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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甄嬛傳)後宮琳妃傳 》作者:馬小丁【完結+番外】

第九十六章  詩盡燈殘天欲明(3)
  第九十六章
  詩盡燈殘天欲明(3)


  杳杳古道,草木萋萋,兩名差役押著一名蓬頭垢面的囚犯走著,那囚犯帶著鐐銬,跌跌撞撞、步履蹣跚,正是前吏部尚書江承宇。
  「我說,你能不能走快點?我們兩兄弟還等著早點回京城摟著老婆孩子熱炕頭呢!」一名長著絡腮鬍子的差役瞪著眼睛、不滿地打量江承宇,「黎超!你看看他那熊樣子!不就是流放嗎?前頭徐家砍頭的砍頭、車裂的車裂,拍拍胸口就上刑場,那才是爺們!」
  「我呸!」江承宇怒道,「徐孚敬老兒算什麼?」
  黎超眉頭一皺,譏笑道:「江承宇,你又算什麼?就算你做過吏部尚書,還不是落得這種下場?叫花子都比你自在!薛瀚,你說是不是?」
  江承宇連連冷笑:「我告訴你們!就算我今天虎落平陽,攝政王也遲早會把我接回京城!我可是攝政王府的頭號軍師,攝政王缺不得我。你們聽好了!這一路伺候爺吃香的喝辣的妥帖了,以後有你們好日子過!」
  薛瀚打量江承宇幾眼,忍不住奚落道:「你打量著蒙我兄弟倆!你還能回京城?除非老母豬能上樹,老母雞能打鳴!」
  「一看就知道你們都是粗人,官場上,這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可都是沒個準兒的……」
  「那是自然,否則你江承宇也萬萬想不到,我會在這兒候著你。」
  如驚雷炸響,江承宇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人:「朱祈禎?你怎麼在這兒?」
  朱祈禎隨手將兩袋金子拋到黎超與薛瀚手中:「我奉攝政王的命令,在這兒帶江承宇走,沒你們倆什麼事兒,這二十兩金條,自己掂量著,別急著回京城,該吃該玩都隨你們。只有一樣,嘴巴看緊了。邊疆那裡,攝政王自有交代。」
  黎超與薛瀚掂著那金條,滿臉皆是興奮,忙不迭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你們把鐐銬解開就走吧,我與江承宇說幾句話。」
  待到兩名差役興致沖沖地離開,江承宇活動活動僵直髮酸的手腕,懶懶道:「我還以為攝政王會派成豫過來,不想會是你。」
  「你真以為是攝政王派我來的?」朱祈禎眸光一揚,刷的抽出一把鋒銳的寶劍架到江承宇脖子上,「你還不明白是誰設計了你?」
  江承宇根本不曾防備朱祈禎驟然變臉,嚇得面色慘白:「你,你要做什麼?」
  「兇殺案是我設的陷阱,給我撐腰的是太后。」朱祈禎似笑非笑地看著江承宇,輕輕在他耳邊道,「我早已恨毒了你,你根本不曾想過吧,素日來在你面前恭恭敬敬、連一聲大氣都不敢出的朱祈禎,會在背後狠狠捅一刀子。」
  「太后娘娘對你不滿多時,怎麼會……怎麼會……」江承宇冷汗直冒,渾身直打顫,電光火石之間,猛地明白過來,「你與太后是在演戲!在演戲!」
  「不演戲,怎麼會讓攝政王與你對我鬆懈,又怎麼能讓你輕易上鉤?你也算是攝政王府的頭號軍師?真是讓我笑掉大牙!」
  江承宇且驚且懼,極力平息內心裡的恐慌,怒目瞪向朱祈禎道:「你想殺了我?你敢?攝政王不會放過你的!」
  「我不想殺你,我只想問你一句話。」朱祈禎冷冷迫視江承宇驚疑不定的目光,一字一頓道,「蕭竹筠之事,是否是你查知、稟告的攝政王?」
  「是有如何?不是有如何?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朱祈禎的劍又向前一遞,江承宇唬得快要站立不住,連聲求饒:「刀下留命!刀下留命!」
  「你也知道殺人償命?傳宗怎麼死的?陸定安怎麼死的?賄考一案,死了多少人?你一條命償得起嗎?」朱祈禎的眸中,不知是激烈的痛悔,還是深沉的惱恨,抑或是強烈的殺機與淋漓的快意,他咬牙切齒,似有熊熊怒火從胸腔裡迸發而出,「所謂小人,或許形容你最為恰當!」
  「你……你有什麼能耐……」
  「是,我的確沒能耐,若有能耐,我也不會失去傳宗。你以為我怕攝政王追究?想殺你的人何止我一個?攝政王查得出來麼?更何況,他根本不敢查,因為,你的死,不會被認為是復仇,而是滅口。」
  江承宇大驚之下,連連驚呼:「你跟太后蛇鼠一窩,你們的真正企圖是要對付攝政王!」
  朱祈禎的唇角漫出一絲淺淺的笑意:「你知道得太多了。」
  「噗嗤」一聲,江承宇劇痛之下,下意識看向自己的胸口,那柄寶劍牢牢貫穿而入,力道之大、下手之重,只餘劍柄留在體外,橙黃色的穗子在風中飄搖,宛如枝頭墜落的蕭索黃葉。
  「你……」
  「江承宇,你盯著別人的同時,需得知道,也有人盯著你,你每一次下手害人之時,也得明白,人在做、天在看,因果報應,從來都不是恫嚇的說辭。陸定安的錯在於,落水狗不打,就會變成惡狼。若我放過你,只會讓他人受害。」
  朱祈禎冷冷注視江承宇因為劇烈疼痛而扭曲的面容,眸光極寒冷,若千年不化的堅冰:「大道理不想多說,你我之間,更多是私人恩怨。是你殺了傳宗,你以為我會這麼快結束了你?這一刀並非是致命傷,你的心臟每跳動一下,都會在刀鋒上劃過一次,毒液也會隨之滲入。我要你牢牢記著生死之間掙扎的痛苦,因為,每一個輾轉難眠的深夜,這樣的痛苦就會狠狠盤踞著我的心頭。」
  江承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毒液正慢慢侵襲自己的身體,那種劇烈的疼從身上每一寸肌膚裡進進出出,彷彿千萬芒刺狠狠紮著,然而,伴隨著無以復加的劇痛的,卻是為人本能的強烈的求生**,這讓他愈發地清醒,自然也會愈發的難以忍受。
  「我求求你,你痛快點,你殺了我!你殺了我!」
  「我也很想痛快一點,但是這樣根本對不起傳宗,你那求生的可憐兮兮的眼神,真讓我難以忍受,如果不是見識過你之前那些醜惡的嘴臉,或許我真的會同情你。」朱祈禎懶懶取出一柄小刀,利落地刺向江承宇的眼睛,根本不顧他殺豬一般的嚎叫,「人之初,性本善,但為什麼,我從你的身上,看不到一絲的善良?你的眼睛,生來就是鬼心眼與害人精的奴隸,幫你殺人、幫你謀利,留著又有何用?」
  江承宇激烈地抽搐,由於中毒而泛出黑色的嘴唇半開半合:「殺了我……殺了我……」
  朱祈禎微微一笑,很快又削去了江承宇的鼻子與耳朵:「求死,很容易。但要澆滅一顆以此情此景為戲、以恨意為火油而熊熊燃燒的心,你卻做不到。」
  江承宇愈發虛弱,整張臉鮮血橫流、駭人萬分,又哪裡是正常人的模樣?
  朱祈禎用左手緊緊固定住江承宇的頭顱,右手握著小刀,慢條斯理地削去他的嘴唇:「人,生來一張嘴、一雙眼、一雙耳朵、一隻鼻子,是為著好言好語、心仁心善,但在你這裡,全都是為了損人利己。尚書大人,你就帶著這顆頭顱,去閻王那裡懺悔你的過錯。」
  刀光一閃,血光四濺。
  朱祈禎失魂落魄地起身,望向四周這一片荒野,他驟然大笑,彷彿是用盡了所有的氣力。
  「傳宗,我為你報了仇!你等著,我要讓所有害你的人,在你靈前下跪,在你靈前懺悔!」
  頰邊,有淚水快意地滾落。他從來沒有這樣快意過,即便,之後湧上心頭的,卻是強烈的悲慟與無力自拔的落寞。
  數日後,京城的東城牆,高高懸起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只是,五官皆被人殘忍地削去,根本無法分辨原貌,京人惶恐不安,一時間謠言四起。
  又是數日後,被發配邊疆的江承宇的家人,在一場泥石流中失蹤,屍骨無存。而同一日,亂葬崗出現了一具無頭男屍,奇的是,男屍竟然以跪著的姿勢出現在那裡,彷彿是在禱告、懺悔。
  乾元三年四月二十日起,連綿不斷的暴雨將京城籠罩,京城如浸在大雨之中,平民百姓愈加人心惶惶。
  頤寧宮,朱成璧望著殿外豆大的雨珠砸在漢白玉欄杆上,激起的迷濛水氣讓盛春景致朦朦朧朧、幾不可辨。
  竹息奉上一盞玫瑰杏仁酪:「太后娘娘,是閔尚食特意遣了人送來的。」
  「這麼大的雨,難為她有這一份心。」朱成璧接過竹語遞過的一隻鏨花銀勺,舀了一勺子微微品著,「天怒人怨,有的人,做得太過分了。」
  竹息低低道:「若非深以為恨,自然不會這樣狠心。」
  「狠心?」朱成璧嗤的一笑,「狠心尚還有心,若把心字去了,那才是真正的狠。」
  「太后娘娘心有忌憚?」
  「存著這份忌憚,自然也是時時提個醒,哀家一手扶持起來的人,終究也會有倒戈相向的一日,攝政王,就是最好的證明。」朱成璧徐徐起身,拖曳及地三尺有餘的華美裙幅拂過寸厚的織錦蹙金紅絨地毯,如絢爛的流霞,「只不過,他這樣做,倒給了哀家一個方便,殺雞儆猴,如今,真正火急火燎、坐臥不安的又該是誰呢?」

  第九十七章  行歌載月歸咸陽(1)【三更】
  第九十七章
  行歌載月歸咸陽(1)

  乾元三年四月三十,西南戰事大捷,由於隆慶十年博陵侯謀反而失陷的安兆、幽並六州終於全部回到大周手中。昭成太后連下數道懿旨,贊慕容迥、玄濟等人實乃國之棟樑,更親手寫下「擎天白玉柱」與「架海紫金梁」,命人製成匾額,分別送往慕容府與襄城王府。
  如此,京城中,沉寂數年的慕容府與襄城王府漸漸興盛起來,賀妃亦被允許時時入宮拜會太后與皇后。
  頤寧宮外,春光融融,春花爛漫,朱成璧接過竹息奉過的一隻金絲香木嵌蟬玉的檀木盒子,溫然笑道:「這只碧玉紅寶石蓮花簪子極為難得,是先帝特意為哀家打造的,如今哀家把它送給你。襄城王此番大勝,哀家有意加封他為親王。」
  賀妃喜不自勝,恭敬接過盒子,復又奇道:「太后娘娘,恕嬪妾愚鈍,王爺已是列位親王,那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所謂親王,是只有皇室子弟才能得享的尊榮,自從太祖皇帝取消異姓王以來,即便馳騁疆場、戰功赫赫的大將,至多也只能封侯。但是親王之中,也有高下之分。先帝末年,攝政王為梁王、形同監國,他的地位,自然遠在諸位親王之上。」朱成璧微微含笑,推心置腹道,「西南邊陲是我大周最重要的邊防關口之一,襄城王實現了先帝一朝一直未能實現的願望,哀家身為先帝妃嬪、如今的皇太后,自然要給予襄城王遠高於其他親王的榮譽。」
  竹息笑意盈盈,望著且驚且喜的賀妃道:「恭喜娘娘!等到王爺凱旋歸來,便會舉行盛大的封王大典,諸位親王之中,除了攝政王,從此便是王爺最得尊崇。」
  賀妃喜不自勝,伏地三拜:「多謝太后娘娘恩典!」
  朱成璧笑著扶她起身:「還叫哀家太后?可不是生分了?」
  賀妃光潔的面上是春曉映霞一般的神色,她極力平復住起伏不定的心緒,在唇角綻開最得體的笑意:「兒臣謝母后恩典!」
  日暉映耀,賀妃緩步走在御花園,一絲涼風帶來鬱鬱青青的盛春的清新之氣,路上遇到的宮人無不俯身行禮,稱:「賀妃娘娘萬福。」
  賀妃掩飾不住滿眼的笑意,自從隆慶十年十二月以來,連發數件大事:先是博陵侯謀反、引數十萬大軍兵困京城,再是皇帝以淑妃之位、太子之位、異姓王與免死金券的優厚條件招安博陵侯;隨後是小年夜的重華殿夜宴,博陵侯行刺皇帝不成、服毒自殺;十五日後,玉厄夫人被賜死、不得入葬妃陵,襄城王也被幽禁府中,無詔不得出。曾經盛大的無上榮華轉眼間便棄自己而去,昔日的門庭若市之景也成了家門寥寥、幾可羅雀。
  永遠都不會忘記,隆慶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由於下人怠慢,自己不得不親自灑掃庭院,一個不慎,失足從台階上滾落,三個月的身孕就這樣沒了。
  然而,即便再心痛到無以復加,卻是這次小產的緣故,讓皇帝生出了憐憫之心,解除了玄濟的幽禁,讓他將功補過,去西南戰場歷練。
  聽聞,那一次,尚為琳妃的皇太后亦是婉轉相勸,才能順利地解除幽禁。
  從隆慶十一年十月到乾元三年四月,四年半的時間,自己與玄濟聚少離多,然而,終究是值得的,憑借揚名立萬的軍功,終於可以不必再忍受世人的冷言冷語,終於可以揚眉吐氣。
  賀妃打開那只檀木盒子,裡面靜靜臥著一隻碧玉紅寶石蓮花簪,花瓣是用成色極好的祖母綠雕刻而成,渾然若天生,花瓣的中心則是一塊色澤艷麗的紅寶石,再用掐金的工藝細細地鑲住花瓣與花蕊,襯得這簪子華貴無比,恰似自己一片光明、旁人無可比擬的人生。
  侍女紫卉忍不住讚道:「真當是好東西,娘娘,看來太后娘娘格外疼愛你。」
  賀妃望著那只簪子,欣喜之餘,忽而生出疑惑:「紫卉,為何這只簪子是豎著放的?你不覺得,對於一隻長方形的檀木盒子,這樣豎著放在裡頭,太過奇怪了麼?」
  紫卉細細一想,奇道:「還真是……或許是竹息姑姑不小心吧?」
  「竹息陪伴太后幾十年了,怎會不小心?」賀妃搖一搖頭,目光在簪子上的紅寶石上游移不定,「蓮花,荷花,豎著,縱……」
  賀妃悚然一驚,竹息的話猛地在耳畔響起:「諸位親王之中,除了攝政王,從此便是王爺最得尊崇。」
  除了攝政王?除了攝政王!
  合……縱?
  見賀妃的神色驚疑不定,雙手也微微顫抖,紫卉忙扶住她的手臂,低低道:「娘娘怎麼了?怎麼臉色這樣不好看?」
  「沒什麼。」賀妃澹然一笑,回首望一眼隱在一片蒼翠之中的頤寧宮,那金碧的殿頂沐浴在一片粲然光華中,讓人心生仰慕,「只是覺得,太后娘娘對我真的很好,明日一早,我們再去頤寧宮拜會。」
  「太后娘娘放心。」竹息見朱成璧拈過鳳紋白瓷盤中的一枚蜜漬櫻桃、又懶懶放下,忙捧著一隻赤金雲牙盆上前,柔聲勸道,「賀妃素來聰穎,不會不明白太后娘娘的用意。」
  朱成璧在赤金雲牙盆中浣淨了手,微溫的水裡拌好了新鮮萃取的玫瑰花汁子,清香四溢,她隨手拈過水面上浮著的一片殷紅色的玫瑰花瓣:「但願不要辜負了哀家的一片苦心。襄城王手裡握有二十萬兵馬,陳恪父子手中有十萬兵馬,加起來便足可與攝政王相抗了。」
  竹息微一沉吟,徐徐道:「但是,驍騎營與神機營還有兩萬兵馬,且神機營都是精銳之師。」
  「驍騎營的肖海天與神機營的韓越峰,的確是孫傳宗與朱祈禎的親信不錯,但是並無十分的號召力與控制力,更何況還有李敬仁在。其實……倒也無妨,襄城王的兵馬,久經沙場,那才是真正的精銳之師,若能收服襄城王,掎角之勢,鹿死誰手,只怕尚未可知。」
  「襄城王最聽賀妃的話,太后娘娘放心,賀妃眼下,正深感您的大恩大德,該投奔誰的麾下,她必定心中有數。」
  朱成璧隨手將玫瑰花瓣擱到盤中,冷冷一笑:「當初是托廢後夏氏的疑神疑鬼的福,哀家才能打破她與玉厄夫人十數年的同盟,更能騙過她的耳目,一力策劃出紅棗蜜的事件。如今,她贈與哀家的好東西,哀家再贈與賀妃,但願哀家的苦心不會白費。」
  「太后娘娘的苦心從來不會白費。」竹息奉上一方潔白的紗羅帕子,笑意輕揚,「更何況,有傅宛汀在攝政王府,還有什麼是太后娘娘不能得知的呢?」
  攝政王府,靜謐詭譎如深海萬里,奕渮緩緩飲著太平猴魁,醇厚的茶香倒也讓數日以來積鬱難解的心緒舒展幾分,他瞥一眼苗從哲與甘循的神色,擱下手裡的茶盞,淡淡問道:「亂葬崗跪著的無頭男屍,真的是江承宇?」
  甘循似是望亂葬崗的可怖情景,頗有幾分後怕,低低道:「攝政王,千真萬確,江承宇的左臂有三顆痣,與那無頭男屍正吻合。微臣已經從邊疆得到了消息,江承宇並未出現,而負責押送他的差役,也不知所終。」
  苗從哲面露難色:「京城盛傳謠言,認為是攝政王為了銷毀罪證,才會派人殺死江承宇滅口,連江承宇在泥石流中失蹤的家人,也是出自攝政王的手筆……」
  「混賬!」奕渮聞言大怒,狠狠一拍紫檀木書案,驚得鷓鴣斑茶盞一跳,「本王派人殺死江承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若真是本王所為,為何還要費盡心機把他的頭顱懸於京城的東城牆?為何要讓他的身子跪在亂葬崗?」
  「攝政王,亂葬崗裡的是徐氏父子,還有諸多西亭黨同謀,市井之人認為攝政王夜夜噩夢,才會讓江承宇做了替罪羊,去向那些冤魂賠罪。更何況,那顆頭顱被人削去五官,彷彿是在傳遞『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訊息……」甘循誠惶誠恐道,「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賜死江承宇,才不會鬧出這樣的風波。」
  奕渮煩躁不堪,揮一揮手道:「罷了,罷了!死了就死了吧,偏偏這樣不安寧!」
  苗從哲小心翼翼道:「攝政王,微臣認為,如今真正需要擔心的是襄城王啊!他收復安兆、幽並六州,京城裡一片歡騰,百姓民眾如今最最熱衷的便是聽茶館裡說書的講襄城王沙場征戰的故事了。如果襄城王的威勢超過了攝政王,可如何是好?」
  「不過是二十出頭的黃口小兒,又何足為懼?」
  甘循勸道:「襄城王自然比不過攝政王,但是,如果太后娘娘有意拉攏,那可如何是好呢?」
  奕渮聞言一怔,若有所思地轉一轉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你想怎麼做?」
  「微臣倒是認為,與其來日裡兩虎相爭,倒不如斬草除根,永去後患……」甘循的眸中閃過一絲狡黠,「襄城王回京,少則半月,多則一月,焉知路上是否會風雲突變呢?」

  第九十八章  行歌載月歸咸陽(2)
  第九十八章
  行歌載月歸咸陽(2)

  攝政王府,書房,紫檀木書案旁是一盞透雕了梅蘭竹菊金片的青玉落地五連枝燈,夜風習習,從朱漆長窗的縫隙之間擠入,裹挾著春夜裡獨有的寒濕之意,讓燭火有幾許搖曳不定,光影錯動之間,奕渮凝神深思的容色顯得虛浮而不真實。看,  。  .
  「深夜讓你過來,是因為有一件要緊的事要交由你辦。」靜默片刻,奕渮望著朱祈禎謹慎的神情,淡淡開口,「之前蕭竹筠的事情,是本王錯怪你了,你不要怨本王當初咄咄逼人。朝廷上下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本王出了差錯,也是在所難免。」
  朱祈禎眸光微垂,靜靜道:「微臣從來沒有怪過攝政王,微臣只是在恨自己任人不察。」
  奕渮點一點頭,端起鷓鴣斑茶盞微微啜飲一口:「正是因為本王知曉你這份心思,才給你一個將功折過的機會,此事若能順利完成,本王便許給你尚書之位。」
  朱祈禎眸光一凝:「但憑攝政王吩咐。」
  奕渮勾一勾食指,示意朱祈禎附耳過來,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意,低低道:「替本王殺一個人。」
  「嘩」的一聲,白鴿從樹梢之間起飛,振動羽翅、匯入沉沉夜色,傅宛汀立於楊樹之下,眸光深沉,再隱秘的對話,再輕的聲響,都逃不過自己的眼神,十數年的箜篌,單憑祖父微微翕動的嘴唇以及面上的神色,就能辨別清楚他內心裡的想法,更何況是攝政王?
  揣度人心的本領,既可以是最好的一道保命符,也會是殺人於無形的利器。
  「此話當真?」朱成璧驚疑不定,險些潑灑了手中的茶水,「攝政王派朱祈禎去殺的是襄城王?」
  木棉奇道:「太后娘娘已經知道了?」
  朱成璧擱下雙龍趕珠的茶盞,緩緩捻著手中的祖母綠圓珠手釧:「哀家有自己的人在攝政王府,雖然得知攝政王要朱祈禎殺一個人,但是,倒真沒想到會是襄城王。攝政王愈來愈無法無天了!」
  「太后娘娘,攝政王此舉,其實是在藉機試探大人對他的忠誠。若大人真能除去襄城王,那麼自然能遂了攝政王的心願,倘若事發,也能推到大人頭上;若大人失敗被擒,攝政王也能撇得乾乾淨淨,不過另作圖謀而已。對於大人來說,要博取攝政王的信任,只能鋌而走險。」
  木棉的雙手以護雛的姿勢輕輕放在微有顯山露水的小腹上,語調平和,全然不見心底那一絲隱隱的悲涼:「但是,太后娘娘也無需焦慮,大人已有萬全之策。」
  「他想怎麼做?」
  「襄城王必須安然無恙,但是大人不能放水,畢竟還有攝政王的親兵與他同去。大人推斷出,等到五月初十,襄城王的大軍會到荊州城外,只要大人能與襄城王交上手,就能讓襄城王知道他的身份,如果演戲演得順利,就能蒙蔽攝政王的眼睛。而襄城王得知攝政王正在追殺他,一來,會加強防備,快馬入京,二來,更會堅定他對太后娘娘效忠的決心。」
  朱成璧沉思片刻,依然不能放心:「此舉太過凶險,不行,不能放任攝政王的眼睛盯著襄城王,哀家也要有所行動才是。」語畢,朱成璧望一眼木棉,追問道,「方纔你說的萬全之策,哀家心存疑慮,畢竟攝政王正在試探朱祈禎的忠誠,如果朱祈禎行刺未成卻能安然歸來,總是讓人懷疑。」
  「那麼,如果不是安然歸來,攝政王可還會懷疑麼?」木棉緊緊握著手裡的絹子,將那一瞬間要湧上喉頭的屈辱與怨恨收入心底,和靜微笑,「這一出就叫『苦肉計』。」
  荊州城外三十里,襄城王大營,慕容迥與襄城王把盞言歡,甚為歡悅。
  「恭喜王爺,恭賀王爺!歷來大周還從未有過親王加封大典,看來太后娘娘對王爺頗為倚重啊!」慕容迥喝得紅光滿面,連連笑道,「王爺回京之後,可不要忘了下官我啊。」
  襄城王一把奪過身邊的兵卒握著的酒壺,親自為慕容迥斟酒:「慕容將軍!當年,本王剛剛解除幽禁,被父皇送到西南邊陲,人人皆稱,本王失了母妃,親舅舅又背負謀逆的罪名,注定一輩子翻不了身,是而對本王頗多冷眼、輕視,若非將軍悉心調教,本王如何能建功立業,又如何能有今天?」
  慕容迥動容萬分:「王爺!您畢竟是先帝的子嗣,而下官是臣屬,焉有不敬之理?何況王爺天生神力,是將帥之才,下官又怎會任由他人的誹謗而浪費了王爺的才具?」
  襄城王知道慕容迥素來非溜鬚拍馬之人,此番話是發自內心,亦道:「將軍恩德,本王銘記在心,已經修書一封快馬送與內人,要內人多多為將軍在太后娘娘與皇上之前美言,所謂『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又如何?來日將軍進爵加官,那才是真正要賀喜的!」
  慕容迥一把握住襄城王的手,誠懇道:「王爺如此待我,下官無以為報,願一生一世追隨王爺左右,矢志不渝!」
  襄城王緊緊握住慕容迥的手,一字一頓道:「好!你我二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慕容迥仰一仰頭,痛快地飲下杯中的酒,長歎一聲:「可惜啊!王爺你已然娶妻,若不然,下官有一未出閣的女兒,喚作世蘭,年方十二。倒不是下官自賣自誇,世蘭極善騎射,德容俱佳,與王爺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襄城王咳了一聲道:「將軍,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不少人認為內人善妒,所以本王至今也未曾納過妾侍,實則是本王愛妻如命,這世間的女子,除了內人,本王再也不會真心喜歡上旁人。」
  慕容迥聽出弦外之音,亦知曉強扭的瓜不甜,於是舉杯道:「好!下官最最佩服王爺,出門在外是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國之棟樑!在府中,與夫人相敬如賓、琴瑟和諧,實乃世間有情人的楷模!」
  襄城王豪爽地一笑,亦舉杯道:「將軍太過抬舉了,來,你我滿飲此杯!」
  星夜低垂,萬籟俱寂,襄城王與慕容迥的大軍,綿延數里,黑壓壓如一條山崗臥龍,唯見各軍帳的火把,唯聽巡邏兵卒走動之時鎧甲摩擦的聲音。
  襄城王大帳內,襄城王正展開賀妃派人快馬遞來的家書,雖然已經看了許多遍,但只要想到自己熬了四年半,終於可以出人頭地,想到邊陲冷風的苦沒有白受,想到很快便可以見到久未相見的妻子,心裡的激動,依然是一陣蓋過一陣,如潮水翻湧不息。
  字裡行間可以看出,賀妃在寫家書的時候,面上是如何的笑若春風、心裡是如何的歡悅。太后對她很好,時時召見她入宮敘話,賞賜更是如流水一般。京城的達官顯要得知自己凱旋回京,直把襄城王府、慎陽侯府邸的門檻都要踏破了。往日裡交往不多的外命婦們也爭先恐後地來到襄城王府陪伴賀妃,唯恐落人下風。
  所謂跟紅頂白、拜高踩低,紫奧城如是,京城如是,放眼四海內外,亦是如是,就是如此現實、如此嚴酷。
  襄城王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將牢牢握住這份掙得的榮華富貴,讓全天下的人像忌憚攝政王一樣忌憚自己,方才能讓他們死心塌地、俯首稱臣。
  念及於此,襄城王再看一眼家書,方小心翼翼地疊好,塞到枕頭底下,彷彿是舉世難得的珍寶。
  剛預備和衣就寢,卻聽得帳外傳來異樣的聲響,襄城王皺一皺眉,揚聲問道:「怎麼回事?」
  無人回應。
  襄城王心裡納罕,亦有幾分警覺,輕輕握起枕邊的一柄長劍,掀開簾子走了出去,卻訝然發現,帳外的幾名兵卒皆歪倒在地,毫無聲息,連火把也熄滅了,驚異之餘,心裡倏然加強了警備。
  「嗖」的一聲,一支利箭破空射來,帶起的風聲如毒蛇的信子,「嘶嘶」作響。襄城王橫劍一擋,那箭矢「叮」的一聲便飛了出去。孰料,轉瞬間卻有一個黑色的人影竄至身側,動作迅疾如電光,幾乎來不及防備,那劍已經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襄城王,從現在開始,你聽我說……」那蒙面之人一襲黑衣,似融入了這深沉夜色,他警惕地看一眼四周,壓低了聲音道,「攝政王派我來殺你,但我會放你走。」
  襄城王固然武功高強,又生得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向來看人皆低自己一等,然而,見識到刺客矯健的身手與驚人的速度,亦有幾分驚懼,然而,見那人如此說要放自己走,不覺疑惑,低低問道:「你想怎麼做?」
  「五十步之外,叢林灌木之中,還有我的同伴,你要做的很簡單,向東去數百步有一處懸崖,懸崖下方是一條大河,你與我對打至那裡,推我下去。那些人見我不能得手,又唯恐驚動全營,勢必會撤退。」
  襄城王且信且疑:「我為什麼相信你?」
  「我若真要取你性命,豈會用刀背對著你?時間不多,趕緊動手!」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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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雲髻罷梳羅衣殘(1)
  第九十九章
  雲髻罷梳羅衣殘(1)


  月華似水,星芒熹微,銅雀路燈和如意海獸路燈泛著熒熒燭光,使得原本隱在濃墨夜色中而顯得張牙舞爪的高大樹木也有幾分朦朧的倩影。:樹影婆娑之中,月光如明鏡、如玉璧,連青石磚塊的弧度都那樣柔和宛轉,彷彿一掬清泉流轉。
  步輦緩緩向鳳儀宮而去,內監們行動之時的袍澤摩擦聲整齊劃一。朱柔則興致甚好,素手微抬,撥一撥耳垂的點翠珍珠珊瑚如意紋耳環,連連向簡云然笑道:「母后竟然把她最喜愛的耳環賜給了本宮,看來本宮今天做得很好。」
  簡云然梨渦輕陷,笑吟吟道:「太后娘娘素來政事繁忙,皇上又在功課上格外用心,每日相見,不過是按著規矩晨昏定省,即便再親密的母子,也會有些冷淡與隔閡。皇后娘娘在儀元殿設宴,邀請太后娘娘,又讓莊和太妃娘娘、順陳太妃娘娘帶著九王爺作陪,共敘天倫之樂,太后娘娘自然格外高興了。」
  朱柔則頷首稱然,向簡云然讚道:「多虧了你,才能得知這幾日母后心裡不豫,也是你的建議,才能讓本宮這次頗得母后的讚賞。」
  簡云然含笑謙順道:「娘娘抬愛了……」一語未落,簡云然忽而道,「什麼怪味道?」
  朱柔則亦聞到些許古怪的氣味,吩咐抬轎的小內監停步,扶著徵蓉的手臂從步輦上下來,深深一嗅:「彷彿是什麼燒焦了?」
  簡云然狐疑地看一眼四周:「御膳房離這裡並不近,為何會有燒焦的味道?」眸光掠過樹梢,簡云然驚恐萬分,下意識後退一步,緊緊按住胸口,似看到了噬人的鬼魅,「那是什麼!」
  朱柔則心裡疑惑,抬頭看了一眼,卻是一陣強風襲來,樹枝不堪風力,一陣搖動,卻有一團黑色的物事從枝頭墜落,逕直落在了朱柔則臉上,一股子嗆鼻的**焦灼之氣直衝過來,朱柔則驚恐之餘,一口氣回不過來,登時暈了過去。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混賬!統統是混賬!」玄凌氣得直瞪眼睛,連落在他身後的影子都顯得那樣怒氣蓬盛,「鳳儀宮外的榆樹,為什麼出現這樣的髒東西?」
  簡云然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奴婢惶恐!奴婢也是頭一回看到,那東西掛得不穩,恰好吹來一陣風,就從枝頭上脫落,偏偏又落在皇后娘娘臉上,皇后娘娘才會暈過去。」
  「若是落在臣妾臉上,臣妾也必定會暈過去!」朱宜修且驚且懼,不住地撫著胸口,「簡直太過可怖了,是誰有這樣大的膽子?」
  由於皇后暈厥,一眾嬪妃都趕到鳳儀宮守候,見玄凌火冒三丈,不覺有些瑟縮,只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並不敢開口相勸。萬明昱見狀,忙吩咐商蘭道:「還不給皇上倒茶來,再去內殿裡看一看,皇后娘娘怎麼樣了。」
  商蘭福一福身,還未出殿,卻是內監尖細的通傳聲響起:「太后娘娘駕到!」
  一眾嬪妃慌忙俯身相迎,恭敬請安道:「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玄凌上前一步,扶住朱成璧的手臂,頗有歉意:「這麼晚了還要驚動母后,都是兒臣的不是。」
  朱成璧面容沉靜,如池水波瀾不驚,她款步入殿,髮鬢的雙鳳銜珠金步搖垂下的朵朵金串珠隨著她的行進,劃過粲然的金光,更彷彿帶起冷冽的無形刀鋒劃過,顯得威儀卓然、不可小覷。
  朱宜修暗暗心驚,太后這樣的高華氣度、處變不驚,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學到一二?
  朱成璧扶著竹息的手,在正中央的鳳座緩緩坐定,掃一眼殿中諸人,淡淡吩咐道:「都起身吧,事情鬧得這樣大,哀家自然要過來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傳得這樣繪聲繪色的,嫻貴妃,叫人拿給哀家看一看。」
  朱宜修婉轉勸道:「兒臣惶恐,母后還是不用看了,實在是骯髒污穢,入不得眼呢!」
  朱成璧接過商蘭奉上的一盞安神茶,眸光在賢妃與德妃身上一轉,銜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道:「嫻貴妃有心了,入不得眼的事情多了去了,哀家也不差這一樁。」
  朱宜修欠一欠身,吩咐李長道:「還請公公親自拿進來吧。」
  李長執著拂塵出殿,未頃,端盡一個朱漆盤子,用紅色的帕子蓋著,卻遮不住那股子腐臭的味道,早有嬪妃忍受不住,拿著絹子掩住口鼻,露出幾許噁心的神色。
  朱成璧從容掀開帕子,卻是一隻被砍去翅膀與爪子的燒焦的麻雀,令人噁心的氣味撲鼻而來,直教人作嘔。
  朱成璧不由大怒,厲聲道:「這樣的東西掛在鳳儀宮外的樹上?到底是什麼人?活得不耐煩了麼?」
  李長惴惴道:「這樣的東西不止一個,奴才帶著內監找到了整整十三隻,都掛在鳳儀宮外呢!」
  玄凌的面色越發不好看:「母后,只怕有人圖謀不軌,此舉是在詛咒宛宛!」
  朱成璧眸光冷若寒冰,所及之處,無人不心驚膽寒:「敢詛咒一國之母,看來必定是嫌自己命長了!若哀家發現是何人所為,斷斷不會輕饒!」
  待出了鳳儀宮,德妃警惕地望一眼面前蓊蓊鬱郁的榆樹,輕輕道:「拿十三隻燒焦的麻雀來詛咒皇后,聽著就怪人的,到底是哪裡來的妖術?」
  賢妃眸光一揚,望一眼身後燈火通明的鳳儀宮,冷笑道:「本宮在意的是下咒之人,如此狠毒,你看皇上方纔那樣的氣惱,只怕真被發現了,那人的下場比成嬪還要淒慘。」
  德妃忍不住嗤的一笑:「慘就慘吧,咱們就當看一出熱熱鬧鬧的戲,也省得終日裡百無聊賴。不過說來,皇后當真是可憐呢!」
  賢妃嗤的一笑,面露鄙夷之色:「堂堂皇后,給人用灼雀詛咒地暈過去,真真是笑死人了!」
  灼雀一案,很快就傳得沸沸揚揚,奕渮聽甘循說起,亦是驚詫萬分:「這件事可有結果了麼?」
  甘循咳了一聲道:「才是第二日,還未曾查清楚,慎行司查了一整晚,聽說一點頭緒也無。看來下咒之人行事謹慎、心思縝密,才能藏匿地這樣好。」
  「賢妃與德妃也沒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嗎?」
  甘循道:「今兒一早,德妃娘娘遣了心腹遞了消息過來,的確沒有發現任何古怪,更何況昨晚那樣的情況,只怕各宮的娘娘、小主都無人安心入睡,又怎會有容易被人懷疑的奇怪舉動呢?不過……眼下看來,李修容終日在承明宮安胎,應該不會有嫌疑,端妃與恂貴嬪也不像下咒之人,湯容華與禮嬪位分不高,詛咒皇后,更無必要,最有嫌疑的該是嫻貴妃、萬昭儀與容貴嬪才是。」
  「嫻貴妃?」奕渮微一沉吟,低低問道:「會不會是太后的鬼把戲?」
  「太后?」甘循一驚,連連搖頭,「太后詛咒皇后?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怪事,不可能吧?」
  奕渮「篤篤」敲著書案,只覺得整件事情是一團亂麻,想得久了,隱隱有些頭疼,越來越理不清。是啊,宮裡頭的事情,向來難以捉摸。更何況,頤寧宮的那個女子早已不是自己所認識的朱成璧了,憑自己一己之猜想,又能想出些什麼呢?
  「讓賢妃與德妃看緊後宮的各個娘娘與小主,有什麼情況,立即來稟報本王!」
  昭陽殿,寢殿,玄凌疲倦地趴在床頭,朱宜修披著一件織錦薄絨毯,歪歪地躺倒在後頭不遠的貴妃長榻上,闔目淺淺睡著。
  玄凌雖然並不能睡著,姿勢也不舒服,但情願這樣守在床邊。此刻這樣趴著休息,心裡亦是亂糟糟的,千般百種,不得安生。自從宛宛入宮以來,是頭一回遭遇這樣可怖的事件,即便自己明白她這兩年來過得並不如意,但也十分為難。一個是自己的母親,一個是自己的妻子,都是自己最為珍重的女子,如何能輕易分出輕重?所幸,宛宛理解自己的左右為難,在朱成璧面前素來謙順恭謹,對待宮嬪也是忍耐為先,才不至於落人口舌、處處碰壁。
  只可惜,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即便宛宛做得那樣好,宮中出了什麼事情,嬪妃們最先指謫的是宛宛,臣屬們最先為難的也是宛宛。如今,更有人按捺不住,要用如此卑鄙狠毒的法子來詛咒她。
  床榻上的人微微一動,玄凌剎那間驚醒:「宛宛?宛宛?你醒了麼?」
  朱柔則分外虛弱,顫顫伸出手來:「四郎……」
  「皇后娘娘醒過來了?」萬明昱一怔,擱下手中的毛筆,「其他嬪妃可有去鳳儀宮麼?」
  采容忙道:「皇上吩咐了,不讓嬪妃們過去,即便在鳳儀宮裡陪了許久的嫻貴妃娘娘也回了章德宮呢!」
  容貴嬪嗤的一笑,伸手拈過書案上的宣紙,萬明昱描的花樣子甚是好看,海棠花、木香花、紫籐蘿,奼紫嫣紅,當真是盛夏景致,落在眼裡,雖是絢爛精緻如蜀錦一般耀眼,但是落在心裡,卻越發覺得這花團錦簇的後宮,處處都是殺機。
  「妹妹笑什麼?」
  容貴嬪懶懶撥一撥耳垂的粉水晶墜子,閒閒道:「嫻貴妃娘娘辛苦,陪著皇上苦苦守著皇后娘娘一整晚了,更幫著太醫照看方子……聽聞皇上對那一班太醫都放不下心……可是呢,皇后娘娘一醒,皇上就立馬把嫻貴妃趕回了章德宮。我都替她不值。中原有句話,叫做過河拆橋,雖然形容起來失之精準,但是也算是中了十之三四。」
  萬明昱淡淡道:「中原還有句話,叫隔牆有耳,形容眼下,倒是中了十之**。」
  容貴嬪掩唇笑道:「姐姐的告誡,妹妹明白。但是姐姐已經是昭儀了,封妃也是指日可待,妹妹只需倚仗姐姐,又何必會怕嫻貴妃來興師問罪?」
  萬明昱染著鮮艷蔻丹的指甲徐徐劃過書案,那一道淺白色的劃痕雖微不可尋,但在日暉映耀下,根本無可逃遁,細細看去,似一條極隱秘的道路,看不到起點,更望不穿終點。
  「灼雀一案鬧得人心惶惶,就連前些日子炙手可熱的賀妃,都不敢再來紫奧城,生怕牽扯進是非爭端裡頭,這個時候,我們必須更謹慎行事。這件事來勢洶洶,又疑點重重,捲進去,就一定沒有活路可走。除非……」萬明昱的眼風向頤寧宮的方向微微一揚,「能擇良木而棲、擇良主而侍。」

