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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七五)開封志怪》作者:尾魚【完結+番外】

第28章 【瀛洲圖】-上

  故事的最初,發生在一個有月有風的夜裡。

  什麼什麼?月白風清,如此良辰美景?

  非也非也,我說的有月有風,是指「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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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很大,大到月光都被刮的模糊散漫。

  火是先從寄傲山莊的柴房燒起來的,風助火勢,火舌吞吐,瞬間便在整個山莊內肆虐開來,黑煙翻卷著四下彌漫,周遭充斥著木頭被燒的蓽撥的聲音。

  一般而言,這樣的場景之下,少不了撕心裂肺攪嚷驚怖的呼救聲,一般還會有管事模樣的人呼喝著組織家丁進行撲救。

  但是這裡沒有。

  火勢愈大,風聲愈猛,便愈是襯托出此處的異樣死寂。

  於是,你幾乎要下斷言:此處根本沒人。

  就在你要下結論的此刻,你忽然看見,火場深處,隱約現出兩個人的身形來。

  一個虎背熊腰,一個纖細妖嬈。

  那男人大喇喇踩過地上的屍身,問道:「拿到了麼?」

  那女子正雙臂撐地,俯身舔舐著地上蘊成一灘的鮮血,聽聞那男人問話,緩緩抬起頭來,狹長而妖媚的碧眼瑩然生光,舌頭倏地伸出,將唇邊溢下的血痕舔淨。

  「拿到了,蓬萊圖、方丈圖,現下,我們只差瀛洲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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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得的晴朗冬日。

  展昭抬頭看天,入眼是乾淨而曠遠的淺藍。

  目光稍稍回收,隨風輕擺的是淡褐枯黃的乾草,搖擺的姿勢都不似春日般靈動跳脫,憑白蒙上一層呆滯的老邁。

  而目光再回收一些,便是寄傲山莊。

  視線中突兀而現的焦黑殘墟,映襯著天幕淺藍委地淡褐,恁地觸目驚心。

  展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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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大人。」守在寄傲山莊門口的衙差老遠便沖展昭行禮。

  展昭微微點頭,目光卻落在跌坐一旁的仵作身上。

  那仵作,臉色慘白,一手攥住領口,另一手攏住膝蓋,止不住地渾身打顫。

  循著展昭的目光,衙差不無憐憫地看了仵作一眼:「驗屍時便吐了一次,方才重又進去,出來時雙腿篩糠般,站都站不住。」

  仵作聽衙差這般說,饒是驚懼未定,面上仍現出不悅之色來,忍不住道:「驗屍的可不是你。」

  衙差哼了一聲,待要回他幾句,終顧忌著展昭在側,沒有繼續口角。展昭看向廢墟之中,又回頭看了看仵作:「可以進去了麼?」

  仵作似乎這才意識到面前的武官並非尋常衙差,心頭一慌,趕緊起身:「見過展大人,展大人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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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拯凝神看向半開的窗扇之外,庭院之中,疏落植了幾株梅樹,彎曲的虯枝形銷骨立——這時節雖冷,卻仍未到寒梅吐芳之時。

  書房之內,如豆燭火行將暗去,公孫策上前一步,將燈芯重又撚了一撚,室內頓時亮堂了不少。

  「展護衛,依那仵作所言,寄傲山莊一干人均是死於猛獸利爪之下?」

  「正是。」佇立案前良久的展昭聞言轉身。

  「說不通。」包拯眉頭緊皺,緩緩搖頭,「寄傲山莊距離京畿不遠,京畿遠近,從未聽聞有猛獸為禍。」

  「屬下先時也不相信,可是屍身上的抓痕,的確非人力所能及,而且……」展昭頓了一頓,「火勢雖大,並未將所有屍身全部焚毀。留存尚好的幾具屍體身上,都有被啃噬過的痕跡,肚腹破開,其狀慘不忍睹。」

  「就算當真是猛獸為禍,又是何種猛獸呢?」包拯百思不得其解,「狼?虎?抑或是豹子?」

  「依學生之見,還是說不通,」公孫策搖頭,「展護衛,你方才說,那抓痕力道極其之狠?」

  「不錯,」念及白日所見,展昭竟有幾分心悸,「屬下原本以為縱有抓痕,亦不過是皮外傷,經那仵作提點,方才發現屍身背骨之上,猶有幾道深的抓痕,如同刀刻。」

  「展護衛的意思是,」公孫策忍不住五指虛張作爪,在空中劃了一道,「利爪不但破入皮肉,還深入骨中?」

  展昭默然。

  「普天之下,怎會有這樣的猛獸?」公孫策喃喃。

  「有倒的確是有的,」展昭平靜道,「屬下早年行走江湖,向北曾到過遼境的山地密林之中,據當地人講,林中有人熊出沒,人熊身量龐大,利爪如刀,一爪擊出,可以擊碎野牛的脊背……只是……」

  「只是遼境山地中的人熊,怎麼可能出沒于我大宋京畿?」公孫策介面道,「況且,寄傲山莊最終是毀於火厄,人熊殺人容易,放火卻難。而且就算真的有人熊,寄傲山莊的人,也總該能逃出一兩個……」

  展昭驀地想到什麼:「大人,會不會是有人故弄玄虛,江湖仇殺,滅人滿門,卻假以猛獸傷人之狀掩人耳目?」

  「有此可能!」包拯心中一凜,「展護衛,你明日帶同張龍趙虎,前往寄傲山莊左近打探消息——山莊主人可曾與他人結怨或起爭執,這幾日山莊可有可疑人物出入……任何蛛絲馬跡,都需細細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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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計畫趕不上變化,展昭與張龍趙虎第二日的寄傲山莊之行當夜便告終結。

  皆因半路殺出個意想不到的人物,這類人物,有一個統一的名姓,喚作「程咬金」。

  是謂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

  子時已過,開封內外一片沉寂,縱使素有挑燈夜讀嗜好的公孫先生,也已經漸入黑甜之鄉。

  遠處傳來更夫的打梆之聲,提醒我們「天乾物燥」,務必「小心火燭」。在此容我小小抱怨一句,千百年來,社會在發展,科技在進步,但更夫的當值口號,從未與時俱進。

  廢話少說,言歸正傳。

  卻說當此萬籟俱靜之刻,開封府正門前的大道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黑巾蒙面黑衣罩身腰懸長劍目光炯炯小心翼翼的……碗!

  但見它掩身于拴馬石之後,探出頭來,前後左右查探一翻,爾後兩條小細腿左右開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穿大道,一舉來到開封府牆根之下。

  雖然整個過程之中,完全無人注意到它,此碗還是本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夜行方略,在牆根下屏息靜氣了一段時間,確信無人跟蹤無人偷窺之後,此碗定了定神,將兩條胳膊上的衣袖都擼起至臂彎,然後朝著掌心「呸呸」吐了口唾沫,狠狠搓了一搓。

  搓完之後,此碗抬起頭來,打量了一下開封府的圍牆。

  「包大人也忒怕死了,」此碗倒吸一口涼氣,「造這麼高,擺明瞭同我過不去。」

  包拯夢中有知,只怕要對天三呼冤枉。

  且莫說包拯是只是開封府的住客而非建造者,就算開封府真是包拯督造的——我敢越俎代庖對天發誓——包大人也絕沒有同碗兄你過不去的意思,更加沒有「擺明」了同你過不去的意思。

  不過相較於一隻碗的身量,這圍牆也的確太高了些。

  良久,黑衣蒙面夜行碗終於做了一個決定。

  「為了我家主子,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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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大哥,展大哥,」王朝披衣站在展昭門口,把門扇拍的啪啪作響,「有客到,小青花來啦。」

  其實前院的攪嚷聲一起,展昭便已醒了——但他很快便分辨出這並非刺客臨門的恐慌或是苦主鳴冤的冗雜,是以他仍靜靜擁著被衾波瀾不驚,最初聽到王朝的聲音,他甚至有幾分疑惑:

  小青蛙?都這個時節了還有小青蛙?小青蛙到開封府來幹什麼?

  下一刻,展昭驀的反應過來,王朝口中的「小青蛙」,指的是小青花,端木草廬的青花瓷碗。

  「展大哥……」王朝繼續伸手拍門,卻拍了個空。

  門扇自內打開,展昭披衣出來:「小青花在哪?」

  「在公孫先生房……」話未說完,展昭已去的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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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著公孫策門口尚有幾步,便聽到「阿啾阿啾」的噴嚏聲,夾雜著小青花絮絮叨叨的抱怨聲。

  「不是我批評你們,」小青花痛心疾首,「你們開封府的警惕性也忒差了些,我在牆頭掛了有半宿,愣是沒一個人發覺的,也虧得我是上門拜訪的客人,如果我是刺客的話,這還得了……啊啾……」

  「是的是的。」這是張龍。

  「的確的確。」這是趙虎。

  「受累受累。」這是馬漢。

  公孫策黑線中。

  試想想,有哪個刺客會扒拉在牆頭半宿下不來被凍到半死的?若你真是刺客……

  買凶的客人包准是燒壞了腦子了。

  「那個……」公孫策清了清嗓子,「這位……小兄弟看起來受了風寒,要不要我吩咐廚房……煮碗姜湯?」

  公孫策愈說愈覺心裡沒底:煮碗姜湯不難,關鍵是:小青花這身材造型,是遞給他喝呢,還是直接給他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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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眼前的一派攪嚷紛亂,展昭的唇角不知不覺浮出笑意來。

  「展大哥。」見展昭進門,圍著小青花打轉的張龍趙虎俱都抬起頭來。

  小青花立刻轉移了發牢騷的對象:「展護衛,我剛在牆頭掛了半宿,這就是開封府的待客之道麼?」

  「開封府的客人很少有爬牆的,」展昭慢悠悠道,「就算有爬牆的,也很少有掛在牆頭下不來的……」

  展昭本待多說幾句,一瞥眼看見小青花氣紅了臉,當下住了口不說,看向諸人:「是誰發現它的?」

  趙虎伸手撓了撓腦袋,嘿嘿笑道:「晚上多喝了幾盞,起夜回來看見牆頭上黑乎乎的一團……」

  原來如此。

  展昭啞然失笑:「小青花,此番多虧了趙虎,否則,你可要在牆頭掛足一宿了。」

  此話一出,旁側幾人俱都忍俊不禁,小青花翻了翻白眼,氣鼓鼓道:「展護衛,我找你可是有要事,你到底要聽還是不要聽?」

  要事?

  展昭的笑意漸漸淡了去,莫說是展昭,周遭諸人也俱都安靜下來。

  「要事」於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內容,文生的要事在讀書,武生的要事在練武,官差的要事在辦案,而它小青花的要事,斷斷跟一個人脫不了干係。

  那句問話,在展昭心上反復掂量許久,竟是開不了口。

  還是張龍四下看看,遲疑道:「是關於……我端木姐的?」

  小青花很是不滿諸人反應之遲鈍:「你們也不看看我是跟著誰混的,不為我家主子,我這麼辛苦折騰是為什麼?」

  「好了,」展昭輕聲打斷小青花,「你倒說說看,是為了什麼事?」

  「這要說起來可就話長了,簡直要追溯到鴻蒙初辟,上古人神雜處的時候啊,」小青花頓時來了精神,「譬如說吧,大禹是天神,他卻在人間治水……」

  這番說辭,展昭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

  小青花繼續滔滔不絕:「雖說後來人、鬼、神三界分開,但是其間還是留有通路的。最常為人道的便是黃泉路,黃泉路是什麼?就是人間和冥界的通道。」

  作為聽眾,張龍趙虎等人異常配合,齊齊發出「啊」的驚歎之聲。

  見自己的說辭引起了諸人回應,小青花愈發的興高采烈:「那麼,人間和仙界之間是否留有通路呢?當然是有的,那就是眾所周知的東海之上三座仙山……」

  「瀛洲圖,小青花,你是不是在找瀛洲圖?」沉默許久的展昭忽地開口。

  小青花傻眼了。

  「你,你,你……」小青花結結巴巴,「我不知道查了多少古書,你是怎麼知道的?」

  展昭眼簾低垂,看似不以為意,聲音卻帶出些微顫意來:「是紅鸞告訴我的。」

  「紅鸞是誰?」小青花繼續發蒙。

  「是細花流門下的一個姑娘,」張龍道,「展大哥前些日子還和她一起查案來著。」

  「哦……」小青花不無嫉妒地看向展昭,小聲嘟嚷道:「原來走的是異性路線……」

  說話間又偷偷瞅一眼展昭,燭光下,展昭眼眸湛然,面部輪廓說不出的柔和俊美,卻又不失堅毅。

  「誰讓人家長的俊呢……」小青花酸溜溜地喃喃自語。

  「你知道多少?」展昭不理會小青花的話,定定看向小青花道,「關於瀛洲圖,你知道多少?」

  「知道的也沒多少,」本準備好好抖抖包袱,誰知道用意被展昭一語道破,小青花登時沒了精神,「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有了圖便可通往仙山……不過,先去找圖總是沒錯的。」

  「那麼,你找到了麼?」張龍忍不住插嘴。

  小青花歎口氣道:「本來差不多快找到了,說起來,都要怪寄傲山莊的人,他們若不是那麼不濟,我也不至於要來開封府搬救兵……」

  話音未落,忽覺得室內靜的出奇,小青花抬頭看時,只覺諸人的神色較方才怪異許多。

  「寄傲山莊?」公孫策只覺得一顆心跳的厲害,「你說的寄傲山莊,莫非就是前日裡遭了火厄的寄傲山莊?」

  「火厄?」小青花撓了撓腦袋,「好像是的,他們殺人之後,的確是又放了把火。」

  「你怎麼知道?」若非小青花身量太小,公孫策恨不得抓住它的肩膀前擺後搖,「莫非你當時在場?」

  「在啊,」小青花對公孫策的激動很不理解,「本來我是要好好找圖的,誰知道忽然闖進兩個兇神惡煞般的人來,又是殺人又是放火,最後還拿走了圖——說起來,總是寄傲山莊的護院太過差勁,他們要是能撐上片刻……」

  「小青花!」展昭忽的厲聲道,「那兩個人殺人之時,你也在場?」

  「在啊。」小青花很是奇怪地瞅了瞅展昭,「我不是說了,我在那找圖麼?」

  展昭的黑眸之中漸漸蘊出怒色:「死了那麼多人,你先時竟提也不提?」

  「世上每天都死很多人,憑什麼我就要提?」小青花有些不高興,「展昭,我找你是來談正事的,你不要總打岔好不好?」

  「正事?」展昭強自按下心頭的怒火,「小青花,人命關天,那兩個凶徒,你可曾看清他們的形容面目?可曾聽到他們說過些什麼?」

  小青花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來:「我忙著找圖,哪有空去注意他們的樣貌。」

  張龍見展昭面沉如水,心叫不好,趕緊出來打圓場道:「小青花,寄傲山莊的人死的冤枉,展大哥也是想早日擒得凶嫌,你若是有什麼線索,不妨……」

  小青花打斷張龍道:「你們開封府的人真真奇怪,一天到晚的辦案辦案也不嫌麻煩,要我說多少次,我是去找圖的。」

  展昭怒極,一掌重重拍於桌案之上。

  公孫策搖頭歎道:「小青花,找圖固然重要,但是……你眼中只看得到圖,竟看不到別的麼?」

  小青花看了看公孫策,又抬頭看了看展昭,一聲不吭地起身,將身上的衣裳理了理,逕自爬下桌子。

  趙虎眼見越說越僵,竟至小青花要走人,啊不,走碗的境地,忙打哈哈道:「展大哥,你何必跟小青花計較這個,它一個碗,不懂事也是有的。」

  展昭極輕地歎了口氣,正想說些和緩的話,就聽小青花怒道:「什麼叫『它一個碗,不懂事也是有的』?我沒日沒夜的東奔西走,我圖什麼了?我不就圖的早日見到我家主子?我怎麼就不懂事了?」


第29章 【瀛洲圖】-中

  基本上,如果兩人行將發生爭吵的同時有協力廠商在場,那麼協力廠商的宿命無外乎兩種。

  一,充當和事老,將一場爭執消弭於無形。

  二,積極參與,將兩人爭執升級為三人鬥毆——如果協力廠商人數允許——升級為群毆。

  而群毆這種事,發生在開封府的可能性基本為零。

  所以事態並沒有進一步激化,張龍趙虎馬漢與公孫策自動劃分為兩派,門柱派開始勸說展昭,擅長說服教育的公孫策重點針對小青花展開思想攻勢。

  「展大哥,小青花一時失言,你何至於跟它生氣。」——張龍

  「小青花,戒驕戒躁,不要為了一時激憤而誤事。」——公孫策

  「展大哥,上門總是客。」——趙虎

  「小青花,你夜半造訪開封府,究竟有何要事?」——公孫策

  「展大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跟小青花生氣,我端木姐面子上也不好看。」——馬漢

  ……

  以上省略blablabla聲若干。

  最終結局皆大歡喜——說白了,開始展昭已有了和緩的意思,至於小青花,和大多數一怒拂袖的人一樣,作勢要走的潛臺詞都是「其實不想走,其實我想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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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比方才,小青花總算是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資訊。

  「我知道他們沒拿到圖,因為我聽到那女的說,『我們只差瀛洲圖』了。」

  「那男的說,『那末便兵分兩路,我去找姓溫的,你去太師府拿瀛洲圖』。」

  「那男的還說,『上頭吩咐過,現在還不是鬧的時候,太師府戒備森嚴,你莫要鬧大發了』。」

  「你就沒看清那兩人長的什麼模樣?」趙虎忍不住。

  小青花火噌噌直冒:「當時情勢危急,我縮在床底下,能分出一男一女已經很不容易了。再說了,你們人還不就長那個樣?都是兩眼一鼻子,還能長出花來?」

  「受累受累。」趙虎沒想到小青花反應這麼激烈,趕緊噤聲。

  公孫策看向展昭:「展護衛,你怎麼看?」

  「寄傲山莊的凶嫌是兩人,有溫姓第三人涉案。寄傲山莊之後,他們的下一個目標是太師府。京中的太師府不少,但談到戒備森嚴,非龐太師府莫屬。」

  「龐太師府這兩日並無異樣,看來凶嫌還沒有動手。」公孫策思忖片刻,「既然如此,我們不妨……」

  「守株待兔。」

  展昭與張龍趙虎馬漢幾乎是同時出聲。

  只小青花,仰著腦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嘟嚷道:「我管你們是去守豬還是逮兔子,總之我是去找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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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著小青花的說法,遲一刻風險便大一分,若是被別人搶先拿到圖……想想都不寒而慄,因此上催著展昭趕緊動身。

  其實展昭的動作已然不慢,回房、取劍、換衣。

  「展大人,刻不容緩啊。」展昭穿衣束帶的當兒,小青花原地圍著展昭轉圈,時不時扯扯展昭的衣襟下擺,「刻不容緩啊,你倒是快點啊。」

  「小青花,你簡直是個管家婆。」展昭無奈——原本回房時讓小青花在公孫先生房中等著,小青花偏不聽,亦步亦趨跟著他回房,一路上不知催了他多少次。

  「不過,你對端木這份心當真難得。」

  隨口一句話,倒是引出了小青花不少感喟。

  「其實吧,我主子對我也不是那麼好,」小青花歎氣,「不說別的,就說我的感情生活吧,不知被她破壞了多少次,每次我跟小碟外出看風景,轉天她肯定要告訴給碗兒聽……平時也是逮著我就欺負……」小青花越說越覺委屈,「偏偏我吧,還這麼對她忠心耿耿,唉,怎麼說呢,真是孽緣啊。」

  展昭的神情彷佛是被什麼噎到了,半晌才道:「小青花,主僕之情是不好用孽緣來說的。」

  「那孽緣是用來說什麼的?」小青花半信半疑。

  「孽緣,多半是用來說姻緣或是男女……之情的。」展昭微微有些發窘。

  「哦……」小青花滿腹狐疑的看了展昭一眼,「你快點,我去門口等你。」

  展昭舒了口氣,正俯身系上官靴,忽聽得小青花斷斷續續的嘟嚷聲。

  「不讓我用……多半是想留著自己用……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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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龐太師的宅子,夠華麗夠氣派。

  展昭站在高大院牆的暗影之中,抬頭看時,牆簷似與無邊夜色融為一體。

  「你們人都很怕死吧,」小青花趴在展昭的肩膀上,兩手支腮,使勁仰著頭往上瞧,「圍牆造的一個賽一個的高,愈是有錢有勢,這牆就造的愈高愈大……我猜你們皇帝住的地方,牆更要高對吧。」

  展昭沒好氣,有心嗆它兩句,細想想還真是這個理,只得不情願地嗯了一聲。

  「嘖嘖,」小青花咂嘴,頓了頓又伸出手指戳戳展昭,「能進去了吧?」

  「賊人未到,我們進去做什麼?」展昭瞥了小青花一眼,「不是你說三幅圖之間相互有感應,得用蓬萊圖和方丈圖去尋瀛洲圖麼?否則黑燈瞎火的,太師府這麼多院落房屋,要到哪裡去找?」

  小青花雙手撐著展昭的肩膀站起,墊起腳尖四下瞅了瞅,面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來,一屁股坐倒,嘟嚷道:「這兩人磨嘰什麼呢,要來搶圖也趕緊的……」

  「最好捎個信告訴你什麼時辰到,免得讓你白等是吧?」展昭一本正經。

  小青花很是不解風情地「恩」了一聲。

  展昭苦笑,忽地想起了什麼:「依你說,那些神仙為什麼會把圖留在寄傲山莊?」

  小青花很是鄙夷地看了展昭一眼:「你以為是什麼,傳家寶啊,還要選定一戶人家一代代傳下來?這三幅圖其實最普通不過了,跟書坊畫肆賣的沒什麼兩樣,筆法也稀疏平常的很,你看了,沒准還瞧不上呢。」

  「哦?」展昭饒有興致地追問,「神仙的東西,為什麼這麼普通——不應該是很稀罕的麼?」

  「這就是神仙的不同凡響之處了,」小青花一臉的對神仙的崇拜與嚮往,「東西做的太稀罕了,就成了寶貝了,你們這點覺悟,破銅爛鐵都要爭搶,見到寶圖,還不搶瘋了?」

  「破銅爛鐵?」

  「就是銅錢啦什麼的,」小青花很是氣派地揮揮手,精准地詮釋了什麼叫視金錢如糞土,「神仙在世間留下這圖,未必就想讓人去到仙山,就好像……就好像你在大街上遇到人拉你去吃飯,人家不一定是真的想請你,說不準就是跟你客氣客氣,你的明白?」

  為了強調,小青花還特意使用了東瀛扶桑人氏的說話方式。

  「你說的我大概明白,神仙留圖的目的,不是真的希望凡人去到仙山,也許只是想讓這圖湮沒于人世——就如同很多地方的衙門,門扇大開——不一定真的歡迎百姓前來告狀,只是假惺惺地張起公理的幌子而已,看來即便是神仙,也存著門第高低之見,」見小青花面有贊同之色,展昭話鋒一轉,「不過,大街上拉住展某吃飯的人,倒都是真心實意的。」

  「你就吹唄……」小青花翻白眼,「這三幅圖的最大不同之處是遇水不濡經火不毀,所以這圖會永遠在世上留存下來,不管是在湖底、山澗、人家,哪怕是被人折了用來墊桌腳,它是一定在的。」

  「你的意思是,這圖出現在寄傲山莊和太師府只是因緣際會?」

  小青花點頭:」圖在太師府中,你以為是高高掛在廳堂正中麼?沒准壓在哪個下人的箱底做鋪紙,所以只有等那兩個有圖的人來了,借由三幅圖之間的感應去找瀛洲圖。」

  「那麼,你是怎麼找到寄傲山莊的?」

  小青花得意:「我不是跟你說我翻了很多古書麼,有些是我主子沒帶走的,書裡說,心誠則靈,要燃香九日不停,第九日的晚上枕著一件來自仙山的物事入睡——我主子走的匆忙,很多東西都沒帶走——然後神仙會在夢中告訴你圖在哪裡,我在夢裡看到蓬萊圖在寄傲山莊,所以就趕去了——誰知道慢了一步,那兩人應該是先得了方丈圖,借由方丈圖找到蓬萊圖的……」

  說到此,小青花忽然撓了撓頭,道,「我有一件事怎麼想都想不通,展昭,書上說只有這一個法子才能找到圖,那兩個人應該也是經由這個方法先找到方丈圖的,『要枕著來自仙山的物事入睡』,用你們的話說,他們又殺人又放火,自然是壞人,壞人怎麼會有仙山的東西呢?」

  展昭不答。

  小青花覺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去拉展昭垂於肩側的頭髮:「展昭?」

  展昭還是不答。

  月光下,展昭的眉頭深深蹙起,目光緩緩遊移於地下。

  小青花愣了愣,下意識地低下頭去。

  四周靜得出奇,有一片巨大的黑影,正極其緩慢地漫過展昭足下。

  ————————————————————

  「展昭,」小青花上下牙關得得打顫,「那……那……那是什麼東西?」

  「影子。」展昭的聲音壓的很低。

  「那……那……那是什麼的影子?」

  「抓緊了!」

  「啊?啊……」

  前一個「啊」帶著莫名和不解,後一個「啊」帶著深深的絕望。

  因為第一「啊」的時候,小青花還站在展昭的肩膀上,第二「啊」的時候,小青花已經急速下墜。

  當然,不是它自己想墜的,墜落的一刹那,它終於明白展昭是讓它抓緊手邊一切可以抓緊的東西,也就是說——動手的時候到了。

  初次合作,難免溝通不暢。

  兩枚袖箭破空而去,帶起嗖嗖風聲,順帶搭上小青花的兩滴辛酸淚。

  「完了。」小青花閉上了眼睛,還不忘文縐縐地為自己的結局吟詩一句,「出師未捷身先死……」

  詩沒吟完,耳邊忽然響起一聲淒厲的「喵嗚」之聲,與此同時,小青花被一隻手穩穩的托住。

  如果小青花方才沒有閉上眼睛的話,它一定不會錯過展昭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的瀟灑身法——揚手、甩箭、撤步、救人。

  呃……錯了,是救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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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八分之一柱香的時間裡,小青花直勾勾地看著正前方,雙眼失去了聚焦的對象,很顯然,它還沉浸在劫後餘生再世為碗的不置信當中。

  八分之一柱香時間之後,小青花開始了正常的生理反應,譬如兩股戰戰,譬如牙關打顫,譬如問出了如下的腦殘問題。

  「展昭,你救我的時候為什麼要喵嗚一聲?」

  展昭無語。

  小青花繼續在錯誤的道路上愈行愈遠:「你救人的時候就會喵嗚一聲,這就是『禦貓』的由來?」

  「不是我喵嗚,」展昭終於被打敗了,示意了一下院牆之上,「是它。」

  小青花終於意識到現場還有協力廠商在,它抬起頭看向高處,似是不相信自己所見,伸手揉了揉眼睛,努力把眼睛瞪到最大。

  「展昭,那是……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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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的確是一隻貓。

  它的周身漆黑瑩亮,如同上了了一層油膏,它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出幽綠色的光芒,貪婪狡黠而又陰險,霍霍向外散著遊絲般的殺氣。

  如鋼針般的鬍鬚兩邊乍起,上下微微顫動,前爪在院牆之上來回扒抓,似乎是在撥弄著什麼東西,最後,帶著些許嘲弄和譏諷,它的爪子用力向外一撥——

  兩支被折彎的銅制袖箭,一先一後跌落在牆角下,發出咣當的響聲。

  展昭的目光淡淡自袖箭上掃過,重又落在那只黑貓身上。

  不過,看起來,那黑貓沒有再奉陪的意思了。

  它弓起後背,抖索了一下周身,輕巧地躍進了內院的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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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隻深夜造訪太師府的弄彎了展昭袖箭的黑貓……

  小青花咋舌,伸手去拉展昭衣袖:「展昭,那是……妖怪吧?」

  「難不成呢?你以為那是神仙?」展昭淡淡回了一句,俯身去撿那兩枚袖箭。

  就著展昭俯身的當兒,小青花手腳並用爬下了地,眼巴巴地抬頭看展昭:「那我們是跟進去呢,還是不跟?」

  未及展昭回答,身後忽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展……大哥?」

  展昭直起身子,面上露出笑意來:「我方才還在想誰的輕功這麼好,離得這般近我都不曾察覺……想來也該是細花流的人。」

  轉身看時,眼底便映上紅鸞如水樣澄澈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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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青花百無聊賴地踢著小石子,走一段,踢一段,然後回轉身,踢一段,走一段。

  不遠處,展昭和紅鸞正在樹下細談。

  「有沒有搞錯,」小青花憤憤,「看見姑娘家就走不動路了……」

  於是繼續踢小石子,想像著那便是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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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鸞姑娘,依你所說,你是自寄傲山莊一路循妖氣而來?」

  紅鸞點頭:「寄傲山莊的命案起的蹊蹺,我去現場看時,很明顯的察覺到有妖氣遺留,一路尋來,那妖氣中途卻分作兩道,一道入城,一道出城。我命其他的細花流門人出城跟隨,自己跟進城的這道,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展昭點點頭,看向遠處踢石子踢的正起勁的小青花:「與小青花所說不差,小青花在寄傲山莊時曾聽到凶嫌說『那末便兵分兩路,我去找姓溫的,你去太師府拿瀛洲圖』,如此看來,方才的貓妖,便是二妖之一了。」

  「瀛洲是什麼樣的地方,」紅鸞冷笑,「這些個妖怪,以為拿到了瀛洲圖,便能得登仙山麼?也不想想端木門主便住在瀛洲——它們去瀛洲,可不是有去無回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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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昭微微一笑:「依著往常,追究到此,開封府理應不再插手,但是小青花一心要找瀛洲圖……」

  循著展昭的目光望過去,小青花已經停止了踢石子的遊戲,蹲在地上用石子劃拉著什麼,嘴裡念念有詞。

  紅鸞撲哧一聲笑道:「我認得它,不過它未必認得我——細花流上下都對端木門主恭敬的很,只它得空就跟門主拌嘴,每次都被門主欺負到哭,偏又不長記性,隔幾日又死皮賴臉跟在門主身後,趕都趕不走……」

  小青花似是猜到兩人在談它,很是警惕地朝這邊看過來。

  「如果我此刻入內拘妖,難免驚動太師府裡的人,反而麻煩。待那貓妖拿到瀛洲圖出來之後,我再作法收它。」

  「可有用得著展某的地方?」

  紅鸞俏皮一笑:「的確是有些體力活要做……麻煩展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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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昭拎著一布袋生薑片,沿著太師府的圍牆且走且撒,小青花頂著滿滿一大碗拍碎的蒜瓣,走幾步便伸手扔兩顆。

  「這樣真的有用麼,展昭?」

  「紅鸞姑娘說貓最怕薑蒜的刺鼻味道,我們將其他的出口都撒上薑蒜,只留下一個設好了套的出口供它進出,不愁逮不住它。」

  「最好是這樣。」小青花翻了翻白眼,順手又丟出去一枚蒜瓣。


第30章 【瀛洲圖】-下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展昭和小青花退到較遠些的地方,只留紅鸞一人在太師府正門處守候。

  但見紅鸞面門而立,嘴唇微微翕動,俄頃雙手合十,向著正門連行三下躬禮。

  那緊閉的門扇,忽地發出瑩瑩柔光來。

  就見小青花伸長了脖子,嘖嘖有聲道:「難怪單單留出正門來供那貓妖進出,原來是要請門神助陣……那是……秦瓊和尉遲恭?」

  朦朧的柔光之中,依稀顯出兩個粗壯的男人身形來,全裝怒發,手執玉斧,腰帶鞭練弓箭,端的威風赫赫,展昭先還以為是捉鬼門神神荼和鬱壘,聽小青花如此說,才知道是唐初武將秦瓊和尉遲恭。

  傳說玄武門事變後,李建成李元吉冤魂不息,每夜在李世民寢宮外鬼哭狼嚎,三宮六院無一刻安寧,要知道雜訊污染最是擾人睡眠,久而久之李世民就扛不住了,漸漸露出神經衰弱的徵兆來,身為臣子,自然要為君分憂,於是秦瓊上奏說:「臣平生殺人如摧枯,積屍如聚蟻,何懼小鬼乎?願同敬德戎裝以伺。」當晚秦瓊和尉遲恭二人全副武裝,在李世民宮門之外作怒目金剛狀從日落西山守到旭日高升……

  後續的故事大家自然也都清楚的很,李世民不忍愛將日日守夜,派人繪了兩位元將軍的圖像懸于宮門兩側,自此耶祟得以平息。

  「請出了門神,那貓妖要玩完了……」小青花惡狠狠的揮舞著花生粒大小的拳頭,「捉了貓妖喂老虎,殺,殺,殺!」

  「噤聲。」展昭忽的壓低聲音,「它來了。」

  小青花聞言抬頭望過去,冷不丁打了一個寒噤。

  夜色中,那只貓立于屋脊正中,一動也不動,若不是那雙泛著森冷寒意的幽綠眼珠,小青花真的要疑心那只是一尊石像。

  良久,又是一聲淒厲的貓叫,那黑貓向著紅鸞的站立之處俯撲下來。

  眼見森森利爪迎面抓下,左右忽的伸出兩柄戟叉,將那黑貓在空中架翻了一個筋斗。

  那黑貓沒料到竟有伏敵,喉間翻出憤怒的低吼聲,半空中一個猱身,重又撲將上來。

  二門神之一,不知是秦瓊還是尉遲恭,亦是一聲怒喝,拔出腰間玉斧,甩手朝著黑貓面門劈將過去……

  下一刻,本該是那黑貓血濺當場……

  異變就發生在刹那之間,鋒利的貓爪,忽的伸長作纖細的女子玉指,穩穩握住了斧柄。

  适才的猙獰貓面,已經換成了一張女人的臉,眼眸狹長,碧然生光,髮髻高聳,環佩叮噹,七分銷魂蝕骨,三分殺人肝腸。

  兩位門神的腳步,硬生生刹於當地,俄頃,竟同時退開了一步。

  紅鸞心中忽的生出不祥的預感來。

  「我至今還記得長安的牡丹花會,香氣馥鬱,穿堂過室,一直延綿至森冷的宮闈深處。」那女子的面上現出迷離的笑意來,「皇恩浩蕩,太宗賜下的美酒餘香猶在,兩位將軍這麼快就忘了自己本姓李唐?」

  秦瓊和尉遲恭二人訥訥不語,尷尬地對視一眼,門扇的柔光重又泛起,兩人無聲無息地步入柔光之內,俄頃光芒散去,夜色重又裹挾過來,似乎方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有片刻時間,周遭異樣的死寂,然後,那女子緩緩偏轉了頭,目光落在紅鸞的脖頸之上。

  紅鸞脖頸處的肌膚,柔嫩而又飽滿。

  那女子不易讓人察覺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喉頭微微聳動了一下。

  奔忙了大半夜,是時候,該進食了。

  ————————————————————

  小青花氣的渾身哆嗦:它期待且深深仰慕的門神出場打了八分之一柱香時間的醬油之後就棄權罷賽決然謝幕,留下紅鸞一人苦撐戰局。

  在小青花的心目之中,神仙是高高在上不可置疑不可戰勝完美無缺的,雖然端木翠老是挑戰它的信仰欺負弱小,但那頂多算是白璧微瑕——不是有瑕不掩瑜這種說法麼?

  可是臨陣脫逃這種事,神仙怎麼可以做?

  越想越是憤怒,門神把神仙的臉都給丟盡了,連帶著自然也把自己主子的臉給丟盡了。

  此時便是為主出征挽回神仙尊嚴的關鍵時刻,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念及至此,小青花熱血沸騰,刷的抽出佩劍,虎目圓睜,作起跑勢,怒吼一聲:「呀……」

  「呀」了半天,一步未動,雙腳反離了地面,卻是展昭抓住碗沿,把小青花提了起來。

  「麻煩把尊手從鄙頭上移開,」小青花殺氣騰騰地將佩劍空劈幾下,「我要過去搶圖,你瞧見沒有,她後背上縛著的那個畫卷……」

  「看情形,紅鸞姑娘敵不過那貓妖,」展昭眉頭愈皺愈緊,稍一思忖,果斷道,「小青花,我發袖箭射落她背後的畫卷,你得了畫卷之後立時離開,去細花流搬救兵。」

  「那你呢?」

  「我幫著紅鸞姑娘拖住貓妖,你記得,要快。」

  「可是……」

  話音未落,兩枚袖箭激射而出,直取那女子背後的縛繩,那女子與紅鸞鬥的正緊,忽覺背上一松,心知不妙,急回頭看時,巨闕當喉帶到,若不是閃避的快,只怕身首業已分家。

  那女子怒極,猛地滯住身形,眼眸間異光爍動,殺氣大盛,俄頃緩緩舉起右手來,整條手臂之上頃刻間覆滿濃密毛髮,利爪森然,鋥亮如刀。

  紅鸞心中一凜,未及向展昭出言示警,就見那女子冷笑一聲,身形不動,只是伸爪淩空虛抓。

  明明離著尚遠,這一抓也看似渾無威脅,豈知勁風四起,五股力道宛如排風破浪,尚未近前便迫的展昭幾乎喘不過氣來,展昭不及細想,橫劍擋於身前,耳邊立時響起鐵石金器摩擦的尖銳刺耳之聲,幾欲震穿鼓膜,展昭腳下站立不定,騰騰騰急退幾步,低頭看時,巨闕的劍身之上霍然五道極深的抓痕。

  忽然便想起寄傲山莊死者身上的抓痕深可及骨——方才若不是巨闕擋擊,後果不堪設想。

  正如此想時,驀地發覺自己的面上濡熱一片,伸手拭時,竟摸了一手的血,知是被方才的勁風震傷,心中一沉,面上卻不動聲色,只用衣袖覆住手掌,將臉上的血拭去,與此同時,目光看似不經意地落在那女子身後不遠處——小青花正拖了那畫卷,吭哧吭哧跑的正歡。

  見小青花依計而行,展昭心中稍稍寬慰了些,待看到小青花的行進速度,直如一盆涼水當頭兜下。

  忽然就明白了小青花方才說的那句話。

  「可是……」

  言下之意該是:可是我體型擺這了,我能跑多快?能跑多遠?

  照這速度,小青花能夠逃離現場已是三生有幸,指望它去細花流搬救兵?簡直是癡人說夢。

  好在,那女子還未曾留意到身後的異動。

  展昭略一思忖,心下已有了計較,與紅鸞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低聲道:「走!」

  甫一出聲,兩人伸手交握,同時足下發力,飛身而走,卻是朝著小青花相反的方向。

  那女子冷笑連連,待得兩人奔出數十丈遠時,方才張開雙臂,直沖入空,駕風而行,如履平地,先時還落入展昭紅鸞之後,俄頃投射在地上的暗影便漸漸逼近了兩人。

  現在想來,那場景直如追逐奔兔的獵鷹,覷准方位,俯衝而下……

  紅鸞眼見暗黑的投影已然漫上周身,只覺得手足發冷,因想著:難不成今日要死在這裡?