  第一百章  雲髻罷梳羅衣殘(2)
  第一百章
  雲髻罷梳羅衣殘(2)

  正當灼雀一案鬧得滿城風雨之時,襄城王快馬加鞭,已經帶著幾十名親兵回到了京城,攝政王得知消息的時候,玄凌正帶著朱柔則出城相迎。帝后迎接臣屬,這是大周開朝以來並不多見的事情,亦可見襄城王在玄凌心中的地位。
  對於玄凌來說,朝廷上下的官員幾乎都不可靠,唯有自己的兄弟,還是值得信任的,即便先帝一朝,玄濟對自己的態度也不過爾爾。
  見玄凌親往迎接,襄城王感動萬分,抱拳跪倒,聲如洪鐘:「臣周玄濟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玄凌唏噓不已,接過朱柔則奉上的一盞水仙釀:「三哥,你回來了。」
  這一聲親暱的稱呼,幾乎讓戎馬四年有餘的襄城王要落下淚來,忙雙手接過酒杯:「臣願皇上聖體安康,國運昌盛!」語畢,一飲而盡杯中之酒,頗為豪爽。
  玄凌哈哈一笑,緊緊握住襄城王因為征戰多年而生出老繭的雙手:「好!朕已經在儀元殿設下宴席,為三哥你接風洗塵!」
  城南朱府,晨曦閣,邱藝澄疾步而入,卻見木棉端然坐於長窗前、正握著一串十八子黃花梨佛珠靜靜禱告,忍不住冷冷一笑:「你如今也知道要禱告麼?」
  木棉手勢一滯,旋即恢復如常,淡淡吩咐道:「珠兒,你出去,我與夫人有幾句話要說。」
  邱藝澄冷眼看著木棉起身,目光如劍,在她的小腹一轉,心裡一刺,唇角已勾起冷笑:「你知道麼,方才攝政王傳我過去,他告訴我,朱祈禎行刺襄城王未成,被推落懸崖,生死未卜!」
  木棉心裡一緊,面上卻不肯露出分毫,只蓄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相對:「夫人的面上還有淚痕,想必方才在攝政王府狠狠哭了一場,攝政王再如何心硬如磐石,也必會觸痛衷腸。」
  邱藝澄盛怒一下,一把揪住木棉精緻的衣領,狠狠瞪向她鎮靜自若的面龐:「你曾告訴過我,『我既是朱府的人,便沒有叛了大人的道理』,那麼試問木棉你,大人行刺襄城王是什麼時候的事情?為什麼不告訴我?」
  木棉見掙脫不開,索性直直迎上邱藝澄的目光,似笑非笑道:「大人不與你說,那是大人的事情,與妾身無尤。妾身勸夫人還是小心為妙,若大人九死一生回京,發覺妾身被盛怒的夫人推到、導致小產,試問夫人你在朱府可還有立足之地?」
  邱藝澄一怔,下意識鬆開木棉:「九死一生?什麼意思?」
  「妾身與夫人約定,為了保住大人、不讓攝政王對大人有所懷疑,故而陪同大人演戲,所以,滿京城裡才會傳言大人愛重嫡妻,與太后娘娘相抗到底。不是麼?嘉安郡君夫人?」木棉莞爾一笑,斟好一盞茶遞到邱藝澄手中,「但是,夫人也該明白,『瞞天過海』未必能瞞過攝政王,他陰險狡詐,將信將疑是必然的,那麼,再加上『反間計』,夫人覺得,夠不夠份量呢?」
  邱藝澄眉心微蹙:「你的意思是,大人是設計讓自己墜崖?」
  「襄城王不死,而大人安然無恙,便是欺詐攝政王,大人只怕沒有活路;襄城王死了,大人也送了命,對於攝政王來講,便是一箭雙鵰;只有襄城王不死,大人又墜崖失蹤,攝政王才會相信大人的忠誠,這樣才最好、最有利。」木棉牢牢迫住邱藝澄震驚的面容,沉聲道,「計策裡的一部分,就是瞞住夫人,如此一來,攝政王傳召夫人,宣佈這條不幸的消息,夫人才能真實地表現出內心裡的悲痛,誘人上鉤,這一招,即為『連環計』。」
  邱藝澄若有所思,卻依然忿忿不平:「就算你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保住大人,但是墜崖太過凶險,若是大人……」
  「夫人請放心。妾身相信大人,一定會完好無損地回京,並非因為大人看重夫人,也不是記掛妾身。是因為大人心裡有仇未報,而這個仇,就是支撐大人死裡逃生的最強大的支柱。只要夫人與妾身好好配合,大人報了仇,夫人又何愁府裡不會再有歡聲笑語?」木棉牽過邱藝澄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夫人與妾身之間有矛盾,但眼下需以大局為重。夫人,您是這個孩子的嫡母,即便夫人再不喜歡妾身,您也要為了大人、為了大人的孩子,把這齣戲好好地唱下去。」
  邱藝澄目光眷眷,從木棉隆起的小腹上劃過,喃喃道:「不錯,為了大人,為了大人的孩子,我們一定要度過難關。」
  頤寧宮,襄城王與賀妃行三叩九拜大禮:「母后萬福金安!」
  朱成璧徐徐起身,扶起襄城王,眼中早已沁出熱淚來:「好!好!濟兒,你可算是熬出成就來了!你父皇在天之靈,想必頗為欣慰。」
  襄城王垂了眸子道:「兒臣在邊陲,時時感念母后昔日的恩德。所以,兒臣入宮,第一件事就是來頤寧宮向母后請安!」
  竹息含著溫煦的笑意向一旁的小宮女道:「王爺一向愛吃的點心還不快去端過來,愣著做什麼?」
  賀妃忙笑著向竹息道:「有勞姑姑這樣記掛。」
  竹息笑道:「太后娘娘知道王爺回京,數天之前就開始準備了,小宮女毛手毛腳的,奴婢親自去照看,不打擾太后娘娘、王爺與賀妃敘話了。」
  待到竹息出殿,襄城王卻「撲通」一聲跪下,那樣高大威武的男兒,幾乎是要聲淚俱下了:「母后!請您救救兒臣!」
  朱成璧且驚且疑:「濟兒,你這是怎麼了?」
  賀妃亦是一頭霧水,急道:「王爺!到底發生了何事?」
  襄城王緊緊攢著雙手,直到指關節微微發白:「母后!兒臣在荊州城外遇到刺客,那名刺客……」
  朱成璧截住他的話,冷靜道:「他告訴你,是攝政王派他去殺你的,對不對?」
  襄城王微微驚愕:「母后如何得知?」
  「因為那名刺客,是哀家一早安排在攝政王身邊的棋子。其實,濟兒你並不知道,哀家得知攝政王對你圖謀不軌之後,早已悄悄安排人手,一路保你周全。只不過,那名刺客較為特殊,並不能讓攝政王知曉他的細作身份,只有與你交上手,將戲演好,如此,既能讓你知道你自己處境堪憂,又能做到『不辱使命』,才能真正保全你的性命與與他的前途。」朱成璧長長歎息,柔柔握住賀妃的手,注視著她驚疑不定的目光,頗為自責,「是母后無能,連保住自己的孩子都這樣費勁。」
  賀妃好容易從方纔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慌忙道:「兒臣知道母后的處境,攝政王權傾朝野,之前母后千方百計要保住前丞相徐孚敬,最終還是徒然無功。說到底,是攝政王太不把皇上與太后娘娘放在眼裡。」
  襄城王的眸光裡儘是熊熊燃燒的烈火,額上青筋畢露,甚為可怖:「母后!兒臣一路上也有聽聞,攝政王擅權,濫殺無辜!兒臣願助母后一臂之力,替母后剷除攝政王!」
  「切切不可急躁冒進!」朱成璧一字一頓地叮囑,「濟兒,你也知道攝政王把持朝政,要想奪回大權,並非一朝一夕之間的事情,哀家要你做的就是牢牢將軍權握在自己手裡,西南的二十萬大軍是精銳之師,切記!無論攝政王提出何等優厚的條件,都不得將其拱手相讓!」
  襄城王一凜,重重叩首:「兒臣明白!」
  朱成璧點一點頭:「等到慕容迥回京,哀家會讓禮部準備你的加封大典,慕容迥也會加封正一品鎮國將軍,你們二人,就是哀家的左膀右臂。」
  賀妃隨著襄城王一同跪下,髮鬢那只橫逸而出的碧玉紅寶石蓮花簪泛著瑩潤的光澤,她鄭重叩首,字字鏗鏘:「母后放心,兒臣與襄城王勢必為母后奔走,一定會讓攝政王奉還大政!」
  待到襄城王與賀妃出殿,竹息奉著一盞高峰雲霧入殿,搖一搖頭道:「王爺也是急性子,點心也顧不得用,就匆匆去了儀元殿呢!」
  朱成璧微微一嗤,啜一口清香的茶水,慢條斯理道:「他自然要去跟皇帝痛訴忠心的。」
  竹息靜靜頷首,又道:「太后娘娘,既然襄城王已經投靠了,那麼,是否應該收網了呢?」
  朱成璧目光灼灼,從案上那只青釉蓮花瓶上劃過:「是了,襄城王回京,她們的注意力自然會從灼雀一案上移走。要打,就要打一個措手不及,方才能順心遂意!」
  竹息的笑意隱著詭異的意味,在和煦的日光中,似有刀鋒般的冷冽鋒芒一閃而過:「太后娘娘放心!要策劃的,竹語已經做得很好了。即便已是縱橫後宮兩年,到底還是道行太淺,在太后娘娘面前,遲早是要損兵折將、叩首求饒。」
  朱成璧輕輕一笑,伸出戴著鏤金鑲玳瑁的護甲的小指揚一揚:「雖是盛春了,太液池的水,到底還是涼的。當了這兩年多的太后,性子彷彿磨得軟了些,得讓她們好好看一看哀家的手段,寶刀未老,依舊鋒利著呢!」


  第一百零一章  雲髻罷梳羅衣殘(3)
  第一百零一章
  雲髻罷梳羅衣殘(3)

  盛春的太液池正是碧波如頃,波光斂灩,放眼望去,沿岸的垂柳、垂楊蓊蓊鬱郁,舒展新葉的枝條在風中微微而動,如新描的黛眉,又似千萬碧玉絲絛。再往遠處看,池中有蓬萊、雲夢數島,如棋盤上零星的棋子點綴。近了些,則能看到島上的樓閣亭台以及參天古木,有蟬兒一聲長過一聲的聒噪,倒也添了幾許意境,讓人越發嚮往那一片的清涼樹蔭。
  這一日,天氣晴朗,站在龍舟上,只覺得碧波浩淼的太液池與天際線幾成一色,若一捧清泉在眼前靜靜流淌。
  賢妃與德妃恭謹地立在朱成璧身側,幾個小內監則離得稍遠些,舉著描了龍鳳紋的華蓋遮住日色。
  見朱成璧興致頗高,德妃笑道:「太后娘娘今日心情很不錯呢,是否是因為襄城王回京了?」
  朱成璧輕輕頷首:「自然是高興的,襄城王這四年半來,幾乎都在西南邊陲征戰,如今回京,哀家有意讓他常駐京城,更何況,皇帝與他很是要好,畢竟是親兄弟。」
  賢妃握著蹙金撒乳煙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恬靜笑道:「聽聞前幾日,皇上與襄城王去南苑校場賽馬呢!」
  「兄弟情深,其利斷金,就好比你與德妃一樣……」朱成璧的目光徐徐掠過賢妃和靜的面容,微微含笑,「賢妃,太液池風平浪靜、景致甚好,只是,湖面以下,卻是暗流湧動,這與看人是一個道理,不然豈會有知人知面不知心一說?」
  賢妃不解其意,眸光輕輕一顫,溫順道:「太后娘娘素來博通睿智,想必看人也能看得格外清楚,嬪妾萬萬不敢與太后娘娘相較。」
  朱成璧噙著一縷淡淡的笑意,隨手接過一片飛舞的柳絮:「賢妃太看輕自己了,若要哀家來說,賢妃的心思,當屬六宮第一,就如同空中的飛絮,捉摸不透。否則,又如何能掩藏地這樣好呢?」
  賢妃大驚之下,慌忙跪下:「太后娘娘!嬪妾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朱成璧的目光如冰錐一般牢牢釘在賢妃面上,森然道:「灼雀一案,賢妃當真是一無所知?」
  賢妃連連叩首:「太后娘娘明鑒!嬪妾怎麼敢詛咒皇后娘娘!」
  德妃亦跪下,舉起右手起誓:「太后娘娘,嬪妾敢作擔保,灼雀一案,的確與賢妃無關!」
  朱成璧掃一眼德妃,好整以暇地理一理衣服上的反覆精緻的水晶流蘇,徐徐轉身,金絲織錦繡萬鳳朝凰的百褶長裙若盛放在太液池上的飽滿牡丹。
  朱成璧在竹息搬來的一張梨花木椅上坐定,接過竹語奉上的一盞密砌櫻桃,淡淡道:「別急著發誓,德妃你作為同謀兼幫兇,一樣是難逃罪責。」
  德妃張口結舌,與賢妃對視一眼,急急道:「太后娘娘!此事必定有人栽贓陷害!還望太后娘娘明鑒!」
  朱成璧拈過一枚櫻桃入口,甜膩的滋味讓她的笑容越發明艷,根本不像是一位年近四旬的婦人:「滿宮裡頭,若論誰最不喜歡皇后,除了你們,還有何人?哀家若說是嫻貴妃詛咒皇后,皇帝信麼?若說是端妃、萬昭儀、李修容,皇帝信麼?賢妃,你素來神機鬼械,怎會看不明白?」
  賢妃咬一咬牙道:「嬪妾不會承認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情!紫奧城素來是流言蜚語的集散之地,太后娘娘是明理之人,萬萬不可遭人挑撥,以免落人下懷啊!」
  竹息微微搖頭:「賢妃娘娘,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麼?」
  賢妃一怔,正要反駁,卻見一名身量纖纖的女子低眉順眼地從船艙中走出,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德妃如遭雷擊,顫顫伸手向她,似是不可置信:「福芝?怎麼會是你!」
  朱成璧閒閒撥一撥耳垂的鴿血紅牡丹耳環,覆手於膝,儀態嫻靜:「福芝,你在永華宮聽到些什麼、看到些什麼,都大膽說出來,有哀家為你做主,不必害怕旁人。」
  福芝應了一聲,靜靜道:「四月初三的夜裡,賢妃娘娘來永華宮與德妃娘娘密談,照例是所有的宮人都要出殿守候的,奴婢彼時正好去為兩位娘娘奉茶,卻聽到殿後有一些動靜,以為是有人在那裡偷聽,於是悄悄過去,只瞧見一隻跳上牆頭的貓。奴婢正要離開的時候,聽見德妃娘娘說什麼『燒焦的麻雀』,心裡納罕,所以留神聽了一會,才知道兩位娘娘讓丞相大人與兵部尚書大人從宮外抓了不少麻雀,按照古代的法子做好了巫蠱之術,可以詛咒皇后娘娘。」
  見福芝口齒伶俐、娓娓道來,德妃氣得發怔,衝上去就要掌摑她,卻被竹息與竹語牢牢架住、動彈不得。
  朱成璧的目光厲厲一掃,唇齒間噙著森森冷意:「按住她,她若是再失了分寸,立刻丟進太液池!」
  德妃唬得雙腿發軟、花容失色,連額上珍珠花鈿也扭曲地似要破裂一般,她連聲喊道:「太后娘娘饒命!太后娘娘饒命!」
  賢妃死死鎖住牙關,看一眼朱成璧冷若冰霜的面色,揚聲道:「福芝必定是受人指使的!」
  「福芝是德妃的陪嫁丫鬟,指使她?何人有這個能耐?」
  賢妃直截了當道:「若嬪妾說,太后娘娘您最有這個能耐,您打算如何解釋?」
  見朱成璧未置可否,賢妃早已猜了個七八分,索性撕開臉面,明快道:「太后娘娘,您今日讓嬪妾與德妃陪同您游太液池,就是打算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處決了嬪妾與德妃麼?您可不要忘了,嬪妾的父親是當朝丞相,德妃的父親是兵部尚書,就憑灼雀一案,您以為就可以賜我們一死?」
  「自然不單單是灼雀一案了。」朱成璧緩緩起身,迫住賢妃鎮定的眸光,一字一頓道,「還有謀害皇長子予澤、毒殺成嬪、打落萬昭儀的胎兒……」
  賢妃一驚,指尖微微顫抖,下意識道:「嬪妾是冤枉的!」
  「要想扳倒你與德妃,單靠一件事或者是兩件事,只怕太過勉強,總得有點名目才是。細絨棉這一出,你嫁禍給萬昭儀,意欲挑起嫻貴妃與萬昭儀內鬥,結果嫻貴妃反而將計就計,栽贓給了成嬪。你們心知肚明成嬪被冤枉,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趁她被打入冷宮之際派人毒殺了她,如此一來,會讓萬昭儀懷疑嫻貴妃自導自演、殺人滅口,你們的目的也達成了。」
  朱成璧步步逼近,平和的語調飽浸寒意:「你們把麝香埋在長春宮下,害萬昭儀小產,再嫁禍給成嬪的宮女,意在製造『成嬪含冤自殺』的假象,更引得嫻貴妃生出懷疑,是否予澤出事真與萬昭儀有關,而萬昭儀也會將小產一事的矛頭對準章德宮。只可惜,你們手段雖狠辣,但嫻貴妃與萬昭儀並沒有遂了你們的心願。是否格外氣餒?」
  晴光艷好,和風煦煦,賢妃卻分明感覺到背後的冷汗涔涔。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一步步算計別人,別人亦時時盯緊了自己。數次得手,並非是自己技高一籌,而是她人厚積薄發,意欲一招制敵。
  「賢妃,你還不伏地認罪麼?」
  賢妃的鼻翼微微張闔,被逼到無路可走,索性力抗到底,橫一橫心道:「太后娘娘,嬪妾是遭人陷害!」
  朱成璧看穿她眼中來不及掩飾的震驚與惶恐,啞然失笑:「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抵死不承認?永華宮與麟趾宮,哀家能輕而易舉將麝香、灼雀等證據放進去,說白了,哀家要你死,你也只能死。」
  朱成璧隨手將腕上的珊瑚蜜蠟手釧扔進太液池,銜著一縷詭秘的笑意:「賢妃,你告訴哀家,如果這艘船沉了,你能不能浮起來?抑或,哀家與你,誰能夠死裡逃生?」
  賢妃敏銳地嗅出話中狠烈的殺機,幾乎不敢相信:「太后娘娘是想溺斃嬪妾?」
  朱成璧無奈地攤開雙手:「哀家實在是苦惱地緊,你賢妃不肯就範,那哀家也只能學習先帝一朝的密貴嬪,只不過呢,密貴嬪與八皇子都死在這裡,而放到哀家這一出,死的就只有你與德妃了。」朱成璧眸光微轉,看向驚得面無人色的德妃,淡淡吩咐道,「還等什麼?竹息,立刻將德妃丟進太液池!」
  竹息應了一聲,目光如劍,在德妃身上輕輕一轉,嘖嘖歎息:「德妃娘娘,真是可惜了您的花容月貌,聽聞當年密貴嬪被打撈上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浮腫了,跟發酵的饅頭似的。不過呢,德妃娘娘也不必害怕,既然灼雀一案賢妃娘娘不肯承認,這出溺斃的把戲是不會損了您的清譽的,您啊,照樣可以入葬妃陵,得享哀榮,還是蠻划算的。」
  德妃面色慘白,死死扣住船舷,連寸許長的白淨指甲都生生折斷:「太后娘娘!您饒了嬪妾!嬪妾不敢了!嬪妾再也不敢了!」
  朱成璧徐徐抬一抬手,冷冷道:「丟下去。」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賢妃目睹此情此景,早已駭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大腦裡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響。待到竹息與竹語拽住她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發瘋似地嚷道:「不要!不要!太后娘娘!您要嬪妾做什麼!嬪妾就做什麼!」
  朱成璧徐徐道:「讓你背叛攝政王,你也做麼?」
  「做!做!嬪妾什麼都做!」
  朱成璧澹然一笑:「好了,把德妃拉上來吧,雖是春日裡,也夠冷的了。」
  賢妃一驚,轉眸卻見渾身濕透、半死不活的德妃被人拉上了船,原來她的腰間被綁了一根繩線,德妃歪倒在龍舟上,勉強支撐著叩首:「謝太后娘娘……」
  朱成璧靜靜道:「你們兩個能入宮,是因為攝政王的緣故,哀家不蠢,自然知道你們是他的眼線。但是,你們也得想想,如果攝政王篡位,你們算什麼?只能是廢帝的嬪妃,還有如今的榮華富貴麼?你們為了父母族人入宮,等到族人飛黃騰達的一日,你們就徹底淪為被遺忘的墊腳石,再無任何利用價值。」
  賢妃緊緊按住胸口:「那麼,太后娘娘利用嬪妾與德妃扳倒攝政王之後,嬪妾是否也會成為您的棄子?」
  「哀家會保你安坐賢妃之位,也會保住德妃。」朱成璧抬一抬手,讓竹語奉著兩卷象牙色的綾錦到賢妃與德妃面前,徐徐道,「這是哀家親筆書寫的承諾,蓋有朱印,即便攝政王倒台,你們二人也不會受到影響。之前的事就一筆勾銷。」
  賢妃緊緊握住綾錦,似乎握住了自己的前途與未來:「您相讓嬪妾怎麼做?」
  「江承宇死後,許多人已對攝政王生出不滿,如今襄城王回京,慕容迥也即將回京,哀家手裡至少有三十萬的兵力,足夠與攝政王相抗衡。從今以後,你們就是哀家的心腹,但是,哀家並不希望這層關係被其他人所知,明白了麼?」
  賢妃與德妃叩首而答:「嬪妾明白。」
  「竹息,扶德妃去船艙更衣,怎麼上的船,一會兒,還怎麼下去,不要讓旁人看出破綻。」
  賢妃有幾許遲疑:「那麼,灼雀一案……」
  「你放心,哀家自有安排。」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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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雲髻罷梳羅衣殘(4)
  第一百零二章
  雲髻罷梳羅衣殘(4)

  回頤寧宮的甬道,兩側有古木參天,投落的樹蔭中有金色的日光穿梭搖曳,彷彿於一泓碧泉中嬉戲的幼魚。
  竹息一壁扶著朱成璧徐徐走著,一壁搖著象牙骨的團扇,低低道:「太后娘娘方才軟硬兼施,既告訴她們您手裡有襄城王與慕容迥兩張王牌,又提醒她們您已經握著她們的把柄,更何況灼雀一案是懸在她們頭上的利劍,她們自然分得清楚。」
  竹語亦道:「賢妃與德妃也算是心思細膩了,太后娘娘話裡話外都指出,如今攝政王雖然權勢如日中天,但是已經失去了江承宇的襄助。壁虎斷尾雖然能保住自身,但有的尾巴未必能長出來。而賢妃與德妃,為保住苗氏一族與甘氏一族的前途名望,自然要坐穩四妃的位置,
  眼下,繼續為攝政王效勞已經沒有多少好處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髮鬢的纏絲瑪瑙點翠步搖垂下的玉串珠颯颯而動,如細雨落於窗台:「灼雀一案,就是要讓賢妃與德妃明白,不要以為可以在後宮裡頭興風作浪、為非作歹,哀家不出手,是因為有自己的考量,若是出手了,她們就未必有活路可走。」
  竹息輕輕歎氣:「其實,奴婢今日也很是擔心,賢妃與德妃畢竟有頗大的家族勢力,如果意欲與太后娘娘魚死網破,只怕也很難拿得住她們。」
  朱成璧微微含笑:「灼雀一案鬧得越大,反而漏洞會越多,哀家的勝算也越小,所以,只能在太液池上解決,才會真真切切讓賢妃與德妃明白,她們的性命,緊緊握在哀家手裡,是生是死,都在哀家一念之間。不過話說回來,哀家倒覺得,她們一定會倒戈。」
  竹息奇道:「太后娘娘為何這般篤定?」
  朱成璧抿唇一笑,徐徐道:「因為賢妃與德妃一早就牽扯進了後宮鬥爭,而且還是主動出招,這是為著什麼?」
  「富貴與榮華?」
  「不錯,若是真的是存了顛覆帝位的目的進宮,她們只需要在皇帝身上花心思,又何必對嫻貴妃與萬昭儀動手?正是因為她們一開始就不是完全為著攝政王而入宮,這才會成為她們最致命的缺陷。」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竹息悵然一歎,「攝政王在利用苗從哲與甘循,其實,苗從哲與甘循也在利用攝政王啊!」
  朱成璧淡淡道:「竹息,你親自去一趟儀元殿,告訴皇帝,灼雀一案,另有隱情,讓他耐心等幾日,哀家必會給一個交代。」
  麟趾宮,德妃依舊是面色蒼白、渾身顫抖,足足裹了兩條折錦軟毯才緩過神來。
  賢妃亦是心驚不止,連端了幾次茶盞都是潑潑灑灑的。
  「太后……怎麼這樣狠……」德妃抖著手想要去摸軟毯上的風毛,卻感覺似被針紮了手,又似被火苗忽的灼燙了,維持著那副姿勢進退不得,唯見面上的惶恐與驚懼。
  德妃急促地喘一口氣,咬緊了牙關:「福芝這個賤蹄子!」
  「時至今日,我才真正領教了太后的厲害,傳聞她扳倒先帝的廢後、逼瘋密貴嬪與妍貴嬪,更逼迫祝修儀自盡,先前我還在疑惑,怎麼這樣多位高的嬪妃都折損在她手裡,如今看來,實在是不假……只怕福芝早已被她收買,也是給我們警告,她的眼線早已遍佈紫奧城了……」賢妃勉力按住胸口,往日裡沉靜的面容也有些六神無主起來,「如今,我們真的要轉投太后麼?」
  德妃急道:「姐姐方才不是答應了麼?更何況,慕容迥不日回京,太后手中可是有三十萬兵馬,即便朝政大事還是握在攝政王手裡,但是,姐姐也明白,太后是下定了殺心,攝政王只怕鬥她不過啊!」
  見賢妃沉默不語,德妃又道:「姐姐莫不是要反悔了?大殿下的事還有萬昭儀的事可都被太后知曉了,若是太后發起狠來,連灼雀一案都被按在你我頭上,那我們還能活麼?就算攝政王為保住我們而與太后起了爭執,又能怎樣?贏了的話,只怕我們除了失寵沒有別的路可走,輸了的話,一杯毒酒遞過來,難不成我們還能逃出紫奧城去?」
  賢妃蹙眉道:「你說的這些道理,我會不知道麼?月盈則虧、盛極而衰,攝政王失了江承宇後,已經在走下坡路了,就沖這個,賭一把太后,也是值得的。」
  「那姐姐在擔心什麼?」
  賢妃遲疑著道:「我擔心的是,這份綾錦,到底做不做得數。」
  德妃驚異道:「太后會出爾反爾、言而無信?」
  賢妃常常歎一口氣:「我從來沒有這麼猶疑過,太后……果然不可小覷啊!」
  數日後,因為賢妃與德妃感染風寒,苗從哲與甘循遂入宮探視,相談甚久。
  當日夜裡,賢妃與德妃悄悄到了頤寧宮,朱成璧正在閱示奕渮呈遞的奏折,頭也不抬,只沉聲問道:「你們的父親是如何說的?」
  賢妃靜靜道:「一開始的確很猶豫,但總算不曾費了這番唇舌功夫。」
  朱成璧微微含笑,方才抬首注目於賢妃沉穩的面容:「做得很好,但是,你們的父親是否會人前一套、人後一套,你們做女兒的,有幾成把握?」朱成璧緩緩拂一拂漣澤水袖,悠然起身,「德妃,說句你不喜歡聽的話。你當年在御花園掌摑端妃與成嬪而被皇帝斥責,你曾說過,你的父親因為你剛剛入宮就被禁足而遞來家書,指責你無用,顯而易見,你父親讓你入宮是為了謀取政治上的利益,如果你的做法與你父親的期望背道而馳,焉知你父親會不會拋棄你呢?」
  德妃情急爭辯道:「太后娘娘不信任嬪妾的父親麼?」
  朱成璧淡淡一笑,轉身取出兩封金箔紙:「賢妃,你素來見多識廣,你來告訴哀家,這是什麼?」
  賢妃微微怔住,下意識道:「免死……金券?」
  「你們的父親可以得到免死金券,但是,他們也需要將攝政王數年來的罪狀提供給哀家,若哀家得到了哀家想要的,你們自然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乾元三年五月二十日,慕容迥歸京,紫奧城舉行盛大的慶功典禮,大陳歌樂,傾城縱觀。
  五月二十一日,昭成太后加封襄城王玄濟為汝南王,給予高於一般親王的規格相待。同日,封慕容迥為正一品鎮國將軍。
  然而,隨著汝南王勢力與慕容一族勢力的崛起,攝政王越來越感到不安。
  攝政王府,書房,奕渮一把將手裡的奏折擲到苗從哲身上,冷笑連連:「你們自己看,都是在稱讚汝南王與慕容迥的,讚他們軍功卓著,讚他們歸京途中軍紀嚴肅、未曾擾民!」
  苗從哲猝不及防,卻也不敢起身去拾,誠惶誠恐道:「汝南王年少而有建業,朝臣們奉承幾句也不屬稀奇……」
  奕渮瞪著眼睛道:「本王要的不是解釋,而是對策!汝南王與慕容迥手裡有二十萬兵馬,若是在西南邊陲也便罷了,如今他們留在京城裡,豈非讓本王坐立不安?朱祈禎也是沒用,刺殺未成,自己又失蹤多日。」
  甘循忙勸道:「刺殺汝南王到底並非易事……」
  一語未落,書房外突然傳來下人的聲音:「攝政王,兵部右侍郎朱大人回來了!」
  奕渮且驚且喜:「快讓他進來!」
  朱祈禎進來的時候,腳步明顯有些踉蹌,更是蓬頭垢面、鬍子拉碴的,衣衫雖然還算齊整,但不過是粗布麻衣,哪裡還是兵部右侍郎的樣子?
  朱祈禎勉力跪倒在地,叩首道:「微臣罪該萬死!」
  奕渮詫異道:「你怎麼弄成了這副樣子?」
  朱祈禎眼含熱淚:「微臣沒能刺殺到襄城王,更被他推落懸崖,摔傷了右腿,若非有一戶農家救下了微臣,只怕微臣再也不能為攝政王效忠了!」
  奕渮一怔,倒是苗從哲低低提醒道:「你還不知道麼?襄城王已經加封為汝南王,賜予規格高於一般親王的待遇,慕容迥也封了正一品鎮國將軍了。」
  朱祈禎一怔,再度叩首:「微臣罪該萬死!」
  「罷了,罷了,能活著回來已經算是萬幸了。」奕渮皺一皺眉,歎息著道,「汝南王功夫高強,讓你行刺他,也是本王當日欠缺考慮,如今汝南王歸京,也沒有旁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朱祈禎忙不迭叩首謝恩,又為難道:「微臣的腿傷,只怕沒有小半年的功夫也不能好起來,特向攝政王請示……」
  奕渮點一點頭:「你且先回府裡休息便是,本王稍後會請太醫為你醫治。」
  待到回了城南朱府,邱藝澄與木棉固然是驚喜交加,但看見朱祈禎的模樣,亦是免不了暗自垂淚、心痛不已。
  待到邱藝澄人前人後囑咐一眾僕從的時候,木棉低低問道:「夫君的腿,真的是摔傷的?」
  「懸崖之下雖是汪洋,但也會有暗礁,即便沒有暗礁,也會有礫石。苦肉計要做,自然要做得像。」朱祈禎微微合起雙目,由著木棉為自己淨面,靜靜道,「該欠的都要還,一時半會的疼不要緊,看得長遠才真正重要。」
  木棉鼻子一酸,一滴淚垂在朱祈禎手上。朱祈禎一怔,待要睜開眼睛,卻被木棉勸住:「大人,面上的污水還未擦淨,當心流到眼睛裡,會疼。」
  然而,再疼,又豈有心裡那樣疼?木棉緊緊咬住嘴唇,只覺得自己這一生,實在是過得太累了。
  「夫君……」木棉伸手撫平朱祈禎眉宇間的一抹褶皺,輕輕道,「等到事情都結束了,我們能不能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朱祈禎默然片刻:「好,等到結束了,我們離開京城,再也不要回來。」

  第一百零三章  窗含新雨夏日涼(1)
  第一百零三章
  窗含新雨夏日涼(1)

  「嫻貴妃娘娘萬福永安!」
  朱宜修微微含笑,擱下手中的紫毫毛筆,取下手臂上的纏臂金,望著面前恭順的萬明昱道:「你起來吧。」
  萬明昱徐徐起身,噙著和煦的笑意道:「『寧靜致遠』,娘娘的字總是很有禪機。」
  午後綿軟悠長的日光裡,朱宜修的笑意似覆上一層明澈如水的霞光,她伸手從身側的銅胎掐絲琺琅寶相花葫蘆賞瓶中掐過一朵新鮮的黃月季細細賞玩,語調卻淡若新霜,透出一抹雨後的清寒:「本宮靜一靜心,也是為著看昭儀的戲。」
  萬明昱心中瞭然,卻只寧和一笑:「嬪妾常去承明宮不假,但如今承明宮防範得很厲害,可以說是滴水不漏,到底是周氏與嬪妾先後小產的緣故,皇上與太后娘娘對李修容的孩子格外重視。」
  「是防得太厲害,百密而無一疏?」朱宜修淡淡一笑,接過剪秋奉上的一盞雪梨銀耳蓮子湯,那升騰起的薄霧中,朱宜修的面容越發難以捉摸,連她的語調都多了幾許的耐人尋味,「抑或,是你的憐子之心使得你根本不想出手?」
  萬明昱抬手攏一攏鬢邊的幾許碎發,眸光如仲夏之夜的夜色那般澄澈,讓人覺著舒心:「娘娘如何想嬪妾,是娘娘的事,嬪妾如何做,是嬪妾的事。」
  朱宜修笑意深深,看向萬明昱的目光染上幾許深邃的含義:「本宮只希望,自己眼中的萬明昱從來都是一個明白人,僅此而已。」
  話音未落,卻是繪春掀了簾子匆匆入殿,福一福身道:「嫻貴妃娘娘,大殿下有些咳嗽……」
  朱宜修一驚,連連斥道:「才好了一些時日,怎麼又咳嗽了?」
  繪春忙道:「許是夏日裡貪涼,大殿下不依不饒,在青花大缸的冰雕一邊玩了好一陣子。乳娘怎麼勸也勸不開……」
  萬明昱聞言忙道:「趕緊去請太醫過來,下次冰雕不要放在青花大缸裡,碾碎了放到琉璃敞口瓶子裡,再用細線懸起來,不讓大殿下接近便罷了。只是冰氣會下沉,切記,不可讓大殿下呆在冰雕下方,你可明白了?」
  待到繪春出殿,朱宜修揉著眉心落座:「澤兒身子弱,每每他不是發燒就是染風寒的,本宮心裡都格外難受。」
  萬明昱柔聲勸道:「娘娘,小孩子身子弱些也是沒法子的,只要好好調理著就可以了。」一語未必,萬明昱卻猛地咳嗽起來,忙握著絹子掩住口鼻。
  「昭儀娘娘病了?那你可得小心不要過給了大殿下才是。」
  一把清婉的女聲驟然響起,原是禮嬪扶著桂枝的手翩然入殿,她俯身請安:「嫻貴妃娘娘萬福永安,昭儀娘娘萬福永安!」
  萬明昱眉心蹙起,瞥一眼禮嬪,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道:「禮嬪說話做事都很用心,難不成是在指謫本宮將病氣過給了大殿下,才會引得大殿下咳嗽麼?」
  禮嬪嬌然一笑:「嬪妾不敢這樣說,只是覺得,防患於未然罷了。」她刻意咬重「防患於未然」五個字,朱宜修也有幾許遲疑。
  萬明昱咬一咬牙,福一福身道:「既然如此,那嬪妾就先告退了。」
  待到出了章德宮,采容沉靜的面色才垮下來,低低斥道:「她以為自己是誰?不過嬪位罷了,倒給娘娘下逐客令?」
  萬明昱轉首看著斗拱高簷的章德宮,有冷厲的笑痕覆上唇角:「本宮倒真是慶幸自己方纔的咳嗽。」
  采容微微一怔,迅疾掃一眼四周,輕輕問道:「娘娘可是準備出手了?」
  萬明昱徐徐撥一撥鏨金護甲上的一粒海藍寶石:「禮嬪眼見本宮晉封,想必越發沉不住氣了,也好,本宮也不想再看到她那副尊容!采容,好生準備著,既然嫻貴妃要逼本宮對李修容出手,本宮就先把禮嬪送上絕路!」
  頤寧宮,朱成璧落下一枚黑子:「你說朱祈禎回來了?」
  「是的,奴婢也是剛剛得到的消息,朱大人摔壞了右腿,攝政王頗為憐憫,特意宣了太醫去診治呢!」竹息為朱成璧與順陳太妃斟好雪頂含翠,笑意清和,柔聲勸慰道,「太后娘娘放心便是,朱大人養上一陣子,應該是不會有大礙的」
  順陳太妃微微啜茗,揣摩著朱成璧波瀾不驚的神色,低低道:「聽聞朱大人是為攝政王執行任務,因為不慎而摔落懸崖的,太后娘娘也不知道是何任務麼?」
  朱成璧冷冷一哼,眸中有寒意如霧瀰漫:「哀家何必關心一個連子嗣都不放在心上的人?」
  順陳太妃望一眼竹息略顯無奈的面色,輕輕勸道:「太后娘娘,嬪妾想著,朱大人可能是怕嘉安郡君吃心。畢竟府裡頭,只有嘉安郡君與昌安郡君兩位夫人,如今昌安郡君有孕,若是凌駕於嘉安郡君之上,只怕相爭得厲害了,於養胎可是萬萬的不利啊。」
  朱成璧未置可否,只兀自握著一枚黑子沉吟:「若真是這樣,私下裡與哀家商量著便也罷了,他又何必鬧出這樣大的風波來?是讓滿城裡的人都議論哀家厚此薄彼、尊卑不分?還是他根本就在嘲笑哀家的庶出身份,即便做了太后,也是從嬪妃的位分上熬上去的呢?」
  順陳太妃忙道:「太后娘娘乃是人中龍鳳,是大周的國母,朱大人怎敢如此?竹息,你說是不是?」
  竹息抿一抿唇道:「觀棋不語真君子,奴婢不敢妄自議論。」
  朱成璧緩緩揉一揉眉心:「罷了,不說這件事了,只要木棉能好好把孩子生下來,哀家會加封她為正四品縣夫人,我看朱祈禎是否還有能耐跟哀家抗到底。」朱成璧覷一眼順陳太妃若有所思的神情,徐徐道,「你一向很關心陳正則,哀家很好奇,陳正則處事謹慎的性子自是學的你的,怎的當初江承宇賣官鬻爵一案卻是他先告發?」
  順陳太妃嗅出話中的試探之意,不敢遲疑,忙道:「嬪妾並不知情,當初嬪妾在寧壽宮得知,他竟然在朝堂之上率先告發江承宇,萬分擔憂後怕,只怕攝政王會容不下他。」
  朱成璧閒閒撥一撥耳垂上的鴿血紅牡丹耳環:「他是你的侄子,攝政王不會動他,只是……」朱成璧頗為玩味地看了順陳太妃一眼,揚唇淺笑,「那陳正則果真是有膽有識,只怕不會輸給朱祈禎了……」
  待回了寧壽宮,芷蘭見順陳太妃面色不豫,忙勸道:「太妃娘娘不若宣了陳正則陳大人進宮來?」
  「不行。自從暢音閣一事後,陳正則很少入宮,就是為了撇清嫌疑。更何況,江承宇一案,太后懷疑哀家從中謀利,才會指使陳正則出面彈劾。」
  芷蘭奇道:「太妃娘娘方才不是解釋過了麼?」
  「或許有用,或許未必有用。太后方才說陳正則有膽有識,到底是提防,還是想用來針對攝政王的咄咄逼人?」順陳太妃搖一搖頭,「很多事情,越描反而越黑。哀家只希望,眼下這樣的多事之秋,陳正則萬萬不能貿然出手,沉得住心的人,方才能成大器。」
  永巷,禮嬪正與桂枝說笑,卻見采容提著一隻鏤花填漆食盒迎面而來,倏然收起面上的笑意,冷冷道:「這大熱天兒的,采容是往哪兒去啊?」
  采容恭敬請安道:「禮嬪小主萬安!昭儀娘娘聽聞,這幾日修容娘娘胃口不好,故而特意吩咐小廚房做了一些消暑的糕點,讓奴婢送去承明宮。」
  禮嬪取了絹子掩唇一笑:「難為昭儀娘娘了,自己身子不好,倒有空關心修容娘娘。」
  采容和靜笑道:「承蒙小主關心,昭儀娘娘正是因為有些咳嗽,害怕將病氣帶到承明宮去,所以才讓奴婢過去一趟的。」
  禮嬪眸光微轉,語氣裡卻驟然透出幾許嚴肅的意味:「話雖如此,但采容你是昭儀娘娘的近身侍婢,你去了承明宮,若把昭儀娘娘的病氣帶去了,可如何是好呢?」
  采容一怔,下意識道:「應該不會如此……」
  「皇嗣不能輕率,想必采容你應該明白。」禮嬪看一眼桂枝,徐徐道,「既然你不方便去承明宮,那讓桂枝去一趟也是好的,省得承明宮的人知道了昭儀娘娘病了、看到采容你避之不及,又不敢隨意丟掉昭儀娘娘的一番好意。」
  采容聞言,分辨道:「糕點是昭儀娘娘吩咐奴婢親自送去的,娘娘並不想假以人手,還望小主明白。」
  禮嬪嗤的一笑,唇角漫出一縷譏諷的意味:「采容,狐假虎威、狗仗人勢,你可明白當作何解釋?」
  采容的面上閃過一絲不悅之色,但到底礙著身份不能發作,只能越發恭順謙卑:「還請小主體諒我們做奴婢的難處……」
  禮嬪牢牢迫住采容不卑不亢的面色,正要舉步上前,卻猛地崴了腳,一時間沒能站穩,摔在地上,額上瞬間疼出一層冷汗。
  桂枝唬了一跳,忙要去扶禮嬪起來,奈何禮嬪根本使不上力氣,只「嘶嘶」地倒抽冷氣,歪倒在桂枝懷裡。
  采容心裡暗暗發笑,卻也不得不凝肅了面色問道:「小主這是怎麼了?」
  桂枝回頭斥道:「還不趕緊去請太醫過來!杵在那裡做什麼?」
  見采容看著手中的食盒,有些面露難色,桂枝急道:「你先放著吧,難不成我們小主還能動手腳不成?若是你耽誤了我們小主,嫻貴妃娘娘怪罪下來,你擔當得起嗎?」
  采容聞言,只能放下手裡的食盒,匆匆往太醫局去了。
  和煦堂,萬明昱握著一串瑪瑙佛珠正闔目凝思,聞得采容進殿,低低問道:「事情辦得如何?」
  采容將手中的鏤花填漆食盒放到茶案上,輕輕一笑:「娘娘放心,采蕪最是細緻,她一早便提著一模一樣的食盒等在承明宮外,禮嬪不會知道奴婢與她已經把手中的食盒調換了。」
  萬明昱淡然仰首,看著面前的觀音像:「如果不能順利換掉,那個食盒進了承明宮,本宮也只有長跪不起的份兒了。」
  采容打開食盒,用銀箸夾起一塊翡翠綠豆糕輕輕一嗅:「娘娘,是夾竹桃的花粉,禮嬪果然是存了心要嫁禍給娘娘。」
  萬明昱徐徐起身,抬手正一正髮鬢的點翠雙喜紋並蒂木芙蓉步搖,那垂下的細銀鏈子一點一點打在耳後,有微微的清涼瀰散開,彷彿是化開了一灘冰水,漾開了涼氣,讓人愈發冷靜:「夾竹桃的花粉有毒,孕婦是萬萬沾染不得的,禮嬪拿夾竹桃的花粉放在食盒裡,若李修容小產了,自然本宮的嫌疑最大。那麼,以禮嬪的性子,一旦承明宮亂起來,她會怎麼做?」
  采容靜靜道:「太后娘娘倚賴娘娘、信任娘娘,所以禮嬪心知肚明,要想扳倒娘娘,必須先過了太后娘娘這一關。而要讓太后娘娘無法包庇娘娘,最好的作法就是在晨昏定省的時候揭發娘娘犯下的罪過,眾目睽睽之下,只要拿捏得當,娘娘就無法翻身了。」
  一抹冰涼的笑意覆上萬明昱清雅的容顏,她伸出帶著嵌金絲發晶護甲的小手指,微微挑起翡翠綠豆糕上那毫不起眼的白色粉末:「是了,禮嬪好容易逮到機會能陷害本宮,當然不會輕易放手。如果禮嬪言之鑿鑿是本宮謀害皇子,結果承明宮卻是一場虛驚,她又如何自圓其說?更何況,和煦堂食盒裡的夾竹桃花粉她又如何解釋?」
  采容銜著一縷輕鬆明快的笑意:「娘娘告訴修容娘娘,禮嬪一直意欲謀害其子,修容娘娘才會與娘娘約定,設下此局引禮嬪上鉤。這一回,禮嬪是萬萬跑不掉了。」
  萬明昱好整以暇地整一整衣服上的粉晶流蘇,抬眸望向長窗外的天際,一抹流霞如寶石絢爛的光華旖旎鋪開,彷彿是紫奧城中青春韶華的女子那明媚嬌艷的容顏,只是,再嬌媚,終究也會有紅顏老去的一日。然而,最最可憐、可悲的卻是,容顏尚未老去,君恩,卻已經如流水一般、去而不復還了。
  萬明昱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斂:「備下步輦,該去頤寧宮看戲了。」


  第一百零四章  窗含新雨夏日涼(2)
  第一百零四章
  窗含新雨夏日涼(2)


  頤寧宮,一眾嬪妃濟濟一堂,見朱成璧扶著竹息的手緩緩入殿,紛紛起身、屈膝行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今日,朱成璧著一襲茜色彈墨繡鶴紋彩暈錦廣袖長裙,三千青絲綰成朝雲近香髻,以象牙透雕龍鳳爭珠扁方簪住,又添了一支點翠碧禧鑲冰彩玉髓步搖,簡約素淨又不失華貴,她徐徐入座,接過竹語奉上的玉蘭香片緩緩啜飲一口,方含笑吩咐道:「都坐下吧,不必拘謹。」
  朱柔則落座之後,溫婉笑道:「母后的那支扁方真是好看。」
  朱成璧淡淡一笑:「皇后眼力不錯,這支扁方是先帝賜下的。」語畢,她掃一眼四周,「嫻貴妃沒來嗎?」
  禮嬪聞言,忙起身道:「大殿下今日有些咳嗽……」
  朱成璧搖一搖頭,面露憫色:「予澤也是可憐見的,身子一直不太好。」語畢,她望著被桂枝攙扶落座的禮嬪,奇道,「禮嬪的腿是怎麼了?」
  萬明昱銜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覷一眼禮嬪微微尷尬的神色,徐徐道:「嬪妾聽采容說起,禮嬪不小心扭傷了腳。」
  朱成璧淡淡道:「是該小心一些才是。你們身為帝王嬪妃,也得要照看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服侍皇帝,都明白了麼?」
  見朱成璧訓示,朱柔則並一眾嬪妃忙不迭應了。
  端妃握著蹙金繡玉蘭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望向禮嬪的目光透出幾許疑惑之色,旋即恢復如常,只端過玉蘭香片靜靜品著,卻聽萬明昱低低向自己道:「太后娘娘這裡的玉蘭香片真是清香四溢,只是,恐怕比不過娘娘宮裡的素娥雪。」
  端妃澹然一笑,似有些心不在焉,又似憶起一件渺遠得幾乎快要淡忘的事情:「本宮許久未曾飲過素娥雪,幾乎都快不記得那種味道了。」
  萬明昱閒閒撥一撥耳垂上的翠玉葫蘆耳環,輕輕道:「娘娘很喜歡安安靜靜的麼?」
  端妃眸光微轉,從萬明昱髮鬢的點翠雙喜紋並蒂木芙蓉步搖劃過,淺淺笑著:「安靜,自有安靜的好處……」
  話音剛落,卻是一名小宮女匆匆入殿,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不好了!修容娘娘的胎……」
  朱成璧一驚,點翠碧禧鑲冰彩玉髓步搖上垂下的瓔珞一陣亂顫,厲聲道:「你說什麼!李修容的胎怎麼了!」
  那名小宮女唬了一跳,哆哆嗦嗦道:「奴婢不清楚,只是通傳的宮女說修容娘娘腹痛不止……」
  禮嬪迅疾地掃了萬明昱一眼,眸中閃過一絲凌厲的凶光,她驟然起身,伸手指向萬明昱:「昭儀娘娘!是不是你做的!」
  禮嬪驟然發難,殿中諸人大驚之餘,不免神色驚惶、目目相覷,德妃厭棄地看她一眼,微微一嗤:「禮嬪如此言之鑿鑿,難道你親眼目睹萬昭儀謀害李修容了?」
  禮嬪不意德妃會偏幫萬明昱,心裡泛起一陣疑慮,但卻不敢遲疑,篤定道:「太后娘娘!嬪妾今日遇到了萬昭儀身邊的采容,采容說,她奉萬昭儀之命,送一些消暑的糕點給修容娘娘!且嬪妾聽聞,修容娘娘有孕期間,萬昭儀常常去承明宮陪伴修容娘娘,那麼,萬昭儀的東西,修容娘娘必定不會拒絕……」
  「禮嬪合該去暢音閣唱戲才是。」容貴嬪眸光一揚,譏諷道,「李修容有孕後,各宮嬪妃送了多少東西過去,為什麼偏偏是昭儀娘娘送的糕點有問題?」
  禮嬪毫不畏懼,反唇相譏道:「容貴嬪娘娘,難道您不覺得這件事情太湊巧了麼?萬昭儀剛剛送了糕點過去,修容娘娘的胎就不好了?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兒,嬪妾不信容貴嬪娘娘看不出。」
  湯容華輕輕提醒道:「容貴嬪娘娘與昭儀娘娘交好,為她維護一兩句也不足為奇。」
  德妃笑意盈盈,細白的貝齒似有珠光泌出:「湯容華這話很有意思。」
  見德妃面露譏諷之色,湯容華柳眉微揚,不鹹不淡道:「德妃娘娘的話最有意思,否則當年也不會被禁足,還撤去了綠頭牌呢!」
  德妃最恨被人提及此事,拉長了臉登時便要發作,卻聽得賢妃低低咳嗽一聲,只有作罷。
  見眾人竊竊低語,朱成璧冷笑道:「眼下還不清楚承明宮的情況,你們倒鬧騰得這樣歡?禮嬪,哀家問你,萬昭儀若是在糕點裡做了手腳,豈非一出事就會被懷疑?你不覺得,這樣的手法過於愚蠢了?」
  禮嬪忙道:「雖然如此,但勝算頗大,萬昭儀對修容娘娘的胎早有嫉妒……」
  采容穩穩下跪,叩首道:「太后娘娘!奴婢有句話,不得不說!」
  朱成璧抬一抬手:「你說。」
  「奴婢下午送糕點去承明宮的時候遇到禮嬪小主,小主聲稱,奴婢是昭儀娘娘的近身侍婢,有可能會將娘娘身上的病氣過給修容娘娘,說可以由桂枝將糕點送過去。奴婢當時心裡疑惑,禮嬪小主素來與昭儀娘娘不睦,怎肯幫著我家娘娘?正在奴婢與小主分辨的時候,小主不當心扭了腳,奴婢只能將食盒放在小主身邊,去請太醫。太后娘娘,您不覺得,禮嬪小主也很有嫌疑麼?」
  見采容口齒清晰、娓娓而訴,禮嬪怒目瞪向她道:「你的意思是,本小主在食盒裡做了手腳?試問采容你,本小主當時疼得起不了身,難道還能做手腳麼?」
  采容不卑不亢道:「奴婢不知,當時,只有小主您與桂枝在食盒的旁邊,你們自然是有嫌疑的!」
  沉默許久的端妃淡淡開口道:「本宮相信,萬昭儀不會是那樣的人,到目前為止,只說是李修容的胎不好了,到底是有多不好?或許只是胎動而已,並不曾有損胎氣呢?」
  萬明昱婉轉謝道:「多謝端妃娘娘。」
  朱成璧眸光深邃,從萬明昱與禮嬪身上掃過,沉聲道:「哀家方纔已經派竹語去承明宮打探情況,等到……」
  「太后娘娘!」竹語匆匆入殿,滿面皆是惶恐不安,她「撲通」一聲跪下,「修容娘娘的孩子,沒了……」
  萬明昱驚到無以復加,只覺得鑲珠貝椅背上似生出千萬芒刺,硬狠狠地紮著,逼得自己不得不坐直身子,她緊緊抓住手裡的帕子,不可置信地望著面前的竹語,轉眸的瞬間,卻見禮嬪眸中淋漓的快意。
  朱成璧微微合一合目,待到睜開眼,已恢復素日裡的平靜淡然,語調清冷如秋雨之後楓林中襲來的涼風:「從此刻起,萬昭儀與禮嬪,無詔不得擅自出宮!」
  夜色流觴,星芒淺回,頤寧宮,十五連枝鎏金燈有熒熒燭火輝耀,竹息與竹語握著尺把長的翠綠蕉葉扇,一下一下地扇著風,朱成璧捧著一盞杏仁酪,斜斜倚靠在織錦掐金的玫瑰色貴妃長榻上,她的面色在步搖折射出的迷離金暉中有一絲淺淺的迷濛,幾乎要辨不清原來的神色:「你的意思是,你設下此局,是為著引禮嬪入甕麼?」
  萬明昱俯身叩拜,懇切道:「太后娘娘明鑒,嬪妾已經把那只食盒帶過來了。」
  朱成璧目視竹息,竹息見機取過那只食盒,細細查驗後稟道:「的的確確是夾竹桃的花粉。」
  朱成璧冷冷道:「禮嬪!又是她!」語畢,她看一眼萬明昱稍稍放鬆的神情,眉心微蹙,「哀家原先只以為你行事縝密、見事分明,如今來看,敢拿皇嗣的性命做賭注,只為扳倒區區一個禮嬪,到底是厲害多了。哀家是應該慶幸你的長進,還是擔憂你的狠心?」
  萬明昱心頭驟然一跳,旋即又平和下來:「太后娘娘恕罪!嬪妾之所以要與李修容設下此局,是因為禮嬪視人命如草芥,實在是辣手無情!上一回她逼死雅琪,就是為著消除證據,若任由這樣的人留在宮中,只怕終有一日會有大亂。」
  朱成璧瞥她一眼:「你是說暢音閣私通一案?舊事重提,難道你有了證據?」
  萬明昱的唇角勾起一絲淺笑,徐徐展開緊握著的手掌心,卻是一枚精緻的鎏金長命鎖,在燭光裡有細膩的光澤一轉,緊緊抓住了殿中諸人的眸光。
  朱成璧微露疑惑之色:「這是什麼?」
  萬明昱銜著一縷詭秘的笑意:「這是什麼,自然是要由禮嬪來說,方能觸痛心腸、聲淚俱下。」
  朱成璧徐徐摩挲著手中的琥珀鼻煙壺,戴著金鑲玉嵌祖母綠的護甲的小指在鼻煙壺上輕輕劃過:「哀家不想跟你打啞謎,你就原原本本告訴哀家,當日暢音閣私通一案,到底還有什麼是哀家不知道的?」
  萬明昱輕輕含笑:「太后娘娘且不聞漢武帝的王美人麼?」
  待到萬明昱出殿,朱成璧起身推開朱漆雕鳳紋長窗,窗外的修竹在淒楚的夜色朦朧裡有濃烈的瑟瑟聲搖曳,彷彿是從曠遠的天際飄散而來,倒是越發顯得頤寧宮寧靜如深海一般,連銅漏清淺的滴水聲都那樣清晰。
  「方纔已經查實了,承明宮的那盒點心並無問題。」竹息覷一眼朱成璧的神色,低低問道:「太后娘娘覺得,李修容小產,會是誰做的?」
  「賢妃與德妃剛剛被哀家警告,是不會再做出這樣的事情的。」朱成璧緩緩搖一搖頭,沉聲道,「太醫局是在誰的掌心中?承明宮一片混亂中又是誰最有可能動手?竹息,你來說。」
  竹息一驚,囁嚅道:「奴婢……」
  朱成璧深深吸一口氣,幾乎要恨鐵不成鋼了:「予澤七災八難的,若多一個皇子在手裡不好麼?怎的如此沉不住氣!趁著李修容演戲順水推舟,她到底要嫁禍給誰?」

  竹息微一沉吟,忖度著道:「奴婢得知,下午,禮嬪與嫻貴妃娘娘不曾碰過面。也就是說,嫻貴妃並不知道禮嬪準備暗算萬昭儀,那麼,她如此明目張膽地下手,若不是為了渾水摸魚、等到得手之後再栽贓嫁禍,就是篤定太后娘娘會保她此回。畢竟,承明宮嚷嚷著腹痛不止,嫻貴妃娘娘遣了太醫去看顧,若說是彼時便已無力回天,也是落不著錯處的。修容娘娘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朱成璧眸光微垂,步搖上嵌著的冰晶玉髓似逸出陣陣寒涼,如潮水一般瀰漫:「禮嬪,當真是留不得了。不論嫻貴妃到底是出於何種考慮,都得給她一個警告,哀家能容她一回,不見得次次都能縱容她!」
  竹息聞言一凜,握著羊脂玉錘為朱成璧敲著膝蓋的手只一滯,又恢復如初:「那麼,太后娘娘預備如何做?」
  朱成璧幽深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凌厲與絕然,緊緊握著手中的長命鎖:「先傳禮嬪來,有些話,哀家還是得私下裡問過她。」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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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窗含新雨夏日涼(3)
  第一百零五章


  窗含新雨夏日涼(3)
  亥時一刻,頤寧宮正殿燈火通明,朱成璧端坐於正中央的鳳座,帝后二人位於右側,朱宜修與萬明昱位於左側。
  朱成璧前方,禮嬪跪伏在地,只著一襲暗沉的宮裝,一匹青絲以素淨無紋飾的銀簪子挽住,面上是蜿蜒的淚痕,如冬日裡凍僵的蛇,未加掩飾地伏著。
  玄凌話音裡的厭棄顯而易見:「以灼雀詛咒皇后,以有毒的糕點陷害李修容小產,還有暢音閣與卓武私通,都是你麼!」
  禮嬪瘦弱的肩胛一顫,迅疾地掃一眼朱成璧端肅的面色,咬牙道:「是……」
  玄凌勃然大怒,緊緊攢著雙手,有條條駭人的青筋爆出:「你說!為何要詛咒皇后!」
  禮嬪不敢抬首,死死咬住下唇,唇上幾乎要沁出殷紅的血來:「皇后娘娘獨佔盛寵……」
  萬明昱掩唇一笑,端了一盞雪頂含翠在手,徐徐吹著浮著的茶末,淡淡道:「皇后娘娘就是皇后娘娘,你又是什麼身份?」
  禮嬪見萬明昱發話,面上閃過一絲厭惡的神色,卻聞得朱成璧低低咳嗽一聲,忙斂了容色哭泣道:「嬪妾有罪,但嬪妾若非在意皇上,心中存著皇上,又怎敢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萬明昱搖一搖頭,眸光深深剜向禮嬪,要把她心中殘餘的一絲生存的執念打壓下去:「愛會生怨,怨會生恨,禮嬪你縱然對皇上有情,但也要分清是非分寸!」
  禮嬪猛然仰首,目光生生鑿在萬明昱沉靜的面上,她厲聲喝問道:「萬昭儀!憑什麼你能這樣得意!憑什麼我就要背負所有的罪行!你做過什麼,你自己心裡有數!」
  朱成璧眸光一沉,淡淡吩咐道:「竹息。」
  竹息會意,一步上前,響亮地攉在禮嬪面上。
  禮嬪被打得發愣,怔忪的瞬間,朱成璧冰冷的聲音沉沉貫入耳中:「你再攀誣旁人,哀家連全屍都不會留給你。」
  禮嬪渾身劇烈地顫抖,喘息著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都是我!萬昭儀!嫻貴妃!太后!你們難道就不用遭到懲戒?是不是老天爺沒了眼睛!為什麼就只有我該死!」
  玄凌冷眼看著禮嬪幾欲瘋癲的情狀,淡淡吩咐李長道:「禮嬪安柔荑,詛咒皇后,殘害皇嗣,私通侍衛,著降為從八品更衣,褫奪封號,打入冷宮,擇日賜死。」
  朱成璧眸光透過紫金朱雀燈熹微的燭光,裹挾著無法抗拒的寒意迎面撲來:「在紫奧城,哀家算計過別人,別人也算計過哀家,但你安柔荑犯下的罪孽,不是一生一世跪在通明殿可以贖清的。你生過女兒,卻有膽量入紫奧城,哀家佩服你的膽魄與決斷,但你生性愚蠢,又不知收斂,暗自生殺,實在是天人不容。」
  安氏失魂落魄地看著面前的朱成璧,待到觸及她手中徐徐把玩著的長命鎖,驟然失去了所有的氣力,軟軟癱倒在地,喃喃道:「是我錯了麼?我錯了麼?當年博陵侯死了,為什麼偏偏追查到我的家人?我公公到底犯過什麼錯?為何無辜被冤?為何會入獄?」
  玄凌搖一搖頭,不理會安氏的自言自語,緊緊握住朱柔則的手:「把安氏拖下去。」
  朱柔則悲憫地看著安氏搖搖欲墜的身影,低低勸道:「皇上,打入冷宮就足夠了,又何必賜死呢?」
  萬明昱耳尖,迅疾轉身,正色道:「安氏非處子之身入宮,萬死難贖,傳出去只怕要讓皇室蒙羞,皇后娘娘太過仁善了。」
  朱成璧按一按眉心,目光向朱宜修身上微微一轉,竹息會意,上前扶住她的手,轉身屈一屈膝道:「太后娘娘乏了,皇上、皇后娘娘與昭儀娘娘還是先回吧。」竹息微微一頓,又道,「太后娘娘還有幾句話要囑咐嫻貴妃娘娘。」
  待到殿中復又平靜下來,朱成璧卻只靜靜看著面前忐忑不安的朱宜修,忽而伸手出去,迅疾如電光的一記耳光叫朱宜修根本招架不住,清脆的聲響如驚雷一般,連侍立一側的竹息與竹語都微微怔住。
  朱宜修慌忙跪下叩首:「母后……」
  「哀家從未打過你,這一記耳光是要你記住,這一回,是安柔荑替你背了黑鍋,下一回,或許就是你自己去儀元殿向皇帝請罪。」朱成璧居高臨下,冷冷迫視朱宜修微微顫抖的雙肩,淡淡道,「這個時候,紫奧城決不能節外生枝。」
  朱宜修極力按住指尖的微微顫動,再三叩首:「兒臣明白了。」
  「哀家知道你險中出手是打的何種算盤。為了朱氏一族,哀家是不會動你,但這並不意味著,哀家允許你肆意殘害皇嗣!你當初讓出後位,哀家一直覺得虧欠了你,對你的疼愛遠遠比皇后要多,但哀家不希望,你成為一個鶚心鸝舌的人。你若一直走在自己心裡那條怨懟的路上,把所有的人都視為敵人與障礙,只會離良心善念越來越遠,這樣的人,不可能坐穩貴妃的位子,更坐不穩聖母皇太后的位子,你明白了麼?」
  朱宜修微微一凜,低低道:「是,兒臣明白了。」
  朱成璧疲倦地揮一揮手:「哀家乏了,你回去吧。」
  永巷的盡頭,破敗毀損的冷宮赫然映入眼簾,因是深夜,月色淒迷,冷宮顯得分外可怖,連若有若無的倒影都顯得張牙舞爪如孤魂野鬼一般,不時還有一陣子霉味混著不知名的腥臭之味在風中裹挾著撲來,讓人避之不及。
  萬明昱扶著采容的手徐步而入,卻聞得殿內淒厲的呼號聲:「叫那個賤人過來!叫她過來!」
  萬明昱皺一皺眉,卻見李長執著拂塵出殿,臉上似乎還挨了一掌,頗為狼狽。
  「李公公,安氏難不成還不肯就範麼?」
  李長見是萬明昱,忙行一行禮,苦笑道:「昭儀娘娘,奴才真是沒辦法了,安更衣在裡頭鬧得沸反盈天,奴才都靠近不得。說句讓娘娘發笑的話,奴才還是第一次辦這種差事,那安更衣又是鬧得癲狂,奴才只能去問過皇上的意思。」
  萬明昱淡淡一笑,描得細長的柳葉眉微微一挑:「不必麻煩,她要見的人是本宮吧?那麼,本宮與她說幾句話,或許,她肯安然受死。」
  李長為難道:「奴才害怕,安更衣會傷了娘娘。」
  「無妨,本宮與采容進去,你們留在殿外,有什麼風聲就進來好了。」
  李長細細一想,忙點頭哈腰道:「那麼,就勞煩娘娘了!」
  待到入殿,安氏衣衫破爛、披頭散髮,見萬明昱進來,目次欲裂,幾乎要縱身撲過來。
  萬明昱淡淡含笑,並不畏懼,倒似在觀賞一件積年的古董佳品:「灼雀一案,李修容小產,還有非處子之身進宮,皇上已經厭極了你,嫻貴妃為了撇清關係,自然也不肯再來看你。本宮有心送你一程,不求安柔荑你感恩戴德,至少也不應該這樣瞪著本宮才是。」
  安氏的眸中儘是狠烈的怒火,她伸手指向萬明昱,咬牙切齒道:「我居然扳不倒你!居然扳不倒你!」
  「知道自己輸人一招就要認乖收手,知道自己黔驢技窮技窮就得認命服輸!」萬明昱握著絹子掩一掩口鼻,目光中儘是鄙夷之色,「偏你這樣愚蠢,幾次三番要設計本宮,本宮焉能留你?」
  安氏面色猙獰,厲聲道:「是你害死了卓武,就算我會被千刀萬剮,也萬萬容不得你在紫奧城裡這般得意!」
  「是麼?」萬明昱笑意清冷,如月下的薄霜,「那麼,在那之前,你那些不入流的伎倆又算什麼?若非你三番五次惹惱於我,本宮會痛下殺心麼?」
  「身在後宮,跟紅頂白、落井下石就是常道!如果嫻貴妃曾設計害你,你是否也會追殺到底?」
  萬明昱冷冷道:「拜高踩低也得分得清楚,被你踩在腳底的人是否有本事翻身復起,是否有能耐翻轉格局!一時的快意終究要你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目光短淺,你實在很不上算!」
  萬明昱徐步上前,緊緊盯著安氏惱恨的目光:「你入宮本就是冒了十萬的風險,更應該循規蹈矩、謹言慎行,而非看誰失寵就去落井下石,看誰妨礙了你,就挖空心思去打擊陷害!更何況,你的恩寵並不算多,手段也不高明,昔日連成嬪都能騎在你頭上,你卻根本不知道收斂!一意圖強是好的,但到了你這裡,只會是自尋死路!憑你也想做王□?只怕你連栗姬都比不過!」
  安氏聽到最後,原本失魂落魄的眉宇間驟然添了一抹恨色,她揉身撲上來,卻被眼疾手快的采容一把推到地上。
  安氏起不了身,猶自怒罵不住:「賤人!賤人!你今時今日贏了,就來教訓我麼?你也配?你不過就是太后的一枚棋子,棋子終有一日會變成棄子的!」
  「你若有腦子,就好好想一想,這次敗得這麼慘,是為什麼?」萬明昱的面上浮起痛快而不可遏制的笑意,「你在食盒裡放了夾竹桃的花粉不錯,但是那只食盒在承明宮外被本宮的人掉了包,送進承明宮的糕點並無問題。」
  安氏一怔:「那麼,李修容怎麼會?」
  「是有人推波助瀾,要讓假戲真做,而這一位,就是你的好主子。」
  「嫻貴妃?」安氏的臉色青白交加,她難以置信,「是她?」
  「所以,你也該明白,並非是本宮鬥垮了你,而是太后要你死,一來,你承擔了灼雀一案與李修容小產的所有罪過,也算對皇上有個交代;二來,太后是給嫻貴妃一個警告,讓她不敢再出手害人,你明白了麼?」萬明昱悠然轉身,伸手拂去一兩片落於衣袖上的塵埃,「棋子再差,總也好過替罪羊,總也強過背黑鍋,安柔荑,你早點上路吧,卓武還在奈何橋上苦苦等你。」
  「萬明昱!」安氏顫抖著起身,她雙腿瑟縮,幾乎支撐不住,然而,聲線卻森然淒厲如夜梟的哀嚎一般,她厲聲喝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萬明昱再不看她一眼,逕直出殿,李長迅速帶著幾名力大的內監湧入,最後傳來的,是安氏不甘的怒罵與淒絕的狂笑,繞樑不絕。
  隨著安柔荑的死,紫奧城平靜了許多,由於玄凌對以灼雀詛咒皇后的安柔荑深惡痛絕,遂下令宮中人不得再提及安氏的名字。而失了腹中子的李修容自此身居宮中,再也不願出來,連玄凌為數不多的幾次探視都婉拒了。
  念及此事,萬明昱幽然歎息,對容貴嬪道:「灼雀與失子,皇上更關心的是前者,對於李修容,自然是傷心欲絕了。」
  容貴嬪未置可否,只徐徐撥弄著鬢邊的一支碧玉棠梨珠花:「皇上心裡只有皇后一人,李修容是不自量力,亦是自尋煩惱。」
  萬昭儀有意無意瞥了容貴嬪一眼,淡淡道:「她愛上一個終究不會愛上自己的人,本就是錯的。」
  容貴嬪手勢微微一滯,轉瞬間恢復如常,只噙著薄淡的笑意望向遠處:「宮裡的人與事,都是錯的,若要我來說,漠北的風光與人情才是最真的。如若不然,真寧長公主也不會拋棄京城裡的好日子不過,跑到吉州那樣偏遠的地方。」
  萬昭儀的目光有幾許迷離,彷彿望穿了眼前的疊疊重重的宮闕樓宇,看到了煙雨迷濛的江南,似是感慨唏噓,又似是喃喃自語:「我們,即便是窮盡了一生一世,可還出得去麼?即便是死了,也是紫奧城的鬼魂,掙不開的枷鎖,逃不得的牢籠罷了。」
  容貴嬪眸色微怔,心底一瞬間湧起的酸楚苦澀又辛辣,幾乎要悶住心肺、無法呼吸,她緊緊握住雙拳,終究是沉默下去,不再出聲了。
  然而,紫奧城的歲月,根本不會永遠這樣平靜下去。七月中旬,秋意漸起的時候,有兩件事激起了新的議論,掀起了京城裡詭譎的風雲。
  第一樁事,是攝政王與汝南王的轎攆在神武門起了衝突,那一日早朝,原是汝南王先到了神武門,然而,後到的攝政王卻要求汝南王撤回去,讓自己先進去,汝南王自然是不肯,扣著自己的功臣身份與攝政王起了爭執,一直鬧到昭成太后出面才罷休。
  然而,昭成太后也不過輕描淡寫地責備了汝南王一句:「攝政王身為汝之皇叔,乃為長輩,不可不尊。」
  風輕雲淡不過十七個字,倒讓一眾朝臣議論紛紛,認為昭成太后偏袒汝南王,故而只以輩分有別論事,而非以權力輕重判別。攝政王也十分不滿這樣的說辭,遂稱病不上朝達數日之久。
  第二樁事,是端謹太妃病重。端謹太妃於隆慶三年入宮,曾經頗得恩寵,卻因為秦貴人與皇七子之死失寵,臥病在床三年之久。後來,是因為彼時為琳妃的昭成太后幾句相勸,才讓她得以封為貴嬪,從冷宮一般的長楊宮裡出來。端謹太妃感念琳妃的恩德,之後便暗中投靠琳妃,她的父親蘇遂信也成為琳妃的心腹。
  從福壽宮出來,朱成璧黯然搖一搖頭:「端謹太妃的身子,從先帝駕崩之後就不大好了,也是可憐,三十歲還不到,就已經纏綿病榻了。」
  竹息低低一歎,柔聲勸道:「太后娘娘,說到底,端謹太妃娘娘的病根,也是廢後與玉厄夫人一手促就的。」
  朱成璧眸光一凝,搖一搖頭:「說起廢後,哀家不免又要想起掀風作浪的安氏。前頭,因為安氏的事情,哀家對前朝少了些看顧,彷彿攝政王又有些不安份了。」
  竹息輕輕道:「是呢,自從汝南王回京,不少官員對汝南王與慕容迥有所示好,自然會讓攝政王坐立不安的。」
  朱成璧伸手攀過身側的一叢開得極盛的石榴花,冷冷道:「大權在握多時,如今有人要分去一杯羹,他自然滿心的不情願,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江承宇死了,苗從哲與甘循也成了哀家的人,攝政王究竟還能翻出多少花樣來呢?」