  忍不住側頭看展昭。

  展昭恰於此刻回過頭來,淡然一笑,眼神竟是異樣的明澈清亮。

  「展大哥,你怕嗎?」

  「我只怕該做的事沒有做完。記得務必收擒此妖,還有,幫小青花達成心願。」

  紅鸞眼底露出困惑的神情來,電光火石間,她突然明白了什麼。

  只是,她明白的太晚了。

  展昭的出手很快,以至於她甚至沒有看清展昭的招式,身子已被推出數十丈外。

  下一刻,紅鸞已經看不到展昭的臉,她只看到巨闕華光如水,還有那個義無反顧的背影。

  紅鸞的視線驀地糊成了一片。

  你怎麼可以,這麼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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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遭驀地暗沉下來,貓妖俯撲而至的身形愈來愈大,似乎要將僅有的夜光都阻隔開去。

  巨闕的劍柄還緊握於掌中,劍尖卻已被貓妖的利爪牢牢攫住,再進不得分毫。

  那頭便是貓妖的臉,扭曲而又猙獰,幽深的碧眼中似乎有著攝人心魄的魔障,燃著吞噬掉所有意念的烈焰。

  一個劍身的距離,懸存亡,定生死。

  貓妖身上的惡臭襲來,真不知它吞咽了多少血骨,希望此舉可以助紅鸞得脫,重結細花流的人力,剪除貓妖。

  劍身漸漸被強力阻彎。

  不知為什麼,耳邊最後響起的,竟是端木翠的話。

  「展昭,我第一次見你,跟你說過什麼?」

  「我同你說,人間有法,鬼蜮有道,開封府掌世間禮法,細花流收人間鬼怪,收伏精怪本就是我做的事情,你為什麼多管閒事?」

  「你素來就是這樣,能做的事要做,不能做的也要拼了命去做,展昭,你只是一介凡人,也只有一條命,為甚麼不好好珍惜自己?」

  展昭的眼底漸漸現出溫柔的笑意來。

  端木,你在時我便改不了,你不在,我更是學不會了。

  希望小青花見到你時,會記得代我問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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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闕崩折的一刹那,貓妖張開嘴巴,露出兩排如錐的白亮利齒,長滿了倒刺的粗糙肉紅色長舌向展昭的臉上探過來。

  行將舔舐到展昭臉頰的一刹那,有什麼東西,從展昭的右肩急掠而起。

  開始只手掌大小,見風便長,頃刻間已有一人多高,雙翅招展,竟是一隻巨大的斑斕彩蝶。

  那貓妖面上現出驚詫之色來,未及回過神來,那蝴蝶雙翅虛張,倏地便將那貓妖裹於翅下。

  展昭登時得脫,勉力躍開兩步,手中只握著半柄巨闕,待要俯身揀那剩下的半截劍身時,目光觸及眼前情景,直驚得呆住了。

  但見那貓妖被蝴蝶翅膀緊緊裹住,四下掙扎扭動,怒吼不止,就聽「哧」的一聲,蝶翅被利爪破開一道尺餘長的口子,一隻毛茸茸的貓爪探了出來。

  正愣神間,紅鸞搶將上來,急道:「展大哥,快走,信蝶撐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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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出很遠,展昭忍不住回頭看,那貓妖還被死死裹於蝶翅之中,只是利爪不斷探出,也不知信蝶身上多了多少創口。

  紅鸞循著展昭的目光看過去,面有不忍之色,歎道:「展大哥,信蝶以死護主,我們還是快走罷,莫要辜負了信蝶忠義。」

  展昭默然,忍不住伸手探向右肩。

  端木翠留下的最後一件物事,終是失去了。

  ————————————————————

  一聲巨震,信蝶四下迸裂,斑斕蝶翅如雪片般飄散。

  那女子靜立於巷道中央,忍不住伸手去接蝶翅殘片。

  當此刻,她已恢復人身的纖細嬌美,十指青蔥,紅唇柔潤,若不是狹長碧眼中偶爾流露出的陰狠毒辣,誰也不會將這衣袂飄飄的女子與貓妖聯繫在一起。

  俄頃,那女子眸中現出狠絕之色來,忽的猱身竄上屋脊,片刻功夫,身形已消失在遠處樓閣高高低低的翹簷飛角之間。

  ————————————————————

  開封府。

  紅鸞將浸泡在熱水中的毛巾取出絞幹,細心幫展昭擦拭臉上的傷痕。

  伴隨著小青花時不時的嘿嘿傻笑聲,公孫策一臉無奈的自內室出來,將手中的瓷瓶遞給展昭。

  「每日睡前敷在傷處——傷在面上,總是有礙觀瞻。」

  展昭伸手接過,順勢一併接過紅鸞手中的毛巾,淡淡笑道:「我自己來就行。」

  「就是可惜了巨闕這把好劍,」公孫策拿起桌上斷劍,忍不住唏噓,「明日讓城中最好的打鐵師傅瞧瞧,能不能續上。」

  「巨闕是神器,平常的打鐵師傅哪裡能續。」紅鸞笑道,「西海鳳麟洲有連金泥,能續□□斷折之弦,連刀劍斷折之金。展大哥,我回去問一下門主,或許他有辦法取到連金泥也說不定。」

  「巨闕已折,換一把便是,些許小事不用麻煩溫孤門主,倒是那貓妖法力無邊,走脫了後患無窮——紅鸞姑娘,貓妖一事,就拜託細花流了。小青花怎樣?」

  後一句話卻是問公孫策的。

  「還能怎樣?」公孫策無奈,「自回來就沒正常過,抱著那畫卷左看右看,看一會笑一會,一忽兒嚷嚷我去看仙山圖,我真去了它又死死抱著不讓我看,我看它還得瘋上一陣……」

  「那麼這一夜,總算不是徒勞無功。」展昭伸手撫向右肩,聲音幾不可聞。

  ————————————————————

  朱雀大街,晉侯巷,細花流。

  今晚的夜色很好。

  溫孤尾魚也不知哪來的興致,後半夜時悠悠醒轉,只披一件外袍,挾了焦尾琴登上屋脊。

  指尖輕勾琴弦,一曲《竹溪曲》悠揚婉轉,鎏金瀉玉般與夜色融作一體。

  這樣的天籟之音,本不應該中斷的。

  溫孤尾魚驀地飛身而起,避開迎面撲來的重擊,落於屋脊的另一邊。

  錚錚斷弦之聲不絕於耳,回頭看時,焦尾琴被硬生生從中抓作兩半,若非他方才躲得快……

  溫孤尾魚歎了口氣,很是為這張人世難求的焦尾琴感到唏噓。

  「阿武妖滑,翻覆至此!願我來世投胎成貓,阿武為鼠,生生扼其喉。」溫孤尾魚意味深長地看向那女子,「狸姬娘娘,武后之後,我還不曾見你如此動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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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驚變】-一

  「少廢話。」狸姬的目中似欲噴出火來,「一面讓我搶圖,一面又唆使門人阻我奪圖,神也是你鬼也是你,溫孤尾魚,你什麼時候改行做了唱戲的?」

  「那麼,狸姬此行,並未拿到瀛洲圖?」溫孤尾魚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淡漠,讓人猜不透他是失望還是驚訝,抑或……渾不在意。

  「我本不會失手的。」狸姬冷冷看向溫孤尾魚,「若不是細花流門人橫加阻攔……」

  「沒有人比我對細花流門人更清楚了,」溫孤尾魚不動聲色地打斷狸姬,「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是你的對手。不要說是他們,即便是我……也無十足勝算。」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狸姬的面上猶有怒色,眼底稍縱即逝的倨傲與得意卻已偷偷出賣了她的心思,低頭思忖了一回,將方才發生的事情和盤托出。

  溫孤尾魚的面色愈來愈沉,眸子愈收愈緊。

  「敢明著幫展昭的,只有紅鸞,不過,她沒那個能耐驅使信蝶,信蝶是端木翠的。」

  「端木翠?」狸姬低聲將這個名字反復念了幾次,唇邊現出一抹陰狠之色,「但叫我遇見她,我定會像對信蝶般將她撕的粉碎。」

  「你?」溫孤尾魚失笑,明知不該激怒狸姬,卻抑制不住面上的輕蔑之色,「你該去拜拜菩薩——保佑你這輩子都不要遇見她。」

  果然,狸姬霎時色變。

  「溫孤尾魚,若不收回你的話,我會叫你後悔。」

  「憑心而論,我很是尊敬狸姬娘娘你,但我說的都是實話。」溫孤尾魚依然是一派雲淡風輕處之泰然的模樣,「你可以瞧不起瀛洲的大部分神仙,他們都是些癡求長生的迂腐之人,只知道誦讀經文煉製仙丹食松針臻食白日飛升,得仙之後亦不見他們有何作為,故作清高的駕乘雲氣上天入地,動輒三兩聚宴誇誇其談,在我看來,也沒什麼了不起,比常人多些法力的不死人而已——可是你不可以瞧不起端木翠,她以武將之身登臨瀛洲,被派作細花流的第一任門主,不是沒有道理的。」

  「是麼,說得我真是害怕的很哪,」狸姬冷笑連連,忽得作出一副懼怕的神情來,「武將之身?她是北魏的花木蘭,還是當朝的穆桂英?」

  溫孤尾魚心下反感,眉目間隱現嫌惡之意,不欲與狸姬在這個話題上再作糾纏:「總之,你去到瀛洲之後,對端木翠能躲多遠就奪多遠——好在她為著梁文祈一案被瀛洲長老禁足,你應該見不到她。」

  「去到瀛洲?溫孤尾魚,你還真是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狸姬嘴上渾不客氣,「連圖都沒拿到,怎麼去瀛洲?」

  「你不是說圖被展昭拿走了麼?」溫孤尾魚雙手負於身後,很是悠哉地抬頭望月,「你說,他願不願意拿瀛洲圖出來,換紅鸞的命?」

  ————————————————————

  小青花終於沒轍了。

  一連兩天,它對著瀛洲圖苦思冥想,正著看歪著看倒著看翻過來看透著火看,能用的招都用上了,愣是沒看出瀛洲圖的玄虛來。

  事實上,不管你怎麼看,它都是一幅再普通不過的圖。

  偌大的圖面上,遠處是霧氣繚繞若隱若現的瀛洲仙山,近處是一隻樣式普通的獨木舟,然後便是無邊無際的海,無際無邊的天。

  沒有落款,沒有題簽,沒有提示,沒有解碼秘笈。

  有片刻功夫,小青花甚至要懷疑奪回來的是不是一幅贗品——不過經再三確認,這幅圖的確水打不濕火燒不透。

  小青花覺得自己要抓狂了,它很想揪著自己的頭髮咆哮一通——如果它長頭髮的話。

  更讓它憤憤不平的是自己的孤軍作戰。

  那個什麼公孫策,號稱是天下第一主簿,居然連瀛洲圖的玄機都猜不透,盯著瀛洲圖琢磨了大半個時辰打了個哈欠,頭也不回的回房了。

  張龍趙虎他們就更指望不上了,摸著腦袋面面相覷,很是默契的一一退場。

  還有展昭,表面上似乎是在看圖,目光都不知渙散到哪去了——別以為瞞得過它小青花,它一眼就看出展昭在開小差:他以為帶點悵然若失的憂鬱表情就能掩飾他心不在焉的事實了?呸。

  至於那個紅鸞,天一亮就回細花流了,說是要去找什麼連金泥去續展昭的劍。

  什麼劍這麼金貴嘛,鐵匠鋪子裡一摟就是一大把,這些人,怎麼都分不清輕重緩急的?

  一個個都是靠不住的。

  看來,還是得自力更生啊。

  小青花歎氣,第N次的對著面前的圖發愣。

  ————————————————————

  是夜,月洗中庭。

  細花流的院落正中,矗立著一株木棉,高約丈二,枝葉繁茂,一樹彤花盛放地正烈,遠遠看去,似火愈燃。

  「聽說在漢代,木棉又名烽火樹,『至夜光景愈燃』,果真是名不虛傳,狸姬娘娘以為如何?」溫孤尾魚伸手摩挲著木棉的旁枝,直到虯枝盡頭。

  盡頭處,俏生生矗立一朵微微綻放的橙紅色五瓣木棉。

  狸姬只是路過,一時好奇駐足觀望,本待轉身離去,聽得溫孤尾魚叫破自己的名字,只得走上前來。

  「這木棉樹就是那丫頭的本體?」

  「知道我為什麼看不起細花流的精怪麼?」溫孤尾魚答非所問,「因為她們連自己的命都掌握不了,別人要她活她便活,不想要她活的話……」

  溫孤尾魚沒有說完,輕撫木棉花的手掌驀地攥緊,幾乎是毫無聲息的,那花便離了枝頭,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微微顫動。

  再次攤開手掌時,先時飽滿豐潤的鮮花已是焦黑一片,風起,拂作了塵。

  「我很樂意為溫孤公子盡綿薄之力。」狸姬似笑非笑,五指成爪,猛地當空虛抓。

  勁風起,枝木折,一地落花。

  對著滿目狼藉,溫孤尾魚略略皺了皺眉,似乎對狸姬的做派頗為不滿。

  「我還以為狸姬娘娘多少會有點憐香惜玉的心思……」

  「憐香惜玉?」狸姬似乎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話,「我被阿武那個賤人斬斷手腳浸泡於酒甕中日日哀嚎之時,可沒有人跟我講什麼憐香惜玉。溫孤尾魚,我沒空跟你廢話,到底要怎麼樣拿紅鸞的命換回瀛洲圖?」

  「很簡單,但是像你這樣蠻幹……」溫孤尾魚帶著些許譏誚的目光很是不屑地掃過面前中腰折斷的木棉樹,「難道你不知道,要毀掉一棵樹,最最緊要是毀掉它的根麼?」

  在一片異樣的寂靜之中,溫孤尾魚的袖底爬出了一隻黑褐色的長蟲,節狀的軀幹,緩慢的蠕動著,行進之處留下一道慘綠色的印跡,它蜿蜒著繞過溫孤尾魚的手腕,悄無聲息的墜落到地上,然後就如同水被塵土吞沒一樣,消失在木棉樹下的泥土之中。

  「狸姬娘娘可以出發了,」溫孤尾魚解下腰囊間小巧的翠玉鈴鐺遞給狸姬,「去的晚了,紅鸞怕是捱不住這噬根之痛……記得,鈴鐺雙響,痛楚方可得止。若是展昭不願拿圖出來,這鈴鐺,也就不用響了。」

  ————————————————————

  對於溫孤尾魚打發自己來開封府的由頭,紅鸞沒有半點疑心。

  「貓妖性情陰毒,恐怕受挫之下,會對開封府諸人不利。這兩日你不妨留在開封府,萬一出什麼事,也好及時策應。」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一貫討厭開封府的溫孤尾魚態度來了如此大的一個轉彎,但是所有的疑惑,都被能夠見到展昭的喜悅所淹沒。

  知道紅鸞的來意之後,公孫策也是滿心歡喜——有人來幫忙總是好事,於是張羅下去,吩咐人收拾客房。

  問及展昭時,才知是巡街去了,入夜才可回來。

  紅鸞心中便有些小小失望,想了一回又暗笑自己太過患得患失:展大哥自然是有自己的事要忙的。

  又看了一回小青花,小青花對紅鸞有些愛理不理——這也不能怪它,它滿眼滿心的瀛洲圖,自然不把旁人當一回事。

  一時間好生無聊,這一日的時辰也過得分外慢些,好容易盼到日頭西沉,盼到掌燈、盼過晚膳,盼到公孫先生過來問了好幾回紅鸞姑娘是不是先回房歇息,才聽到門外傳來展昭的聲音,略略低沉但是讓人安心的聲音。

  紅鸞心中一喜,也顧不得細想是否妥當,忙起身迎了出去,險些帶翻手邊的茶盞。

  身後,是公孫策略帶詫異的眼神,他若有所思地看著紅鸞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麼,俄頃搖了搖頭,極輕的歎了口氣。

  ————————————————————

  一出門,才留意到不知什麼時候已下起雪來,極小極小的雪沫子,簌簌打在衣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分外好聽。

  展昭正立在廊下,輕輕拍撣著肩上的雪沫,屋內暈黃的燭光透窗灑在他的身上,整個人都罩上了一層溫和的光華,聽見紅鸞的腳步聲,展昭微微側過頭來,烏黑剔透的眼眸中帶著淡淡的笑意,她知道他一定會開口叫她:「紅鸞姑娘。」

  那樣平和的聲音,那樣溫暖的笑容,那樣熨帖人心的溫度,每次聽到展昭叫她的名字,紅鸞都會有些微的幸福恍惚和不真實感,似乎整個人都沉浸在甯謐如水的安靜祥和之中,整顆心踏實下來。

  不像溫孤尾魚,他的聲音不大,平和的沒有起伏,卻能將你拖拽到最冰冷的深水之中,四下掙扎著無法呼吸。

  想起溫孤尾魚,紅鸞忽然覺得有些眩暈,眼前的事物驀地便幻成了疊影,展昭的眉目也似乎蒙上了一層霧靄。

  紅鸞努力的甩甩頭,想將一切的不適都甩到腦後,腳下卻突地一空,身子軟軟的癱了下去。

  滿心以為會摔的很慘,幸好沒有,她跌進一個溫暖而又寬闊的懷抱之中。

  「紅鸞姑娘。」展昭低下頭,輕聲喚紅鸞的名字。

  紅鸞茫然的睜大眼睛,眼底映入展昭關切的目光。

  我沒事,紅鸞勉強牽動了一下嘴角,想給展昭一個笑容。

  刹那間,鑽心的痛楚排山倒海,整個胸腔如同被硬生生撕扯開,血肉淋漓。


第32章 【驚變】-二

  公孫策趕到的時候,紅鸞眼見是不得活了,眼神早已渙散了開去,臉上死人一般蒼白,垂下的手指突地痙攣幾下,鼻端幾乎探不到溫熱的氣息。

  公孫策束手無策的站著,徒勞地伸出手指切在紅鸞的脈上,腦中卻突突突亂作一團——就在片刻之前,他還看到紅鸞帶著女兒家的驚喜與嬌俏奔出門去,門外喧嘩聲起的時候,他還猶豫著是否要回避以免打擾展昭與紅鸞的會面……

  哪曾想竟會是如此局面?

  什麼樣的疫症會發作的如此之快?莫不是撞了鬼了?

  念及此節,公孫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公孫先生?」展昭的聲音不大,卻透著顯見的焦灼。

  公孫策反應過來:「進房,先進房再說。」

  展昭俯身去抱紅鸞,方移動紅鸞身體,就見紅鸞驀地雙目圓睜,發出淒厲至極的一聲慘呼,緊接著雙手死死抓向胸口,十指屈伸,竟似要將心生生挖出一般。

  公孫策冷不防聽到如此淒絕的聲音,只覺雙腿發軟,險些便跌坐地上,就聽展昭冷靜道:「不能動紅鸞姑娘的身體,一動她更受不住。」

  此間如此攪嚷,業已驚動了在門房處歇息的張龍趙虎,兩人手按刀柄奔將過來,尚未鬧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就見小青花從門內探出頭來,很是不滿道:「你們這麼大呼小叫的,還讓不讓人安生……紅鸞姑娘這是怎麼啦?」

  沒人理會小青花。

  對於自己的被無視,小青花顯然很是憤憤,正要提高聲調再問一遍,不知為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似乎有什麼……不對勁的。

  當此時,原先空中飄灑的極細碎的雪沫子已被大片大片的雪花替代,怪異的風穿過中庭,將下落的雪花裹挾旋轉著上升,忽的又散開,雜亂無序的拋撒開來,有壓的極低的女子吃吃笑聲遠遠傳來,忽而前,忽而後,飄忽的聲道有如一條細長的遊蛇,輾轉著蜿蜒穿過夜色中紛雜雪花的間隙,鑽入耳膜。

  風忽的大起來,裹著雪片直往人臉上撲,小青花忙眯起眼睛,隱約看到院落的黑暗處現出一個女人的輪廓來。

  展昭的手緩緩移向腰間的配劍。

  那女子冷笑一聲,緩緩走上前來,黑色的紗衣裙裾被寒風鼓振飄起,如同張牙舞爪的黑色觸手,說不出的詭譎妖異。

  透窗而出的微弱燭光終於覆上了她姣好的容顏,妖豔的紅唇挑出陰鷙的笑。

  「展昭,想紅鸞活命的話,拿瀛洲圖來換。」

  ————————————————————

  看清來的是貓妖,小青花已覺得不妙。

  再聽到貓妖的話,不知為什麼,小青花直覺展昭會把瀛洲圖交出去。

  因此上,趁著眾人或驚愕或沉默的當兒,小青花偷偷溜回了內室,手腳並用地爬上床,將攤放在床上的瀛洲圖飛快地卷作一軸。

  門口是出不去了,跳窗也不現實,小青花打量了一下周遭,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轉,拖著圖鑽進了床底。

  幾乎是剛藏好,張龍便急吼吼地沖進來,大聲道:「小青花,快把圖……咦,小青花?」

  小青花蜷縮在床底牆角處,死死盯住張龍的黑色官靴和官服下擺,只盼著張龍尋不見圖快快離去。

  哪知眼前忽的一亮,卻是張龍一把掀開床單下沿,持著燭臺俯身探了進來。

  燭光將小青花的位置完完全全暴露了。

  「小青花!」張龍又氣又急,「紅鸞姑娘就快死啦,你怎生這麼不懂事,快把圖給我!」

  「她死了關我什麼事?」小青花本待氣勢洶洶地回嘴,哪知一開口就帶了哭音,「這圖是我用來找我家主子的……」

  「事有輕重緩急,是找人重要還是救人重要?」張龍心急如焚,心知紅鸞半分耽誤不得,情急之下,拋了燭臺伸手來搶,小青花碗小力薄,哪裡搶得過張龍,只覺懷中一空,心下大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跌跌撞撞追了出來。

  方追到門口,就見張龍已將圖交至展昭手中,狸姬冷笑一聲,趨前來取。

  小青花眼見展昭將圖遞向狸姬,只覺渾身的血霎時沖向腦頂,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嘶聲道:「展昭,你敢!」

  展昭渾身一震,手上的動作略停,轉頭向小青花看過來。

  「那不是你的圖,那是我的圖,」小青花滿腹委屈,眼淚嘩啦啦直淌,「是我告訴你圖在太師府的,是我一路把圖從太師府帶回來的,那是我的圖,我的,我的!」

  果然,展昭的眼底現出遲疑的神色來,慢慢將手縮回。

  「展護衛,」見展昭猶豫,公孫策忍不住出言提醒,「紅鸞姑娘撐不了多久了。」

  ————————————————————

  狸姬皺了皺眉頭,不置一詞。

  臨行之前,溫孤尾魚再三提醒,不可在開封府動手。

  「星主府上,可以有宵小刺客盜賊,絕不能蔓生妖氣。否則驚動上界,誰都不好交代。」

  想想也是,文曲星下凡,上界多少雙眼睛盯著看著,被凡人構陷謀算只是區區小事塵世劫難,但是如若起了妖氣……

  這只腳萬不可跨過界,玩火可以偶爾為之,至於飛身撲火……只有沒腦子的蛾子才幹的出來。

  因此強自收斂,與展昭心平氣和做這筆交易。

  展昭眼睫低垂,面上看不出什麼表情,腦中卻轉過無數念頭。

  懷中的紅鸞氣息愈見微弱,不知道經受的是怎樣巨大的痛苦,竟連皺眉的氣力也失了,失神的雙眸直直地對著半空,扣住胸口的手卻僵硬在那裡,怎麼扳也掰不開。

  展昭似乎能夠感覺到,紅鸞僅存的生命,正遊絲般一絲一縷抽離出去。

  卷軸不重,分量卻一直壓到心裡。

  他從未遲疑過要用瀛洲圖去交換紅鸞的性命,一為相見,一為救人,輕重緩急,高下立分。

  從一開始,他也並不相信利用瀛洲圖就可以與端木翠見面——天機難測,這圖到了己方手中,實與平常的字畫無異,要到哪一日才能參透玄機?

  真正讓展昭進退兩難的,是小青花的話。

  自己不是瀛洲圖的主人,有何資格決定瀛洲圖的歸屬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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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狸姬終於不耐煩了。

  「展昭,你若拿不定主意,便慢慢想吧,順便替這丫頭備口棺材——今日拿不到圖,我還可改日來拿,可這丫頭今日若是死了……」

  狸姬故意將話只說了一半,冷笑連連,轉身欲走。

  「慢著。」

  果不其然,狸姬心中得意,面上卻做出詫異神色來:「怎麼,改主意了?」

  展昭示意趙虎扶住紅鸞,緩緩站起身來:「救人要緊,救回紅鸞之後,展某自會將瀛洲圖雙手奉上。」

  狸姬雙眉微挑:「為什麼不是你先把圖給我?我拿到圖之後,自會救人。」

  「展某前日曾敗在你手上,你若要動手搶圖,我也未必攔得住,」展昭眸光一冷,話鋒隨即一轉,「既然不準備動手,就要省得交易的規矩。」

  狸姬的目光在展昭身上逡巡一回,陰惻惻地一笑:「也好,你若是出爾反爾,我自是有手段讓這丫頭死的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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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萊圖、方丈圖、瀛洲圖。

  三幅仙山圖,飄飄悠悠懸於書房半空,案上的燭火頗有些飄忽,在圖幅上投下躍動不定的暗影。

  「我真是不明白,」狸姬伸手輕拂圖軸,「你是神仙,做神仙的,有什麼事是自己不能做的,偏偏要與妖為伍……」

  「你的話,未免太多了些。」溫孤尾魚漠然。

  「和你這樣的人合作,我不得不多問些,」狸姬冷笑,「溫孤尾魚,我不管你在謀算些什麼,我想要的東西,你可是一直都清楚的。」

  「當然清楚,仙山的不死藥而已。狸姬,你已修成精怪,可以得享千年壽元,還嫌不夠麼?」

  「千年之後呢,還不是要死?況且仙山的不死藥,吃了是可以登仙的。」

  「做神仙有什麼好?」

  「總比做妖好。」

  溫孤尾魚歎氣:「秦漢之後,上界久不度凡人升仙,不死藥所剩無幾了。」

  「不然也不會與你合作。」狸姬現出倨傲之色。

  「瀛洲的不死藥藏在金巒觀青離玉幾之下,待事情辦完之後,我自會幫你去取。」

  「放著瀛洲圖在這,為什麼不能現在去取?」狸姬咄咄逼人。

  「瀛洲圖和人間的通路,朔日子時正才會開啟。」

  「還有九日便是朔日。」

  「疣熊氏還沒有找到溫先生。」

  「找到你口中的溫先生,是遲早的事。」狸姬面色愈來愈沉,「溫孤尾魚,你推三阻四,到底是為什麼?」

  溫孤尾魚沉默半晌,方道:「端木翠正在金巒觀禁足,撞上了她,有去無回。」

  「又是端木翠!」狸姬怒極反笑,「她究竟是什麼來頭,要我對她退避三舍?」

  「你真的想知道?」溫孤尾魚面上透出極怪異的神色來。

  「願聞其詳。」狸姬昂然揚首。

  溫孤尾魚沉吟片刻,一瞥眼看到書案硯中尚有餘墨,袍袖一甩,勁風帶起硯臺,墨汁便往狸姬處灑過來。

  狸姬一驚,正想錯身避開,那墨汁竟似有了靈氣般,在半空之中四下舒展迤邐開來,俄頃便布作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鳳鳴岐山!


第33章 【驚變】-三

  「要線香,最好的線香,要香爐,要最好的耀州窯香爐,」小青花一邊抹眼淚一邊哽咽,「要連點九日的香,我才能做夢,神仙才會告訴我瀛洲圖在哪……」

  公孫策點頭,忙提筆在紙上記下。

  展昭惻然,半晌柔聲道:「你放心,我會買回來。」

  「不要你買,誰要你買,我不稀罕你買。」小青花幾乎是吼將出來,吼完了,嘴一撇,眼淚又下來了。

  「我去買,我去買。」趙虎一見不對,忙伸手扯過公孫策記下的紙,「你放心。」

  「要多買些。」小青花抽噎著補充。

  「一定一定,」趙虎恨不得對天起誓,「我一定多多的買,莫說連燒九日,連燒十九日都夠。」

  「那還不去?」

  「這就去這就去。」趙虎將字紙往懷中一揣,忙不迭的跨出門去,險些被門檻絆著。

  展昭心中輕輕歎口氣,看著小青花紅腫的眼睛,罪孽感愈來愈重。

  「小青花,你聽我……」

  「我不要聽你說話,我聽你說話就頭疼!」小青花雙手抱頭,一屁股坐倒在桌案上,兩條小細腿四下亂踢,「你滾的遠遠的,有多遠滾多遠!」

  展昭不語,倒是公孫策先開口。

  「小青花這裡有我照顧,你去看紅鸞姑娘吧,雖說救過來了,身子還是虛的很。」

  「可是……」

  「還可是什麼?」公孫策佯裝生氣,不由分說拽起展昭便往門外走,快到門邊時才悄悄沖展昭使了個眼色,低聲道:「它現在火大的很,小娃娃家使性子,不多時便好了……你且先避避。」

  「那此處有勞先生了。」展昭輕聲道,「小青花若想要什麼,先生儘管答應,若力有未逮,便來找我。」

  公孫策未及答話,就聽得小青花在屋內暴跳如雷道:「不要你假惺惺,适才捅刀子,現在又來扮好人!」

  慌的公孫策連推帶搡,總算是勸得展昭離去。

  ————————————————————

  九日後,朔日。

  朔日的晚上是沒有月亮的。

  朱雀大街,晉侯巷,細花流。

  夜近子時,細花流內外一片寂靜,長長的晉侯巷道空落無聲,兩邊簷下的風燈悉數滅了,只餘正門懸著的兩盞紅底燈籠大亮,遠遠看去,如同暗夜中一對熒熒赤紅的目珠。

  細花流上下俱已歇下,偌大院落一片漆黑暗沉,就聽極輕微的「吱呀」一聲,後院廂房的門緩緩打開,有人探出半個身子,四下看了看,輕手輕腳邁出門來,又極小心地把門帶上。

  再然後,那個黑色人影,匆匆穿過後院,跨過月亮門,很是熟稔地東轉西拐,不多時便來到書房門口,四下又張望一回,將門推開一扇,快速側身進去,反手將門帶上。

  書房內沒有燭火,卻並不妨礙她視物。

  因為浮於半空的三幅圖中,有一幅圖正泛著柔和的光芒。

  瀛洲圖。

  狸姬上前一步,顫抖著伸出手去,輕輕按在瀛洲圖幅的獨木舟之上。

  陰險的人和陰險的人合作,合作本身不是問題,能否相互信任才是關鍵。

  很明顯,狸姬並不相信溫孤尾魚。

  她要的是不死藥,她的手段或許毒辣,但她的用心清清楚楚——溫孤尾魚不同,他諱莫如深似是而非對她的問題從不正面回答,虛與委蛇一筆帶過直至現在還不肯透漏自己的真實意圖——這樣的合作,多少讓她有些忐忑。

  說白了,她覺得溫孤尾魚很有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潛質,她怕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白白辛苦一場,什麼都得不到。

  她更怕的是不能全身而退——溫孤尾魚身為神仙卻費盡心思要奪取仙山圖,難道他已入魔障,站到了神仙的對立面?

  拜託,這可玩大了,她雖是妖,卻從來沒想過要跟神仙對決。

  愈想愈覺得心驚肉跳如臨深淵,索性橫了一條心,瞞過溫孤尾魚,先上瀛洲,自己去尋不死藥,倘若運氣好,拿了不死藥之後便遠走高飛,尋個去處躲上一陣,溫孤尾魚也不一定能尋到她。

  什麼鳳鳴岐山,拿端木翠來嚇唬她,嚇,封神榜上,可從來沒有端木翠的名字。

  瀛洲圖的光芒張大開來,漸漸裹住狸姬的全身。

  她忽然又有些猶豫了。

  誰知道瀛洲與人間的通路究竟是什麼樣子的,萬一出了岔子呢,萬一到不了瀛洲呢,萬一溫孤尾魚沒有撒謊,金巒觀中,正面遭遇端木翠,豈不是自尋死路?

  狸姬的想法漸漸有些動搖了,她看向自己按上獨木舟的手,猶豫著是否該撤回。

  忽然,耳邊一聲巨大的擊鐘震響,子時已到!

  那團柔光驀地亮得刺眼,刹那間眼前一片雪亮,身子似乎被倒捲進急速旋轉的颶風之中,五臟六腑都欲被甩脫出去。

  下一刻神智複又清明,竟置身茫茫大海間的一葉獨木舟上,風高浪急濤聲震天,獨木舟上下顛簸,一忽兒被拋上半空,一忽兒又被捲入浪底,海風透骨而過,一時間耳邊只餘獵獵風聲,頭髮被風狠狠扯起,似乎要從頭皮扯脫出去,衣服死死貼於身上,繃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狸姬的心都幾乎從喉間跳出來,凍僵的雙臂抖抖索索著想去扶住獨木舟的沿,忽然間,她的目光像是被什麼粘住了,半分動彈不得。

  前方數裡處,一座巍峨仙山直入雲天,白雲浮玉日月搖光,鶴銜紫芝鳳翥龍翔。

  那仙山愈來愈近,狸姬癡癡看著漸漸清晰明楚的巉岩峭壁森密古柏,眼眶沒來由的一熱。

  終於還是到了……瀛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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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睡前,展昭過來公孫策房中看小青花,剛到門邊,便見公孫策持著書卷出來,公孫策猜到展昭用意,指了指房內,低聲笑道:「已睡下了,焚香九日,就等著今日一夢。」

  語罷又搖頭歎氣道:「就算夢得又能如何,瀛洲圖在貓妖手中,那妖恁的厲害,展護衛,你真要前去奪圖?」

  不待展昭回答,又疑惑道:「說起來,這個溫孤尾魚當真無為,當日端木姑娘在時,何曾縱過精怪?這麼些日子,只見紅鸞姑娘這幹細花流門人四下奔走,溫孤尾魚究竟在忙些什麼?」

  他自己自問自答,說得不亦樂乎,展昭好不容易才得了機會插口:「溫孤門主身為一門之主,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未必要事事親力親為。」

  公孫策想想也覺在理:「希望如此吧,不過這貓妖收伏不易,連紅鸞姑娘也險些喪命——待得小青花夜夢瀛洲圖何處之後,還是去請溫孤門主幫忙,勝算也多些。」

  「展昭也如此想……」

  兩人在門外對答,話頭兒一句不落,全部飄進了小青花的耳朵裡面,小青花冷哼一聲,翻身向內。

  展昭,就算我夢得瀛洲圖在何處,也不會告訴你,否則,就算得了圖又能怎樣,貓妖再拿個紅姑娘綠姑娘的性命要脅你,你還不是照舊乖乖把圖交出去?

  吃一塹長一智,這一次奪圖,我一碗之力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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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著蜿蜒小道上山,一路行來,但覺煙雲冉冉白石蒼蒼,流泉漱玉芝草芬芳,琪花瑤草萬竹修篁,行至半山腰時,隱有高談闊論笑語諧聲傳來,狸姬心下一動,循著聲音過去,掩身於樹後悄悄看時,雲台之上,圍坐著五六個高冠博帶的男子,周遭侍立著數位容貌鮮妍的女仙,再細看時,旁側幾案之上,盡是生平所未曾見的珍饈鮮果,香氣馥鬱,聞之令人饞涎欲滴。

  狸姬心下羡慕不已,又聽了一回,那豔羨之心漸漸消了去,反生出些許無聊不屑之意來,只覺幾人所談之事無趣之至,直讓人昏昏欲睡。

  到底在談些什麼呢?

  先談老子木公廣成子,再談周穆王燕昭王魏伯陽,繼之蕭史東方朔張道陵,古往今來得道成仙者,似乎都要一一數個遍,數累了又談升仙秘笈,甚麼《五嶽真形圖》、《靈光生經》、《六甲靈飛真經》,再接著從理論深入實踐,談淮南王劉安燒制仙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囉裡囉嗦沒完沒了,言語之間時不時流露出身為仙人的優越感和對凡人命如飄萍不得掌握的唏噓之情。

  恍惚之間,狸姬似乎回到金羅玉織花團錦簇的大唐宮苑,眼前的眾仙,可不像極了那些個腦滿腸肥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貪花戀酒的達官貴人們?一樣的誇誇其談眼高手低自以為是。

  溫孤尾魚的話說的不錯,甚麼神仙,比常人多些法力的不死人而已。

  狸姬心中頓時生出鄙薄之意來,轉身走時,故意踏斷一根落枝。

  斷枝的聲音不算小,但是雲臺上的諸仙,連眼皮兒都沒抬,更不遑論往這邊看上一眼了。

  他們安逸的太過久遠了,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在瀛洲這樣的洞天福地自在逍遙,早已提不起半點的警惕。

  妖,只可能存在於下界。

  瀛洲,怎麼會有妖呢?

  冷笑數聲,計議已定,轉身直奔金巒觀。

  溫孤尾魚曾向她明示過瀛洲的地形方位,重點指出金巒觀,是為了讓她避開。

  誰曾想當日的避,換作今日的直取。

  計畫趕不上變化,世事如棋日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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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驚變】-四

  金巒觀的位置的確很偏,在仙山頂端,峭壁之外,雲台之上,若隱若現,虛無縹緲。

  進得金巒觀,觀內的擺設一如尋常人家,並不似人間道觀般將老君神像高高供起,狸姬先還覺得奇怪,轉念一想,又暗笑自己荒唐:瀛洲遍地都是神仙,想來也是不稀罕立什麼神像的。

  又想起溫孤尾魚所說,不死藥放在金巒觀青離玉幾之下,四下翻尋不獲,便沿著通往後院的甬道過來,後院卻是別樣天地,春草吐茵,夏鶯清啼,秋菊怒放,寒梅競香,凡間節氣時序,在此竟是不受約制,狸姬豔羨之心又起,因想著:不管怎樣,做神仙總不會差到哪去。

  沉吟間,目光緩緩掃視院落,忽地觸及一人,渾身一震,下意識飛身避回觀內,以手撫胸,只覺一顆心突突突跳的厲害,兩腿竟有些鬆軟無力之感,良久方才平靜下來,忍不住探身出去偷偷打量。

  那女子卻似毫無察覺般,一襲碧衫如水,手中執了一枝朱丹砂小豪,筆的另一端卻置於唇齒間輕齧,良久似乎想到什麼,提筆在半空之中輕描轉畫,畫畢伸指輕點,一隻肥嘟嘟的綠翅鸚鵡,撲棱棱撲著翅膀飛將出來,惜乎身形太過沉重,不多時便停在一株梅花樹上哇哇直叫。

  那女子歎口氣道:「一個人禁足在這金巒觀,真真是要悶死。」說著揚起手來,袍袖內收,就見雲氣翻騰風聲唳唳,院中景物,甚麼花草鶯鳥,統統化作虛無。

  再細看時,哪有什麼後院,分明是雲台雲氣最深重之處,雲氣之下,便是望不見底的萬丈深淵,而那女子身後不遠處的雲氣之中,又有另一重樓閣,想來便是金巒觀的後殿了。

  狸姬這才省得方才所見皆是那女子無聊時的戲作,待得聽那女子說「一個人禁足在這金巒觀」,旋即醒悟:原來她便是端木翠。

  端木翠怏怏了一陣,忽的抬頭向前殿看過來,狸姬腦袋嗡地一聲,滿心以為被發現了,哪知端木翠歎口氣,又低下頭去,伸手撥弄著身周雲霧,甚是鬱鬱寡歡。

  狸姬一顆心狂跳不止,驀地想到:那不死藥必是在金巒觀的後殿,可是端木翠在此禁足,我要怎生才能拿到藥?若是拿不到,此趟豈不是白來了?又偷眼看了一回端木翠,心道:溫孤尾魚口口聲聲說端木翠是武將出身,可是現下看來,跟上山時見的女仙也沒什麼不同,法力未必強到哪裡去,我若盡全力一擊,她未必擋得住……

  正猶豫時,端木翠伸手撣了撣裙裾,轉身往前殿過來,都說人有急智,這十幾步的距離,狸姬的腦中業已轉過無數念頭,周身忽而發燙忽而冰涼,猛地將心一橫,因想:她和那群神仙一樣,必想不到瀛洲竟闖進妖來,如此一來我便占了上風——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需竭盡全力偷襲重創於她,這樣她才不會礙我的事。

  如此一想,右臂漸轉脹大,黑色皮毛盡覆其上,整條手臂堅硬如鐵,指端利爪直如鋼錐,狸姬暗暗催動妖力,只覺體內氣血翻滾,無數力道盡數湧往右臂。

  眼見得端木翠漸近,狸姬暴喝一聲,拼勁渾身氣力,五爪抓出。

  先前狸姬和展昭對陣時,只是隨意一抓,便可在巨闕劍身留痕逼退展昭,更何況今次立意偷襲直如以命相搏?這一抓勁道何等淩厲,便是巨石也叫它化了齏粉,端木翠正覺百無聊賴,哪料到變起倉促之間?整個身子都被勁力掀翻出去,鮮血噴射而出,幾乎將周遭雲霧都染作了血色。

  狸姬心中一喜,也顧不得看端木翠傷勢如何,身子飛舉,直沖後殿而去,才剛飛離半身之距,只覺踝上劇痛,如被鐵烙,卻是端木翠伸手死死抓住狸姬腳踝,嘶聲道:「下來。」硬生生將狸姬自半空拽了下來。

  狸姬直如被一盆水潑個透心涼:那一抓竟未曾傷到她?

  急回頭看時,見端木翠眉梢眼底盡是凜冽煞氣,忍不住心頭一驚,再仔細看時,心中又是一寬:端木翠一手緊緊捂住喉間,溫熱鮮血不斷自指縫中溢出,顯是傷的不輕,當下一個急竄,將腳踝自端木翠手中拔出,端木翠那一抓實可說是情急之下耗盡全身氣力,哪還經得起再有衝撞?脫手之下,身子晃了一晃,待想開口說話,一張口便有鮮血溢出,退了兩步抵住牆壁,只是冷冷盯住狸姬。

  狸姬先還張惶,待見端木翠已無反擊之力,只覺又驚又喜,再頓一頓,竟生出欣喜若狂的意頭來,心頭鼓脹著盡是自得之意,忍不住道:「端木翠,有人跟我說要去拜菩薩,保佑我這輩子都不要遇見你,依我看,該拜菩薩的是你吧?」語罷連聲長笑,只覺痛快之至,忽得飛身而起,其疾如箭,急掠入後殿。

  待得狸姬一走,端木翠再撐不住,雙膝一軟,跪倒在牆壁之下,只覺指間又是粘稠又是膩滑,除了喉間創口,胸腹之間亦是血流如注,直將身上羅衣浸成血衣,端木翠心中一沉,暗道糟糕,忙抱神守一,提注仙氣,因想著緊要護住精魄,否則身創而元神散,後果不堪設想,正凝神靜氣時,就聽風聲有異,卻是狸姬去而複返,停在自己面前。

  端木翠抬眸看時,狸姬恰俯下身子,將手中羊脂玉瓶遞到端木翠眼前晃了一晃,得意道:「日後同列仙班,還有賴端木上仙照拂著。」

  端木翠怒氣蘊上眉目,厲聲道:「你是來奪藥的!」話一出口,只覺喉間劇痛,痛哼一聲,一手撫喉,一手支地,隻眼眸之間,盡是怒色。

  狸姬笑道:「說起來,還要多謝端木姑娘賜藥了。」言罷哈哈大笑,手捧玉瓶,大搖大擺便往觀外去。

  才走得幾步,就聽端木翠喝道:「站住。」

  狸姬微微一愣,身形滯在當地,眼角餘光覷到端木翠竟是立於當地,心下怪道:她竟有氣力站起來了,尚未回過神來,忽見端木翠銀牙緊咬,面罩寒霜,眸中盡是以死相拼之色,心中已感不妙,待想躲開時,就見一道火舌自端木翠掌間激射而出,下一刻隻覺手上劇痛難當,急撒手時,那玉瓶被三味真火一激,砰的一聲爆裂開來,連同瓶中不死藥俱作飛灰。

  狸姬大慟,其時她手臂之上亦被三味真火所侵痛入骨髓,但眼見不死藥被毀,心中之痛更甚於身,呆立半晌,面上肌肉簌簌而動,良久透出猙獰狠絕之色來,轉向端木翠道:「端木翠,這是你自找的!」

  端木翠長籲一口氣,淡淡一笑,以手背擦去唇邊血跡,容色竟是說不出的平靜。

  ————————————————————

  小青花渾身一震,醒了過來。

  子時已過,遠遠傳來丑時的打梆聲,在這死寂夜間,沒來由地叫人堵心。

  屋內傳來勻長的氣息聲,旁側公孫策睡的正熟,小青花呆呆坐了半晌,只覺心底苦澀的很,竟生出絕望和無依的感覺來,又坐了一回,忽的跳起來,想著:夢裡神仙跟我說了瀛洲圖在哪,我卻在這幹坐著作甚?真是該抽!