  第一百零六章  鎖銜金獸連環冷(1)
  第一百零六章
  鎖銜金獸連環冷(1)

  頤寧宮,竹息進了一盅蓮花紋壽字盞上來,笑容和靜:「太后娘娘,這是閔尚食特意做的,拿了新鮮的荔枝蜜兌了丹參湯,再將蝦仁去頭去腸線,用少許的白酒醃漬了,塞入去皮去核的荔枝中,裹著荔枝蜜於沸水上烹煮,再淋上剛剛搾取的新鮮橙汁。這荔枝晶瑩剔透跟白玉似的,再配上這金燦燦的湯羹,可是極好的了。」
  朱成璧握著一柄水墨素紗的團扇輕輕扇著,望一眼那蓮花紋壽字盞,有些意興闌珊:「先擱著。」
  竹息眸光微沉,取過竹息執著的一柄尺把長的翠綠蕉葉扇,緩緩為朱成璧扇著:「這到了七月底了,雖然眼瞅著秋意起來了,但到底還是熱的。」
  朱成璧輕輕按一按眉心:「今年的夏日似乎格外漫長一些,這便也罷了,紫奧城的朱牆也似乎更鮮妍了,日頭下跟汪著一潮一潮的丹粉胭脂似的,讓人厭膩。」
  竹息不知如何接口,只能徐徐歎息:「紫奧城的朱色,比起外頭的,自然要更烈、更濃了。」
  朱成璧眉心微蹙,似是想起了什麼,沉吟著問道:「如今,閔瓊蘿似乎跟章德宮走得近了些?」
  竹息無聲地一笑:「閔尚食跟簡尚宮是有著舊裡的怨恨在的,自從暢音閣一案之後……雖然如今證實了是安氏與人私通,但是關於簡尚宮的傳言並未完全消弭,閔瓊蘿自然是得意的,更何況,閔瓊蘿一直追隨太后娘娘左右,自然會與章德宮親近一些。」
  朱成璧淡淡哦了一聲,只轉首望著窗台上細碎的金色日光,仿若碎裂的明鏡,那邊緣銳利,幾欲割裂窗外一浪一浪的暑氣:「哀家不太管著後宮的事情,皇后雖是攝六宮之事,但很多事情,都是嫻貴妃在拿主意,若要再度爭取尚宮一位,到底還是尋一個新的靠山更好。哀家雖然一力扶持閔瓊蘿到了尚食之位,但究竟沒能幫她坐上尚宮的位子。」
  竹息輕輕歎息:「六尚之間尚且如此,六宮之中,是非可就更多了。」
  朱成璧默然不語,片刻只道:「皇帝即位以來鬧出過不少事情,旁的且不論,光是皇嗣,就折損了三個,皇長子又終日裡懨懨的,哀家心裡也難受,可見是哀家昔年做過不少陰鷙的事情,如今老天要報應到哀家的皇孫身上,這樣的苦與痛,比在哀家心頭上扎針還要難受。」
  竹息微露不忍之色,望一眼身側那只紫銅雕琢、遍體鎏金的仙鶴,柔聲勸道:「太后娘娘,嬪妃之間有損陰德的爭寵手段,您又何必都怪罪到自己身上呢?如今,賢妃與德妃已經領了教訓、不敢興風作浪,嫻貴妃也斂住了性子,不會再發生那樣的事情了。」
  朱成璧闔目深思,徐徐道:「後宮是暫時平靜了,前朝卻不太平了。前幾日傅宛汀飛鴿送來書信,彷彿攝政王暗地裡在籌劃著什麼,哀家也囑咐了汝南王與慕容迥萬事當心。只是,這心裡,總歸是不踏實。連傅宛汀都掌握不到的事情,只怕會是讓人驚恐的大事了。」
  竹息忙低低勸道:「太后娘娘無謂想得太多……」
  「如今是不能了。」朱成璧淡淡截斷,伸手要攏腕上的鐲子,卻摸到一隻金鑲玉龍戲珠紋鐲子,心裡不知是淒涼還是悵惘,索性摘下來擱到案上,「自從汝南王回京以來,攝政王一日比一日不安。就好比是一盤圍棋,最激烈的時候,往往是旗鼓相當、互不相讓之時,這個時候,若不是一招制勝,那便是滿盤皆輸。」
  攝政王府,書房,奕渮抬眸凝視牆上的洛神圖,自從二十五年前從萬寶閣買下這幅洛神圖,便存著一絲希望,能夠有一日,與朱成璧一起欣賞這幅畫。只可惜,畫到了自己手中,人,卻如風箏一般,愈飛愈遠了。
  奕渮合一合目,彷彿看到了二十五年前,朱成璧立在畫前,她那樣專注地看著畫中的洛神,但她是否知道,從自己看見她的那一刻,她就永遠地成為了自己心中的洛神了。
  手中的碧玉蓮花鐲子,忽而似洇生出綿綿的暖意,奕渮微一怔忪,似看到朱成璧與自己並肩而立,他微微伸出手去,卻又凝滯在半空中,成一個不完整的弧度。
  二十五年過去了,該變的,都變了,連不該變的,也變了。
  有低沉的聲音在書房外響起:「微臣成豫求見攝政王。」
  奕渮面色一冷,眸光似透過千年寒冰揮發的冰霧一般,有森然的冷寒逸出:「進來。」
  朝堂肅穆,文武百官執象笏而列,寂寂無聲,朱成璧靜靜坐在珠簾之後,竹息握著一柄象牙骨的泥金團扇,輕輕扇著,紫金翟鳳珠冠垂下的金絲珠珞微微晃動,漾開一圈又一圈的金輝,讓酸澀的眼角有幾許迷離。
  「蘇尚書,攝政王怎麼還沒有來?苗丞相與甘尚書怎的也遲了這樣久?」玄凌耐不住性子,出聲質問道。
  蘇遂信亦是疑惑,雖然心中不明,也只能執著象笏出列,拱手道:「微臣不知。」
  玄凌愈見膩煩神色,正要說話,卻聽得一陣整齊劃一的甲片刮擦的聲音響起,愈來愈近,竟如刀劍鏗鳴,彷彿是戰場男兒的行軍之聲。
  朱成璧遲疑的瞬間,卻見幾十名身著鎧甲的兵卒握著刀劍湧入朝堂,文武大臣驚恐不已,大駭之餘,紛紛向兩側退開。
  待到兵卒列序完畢,奕渮按著腰間佩著的一柄瀝泉三龍寶劍,穩步入內,目光是徹骨的寒,直直迫在朱成璧驚疑的面上。
  玄凌遽然起身,伸手指向奕渮,斥道:「皇叔父攝政王!你這是做什麼?你竟敢帶兵擅闖朝堂!你竟敢佩劍!」
  奕渮微微一嗤,眸光漫不經心地拂過玄凌青白交加的面龐,冷冷道:「那又如何?」
  玄凌勃然大怒,額上有青筋聳起,如蛇遊走一般:「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定下的規矩,你可是渾忘了?」
  奕渮不以為意,只「刷」的抽出瀝泉三龍寶劍,鋒銳的劍芒劃過一道晶亮的弧度,有強烈的殺機。一眾官員具是神色驚惶,早有膽小的兩股戰戰、匍匐於地。
  奕渮沉聲道:「這柄寶劍是太宗皇帝賜予本王的,本王帶上朝堂,也算不得十分僭越。更何況,不合規矩的事情,本王做得多了,也不在乎多這一件!」
  朱成璧豁然掀開珠簾,厲聲呵斥:「周奕渮,你究竟要做什麼?當日你在太廟起誓,你都忘了?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與高宗皇帝高高在上,朝堂是什麼地方?怎容你胡作非為?難不成你今日要舉兵謀逆?」
  奕渮目光灼灼,他幾步上前,仰首望著朱成璧沉靜若寒冰的面容,看穿她竭力掩飾著的震驚與惶恐,一字一頓道:「苗從哲與甘循,是不是已經倒戈向你?」
  朱成璧不意奕渮早已洞曉此事,大驚之餘,卻穩穩站住腳跟,連聲斥責:「為帝王臣子者,一顆赤心忠膽只能向著皇帝一人,不論是何黨派,也不論出身高低,這樣的道理,攝政王不會明白?」
  汝南王見機出聲道:「攝政王!你以下犯上!我大周開國近百年,從未有過被臣屬兵困朝堂的情狀,敢問來日你面對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如何自圓其說!」
  奕渮唇角一勾,卻有一柄鋒利的劍牢牢架在汝南王脖頸之上,正是金羽衛統領成豫。
  朱成璧怒道:「攝政王,你放肆!」
  奕渮微微含笑,目光卻如逐月之利箭向不敢妄動的汝南王射去:「汝南王即便享有規格高於一般親王的待遇,也需牢記,在你面前,我是皇叔父攝政王!於公於私,本王與太后說話,你都不可插嘴!」
  奕渮瞥一眼朱成璧且驚且懼的容色,掃一眼殿中瑟瑟發抖的文武官員,在兵卒搬來的一張沉香木雕江崖海水的椅子上坐定,慢條斯理道:「太后娘娘,苗從哲與甘循實為小人,本王已經拘禁在朝月胡同,是要他們記住,朝陽初升,萬物雖能復醒,但卻也是月落之時。今日本王此舉,便是要幫助太后娘娘擦亮眼睛,滿朝官員都向著何人。這可不是太后娘娘一點彫蟲伎倆可以扭轉的。」
  奕渮噙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語調裡卻逼出一抹不容忽視的森嚴與壓迫:「來人,扶著太后與皇帝好好坐著。」
  朱成璧雲袖一揮,精緻繁複的袖口上,密密繡出的龍鳳圖樣似要飛出一般,晃得人眼眸生疼,她極力壓住內心裡的怒氣:「不必,攝政王要排一齣好戲,哀家自然只有好好看戲的份。皇帝,你也坐下。」
  玄凌不甘心地坐定,恨恨看著面前的奕渮。
  奕渮閒閒接過一卷明黃稠面的名冊,淡淡道:「正二品工部尚書蘇遂信。」
  蘇遂信渾身一顫,咬著牙垂首出列。
  奕渮嗤的一笑,以手支頤,慢慢忖度著道:「你是老臣了,先帝也很信任你,做什麼腿抖得這樣厲害?你很怕本王麼?」
  蘇遂信的聲線有顯而易見的惶恐:「微臣……攝政王您是為大周江山鞠躬盡瘁之人,微臣不是怕,是景仰。」
  奕渮欠一欠身:「這麼說,你是向著本王的?」
  蘇遂信微一猶疑,目光迅疾掠過朱成璧,旋即頷首道:「是。」
  奕渮揮一揮手:「那好,你出去吧。」
  蘇遂信沉沉鬆一口氣,剛一轉身,卻猛然怔住,朱漆鎏金的殿門前,立著十二名兵卒,皆舉著明晃晃的刀槍,組成刀林,在日色下泛著駭人的寒,不覺戰戰兢兢:「攝政王何意?」
  奕渮道:「你既然對本王忠心,又何懼刀槍?穩穩走過去便是,不要撞到槍眼上也便罷了。」
  朱成璧雙手微顫,不得不用寬大的雲袖遮住,她看著蘇遂信一步步艱難地出了朝堂,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正二品禮部尚書萬貞毓。」
  「正二品刑部尚書劉汝吉。」
  「正二品吏部尚書孫國程。」
  ……
  「正三品慎行司郎中高珩。」
  高珩從容出列,卻只桀驁地站著。
  奕渮銜著薄淡的笑意道:「高珩,你彷彿很有一番話要說。」
  高珩冷冷道:「微臣與攝政王同為皇上的臣屬,微臣並不需要向攝政王表忠心,蒼天在上,皇土可鑒,攝政王你這樣做,天理不容!」
  奕渮微微含笑,也不欲費舌:「來人,賜廷杖之刑,用心打!」
  朱成璧面色一變,廷杖之刑異常殘酷,原是太祖皇帝用來震懾意欲謀反的異姓王,近百年來只有太祖一朝用的較多,凡二十五例,太宗一朝與高宗一朝加起來不過十二例,而乾元朝以來,則從未有過。
  廷杖一般是由栗木製成,擊人的一端削成槌狀,且包有鐵皮,鐵皮上還有倒勾,一棒擊下去,行刑人再順勢一扯,尖利的倒勾就會把受刑人身上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來。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說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連擊連抓,就會被撕得一片稀爛。太祖朝的兩名異姓王就死在廷杖之下。而即便不死,十之**也會落下終身殘廢。
  廷杖分「用心打」和「著實打」,至於採取何種打法由行刑人按皇帝的密令決定,「著實打」可能會導致殘廢,而若是「用心打」,則受刑的大臣必死無疑。
  「慢著!」朱成璧出聲制止,語氣肅重,「攝政王!廷杖之刑,難道是由你越俎代庖的?」
  奕渮看也不看朱成璧,沉聲道:「本王今日帶兵上朝,已屬僭越,又何須再考慮區區廷杖?來人,愣著做什麼,即刻行刑!」
  話音未落,就有幾名手執朱漆木棍的兵卒走上前來,將高珩死死摁跪在地,又用繩索緊緊捆縛住手足,讓他動彈不得。
  「攝政王!你藐視皇權!你會引起天人共憤!你等著!你等著!」
  「打!」
  「呼……啪……」隨著褲子被褪下,一棒子裹挾著風聲抽下去,高珩覺得臀腿上像點著了火,痛楚直頂到腦海,文武百官只聽石裂山崩一聲慘嚎,見那兩腿之間,立刻隆起紫黑色的僵痕,正當是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棒子風聲凜冽,威勢駭人。高珩緊緊咬住下唇,憋忍住了聲,不再喊叫,絕不讓奕渮在自己的呻吟聲中獲取絲毫的得意,一瞬間的功夫,下唇就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奕渮環顧四周,鷹隼一般的目光裡滿是森森冷意,朗聲道:「本王知道,你們當中,有人從徐孚敬一案僥倖逃出,亦有人一直潛伏,心裡懷著對本王的恨意,妄想著有朝一日能扳倒本王、揚眉吐氣。那本王今日就告訴你們,高珩!就是例子!膽敢在背後捅本王刀子的,就是這樣的下場。」
  朱成璧聽到最後,臉色一陣青白,喉嚨口火辣辣的似含著一股熱氣,吞不進,又吐不出,只覺著異常難受,背後更如生出千百芒刺,狠狠地紮著,逼得自己緊緊握住拳頭,直到指關節微微發白,蘊著一片痛意,直逼上心頭。
  此時,高珩的臀腿上早已血肉模糊,鋪在周圍的麻木上滿是血跡,甚為可怖。離得近一些的官員忍不住那股子血腥之氣,早有低低乾嘔者。
  打完六十大杖,高珩早已昏死過去,只有進的氣,再無出的氣,兵卒探一探他的鼻息,稟道:「攝政王,人死了。」
  奕渮淡淡道:「拖去亂葬崗。」
  那兵卒得了令,拉著高珩的兩腿往殿外拖,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如呼嘯而來飽浸了淋漓鮮血的劍,牢牢釘住了朱成璧的心。
  朱成璧扶著竹息的手勉強站起,目光空洞無神,剩下來的官員,如冬日裡凍僵的小獸,誠惶誠恐地匍匐著,像跪拜皇帝一般對著高高在上的奕渮叩首不止。
  到底是為著什麼?要把我逼到這樣的絕路上來?難道只是因為苗從哲與甘循?還是,在你周奕渮心裡,自從太廟祭祀以來,自從萬寶閣分道揚鑣以來,我早已是十惡不赦、絕情無義的一介婦人?所以,你才要藉著這件事狠狠發洩心頭的怒火?
  朱成璧緊緊閉上眼睛,猛地推開竹息的手,雙膝一軟,從台階上滾落。
  「太后娘娘!」
  「母后!」
  「璧兒!」

  註:廷杖,即是在朝廷上行杖打人,是對朝中的官吏實行的一種懲罰,最早始於東漢明帝,又一說是北周宣帝,在金朝與元朝普遍實施,明代則實施得最著名。明代往往由廠衛行之。成化以前,凡廷杖者王去衣,用厚綿底衣,重毰迭帊,示辱而已,然猶臥床數月,而後得愈。正德初年,逆瑾(劉瑾)用事,惡廷臣,始去衣,遂有杖死者。

  第一百零七章  鎖銜金獸連環冷(2)
  第一百零七章
  鎖銜金獸連環冷(2)

  朦朦朧朧之間,不知時光幾轉,朱成璧只覺得頭暈得厲害,膝蓋上似有火在灼燒,一陣一陣地籠著熱氣,積聚著疼痛,又似是要遊走於全身,讓人分外難受。
  待到勉強睜開眼睛,卻已在頤寧宮內,燭火漾開暖如三春的溫馨光芒,如日色眩迷下的汪洋,一波一波湧來,觸手可及之處,彷彿有極軟極綿柔的綾羅絲綢拂身而過,帶來一陣難得的舒適。
  朱成璧微微凝神,看著床頂雕刻的華貴精緻的吉祥圖案,佛手、萱草、芙蓉、雪蓮、金桃,花紋極細緻,色澤極飽滿,輪廓極清晰,但細細分辨著,又彷彿離自己那樣遙遠,好像彼岸的景致,即便再如何明麗絢爛,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朱成璧的目光有一瞬的迷濛,分明有一絲一縷的淚意盈盈,曾經以為,做了太后,便可以安享富貴、安享年華,誰知,如今的自己,看似什麼都有了,其實什麼都沒有了。
  「你醒了?」
  忽而一把暗啞低沉的男聲響起,朱成璧一個恍惚,想起當年夜裡,玄凌帶人要闖進頤寧宮,自己斥回他後,甫一入殿便暈了過去,再度醒轉之時,奕渮便是這樣輕暖的一句話,在初晨溫暖愜意的日光下,似是多年砥礪磨合的夫妻之間,一句親暱的問候。
  朱成璧賭氣地擁過錦被,目光一轉,是被面上榴花喜鵲的紋樣,那樣喜氣盈盈的花色,卻越發襯得自己一顆心如沉入沼澤,苦得要望不到邊了。
  「你走吧,我不想看見你。」
  奕渮心裡一陣焦慮:「璧兒,你心裡氣歸氣,你做什麼要從台階上摔下來?你可知我心裡有多懊悔?」
  朱成璧勉強扯出一絲笑意,那笑痕如同化了冰一般,生硬地糊在臉上,若面具一般,做不得半分自主的神色:「你懊悔?你在朝堂上生生毀去一條人命!」
  奕渮心底狠狠一抽,如同一柄帶刺的彎刀呼嘯割過,湧起猩紅黏膩的血:「我如何能不傷心?你一步一步在背後算計我,從年初以來,你有哪一時、哪一刻不在設計我?不在防範我?不在監視我?」
  朱成璧直挺挺坐起身,目光厲厲釘在奕渮面上:「我何苦來哉?要時時刻刻算計你?若非你去年折騰了那樣多的事情,若非你的下屬替你做了那樣多的僭越之事,甚至意圖為你黃袍加身,我怎會這樣算計自己心愛的男人?」
  奕渮一怔,面上不知是淒楚,還是心酸,抑或是濃烈的泫然欲泣,只覺得自己整腔心肺都充盈著苦痛,半點也由不得自己:「即便我坐擁整個朝野,我的心難道不是放在你這裡的麼?我做得再多,都是為著你,是否你要剖開我的胸腔,驗一驗我的心,你才能服氣?」
  朱成璧冷冷別過臉去,緊緊抓著錦被,連那火紅如霞的石榴花都扭曲了色澤,灰敗不堪:「過於盛大的權勢,只會淹沒你的心、稀釋你的情意,直到我成了你通往帝王之路的障礙……」
  「璧兒!」奕渮急急握住朱成璧的手,他的手那樣熱,她的手卻那樣冷,彷彿是深海裡的一塊懸冰,陡然被海浪拍上了海面,那熾烈如火的艷陽轉瞬便扯起了大片大片的蒸氣,逼得那塊冰,不得不再度沉入海底,深不可測,不見天日。
  「你要我如何說才能相信,我對帝位已無覬覦之心,我若早有此意,又怎會拖至今日?你是否要我隱退?皇帝年輕,我正當盛時,我把大周治理地井井有條,交到皇帝手裡,這樣不好麼?」
  「井井有條?」朱成璧啞然失笑,似乎挑動了一顆苦悶的心腸,「徐孚敬一族那樣慘,西亭黨一案,波及那樣大,你敢說治理地井井有條?你的治國之道,不過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更何況,皇帝在上書房學到了多少東西?你手下的彭安之很會辦事,治國的道理一條不教,反倒是詩詞曲賦教的那樣多。敢問攝政王你,難道這不是出於要牢牢握住權力的私心?」
  奕渮情急爭辯道:「很多事情,我知道得未必有你清楚,我的下屬的確很不省心,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不代表出自我口。」
  「你知道得不清楚?是否有一日,龍袍披到你身上,你被簇擁到儀元殿,看著我們母子被人逐出京城,甚至是無門斬首,你也是這一句『我的下屬的確很不省心』?」朱成璧軒然一歎,幾乎要沁出熱淚:「我不知道,即便我能知道的,我也不相信,我能相信的,又離得那樣渺遠,是否我畢生所求,都是南柯一夢?」
  奕渮不知如何接話,只覺得心慢慢沉下去,他默然片刻,卻瞥到朱成璧空無一物的手腕,心裡一痛,終究是軟了下去:「我們,或許還是先不要見面為好。」
  朱成璧眸光一滯,心中瞬間湧起的苦澀幾乎要裹住整顆心:「你是攝政王,你怎麼說,都隨你去吧。」
  奕渮緩緩起身離去,他的身影一寸一寸拉長在燭火迷離中,他離自己愈來愈遠,身影卻愈拉愈長,彷彿串起了二十五年的杳杳時光,又終於隨著殿門的開掩,而復歸於平淡。
  不知過了多久,朱成璧只覺得一陣子冷風裹著濕潤的雨後清新襲來,原是竹息悄悄進來,她奉上一盞安神茶,低低勸道:「攝政王只吩咐奴婢好生照料太后娘娘,只是,他的神色彷彿壞到了極點。太后娘娘究竟與他說了什麼?」
  朱成璧微微搖頭,只覺得雙手無力,一時接不住那雙龍趕珠的茶盞,失手落在織金紅絨毯上,潑了一片黑污。
  竹息忙跪下:「太后娘娘!您是怎麼了?」
  朱成璧緩緩搖一搖頭:「皇帝在哪裡?」
  「正在鳳儀宮。」
  朱成璧長長吁出一口氣:「這個時候,也只有皇后能撫慰他的心緒。」她略略一頓,自嘲般地撫一撫自己的臉頰,浮起一個愴然的笑意,「哀家一直不喜歡皇后,但是此時此刻,也只有靠皇后,才不至於讓皇帝出了別的亂子。」
  竹息沉默片刻,只緊緊握住朱成璧的手:「今天的事,太過突然,攝政王或許只是想發洩一番罷了,太后娘娘無需太過在意。」
  「這一回,是兵困朝堂,那麼,下一回,是否是兵困儀元殿?」朱成璧頹然闔目,只聽得殿外,一陣一陣的蟬兒鳴叫,如籠著一片胡雜而紛亂的聲音,讓人胸悶氣短、百般不適。而在那一片黑污的背景中,茶盞上活靈活現的圖樣越發清晰起來,雙龍只為一珠,而那一珠,卻只屬於一者。半年多的拉鋸戰,卻唯有此時,真真正正湧起連自己都心驚的強烈殺機。
  良久,朱成璧只吐出三個字來:「傳木棉。」
  木棉進殿的時候,朱成璧正一記一記摩挲著手中的牌九,她一匹青絲柔順地散落,披著一件花紋簡單肅靜的寢衣,並未加以珠飾,彷彿尋常人家的貴婦,並非是一國皇太后。
  木棉微微俯身:「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徐徐抬一抬手:「近來朱祈禎的腿傷如何了?」
  木棉早已得知今日朝堂之上的驚變,卻不意朱成璧深夜傳召自己、只為問一句朱祈禎的腿傷,雖然遲疑,但也明快答道:「上個月便已經能起來走動了,雖然不復從前矯捷,但行動是無礙的。」
  朱成璧微微含笑,取過床頭的一隻鎏金嵌紅寶石戒指細細把玩:「那便好,他許久不曾上朝了,可曾向攝政王請過安?」
  木棉謹慎道:「太后娘娘放心,大人已經數次去攝政王府問過攝政王的安好,前幾日攝政王甚至傳召於他。這是年初以來少有的事情。」
  朱成璧面色一鬆,覷一眼窗外暗沉沉的天色,那樣消沉烏雜的夜幕,積鬱著無可挽回的頹靡,彷彿一顆原本期望著光明的心,都在染缸裡滾過一回,與那濃墨一般的夜色無異了。
  朱成璧幽然一歎,收回飄得愈遠的心緒,沉吟著道:「恐怕那時,攝政王已經知道苗從哲與甘循的倒戈,如此看來,他應該對朱祈禎略略放下心了。」
  話音未落,卻是竹語匆匆掀了簾子進來,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攝政王府來了消息。」
  朱成璧知道是傅宛汀飛鴿傳遞的書信,伸手接過那枚疊得小小的紙卷,待到展開一看,不覺怔住。
  木棉試探著問道:「太后娘娘得到了什麼消息?」
  「攝政王派人傳令於五軍營回京。」
  木棉微微怔住:「五軍營戍守山海關,若無太后娘娘的手諭,怎能擅自回京?」
  一語未必,卻是另一個小宮女急急進來:「太后娘娘,德妃娘娘派人遞來消息,說甘尚書的府邸被查抄了。」
  「甘循是兵部尚書,攝政王深夜裡查抄甘府,實在是可疑!」木棉心底閃過一絲不祥的念頭,急道,「太后娘娘,您不覺得,他是在……」
  見木棉硬生生吞下後半句話,朱成璧心裡一凜,迅疾掃她一眼:「你想說什麼,攝政王是在做什麼?」
  木棉躊躇片刻,緩緩吐出兩個字:「奪兵權。」
  朱成璧大驚,感覺背後涔涔出了一層冷汗,腦海裡剎那間浮起奕渮偽造的先帝遺詔,轉眸的瞬間,卻是竹息竹青色的裙裾在殿門外一閃,她惶恐地進殿,「撲通」一聲跪下:「太后娘娘!端謹太妃娘娘,薨了!」
  朱成璧猛地起身,雙手顫得如秋日裡枝頭上不堪狂風的蕭索黃葉,竹息搶前一步,緊緊扶住她:「太后娘娘節哀,端謹太妃娘娘,走得很安詳。」
  朱成璧的唇心微微抖著,心底有一絲緊張與竊喜不適時宜地湧起,牢牢牽住了自己的四肢,千筋百骸都劇烈抽搐起來,卻又彷彿被人從頭頂貫入一把碾得極細碎的冰粒,順著血液蔓延至全身。
  那是深深埋在與日俱增的恐慌與驚懼背後的狂喜,如溺水之人撈到的一截救命的枯枝,然而,卻是朱成璧傾其一生,永遠不會忘記的,最懊悔、最沉痛的記憶。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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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花開葉落永不見(1)  下卷大結局開啟
  第一百零八章

  花開葉落永不見(1)

  乾元三年八月十五,端謹太妃頭七,行出殯典儀,昭成太后特下一道懿旨,追尊端謹太妃為端謹貴太妃,同時,加封工部尚書蘇遂信為從一品太子太師。
  攝政王府,媛妃一壁為奕渮整理素服,一壁低低埋怨道:「端謹貴太妃終其一生,既不受寵,也未曾為先帝誕育皇嗣,偏偏皇太后要搞出這麼大的出殯典儀,還要王爺親自入宮。」
  奕渮淡淡瞥一眼媛妃,眉峰輕輕蹙起:「端謹貴太妃與太后娘娘交好,得享哀榮也是無可厚非。更何況,為著今日的出殯典儀,禮部、尚宮局、內務府已籌備多日,諸位宗親都會在場,連太皇貴太妃都會出席,本王自然不該疏忽。」
  媛妃應了一聲,轉眸見長寧長公主靜靜立於不遠處,著一襲繡重瓣梔子的曳地水袖千水裙,裙幅在微風裡曼曼而動,如白鴿的羽翼,不由含笑:「長寧怎麼過來了?」
  長寧靜默片刻,似有幾許遲疑在唇齒間泊著,須臾,她抬眸望向奕渮,清澈的眸子裡是寧和的溫然:「父親,我昨晚夢見了母親。」
  奕渮心裡微微一動,似深埋塵埃之中的琴弦被輕輕撥動,他望著長寧清麗的面容,默然一歎,她已有十三歲了,出落地跟徐徽音越發相像。奕渮不覺觸動心腸,將長寧擁入懷中:「你母親,說了什麼?」
  長寧眸光微垂,低低道:「母親說,不要讓你父親今日入宮。」
  奕渮雙手一顫,似驚破沉鬱黑夜的烏鴉撲稜著翅膀起飛,讓原本紋絲不動的疏朗樹枝微微震動,只一瞬的工夫,他又恢復如常,只更緊緊地擁住長寧:「但是,今日父親必須要入宮。」
  媛妃鴉翅一般的纖密睫毛輕輕抖著,她招一招手,喚過一側侍立的成豫,輕輕囑咐道:「帶著金羽衛的人,好好護著王爺,可明白了?」
  成豫微一拱手,沉聲道:「微臣明白,娘娘放心。」
  奕渮為長寧攏一攏鬢邊的幾縷碎發,動作極輕柔,彷彿面前的是一塊溫潤白璧,他殷殷的囑咐如和風輕柔拂過長寧的耳側:「父親很快就會回來,你在府中好好看顧著玄洺。」
  媛妃極自然地挽過奕渮的手,卻不經意間,觸碰到他腰間的一對玉鐲,臉色微變,旋即又和緩如初:「王爺,時辰到了。」
  頤寧宮,法華彩仙鶴香爐中有縷縷香霧縈紆飛繞,竹息握著犀角梳子略略沾一沾赤金雲牙盆裡的玫瑰汁子水,為朱成璧梳理那一匹長髮,竹語則恭敬立於一旁,執著一柄瑞獸葡萄鏡供朱成璧細細查看。
  朱成璧沉默半晌,抖著手去取銀杏木填漆妝台上那只鑲和田玉鏤花銀簪,卻幾次都握不住,彷彿手上全無氣力。
  竹息見狀,柔聲道:「縝密而栗、溫潤滋澤,這支簪子是張織造緊了幾夜打造的,最襯太后娘娘的雍容華貴。」
  「雍容華貴?」朱成璧嗤的一笑,眉眼之間亦鬆快幾分,「是了,都是要四十的人了,即便肌膚保養得再好,仔細看去,也是有細紋的。韶華不再,往後,唯有這一份雍容的氣度,是哀家僅剩的了。」
  竹息的笑意在銅鏡中有幾許疏離、冷清,彷彿是破雲而落的柔婉月光伏在茫茫雪原上,雖澄澈,但那股子寒意卻是分明的,逼得人從內而外清醒過來:「太后娘娘擁有整個大好河山,是後世人景仰、尊奉的昭成太后,您的雍容、果決是旁人無論如何都學不來的。大周江山,也唯有靠太后娘娘這份雍容與果決,才能順利運轉。」
  朱成璧微微合一合目,任由心思輾轉,待到睜開眼,卻滿滿充盈了渴望:「竹息,你的話總是很精準。」
  竹息微微屈膝,寧和含笑:「奴婢從來不關注旁的人、旁的事,在奴婢心裡,只有太后娘娘一人,太后娘娘的喜,就是奴婢的喜,太后娘娘的苦,亦是奴婢的苦。奴婢只是說出了太后娘娘心裡的所思所想,只不過,方纔這些想法被旁的事遮掩住了。」
  朱成璧緊緊握著的手緩緩鬆開,淡然接過竹語奉上的一方潔白的紗羅帕子拭淨掌中的汗,復又取過妝台上的一隻嵌蟬玉妝盒,取出一支眉筆細細描著:「遠山黛如春山含翠,若秋水沉香,他一直喜歡。」
  竹息不語,雙手輕輕撫過朱成璧肩頭的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蓮,繡娘的手極巧,那雪蓮在透過渾圓的珍珠串成的珠簾篩入的迷離日光裡鮮活飽滿,彷彿只要不經意的一個瞬間,就會綻出最美的姿態。
  竹息的手勢輕柔而細密,攏發、箍發、盤發,凌虛髻鬟鬟有致、分毫不亂。
  朱成璧取過那只鑲和田玉鏤花銀簪高高簪上,竹語又添了一隻蓮紋玉釵、一隻九鳳展翅銀流蘇步搖,方舉過瑞獸葡萄鏡奉到朱成璧面前。
  朱成璧怔怔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髮髻高聳,鬢角精緻,紫葵粉巧妙地遮掩住了眼角的細紋與多日不得安睡熬出來的黑眼圈,顯得一張玉面端然生華,彷彿還是初握攝六宮事的琳妃,彷彿還是初入宮闈的琳貴嬪,彷彿還是初為人婦的魏王庶妃。
  竹息為朱成璧慢慢戴上一套嵌東海明珠的銀質護甲,輕輕道:「吉時快要到了,想必攝政王也到了神武門,頤寧宮到永巷的路還很長,太后娘娘還是早點過去吧。」
  朱成璧兀自浮起一個幽絕的笑意,似是漫不經心,又似是飽含期待:「我看上去,還年輕麼,可還像二十五年前那樣好看?」
  竹息微微含笑,眼眸深處卻滿是痛心與悲涼:「小姐是朱府裡最美的。」
  怔忪的瞬間,朱成璧彷彿看到彼時,入魏王府的當日,自己坐在梳妝台前,漠然地由著竹息為自己梳妝,不,彼時她還是連翹,還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是了,彼時的自己,便是這樣問她:「我看上去,好看麼?」
  連翹的笑意看著喜慶,卻掩飾不住淒楚與辛酸:「小姐是朱府裡最美的。」
  相似的情景,一樣的人。
  然而,唯一不同的是,當年的自己,著一襲茜素紅嫁衣,那樣嬌麗而鮮艷的顏色,襯出朱府的喜氣洋洋、襯出朱氏一族的前途名望,也襯出魏王府的不勝歡喜。
  當年的自己,一顆心是枯槁了,如今的自己,卻似乎連心都感受不到了。
  昨日夜裡,朱成璧漫無目的地在宮裡頭走著,紫奧城那樣小,是禁錮了自己一輩子的牢籠,卻又那樣大,走了許久都走不完。不知不覺中,自己到了儀元殿,望見玄凌在儀元殿前,與十幾名年齡相仿的少年習劍。
  驀地,自己濕潤了眼睛,哽咽了喉嚨,凌兒,不論何時,都已經成為了自己最關心的人,這就是母親的私心,便連著二十五年的情意,二十五年的蜜語甜言,二十五年的默契,都要不顧了。
  朱成璧徐徐起身,拖曳及地三尺有餘的素白色裙幅柔柔拂過織金紅絨地毯,彷彿一泓淙淙流水,流過去,便不再回頭。
  永巷,朱成璧的步輦緩緩行進,抬轎的內監腳步整齊劃一,袍澤摩擦聲之外,唯有風聲蕭然,從日漸枯萎的枝椏間來回穿梭,彷彿在譜一首永不終結的曲子。
  朱成璧望一眼天,日色澄淨,天朗氣寧,萬里望去,竟無一片流雲。紫奧城,沉寂在一片極難得的、久違的寧謐中,偶有一縷一縷淡雅的桂子香氣,叫人記得,這裡是紫奧城,是天家,每到秋日,總有大片大片的金桂、銀桂與丹桂,簇擁著,喧嚷著,耀開日色如金,織成一段上好的連綿蜀錦,靡麗到極致,就彷彿是紫奧城的歲月一般,瓊華富貴,望不到終點。
  遠遠的,出現了幾點淡淡的人影,如飄零的葉,待到走得近了,步輦上的人微露一絲驚詫神色。
  「停轎。」朱成璧壓低了聲音吩咐道,目光徐徐劃過左側的媛妃,復又凝在奕渮面上,「攝政王安好。」
  奕渮欠一欠身:「太后娘娘安好。」
  朱成璧面色如常,只握著手裡的蹙金繡牡丹帕子點一點唇心,復又覆手於膝,嫻靜問道:「攝政王為何要走這一條路?」
  奕渮眸光輕垂,只澹然一笑:「日色漸高,這一條路,有樹蔭。」
  「已是秋日了,百花殺盡,攝政王卻還用懼怕毒日頭麼?」
  「秋老虎,暑氣尤甚。」
  短暫的沉默間,卻是媛妃陡然出聲:「福壽宮的方向,彷彿不是這邊,太后娘娘是要往哪裡去呢?」
  朱成璧笑意輕揚,仿若是一潭碧水清幽:「哀家想去長楊宮看一看,先帝一朝,端謹貴太妃便是住在那裡。」
  奕渮徐徐一歎:「斯人已逝,太后娘娘無需太過傷悲。」
  朱成璧搖一搖頭,似是唏噓,又似是喃喃自語:「哀家只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端謹貴太妃初入宮廷,還是那樣清雅文靜的大家閨秀,先帝曾想賜給她『文』的封號,孰料皇七子早夭……」朱成璧輕輕歎息,「不過十三年的功夫,實在變了太多太多,物是人非罷了。」
  「嗖」的一聲生生劃破這沉鬱的寧靜,一隻白翎箭幾乎是擦著朱成璧的鼻樑飛過,牢牢釘在朱牆上。
  竹息大驚之餘,臉色蒼白竟如宣紙一般,她緊緊擋在朱成璧身前,大聲呼喝道:「來人!護駕!護駕!」
  又是數支白翎箭呼嘯著射來,朱成璧狼狽不堪,被幾名內監簇擁著從步輦上扶下來,卻猛然聽得一聲淒厲的呼號:「王爺!」
  轉眸的瞬間,卻是奕渮一步躍下步輦,緊緊將驚慌失措的朱成璧擁入懷中,媛妃被幾名侍從護著,目光卻牢牢追隨著奕渮,從失望、擔憂裡透出未加掩飾的恨意。
  朱成璧一時間有些頭暈目眩,似是貪戀這一刻他的緊張與在意,更不願輕易捨去懷抱裡的溫暖,然而,卻分明有一絲更強烈的念頭緊緊撕扯著自己的心,要將自己揪回劍拔弩張的現實,她下意識摸向髮鬢。
  「璧兒?」
  奕渮驚異地望著面前的女子,鋒利尖銳的簪尾正緊緊抵住自己的胸口。
  朱成璧冷冷看著奕渮,緩緩吐出幾個字:「你輸了。」
  「是你?」奕渮嗆然一笑,話語裡似要沁出鮮血來,他難以置信,卻又彷彿早已料到,目光在朱成璧端靜的面龐上逡巡不定,「是你早已設下的局?」
  朱成璧淡然仰首,淺淺的笑痕如風輕雲淡,全然不見週身瀰漫的濃烈殺機:「若不是端謹貴太妃薨逝,可能騙了你入宮?若不是有人要行刺我,可能騙了你來護我周全?我要你立即下令,令文武百官入朝堂相候!」
  奕渮的目光,牢牢迫在朱成璧精緻的面上,唇角漾起薄涼的笑意:「你可知道,最卑鄙的不是無情,而是利用感情?」
  目睹此番驚變,媛妃幾乎是瞠目結舌,她急急喘一口氣,厲聲喝道:「朱成璧!你想清楚!三五步之內,儘是王爺的金羽衛,若你敢傷了王爺,你自己也沒有活路!」
  朱成璧淡淡一笑,並不理會媛妃的歇斯底里:「你曾問我,『如果,如果有一日,我跟玄凌都有危難,你會如何應對』,可還記得麼?」
  奕渮低低一笑,眉間之間有明朗的神色:「你的回答是,『我會救下玄凌,然後,跟你一起死』。」
  媛妃驚恐萬狀,細白的牙齒在唇上緊緊一咬,迅疾掃一眼四周,厲聲道:「成豫!成豫!」
  奕渮的唇角,消弭盡那一絲淡淡的涼意,卻忽而有一抹燦如三春的笑意高高揚起,他低低耳語,仿若閒敘家常:「不行,我知道,你為了今時今日的地位,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我怎能忍心,讓你跟我一起死?命中注定的事無法改變,著意強求的未必會有善果,美好的開頭也可能慘淡收場,你只屬於紫奧城。」
  天旋地轉的一瞬,奕渮毫不猶疑地抱起朱成璧轉身,他的速度那樣快,朱成璧潔白如新雪的裙裾翩然旋開,如嵋山上盛放的雪蓮。
  一滴,兩滴,淋漓的鮮血從奕渮胸前流下,伴隨著媛妃撕心裂肺的絕望哭泣:「不!」
  朱成璧依舊有些目眩神迷,目光迷濛間,觸到指尖上刺目的鮮紅,似被一柄極鋒銳的刀劃破心頭,她猛然抬頭,卻見那只簪子,穩穩地插在奕渮胸口,更有一支利箭,從奕渮後背貫入,銀色的箭頭上滴著血,那樣淒艷而殘忍的色彩,如尖利的麥芒,刺向自己的眼。朱成璧不敢置信,只怔怔地看著那嫣紅的血,姿態那樣熱烈而纏綿,從奕渮的胸口逸逸墜落,劃破雪白的素服,洇成一朵一朵的血花。
  那一瞬,朱成璧痛心到極點,彷彿滿腔心肺都被緊緊束縛,她顫顫伸出手去,卻換回奕渮氣力已盡地跪倒在自己面前,他的身後,金碧輝煌的宮室殿頂,是朱祈禎與成豫在做殊死搏鬥。那一箭,是成豫射向自己,裹挾著風聲,呼嘯而來,而奕渮,選擇了抱緊自己轉身,哪怕自己手中的簪子正對他的心臟。
  他絲毫沒有猶豫,彷彿是出自本能。
  朱成璧忽而垂下淚來,隨之而來的,是更多洶湧的淚花:「為什麼?為什麼要救我?」
  「你就在我面前,我無法不救你。」
  朱成璧的淚,越發無可遏制,她跪在奕渮面前,緊緊捧著他的面,他曾是那樣巍峨玉山的男子,叫人為他傾倒、為他沉醉,而他,在經歷了歲月彌久的錘煉之後,身上的風華氣度更是旁人遠遠不可比擬,然而,這一刻的他,卻是頭一次讓自己慘烈地要恨自己了。
  奕渮原本剛毅沉朗的面容逐漸單薄,慘白幾如雪蓮一般,他吃力地握住朱成璧的手,劃過由於呼吸急促而暴起的脖頸之上的青筋,終於,按在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璧兒,你聽我說,我書房……洛神圖的後面……藏著一份花名冊,那是所有曾勸諫我登上帝位的人……還有,甘循的兵符、五軍營的兵符,都在那裡……我原是想,今日出殯,告訴你所有這一切,我會退隱……」
  五軍營回京,甘循府邸被查抄,原是為著這個?
  朱成璧怔怔想著,只覺得身體中湧起徹骨的驚通與寒冷,堅硬得如同千年不得融化的寒冰,有著鋒芒畢現的稜角,一下又一下,硬沉地輾在心上,將本已千瘡百孔的心輾得粉碎。
  「不……不……」朱成璧張徨失措,她的手上滿是奕渮的血,粘稠得似要將自己的三魂七魄生生剝離,「不是這樣,對不對?奕渮,你告訴你,這是你編出來的!你要讓我一輩子後悔,一輩子活在痛苦裡,對不對?」
  奕渮的目光逐漸渙散,他竭盡全力,緊緊握住朱成璧抖得厲害的雙手:「璧兒,二十五年了,你還不知道我嗎?」
  萬寶閣初見,奕渮笑容清朗,暖意頓生:「瑰姿艷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
  青春韶華,彼此言笑風生,奕渮笑著執過自己的手:「你我二人,名字相連,豈非那傳世的和氏璧了?」
  南苑校場,奕渮銜著一縷輕薄的笑意,以一種曖昧的姿勢靠近,低低道,「若是大局已定,本王什麼都不要,卻只要你。」
  嵋山雪線,朵朵白蓮,奕渮輕輕耳語:「那麼,我就背著你,慢慢上來,如果我也老得走不了路,就命人抬著我們一起上來。」
  頤寧宮,奕渮執過朱成璧的手,笑罵道:「什麼糟老婆子!還沒見過有把自己往老了比的。你若是糟老婆子,那我就做糟老頭子,可好?」
  朱成璧的思緒渺遠得幾乎要收不住了。
  此時,朱祈禎一劍貫穿成豫的胸膛,玄凌早已埋伏下的玉笛司亦將金羽衛制服、將媛妃帶離,竹息、竹語等人也遠遠退開,空曠的永巷,只餘下朱成璧與奕渮兩人。
  「不!」朱成璧失魂落魄,只覺得耳畔嗡嗡作響,似有千百馬匹揚蹄奔騰,「你別走!不許你走!」
  「璧兒,忘了我,就當我,從來不曾來過……你牢牢記著,平反所有被我害死的臣子,如此,他們才會更加支持你,你的位子,也更穩固……而我,從今往後,就是亂臣賊子,再也不得翻身。」奕渮淒絕一笑,最後一次凝聚氣力,想要撫上朱成璧淚水潸然的面龐,「重華殿夜宴,博陵侯之的死……如今……我也算是異曲同工了……」
  奕渮的手,軟軟從朱成璧鬢邊落下,留下一道慘烈的血痕。他輕輕闔目,唇上的笑意依舊那樣清朗,那樣溫暖,宛如二十五年之前,在萬寶閣的初見。
  他走了,再也不會有人,能像他那樣,走進我的心。
  而他的離去,也將我的生命,我餘生的所有悲與喜,一同帶走了。
  朱成璧輕輕伏在奕渮耳邊,冰涼的唇微微顫動:「當年,妍貴嬪在這裡挾持凌兒,我只覺得天地都要崩塌了,是你凌風一箭,貫穿她的咽喉。你救了我們母子。這一回,你為何一定要用自己的死來讓我深深記住,我是有多麼的不堪……」
  朱成璧靜靜抱著奕渮,肩頭的雪蓮被鮮血染得嫣紅,幾乎成了彼岸花一般。
  「彼岸花開開彼岸,花開葉落永不見。」
  朱成璧反反覆覆念著這一句,淚眼朦朧中,卻見一對碧玉蓮花鐲子從奕渮的懷中滾出,摔在地上,「叮」的一聲,蓮花,碎裂了。
  朱成璧怔怔地看著,突然想起,奕渮於自己,便是這托住碧玉的蓮花一般,碧玉再如何溫潤細膩,沒有蓮花的花瓣與葉片,終究是不穩的。
  是了,奕渮從來不需要多陪著自己,自己也並不必要時時刻刻在他身邊,因為,只要這對鐲子,戴在自己腕上,便是他與自己,全部的明白與懂得了。
  碧玉,即為自己,蓮花,即為奕渮。
  如今,奕渮已去,再無成璧。

  第一百零九章  花開葉落永不見(2)
  第一百零九章
  花開葉落永不見(2)

  大雨傾盆,沖刷盡塵埃,激盪起一浪浪的水汽,被霍霍的風裹挾著,如呼嘯的巨獸在奔突嘶鳴。
  朱成璧跪在通明殿內,週遭滿是通臂巨燭,亮如白晝,檀香沉鬱濃重的氣味沉沉逸散,如要窒住人的呼吸。
  朱成璧面前,三十丈高的佛像遍體漆金,在熒熒燭火中反射出耀目金光,如流水一般閃爍著,似要迷離人的眼眸。
  曳地三尺有餘的裙幅平展展地伏在明鏡似的地面,如一朵一朵的雪蓮綻開,雪綃衣裳寬大的雲袖在清冷的夜風中兀自飄拂,一陣高,又是一陣低,露出朱成璧枯瘦下去的手腕,顯得掌心中的祖母綠十八子佛珠愈發地珠圓玉潤。
  竹息輕輕上前,微露不忍,低低耳語道:「太后娘娘,兩天兩夜了,您都跪在這兒,又只肯進食一些稀薄的粥,這樣下去,只怕鳳體要支撐不住啊。」
  朱成璧微微開口,聲線暗啞蕭索:「事情,辦得如何了?」
  竹息無奈,但不敢遲疑,忙道:「都成了。」
  原來,奕渮死去的當日,朱成璧下令封鎖消息,以奕渮的名義發佈命令,令文武百官入紫奧城朝堂,他們面前是兩重鬼門關,在第一道門前,大臣們的護衛、侍從被朱祈禎的人手攔下、隻身進入第二道門。在第二重門前,朱祈禎手持一卷名冊坐在那兒,校對著來者與名冊上的名字。但凡是名冊上的人,朱祈禎一揮手,便命被左右的侍從將其拖下去。而只有安然通過兩重大門的人,才能入內覲見玄凌,並被告知:太后已親手誅殺攝政王。在此過程中,曾擁立攝政王篡權的大臣悉數被殺,朝廷上只剩下服從皇帝與太后的大臣。
  朱成璧並無一絲欣悅神色,語調波瀾不驚,彷彿是在聽一場戲,須臾只道:「朱祈禎辦事最是利落,想必皇帝很是賞識。」
  竹息緩緩道:「皇上剛剛下了一道聖旨,丞相苗從哲苗大人不再同領戶部尚書一職,改由甘循甘大人任職,而空出來的兵部尚書一位,由朱祈禎朱大人來坐。」
  朱成璧的手勢微微一滯,緊閉許久的目光陡然睜開,她出神地望著面前的佛像,喃喃自語:「皇帝心裡有多恨攝政王,就會有多重視在攝政王黨羽分崩離析中起重大作用的朱祈禎。」
  竹息默然片刻,又道:「萬昭儀的父親萬默奇萬大人已經入宮,與刑部尚書劉汝吉劉大人一同審理攝政王餘黨一案,經此事後,只怕朝野上下,流放、入獄的官員不計其數。」
  有一陣涼風驟然闖進殿中,裹挾著撲面而來的豐沛雨水,呼嘯騰挪如竄行翻滾的蛟龍,橫掃一切,讓人心裡驀然一驚。經幡與重重帷幕紛紛捲起,又在風中胡亂地翻動,像宴席上舞姬舒捲自如的玉臂。
  「無妨。」朱成璧似是渾然不覺,淡淡道,「朝中還有很多堪當大用的臣子,慕容迥、馮思和、甄遠道,都可啟用。」
  忽然,有一陣又一陣的呼喊聲在殿外響起。
  朱成璧皺一皺眉:「是誰?」
  竹息握著絹子,為朱成璧拭一拭額上的汗:「是皇后娘娘帶領一眾嬪妃,在通明殿外跪著。」
  雨聲,越發大了,殿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似是要遮掩人的耳目,然而,朱成璧屏氣凝神聽著,卻分辨出朱柔則真摯懇切的聲音:「母后!請您移駕頤寧宮!母后!請您移駕頤寧宮!」
  隱隱夾雜的,還有其餘嬪妃的聲音,或聲嘶力竭,或氣息低垂:「太后娘娘!請您移駕頤寧宮!太后娘娘!請您移駕頤寧宮!」
  朱成璧冷冷一哼,眉眼間閃過一絲不豫:「這是做什麼?」
  竹息為難道:「攝政王已除,太后娘娘親口判定,他是亂臣賊子,既然慶父已死、魯難將息,太后娘娘自然應該在頤寧宮,運籌帷幄、逐濁流而引清流,並非在通明殿裡祈禱。」
  「這是皇后的意思?還是皇帝的意思?」
  「奴婢不知。」
  朱成璧微微闔目:「她們跪了多久了?」
  「已經兩個多時辰了,外面到底是驚雷暴雨,再這樣下去……」
  朱成璧心裡隱過一絲惱恨與愴然,良久,她徐徐睜開眼睛,眸光裡儘是清寒:「回宮。」
  頤寧宮沉浸在一片陰濕之中。
  雷暴聲隆隆,如鼓如潮,又似戰場上的金戈鐵馬,數度可見雪亮閃電橫刺暗沉天空,映得原本金碧輝煌的紫奧城煞白煞白,如人間地獄一般。
  朱成璧靜靜坐在朱漆雕鳳紋長窗前,目光偶爾掠過雙魚星紋鏡,不覺詫異,不過數日之間,之前費心保養的面容憔悴而枯乾,更有細紋橫亙其間,彷彿一剎那,十數年的時光已從面上匆匆逃逸而去。
  朱成璧伸手打開銀杏木妝台上的一隻金鑲寶石鏤空八寶妝奩盒,裡面平整地放著數支步搖,金蝶戲並蒂海棠步搖、紫雀紋鎏金穿玉步搖、金鑲玉蝶翅步搖、朱雀銜南珠紋東菱玉步搖、紫金八面鏡和田玉步搖,每一支都是價值連城,都是光彩熠熠。
  朱成璧淡淡對侍立一旁的竹息道:「都封了送進庫房裡去。」
  竹息柔聲勸道:「太后娘娘,裡頭有好幾支還是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那裡傳下來的。」
  「還要那些東西做什麼,豈無膏沐、誰適為容,他已經走了,我再費多少心思裝扮,又能給誰看?」
  竹息微一沉默,向竹語招一招手,示意竹語取走妝奩盒,復又輕輕歎息:「太后娘娘,您還有皇上。」
  朱成璧微微側目,朱紅雕花窗台的斜下方,擺著一隻碗蓮,花發大如酒杯,葉縮如碗口,亭亭可愛。
  竹息低低道:「這是六王爺吩咐花房培育了送來的,以老蓮子磨薄兩頭,入蛋殼使雞翼之,俟雛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門冬十分之二,搗爛拌勻,植於小器中,灌以河水,曬以朝陽。」
  「玄清?」朱成璧緊鎖的柳眉徐徐展開,「是了,上個月他來跟哀家請安,哀家不過提了一句喜愛碗蓮,他就這樣記在了心上。」
  朱成璧忽而一笑,伸手攏一攏那小巧的碗蓮,伴隨著清香彌蕩縈繞,卻是內心裡綿生出的洶湧不盡的感歎與悵惘:「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怨恨舒貴妃嗎?並不是為了先帝的寵愛,而是因為,她做到了這宮中無數女子傾其一生都無法做到的事,她獲得了一個男人幾乎完整的愛。先帝走後,她在安棲觀,可以時時懷念那段美好的時光,而我呢,餘生,只會怨恨自己。」
  朱成璧緊緊閉著眼睛,昔日夏夢嫻的話語猶在耳畔激盪:「這世間的女子,從來都不以權力定輸贏!你贏了帝位,輸了丈夫的心,那你依然是輸!紫奧城的妃嬪,沒有誰能贏過阮嫣然!」
  彼時的自己,還曾天真地認為,自己根本不需要在意弈澹,只要能名正言順地成為皇太后,就能與奕渮朝夕相處,就能一點一點彌補失去的往昔。只可惜,如今,卻是自己生生斷送了僅存的溫暖與念想。
  愛情與權勢,於紫奧城的女子,都是盛放在心尖上的花,一朵驚艷了似水浮生,一朵璀璨了似錦年華。但是,朱成璧分明覺得,自己曾擁有的,如今卻已全部失去了,就彷彿原本的千里沃土,驟然失去了地下泉的滋潤,龜裂成一道又一道的乾涸。
  怔忪的瞬間,又一道炫目的閃電擊破沉鬱的黑夜,朱成璧一個恍惚,似是看到了錢小儀扭曲的面容,她的笑聲如暮色時分夜梟淒厲的鳴叫:「朱成璧啊!你貴為太后又如何?紫奧城的女子,沒有誰能贏!你等著!你等著!你必有一日,活著還不如死!還不如死!」
  淚水,如決堤一般,再度洶湧而出,眼角如有芒刺狠烈地紮著,喉嚨亦是酸辣辣的,彷彿有什麼在狠狠地咬嚙。
  朱成璧失魂落魄地起身,卻撞到竹息身上,她只覺得滿心滿肺都是強烈的痛悔,無處傾訴。
  竹息緊緊擁住朱成璧,亦是淚水潸然:「太后娘娘,該過去的都會過去,您不能總是沉浸在傷悲中……」
  朱成璧張惶地掙開竹息,顫顫地伸出手,她似是要握住什麼,又似是什麼都握不住了。
  「我的眼睛怎麼了?我的眼睛怎麼了!」
  乾元三年的八月下旬,整個京城都沉浸在日復一日的暴雨之中,十數日未見陽光。
  朱成璧的膝蓋,每一日都痛得鑽心,每每玄凌、朱柔則、朱宜修等問起,竹息也只是歎息:「昔年廢後與玉厄夫人聯手折辱,令太后娘娘跪在暴雨中,自那時起,太后娘娘的膝蓋就落下舊疾,每到陰雨天氣,總是這樣。」
  是了,縱然心知肚明,竹息也萬萬不會提到「新疾舊病」四個字,奕渮在朝堂上賜高珩廷杖之刑,朱成璧從鳳座之上失足滾落台階,原本就不太好的膝蓋傷得更重了。
  讓玄凌愈加擔憂的是,朱成璧的眼睛也不大好了,三尺開外,就看得不大分明,問起劉太醫與孟太醫,也只說是日日夜夜操勞過度,傷了眼睛,只能斟酌著用藥、慢慢調理。
  於是,八月末的時候,玄凌與朱柔則冒雨前往太廟,專程為朱成璧祈福。
  從八月十五開始的新一輪政治地震,比起博陵侯一黨、夏氏一黨與西亭黨的倒台,更是驚心動魄,砍頭的砍頭,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朝堂上空出來的官職竟達到大半之數,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生怕一不留神就會被彈劾為攝政王的黨羽,遭遇滅頂之災。
  而孫傳宗謀害蕭竹筠的罪名,又被按回到趙全心的頭上,他的骸骨亦被移出亂葬崗,隨同移出的,還有徐孚敬父子。
  龐大的平反昭雪工作,亦就此展開。
  自從玄凌登基以來,有關朱成璧與攝政王頗曖昧的流言始終是不絕於耳。自從朱成璧手刃攝政王,更雷厲風行奪回政權,又一鼓作氣誅盡攝政王所有的黨羽以來。流言便不攻自破,世人皆贊朱成璧為女中豪傑,巾幗之姿遠遠棄世間鬚眉於足下。
  乾元三年九月初一,綿連十數日的暴雨終於停止,晴日艷好,朱成璧的膝蓋舊疾與眼疾亦有所好轉。
  九月初二,傅宛汀來到頤寧宮向朱成璧辭別。
  朱成璧冷冷看著面前的女子,她著一襲輕羅長裙,以一隻素雅的玉簪挽住青絲,俯首帖耳,平靜道:「嬪妾想去甘露寺,終身為尼,替太后娘娘,替皇上,替大周祈求福音。」
  朱成璧默然不語,片刻後,輕輕頷首。
  這場變故,改變了太多太多人的軌跡,朱成璧怔怔望著傅宛汀一步一步離去,惶然覺得,牽扯進來的人,根本沒有贏家。身在紫奧城,身在京城,要比,就只能比誰輸得盡量少一些。

  僅此而已。


第一百一十章  月夜洛水寒徹骨(1)
  第一百一十章
  月夜洛水寒徹骨(1)