  如此想著,果真狠狠摑了自己幾巴掌,黑暗中摸到自己衣服,悉悉索索著穿上,又偷眼打量了一眼睡得正熟的公孫策,心中生出得意的感覺來:這次我自己偷偷的去,待你們發覺時,嘿嘿,我早到了瀛洲了。

  愈想愈是沾沾自喜,小心翼翼繞過公孫策爬下床來,又在桌案上摸到佩劍別在腰間,從半支起的窗子爬將出去,四下看一回,確信無人發覺,這才自信滿滿豪情滿懷,直取晉侯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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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青花依照夢中神仙指點的方位走街串巷,這一路倒是順利的很,只是到了晉侯巷底才猛不丁大吃了一驚,心道:這不是細花流麼,怎麼瀛洲圖在這裡?難道新門主已經降伏了貓妖把圖給搶回來了?那麼我去偷圖豈非大大的不對?

  這麼一想頓覺事態嚴重,煞有介事地被著雙手在細花流門口踱過來踱過去,儼然一副思想者的架勢,踱了半天踱不出一個所以然來,自言自語道:「總不能白來一趟,且進去看看再說。」

  說起來,細花流的圍牆比之開封府是要容易征服的多了,饒是依舊費了好一翻氣力,小青花最終還是成功翻牆入院,腳剛挨著地,一口大氣沒喘勻,就聽見砰的一聲震響,急抬眼往聲響處看過去,就見人影一晃,已然進得門去。

  這一聲震響不小,早驚起了細花流底下門人,不多時燈火次第亮起,便有人三三兩兩披衣出來去那門口張望,說來也怪,只張了那麼一兩眼,卻又急急回房,再頓得一頓,方才才點上的燭火俱都熄了,竟似方才什麼事情都未發生過般。

  小青花心下好奇,躡手躡腳去到門邊,墊起腳尖越過門檻往裡張望,就見一個一身白色中衣的男子正側向而立,身姿英挺,長眉星目,薄唇微抿,面上怒色不斷蘊積,顯是氣的不輕。

  小青花恍然:這位想必就是細花流的新門主溫孤尾魚了,竟然生的這麼好看。

  轉念一想:我的主子也生的極好看的,神仙當然會生的好看。

  其實溫孤尾魚樣貌雖說出眾,但塵世之中未必沒有能出其右的人物,遠的不說,近擱著咱們開封府的展護衛……

  恩恩,跑題了,其實我只是想說,小青花看人看事,總脫不掉神仙崇拜的情節,哪怕仙凡旗鼓相當,在它心中總是神仙更勝一籌,相貌再醜的神仙,在它看來都是飄逸出塵個性獨特不走尋常路,深更半夜在細花流對著溫孤尾魚冒星星眼實屬尋常。

  好容易淡定下來,目光驀地溜到溫孤尾魚身遭懸空的三幅仙山圖,心中猛地一跳:三幅圖果然都在這裡,神仙一出手端的不凡,早知如此,我還去找展昭幫忙作甚,早些來找溫孤門主,沒准這會兒都到了瀛洲了。

  因想著怎生上去跟溫孤尾魚打個招呼,又想著來得倉促,連份見面禮也沒備上,顯得禮數不周,再一想翻牆進來,連個拜帖都沒遞,實在不符流程,思來想去,進退維谷左右為難,又在那哼哼哈哈,鑽起牛角尖了。

  且不說小青花在這頭愁腸百轉糾結地不行,室內的溫孤尾魚卻是越來越耐不住了,眼梢盡處掩不住的躁狂之色,兩手死死攥住,骨節處咯咯作響,泛出青白的顏色來。


第35章 【驚變】-五

  此際屋內屋外一片靜寂,因此當那一聲海浪聲起,極為突兀。

  小青花鼻端驀地聞到海風腥鹹氣息,只覺怪異之至,方一抬頭,就聽溫孤尾魚喉間低吼一聲,右手虛抓,向著瀛洲圖猛探過去,說來也怪,甫一挨圖,手臂旋即沒入,竟像是圖面凹了進去。

  小青花揉揉眼睛,未及反應過來,溫孤尾魚又是一聲怒喝,生生自圖內抓出一個人來,五指緊扼那人脖頸,狠狠摜於地上。

  小青花但覺地面微微一震,驚的險些跳起來,心想:這樣子摜將下去,豈不是要死人的?

  溫孤尾魚怒不可遏,道:「孽障,誰允你去的瀛洲?」

  那人悶哼一聲,這一摔極其之狠,須臾間竟是動彈不得。俄頃緩緩偏過頭來,面色極是痛楚,眼底卻現出譏誚神色來,嘿嘿一笑。

  這一偏正將臉龐對著小青花,小青花看得分明,差點驚呼出聲,幸好手快捂住了嘴巴,心中直如擂鼓般震個不停:那不正是貓妖麼?

  正惶惶無措間,屋內的溫孤尾魚反停住了,緩緩湊近狸姬嗅了嗅,死死盯住狸姬道:「你身上的血是誰的?」

  狸姬面上神色怪異莫測,忽地齜起尖利獠牙,冷笑道:「我的齒縫之間都是血肉,你要不要辨辨這是誰的?」

  溫孤尾魚面上陰晴不定,卻是一反常態的沉默,緩緩站直身子,強自鎮定道:「你去了金巒觀?」

  狸姬聽出溫孤尾魚聲音微顫,抬頭看時,竟從溫孤尾魚眼中捕捉到稍縱即逝的恐怖之色,頓覺十分快意,惡毒道:「你要問什麼,倒是問呀,怎麼不敢問了?」

  溫孤尾魚雙手緊攥,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一言不發。

  「你不敢問,我就幫你說罷。」狸姬一笑,伸手握住旁側的桌腳,掙扎著站起身子,「你想問我去了金巒觀有沒有遇到端木翠,你想問我端木翠是不是死了——因為她若活著,絕不會放我逃脫,是吧?」

  溫孤尾魚平靜道:「我不需要問……你根本不是端木翠的對手。」

  狸姬嫣然一笑,好整以暇地用以袖覆手,便往溫孤尾魚額頭拭去,柔聲道:「還說不急,出了這麼些汗。」

  語罷仰起臉來,輕輕幫溫孤尾魚擦去額上細汗,微笑道:「你說的沒錯,我的確不是她對手……瀛洲的神仙法力自是極好的,可惜都太大意了些,否則也不會讓我偷襲得手……」

  話未說完,溫孤尾魚的手如鐵箍般攥住狸姬的右腕,眼眸已然恢復了平日裡的漠然深邃。

  方才溫孤尾魚現出怒色時,狸姬並不覺得可怕,可看到溫孤尾魚這般渾無表情,心頭反忐忑起來,強笑道:「怎麼,你……」

  語到中途,就聽喀嚓手骨碎裂之聲,狸姬一愣,旋即醒悟那是自己的手腕,方一省得,便覺劇痛絲絲穿心,痛的冷汗涔涔,幾欲站立不住,一時間怒從心頭起,怒駡道:「溫孤尾魚,死了一個端木翠而已,又不是死了你親爹……」

  下半句話生生扼在喉中,因為溫孤尾魚那只剛剛扼斷了她右腕的手,已搭上她的喉嚨。

  溫孤尾魚的手並不冷,甚至有些微溫,但狸姬卻打了一個寒噤,涼意自喉間蜿蜒而下,似乎四肢百骸都斥滿了寒意。

  這還不是最冷的。

  更冷的,是溫孤尾魚的眼神,眸間流轉的,都凝作冰棱。

  「殺了你,也換不回端木翠,」溫孤尾魚的眼神有些飄忽,目光似乎穿透狸姬的身體,停留在遠的沒有邊際的地方,「但是,會讓我好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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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喉間的禁錮越來越緊,狸姬掙扎著去抓溫孤尾魚的手臂,力道卻越來越小,喉底發出呵呵的聲音,意識愈來愈飄忽,漸漸地眼珠外凸,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

  恍惚中,自己好像又低低地蜷縮於那個小小的酒甕之中,手腳俱已不在,浸泡身體的酒水中混著斷肢處湧出的血液,面前雍容華貴頭戴鳳冠的女人睥睨著看她,嘴角跳起勝利的微笑,優雅地伸指點向她:「自此後,蕭氏就改姓為梟吧……」

  這一世,就這樣完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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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命不該絕,因為,有一個人猛衝進來,將溫孤尾魚衝撞到一邊。

  「溫孤公子,」疣熊氏驚惶道,「這是做什麼,我已經將溫先生帶回來了,他就在門外……」

  溫先生?

  溫孤尾魚慢慢清醒過來,紛亂的思緒一撥撥重新歸位,他開始重新想起自己一直要做的事情,想起自己長久以來的謀劃。

  他沒有再去看狸姬,甚至沒有心思去理會立於門口東張西望不明所以的「溫先生」。

  「帶溫先生下去休息,」溫孤尾魚淡淡道,「有什麼事明日再議。」

  出門時,忽覺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伸手扶住門楣,腳下不知踢到什麼,骨碌碌滾出去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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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青花原本一直趴著門檻聽牆角,愈聽愈是不對,待聽到狸姬說「死了一個端木翠而已」之時,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直如一個響雷正劈在頭上,又如「萬丈高樓失腳,揚子江心斷纜」,耳邊嘈嘈切切蕪雜一片,後面發生了些什麼也記不真切了,恍恍惚惚感覺有兩人過來,其中一人驚呼一聲沖進屋去,不知和裡頭的人說了些什麼,失魂落魄之下,也忘記自己是偷入細花流,搖搖擺擺便往外走,方才走了幾步,不知被誰踢了一腳,骨碌碌滾下臺階去。

  最後一下結結實實撞到地上,卻也不覺得疼,只覺得地上冰涼冰涼,寒氣一陣陣地往身上浸,靜靜躺了片刻,忽地醒悟過來:我的主子已不在了。

  這個念頭不生還好,一旦生出來,眼淚再止不住,心中悲苦交加,哆嗦地如同秋風中瑟瑟發抖的葉子,只把臉深深埋進土中,嗚咽著哭地喘不過起來,它平日哭時,只是雷聲大雨點小,恨不得吼到四鄰八舍都聽到,真到傷心處時,反哭不出聲音來了,只覺得一口氣在喉間上不上下不下,哪一次轉不過來,興許就哭死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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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濛濛亮時,公孫策打了個激靈醒過來,轉頭看時,不見了枕邊的小青花,心中怪道: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四下又看一回,寒氣直透肌膚,反沒了睡意,忙穿衣起來,出門去尋。

  剛尋至前院,就見張龍趙虎急吼吼拉著個差役進來,見著公孫策,忙上前攔住,道:「公孫先生,展大哥不在房中吧?」

  公孫策心中奇怪,道:「展護衛應該護送大人上朝去了,不過算起來也該回來了,你們找他有事麼?」

  趙虎跺腳道:「有什麼事,哪敢讓他知道。」說著便將那差役推搡過來,道:「你自己說與公孫先生聽,你在晉侯巷看到什麼。」

  公孫策奇道:「晉侯巷?那不是細花流的地方麼?」

  那差役道:「先生說的是,我今兒當班巡朱雀大街,剛才巡迴來遇到趙頭兒和張頭兒……」

  張龍急道:「誰問你巡街的事了?揀緊要的說,你在晉侯巷都看到什麼了?」

  那差役被張龍這麼一搶白,結巴道:「小的看……看到……晉侯巷在舉……舉喪……」

  公孫策被他這麼一說,更是如墜雲裡霧中:「在舉喪?舉什麼喪?為什麼舉喪?」

  那差役道:「小的也是這……這麼想,可也不敢上去問,細花流的人素來凶……兇神惡煞的,張頭兒吩咐過好幾回見著細花流的人得避著走……」

  這回是趙虎先急,恨不得在那差役頭上敲幾個爆栗:「你長腦子不長?管張龍跟你說什麼,你只跟先生說你聽見什麼。」

  那差役被趙虎這麼一喝,說話反順溜了:「小的聽他們說,是為細花流前任門主舉喪。」

  公孫策愣愣道:「前任門主?那不就是端木翠麼?端木姑娘好好在瀛洲待著,要他們舉哪門子的喪?」

  張龍見公孫策仍繞不過彎子來,急道:「好好在瀛洲待著自是真,可誰知道會不會有詭詐妖人也去了瀛洲,公孫先生,你莫要忘了九天前的事,瀛洲圖可是在開封府手上丟了的。」

  公孫策茫然道:「是啊,是那貓妖用紅鸞姑娘的性命相要脅,展護衛才……」

  話到一半猛地刹住,張龍眼瞅著公孫策漸漸變了臉色,歎氣道:「先生終於想到了?我和趙虎也是想到這一點,才急著找先生商議。」說著擺擺手,讓那差役下去。

  公孫策呆了半晌,道:「你們是猜那貓妖奪瀛洲圖上了瀛洲,還……害了端木姑娘?」

  語畢只覺不可思議,不待兩人回答便道:「不可能。端木姑娘收妖無數,怎麼會折在貓妖手下。」

  張龍和趙虎對望了一眼,趙虎囁嚅道:「若是光明正大自是不怕,可那貓妖陰狠詭詐,怕它使出些卑劣手段來……」

  公孫策只是搖頭不信,道:「那貓妖跟端木姑娘有什麼過節,巴巴地奪了瀛洲圖去殺她?不通,不通。」

  張龍見趙虎期期艾艾,公孫策又滿目狐疑,心中又急又氣,大聲道:「我管那貓妖跟誰結過什麼梁子,你們倒是說,好端端的,細花流為什麼要為我端木姐舉喪?!」

  一語驚醒夢中人。

  公孫策渾身一震,一股涼氣直入心肺:沒錯,細花流為什麼要為端木翠舉喪?

  一時間三人都沉默下來,正訥訥時,忽聽有人平靜道:「你們方才說,細花流在為誰舉喪?」

  張龍嚇得渾身都僵住了,良久才回過頭來,對著展昭勉強擠出一個笑來,道:「展大哥,今日怎麼這麼早?早朝散了麼?」

  「每日散朝都是這個時辰。你方才說,細花流為誰舉喪?」

  張龍求救似的看向趙虎和公孫策,趙虎咳了兩聲,低頭開始研究自己的鞋尖,公孫策故作雲淡風清地目送一輪金烏冉冉升起,同時搜腸刮肚準備隨時來一首紅日詞蒙混過去。

  「我說……」張龍結結巴巴道,「細花流不知道為誰舉喪,准是那溫孤尾魚法力太差,若是我端木姐在,哪會縱容妖孽傷及門人……」

  「是麼?」展昭看向趙虎。

  「是……呃。」趙虎心虛。

  「公孫先生?」展昭半信半疑。

  「他們二人素來看不慣溫孤尾魚的做派,一時多說了幾句。」公孫策定了定神,「展護衛還未用早膳吧,灶房那邊應該在準備著了,或者我去催一催……」

  展昭探詢的目光在公孫策臉上轉了個來回,公孫策只覺得臉頰發燙,努力作出不動聲色的姿態。

  「也好,有勞先生。」展昭淡淡一笑,轉身離去。

  良久。

  張龍籲一口氣。

  公孫策提著的一口氣也鬆懈下來。

  只趙虎撓了撓腦袋,疑惑道:「展大哥說『也好』,用膳不是應該進府的麼?怎麼反出去了?」

  公孫策張了張嘴巴,忽的大叫起來:「快……快追,他……他往細花流去了。」


第36章 【驚變】-六

  晉侯巷兩側屋簷下的燈籠已然撤下,遠遠望去,都掛上了寫有奠字的白盞燈籠。

  溫孤尾魚披著白色狐裘,立在細花流的牌匾之下,邊上兩個細花流的門人扶住長梯,仰著頭指點梯頂去換大紅燈籠的人。

  「往左點,對,把掛鉤取下,過了過了,再偏些……」

  臺階下站了四個燈籠坊的篾匠,兩兩抬著個巨大的白色燈籠,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不住跺著腳取暖,忽聽得身後有腳步聲,回頭看時,認得是開封府的展護衛,趕緊往旁側挪了挪。

  展昭的目光停在篾匠手中的白燈籠上,俄頃抬頭看向細花流的牌匾。

  那梯頂的門人正將紅燈籠卸下,一低頭看到展昭,臉上現出恨色來,眼中異光一轉,啊呀一聲,故作失手,那燈籠便向著展昭頂上砸下。

  展昭足尖虛點,輕身躍起,中空接住燈籠輕輕放下,那梯頂的門人刷的跳將下來,恨恨道:「展昭,你還有臉來?」

  展昭一愣,就聽溫孤尾魚不悅道:「細花流不幸,怎麼能隨意遷怒於人?還不進去?」

  那門人愣了一下,忽的呸了一聲,狠狠剜了展昭一眼,轉身大踏步進府,旁側扶梯子的兩人也是冷笑連連,將梯子收起,向那些個篾匠道:「把燈籠抬進來,隨我去帳房支銀子去。」那幾個篾匠喏聲應應,快步抬著燈籠進去了。

  待得那幾人去的遠了,溫孤尾魚才長歎一聲,轉向展昭道:「展大人大人大量,不要同他們計較——他們雖不是初始就跟隨端木門主,但同屬細花流一脈,難免傷情。」

  展昭搖頭道:「展某聽不明白,還請溫孤門主明示。」

  「你聽不明白也不奇怪,」溫孤尾魚笑了笑,「都說天有不測風雲,其實何時起風何時布雲並不難猜,難猜的是這陣風雲過處,會殃及哪個無辜——誰也料不到端木門主會遭此不幸的。」

  展昭只覺周身發寒,嘴唇囁嚅了幾下,卻說不出話來。

  「說來也是天命使然,瀛洲千百年來就是海外洞天福地,誰知昨夜竟有妖孽登臨,瀛洲上下猝不及防,險些大亂,若不是端木門主……」溫孤尾魚連連搖頭,唏噓不已,一瞥眼見展昭面色蒼白,心中冷笑,又道,「雖說最終擒住了貓妖,但是折損瀛洲一員上仙,實是細花流之大不幸。審問之下,才知那貓妖借了瀛洲圖之力才得以登臨瀛洲,說起來,總是上仙們當日思慮不周,留下仙山圖,這些個陰狡孽畜才會有可乘之機……」

  「端木翠怎麼樣了?」

  溫孤尾魚話剛說至一半便被展昭打斷,心頭止不住惱怒,冷哼一聲道:「展大人這話問的就奇怪了,看不見我細花流上下舉喪麼?」

  展昭猛地抬頭:「端木是瀛洲上仙,怎麼會折於貓妖之手?」

  「這便是展大人不明了了,」溫孤尾魚漸露出冷酷之色來,「神怪之分,就如同世間正邪之別,名門正道並不全是好手,邪魔外道也會有不世出的高人,端木門主法力不弱,但難免大意——若我未記錯,她之前收伏蚊蚋精怪時,就險些不測……這貓妖妖力極強心思詭詐,誰會料到她在暗處算計端木門主?」

  展昭呆立半晌,只覺清明意識如同水覆,不可抑止地渙散下去,腦中如同千針穿刺,酸楚之氣漸漸蒙住眼眸,耳膜鼓振鳴響,分明不該聽到什麼,卻偏將溫孤尾魚接下來的字字句句都聽得明明白白——

  「後來才知那瀛洲圖是你親手交予貓妖的,若無瀛洲圖,貓妖終極此生,都未必能夠登臨瀛洲,端木門主也不會死……世事難料,此事怪不得你,但所謂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細花流門人免不了對你有怨懣,展昭,你宰相肚裡能撐船,賣我半分薄面,也賣給橫死的端木翠一個面子,不要同他們計較了吧?」

  這話說的何其惡毒,展昭本就逆血上湧難以抑制,被溫孤尾魚拿話一激,喉頭一甜,強自咽下,口中盡是腥甜之氣,伸手壓住胸口,轉身離去。

  溫孤尾魚自昨夜以來,又是悲苦又是憤恨,只不知如何發洩,今日見到展昭,竟將一腔怨氣盡數撒在展昭身上,見展昭喪魂落魄一般,只覺心中暢快無比,仰天狂笑起來。

  展昭聽到溫孤尾魚笑聲,身子晃了一晃,腿上忽的失了勁力,迎面張龍趙虎趕到,見此情形,心中涼了一半,忙搶上來一左一右扶住展昭,低聲道:「展大哥,我們回府罷。」

  溫孤尾魚笑了一陣,忽的哽住,緩緩闔上雙目,良久突然重重飛起一腳,將地上的紅燈籠遠遠踢飛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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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策自包拯書房出來時,正看到張龍托著餐盤從展昭房中出來,趙虎跟在後頭掩上門。

  抬頭見到公孫策,張龍沖著房內努了努嘴又搖了搖頭,逕自向灶房去了,公孫策緊走幾步迎上趙虎,低聲道:「展護衛怎麼樣?」

  「也看不出怎麼樣,」趙虎蔫蔫道,「莫說是展大哥,我今個也吃不下飯去。」頓了頓又悶悶道,「也不知道溫孤尾魚跟展大哥說了些什麼,可是看展大哥的反應,端木姐的事情,似乎不是混說的,公孫先生,你說端木姐會不會真的……」

  話未說完,自己先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他二人早上自差役口中得知此事時,雖說心下忐忑有此推斷,但並不當真如此以為,及至在細花流門口看到展昭和溫孤尾魚,方才心生不祥之感,一天下來,待見到展昭的反應,心裡一陣涼似一陣,口上不說,心中也大致明白,端木翠身死的傳言,應該有□□十分的准了。

  兩人相對無言,也不知該說些什麼,遙想起端木翠昔日形狀,又是怔忡又是難受,趙虎再開口時,已有幾分哽咽:「公孫先生得空勸勸展大哥,我先下去了。」

  公孫策歎口氣,說起來,開封府諸人中,與端木翠關係最為親厚的自然是展昭,隨之便是四大校尉,自己和包大人雖與端木翠相識,但往來不算頻繁,因此上對於端木翠的事反應也各不相同,白日間和大人說起時,大人也歎言端木姑娘與展護衛交情不淺,要公孫策多多開解展昭,可是說的容易,要如何去開解?