  頤寧宮,半卷的水藍色琉璃墜珠長簾篩進薄薄的日色,朱成璧半倚半靠在楊妃色貴妃長榻上,填蘭草的藍緞地平金繡整枝松鶴紋靠枕發出輕輕的颯颯聲,若細雨綿綿,讓人身心舒暢。
  木棉坐在朱成璧對面,雙手從黃花梨透雕玫瑰雲紋的椅子扶手上輕輕拂過,微微欠一欠身,面露歉色:「太后娘娘萬福金安!請恕臣婦身子不便,實在是不能向太后娘娘行禮了。」
  朱成璧修長的指尖握著青花瓷湯勺,在斗彩茶盞裡微微一轉,挖出一塊色澤紅灩灩的杏仁玫瑰酪,寧和微笑:「已經十個月了吧?」
  木棉輕輕含笑,接過竹語奉過的一盞阿膠紅棗酪:「是呢,這個孩子彷彿是不想出來似的,倒是讓臣婦每天累得緊。」
  朱成璧眸光一黯,旋即又溫然一笑,極自然:「看來這個孩子是格外與你親密。」
  竹語亦是笑著附和:「昌安郡君夫人放心吧,小公子將來必定十分地孝順您。」
  木棉笑著承了竹語的祝福,轉了眸子掃一眼四周:「往日裡竹息姑姑都陪著太后娘娘的,怎麼今日不曾看到她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眸光輕輕揚起,似要落到渺遠無盡的所在:「竹息去了壽祺宮,這幾日莊和太妃身子有些不適。」
  見木棉若有所思地點一點頭,朱成璧攏一攏鬢邊的幾縷碎發,似是無意發問:「朱祈禎呢?難道不曾與你一同進宮的麼?」
  木棉忙道:「方纔,皇上喚了他去儀元殿了。」
  朱成璧抬一抬眸,望一眼窗外陰沉沉的天色,搖一搖頭:「不過兩三日,原以為天氣能晴朗起來,孰知今日,天色又是這樣差,烏沉沉的,好沒意思。」語畢,朱成璧銜起一縷淡淡的笑意,望著木棉如雲高髻上橫逸而出的那隻銀鎏金青鸞簪子,「朱祈禎新任兵部尚書,你們府裡想必是賓客滿盈的。也是,朱祈禎年輕,還不到三十歲,如今看來,丞相之位是指日可待的了。」
  木棉並不十分的歡悅,眸中閃過微不可尋的一絲悵惘與落寞,卻只蓄著清和的笑意道:「那是太后娘娘與皇上費心提點,否則,夫君也不能有所成就。不論夫君來日是否能做到丞相,赤膽忠心,都會為了太后娘娘與皇上。」
  朱成璧輕輕頷首,面上的神情越發平和:「若非是朱祈禎演戲演得好,哀家也未必能將攝政王剷除,自然,這裡頭也是有你的功勞的,這個孩子很有福氣,能銜著金湯匙出生,想必日後也能做到平步青雲,叫世人羨慕萬分。」
  朱祈禎緩步走在永巷,耳畔仍迴盪著皇帝熱忱的話音:「祈禎,如今除了汝南王,朕最信任你!朕許你尚書之位,你也要好好做事,朕要與你,共同開創大周盛世!」
  朱祈禎微微搖一搖頭,皇帝,是什麼時候如此信任自己的呢?是從他知道自己孤膽成為皇太后安插在攝政王身邊的細作?是從他得知自己參與剷除攝政王?還是從他看到自己在清肅攝政王一黨過程中的果決與凌厲?
  朱祈禎已無從去想,然而,尚書之位,卻是致命的誘惑。
  自己想過,等到孫傳宗被平反昭雪,就攜帶妻妾離開京城,尋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好好撫育木棉腹中的孩子。
  但是,位列尚書,不是自己從前的凌雲志向麼?
  只有一點,讓自己仍存有幾分疑慮與惶惑,皇太后看自己的目光,一日比一日冷寂下去。
  「朱尚書!」
  一把沉穩莊肅的女聲生生拽回朱祈禎的思緒,他駐足回眸,淡淡含笑:「原是竹息姑姑,您怎麼在這兒?」
  竹息抿唇微笑,上前一步,屈一屈膝道:「太后娘娘吩咐奴婢,特在此地恭候朱大人。」
  話音未落,竹息輕輕招手,有小宮女端著一隻精緻的朱漆描金雲龍鳳紋盤上前,上面平穩地放著一隻璞玉酒壺、一隻璞玉酒杯,在暗沉沉的天色中自有清涼細膩的光澤微轉。
  竹息的面容若風平浪靜的湖面,她嫻熟地斟好一杯酒,嫻熟地遞到朱祈禎面前,微笑合度,姿態合宜:「攝政王餘黨清肅,朱大人很有一番建樹,如今已是兵部尚書了,太后娘娘知道大人每日辛苦操勞,特意命奴婢賜給大人一杯,梨花白。」
  聞得「梨花白」三個字,朱祈禎的眉心劇烈地一跳,仿若是風中的燭火,他望一眼面前甘冽清澈的瓊液,徐徐笑道:「微臣疑惑,太后娘娘要賜酒,在頤寧宮不是更好?為何要選在永巷?」
  竹息柳眉微揚:「太后娘娘天意難斷,奴婢也不知曉,或許朱大人喝完酒後,可以親赴頤寧宮問一問太后娘娘。」
  朱祈禎的眸光凝在那璞玉酒杯上,唇角浮起深幽的笑意,若碧水深處泛起的暗湧:「若是我不喝呢?」
  「昌安郡君夫人在頤寧宮,大人不會不喝。想必大人心知肚明,您在這裡為難奴婢,太后娘娘就會在頤寧宮為難夫人。」
  朱祈禎踉蹌一步,不可置信地緊緊迫向竹息微有閃避的眼睛:「姑姑既然這般振振有詞,又為何不敢看著我的眼睛?你告訴我,為什麼太后要我死?」
  見朱祈禎心中瞭然,竹息索性也不再隱瞞,明快道:「大人心裡應該明鏡似的清楚才是。太后娘娘每每看到你,就會想起,當日,是你挑動了她要對付攝政王的心思,是你聯合了傅宛汀來勸說,讓太后娘娘心中疑竇不消。荷湖的水泛紅是你,在隕石上刻字也是你。你費勁了心思,不是為了太后娘娘,只是為你自己。」竹息略略一頓,刻意加重了語氣,「更何況,那一日在永巷,便是你放的箭,才會讓攝政王護駕。若非你,攝政王又怎會死?」
  朱祈禎淒然一笑,緊緊按著胸口,似是整腔心肺裡有烈火熊熊燃燒,他厲聲喝道:「荷湖的水泛紅是我,在隕石上刻字也是我!我的確不是為了太后,我是為了傳宗!但是,追根究底,若是太后不允,攝政王會死麼?那一日,是太后讓我放箭!」
  竹息的目光清冷不帶一絲悲憫,她靜靜陳述,彷彿並非奉命來奪人性命:「不錯,但是只要你存在一日,就會讓太后娘娘滿心痛悔,也只有你走了,太后娘娘才能心安稍許。說得簡單一些,就是眼不見為淨。」
  朱祈禎的目光,一寸一寸冷下去,他搖一搖頭,喉頭迸出幾個字,如幽藍的鬼火:「不對,還有旁的原因。」
  竹息聲線微沉:「你已經是尚書了,殺伐決斷很有一套,有攝政王的影子,太后娘娘擔心,終有一日,你會成為第二個博陵侯。而且,你會比博陵侯更甚,江承宇是怎麼慘死的?太后娘娘心知肚明,你已經沒有心了。」
  朱祈禎仰天大笑,那笑聲似是從沉悶的胸腔裡迸發,裹挾著熾烈的怒火,要燃盡週遭的一切:「好!好!不愧是我的姑母!要我呆在驍騎營韜光養晦,是因為她暫時不想強出風頭!要我為她暗中辦事,是要扳倒廢後與昭憲太后!要我做她的細作,是為著斬除攝政王!而最後,狡兔死,飛鳥盡,她要除掉我,是為了皇帝!姑母啊姑母!您是何苦!」
  朱祈禎不斷地笑著,笑得極慘烈、極悲愴,早已不知到底是在笑自己,還是笑朱成璧,他笑著接過那璞玉酒杯,幾乎要沁出淚來,高高舉杯道:「姑母!攝政王合該敗在您的手裡!您也合該坐在那樣高、那樣孤獨的位子上!除了您,還有誰更適合做大周的皇太后?侄兒祝您,祝您此生壽考綿鴻,祝您長樂無極,祝您仙福盡享!」
  朱祈禎閉一閉眼,用盡全身氣力呼喊:「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祈禎猛地仰頭,梨花白如靈巧的蛇,暢快地流入,在唇齒間、在喉舌間,消失乾淨。
  劇痛,瞬間從腹部湧起,竄入四肢,似要掙破身體的每一寸毛孔。更有一把鋒銳的尖刀,在身體內部,厲厲地刮擦,彷彿要將五臟六腑攪在一起,生生不得停息。
  朱祈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血花從口中綻落,他艱難地抬頭望著竹息,從竹息掩飾不住悲涼的眼眸中,望見了蕭竹筠的面孔。
  欠下的債,總是要還。
  古往今來,莫不如是。
  「姑姑,對不起……」
  竹息疑惑地退開一步,極力從朱祈禎愈發虛弱的眼眸中搜尋什麼,卻一無所獲。
  「姑姑,我求求你,我的墓,跟傳宗在一起……還有木棉,藝澄,她們終究是無辜的……」
  朱祈禎頹然地躺倒,目光所及之處,有大片大片鵝毛樣的雪花飄落,便是那一日,孫傳宗死在自己懷裡,孫府的庭院,白茫茫似滿地梨花堆積。
  「傳宗……我來了……」
  竹息怔怔地看著朱祈禎,他的眼睛緩緩閉上,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中,融入那嘔出的淋漓鮮血中。
  下雪了?
  竹息一時間有些怔住,如今,不過是九月初九而已,為何會下雪呢?
  木棉疼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四五個醫女、產婆圍著木棉,焦慮道:「夫人!您用些力!再用些力啊!」
  木棉似是充耳不聞,只直直盯著竹息,唇角裂開一個淒絕的弧度:「姑姑!你告訴我!告訴我!為什麼太后要殺了夫君!為什麼!」
  竹息緊緊握著手裡的絹子,兀自靜默著,卻是竹語匆匆掀了簾子進來,低低在竹息耳邊耳語。
  木棉的面容都要扭曲了,劇烈的陣痛如森冷的鐵環一層一層陷進她的身體骨骼:「還有什麼!還有什麼!」
  竹息婉轉道:「夫人應該專心生產,還是不用知道的好。」
  木棉怒目瞪向竹息,語調裡逼出滴血斷筋的駭意:「如今,還有什麼是我不能接受的?你告訴我!」
  竹息長長歎氣:「嘉安郡君夫人,懸樑自盡了。」
  「什麼?」木棉一怔,瞬間,卻有更慘烈的疼痛泛起,腹部幾乎要被撕裂了。
  邱藝澄死了?活著的時候,你爭不過我。如今,夫君死了,你要先我一步去奈何橋與他團聚麼?
  產婆驚慌失措的聲音響起:「夫人出大紅了!」
  竹息一把握住木棉的手,急切道:「木棉!木棉!你聽我說,旁的事情,你不要多管,這個孩子,是朱祈禎唯一的血脈,你不能讓她活不到這世上!」
  木棉迷茫地望著竹息,聲音愈發軟下去:「世道人心冷漠如斯……」
  「木棉!這個孩子會得到最好的保護,太后娘娘說了,她會被封為翁主!她欠你的,欠朱祈禎的,都會好好彌補給這個孩子。」
  木棉眸光一亮,似流星洇滅前最後的星光輝耀,她驟然迸發出氣力,緊緊握住竹息的手,額上突突地跳著:「她殺了我夫君!不能!不能讓她撫育我的孩子!」
  竹息嚇得面色一陣蒼白,趕緊摀住木棉的嘴:「你不要命了麼!」
  竹息劇烈地喘息,昂起頭,失聲道:「你答應我!你答應我!這個孩子不要交給太后!交給陳正則!讓他帶著孩子離開京城!我知道他會!他一定會!」
  竹息百般為難,不知如何回答。
  「你若不答應,我便跟著這孩子一起死!」木棉聲嘶力竭,胸腔一陣氣息翻騰,淚水與汗水一起從面頰滾落,「太后娘娘啊!你殺了我一家四口!你不怕損了陽壽嗎!」
  竹息忙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腹中的陣痛一波又一波如洶湧不絕的海浪拚死衝上來,四肢百骸皆要裂開一般,疼痛到無以復加,渾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咯吱」掙開來。
  竹息的聲音焦急不堪,向產婆急道:「還杵在這裡做什麼,趕緊上催產藥來!」
  木棉痛得幾乎要昏死過去,死死抓著錦被的指節擰得關節發白,手背上青筋橫亙,心底卻逐漸有低微的樂聲響起。
  迷迷濛濛之間,似乎回到了城南朱府,大婚第二日醒來,便是這樣的樂聲在晨曦閣外淙淙流淌。
  床頭的紅燭早已燃盡,空餘紅淚垂落,纍纍如絳紫色的珊瑚,唯有帳中香的香霧裊裊地浮著,呈現出一個不完整的環,目光流轉,身後的百子錦被依舊是疊得完好,如一個不忍觸碰的夢。
  隨著一聲清亮的嬰兒啼哭聲響起,木棉疲倦地合上眼睛。
  乾元三年九月初九,新任兵部尚書朱祈禎暴斃,正妻嘉安郡君懸樑自盡,側室昌安郡君誕下一女,因出大紅而歿。依其遺言,其女交由新任兵部右侍郎的陳正則撫育,陳正則為養女親擬一名,取「禎」字右半,取「棉」字左半,又按照輩分從玉,喚作陳玉楨。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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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月夜洛水寒徹骨(2)  下卷大結局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月夜洛水寒徹骨(2)
  乾元三年除夕,因為有肅清攝政王黨羽之喜,玄凌下令,大赦天下,更在紫奧城紫辰宮宴請皇室宗親、文武百官、內外命婦等,其規模遠超乾元二年的除夕宮宴。宮中更是高掛「風傳率土慶,日表繼天祥」、「玉宇開花萼,宮懸度會昌」等寓意吉祥的紅底金粉聯子。朱牆金瓦也早早刷洗一新,更重新上色,看起來分外鮮亮喜慶。
  從暢音閣至紫辰宮,織金紅絨毯一路逶迤鋪開,上面繡著大朵大朵的牡丹、萱草、水仙、芙蓉、金菊,鮮活飽滿,真當是花開盛世。兩側一溜擺著的黃花梨滿雕寶塔宮燈幾有一人高,金色粲然,如銀河星子。更有掐絲琺琅香薰與象牙透雕花鳥蟲魚香薰在側,香霧瀰漫,勝似瑤台仙境。
  暢音閣前,華燈連綿做龍騰翔雲之景,金玉堆砌更見天家富貴之相。鎏金銅鏤雕萬壽如意樓閣式宮燈閃爍著熒熒燭火,映照得周圍亮如白晝。
  朱成璧的坐席位於最前,玄凌與朱柔則二人位於左側,朱宜修位於右側,賢妃、德妃、端妃等人的坐席依次向後。
  簡云然侍立在朱成璧身側,低低道:「太后娘娘,《穆桂英大破天門陣》是今日的壓軸戲,也是榮福班最拿手的,唱穆桂英的是榮福班班主鄧玉娘。」
  朱成璧抬手正一正髮鬢的象牙透雕如意雲紋扁方,含笑讚道:「今日的幾出戲都很好,看來你是很費了一番心思的。」
  簡云然和順笑道:「太后娘娘喜歡,那便是奴婢的福氣了。」
  話音未落,卻是閔瓊蘿領著小宮女進了流珠聚寶糕、玫瑰香梨糕、蓮蓉水晶糕、人參薯蕷糕上來,色澤誘人、香味撲鼻。
  朱成璧笑道:「閔尚食的手藝可是越發好了。」
  朱宜修聞言湊趣道:「是呢,閔尚食做的糕點色香味俱全,澤兒也很喜歡呢!」
  朱成璧點一點頭,端起獅峰龍井輕輕啜飲一口:「舞陽大長公主與晉康翁主今日會赴宮宴,閔瓊脂想必也是陪伴同行的,你若得空,便去見一見自己的姐姐,哀家也有一些賞賜要給她。」
  閔瓊蘿面上一喜,忙屈膝行禮,聲音裡含了一絲欣悅:「多謝太后娘娘恩典!」
  待到閔瓊蘿退了出去,簡云然不經意間望一眼朱宜修,卻觸及一雙意味深長的眼眸,更似透出星星點點的寒涼之意,不覺微微怔住,待到再看,朱宜修卻早已噙著和煦笑意望著台上的戲曲。
  簡云然不明所以,索性也不理會,只靜靜侍立。
  壽台上正演到**之處,眾將領求情之下,穆桂英不再堅持以軍法處置楊宗保,與其領軍共破天門陣,朱成璧看得入戲,不覺想起奕渮,心裡一陣絞痛,竹息有所察覺,不動聲色地續了一杯獅峰龍井,遞到朱成璧手中。
  朱成璧怔怔捧著龍騰雲端金紋的茶盞,那酥麻的熱浪猛地湧入自己心頭,方才回過神來,悄悄拭去眼角的濕意。
  壽台上,蕭天佐正與穆桂英、楊宗保大戰三百回合,忽而一個鷂子翻身,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直直向朱成璧撲來。
  玄凌大驚之色,一把推開正在發愣的朱成璧,大聲吼道:「護駕!護駕!」
  朱成璧被玄凌猛地一推,身子不穩,摔到地上,膝蓋疼得鑽心,那刺客見一擊不中,再度運足氣力撲來。
  玄凌一方面要保護朱成璧安全,另一方面又要護著朱柔則,不免有幾分力不從心,匕首相逼的一瞬,卻不知是何人拼盡全力扯住了刺客的腰帶,將其硬生生拖開,聞訊趕來的侍從一擁而上,將其死死按在地上。
  竹息匆忙扶起朱成璧,心有餘悸:「太后娘娘!您怎麼樣了!」
  朱宜修護在朱成璧身側,面上驚恐交加,厲聲叱問那名刺客:「是誰!是誰讓你來的!」
  那名刺客見掙扎不過,冷冷笑著,陡然噴出一口鮮血,無力地垂下腦袋。
  萬明昱膽子大些,上前一步,探一探刺客的鼻息,轉身回稟道:「太后娘娘!他咬舌自盡了!」
  鄧玉娘嚇得面無人色,連連叩首不止:「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奴家並不知此人膽大包天,竟敢行刺太后娘娘啊!」
  簡云然亦叩首道:「太后娘娘恕罪!榮福班年年入宮唱戲,本是穩妥的,奴婢一直以來多有留意,怎知會有如此狂徒,冒天下之大不韙,行刺於太后娘娘!」
  玄凌緊緊握著朱柔則的手,冷冷斥道:「榮福班是京城裡最好的戲班,鄧玉娘你新任班主,想必應該牢牢記住了老班主的訓示,怎的這個武生是來路不明,還是早已被人收買,你全然不知麼?」
  鄧玉娘聞言一凜,背後已涔涔出了冷汗,哭訴道:「奴家只知道,他近來彷彿常與戲班外面的人有所往來,但實在不知他有這樣悖逆的心思,若奴家得知,必將其五花大綁了送去刑部!」
  見鄧玉娘懇切,朱成璧不免平息了幾分怒氣,望向方纔那個救下自己的人,見是一名英武少年,微露幾分贊意:「這是誰?」
  那少年劍眉星目,丰神俊朗,見朱成璧發問,抱拳朗聲答道:「草民是榮福班的武生鄧楚涵!」
  鄧玉娘見鄧楚涵目光爍爍、聲線朗朗,卻不知下跪,唬了一跳,慌忙將他拉了一同跪下:「太后娘娘,楚涵是奴家的犬子,這還是頭一回入宮,不甚知曉宮中禮儀,望太后娘娘恕罪。」
  朱成璧輕輕頷首,唇角微微揚起:「楚涵,楚楚不凡,地負海涵,你的兒子很好,好好養著罷。」
  鄧玉娘長吁一口氣,再度叩首謝恩。
  由於暢音閣鬧出了行刺一事,朱成璧意興蕭索,在紫辰宮略略坐了半個時辰便扶著竹息的手回宮。
  約莫是亥時,朱成璧睡意不高,只換過一襲家常的品月色素緞衣裙,繡著幾朵芙蓉,在清月皎皎之中,倚窗而坐,望著遠處那一片燈火輝煌,靜靜思索。
  「太后娘娘。」竹息不知何時入殿,原本柔和的面色在燭火中有一抹淡淡的哀涼,她低低道,「慎行司已經查知,那名刺客的背後是何人指使。」
  「誰?」
  竹息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兩個字:「媛妃。」
  朱成璧指尖一顫,似有一股子涼風輾轉而入,吹得整顆心都吊了起來。
  「但是,慎行司的人去到王府,媛妃與中山王業已服毒自盡,彼時媛妃氣息奄奄,掙扎著要慎行司郎中沈軼鑫沈大人帶給太后娘娘一句話……」
  「說。」
  竹息頗有些惶恐,囁嚅道:「那是大不敬的言辭,奴婢不敢……」
  「說!」
  「媛妃說,若有來世,願汝為鼠,吾為貓兒,生生扼汝喉。」
  宛若一把鋒利的匕首牢牢扎進心裡,朱成璧一個抽搐,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痛得要蜷縮起來,面孔在剎那間變得雪白。
  竹息上前一步,緊緊握住朱成璧的手,將她駭人的蜷曲著的手指撫平:「太后娘娘!媛妃她知道什麼,她的話,您不必放在心上。」
  朱成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覺得那寒涼的空氣裡似生出了尖銳的、極其細小的爪子,死死扣著自己的咽喉,這一口氣進不去,又出不來,痛徹心肺。
  「竹息!」朱成璧咬住牙關,咬得牙齦微微發酸,彷彿含著一口冰涼的血,「告訴禮部,將媛妃與玄洺玉牒除名!」
  竹息微微怔住,旋即恭謹道:「奴婢明白了。」語畢,她微露一絲踟躕,「還有一件事,奴婢不得不請示太后娘娘……長寧長公主雖與行刺無關,但她目睹媛妃母子俱亡,受了刺激,已經斷髮……」
  朱成璧迅疾地掃一眼竹息,硬下心腸:「在京郊建一所長寧觀,讓長寧在其中修行。派人告訴在甘露寺修行的傅宛汀,讓她改去長寧觀隨侍修行。另外,昭示天下,長寧實為太皇宸謹貴太妃侄孫女,冰雪可愛,為先帝喜歡,由於周奕渮膝下淒涼,方交由徐徽音撫育。如今,周奕渮謀反,實屬亂臣賊子,長寧也不該繼續奉認其為養父。便讓她供奉端謹貴太妃為養母,算作先帝義女,終其一生,不得出長寧觀半步,為端謹貴太妃祈福祝禱。」
  竹息且驚且疑:「太后娘娘何意?」
  朱成璧遽然起身,推開竹息欲來攙扶的手:「你照做便是,禮部不敢違逆哀家的意思。」夜涼似水,十二月的夜風,如一柄泛著冰寒鋒芒的鋼刀厲厲刮過,有徹骨的寒涼。
  朱成璧竭力忍住眼角的淚意,一字一頓道:「哀家就是這樣一個絕情的人。外頭再如何風傳哀家巾幗之姿,殺伐果決,手刃了攝政王這樣的謀逆之臣。但是內裡,只怕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哀家是如何無情無義。」
  竹息心裡不忍,低低勸道:「太后娘娘,內裡的悲苦淒涼,旁人怎會明白?」
  「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哀家無情無義,這是我生生世世欠奕渮的,正史關乎國祚,那就讓野史將哀家痛斥到底,讓後人知道,是哀家負了他,一生一世負了他。」朱成璧推開朱漆鎏金殿門,殿外傳來的是紫辰宮盛大的絲竹之聲,然而,傳到這裡,卻若有若無、隱隱若現了。
  從今日起,所有的人與事,都不再與我相干。
  朱成璧拾起衣裙,緩緩出了頤寧宮。
  通明殿,朱成璧靜靜跪在佛像前,緩緩捻著手中的檀木佛珠,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往生咒》。檀香裊裊,如煙似霧,在通臂巨燭的熒熒燭火中,姿態裊娜。
  除夕夜,紫奧城錦綺相錯、華燈相輝、繡帷相連、笙歌相和,然而,偌大的通明殿中,沉靜若深海,只有朱成璧一人,似與外頭盛大的景象格格不入。
  驀的,似有輕輕的腳步聲響起。
  「出去!哀家吩咐了,誰也不能進來。」
  半晌,寂寂無聲。
  朱成璧心中疑惑,徐徐睜開眼睛,身子猛地一顫,原是奕渮,著一襲月白色長衣,立於自己面前。
  他的笑,依然是那樣溫暖,他的眸光,依舊那樣澈亮,他的語調極清和、極溫柔,低低喚著:「璧兒……」
  「奕渮!」朱成璧急急起身,不顧一切地衝上去要抱住他,「你別走!」
  然而,她抱到的,只有一片香霧。
  「你走了……」
  朱成璧慢慢張開手掌,幾縷淺淺的香霧悠然而升,浮出一個不完整的環,似在嘲笑自己。
  朱成璧頹然跪倒在地上,怔怔望向佛祖,橙金色的地磚那樣寒涼,卻涼透不過一顆如被寒冬臘月的冰水浸著的似枯槁似死灰的心。
  良久,良久,朱成璧徐徐起身,斂裙穩穩跪下,微微闔目,和緩地吟誦:「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餘生,青燈古佛常相伴,不羨鴛鴦不羨仙。
  後記:
  即種因,則得果,一切命中注定。
  昭成太后朱成璧,一生一世,殺伐決斷,言行果決,逆境不折不屈,順境不驕不躁,巾幗不讓鬚眉,數度力挽狂瀾,然,一撇一捺、一豎一橫皆成朱色。時人敬之、畏之,鮮有人侍之如親如故。
  有得必有失,高**坐,冷暖自知。
  (正文完,歡迎繼續關注番外卷,將講到純元皇后仙逝、朱成璧認清朱宜修的真面目、萬明昱與朱宜修最後的對決、真寧驚悉朱成璧與奕渮的真相、容妃的落幕等等,合計八章番外,加上上卷八十一章,下卷一百一十一章,共計兩百章整。)







第一章  和璧如初人彷徨(1)
  第一章
  和璧如初人彷徨(1)
  乾元五年六月初九。
  暴雨傾瀉而下,如無數的鞭聲嘩嘩錘擊著大地,連通明殿頂的簷頭鐵馬,都發出惶亂的悲鳴般的聲音。
  我靜靜跪在通明殿內,闔著目,掌心中的金星小葉紫檀佛珠緩緩捻動,如我流水一般的四十一年時光傾瀉於掌中。自從乾元三年的除夕以來,這已是我每一日必修的功課。
  竹息的腳步聲錯亂不穩,她急急到我身邊,語調從惶惑中透出一抹冰沉沉的哀涼:「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快不行了!」
  心裡一顫。
  「皇后不是難產麼?那麼孩子呢?」
  竹息靜默不語,我驟然睜開眼睛,即便在佛法裡浸淫許久,我依舊保持著一國太后最凌厲的眼神與最端肅的面色,我厲聲相問:「哀家問你,孩子呢!」
  「那個孩子……」竹息打了一個寒噤,彷彿看到了極可怕的物事,「生下來就沒了氣息。」
  「叮」的一聲,掌中的佛珠被我生生扯斷,一顆圓潤的珠子落在明鏡一般的地面上,跳躍著而去。
  心底,不知是辛酸,還是愴然,一併湧上的交錯複雜的情感幾乎收不住,我微微搖頭,仰首望向面前的佛祖,緊緊閉上眼睛。
  半年多前,同樣是這樣的暴雨之夜,我從噩夢中驚醒,只覺得背後冷汗涔涔,我夢見媛妃七竅流血地站在我面前,聲若夜梟的淒厲哀號:「若有來生,願汝為鼠,吾為貓兒,生生扼汝喉!」
  她的背後,是數不盡的亡靈,有著黑沉沉的影子,張牙舞爪,似要將我撕碎。
  我知道,我害過太多的人,如今,他們都要來討我的性命。
  正在我緊緊按著胸口,急促喘息之時,卻是竹息急急奔進內殿,面上是掩飾不住的震驚與淒然:「太后娘娘!大殿下……沒了!」
  皇帝即位以來,連連折損數位未出生的胎兒,先是周玉屏,再是萬明昱,後是李婉墨。而予澤的離去,幾乎要讓我肝腸寸斷,這個孩子格外乖巧,每每看到我,總會甜糯地喚我「皇祖母」,也只有看到他純真無邪的笑臉,我日復一日沉浸在濃濃傷悲中的心才能真正舒緩片刻。
  予澤,他還不過三歲,就被索去了性命。
  難道真的是上天格外厭棄於我,要奪去我唯一的皇孫麼?
  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予澤離去的那一日,皇后朱柔則竟被診出懷有身孕。朱柔則入宮三年,此番有孕,恰到好處地衝散了玄凌對於獨子夭折的苦痛。
  竹息告訴我:「嫻貴妃抱著沒了氣息的大殿下,在暴雨中往通明殿而去,卻在途中暈厥,她醒來的時候,皇上欣喜若狂地告訴她『宜修,你別傷心。老天爺知道你沒了孩子,可是宛宛有了身孕,她的孩子,也會是你的孩子』。」
  聽完這一句,我感到骨縫裡似被猛地塞入一把細碎尖銳的冰粒,冒著森森寒意,似要凝滯住全身的血液、更要扼住我的喉嚨。
  凌兒啊!朱宜修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即便再如何愛著朱柔則,又怎能說出這番冰冷無情的話來?
  朱柔則入宮後,我曾數次有意無意暗示朱宜修,如果朱柔則生不出孩子,予澤就會是毫無疑義的大周皇太子。
  我原本的設想是,掌控了太醫局的朱宜修可以有千萬種辦法,防著朱柔則懷孕,就像我防著賢妃與德妃懷孕一樣。
  然而,我與朱宜修都萬萬不會想到,予澤會早夭,朱柔則會有孕,就像我防範得再厲害,也根本料不到,賢妃依舊能有身孕一樣,更可怕的,這兩件事竟會這般的巧合,彷彿是在宣示,朱柔則的孩子剋死了朱宜修的孩子。
  上一回,朱柔則奪去了朱宜修的後位。
  這一次,朱柔則奪去了予澤的太子之位。
  如果是我,也萬萬忍受不住。
  然而,讓我大感意外且無比動容的是,朱宜修失子後,無微不至地在朱柔則床前侍奉,每一道膳食、每一碗湯藥必親自嘗驗,玄凌不放心太醫局,朱宜修就幫著一同看方子,一同斟酌用藥。若非我心知肚明李修容的孩子是如何沒有的,只怕我也要為這姐妹情深而感動萬分。
  竹息每每探望完朱柔則回到通明殿,總是用擔憂的眼神看著我。
  我面容沉靜,緩緩道:「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五陰盛。竹息,你告訴我,嫻貴妃的苦,佔了幾樣?」
  竹息凝眸深思,眉宇間的傷悲卻未曾掩去半分:「太后娘娘,簡云然得了時疫,乃為大不祥,已被驅逐出宮,扣押在朝月胡同,閔瓊蘿坐到了尚宮之位,更全權負責皇后娘娘的膳食。」
  「你的意思是,閔瓊蘿與嫻貴妃狼狽為奸,會對皇后不利?」我的語調波瀾不驚,如清潤的風拂過窗外綠蠟一般的芭蕉葉,「之前,賢妃冒犯皇后,皇后孕中多思易躁,一怒之下,罰賢妃跪了兩個時辰,賢妃的孩子就沒了。雖說連賢妃自己都不知道有了身孕,皇后更是無辜。但是,賢妃寵愛平平,好容易能懷上孩子,焉能不恨?聽聞她與德妃常常在鳳儀宮語出不遜,驚擾皇后不得安胎。再加上,麟趾宮與永華宮埋著什麼?有的賬,怎麼也不會算到嫻貴妃頭上。」
  竹息待要再說,我已冷冷打斷:「竹息,你幾次三番為皇后說情,哀家真是好奇,但是,哀家實在不想再聽你說話,也決不允許你踏進這趟渾水。」
  思緒在那一瞬間被狠狠抽回,我扶著竹息的手緩緩站起,眸光漫過殿外的暴雨幾成覆雨之勢,嘩嘩如柱,指尖微微顫著,終究,又是自己造下的孽,為了自己的孩子,默許朱宜修毒殺了朱柔則的孩子。
  朱宜修想必是恨毒了朱柔則,這一出手,便是一屍兩命。
  我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我的孩子沒了,便是表面上看來賢淑良善的朱柔則做的,一報還一報,她該當如此。
  只是,踏入昭陽殿的那一刻,我原本硬如磐石的心驟然軟了下去。
  朱柔則,即便是臨死時分的氣息奄奄,都那樣美,如一脈纖細的百合,散發出臨近枯萎的氣息。她虛弱地伏倒在悲痛的玄凌的懷裡,烏黑如雲的長髮披散著,鬢邊的幾抹蘸著黏膩的汗水貼在臉上,襯出她氣血散盡後雪白的面龐。
  朱宜修哀泣著跪在床頭,一遍又一遍地低低勸說:「姐姐,你別傷心,小皇子命薄,一生下來就去了。可是,皇上還在,你們還會有孩子的。」
  朱柔則身子微微一顫,她驀地看向我,眸光從哀傷裡透出一絲渴望,她掙扎著握住玄凌的手:「讓我,再與母后說兩句話。」
  玄凌轉眸看我,靜靜點一點頭。
  偌大的昭陽殿,唯有我與朱柔則相對,她虛弱地幾乎不能出聲,眸光卻在我沉靜的面上凝住不動:「母后……我想問您……為什麼,為什麼您這樣不喜歡我……」
  我冷冷看向她:「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皇后,你害死了我腹中的孩子,居然來問我為什麼不喜歡你,豈非貽笑大方?」
  朱柔則微微起伏的胸口剎那間停住,她不可思議地看向我,目光裡充盈了震驚:「母后,您說什麼?」
  我微微疑惑,唇角卻浮起一絲鄙夷:「你心知肚明鳳儀宮裡的白茅根,如若不然,你怎會使用添加了牛膝的九勻千步香?它們相合,功效足以與麝香相當!」
  朱柔則且驚且疑的神色不曾抿去半分,她怔怔地看住我,彷彿毫不認識一般,須臾,她愴然一笑,那笑容裡飽浸了如滴血斷筋的哀慟:「九勻千步香是金司藥的好意。」
  御膳房的金司藥,尚宮局的閔瓊蘿,章德宮的朱宜修。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徹亮如電光。
  我知道閔瓊蘿是朱宜修的人,但我忘記了,閔瓊蘿尚為御膳房尚食的時候,金司藥便是她的手下,這一條極為隱秘的關係,曾經的我幾乎沒有深究,如今一串,終究是瞭然。
  朱宜修,她必是從修繕鳳儀宮開始,就一步一步在算計朱柔則。
  即便我沒有提醒過她,她也絕不會讓朱柔則誕下皇嗣。
  孰知,我的身孕,使得她按部就班的計劃被打破。
  我忘記了,同樣對玄凌有著深沉的愛、為了他能夠狠下心來毒殺我腹中子的,除了朱柔則,還有朱宜修。
  這便能夠解釋,為什麼那段時間,京城裡盛傳玄凌與朱柔則的恩愛、相敬如賓。因為,只要讓我深信不疑,朱柔則是如何將玄凌視為此生最珍視的人,我所有懷疑的矛頭,都會對準鳳儀宮。
  心中的思緒千回百轉,我緊緊注視著朱柔則,她的素白寢衣上浸透了猩紅的血,如鮮妍到極致的牡丹,濃重的血腥氣在昔日裡暖洋如三春的昭陽殿中橫衝直撞,不僅宣告了她腹中孩子的死亡,更預示了她不可逆轉的生命。
  我惶然想起,在我成為太后之後,第一次回府省親,朱柔則便是著一身楊妃色的彩描花鳥紋大袖衫子,軟銀輕羅百合裙上繡著大朵大朵如飛雪一般的曇花。
  曇花一現,預示了朱柔則短暫卻美好的生命。
  竹息說得不錯,我不喜歡朱柔則、更痛恨她的到來而造成我與凌兒之間永不可彌合的隔閡,這樣先入為主的印象使得自己情願相信整件事是她做的,而非一力扶持、寄予厚望、同為庶出的朱宜修。
  我的固執與偏見,最終害死了這樣一朵水中百合。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鳳儀宮,賢妃與德妃正跪在滂沱大雨中懺悔,瓢潑的雨水打得她們沉重地勾下腦袋,慘白的面容幾如孤魂野鬼。
  我靜靜地站著,腦海中浮現出方纔的畫面:朱柔則伏在玄凌膝上,氣息奄奄:「我命薄,無法與四郎白首偕老,連咱們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個妹妹,請四郎日後無論如何善待於她,不要廢棄她!」
  朱宜修微微一顫,抬頭望向朱柔則。
  而朱柔則,已經說不出話來,她的嘴唇微微張合著,眼睛直直地勾著朱宜修百感交集的面容,那一刻,我驟然讀出了她無聲的喃喃,她說的是「對不住」。
  隨著朱柔則秋水般澄澈的眼睛逐漸失去光彩,慟哭聲激烈地響起,跪在朱宜修身後的閔瓊蘿迸發出哭天搶地的哀嚎:「皇后娘娘薨……」
  朱柔則,她一定是明白的。她在生命走到終點的那一刻,明白了朱宜修對她深沉似海的恨意,她全部都懂得了,卻又全部都來不及了,她唯有真誠而又執拗地告訴玄凌:善待朱宜修。
  我在最後一刻,相信並且接受了朱柔則全部的單純與善良。
  雨,越來越大,我在朦朧迷濛如重重絞紗帷帳的雨幕中看到了自己的姐姐,朱成瑿。
  她在臨死之前,用盡了全部的氣力跪倒在我面前:「我這一跪,是祈求您的原諒,當年的我,雖是空口承諾,卻是真心實意想讓父親收回成命,但父親告訴我,不是你,就是我,朱氏一族,必須有人犧牲。是我自私!是我膽小!是我不守諾言!我想與父親相爭,但我又不肯捨了正聲!」
  她淚水漣漣,泣不成聲:「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您一輩子!璧兒,我已是半截身子埋在棺材裡的人了,只求您原諒我,我下輩子給您當牛當馬,只求您原諒我!」
  姐妹之間的情意,是彼此剖心的真誠相交,但是,哪怕是毫不起眼如湖面微瀾一般的嫌隙,若未能來得及開解,一旦釀成了刻骨如洶湧潮水抵死衝上岸灘的恨意,便會造成一生都無法挽回的沉痛。
  我的淚珠,無可遏制地落下,灼燒著我的皮膚。
  自從奕渮走後,我再也沒有這樣恣意地為旁人流過淚。
  「竹息,告訴我,為什麼你再三幫助皇后說話?」
  竹息撐著一把疏落水墨寫意的油紙傘,低低道:「每每蕭竹筠的忌日,皇后娘娘都吩咐了通明殿給他進一束香,除了太后娘娘,再也沒有旁人這樣把奴婢放在心上。」
  「你不懷疑皇后只是在作秀?」
  「不會,皇后娘娘從來都是暗地裡吩咐,從不讓奴婢知曉,若非是那一回偶然撞見,奴婢也根本想不到。太后娘娘啊,皇后娘娘連奴婢這樣微末的事情都記掛著,您還覺得她是害您小產的人嗎?」
  我驟然轉身,向昭陽殿穩穩跪下,心裡的痛悔似要撕裂每一寸肌膚。
  阿柔,是我對不住你。
  淚水潸然中,卻是剪秋穩健地步入昭陽殿,她步履急迫,根本不曾注意到跪在雨中的我。
  我剎那間洞穿了她眸中的陰冷與快意,頹然歎息。
  厭勝之術,爆發了。

  第二章  和璧如初人彷徨(2)
  第二章

  和璧如初人彷徨(2)

  後宮裡的格局,永遠不會一成不變。
  乾元五年初,有三名嬪妃得到了晉封,昭儀萬氏晉封如妃,容貴嬪和卓氏晉封容妃,容華湯氏晉封愨貴嬪。
  而賢妃與德妃,固然有著身為丞相的苗從哲與戶部尚書的甘循撐腰,亦有我的照拂,不至於淪落到失寵的地步,卻是不能與之前相比的。
  顯而易見,朱宜修失子、朱柔則懷孕之後,君恩幾乎只在鳳儀宮停留,即便是最得寵愛的如妃與容妃,加在一起也遠遠不如朱柔則多。
  我一記一記摩挲著手中的牌九,近兩年未曾涉及後宮瑣事,要一條一條理順並非易事,更何況,四年前那件事,我一定要查個清楚。
  因為,只要我微微闔目,便能看到如妃沉靜的面容,聽到她言之鑿鑿的話語:「是皇后。」
  竹息進殿的時候,我正凝神聽著儀元殿方向傳來的若有若無的哭嚎。
  「太后娘娘,嫻貴妃娘娘派人搜查麟趾宮與永華宮,在庭院花木之下發現了數枚木偶,那些木偶很有些年月了,皆已生出苔蘚,上面刻著皇后娘娘的姓名與八字,還插著數根銀針。」
  我徐徐轉眸:「當初如妃小產,哀家就令嫻貴妃設下厭勝之術,就是為著有朝一日徹底扳倒賢妃與德妃。」
  竹息低低道:「太后娘娘當年為使苗從哲與甘循倒戈,賜給賢妃與德妃承諾,如今厭勝之術爆發,皇上雷霆盛怒,若是賢妃與德妃搬出太后娘娘的承諾,該當如何是好呢?」
  我的笑意寒若冰霜:「哀家的承諾是,即便攝政王倒台,賢妃與德妃也不會受到影響。但是哀家沒有說過,她們犯下旁的不可饒恕的罪行,哀家都可以既往不咎。」
  竹息微微點一點頭:「奴婢明白了。」
  「告訴皇帝,賢妃與德妃在皇后有孕期間挑釁皇后,令皇后五內鬱結、不得安胎,更做下厭勝之術詛咒皇后,應當即刻賜死,不得再留。」
  竹息疾步出殿。
  我的唇角漫過一絲淺淺的笑意,賢妃苗連芷、德妃甘思,從你們入宮那一刻開始,你們就應該明白,身為攝政王的棋子,這只會是你們一生一世抹不去的污點。而攝政王的死,便是你們通往死亡之路的倒計時。
  更何況,倒戈相向,雖然明智,但永遠不會真正贏得別人的信任。
  我徐徐舉起手中青花纏枝的茶盞,那青花是清雨潤過天際後的那抹純淨色澤,順著籐蔓蔓延而開,彷彿要開滿整個頤寧宮:「賢妃,德妃,哀家不能親自送你們一程,便在這裡遙祝你們,後世再尋一個好人家,千萬,千萬,不要再遇到哀家這樣陰鷙的婆婆。」
  玄凌對賢妃與德妃恨之入骨,接到我的口諭之後,再也不留給她們任何辯解之機,當夜便賜三尺白綾。
  正當嫻貴妃奔波於處置麟趾宮與永華宮的宮人,斬除賢妃與德妃在紫奧城殘存的勢力之時。我斜斜倚靠在藍緞地繡萬鳳朝凰的靠枕上,闔目深思,一點一點梳理四年前的事件。
  珠簾上渾圓的珍珠輕輕顫著,竹語不安的聲音貫耳而入:「太后娘娘,如妃娘娘正跪在昭陽殿外,懇求皇帝見她一面。」
  我霍然睜開雙目:「皇帝見她了麼?」
  「沒有,皇上吩咐了,要徹夜陪著皇后娘娘,任何人等不許打擾,李長也被趕出了昭陽殿,如妃娘娘如何能夠見到皇上。」
  「如妃是什麼神情?」
  「如妃娘娘面容冰冷,兀自跪在大雨之中。」
  魚死網破,如妃是在下最後一場豪賭。
  「不管用什麼辦法,即刻將如妃帶到頤寧宮,另外,告訴嫻貴妃,不管她現在斬草除根有多少事要做,都必須來哀家這裡。」
  「奴婢明白。」
我靜靜看著面前的如妃,她穿著我的金絲織錦鸞鳥穿牡丹的鳳尾百褶長裙,如雲高髻上,那支雙鳳銜珠金步搖橫逸而出,垂下的朵朵金串珠紋絲不動,如堂皇富麗的牡丹,然而,她原本光滑如壁的精緻面容在華貴艷麗的裝扮中卻顯得有幾分灰敗,如鴉翅的纖密睫毛微微顫動著,更洩露了她忐忑不安的心緒。
  是了,面對自己被人握於掌中、不知往何處而去的命運,自然會如此驚惶。只不過,她能依舊保持著如此鎮定的面色,已經算極難得了。
  如妃萬明昱,不過還是二十一歲的年紀,假以時日,在紫奧城中如魚得水、呼風喚雨,必定不成問題。
  我微微含笑,端起案上的一盞小龍團微微啜飲:「如妃,哀家這件行頭是彼時為琳妃、攝六宮事之時最喜歡的,嬪妃們都說哀家看起來不怒自威、雍容華貴,但是,到了你身上,怎麼就如此彆扭?」
  如妃微微一顫,旋即平和道:「嬪妾萬萬不敢跟太后娘娘滿月光華相較,嬪妾,就是太后娘娘身邊的黯淡星辰罷了。」
  「哀家看,倒是未必。」我擱下青花纏枝的茶盞,覆手於膝,儀態嫻靜,「到底是因為痛失愛子,還是目睹了攝政王的悲慘下場,讓如妃你有了這樣大的心胸,敢覬覦鳳座?」
  我的語調平和不起波瀾,然而,話音裡的陰森寒意卻昭然若現,如妃的眉心劇烈的一跳,看著我的目光中充盈了震驚與惶恐:「太后娘娘!嬪妾如何敢奢求皇后之位?」
  「哀家不管後宮瑣事近兩年了,但是大事,心裡還是明鏡似的清楚。嫻貴妃與閔瓊蘿對皇后做了什麼,除了哀家,應該是你最清楚。如若不然,你為何執意跪在昭陽殿外,要見皇帝一面?」
  烏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後,猛地傳來一聲清脆的瓷盤碎裂聲,如妃狐疑地看我一眼,卻是竹息袖著手出來,面露歉色:「太后娘娘息怒,奴婢真是笨手笨腳。」
  我徐徐抬一抬手,示意竹息下去,方移目於如妃姣好的面龐:「除了皇后與德妃,你的容貌與端妃不分上下,但是你的心思,卻遠遠比端妃跟德妃要多。你心知肚明,嫻貴妃恨毒了皇后,你亦心中有數,嫻貴妃用何種手段來害得皇后母子俱亡。但你一聲不吭,暗暗搜集證據,就是為著皇后死後,先讓賢妃與德妃枉擔了罪名被賜死,再在皇帝面前諫言。一旦你成功了,嫻貴妃必定死無葬身之地,試問,那個時候,紫奧城裡,還有誰能與你為敵?皇后的位子,遲早會落到你手裡。」
  我驟然起身,寬大的雲袖一揚,袖口上以銀線密密繡著的精緻繁複的雪蓮劃過多道晶亮的弧線,我一把捏住如妃柔和的下顎,冷笑連連:「好一個一箭三雕之計!坐看皇后母子一屍兩命,任憑嫻貴妃舉報賢德二妃,最後再打得嫻貴妃永世不得翻身!哀家當真是小看了你!」
  如妃掙扎不過,狠狠瞪向我:「當初嬪妾以李修容的孩子為賭注扳倒禮嬪,太后娘娘已經心生感歎,您說過,『是應該慶幸你的長進,還是擔憂你的狠心』。那麼,太后娘娘既然睿智如斯,難道您不知道嫻貴妃對皇后動的心思?您放任嫻貴妃謀害皇后,您也是幫兇!」
  我冷冷鬆開如妃,轉身回座,居高臨下俯視如妃掩飾不住怨憤與痛恨的目光:「哀家為什麼眼睜睜看著嫻貴妃害死皇后,如妃你難道不清楚麼?」
  如妃一怔,旋即明白過來,緊緊握著手中的蹙金撒松花帕子,水蔥般的指甲竟生生在掌心折斷。
  「如妃,從你的神情,哀家已經猜到了十之**。當年,哀家小產,懷疑有人暗中對哀家下手,而嫌疑最大的,除了皇后,便是嫻貴妃,哀家要你查清事實,你卻在哀家面前和稀泥。但是,最後你供出的人是誰?」我徐徐摘下手指上的鏤金鑲東珠護甲,竭力忍住欲上前掌摑如妃的衝動,一字一頓似從沉悶的胸腔裡迸出,「你供出的,是皇后。」
  話音未落,如妃全部的氣力似被抽走,她膝下一軟,跌坐在地上,雙手緊緊扣住身下的織錦紅絨地毯。
  一道慘白的電光閃過,照得整個紫奧城亮如白晝。
  我的眸光在濃黑如墨的夜色中分外雪亮:「如妃,你錯得很了!當初讓你入宮,是因為嫻貴妃有孕,皇后柔弱,哀家擔心賢妃與德妃會藉機把持後宮。所以,你應該知道,只要賢妃與德妃在,你就還有用途,一旦賢妃與德妃死了,你又不安分,你的時日也就徹底到了頭。但是,哀家萬萬沒有想到,你居然有同時扳倒皇后與嫻貴妃的野心,既然如此,哀家斷斷容不得你。」
  如妃聽到最後一句,眸中驟然迸發出幽藍色的光芒,如鬼火幽靈一般:「太后娘娘!您要賜死嬪妾?嬪妾手裡有您的親筆承諾!」
  我聞言失笑,眼角儘是嘲弄:「賢妃與德妃也有哀家的承諾,但是依舊是死了。怎麼,如妃你一向聰慧狡黠,竟也有看不清的時候。你的野心太大,手段太狠,哀家是朱氏一族的女兒,皇后的位子,無論如何,也得由朱氏一族的女子來坐,根本輪不到你。」
  如妃一句句聽下去,愈發黯淡的目光卻如利劍倏地一亮:「太后娘娘!時至今日,嬪妾才真真正正看清您的面目!您這般狠辣,這般無情,不但將先帝的嬪妃玩弄於鼓掌之間,更將自己的一眾兒媳視若玩物!您有無想過,您也是女人,是否這世間所有的女子都是您棋盤上的棋子?您要用誰、要棄了誰,都是您一言堂。」
  我抿一抿唇,輕輕撥開她劇烈地顫抖著指向我的手指:「如妃太高看哀家了,哀家不喜歡唱戲、也不喜歡下棋,不過人在戲中、不得不唱,人在棋中,不得不走罷了。」我微微一頓,「攝政王死後,哀家固然可以用厭勝之術扳倒賢妃與德妃,但是哀家另外想過,倒不如借如妃你的手,哀家曾安排過人,有意透露於你,是賢妃與德妃害你小產,但為何你並無出手?」
  如妃眸光微垂,念及小產的孩子,眼底深深游弋過一絲恨色與淒涼:「當年,我放出夢見腹中子變為烏鴉、會在害我小產之人的宮殿上方盤旋的風聲,更讓人裝神弄鬼,引得六宮人心惶惶,就是為著看清是誰心裡有鬼,偷偷在宮室中焚燒魚腥草,結果,卻是章德宮走水,我聞出魚腥草的氣味,更兼之知曉嫻貴妃的種種下作手段在先,才會堅信是她害死我的孩子。我深恨嫻貴妃,但又不能貿然出手,只能咬碎了牙等待時機。孰知,後來卻得知真正的罪魁禍首是賢妃與德妃。我心中想,正是因為我勢弱,才會被人害倒如斯地步,唯有一步一步爬得更高,等到我可以隻手遮天,才能保護好我想保護的人。」
  我悵然一歎,目光漫過殿外的深深淺淺、或急或緩的雨幕:「所以,你按兵不動,一是堅信哀家遲早會除去賢妃與德妃,省得自己出手會成為別人的把柄,二是在等待時機,能將皇后與嫻貴妃一同扳倒。那麼,哀家再問你,予澤的死,是否跟你有關。」
  如妃搖一搖頭:「稚子無辜,我不忍下手。」
  良久的沉默如潮汐蔓延。
  四年的時光在頤寧宮逸逸沉沉的檀香裡隱隱浮現,從性情收斂、置身是非之外的如嬪,到意氣風發、擁聖寵而志得意滿的如貴嬪,再到心腸狠辣、心比天高的如妃。萬明昱,她的今時今日,亦是我一手造成。
  是我毀了她原本清亮如泉的青春年華。如今,我又要在手中添上一條人命麼?
  竹息上前一步,婉轉而言:「如妃娘娘,太后娘娘不想難為您,但也想保住您的顏面,紫奧城,您肯定是呆不下去了,最雙全的法子,便是您為皇后娘娘殉葬。」
  如妃眸光一跳,下意識看向我。
  我淡淡看著她:「明,是日月同輝,昱,是日色當頭,你的名字太過剛硬,就如同你這個人一樣。你殉葬之後,哀家會追尊你為貴妃,厚待你的家人,讓你得享哀榮,你所有的罪孽,都會隨著賢德二妃而去,再無人知。」
  如妃沉默片刻:「皇后娘娘母子俱亡,我是幫兇同謀。太后娘娘要我殉葬,我心甘情願。但是,我還有最後兩個請求。」
  「你說。」
  如妃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幾個字:「第一,善待容妃。第二,玉牒除名。」
  我一驚:「玉牒除名?」
  「太后娘娘,我這一生最最後悔,便是在您親往慎行司審問凌薇的時候,在您面前逞強。太后娘娘的懿旨到了萬府的那一日,嬪妾跪在一片祥和的日光下,陽關那樣刺眼,嬪妾看不清懿旨上的字,更看不清嬪妾要走的路。但是,從那刻起,嬪妾便知道,自己一輩子都出不了紫奧城這個牢籠。」
  如妃再三叩首,伴隨著兩行清淚的,是她懇切的乞求:「那麼,請太后娘娘還給嬪妾自由的魂魄。一旦追尊嬪妾為貴妃,進了妃陵、設了牌位、尊了謚號,嬪妾,就再也出不去了。」
  我沉默良久,終是惘然歎息:「時至今日,哀家終是明白了,你要的是碧海藍天的自由。」
  無限的悲涼,似一望無盡的湖水泛波,哪怕是一縷薄薄的漣漪,都蘊了歷歷數不盡的哀傷。再多的天家富貴,再多的金堆玉砌,不過是華麗粲然的金絲鳥籠,難以掩飾夜半輾轉難眠的哀涼以及對紅牆之外真情實感的自由生活的嚮往。
  既然無法企及,那就索性不再想,拼盡一身氣力,來追求至高無上的權力,用那生殺予奪的快感來慰藉一顆無處安放的心。
  如妃極力忍住眼角欲奪眶而出的洶湧淚意,貝齒緊緊咬住殷紅如血的下唇:「自由?自從嬪妾的孩子沒了,嬪妾就再也不敢奢望這樣遙遙不可及的東西。請恕嬪妾不敬,跟後位相比,自由實在是太難了。嫻貴妃也曾告訴我,生在這京城,鐘鳴鼎盛之家,錦衣玉食之人,一早便拿了自由做交換,根本沒得選擇。」
  「那哀家答應你,把這份自由還給你。」我疲倦地揮一揮手,「你比哀家要幸運。哀家生是紫奧城的人,死是紫奧城的鬼,一生一世,都禁斷在朱牆深鎖中了。」
  如妃拭淨面上的潸然淚水,恢復了如常淡然鎮靜的神色,再度叩拜:「嬪妾拜別太后娘娘,願太后娘娘壽考維祺、以介景福。」
  如妃緋紅色的裙裾逐漸消失在殿門外,怔忪失神間,我彷彿又看到那個初入宮闈的如嬪,她的笑意柔緩卻又成竹在胸:「厚積薄發,既然入了宮,總得分辨清楚旁的女子,若是一開始就陷入爭寵,只怕要得不償失。」
  是麼?今時今日,賢妃與德妃已經死了,李修容與恂貴嬪只怕是生不如死的,如妃,你的結局算不算是得不償失呢?
  我的目光,徐徐凝在烏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上,薄淡的語調再無一絲感情:「嫻貴妃,你出來罷。」
  註:壽考維祺、以介景福,語出《詩經?大雅?生民之什》,現多用於祝壽。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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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和璧如初人彷徨(3)
  第三章
  和璧如初人彷徨(3)



  朱宜修勉力掩飾著和靜容色下的慌亂,但她微微顫抖的戴著鎏金嵌鴿血紅寶石護甲的小手指已然出賣了她。
  我接過竹息奉上的續好熱茶的青花纏枝的茶盞,神色冰冷,若千年不化的堅冰道:「你,很好。一直以來,原是哀家看錯了你,哀家小產是你,成嬪小產是你,李修容小產也是你,如今,你手上又添了阿柔母子的性命,如妃與賢妃在你面前,分明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罷了。」
  這一聲「阿柔」讓朱宜修微微一震,她抬眸望向我,唇心輕輕顫著,如海面漂泊不定的浮萍。
  「哀家與你同為朱門庶出,正是這個緣故,哀家才比喜歡阿柔更喜歡你。哀家一早的考慮,便是讓你做大周的皇后。阿柔橫刀插進來,讓哀家與皇帝幾成反目,哀家沒辦法阻止皇帝對阿柔過分熱切的心,哀家欠你,但也只能給你副後的待遇與太子的位子。後宮諸人,誰不知道哀家冷落阿柔,卻格外疼惜嫻貴妃你?你竟然狠得下心來打落哀家的胎兒?」
  朱宜修深深吸一口氣,直直迎上我滿是哀慟的目光:「母后,當時的情勢,您比任何人都要瞭解,一旦您誕下攝政王的孩子,您敢擔保,攝政王不會反了皇上?您敢擔保,皇上不會知道。您是知道皇上的性子的,您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是要眼睜睜看著母子二人拔刀相向麼?」
  「住口!」我怒不可遏,重重一拍梨花木桌案,長長的碧璽流蘇耳環打在脖頸上,有清潤的寒涼,「嫻貴妃,你既然有這樣大的道理,為什麼不跟哀家說,為什麼還要設計成是阿柔做的?」
  「母后是怎樣的人物,廢後、玉厄夫人、祝修儀,哪一個是您的對手?兒臣怎敢硬生生打落您的孩兒,再去您的面前痛陳厲害?兒臣恨皇后,讓皇后擔著這個罪名,自然最好。母后啊,對皇后心懷怨恨的何止兒臣一人?如若不然,為何如妃當初要誣陷皇后?」
  我冷冷一哼:「如妃殉葬,你可知道是為什麼?如果不是因為你出身朱氏,如果不是對你還有那一點憐惜,哀家會除掉這樣一個對你威脅頗大的寵妃?你無用!如妃已經掌握了你全部的罪證送到昭陽殿門外,你居然還在對賢妃與德妃的殘餘勢力斬草除根!」
  朱宜修聞言,卻是不露聲色地鬆了一口氣。
  我沉默片刻,逐漸緩和了呼吸,淡淡道:「閔瓊蘿知道得太多,不適合留在紫奧城了,送出宮吧最新章節。」
  「兒臣明白。」
  我的眸光在朱宜修玲瓏如蟬翼一般的髮鬢輕輕一轉,淡淡道:「阿柔死與不死,你都失了得盡丈夫歡心的可能。自然,你要是委屈自己,降低一切姿態去博取皇帝的憐憫,甚至不惜做阿柔的影子,憑著皇帝對阿柔的眷戀,你倒還有幾分得寵的希望。現在,你自己想清楚,是要寵妃的裡子,還是皇后的面子?」
  朱宜修深深地吸一口氣,平視著我:「朱府沒有其他可以為皇后的女子,千斤重擔,母后擔著的,兒臣也願意一起擔著。」
  是了,即便我再如何怨恨朱宜修,我都不得不將一切真相掩藏,朱氏的男子都不中用,朱氏一族的擔子,唯有女子才挑得起。
  我靜靜看著朱宜修沉靜若水的容顏:「記住你今日所言,不要妄想二者兼得。那樣,你才能過得很好。」
  我徐徐起身,只覺得這樣累,血濃於水的親情,尚且摻雜了這樣多的算計,紫奧城內,真真是冷漠如斯。
  最後留給朱宜修的,是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哀家沒有看錯,你果然是皇后最適合的人選。」
  阿柔的死,迅速捲走了皇帝平日裡歡悅的神色,也帶去了紫奧城往日裡的勃勃生機。所有的人,不論是嬪妃還是宮人,都小心翼翼、步履躡躡,生怕驚動了皇帝沉痛的哀思。
  兩年後,乾元七年,在我的支持下,朱宜修終於如願以償,坐上了暌違七年的皇后寶座。而我,並未出席盛大的宮宴,不過讓竹息送去了一份賀禮而已。
  其實,自從阿柔死後,我對朱宜修的態度便日復一日地冷下去,宮人們只知道我時時懷念已故的純元皇后,卻對繼後愈發的不喜歡。
  而作為繼後,朱宜修不得不被時常被拿來與阿柔相比較,而每一次比較,人們都會搖頭,繼後,的確不如阿柔美,不如阿柔溫婉,不如阿柔母儀天下。選擇了皇后的面子,朱宜修必須面對這一切。
  在餘下的嬪妃中,終究是容妃更勝一籌,即便後來生子封妃的愨妃湯靜言,也不及她受寵。
  容妃,似是費勁了心思投皇帝所好,她著一襲勝雪白衣,她水蔥般的指甲上不染一物,她喜愛梅花,擅跳驚鴻舞。
  有數次,我都能看到,容妃陪伴在皇帝身側,笑靨如花。
  我靜靜想著,或許,如妃拜託我善待容妃,是多此一舉了。
  然而,不過短短一年的光陰,盛極一時的容妃,卻在太液池跳驚鴻舞時失足墜落湖中,皇帝悲痛萬分,卻一反常態,並未追封,甚至將其玉牒除名,秘密送回漠北安葬。
  裡頭的事,我無從得知,但我隱隱感覺,跟朱宜修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那一日,朱宜修坐在我面前,一襲明黃朱紫色皇后鳳衣克盡尊貴,舉手投足,盡顯一國之母的高華風範,我淡淡含笑:「容妃也沒了,愨妃唯你是從,端妃即便有些愛寵,也斷斷爭不過你,更不用談陸昭儀與李修容。」我纖長的手指緩緩拂過身側一株開得蓬勃的玉璽映月,銜著一縷意味深長的笑意,「這花金燦燦的,顏色又正,開得又勁道,冬去春來,也算是熬出來了。」
  朱宜修淺淺一笑,眸光深深從我面上劃過:「那是母后您一手指點,兒臣自然以母后為榜樣,處處效仿。」
  我微微一嗤:「哀家未必比得過你。」
  「是麼?」朱宜修的笑意越發甜蜜,「連枕邊之人都能下手,單憑這一點,兒臣就遠遠落於下風。」
  我驚怒交加,嘴唇微微發白,旋即,又平靜下來:「不驕不躁,是皇后的本分,沒了容妃,還會有旁人,她們,會更像純元皇后。」
  我說對了一點,但也說錯了一點。
  後來入宮的女子中,慕容世蘭,那樣明艷的女子,幾乎以壓倒之勢奪取了皇帝的寵愛,燕舞笙歌,只在她的宓秀宮停留。即便,她並不像純元皇后,但是,她烈火般的性格與無可匹敵的艷麗如盛放芍葯的容貌,無法不讓皇帝專寵於她。一干妃嬪無人敢掖其鋒芒,連朱宜修也不得不避開她愈來愈盛的權勢。
  朱宜修開始為之前對我的不敬而後悔,即便她有太多太多的理由對我口出不遜,但她不得不來到頤寧宮,告訴我對於慕容世蘭的擔心。
  「母后,汝南王與慕容一族權勢如日中天,母后難道不擔心,攝政王舊事重演?」
  我含著得體的笑意看向她,保持著冷漠與客氣:「哀家不過是一顆心懸在佛法上的老婆子,你是皇后,這些事情,自然由你來操心。」
  再後來,孕中的慕容世蘭小產,端妃枉擔虛名,被灌下紅花。
  皇帝,為了安撫日日垂淚的慕容世蘭,封其為華妃,更賜下只准其一人使用的歡宜香。
  一斧兩損,一箭雙鵰,朱宜修,用她慣於調弄香料的手撥弄著一眾嬪妃,她做得那樣好,那樣嫻熟。她的確是皇后的最佳人選。
  所以,我深切地相信,即便她年華日漸老去,即便有再多再嬌艷的嬪妃,都無法動搖她的根基,不論是慕容世蘭也好,甄也好,胡蘊蓉也好,都無法做到。
  乾元朝的後宮,年復一年的熱鬧著,嬪妃的數目也遠遠超過了隆慶一朝。
  我的兒子,成了風流天子,他如在百花群中嬉戲的花蝴蝶一般,樂此不疲地穿梭於奼紫嫣紅的一眾妃嬪之中。
  我明白,阿柔在她最美好的時候逝去,已經成為皇帝心裡永不凋謝、永不老去的定格,這也注定皇帝永遠不會再愛上旁的女人,而失去了一顆擁有愛的心,他只能用另一種方式來排遣經年不去的遺憾與傷痛。
  但是,甄嬛,以另一種方式走進了皇帝的心。
  我的目光漸漸不那麼銳利了,我無法判斷,皇帝對甄嬛的心思。但我仍然嗅出她的野心,從她誕下雙生子成為乾元朝第一位正一品淑妃,從她的侍女成為清河王玄清的側妃,從她的小妹成為平陽王玄汾的正妃,從她的兄長成為我外孫女承懿翁主的丈夫。
  甄氏一族,以驚人的速度崛起,直逼朱氏一族。
  但是,我已無力去管了。
  我唯一可以做的,是在朱宜修毒害純元皇后事發之後,以阿柔臨死前的那句話,打消了皇帝廢後的念頭。
  朱門不可出廢後。
  朱宜修,保住了後位,卻終其一身被困在鳳儀宮,皇帝更留下「死生不復相見」。
  那一晚,頤寧宮注定無眠,我怔怔望著殿外清冷如霜的月色,想起了臨終前的阿柔,我忽然覺得,自己這一生,都是錯的。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花開花落,我終於走到了生命盡頭。
  我沉沉地躺在沉香木雕花大床上,疲倦得不想睜開眼睛,我已經六十一歲了,已是形容枯槁、滿頭華髮。
  空曠的殿中,唯有竹息一人。
  我勉力張開微干的嘴唇:「竹息,扶我坐起來。」
  我半倚半靠在竹息肩頭,艱難地挪到銀杏木妝台前歪歪坐下,那只嵌蟬玉妝盒被我封在抽屜最深處,竹息費了一番功夫才能取了出來。
  我顫著手取出那支眉筆。
  二十二年沒有用過了,竹息一遍又一遍蘸著溫潤的玫瑰汁子水,才能化開眉筆的尖,為我細細描眉。
  我靜靜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我鬆弛的肌膚似乎慢慢變得緊致,眼角漾開的深深的皺紋也漸漸消弭,無神黯淡的眼眸也晶亮起來,彷彿,年華,又重新倒流。
  我遲疑地撫上臉頰,細膩的紫葵粉如一匹光滑的絲綢。
  我喃喃問道:「我看上去,好看麼?」
  竹息早已淚眼朦朧:「小姐永遠是朱府裡最美的。」
  我忽而有一抹遲疑:「奕渮……他可還認得我?」
  「王爺心中,永遠只有小姐一人。」
  寬闊的雲袖一揚,褪出了一小截,我枯弱的手腕上是一對碧玉蓮花鐲子,光色粲然中,我頓覺渾身輕盈起來,我的步伐從未這樣輕快過。
  殿外的陽光那樣暖,那樣好,就像四十七年前的萬寶閣,然而,我卻在殿門口停住了,我看到,奕渮靜靜站在殿外,著一襲月白長衣,浴著一片華光粲然的如金日色。他還是從前那般,玉面倜儻、傾倒眾生。
  我低低地笑了。
  你來了。
  你再也不許走。
  乾元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昭成太后崩於頤寧宮。


  第四章  寧作鴛鴦不羨仙
  第四章
  寧作鴛鴦不羨仙
  正章元年。


  「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我抬眸望向面前的婦人,她便是明懿皇太后甄嬛了,不過著一襲雲紫色織金錦琵琶襟長衣,如雲高髻只以象牙透雕梅蘭竹菊扁方鬆鬆挽住,再添幾枚鑲玉銀質珠花而已。然而,這樣洗盡鉛華的裝扮卻襯得她越發雍容,堪當一國太后。
  甄嬛含笑扶起我:「大長公主何必如此拘禮,我備了上好的獅峰龍井,坐下吧。」
  頤寧宮,一如往日母后在的時候,佈置大氣靜雅,不論是那青花纏枝鳳紋梅瓶、玉浮雕龍鳳紋如意,還是黃楊木雕喜鵲登梅填漆案幾上那只青花釉裡紅轉心鼻煙壺,每一樣都是名家之寶,是真真正正的天家富貴。
  我低低一歎,從前是昭憲太后夏氏,之後是昭成太后朱氏,如今是明懿太后甄氏。紫奧城的巔峰之權,如流水一般,過了這家,便是那家,雖然殘酷,但卻是現實。
  甄嬛抬手端起案上的汝窯茶盞,微微啜飲:「大長公主氣色不錯。」
  我含笑欠身:「承蒙太后娘娘關懷,臣妾與陳舜還算康健,但到底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有的時候,想做一做針線,都看不清針眼了。」
  甄嬛微微悵然,旋即寧和道:「大長公主保養得宜,望之如三十許人,許是漠北風光安然,氣候宜人,不似哀家在紫奧城裡呆久了、更容易衰老,晨起梳妝的時候,看到鬢邊的斑白華髮,真真是感慨萬千。」
  我一時間有些沉默,轉眸卻見槿汐握著一柄南陽玉錘為甄嬛輕輕敲著膝蓋,不由想起母后。其實,甄嬛的境遇,比起母后要好一些,同為幼子即位,母后不得不提防攝政王日漸盛大的權欲與野心,而當朝輔政王玄汾卻是甄嬛幼妹甄玉嬈的丈夫,素來謹慎低調、忠心不二。而甄嬛,也並未想過以甄氏女子正位中宮,能如此看開,實屬難得。
  良久,我只輕輕歎息:「太后娘娘鳳姿高華。」
  「母后曾有遺願,含章宮的佈置一切如舊,大長公主不妨前去看一看。」甄嬛輕輕拍一拍我的手,「承懿翁主繼誕下致遠後,此番再度有孕,不宜舟馬勞頓,哥哥在吉州陪著也是對的。」
  我微微屈膝:「多謝太后娘娘。」
  含章宮,如隆慶年間一般,隱在一片花木扶疏之中,我徐步入殿,過了花苑,穿過長廊,左側的惠寧堂,右側的玉芙軒,正中的德陽殿,一切如舊。
  庭院中桐樹繁茂如斯,風吹過,一陣陣的颯颯聲送入耳,那些逝去的過往如書頁的翻動,一頁一頁在面前呈現。
  這麼多年了,父皇離開了,母后離開了,皇弟也離開了。
  一時間,我感到眼周微微發酸,卻有一雙臂膀環我入懷。
  「陳舜。」我低低喚道。
  他的呼吸聲如輕輕淺淺的風,微微拂在我的耳畔:「儀柔。」
  在我很小的時候,那時,母后還是父皇的琳貴嬪。
  她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劃在四尺丹宣紙上寫下:周儀柔。
  我歪著頭看著:「母妃很少喚我『儀柔』呢。」
  母后微微愣住,轉瞬間便抿去眼眸深處的憂傷,抿一抿唇道:「真寧,是先帝為你擬的封號,儀柔,是父皇為你起的小字。先帝是你父皇的父親,是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所以,不論是你父皇、母后,還是母妃,或者是旁的嬪妃、宮人,都喊你真寧。」
  我似懂非懂:「那麼,有誰會喊我儀柔呢?」
  母后笑意輕揚,面龐的弧度亦無比柔和:「你將來會遇到一位男子,喚你儀柔,而非真寧。」
  我輕輕一笑:「你怎麼在這裡?」
  「我方才從儀元殿出來,去頤寧宮向太后娘娘請安,太后娘娘告訴我,你在這裡。」
  我轉身對上陳舜深邃的眼眸,撫一撫他剛毅的臉頰:「到了含章宮,我想起曾經身為帝姬的日子,才知道,居然已是三十年過去了,我再也不能與你賽馬,你的髮鬢,也有了星星點點的斑白。」
  陳舜緊緊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一如他唇邊的毅然:「我一直覺得,世上最美好的事,便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心中瞭然,迎上他深情的眸光:「我曾有過擔心,便是在生育了慧生之後,因為落下了疾病,再也無法生育。那幾日,我總是想起溫裕皇后。」
  陳舜微微怔住:「你彷彿從未與我說過。」
  我握著潔白如初雪的絹子,盈盈按住他的唇心,絹子上繡著的鳳仙花鮮活飽滿,如染著蔻丹的指甲上開出的花。
  「溫裕皇后的母親,是朱成璵的三夫人,曾經,朱成璵去到鄉間拜會同宗叔祖,卻由於京城裡時疫流行,不得不留在鄉間,便在那時認識了一名女子。聽母后說,他們二人早已暗許終身,朱成璵更允諾娶她為妻。只是,朱府又怎會允許朱成璵娶一個普通的鄉下女子?朱成璵歸京後,朱府便迅速敲定了一名門當戶對的女子為妻,便是陶夫人,時間一長,朱成璵便將曾經的海誓山盟拋諸腦後,即便後來迎她為妾,不過居於通房丫頭之下,在府中的日子步履維艱。」我搖頭輕歎,「許是彼時我多思,亦是擔心你厭棄我再不能有孕,我總是夢見,自己與三夫人一樣的下場。」
  陳舜搖一搖頭:「你真傻。」
  我粲然一笑:「但是,你待我,一分一毫都不曾隨歲月流逝而減去,時至今日,再想起從前那份擔心受怕,我只覺得好笑。」
  陳舜扶著我,慢慢步入德陽殿:「你還記得,我對你說的話嗎?我說過,『我會等你,一直等你,哪怕漠北的黃沙都被風吹盡了,我的心都一直在你身上,不會被吹動分毫』。從隆慶十一年二月十四,到乾元元年八月初六,一共九百二十三日。沒有哪一日,我不在等著你、盼著你、念著你。」
  我心中一動,再多的甜言蜜語,都遠遠及不上那一句情深意重的「九百二十三日」,那是靈犀相通的等待,是望穿秋水的執著,我與陳舜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德陽殿正殿,卻是掛著一幅洛神圖,簡率的淡墨刻劃出清曠的遠山,襯得江面空曠清新,纖細綿長而又柔韌的白描線條墨色清淡,襯得乘雲徐徐行於浩淼水波之上的洛神嫻靜優雅、絕塵出世,洛神衣袂翩飛、神情婉轉,真真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陳舜頗有些好奇:「我曾來過德陽殿,彷彿沒有這幅洛神圖。」
  我曼步上前,手指從畫上輕輕撫過,清淡的日色透過渾圓的珠簾篩進殿中,洛神高髻麗服、手執紈扇、眸中含情、翩然而來,極逼真,又極其然,然而,母后從未給我看過這幅洛神圖,庫房裡也並沒有這樣的東西。而這幅洛神圖一絲纖塵也無,看來是有人日日看護的。
  眸光一凝,我細細望向洛神圖的右下方,有極細小的四個字,正面看,並不能得見,要稍稍側過頭去,對著日色才能看到,彷彿是先用極細膩的毛筆寫下,採用冰蠶線細細繡出,是極精緻的手藝工夫。
  這四個字是:愛妻璧兒。
  我驀地怔住,這不是父皇的字,父皇的字更大氣、更蒼勁,這四個字,下筆輕軟、飽含深情,幾乎可以想見下筆之人唇角輕揚的笑意,但是,字裡行間,卻又分明有一種淡淡的愁思瀰漫。
  這個字,更像是攝政王的。
  母后與攝政王的種種曖昧,我是知道的。
  關於母后手刃攝政王,也曾有風言風語傳出,是說攝政王是為了救母后而死。
  我暗自搖頭,流言就是流言。
  然而,剎那間,卻有另一種猜測在心頭遽然浮起,瞬間便如同飽吸春雨的筍,飛快生長起來。
  如驚雷隆隆在耳,如電光橫貫長空。
  我緊緊攥緊了手裡的絹子,猛然明白,為何,母后即便在掌攝六宮事的大權之後,依然會在獨處時分,露出深深的哀愁與落寞,揮之不去。
  彼時的我以為是六宮繁瑣的事端與嬪妃的爭風吃醋,抑或是為了玄凌的皇位。
  如今想來,原來都是為了攝政王。
  我也終究是明白了,為何在攝政王餘黨被肅清之後,母后從此歸隱頤養、專心理佛,再不插手朝廷及後宮之事。
  是了,看著心愛的男子在自己面前死去,母后的心,必定是痛悔到無以復加的。
  朱漆鎏金殿門「吱呀」一聲推開。我回眸,卻是竹語,她如今是老得極厲害了,滿頭華髮,脊背微彎,更不得不拄著竹節形楠木枴杖,所幸,甄嬛待她很好,更安排了宮女照顧她的飲食起居,視若宮裡的太妃、太嬪。
  我匆匆上前,扶起欲對我行禮的竹語:「姑姑不必如此。」
  竹語的目光在我面上流連許久,悵然歎息:「大長公主,這麼多年過去了,有的時候,奴婢想起您,覺得您彷彿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帝姬。」
  我心底一酸:「姑姑到這裡來是?」
  「竹息臨走前告訴我,昭成太后把這幅洛神圖留在德陽殿,要我務必,每一日都來看護,不能讓洛神圖染纖塵分毫。」
  我微微一驚,下意識道:「這幅畫,是哪裡來的?」
  竹息的笑意在那深深淺淺的皺紋裡漾開,彷彿是吹皺了一池春水,她儀態安詳,緩緩道:「大長公主是否明白了什麼?也是,幾十年都過去了,大長公主也該知道了。」她顫巍巍上前,靜靜凝視洛神圖,「金絲楠木棺槨中,昭成太后雙手交錯,掌心中,牢牢握著一對碧玉蓮花鐲子。大長公主,這對鐲子,您應該最最熟悉了。」
  碧玉,蓮花?
  我驟然明白:「碧玉,便是母后,蓮花,便是攝政王。」
  「願如蓮花托玉,生生不息。」竹語微微闔目,悵然歎息,「可惜啊,可惜啊,楚有和氏璧,微瑕人彷徨。」
  回吉州的馬車上,我最後一次掀開簾幔,望向漸漸消失在視野中的京城。
  紫奧城地勢高,那金碧輝煌的殿頂疊嶂連綿,在日色下輝映出星星點點的金光,象徵著帝國的中樞以及四海天下最富貴之處。
  然而,天家富貴,是要拿了犧牲來換取的。
  母后這一生,那樣短暫卻又那樣漫長。
  她活了六十一歲,卻有整整二十二年與青燈古佛為伴。
  她日復一日地追悔自己的錯,卻又任由民眾褒讚她手刃攝政王的巾幗豪情。
  她是孤獨而矛盾的。
  終其一生,只有竹息與竹語真正懂得她,懂得她心口上的硃砂痣。
  而我與玄凌,卻什麼都不知道。
  陳舜握著我的手,低低相勸:「儀柔,你的母親是偉大的,她為了江山,除去了自己最心愛的人,她不願民眾知道事實真相,甚至不惜將媛妃與中山王玉牒除名,更將長寧大長公主幽禁在長寧觀一生一世。她做足了這一切,是告訴世人,攝政王威脅大周國祚、罪無可赦。同時,她也將自己一生一世釘在薄情寡義的名號上,她這樣做,只是在傳達三個字。」
  我無聲地望向陳舜,只覺得他掌心的紋路厚實而又清晰。
  「對不起。」
  淚水蜿蜒而出,靜靜地蔓延。
  是了。
  母親將恩情揮淚斬斷,讓歷史永久地記住她的無情無義。
  有的帝王,為了名聲,不惜歪曲事實。
  有的帝王,為了霸業,不惜窮兵黷武。
  而我的母親,卻將所有的是非公正都留給後人,她不需要解釋什麼,也不需要證明什麼,甚至,即便心裡再如何深沉地痛悔,她都能將皇太后的身份演繹得那樣好。終有一日,會有人在歷史蒼茫的汪洋大海中,打撈出事實真相,而被前人所誤解的一切的一切,也將會水落石出。後人在感歎攝政王真心實情的同時,亦會痛恨母親冷血無情。
  這便足夠了。
  讓歷史來將自己審判,這便是母親對攝政王傳達的訊息:她這輩子對不起他,便生生世世來償還。
  乾元最初三年風雨驚雷、波雲詭譎的鬥爭中,或許,真的沒有人是勝者。
  而唯一看似笑到最後的母親,卻留下了無字碑歌。