  另一面,公孫策也的確摸不准展昭現下心中究竟作何想法,算起來,端木翠離開開封已有一年多,去歲在文水時,那老者也說端木翠是不會再下界了……

  明知這麼想並不恰當,還是忍不住去想:一個今生永不可能再見的人,是生是死,於留下的人,又有什麼分別呢?

  可是這話,能拿去跟展昭說麼?

  猶豫好久,還是推開了展昭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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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昭坐在桌旁,凝神看桌上的燈燭,燭淚早在案上蘊作一灘,燭光微弱的很,躍躍著似乎就要熄滅。

  公孫策在門口站了一會,故意大聲咳嗽了幾聲。

  展昭沒有動。

  公孫策好生尷尬,想了想不知如何開口,訥訥站了一會,轉身便想出去,忽的停下了。

  那是……

  旁側櫃上站著的,不是小青花是誰,它是何時進來的?

  一天不見,小青花直如變了一個人……呃不,變了一個碗,渾身上下又髒又破,似是剛在泥坑中跌爬了一圈,臉上白一道黑一道結了不少泥垢,兩隻眼睛高高腫起,偏生懾人的亮,狠狠錐視著展昭。

  「小青花!」公孫策失聲道,「這一日你都去哪了?你知不知道……」

  想想又將後半句話咽了下去:看這情形,多半是知道了。

  聽到小青花的名字,僵坐著的展昭身子一顫,緩緩回過頭來。

  公孫策忽然覺得不對勁,小青花這樣慘烈的表情和這般痛恨的眼神,是他從未見到過的。

  「展大人,展護衛,展南俠,這下你可滿意了吧?」

  這般陰陽怪氣的語調,公孫策只覺得頭皮發麻。

  展昭不語,只是極其苦澀地一笑,眸中掠過深重的痛楚之色。

  「小青花,」公孫策真不知該說些什麼,「我知道你心中難受,但這事怪不得展護衛,他當時也是為了救紅鸞姑娘……」

  「救一個死一個,你們開封府做的好交易!」小青花打斷公孫策,冷冷回道。

  公孫策一急,正想說些什麼,卻被人拉住了——回頭看時,卻是展昭過來,朝公孫策搖了搖頭,輕聲道:「它心中有氣,你便讓它罵吧,它好受些,我也好受些。」

  「它好受些,我也好受些?」小青花怪聲怪氣,「展昭,都到了這個時候,你不裝好心會死麼?」

  展昭只感心力交瘁,面上露出疲倦之色來,搖頭道:「我沒有。」

  小青花冷笑數聲,話鋒一轉:「我本來想,就是死了也不再踏進你開封府,可是……我主子死前有話帶給你,你要聽還是不聽?」

  展昭一愣,不及作答,就聽小青花道:「我主子說,端木草廬之中,尚有幾件……」

  聲音越說越小,展昭下意識俯下身去,忽覺眼前白光一閃,就聽公孫策急道:「小心!」

  未及反應便覺鬢角處刺痛,有針樣利器從鬢角往後一鑊到底,抬頭看時,小青花雙手執劍,面上又是猙獰又是狠毒。

  伸手去撫時,指尖微粘,遞于面前看時,果然是血。

  公孫策大急,急沖過來便要看展昭傷勢,展昭搖頭道:「它能有多大氣力,不礙事。」

  公孫策不理會展昭,扳過展昭肩膀查看傷勢,見確是細細一道,血色微紅,知道無毒,方才放下心來,一瞥眼又看到小青花,只覺怒火難扼,又是憤怒又是痛心,顫聲道:「什麼叫無礙?方才若偏上一偏,你就要廢一隻招子了。」越想越是後怕,抖抖索索伸出手指向小青花,「你有沒有點腦子?殺人的是貓妖,跟展護衛有什麼干係?」

  小青花雙眼血紅,嘶聲道:「我不管殺人的是誰,貓妖沒有圖一輩子都上不了瀛洲,不上瀛洲我主子就不會死!」

  -「貓妖若是兇手,展昭就是幫兇,斷脫不了干係!」

  -「展昭,我必不放過你,你小心些,不要犯在我的手上!」

  撂下話來,冷笑數聲,轉身便走。

  公孫策看著小青花如此作派,又是扼腕又是費解,恨不得敲開小青花的腦殼,看看它的腦子是怎麼長的,怎可如此黑白顛倒是非不分,一轉臉看到展昭臉色黯然,又忍不住出言說和:「你莫同它計較,你也知道它,素來是沒什麼道理可講的,一根筋扭不轉,一條道走黑,現下它火上了腦子,甚麼都分不清,待冷靜下來,自然就明曉了……」

  展昭不語,燭臺燈芯燃到盡頭,飄忽幾下,室內驀地暗了下去。

  公孫策歎了口氣,記得燈燭應在櫃下抽屜中,俯身去拿。

  黑暗中,就聽展昭輕聲道:「公孫先生,是我做錯了麼?」

  公孫策身子一僵,停在當地。

  「這一日,我一直在想,那時紅鸞命在覆手之間,我真的忍心看她喪命麼?思前想後,就算再有一次選擇,還是會把圖交出去罷。」

  「可是如果那時我知道交出圖會害死端木,我還會不會把圖交出去?」

  「紅鸞無辜,我不能因為要護住端木罔顧她的性命。但是如果因此害了端木,展昭一生都會痛苦愧疚。」

  「公孫先生,若是你,你會怎麼做?」

  怎麼做?公孫策怔忡,思前想後,情懷輾轉,竟是癡了。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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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惡疾】-一

  日子過的很快,如同風翻卷了公孫先生的書頁,嘩啦啦一陣,又到除夕。

  這個時候,除夕下午的巡街就不能稱之為差事。

  用趙虎的話來說,「美事一樁」。

  你想呀,家家喜氣洋洋,戶戶張燈結綵,爆竹聲不斷,嬉鬧聲不絕,灶房的鍋蓋一揭開,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烹的肉、蒸的饅頭、下的餃子,煮的湯圓……

  這場景,嘖嘖。

  一路這麼巡過來,眼底看的,耳畔聽的,暖融融熨帖人心,別提心裡有多美了。

  看到百姓安居樂業,樂樂呵呵迎春,這一年所有的辛苦和艱險,似乎都不算什麼了。

  更何況巡完街之後,開封府中還有一頓熱騰騰的年夜飯相侯,到時候就能嘗到公孫先生的手藝了——據說餃子餡是公孫策親自調的,還能跟展護衛一同把酒言歡,屆時大人一定是樂呵呵地捋著鬍鬚,黑臉膛泛著紅光……

  趙虎越想越美,忍不住嘿嘿笑出聲來。

  身旁的張龍沒好氣地瞪了趙虎一眼:「嚴肅點。」

  嚴肅點,哦,也是,怎麼說正在巡街不是?

  於是清了清嗓子,正了正衣冠,斂容肅顏,目不斜視,向著下一條大街過去。

  下一條大街是朱雀大街。

  再走一陣,便是晉侯巷。

  路過晉侯巷時,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

  有些特別的地方,總會提醒你想起平時不會或者不願去想的事情。

  青石板一路鋪陳至晉侯巷的盡頭,細花流的門楣下方依然高懸兩盞白色燈籠,與以往不同的是,這燈籠已經豁了口,興許還落了塵,耷拉下的漿紙一遇風便嘩啦嘩啦地響,更添寥落。

  與別處的喧囂熱鬧相比,異樣死寂。

  太安靜的時候,人的思緒往往就會扯著絆著走出很遠很遠。

  趙虎忽然發覺,滿以為是最最難熬的日子,居然也就這麼悄然的……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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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木翠身死的消息傳來之後,小青花與開封府失和,一怒出走,再無影蹤。

  越兩日,端木草廬走水——草廬的位置本就偏僻,左近無人施救,待展昭等得訊到場時,早已滿目焦土。

  王朝馬漢他們私下揣測,這火,九成是小青花放的。

  說起來,這小青花的腦子也當真怪異,換了是我,只會扛著汽油桶去燒仇家的房子,哪有一氣之下把自己房子報廢的道理?

  又或者,小青花是覺得主人既已不在,這草廬留著徒增傷感,乾脆一了百了了吧。

  背倚青石靠,細流繞柳腰,非是主人引,不過端木橋。

  青石冉冉,細流潺潺,小橋如故,人面不在。

  展昭對著已毀的端木草廬沉默了許久,從黃昏一直站到深夜,子夜時,起了很大的風,下了很大的雪,風呼嘯著將焦黑的灰燼揚起,半空中混雜於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之中,黑白二色,煞的觸目驚心。

  張龍他們持著馬燈,遠遠地守在展昭身後,馬燈的光微弱而黯淡,在黑魆魆的天與地之間瑟縮著稀薄下去,展昭的影子被拉的很長很長,長的單薄、孤獨、落寞。

  張龍忽然想哭。

  素日裡大大咧咧的漢子,挨了刀掛了劍都不會皺一下眉頭,在這樣一個安靜的落著雪的夜晚,模糊了視線。

  展昭轉過身來,對著他們微微一笑,道:「回去罷。」

  自此後,開封府上下,絕口不提端木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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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龍長長籲了一口氣,忍不住伸肘搗了搗趙虎:「你說,細花流的人去哪了?」

  趙虎正盯著細花流緊閉的大門出神,聞言搖頭:「不知道,像上次一樣,忽然就消失了。甚至都顧不上來開封府接一下紅鸞姑娘。」

  哦,對了,紅鸞,被貓妖重創之後便一直在開封府靜養,待得舒緩過來,細花流業已人去樓空。

  「莫不會出事了吧?」張龍猜測,「會不會遇到難纏的精怪,一股腦兒搭進去了?」

  「那感情好,」趙虎冷哼,「惡人自有惡人磨,溫孤尾魚這個……活該吃苦頭。」

  這個什麼?沒說。

  細花流門前,還是給溫孤尾魚留了三分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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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如果背地裡有人罵你,你就會打噴嚏,如果運氣不好引發你的過敏性鼻炎,你就會一連打上十幾個噴嚏停不下來。

  溫孤尾魚的身體不算好,總是一副蒼白而又怕冷的樣子,但是他偏偏一個噴嚏都沒打。

  此時此刻,他站在距離開封百里之遙的宣平縣城樓上,居高臨下俯瞰著城中的數千戶人家,眼中透出悲憫的神色來,你若是第一次見他,你包准以為他是個心懷蒼生的菩薩——最不濟,也肯定是個修佛的大善人。

  你如果這樣給溫孤尾魚定位,未免大錯特錯了。

  腳邊傳來啃噬著什麼的呵哧聲,溫孤尾魚頗為嫌惡地往旁邊讓了讓,道:「疣熊氏,斯文些。」

  正扒開守城兵衛肚腹大快朵頤的疣熊氏茫然的抬起頭來,蹭了滿頭滿面的血,弄清楚溫孤尾魚的意思之後,他整張臉都紅了——當然,由於臉上都是血,你未必會看出來,他拘謹地縮了縮肩膀,慢慢地伸手去掏那兵衛的內臟——果然斯文了許多。

  身後不遠處,狸姬正坐在城垛高處,揚起頭伸出舌頭去舔爪上的鮮血,兩條腿在城牆之外悠哉遊哉地蕩來蕩去,從遠處看,你真會疑心這只是個大膽的玩鬧的女孩子。

  再遠一點的地方,是那個曾經露過一面卻無戲份伸發的「溫先生」,他抖抖索索地攥著個破皮囊袋依著城垛口站著,被垛口處的穿風吹的東倒西歪,但他認為這樣多少會讓自己好過些:因為這麼一來,鼻端的血腥氣就不那麼重了。

  「怎麼了瘟神,」溫孤尾魚斜乜了他一眼,「到了這個時節,反猶豫了?」

  原來「溫先生」實應作「瘟先生」,此瘟非彼溫。

  「溫孤公子,這這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啊……」數九寒天的冷風都吹不散瘟神腦門上的汗珠子,「萬一叫上界的神仙給曉得了……」

  「朔望晦三日,狸姬已經先後登瀛洲、蓬萊、方丈,」溫孤尾魚看也不看瘟神,「三座仙山的飲泉之中都已下了你的藥,現下,他們睡的正香,不管人間發生什麼事,他們都不會睜開眼睛。仙山這條通路一斷,上界神仙更成了瞎子,你還怕什麼?」

  「溫孤公子,你要的可不是一條兩條人命啊,」想到可能造成的後果,瘟神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這一城有幾千戶上萬口,戕害生靈,是要遭天譴的啊。」

  溫孤尾魚沒有說話,倒是一直怡然自得的狸姬開口了。

  「瘟先生,此時後悔,未免不太適合吧,」看似淡然的口氣中顯而意見地透出威脅的意味,「早些時候你怎麼不後悔?疣熊氏去請你的時候你大可以不來,溫孤公子向你討藥的時候你大可以不給,你來也來了,給也給了,放倒了三座仙山的神仙,臨門一腳,你跟我說你不玩了?」

  身形疾動,面上帶著嫵媚的笑,泛著血腥氣的利爪業已搭上瘟神的肩膀:「做神仙可不能這麼著啊,你說對不對?」

  瘟神的腿肚子開始打顫:「那是,那是。」

  溫孤尾魚顯然很是滿意狸姬的表現,大棒過後,金元出場。

  「只是借用一下先生的皮囊袋而已,」溫孤尾魚微笑著安慰瘟神,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不介意作慈愛狀去摸摸瘟神的禿腦殼,「待仙山的神仙醒了,人間的疾疫已過,我會把場子收拾的乾乾淨淨,不會有人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會忘記先生的功勞,自此後,先生的香火是斷不了的……」

  「香火」二字擊中了瘟神,他沉默了。

  他是誰?瘟神。

  不要以為沾上神的都是過著舒服日子的神仙,他大小總算是個神,那又怎樣,自古只有敲鑼打鼓送瘟神,跟人人爭搶的財神不可同日而語。

  別的神仙都有舒舒服服的神仙府邸自在安閒,他過的是什麼日子?走街串巷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稍一露面就惹得天怒人怨,整日價顛沛流離,荷包癟癟鶉衣百結,知道的道一聲瘟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處飄來的過路惡鬼。

  再這樣混下來,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曰死,二曰亡。

  罷了,人活著,神活著,還不都是為了圖口飯吃?橫豎已經上了賊船,最後一刻還裝什麼迷途知返立地成佛?

  心一橫,終於遞出了那個攥的緊緊的皮囊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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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爆竹聲起,街頭攢著街尾,聲聲辭舊歲。

  焰火花耀,一門鄰著一戶,朵朵迎新春。

  傳說,除夕夜放爆竹,是為了驚走「年獸」。

  這一夜的宣平縣,戶戶燭火通明,守更待歲,誰也不曾想到:驅走了「年獸」,迎來的卻是無窮無盡遮天蔽日鬼哭神嚎的惡疾……


第38章 【惡疾】-二

  正月剛過,宣平縣便傳來大疫的消息。

  那幾天,開封府上下正為了年初五福茂錢莊的三屍命案忙得焦頭爛額,這一晚討論案情,至丑時方理出些頭緒,凶嫌的排查範圍一縮再縮,眼看那團迷霧就可能明朗開來……

  宣事太監陳公公就是這個時候到的。

  往常在宮裡見到時,陳公公總是一副不緊不慢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的調調,拿捏著架子的同時也捏拿著嗓子,不管是宣要見駕的臣子還是去整治犯了事的宮娥,都會擺出一副看花逗鳥的姿態來,你若是露出心急火燎的神色,他定要用他那辨識度頗高的尖細聲音「啊呀呀」起個調子,然後無意識地翹起蘭花指,細聲細氣地同你講些「官家面前切忌不耐」、「穩重端容方顯我大宋氣度」的話,嗡嗡嗡嗡嗡嗡,直如蚊蠅共舞,鴉雀齊噪,怎一個崩潰了得。

  因此上,當這位素日裡行婉約之道的陳公公忽地跨出豪放派的步伐,自開封府衙外橫衝直撞直至書房門口,氣沉丹田一路疾呼「包拯何在」的時候,事情的嚴重性不言而喻。

  接下來發生的堪稱「其疾如風」,說不了兩句話,陳公公便火燒火燎地要包大人趕緊入宮見駕,看那情形,若非顧忌著包拯是二品大員,他擼起袖子就要上來拽了。

  簡言之,開封府諸人還在瞠目結舌不明所以之中,陳公公那邊已經連推帶搡將包拯「請」進轎子,起轎走人。

  恩恩,看來事有輕重緩急,「大宋氣度」也要審時度勢,因時因地制宜。

  整個後半夜,開封府諸人便有些心頭忐忑,展昭打發王朝馬漢出去探聽消息,兩人去了半晌,回報說差不多在同一時刻,南清宮、王丞相府、龐太師府,都有轎子急急往皇城去了。

  聽了王朝馬漢的回報,展昭沒說什麼,倒是公孫策喟然,長歎道:「如此陣仗,怕是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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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確是出大事了。

  禦書房內,翡翠鎏金絲香爐中的龍涎香霧嫋嫋上升,四下迤邐,頗為微妙地拂動著周遭低沉且凝滯的空氣。

  年輕的天子坐在書案之後,面無表情地掃視著垂手而立的幾位臣子,頓了一頓,又將目光轉到書案下戰戰兢兢陳詞的宣平縣令身上。

  宣平縣令的額上早已滲出細汗,他的聲音有些抖,腿肚子也有些打顫,但他儘量壓服這些反應,儘量以平靜的語氣回報這些天發生在宣平縣的事。

  臨來之前,他打了無數次腹稿,將遣詞造句一再潤色,務求雅正工麗,因為風聞這位天子喜好爾雅文章——他甚至夢想天子會被他的辭采或者風範折服,遺憾著之前怎麼沒有發現這顆遺落在朝外的明珠,當場擢升他為一品大員。

  所以在準備的過程中,他一度熱血沸騰,一度眼眶發熱,一度以為祖墳冒了青煙光大門楣有望,甚至數次喉頭發哽——宣平縣突如其來的這場大疫,直接促成了他和當朝最炙手可熱勢絕倫的人物的直接會晤,簡直是老天開眼,一眼相中他,佛光普照,偏沒照旁人。

  彙報完畢。

  天子沒有說話,在座的幾位權臣也都默然。

  宣平縣令的心中有些忐忑,一顆心在希望與失望的水域上下浮沉。

  俄頃,天子揮揮手,示意他退下。

  這就……退下了?

  失望瞬間黯淡了他眼中的希翼之光,整個人撲通一聲沉到最深處。

  但他還是故作鎮靜地行禮,告退,動作堪稱標準,舉手投足無懈可擊——如果那個時代有所謂的大宋官員禮儀基準,毫無疑問他能成為舉國上下的標兵模範。

  誰知道呢,或者天子會為了他這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退場而賞識於他?

  跟在宣事太監陳公公背後出門,無比眷戀地回望那扇向他漸漸掩上的房門。

  終究還是心有不甘,懷著最後一線希望問陳公公:「公公,下官方才的表現如何?」

  陳公公半晌說不出話來,他開始懷疑這個縣令是不是腦子有病——大災當前,連他這種常年在宮中走動的人都知道輕重,這人頭豬腦的縣令還在糾結自己的御前表現?

  於是陳公公當機立斷,言簡意賅地回了一個字。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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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卿有何想法,但說無妨。」還是天子最先打破了沉寂。

  龐太師縮了縮腦袋,慷慨地把第一發言權讓給了旁人。

  垂垂老矣的王丞相刻意壓低了清嗓子的聲音——看情形,他也沒有先動的意思——年歲已大,愈近告老還鄉,他便愈是謹言慎行:這個年紀,萬一出言不慎,哪還有翻身的資本?明哲保身,不說不錯。

  包拯的眉心深深蹙成一個川字,腦中飛快地閃過宣平縣的若干資料:可巧年前複審過宣平一樁命案,縣驛情況還有印象——宣平,又稱宣屏,去京畿百二十裡,三千六百七十二戶,一萬零二十二口。這是前年的數字,到今年,戶數口數都應該有增,方才那宣平縣令說疫疾散播速度極其之快,闔縣重疫者十之一二,那便有兩千餘人病重,不治立焚者逾百,有疫疾症狀者不可計。

  這是那縣令離城時的數字,離城之後緊趕慢趕一日到京,為防帶疾又在太醫院候查數日……這幾日中,宣平縣內又有何變故?愈想愈是心驚,天子說了些什麼,他竟是未曾聽到。

  與素日議事無異,還是八賢王最先開口。

  見八賢王開口,龐太師先松一口氣:本來嘛,你是小皇帝的親戚,說錯了說岔了都不打緊,就該你先出頭,為大夥試試水深水淺。

  「臣以為,」八王爺果懷悲天憫人之心,「應該速從太醫院抽調名醫前往宣平,佐藥石湯劑,解民疾苦。」

  說的倒也沒錯,有病可不得治麼。

  天子的臉隱在暗影之中,半晌嗯了一聲,沒有激贊卻也未見反對。

  王丞相瞅著靠譜,立刻作若有所思狀微微點頭,點頭的幅度不大,只要天子一有異動,他可立刻改旗易幟。

  「這宣平縣令倒也不是全無腦子,」天子看似不經意地一提,「出城之時閉了宣平門戶……」

  話未完,意已傳,關鍵是,聽眾中有人解其意。

  「老臣以為,」龐太師往前一步,雙手向著八賢王微微一拱,「八王爺體恤黎民,用心良苦,然濟之以醫,起不了治本斷根之效。」

  「哦?」天子的身子微微前傾,語意中終於有了一絲起伏,「太師之意?」

  「宣平之危,危不在疾疫,危在開封。」

  「講。」天子不動聲色。

  「自古以來,疾疫過處,哀鴻遍野,戶戶舉幡,侵城掠地,如入無人之境。況且聽那宣平縣令所言,聚城中名醫,不識疫種,束手無策,就算開封濟之以名醫,安知幾時可奏效,幾時可壓服?」龐太師話鋒一轉,「更何況宣平縣距我開封僅百有餘裡,開封二十六萬余戶,渠通八方,道抵南北,人流如織,進出頻繁,一旦疾疫進入開封……皇上,開封危則大宋危,不可不慎!」

  包拯心中長歎,龐太師所言亦是他心中所想,只是,緊接著的話,叫他如何說得出口。

  「反觀宣平,戶千餘,口不足萬,既然宣平縣令臨來時已封了宣平門戶……臣請聖上,在宣平城外十裡處設枷欄路障,不可放一人出城,亦不可放一人入城!」

  「太師此言,」八賢王皺眉,「是要舍宣平萬余百姓性命?」

  「八王爺,」龐太師面上現出倨傲之色來,「适才王爺也聽到宣平縣令所言,疾疫來勢洶洶,昨日還無恙的青壯,第二日便口生惡瘡體上流膿,身子弱的挨不過當晚,身子壯些的也就三五日間,不知疫起何處,和疫者相處過的會死,深處閨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竟也接連死了幾個……依我看,這宣平早已處處流毒,留它不得。」

  「留它不得是什麼意思?」一貫儒雅有禮的八賢王現出怒色來,「依太師的意思,是要一把火燒了宣平,不管城中百姓死活?」

  龐太師心中想著「正是如此」,口上卻不敢和八賢王正面交鋒,轉身向著天子一拱手,「還請皇上裁度。」

  「皇叔心存悲憫,朕如何不知?」天子緩緩起身,步下龍案,「只是,若果真無它良策,宣平棄之亦可。」

  頓了頓,無奈笑道:「皇叔,朕不是宣平縣令,宣平縣令或許只顧宣平即可,但朕,不能不考慮天下百姓。」

  這話說的也不儘然,「宣平縣令只顧宣平即可」?非也非也,他跑的比誰都快。

  ————————————————————

  天子此言,不啻于判了宣平死刑。

  一股寡淡的悲涼況味在包拯的胸臆之間彌漫,口中泛起苦澀的意味來。

  天下只是趙氏腕邊的一局棋,宣平這顆棋子悄無聲息的退場。

  太多人看到的只是棋起棋落,包拯卻自棋盤後的暗影中聽到絕望的嘶喊漸漸偃聲,看到血與烈焰寸寸蝕化宣平的每一個角落。

  襟袍微振,跨前一步,迎上天子錯愕的眼神。

  「臣有本奏。」


第39章 【惡疾】-三

  回到開封府衙,已是天署時分,包拯連早膳都顧不上用,將張龍趙虎王朝馬漢打發去別處,只留了展昭和公孫策在書房議事。

  先將前事約略敘過。

  「聖上將此事交由龐太師全權處理,太師今日就將秘密調兵衛出城。」

  「八賢王與本府一再進言,聖上終於同意抽調一十二名太醫院的大夫一同前往,只是……」包拯歎氣,「太醫院的大夫亦由龐太師調度。」

  「如此一來,派與不派有何分別?」展昭蹙眉。

  包拯不答,卻轉向公孫策:「公孫先生……」

  「學生明白,」多年共事,公孫策業已猜到包拯用意,「學生只要燒白芷、艾草熏衣,藥巾蒙面,應當能夠暫抵疾疫之毒,若能有半日時間,細觀疾症,興許能夠找出應對之法也未可知。」

  「宣平縣令離城之時已經閉了門戶,龐太師又將在城外十裡設枷欄路障,」展昭微笑,「先生一介書生,想來通行不易,展昭自當隨行,以應萬全。」

  包拯沉默著,不知該說些什麼。

  回來的路上,他思來想去,唯有此法,或許還能為宣平百姓帶來一線生機。只是,龐太師領聖命而去,必將死死困住宣平,破枷欄路障談何容易?宣平死疫橫行,身入此城又是何等艱險。

  猶豫許久,終於橫下心來,沒想到尚未開口,這二人已然請纓。

  包拯的眼眶一熱。

  現在想來,歸途中的猶豫是多麼可笑,看輕了展昭,也輕看了公孫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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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坦白說,展昭辦案,跟四大校尉合作過,跟五鼠也搭檔過,這期間,公孫策都是諮詢顧問的角色,忽地要正兒八經兩兩拍檔,這感覺,還真有點怪。

  午時過後,喬裝過的公孫策騎著毛驢,驢屁股上搭著兩包裹,得兒得兒地由北門出了開封。

  在北郊十餘裡的茶棚侯了一盞茶的功夫,會合了扮作車夫從南門趕車出城的展昭,舍驢就車,一路直奔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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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憑心而論,龐太師這個人,除了心眼有些小氣量有些窄作為有些下三濫——其它方面,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別的不說,單說昨夜的禦書房討論會,龐太師察言觀色詞中辯義等臨場反應能力還是杠杠的。

  這只是嘴上的一套,反映到現實行動中,人也絕不落後。

  話說午夜入宮早□□兵配以良馬,一路快馬加鞭風馳電掣,未時三刻,宣平已遙遙在望。

  距城十裡處下馬,設最週邊路障,刀兵手護枷欄,平地起木瞭台,弓箭手輔之。

  距城五裡處再設路障,依然是刀兵手護枷欄,平地起木瞭台,弓箭手輔之。

  距城三裡處隨機挖設尖刀陷阱,上掩浮土枯草,插羽翎為記。

  距城一裡以內,派宣平縣令留下的守城兵衛巡視查看,圍城一匝及城牆之上潑火油,一有異動,旋即舉火。

  佈陣完畢,已然入夜,素日裡養尊處優的龐太師饒是累的夠嗆,仍然不辭勞苦地在兩名護衛的陪同下爬上木瞭台,激動地俯瞰兼遠望著自己辛勤的勞動成果。

  「這麼周密的佈置,」龐太師忍不住給自己加冕,「我倒要看看有誰能進得了宣平!」

  龐太師顯然忘了一句俗語。

  「到晚才能說陰晴」,話說的太滿,圓場不易。

  因為,左首邊數裡之遙,忽地火把憧憧攪嚷有聲,沉不住氣的敲起了示警的銅鑼,還有貓在木瞭臺上貓的發慌的弓箭手,嗖嗖嗖地直放連環箭。

  龐太師傻眼了。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

  暫時,這些個慌得手忙腳亂的兵衛們是顧不上去給龐太師解惑了。

  帶頭的小頭目刷的抽出腰刀:「給我追!」

  「追」字未落,一枝白翎羽箭擦著耳朵「嗖」的飛了開去,小頭目嗷的一聲叫,轉身捂著耳朵跳腳罵:「你娘的,看著點!」

  與此同時,旁邊的兄弟們已經呼啦啦追了開去,亮鋥鋥的刀劍在火光照映下忽明忽暗,鋒刃直指前方那個向著宣平城疾掠而去的白衣女子。

  「站住!」

  「給我站住!」

  「你站不站住?」

  廢話,當然不站住。

  百忙之中,那女子還好整以暇地回頭一笑,顯是不把這群……呃……素日裡精幹勇武的京畿兵衛放在眼裡。

  眼看快到五裡枷欄處,喊話的物件也隨之改變。

  「攔住,攔住她,攔住她!」

  聽了喊話,守在五裡枷欄處的刀兵手紛紛兵刃出鞘,木瞭臺上的弓箭手顯然也沒閑著,因為追過來的兵衛們一邊廂抱頭鼠竄一邊廂罵不絕口。

  那女子在箭雨刀鋒之間身形微動,腳下錯步如電,眨眼功夫,已過了五裡枷欄。

  於是兩撥兵衛合二為一,罵罵咧咧直追過去,身後銅鑼震響,好在羽箭沒再飛了。

  再追了一陣,兵衛們忽的想起:此處不是尖刀陷阱了麼?

  收步不及,幾個先驅者已然啊呀啊呀下去了,再仔細看時,只餘N只手扒住陷阱的沿,殺豬樣叫:「救命啊……救命……」

  於是追兵再次分流,小部分救助同僚,大部分繞開陷阱繼續追,腳下不停,心中卻納悶的不行:這女子莫非是內奸?她怎麼知道要繞開羽翎標記?

  這邊的轟天樣響早已驚動了城牆處的巡衛,紛紛拔刀前擋,哪知眼前一花,白影風動,激靈靈打個寒戰時,那女子已在身後丈餘。

  眼見那女子距城牆不遠,一個巡衛急中生智,將手中火把往城牆上直甩過去,就聽轟的一聲,烈焰揚起,那些不及躲開的巡衛們被熱浪襲到,鬼哭狼嚎之聲不絕於耳。

  哪知那女子腳下不停,疾掠入火,穿牆而沒。

  有一瞬間,整個場子都靜下來了。

  火還在燒,火龍樣繞城一匝,將宣平的夜空映的赤紅。

  再然後,不知是誰撕心裂肺地來了一嗓子:「鬼呀……」

  ————————————————————

  宣平城內,那女子正自牆內出來,方拍撣身上灰煙,忽聽得牆外叫聲,沒好氣道:「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

  ————————————————————

  宣平週邊火起的時候,公孫策正在不遠處的密林深處倚著馬車轅啃著帶來的幹饃饃,忽見火光沖天,驚的渾身一激靈,隨手把饃饃塞到一邊吭哧吭哧噴白氣的轅馬嘴裡。

  「莫不是……展護衛被發現了?」

  想想又覺不應該:展昭素來縝密謹慎思慮周全,斷不會如此冒然魯莽。激起這般大陣仗的人,若非冒失托大到了極點,便一定是自視甚高,不將這十裡枷欄路障放在眼裡。

  果然,過不多久,便聽到窣窣步聲,正是著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展昭。

  「展護衛。」公孫策忙迎上去,同時伸手指向週邊,「那是?」

  展昭搖頭道:「是南門生變,那時我剛探到北邊,隔著太遠看不真切。聽起來……應是有人先我們一步闖了十裡枷欄。」

  「打草驚蛇,豈不糟糕?」

  「未必糟糕。」展昭露出狡黠笑意來,「趁火能打劫,渾水可摸魚,公孫先生,我們就從南門入。」

  ————————————————————

  愈往林子邊緣走,亮簇簇的刀劍便愈是打眼。

  南門生變,此間的人手又增了不知幾許,更重要的是,前方不遠處,龐太師正帶同人馬,氣勢洶洶地趕往方才的「鼓噪」之地。

  公孫策忍不住向展昭道:「展護衛,此間增了人手,想必別處的防備會虛些,何不從……」

  展昭不答,忽地豎指噓了一聲,貓下腰向外走了幾步,自腰囊中取出幾塊碎銀子,先向較遠處扔了一塊,另一塊卻扔在身前幾步處。

  公孫策正看的納悶,展昭又俯身從地上撿起兩顆石子屈指彈出,第二顆去勢更勁些,半空中正撞上第一顆,發出噌的聲響,這聲響不大不小,剛好引得一個較近些的兵衛回過頭來。

  那兵衛分明聽到異聲,轉頭看時卻又辨不出什麼端倪,忍不住又向這邊跨了一步。

  啊,那在皎潔的月光下泛著誘人的銀光的,是什麼?

  接下來,該名兵衛便開始了血脈賁張的月下尋銀之旅,旅途以被人點中睡穴拖進林中脫掉盔甲解下腰刀而告終。

  如法炮製,招無虛發,第二名尋寶者樂顛顛走上第一位的老路。

  一炷香的功夫之後,兩名兵衛晃晃悠悠地混進了龐太師的衛隊,綴在隊尾,打眼看去,也沒什麼特別的。

  如果非要挑些毛病出來,我們只能說,作為勇武剛猛的京畿衛隊的一員,其中一人未免太過瘦弱了些,盔甲盔帽都明顯大了一號,抱刀的姿勢也頗為吃力。

  「展護衛,」公孫策忍不住小聲對展昭表達了一下敬仰之意,「這刀夠沉的,你們平日裡舞刀弄劍,可真不容易。」

  句句發自肺腑,不當家不知過日子的艱難呀。

  再走一陣,地上霍然幾個大坑,探頭看時,坑底尖刀根根直豎,看的公孫策脊背發涼。

  邊上還有人嚷嚷:「都看著點走啊,下去了可沒人撈你上來,現填上土就是你老家。」

  公孫策琢磨了半天才醒悟「老家」所為何指,頓覺市井俚語道上行話之逼真形象寓意無窮妙不可言,比之之乎者也子曰詩雲更是別有一番風味,它日得空,理當好好整理收集,也算是保存些民間集錦。

  此是後話,暫過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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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惡疾】-四

  待近南門時,火已撲救了下去,只是城牆週邊焦黑一片,煙味嗆鼻,牆根下垂頭喪氣立了一排的兵衛,正接受著龐太師暴跳如雷的訓話。

  「穿牆而過,穿牆而過,你們怎麼不說鑽地裡去了呢?說是鑽地我還更信些,江湖上現放著徹地鼠的例子,」越說越氣,伸手指向城牆,「既然鑽過去了,怎麼連個洞都沒?你們倒是鑽給我瞧瞧!」

  「太師喝水。」揣摩著太師興許罵的口幹,隨侍的師爺趕緊遞茶。

  龐太師伸手去接茶盞。

  就在這將接未接的當兒,丈餘外的兩名兵衛,忽地身形縱起,中途也不知在誰的頭頂借力,刹那間已在城牆半腰處,待得一干人反應過來,兩人已躍上城頭,其中一人腳下打滑,頭上掉下一物來。

  龐太師仰頭愣在當地,嘴巴張的老大,說來也巧,那物事正掉在龐太師身側丈餘,還心有不甘地朝太師腳下滾了幾滾。

  定睛看時,卻是京畿兵衛尋常帶的盔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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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城外才傳來龐太師氣急敗壞的叫駡聲。

  展昭忍俊不禁,脫下罩身的盔甲,自從懷中掏出準備好的藥巾蒙於面上。

  此趟入城,出乎意料的順利,倒是多虧了那位過路朋友先攪了龐太師布好的局,否則帶著公孫先生連闖十裡枷欄路障……

  展昭轉頭看了看驚魂甫定的公孫策。

  一個字,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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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城樓之上稍事休息,俯瞰全城,偌大宣平,竟無一家舉火,透出一股子說不出的死寂詭異。

  難不成,城中之人,都已經……死了?

  适才因順利入城而稍顯輕快的心瞬間重如千鈞。

  展昭有刹那間的失神,旁側火光一亮,卻是公孫策晃亮了火摺子。

  「走罷展護衛,」公孫策低聲歎息,「早一些找著人,救治的希望也大些。」

  展昭點頭,自女牆邊置火把的槽洞內起出一根火把,在牆腳處盛放火油的甕中攪了一回,就著公孫策的火摺子點燃,四下探過,道:「城梯在那頭。」

  順著躍動不定的火光看過去,黑魆魆的登城梯口,就如同夜獸探不清深淺的喉,只等著吞噬冒失誤入的來者。

  公孫策沒來由的驚出一身冷汗。

  似是看出公孫策的驚懼,展昭先行下階,火把前探,將下行的石階映得忽明忽暗。

  公孫策暗叫慚愧,緊走幾步,跟上展昭。

  不過,這世上事,還真是怕什麼便來什麼。

  才剛往下走了一段,展昭的身子驟然停下,揚手示意公孫策止步。

  公孫策不明所以,往邊上挪了一挪,目光所及,吃了一嚇,一顆心直如鼓樣震擂。

  但見城梯折下拐角之處,突兀地現出兩隻人腳來,右腳的鞋子脫落一旁,露出光溜溜的腳丫子,叫人心頭發毛。

  展昭以眼神示意公孫策留於當地,手按劍柄,緩緩步下城梯,待走近時,輕輕籲了口氣,向公孫策搖了搖頭,俯下身去查看死者。

  公孫策松了口氣,幾步跨下城梯,道:「是否因疫而亡?」

  展昭不答,面上神色卻漸漸凝重起來,薄唇緊抿,眉心漸漸蹙成一個川字,俄頃似是想到了什麼,又將火把移向那人頸部,道:「公孫先生,你來看。」

  公孫策趨前,但見那人頭顱歪在一旁,只頸間略剩些皮肉與軀幹相連,細端詳創口卻又並不平整,不似刀劍所傷,疑道:「這是……」

  展昭將火把緩緩移至那人腹部,平靜道:「利爪斷頸,開膛破肚,跟寄傲山莊命案凶嫌的手法很像。」

  公孫策猛的反應過來:「你是說……貓妖?」

  話一出口又覺不對:「那日溫孤門主不是說……貓妖已在瀛洲被擒了麼?」

  展昭搖頭道:「我不知道。」

  頓了一頓,又道:「若不是貓妖,當然很好。若是她……更好。」

  公孫策絕少聽到展昭如此說話,心中一凜,抬眼看時,竟似從他眼底看到轉瞬即逝的淩厲殺氣,直疑心是自己看錯了,定了定神再看,展昭已然直起身子,沉吟道:「這人只是尋常百姓裝扮……按理說,就算那縣令閉了宣平門戶,城中也應該留有兵衛巡查鎮守……兵衛都到哪裡去了?普通百姓又怎麼會上了城樓?」

  這個問題很快便有了答案。

  因為內城牆的牆角之下,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兵衛的屍首,有些是硬生生摔死的,大多數兵衛的死狀與城梯之上的死者相同,周身抓痕密佈,腸穿肚爛,臟腑滾了一地,若非天氣寒冷,只怕早已腐爛發臭蔓生蛆蟲了。

  看來這宣平城中,遠不止疾疫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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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著主街往內城走,愈往裡走,惡臭腥氣愈重,饒是有藥巾蒙面,還是難抵噁心不適,幸好公孫策隨身帶了白芷艾棒,點起了且熏且行,方才好些。

  又走了一段,展昭忽地停下步子,低聲向公孫策道:「公孫先生,好像有人聲。」

  公孫策一愣,正想回說什麼都未曾聽見,忽聽銅鑼震響,右首側兩條街外已傳來鼎沸人聲,就聽有人高呼道:「中計了中計了,套住她!」

  與此同時,展昭平地拔起,直掠上房,向右首外張了一張,急道:「公孫先生,往這邊走。」

  不待公孫策回應,足下虛點,提氣縱身,踏瓦過簷,身形如電掣般疾掠而去。

  且不說公孫策是如何緊趕慢趕往事發處疾走,單說展昭趕到時,眼見街巷之中少說也有百十來人,青壯不少,婦孺老邁亦多,手中或荷鋤揮棒或提燈持火,口上呼喝有聲,街巷正中處,十來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正各自死死拽住粗索繩網的一角,展昭看的分明,那在繩網之內左沖右突的,不是狸姬是誰?