  第五章 曲廊瓊窗夢不容
  第五章
  曲廊瓊窗夢不容



  乾元八年的春日來得格外早,紫奧城裡瀰漫起一片如煙的綠意,然而,在這裡呆了六年,我越發思念漠北的模樣,那裡雖然有黃沙,但也有綠洲,金色的沙丘與蒼翠的樹木一眼分明,遠不是紫奧城那般,分不清敵與友,道不明親與疏,看不見遠與近。
  人前人後,我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寵妃,他們都無比尊敬地喚我:「容妃娘娘。」
  但恩寵的背後,總會有閒言碎語傳出。曾經流傳過這樣一種說法,皇帝寵我,不啻於先帝寵愛舒貴妃,而我與舒貴妃一樣,都是上不得檯面的異族女子、都生得一副嬌艷狐媚的容顏。
  聽得此言,我付之一笑,皇帝的心,除了純元皇后,再也容不得旁人。而我所謂的寵愛,卻分明是金玉的面子、敗絮的裡子,不堪入目罷了。
  某個春雨迷濛的深夜,我從沉悶的春雷聲中醒來,內殿中,以銀線繡著朵朵梨花的絞紗帳帷半開半合,有清涼的風打著旋兒拂來,猝不及防地襲上我的身體,帶來微涼的濕意。
  沉香木雕花開富貴的茶案上,嬰兒小臂粗的花燭垂著紅淚,如絳脂珊瑚,垂垂纍纍,在那泛起的熒螢光芒中,皇帝兀自沉睡,面孔俊朗、面容安逸。
  我一直覺得,皇帝比孫傳宗好看,或許就是中原形容男子所用的「巍峨玉山傾」,但是,我心裡也再也容不得旁人。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日,國破家亡、江山飄搖,那個一騎白馬絕塵而出、救下我的青年男子,從此便深深印在了我的心底。
  錦衣玉食裡長大的青年君王,縱然玉面倜儻,都遠遠比不過自幼習武之人身上的剛毅之氣。
  亦是或許,自己從孫傳宗眼中,讀出了一種與自己相似的憂傷。
  在漠北的最後一夜,繁星滿天,月華熹微,我聽到了悠揚婉轉的樂聲,循著樂聲而去,是孫傳宗坐在一截伐斷的枯木上,吹著一種奇特的樂器。
  他告訴我,這是箎。
  我雖然不懂箎,也在很久之後才知道,「塤唱而箎合」。
  但從他仰望星子銀河的眸光中,我讀到了一絲刻骨的清冷,以及在清冷之後的徘徊與彷徨。
  對於庶出的我,不得父汗重視的我,自然明白他的感受。
  我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情感是如何悄悄的如雨後春筍一般滋長起來,但是,在這之後,我卻不得不入宮,以撫慰父親終日焦慮不安的心緒。
  再次看到他,我已經是容貴嬪了,他的笑意那樣溫暖,他和緩地提醒我與萬明昱:「恐怕要下雨了,兩位娘娘還是早些回宮,微臣告退。」
  而那句話,卻是我日後無數次在心底溫習的語句。
  因為,在這之後不久,他以一死宣告對被指認罪行的供認不諱。
  我明白,他是攝政王逼死的,新仇舊恨,使得我在除夕宮宴上借劍舞意欲奪取攝政王的性命。生死一線的關頭,卻是萬明昱粗重急驟的笛聲響起,她以一曲《荊軻刺秦王》提醒我,我的所作所為只會是徒勞無功、自尋死路。
  我放棄了,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日復一日在強烈的恨意裡沉沉浸著的一顆心。
  直到,攝政王的死。
  又直到,朱祈禎在永巷中飲下皇太后所賜的酒,毒發而亡。那個曾宣稱「傳宗是微臣此生最重視的人」死了,死在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中,復歸於平靜。
  我終於看到,紫奧城裡的爭鬥追逐是如何的可怖,今朝贏了的,他日,就會輸。
  在乾元初年的風雲中,純元皇后、賢妃、德妃、如妃、禮嬪、成嬪都離去了。餘下的,端妃避世不爭,愨妃日漸失寵,陸昭儀庸庸碌碌,李修容深居簡出。連繼後朱宜修,都遠遠不及彼時為嫻貴妃時的恩寵。
  而我,卻一枝獨秀。
  然而,我心裡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清楚,我得寵的緣由。
  與皇帝獨處的時候,他總讓我穿著一襲勝雪白衣,他總喜歡在冬日裡,在我宮中供著紅梅朵朵,他亦要求我水蔥一般的指甲上一物不染,他更喜歡看我跳驚鴻舞,即便,我根本不喜歡。然而,按他說的來做,又有何妨呢?我只需要,在一個人靜默的午後,握著一串佛珠,靜靜懷想孫傳宗即可;我只需要,在某一個大雪飛揚的冬日,在通明殿靜靜上一炷香即可;我只需要,在人間四月的芳菲日,在宮外的叢叢梨花中自斟自飲即可。
  旁的,我不再關心。
  其實,我與純元皇后並不像,若要模仿她,或許李修容更成功。然而,在經歷過失寵與喪子的打擊之後,李修容再也沒有侍寢過,她是孤獨而矛盾的,她寧願把自己鎖在深宮之中,一遍又一遍念著手抄的佛經,也不願意強作笑顏、屈意承歡。
  也許,她錯過,她懇求過,她爭取過,但是,最終發現自己只是作為純元皇后的影子,作為可笑又可悲的影子,她選擇封閉內心所有的情感,終生寂寂無聲。
  她未必是對的,也未必是錯的。
  乾元五年的後宮與乾元三年的前朝,一樣是波雲詭譎。
  萬明昱殉葬的時候,我正在凝翠宮裡焦慮不安,純元皇后薨逝後,她曾獨自一人跪在大雨瓢潑的昭陽殿外,懇求皇帝見自己一面。她之前派人送來的紙條上,唯有六行小字:切勿輕舉妄動。
  我知道,這是她最後的一場豪賭。
  我賭她要做的,是扳倒彼時的嫻貴妃朱宜修。
  即便萬明昱再如何防著我牽涉進她自己的恩怨情仇中,我依然嗅出那一抹極其隱秘的訊息,那便是關於她小產的孩子。
  而這個未能謀面的孩子,最終也要了她的命。
  萬明昱沒有見到沉浸在愛妻離去的濃濃傷悲之中的皇帝,是皇太后帶走了她。
  而當天傍晚,就傳來了萬明昱殉葬的消息,她殉的人,是皇后,是那個她根本未曾親近過的皇后。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的和煦堂,我只知道自己一定是極度的失神落魄,采容偷偷告訴我,萬明昱殉葬之前,留給我兩個字:珍重。
  昔年,攝政王還在的時候,我曾問過萬明昱,後宮這樣的人鬼不分之地,我與她,會不會也有一日走上絕路?
  萬明昱彼時還是昭儀,她的目光還是那樣溫婉,而非那個跪在儀元殿外、傳言面若冰霜的如妃。
  她認真想了一想,告訴我,或許她會比我先走,但她一定會給我留下兩個字:珍重。她握著我的手,鄭重地告訴我,一定要珍惜這兩個字,在這宮裡,最難得的便是姐妹情深,但這並不意味著一人需要為另一人做出多大的付出與犧牲,只要能好好地活下去,便是對對方最大的守護。
  我訝異於為何她認定會先我一步離去,然而,她那樣企盼我的應答,我只能點一點頭。
  珍重?
  珍重!
  我瞬間明白了,萬明昱或許早已預料到她自己的結局,她不是殉葬,而是被賜死。
  賜她一死的緣由,是皇太后要保住嫻貴妃,朱氏一族一脈相承的朱宜修。
  血濃於水的親情,是維繫家族權力的紐帶,是旁人脖頸之上的三尺白綾。
  然而,皇帝卻異常感動於萬明昱的自甘殉葬,跟萬明昱比起來,造成純元皇后母子俱亡的賢妃與德妃,簡直就是萬死難贖其罪。
  皇帝要追封萬明昱為貴妃,甚至連封號都擬定了,便是思順貴妃。
  思,表面上看,是追思如妃萬明昱,其實,卻是緬懷純元皇后。
  順,字面上看,是贊如妃恭順和睦,內裡,卻是順應他的心意。
  這個封號,在我看來,是莫大的諷刺。
  可是,皇帝萬萬不曾想到的是,萬明昱還留下最後一道遺願,她想要的,是玉牒除名。
  那個透涼似水的深夜,皇帝在頤寧宮與皇太后談了良久,我不知道皇太后為何要幫一個被自己賜死的人滿足她的遺願,或許,是萬明昱手中,亦是握有皇太后的把柄,但是,我已無從得知。
  最後的結局顯而易見,萬明昱被徹底從史書上抹去,再無一絲印記,後宮中也不再有人提及。
  而我,在萬明昱頭七的那一日,在通明殿長跪不起,木魚聲如蓮花開又落,我突然明白了她的選擇,她嚮往的是紫奧城外的碧海藍天,一旦進了妃陵,設了牌位,尊了謚號,她便會生生世世成為紫奧城的魂,再也無法離開。
  她可以這輩子走不出去,但絕不能後世都背負著帝王嬪妃的枷鎖。
  而我,卻不能不婉轉承歡,除了萬明昱送我的「珍重」二字,還有亟需我來保障的族人。
  只是,隨著父親、母親相繼離世,我越來越痛惡這個地方,越來越痛恨這樣空洞而乾枯的生活,越來越厭棄為人替身,我不喜歡純元皇后,但繼後更不喜歡我。
  當我發現自己慢慢中毒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了解脫。就彷彿是被關在金籠裡的翠鳥,看到窗外的溫暖的陽光,照在無鎖的籠門上。
  我的容顏憔悴,在太醫局一眾太醫的說辭中,唯有簡單的七個字:五臟六腑盡衰竭。
  而衰竭的原因,被歸於思鄉。
  那一刻,皇帝的眼神裡透出無盡的絕望,並非是因為他心裡有我,而是最好、最完美的純元皇后的替身即將離去。自那之後,他又將陷入黑暗、陷入傷悲。
  我緊閉凝翠宮,不再見皇帝,我要讓他記住我最美好的容顏,永遠記得我最明艷的時刻,方能在憶得我一絲好處的同時,善待我的族人。
  既然遲早都會被遺忘,遲早都會有比我更像純元皇后的人出現,那麼,我就要在韶華最盛的年光,從枝頭優雅墜落。
  而皇帝的最後一個要求,是驚鴻舞。
  作為驚鴻舞的交換,我提出了玉牒除名。
  月光清澈,滿池的蓮花正是最盛之時,碧水芙蓉,香遠益清,我在太液池長芳洲最後一次作舞,用盡了自己所有的氣力。
  清風陣陣,我在月色如水中,看到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裙袂翩飛之間,我忽然想起,初到大周的那一日,熙攘的大街上,有一位看相的老人,用他掩藏在凌冽皺紋裡的深邃目光打量著我,卻兀自搖頭,發出深遠似渺茫滄海的歎息:「臨水芙蓉,沃土不容。」
  我轉身奔向太液池,粼粼波光中,最後一眼望向月光玲瓏,我終於明白了。
  紫奧城,縱然是世間無數女子嚮往的天家尊貴之處,然而,我卻只能開在臨水清幽處,過平凡人的生活,若讓我開在沃土之上,遲早會枯萎、會凋零。
  我不屬於紫奧城,不屬於京城。
  但自從六年前入宮,我已無處可去。
  長芳洲最初一舞,奠定了我初入紫奧城的寵愛。
  長芳洲最後一舞,我在皇帝心中徐徐落幕。
  乾元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容妃和卓氏薨,年二十二,玉牒除名,遺體被秘密送往漠北安葬,紫奧城中亦不得再提及此人。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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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江南三月氣正和
  第六章

  江南三月氣正和

  煙花三月,垂柳依依,揚州是最好的去處。
  從紫琅到揚州,一路過來,我不免有些疲倦,待哄了玉楨睡去,我靜靜倚靠在竹窗前,捲起青篾細竹簾,在半睡半醒間,我感覺午後的日光那樣暖、那樣亮,彷彿是紫奧城綿延不絕的朱牆上投落的日色如金。
  我這七年來,有三次極為重要的契機,一次又一次扭轉了我的人生。
  第一回,在我還是工部小小的正八品主事的時候,我發現工部郎中弄錯了桐花台的營造圖示,在彼時的梁王的保舉之下,我成了新任正五品郎中,那一年,我二十一歲。
  第二回,我研製的虎踞大炮在對兀良一戰中戰功卓著,在彼時的琳妃的諫言下,我調到兵部,成為了六部赫赫有名的四大肥缺之一的兵部武庫司郎中,那一年,我二十二歲。
  第三回,我出面彈劾吏部尚書江承宇,隨即掀起一陣彈劾的狂潮,彼時的攝政王不得不做出讓步,使得江承宇被流放邊疆,後來他莫名其妙死在流放途中,攝政王被太后除去後,我成為了正三品兵部右侍郎,那一年,我二十五歲。
  我一直認為,我這樣快的晉陞速度,一是得益於我是順陳太妃的侄子,即便只是遠房,但是,順陳太妃的直系親屬卻遠遠不如我在官場中如魚得水,更何況,順陳太妃為鞏固年幼的九王爺的勢力,大力扶持我上位;二是我站對了陣營,順陳太妃彼時還是先帝嬪妃的時候,就已投靠恩寵僅次於舒貴妃的琳妃,因此,她的兒子才能被位分高的和妃撫育,並且能在波雲詭譎的隆慶一朝末年保全性命,有這一層關係,我自然也是琳妃的陣營,即便在後來攝政王權傾朝野,我的心也是向著太后的;三是朱祈禎的關照。
  要評判一個人,實在是太難太難。朱祈禎,他與我的命運很相似,從小小的驍騎營侍衛一路升到兵部尚書,卻在前途最光明的時刻隕落。
  他做過不少錯事,蕭竹筠的事情,簡直是令人髮指。
  但我也知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即便你覺得你自己再如何身不染塵,也總有磨不去的污點。
  而我的污點就是,虎踞大炮並不是我研製的,而是那個因為弄錯了桐花台的營造圖示而被貶斥的工部原郎中周同儒。
  彼時,我正急切地想要離開工部,離開野心勃勃、視我為擋路石的管笠。
  我按照周同儒的手記與圖示,成功地研製出虎踞大炮,而被貶歸鄉的周同儒,不久一病而終。
  原本毫不關聯的兩件事,放在一起,就彷彿是前因後果:我為了奪取周同儒的設計而殺害了他,甚至連桐花台營造圖示都可以被誣陷為是我故意設計,欺君之罪已是罪該萬死,更何況再添上兩條莫須有?
  由於心裡的愧疚,我每日都會為周同儒上一炷香。而我戰戰兢兢予以極力守住的秘密,很快被人知曉。
  我至今都記得,那個晚上,朱祈禎拿著這個秘密要挾我出面彈劾江承宇。
  「你是順陳太妃的侄子,攝政王萬萬不敢動你。」他的笑意詭秘而又幽昧不明,「我希望你知道自己的尷尬處境,虎踞大炮,是懸在你脖頸之上的三尺利劍。」
  我不得不妥協,即便出面彈劾江承宇的時候,我慌得要站不穩腳跟,我依舊說出了那句在府中演習多次的話:「微臣彈劾吏部尚書江承宇,他賣官鬻爵,實屬十惡不赦之罪!」
  最終,成功了。
  事後,順陳太妃托人帶了一句話給我:「勿做出頭之椽。」
  我明白,但我已經無能為力。
  除了配合朱祈禎扳倒攝政王,我無路可走。
  攝政王被太后手刃那一日,朱祈禎捧著一罈酒闖進我府中,他那樣高興:「來!我們好好喝一杯!」
  酒醉迷離,他忽然抓著我的手痛哭:「再也沒有人為我釀梨花白……」
  在他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驚悉,曾經,他在驍騎營的日子那樣不如意,趙全心在他的飯食中動了手腳,讓他在陪同先帝太廟祭祖的時候暈厥。
  而這,是大不敬。
  孫傳宗情急之餘,去到含章宮向琳妃求情,然而,彼時琳妃深陷皇五子之死的困頓,廢後與玉厄夫人製造流言,直指琳妃的不是,她自顧不暇、並不能出手相助。
  我不知道朱祈禎是如何熬過這次危機,但我聽著,只覺得背後冷汗涔涔。
  我明白,朱祈禎為何一定要除去蕭竹筠,不僅僅是李敬仁日復一日的背後挑撥,他更無法忍受蕭竹筠會奪去他在琳妃心中的位置。
  朱祈禎不甘心失去他唯一可以倚賴的靠山、唯一可以在盤根錯節的京城裡出人頭地的機會。
  但是,他算計到最後,卻永遠失去了孫傳宗。
  我頓時覺得心底的悲涼一點一點凝聚成一塊大冰坨子,一圈一圈地壓過去,一顆心都快被碾碎。
  不僅僅是紫奧城裡的人,京城中捲入為富貴榮華、光宗耀祖的人,無一人真正幸福。
  而打破這個詛咒的,便是離去。
  當我懵懵懂懂地抱過那個剛出世的嬰兒的時候,我根本無法相信,朱祈禎、邱藝澄與木棉在同一日相繼死去。
  我突然想起那一日的對話。
  「夫人的恩德,正則無以為報,她日夫人若有所求,正則必定赴湯蹈火!」
  「我做不到的事,希望你可以做到,我的不幸已無可挽回,你卻還有機會。」
  我明白,木棉將她的女兒交給我,是希望我能做到她一輩子都無法做到的事:離開京城,離開這個身不由己的地方。不要讓後輩過上前輩這樣朝不保夕的日子。
  但我在那一刻遲疑了,朱祈禎的死,再也沒有人知道虎踞大炮的秘密,而我作為年輕的新任兵部右侍郎,將有宏圖大展的錦繡前程。
  而最終導致我毅然辭官離去的,是簡云然。
  第一次看到她,是入宮向順陳太妃請安,路過倚梅園的時候,看到她正在跟皇后學習驚鴻舞。
  皇后天姿國色,舞姿婉若游龍、翩若驚鴻,而她,卻彷彿有些邯鄲學步、不倫不類了。
  我「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她的耳朵極尖銳,迅速轉眸看向我,臉上飛快似閃過一絲羞惱的緋紅。
  我微微鞠一躬,比了一個「請」的姿勢,舉步離開。
  後一日,我再遇到她,她卻正端著架子在斥責身邊的兩名小宮女:「暢音閣修繕乃是大事,二月裡太后娘娘是要去看戲的,內務府好大的口氣,憑他們也敢大包大攬下來?要是出了事,他們可擔得起?」
  我微微一笑,揚聲道:「我雖沒看到過內務府的口氣是有多大,不過簡尚宮的口氣可不小。」
  簡云然一驚,轉眸見是我,立刻拉下了臉:「陳大人可是要去向順陳太妃娘娘請安,奴婢可不敢又誤了大人的時間,以免被怪罪。」
  我聞言失笑:「上一回你跳得很好,如果你沒有底子在,皇后娘娘又怎會教你?我記得你原是尚儀局的尚儀,於音律歌舞上,你在六尚中稱第二,何人敢稱第一呢?」
  簡云然依舊是氣咻咻的模樣:「話說得倒有幾分動聽,但上次的嗤笑聲……」
  我撓一撓耳後:「那麼,我便幫你修繕暢音閣,你也不要再惱我。」
  乾元二年的初春,正是草長鶯飛,我在暢音閣查看圖紙,簡云然提了一隻鏤花描銀漆食盒遞到我面前:「諾,我讓御膳房做的。」
  我大為驚異:「做給我的?」
  「你若不吃,我便拿給旁人。」簡云然瞪我一眼,「反正又不是我做的,稀罕!」
  我愣了片刻,舉手便要去打開食盒,卻被一巴掌打在手背上:「當心手髒,吃下去會鬧肚子。」
  我笑她:「也就你們六尚的人窮講究,我們都是粗人,在乎啥?」
  第二日,果然拉了肚子。
  我撇著腿一拐一拐地來暢音閣,她瞪大眼睛打量我,沒好氣地拿出了準備好的藥,用繡了茶靡花的帕子包著。
  我微驚:「你怎麼知道?」
  她白我一眼:「在宮裡當奴為婢的,不僅僅要察言觀色,更要防患於未然。」
  我一拍腦袋:「難怪皇后娘娘那樣喜歡你。」
  一春一夏,我每每入宮看望順陳太妃,總盼著能看到簡云然的身影,但是她總是很忙,我也知道,尚宮局的事多,更何況,御膳房的閔瓊蘿,又總是與她不甚和睦。常常與她碰面,也是不好。
  那一日,從順陳太妃的寧壽宮出來,卻見到簡云然正好經過,月白色宮裝如天際清雅的流雲。那一陣子,宮裡頭關於如貴嬪小產的孩子陰魂不散的傳聞鬧得甚囂塵上,尚宮局想必也頗忙,簡云然看著有些憔悴。
  我深知寧壽宮旁宮人較多,也只能輕輕問候一句:「簡尚宮安好。」
  簡云然見是我,微微一喜,屈一屈膝:「陳大人安好,大人是進宮來看望順陳太妃娘娘的嗎?」
  我頷首一笑:「太妃娘娘精神很好,我也能放心。」
  簡云然笑意輕漾,柔聲關懷道:「秋起漸涼,大人也要多多注意。」
  只這一句,便足夠了。
  我與她相視一笑,目光裡儘是瞭然。
  然而,後來的七月十五,卻是我與她,都被算計了。
  我醒來的時候,看到木棉悠然品茗,須臾的疑惑後,忽而急得發怔。
  我全都想起,昨夜那一記悶棍,讓我失了暢音閣之約,而木棉素來謹慎,做出這樣的事來,必定是事出有因。
  我永永遠遠都記得心裡的惶急,因為,我太害怕會失去她。
  極亂極響的一陣琴音入耳,我驟然驚醒,原是玉楨醒了,正不依不饒地用力撥弄著案上的一把瑤琴。
  我失笑,攬過玉楨,愛惜地捧著她彈得通紅的小指:「不急,你娘學這個,學了十年,你才六歲。」
  玉楨嘟起嘴道:「娘彈琴的時候,爹總是那麼入神,楨兒也要像娘一樣!」
  我緊緊抱著她:「爹給你吹塤,好不好?」
  玉楨初入陳府的時候,夜夜啼哭,而每每我為她吹塤,她總能安靜。
  這只塤,是朱祈禎贈我的空谷石頭塤。
  皇后有孕後,簡云然被閔瓊蘿謀害、染上時疫被驅逐出宮,幽禁在朝月胡同,我不得與她相見,每晚,都會在一牆之外為她吹塤。而她,也會撥弄手中的瑤琴相和。
  我在告訴她,我一直都在。
  她也告訴我,她一直都在。
  在,便是心安。
  八個月後,皇后薨逝,她亦被赦免,但再不被允許入宮。
  那一日,荼蘼花潔白如新雪,在風中翩揚而舞,我站在朝月胡同外,看她一襲月白色繡雲紋輕羅長裙,從幽禁處緩緩走出,面上是止不住的淚。
  我輕輕將她擁入懷中:「都過去了。我們離開京城,再也不要回來。」
  我知道,她是在哭皇后,亦是在哭自己,更是在哭紫奧城裡的諸多冤魂。
  最初被幽禁的那一個月,她病情反覆,總是昏睡不醒,我無比擔憂,閔瓊蘿實在有太多太多的理由斬草除根。
  而如今,能安然離開,便已是大幸。
  去江南的馬車上,她安靜地伏在我懷中,把玩我繫著的白玉珮,低低問我:「有一夜,是瓢潑大雨,我燒得厲害,只覺得再也看不到你,身邊的侍女都說,我要熬不過今晚了。就在那時,是你的塤聲。」她抬眸望向我,眼眸深處暖如三春,「那樣大的雨,你卻為我吹了整晚的塤,你為什麼不回去?」
  我低低吻上她的額頭:「你就在那裡,我無處可去。」
  一曲已畢,我也從深深的思索中回過神,玉楨清澈明淨的眸子裡湧起幾分思念:「爹,娘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我微微笑了:「你娘在京城甄府教舞。」
  「我知道,娘教的,是甄府的大小姐,甄嬛!」
  甄遠道極其疼愛她的大女兒,昔年我與他亦有幾分交情,否則,他也不會專程來紫琅看望我,簡云然也不會去甄府教舞。
  我柔柔牽過玉楨柔嫩的小手,唇角綿生出一絲一縷的笑意:「我們明日就北上入京,去看你娘。」

  第七章  伊人宛在水中央
  第七章
  伊人宛在水中央


  乾元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昭成太后薨逝。
  長寧觀,經文的梵音在檀香裊裊中兀自沉浮,時而會有一陣陣清涼的風裹著夏日特有的濕潤探入,在我掌中的楠木佛珠上打著轉兒,襲上我瘦弱的手指。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手勢微微一滯,木魚聲也停住了,我不由望向跪在我身前的紋絲不動的長寧長公主,不,她的法號是慧因。
  她淡淡道:「慧宛,若是宮裡請我們去祈福祝禱,我們去便是。若是沒有,今日便和從前一樣,你回京城看一看。」
  我低低應了一聲,徐徐起身,忍不住回眸看一眼慧因,她著一襲素服,裙幅整齊地鋪陳在橙金色地磚上,如盛開的梔子花。我抬眸望向她面前的觀音慈悲,慈眉善目、一團和氣,高立雲端看盡人間離合悲喜,卻不能普度眾生。
  是了,能普度眾生的,只有眾生自己。
  春在萬物,大如山川,細如毫忽,繁如草木,妙如葩葉。
  這一草一木、一花一葉,都極盡繁盛,遠遠望過去,一片蒼翠欲滴,如佛海無邊無涯。
  馬車輕快,我微微闔目深思,每年這個時候,慧因都允了我來京城,自從乾元三年以來,已經二十二年了。
  太后的薨逝,意味著屬於朱氏的時代正式落幕,皇后被終身幽禁在鳳儀宮,皇帝更曉諭六宮:死生不復相見。而如今,炙手可熱的是甄氏一族。
  我忽然想起隆慶朝的夏氏一族是如何倒塌,念及於此,對於朱氏一族的命運,也就不那麼唏噓。
  梨花廟,是在京城南郊,原是孫傳宗與朱祈禎的墓地,那一片有梨花繁盛,白茫茫似海原,後來,陳正則又捐了一座廟宇,香火日漸興旺。
  我緩步而入,住持展空師父雙手合十:「慧宛師父,您來了。」
  我還禮於他,淡淡含笑:「我來上一炷香。」
  檀香縈繞,我默默念著《往生咒》,思緒卻又回到從前。
  隆慶四年五月二十七日,我見他一件一件拾掇著包袱,忍不住喚道:「你真的要走?」
  孫傳宗瞥我一眼,點一點頭。
  「你就忍心讓我跟宛涵留在這裡,一個親人也沒有?」
  孫傳宗靜默片刻:「師傅臨走前跟我說,讓我送你們兩姐妹去褚家,褚大娘人很好,師傅與我都能放心。」
  我氣不打一處來:「祖父放心我跟宛涵留在褚家,你也放心是不是?你為什麼一定要去京城,如果他不在那裡呢?」
  「他一定在。」
  我反唇相譏:「你不是他,這五年來,他會不會改變想法,你怎能知道?或者,他早已記不得你了呢?」
  「但他終究救過我一命。」
  我頓時洩了氣,他還是跟五年前一樣倔強,一點都沒有改變。
  我狠狠瞪他一眼:「那你走吧!我不要再看到你!」
  褚家的人待我與宛涵很好,吃穿住無微不至,或許是因為祖父曾救過褚大娘一命。
  到了夜裡,我默默躺著,心裡的思緒翻湧不息。
  那是五年前,他突然跑過來,跟我祖父說要學武。
  祖父已經十數年未曾招過徒兒,只是一心一意撫育我跟宛涵,自然是拒絕他的,孰知,他鐵了心,居然在我家門前長跪不起。
  我好奇地看著面前那個瘦弱的少年,輕輕勸他:「你還是走吧,祖父會生氣的。」
  他似是沒聽見,脊背挺得越發直。
  宛涵哼了一聲:「呆子!強脾氣!大戶人家的孩子巴巴的送來,祖父都不理會,更何況是你!」
  宛涵把我拽回內屋:「姐姐你做什麼跟他說話,祖父都不理他,今天我琵琶還沒練完,你來陪我。」
  宛涵的琵琶很好,我的箜篌也是這樣,祖父之所以要讓我們兩姐妹學習樂器,不過是因為我們早逝的祖母精通樂器的緣故。
  祖父,是很愛祖母的吧。
  然而,此刻,我心裡卻頗不平靜,我頻頻回頭看向窗外,卻被祖父嚴厲地呵斥:「看什麼,難道他會變成石像不成?」
  我諾諾,只能撥動手裡的箜篌。
  我想,他遲早會離去的吧。
  孰料,他一跪就跪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悄悄塞了一個饅頭給他,他卻推回我手中:「我不要。」
  我急得不行,跺著腳道:「你是傻子!你不怕跪暈過去?」
  他堅持道:「除非你祖父肯收了我,不然我就一直跪下去!」
  我蹙眉道:「你這樣想學武術?很辛苦的。」
  「我不怕!苦算什麼,人又不是生下來就過安樂日子的。」
  我看他一本正經、振振有詞,撲哧一聲笑出來。
  然而,卻是這句話,讓祖父心動了。
  此後五年內,祖父讓他住在我家裡,並且認認真真傳授他武術,颳風下雨,從不間斷。
  他的毅力與刻苦逐漸博得祖父的喜愛,每每與外人提及,祖父總說:「這是我最後一個徒弟,也是我最喜歡的徒弟。」
  我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的,但是,每每他習武的時候,我很喜歡在一旁彈奏箜篌,他的動作如行雲流水,我的箜篌聲如珠玉玲瓏。
  我家附近有一株極高極茂盛的梧桐樹,每有風起,枝椏間的颯颯聲如一浪一浪的細雨,和著箜篌聲聽著,分外和諧。
  梧桐蕭蕭,瑟瑟其雨。
  宛涵看了我很久,忽而詭秘地一笑:「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我臉上一燒,作勢便要去打她,宛涵靈巧地躲開,笑罵道:「姐姐!我知道你,有了姐夫,我就成了你的使喚丫頭!」
  我愈加羞惱,提著裙子作勢便去追她,她忙笑著跑遠了。
  我有些惴惴,回頭望他一眼,他依舊穩穩地習武,那一招金鶴展翅真是漂亮,彷彿……他根本沒有看到我們在鬧什麼。
  心裡驀地一空,連原本婉轉的箜篌聲也索然無味了。
  有一回,他在習武時弄傷了小腿,我心裡疼得不行,拿祖父愛喝的猴兒釀為他清洗傷口,我看一眼他繃得緊緊的臉:「疼你就喊出來,埋在心底多難受。」
  他轉過臉道:「我聽說過,在少林寺習武很苦很累,跟他相比,我不算什麼。」
  他甚少這樣主動與我說話,我不由疑惑:「他是誰?」
  「我以前住在我叔父家,他們對我不好,寒冬臘月餓著我,還讓我洗衣服,有一次,我掉進河裡,是他救我上來。」
  我心中微微一驚,祖父素來不讓我與宛涵多管村子的裡的事情,我只聽說過有一戶人家很苛待收養的孩子,但我不知道竟然是他。
  「那你的父母呢?」
  「早就不在了。」
  我看著略略黯然的面孔,心裡有些哀戚,想到自己雖然也很早沒了父母,但有祖父悉心照顧,卻比他不知好了多少。
  他忽然推一推我:「你把師傅的猴兒釀倒了這麼多,師傅會不高興的。」
  我這才反應過來,忙收起酒瓶:「那麼,你知道救你的人的名字嗎?」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會去京城,我要去那裡找他。」
  我心裡一涼,急道:「若是他不在京城呢?」
  「他一定在。」
  我驟然醒來。
  月光破窗而入,身邊的宛涵,正愣愣坐著。
  「姐姐。」她伏入我懷中,「我想祖父了。」
  我怔了半晌,喃喃道:「我要去京城。」
  於是,在他離開一個月之後,我也踏上去京城的路。
  我入了紫奧城,成為一名宮女,他進了驍騎營,做了一名侍衛。
  而他最最開心的,並非是我的到來,而是找到了當初救他的少年。
  他私下裡告訴我:「不要告訴他我是誰,我要等他自己猜出來。」
  他神情那樣歡悅,我從未見過。
  但我心裡想,或許,他是把他當成哥哥一般看待的吧。
  然而,擊碎我的想法的,卻是那一日。
  朱祈禎在陪同皇帝去太廟祭祀之時暈倒,這是大不敬之罪。
  孫傳宗無能為力,只能跪在含章宮前,懇求琳妃能救一救她自己的侄兒。
  然而,彼時的琳妃,正深陷皇五子之死的困頓局面,並不能出手相救。
  我頭一回感覺到,朱祈禎在孫傳宗心中是何等份量,或許,只要朱祈禎在,他就再也容不得旁人。
  所幸的是,皇帝沒有深究,朱祈禎被免除了死罪,只賞了五十大板。
  我把自己從太醫局軟磨硬求得來的藥送到孫傳宗手中,低低勸道:「不值得。」
  他執拗地搖一搖頭:「他救過我。」
  相似的對話,亦發生在朱祈禎娶了木棉之後。
  而彼時的我,已經被宜妃舉薦給皇帝,成為了芙蕖娘子。
  我與孫傳宗並肩走在太液池邊,我看著他微微憔悴的面容,低低歎息:「夢只是夢,事實卻是事實,就像你剛才走過的這段路,既然你已經走前了那麼多,根本不值得為他回頭。」
  孫傳宗微微一怔,目光朦朧:「就算你說的再有道理,但他終究救過我一命。」
  我不知如何再次分說,只道:「當初你毅然赴京,對我說的也是這句話,你是我祖父收的最後一個徒弟,也是他最喜愛的徒弟,但事到如今,我只能告訴你一句,很多事情,開頭總能美好,但結局卻極可能慘淡收場,不可能的事情便不要去想,你們二人,原本步伐就不一樣。」
  我不知道我的話,孫傳宗聽進去多少。
  但是,他卻依然守護在朱祈禎身邊,直到,拿了自己的性命換得朱祈禎的安穩。
  而朱祈禎,最後卻是死於他姑母的梨花白。
  回想往昔,真的很累。
  我徐徐起身,看向絡繹不絕來梨花寺敬香的善男信女,心底,游弋過深深的哀怨與悲涼。他們,求天地求神佛,又怎知背後的故事?
  乾元五年,皇后薨逝。
  我站在長寧觀前,看宛涵向我行禮。
  陳正則抱著一名兩歲的女童,恭敬向我:「慧宛師傅,我捐了一座廟在朱祈禎與孫傳宗的墓碑前,師傅能否賜下墨寶,作為廟的名字?」
  一時間,我心頭千回百轉,似乎看到了太多太多的過往。
  良久,我徐徐道:「孫傳宗極喜梨花,便喚作梨花廟吧。」
  我深深看向陳正則,以及與她並肩而立的簡云然,將宛涵的手輕輕牽到他們手中:「你既然認宛涵為義妹,那麼,請你好好照顧她,為她尋一個好人家,我這做姐姐的,終究是對不起她。」
  陳正則一揖為禮。
  宛涵無聲地流淚,最後望我一眼:「姐姐,你一定要保重。」
  我緩緩轉身,語調清和:「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陳正則,簡云然,宛涵,請一定要珍重。」
  從那之後,我的生活中只剩下長寧觀與慧因。
  慧因如今,一生一世不得出長寧觀,多半也是因為我。
  仇恨與怨懟,只會一代一代傳下去,捲入其中的人,會傷得體無完膚。
  那麼,便讓我常伴青燈古佛,為世間那樣多的求不得、那樣多的不得求而祈禱、祝福。
  夜涼似水。
  我怔怔地想著,原來,已經是三十三年過去了。
  每每到五月二十七日,我心裡總得是在想,如果,當年我能勸住孫傳宗,不讓他入京。那麼,如今,會是何種情景?
  我微微搖頭,自嘲地一笑。
  不可能的。我無法勸得住他。
  早在他與朱祈禎相遇那一日,他的心底,從此便只有一人。
  伊人宛在水中央,而我的名字,卻是那樣可笑。
  因為,孫傳宗的伊人,從來都不是我。
  一顆又一顆佛珠在我掌心中如流水曼曼而動,週遭的一切都若隱若現,朦朦朧朧中,似有金光出世,我看到,偌大的蓮座上有香霧裊裊,蓮瓣純白如新雪。我下意識踏上,只覺得身輕如燕,我從未這樣輕鬆過。
  梵音由低而高,漸漸揚起,一朵又一朵白蓮在週身遍開,匯成千里長河。
  我緩緩念著:「紅塵十丈,卻困眾生芸芸,仁心雖小,也容我佛慈悲。情之一字,如冰上燃火,火烈則冰融,冰融則火滅。不可說,不可說。」
  我徐徐闔目。
  乾元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慧宛師父圓寂。


END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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