  雖說展昭先時也曾疑心狸姬就在城中,但是想到溫孤尾魚曾言「貓妖瀛洲被擒」,對自己的猜測倒是並不盡信,現下突然當真見到狸姬,心頭震驚可想而知。

  正驚疑不定間,就聽狸姬一聲怒喝,破網而出,那十幾個漢子猝不及防,腳下趔闕不定,伴隨著旁觀之人的驚呼之聲,紛紛仰後摔了去。

  狸姬哈哈大笑,半空中一個旋身,覷准一個呆立當地的女童,作勢抓下。

  手到半空,忽覺耳側風聲有異,躲避不及,肩上吃痛,伸手撫時,卻是兩枚袖箭直插入肉。

  狸姬心下大怒,急回頭時,眼前劍光一閃,當下不敢硬接,往旁側疾掠,哪知那人如影隨形,迎身欺上,劍鋒冰冷,招招直擊周身要害,竟是不給她容緩之機。

  火光掩映之下,只見此人藥巾蒙面,也辨識不出面貌,不由心下焦躁:這小小宣平城,怎地有如此難對付的好手?

  擱著平時,她自然不會將來人放在眼裡,但前次手骨被溫孤尾魚捏碎,身手已不如前,對付鄉野小民尚綽綽有餘,若與武林高手對陣,不免落了下風。

  當下計較已定:待有喘息之機,便要催動妖力,殺它個血流漂杵。

  哪知展昭竟似堪透她的心思般,指翻如電騰挪變招,以快打快劍勢綿綿,前招未老,後招已至,招招或撩喉或封要穴,一時間竟殺的狸姬險象環出首尾不能相顧。街巷中人直看的呆了,半晌才有人迭聲叫好道:「好漢,殺了這妖怪!」

  狸姬心中冷笑,暗道:你們且得意,待我催動……

  正如此想,展昭目中忽的露出異樣之色,驟然收招,旋即向旁側躍開。

  狸姬瞬間得脫,心中大喜,還道老天遂人願,終於給她尋到機會施出妖力,她自是不知,就在她身後的夜空之中,一道槍頭白鏈勢如流星,銀蟒探海般直直向她後心穿插過來。

  只是噗的一聲輕響,再低頭時,心口已露出一段銀亮槍頭,槍頭不沾血跡,足見來勢之快。

  狸姬全然呆住,竟不覺痛楚,顫抖著伸手去觸那銀槍,尚未觸及,就聽極細微的一聲響,那槍頭綻作無數根彎曲鉤針,根根倒扣入狸姬心口,萬針穿心,莫過於此。

  狸姬哪受得住此等苦楚,慘呼一聲,身子整個兒曲作一團,忽覺大力後拽,鏈身一繃,身不由己,整個人便向半空倒飛了出去,說來也怪,身入半空,竟像是突入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就這麼憑空自眾人眼前消失。

  眾人驚喝出聲,展昭難掩心頭錯愕,疾步上前,止于狸姬消失之處,忍不住伸手前觸。

  似乎那裡,天與地之間,有人張起巨大的透明帷帳,蒙蔽了他的眼睛,眼前看似只是街道的另一段,其實,那是另一個世界。

  失神良久,方才垂下手來,暗笑自己異想天開。

  他自是不知,就在方才,他舉手所停不及盈寸之處,正立著一個容顏姣好的白衣女子,那女子腳邊,掙扎翻滾著痛苦不堪的狸姬。

  那白衣女子沒有理會狸姬,只是看著展昭蒙著藥巾的臉出神,眼眸亮若晨星,唇角綻出溫柔笑意來。

  直到展昭轉身,她才歎了一口氣,喃喃道:「真的是很像……只是,若是展昭,使的是巨闕才對。」

  輕籲一口氣,又自言自語道:「不過也沒什麼打緊的,到了開封,自然就見到了。」

  如此一想,眉宇間的鬱鬱之色散去不少,低頭看狸姬道:「怎麼,捱不住了?你這麼本事,敢在瀛洲殺人,我還以為你什麼都不怕呢……起來尋個安靜地頭,咱們好好把賬理理清楚。」


第41章 【惡疾】-五

  有一段時間,狸姬痛的昏厥過去。

  昏厥也並不能讓她好過多少,所有的意識都抽離開去,獨獨留下痛楚的知覺更加清晰,心臟的每一下收縮,都伴隨著無數鉤針的一離一插,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自己的一顆心,真真切切膨脹於眼前,數不清的血洞,汩汩的血水,還有亮的灼目的利刃,在她的心肉之間起起落落。

  她的頭疼的似要迸裂開來,身子無意識地蜷縮作一團,五指深深地摳進地下,一個念頭重重地在腦中衝撞:「為什麼要受這樣的痛苦,為什麼還不死,為什麼還不能死?」

  就這樣,□□著,痙攣著,戰慄著,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死去,又活轉,最後,睜開眼睛。

  眼睛已經開始充血,看什麼都模糊著一層血霧,吃力地轉動頭顱四下打量,所在的似乎是一間農廬。

  是的,最普通不過的農廬,身下是凹凸不平的黃泥地面,身後是半高的柴堆,對面是泥夯的灶台,灶膛週邊跟裡頭一樣煙黑,灶窗的糊紙破爛不堪,透過疏落的篾條窗格,可以看到半天上高高的一輪冷月亮。

  窗下的八仙桌旁,似乎坐了一個白衣女子,正聚精會神地撥弄著桌上的燈燭,吹一口氣,燈滅,伸指一撥,火起。再吹一口氣,燈又滅,再伸指一撥,火又起……

  一吹一撥,樂此不疲。

  狸姬疑心是自己看錯了,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又向那邊看過去。

  不錯,是坐了個白衣女子。

  侯了半晌,見那女子沒有理睬自己的意思,狸姬忍不住開口道:「你是誰?抓我做什麼?」

  那女子手上動作不停,只淡淡道:「看你本形,應該是個貓妖,怎生長了個豬腦子?難不成你以為,在瀛洲犯了事,還能太太平平的過日子?」

  狸姬一愣,下意識道:「你是瀛洲來的?瀛洲的神仙不是都睡……」忽地意識到失言,趕緊刹住話頭。

  果然,那女子手上動作略停,轉過頭來:「瀛洲的神仙都怎樣?睡……睡著了?」

  狸姬不敢介面,索性裝聾作啞,倒是那女子,沉吟了一回道:「看來,我離開瀛洲之後,你又去過?」

  狸姬聽那女子句句猜中,不由得又驚又懼:那日自瀛洲歸來之後,遵著溫孤尾魚之命,的確在下一個朔日又上瀛洲,將瘟神之藥下在瀛洲的飲泉之中,臨去之前,她也曾擔心金巒觀之事是否會引致瀛洲警惕,但溫孤尾魚言說,凡間的一個月,在瀛洲至多一日光景,金巒觀少有人至,應該不會有人發覺端木翠遇害才是。

  聽這女子所說,她應該是在端木翠死後不久就發現了變故,並且很快離開瀛洲追凶——所以自己二上瀛洲的時候,藥倒了其他神仙,卻漏掉了此女。

  念及至此,心生悔意:早知如此,就該再去那金巒觀看一看的,怪就怪自己下藥得手之後太過心慌意亂,急急折返,竟未顧及此節。

  那女子細察狸姬臉色,冷笑道:「看來,我又猜對了。那我不防再猜上一猜,要藥倒瀛洲神仙,普通的迷藥是不奏效的,算起來,三界之中,也就只有太上老君的黑甜丹,藥王孫思邈的安神湯,和瘟神藥囊中的昏睡散。老君離得太遠,想來你這樣的小妖也勾連不上;孫思邈為人耿直剛正恥與妖孽為伍,就算你逼迫於他,他也定不會將湯劑的方子給你;倒是這瘟神……」

  說到瘟神時,故意語音加重似有餘味,覷那狸姬時,果見她眉目間驚懼之色一閃而過,當下心中便有了幾分底,道:「倒是這瘟神,在上界沒有宅邸,成日價在人間遊蕩。膽小如鼠,常見強低頭;搖擺不定,易受人唆使;身無財帛,恐見利忘義;唯唯諾諾,神怪不分,戰戰兢兢,聽人擺佈,實在是拖下水去沆瀣一氣的不二人選,對吧?」

  說到「對吧」二字時,忽的展顏一笑,甚是明媚。

  狸姬聽她又是一語道破,心下又是惶急又是驚怖,待要張嘴為瘟神開脫幾句,那女子袍袖一揮,道:「你想為他說話麼?越描越黑,還是免開尊口的好。」

  三言兩語,竟是將瘟神的罪給坐實了。

  狸姬呆了半晌,忽地對這面前女子生出懼怕之意來:自己話說了不到幾句,便被她虛虛實實假假真真套出這許多內情,果然言多必失,為謹慎計,還是不再言語的好。

  方打定主意,就聽那女子又道:「只是我還有一事不明……瘟神地位雖然鄙薄,大小也是個神仙,你這樣的精怪,是怎麼跟他搭上的?莫非,有人從中給你們牽線搭橋?」

  狸姬心中一震,這一來,針刺之痛猶勝於前,額上暫態便冒出豆大汗滴,心下一橫,要將話題岔開了去,嘶聲道:「你莫問東問西了,你不是從瀛洲一路追來麼?不錯,就是我在金巒觀中殺了端木翠,要殺要剮,隨你就是。」

  此言一出,只覺十分暢快,帶著幾分惡毒之意抬起頭來,就見那女子顯然怔愣,眸中露出不解之色來。

  狸姬頓有扳回一局之感,勉力伸手將蓬亂汗濕的鬢髮拂開,眼底掩不住的挑釁之意,豈知那女子蹙了蹙眉,道:「你說……什麼?我……幾時被你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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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便是異樣的沉默。

  沉默的時間不長,但狸姬只覺得久到讓人絕望。

  幾乎是嘶吼著道:「我在金巒觀殺的,不是端木翠麼?」

  「難不成有人告訴你,你在金巒觀殺的,是端木翠麼?」

  冷冷的一句反駁,狸姬竟無法回應。

  恍惚中,思緒飄飄搖搖蕩滌開去:到底是從哪裡,出了錯子?

  一開始,是溫孤尾魚不願意給她取不死藥。

  「端木翠正在金巒觀禁足,撞上了她,有去無回。」

  再然後呢?

  再然後,她偷偷去了瀛洲,悄悄進了金巒觀,她看到那個碧色衫裙的女子,聽到她說:

  「一個人禁足在這金巒觀,真真是要悶死。」

  從頭到尾,那女子沒有說過自己是端木翠。

  是自己,以為她是,認定她是,卻原來……不是。

  一顆心緩緩下沉,明知於事無補,仍舊困獸猶鬥地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你不是在金巒觀中禁足麼?

  」

  「的確是禁過,」端木翠唇邊閃過一抹譏誚,「禁個一兩天意思意思而已,難不成你以為,會禁我一輩子?」

  狸姬終於絕望了。

  她的眼神一點點渙散下去,嘴角牽扯出苦澀之極的笑容。

  良久。

  「我認栽了。」狸姬平靜道,「不過,你休想從我這裡套出什麼。」

  「我不想從你嘴裡套出什麼,」端木翠笑笑,「我想知道的,你都告訴我了。」

  迎上狸姬詫異的眼神,端木翠的眸中流光爍動:「我被長老禁足,瀛洲所有的神仙都知道。我被長老解禁,瀛洲的所有神仙也都知道,只除了一個人。」

  「這個人,主動向長老請纓,去人間接我的細花流門主之位,所以,他只知道我禁足,不知道我解禁。」

  「不要跟我說你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如果沒有他,你不可能找到瀛洲圖——即使找到了,你也不會知道朔日子時可登瀛洲的秘密。為你和瘟神牽線搭橋的,也是他沒錯吧。」

  狸姬的臉色漸漸轉作慘白。

  她突然覺得,端木翠最可怕的,並不是法力。

  溫孤尾魚的話,忽然那般清晰地在耳邊回蕩。

  ——「你該去拜拜菩薩,保佑你這輩子都不要遇見她。」

  「不管你和溫孤尾魚或是瘟神之間有什麼樣的勾當,我想,至此刻都可以結束了。或者說,在你這裡,是可以結束了。」端木翠站起身,「溫孤尾魚不是我的對手,他不可能從我這裡將你救出去……當然,我很懷疑,他會不會來救你。」

  狸姬忽然覺得好笑。

  溫孤尾魚來救自己?簡直是癡人說夢。

  端木翠說的沒錯,她與溫孤尾魚的合作,至此是可以結束了。

  一一回溯,細細盤點,從頭至尾,她的出現,都只是鬧劇一場。

  一路以來,沒有少為溫孤尾魚衝鋒陷陣,到頭來,結果怎樣?不死藥沒有拿到,險些被溫孤尾魚扼死,最後,還折在端木翠手中。

  當初在長安毀棄宮殿中為妖的日子是多麼愜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遠近亡魂都是她帳下僕傭,那天一定是瘋了,聽了溫孤尾魚的話,居然血沖上腦想吞服不死藥作萬世神仙。

  於是頭腦發熱一腳踏進這趟渾水,悔不當初。

  那麼癡狂地去追求不可能得到的,而今,連曾今擁有的都遺失殆盡。

  一時間,數百年間支撐著她的憤怒、怨懣、狂熱與狠煞絕塵而去,留下的,是前所未有的疲倦。

  她匍匐在地上,把臉埋在雙臂之間,雙肩戰慄地抽搐著。

  良久,她才緩緩抬起頭來。

  「能給我一杯水麼?」她說,「我渴了。」


第42章 【惡疾】-六

  端木翠看了狸姬一眼,去到水缸邊,俯身舀出一勺水遞給她。

  狸姬大口大口地喝水,水冷的恰到好處,適時撫慰了她那顆痛楚而灼燙的心。

  「溫孤尾魚去哪裡了?」

  「我不知道。」狸姬仰起頭,用衣袖擦了擦嘴角邊溢出的水,「他沒有說,真的。」

  「瘟神呢?」

  「跟他一起走了,」狸姬笑笑,「我猜想,是他的胃口很大,一個宣平,怕是滿足不了他。」

  於是,狸姬今夜第一次看到端木翠皺起了眉頭。

  「他將我留下,對我說,如果到最後,宣平還有人沒死完,便由我送他們一程。」

  「是麼,」端木翠冷笑,「看起來,你是盡職的過了頭了。」

  「我也要填飽肚子的。」狸姬平靜道,「貓雖然平時吃的是腐屍,但是若有活人供我吃,我還是願意吃活的。就像有兩串葡萄,一串新鮮的,一串爛的,你選哪串?」

  狸姬覺得自己的這個問題問的很巧妙,不動聲色間便將自己的罪惡掩飾過去,偷天換日以葡萄的選擇題。

  若是你,你選哪串?端木翠,我就不信你會選爛的。

  「哪串也不選,」端木翠淡淡道,「我根本不喜歡吃葡萄。」

  狸姬怔愣了一下,張了張嘴,又閉上。

  「對了,」端木翠忽的想起了什麼,「有件事還得你幫忙。」

  「幫忙?」狸姬驚訝,「我能幫你什麼?」

  沒有回答,端木翠已經不見了。

  不多時,端木翠笑吟吟地自門口進來,左手托了個墨缽,缽中斜靠一支毛筆,右手拿了一疊宣紙。

  將筆墨宣紙在八仙桌上放好,才向狸姬道:「請你幫忙,將溫孤尾魚的樣子給我畫出來。」

  畫出來?

  狸姬滿面訝色,端木翠右手微收,就聽一聲清脆鏈響,狸姬心口的槍鏈倏的彈將出來,頃刻轉小變細,直向端木翠飛去,在端木翠腕上纏了三繞。

  「過來畫呀。」端木翠催她。

  狸姬遲疑著起身,一步步挪到八仙桌前,伸手拿起筆在墨缽沿過了一過,目光卻落在端木翠腕上。

  那裡,一根極細極精巧的銀鏈,扣鉤處是一朵精緻的蓮花。

  「這鏈子……」狸姬囁嚅,「真……好看。」

  她當然不是真心誇讚這根鏈子好看,剛才,她險些就死在這根鏈下。

  「是麼,」端木翠嫣然一笑,「它叫穿心蓮花。」

  「是別人送你的罷?」

  「尚父送的,平日裡就作鏈子帶,打仗時就作鏈槍。」端木翠面上現出笑意來,「尚父說,哪吒有風火輪,楊戩有神戟,我也該有個稱心應手的兵器才是。小心……」

  這句「小心」卻是向著狸姬說的,狸姬這才發覺毛筆飽蘸的墨已滴到宣紙上,忙將最上面弄髒的一張揉團扔在一邊。

  小心翼翼地下筆,忍不住問端木翠:「為什麼讓我畫溫孤尾魚,你沒見過他麼?」

  「見是見過幾次,」端木翠又一次皺眉,「可是,我不大記得他長什麼樣子。」

  「你不記得他的長相?」狸姬只覺不可思議,「你們同在瀛洲為仙……」

  「也不奇怪啊,」端木翠道,「瀛洲那麼多神仙,總不見得我要一個個都記得清楚。再說了,瀛洲神仙以道論高下,溫孤尾魚道淺術高,只是瀛洲看管上古典籍的下等小仙,我不記得他也平常的很。」

  「你說的術,指的是法術?」狸姬斟酌著字眼,「法術高的,反而屈下?」

  「上界排位道主而術輔,法術高的,未必是了不得的上仙。」語畢又提醒狸姬,「快些畫,我急著用。」

  狸姬點頭,果用心細細描畫開,昔日作蕭淑妃時,琴棋書畫無不精絕,要畫一個溫孤尾魚,自然是信手拈來。

  端木翠在旁細看,兩人便有一刻無一刻閑說些話,狸姬這頭,自知逃生無門,反自平靜下來,端木翠既已擒住狸姬,也並不落井下石冷嘲熱諷,因此上旁人眼中看來,倒像是閨中密友互話家常一般,哪裡能猜出一為仙一為妖,前一刻還是生死仇敵?

  譬如狸姬問端木翠,既然發現金巒觀出事便已即刻下界,為何還是來的這般晚。端木翠便答說除非是借瀛洲圖往來,否則要過瀛洲外九重水火天幕,涉萬里大海,頗費時日。

  又問既是追凶,是否一路循妖氣而來,端木翠只是笑笑,不置一詞,狸姬知她必有心隱瞞,也就不再追問。

  事實上,端木翠此番下界,目的實非追凶。

  當日金巒觀生變,長老第一時間便尋到端木翠,問說瀛洲之外有九重水火天幕,為何還會生此慘變,端木翠便猜到妖人是利用瀛洲圖出入。

  這一來長老甚為惶恐,直言當日將仙山圖遺留人世實為一大過失,若聽之任之,蓬萊、方丈、瀛洲都存有隱患,安全堪憂,又慮及此妖在瀛洲自由出入,戕害女仙,妖力必然高強,普通上仙不是對手,這才要求端木翠立刻前往人間,務必自此妖手中尋到仙山圖,帶回抑或毀棄皆可。

  未想尋經宣平,戾氣大盛,隱有當日晉陽天愁地慘之勢,不覺心驚,入城查看時在城樓之下發現守城兵衛的屍體,藉由屍身妖氣,察覺狸姬亦在城中,這才將狸姬一舉成擒。

  其時狸姬妖氣已被戾氣掩去,端木翠若不入城,未必能尋到狸姬,這也是陰差陽錯,狸姬命數使然。

  俄頃圖畢,端木翠將圖幅舉起細看,不覺道:「這便是溫孤尾魚?他生的倒是一副好模樣。」

  狸姬聞言心中一動,忍不住看向端木翠,見她眉目細緻姿容出塵,又想到溫孤尾魚,不知為什麼,竟有些唏噓起來,因想:那日聽聞端木翠身死,溫孤尾魚大失常態,險些便將我扼死,那時便覺他應是對端木翠所意,沒想到端木翠竟連他的模樣也想不起,正應了一句古話來,什麼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正胡思亂想間,就見端木翠伸手將剩下的宣紙拿過,在空中抖了幾抖,又指了指溫孤尾魚的圖幅道:「睜大眼睛給我看清楚了,現下就四面八方去尋他,尋到了立刻來回。」

  再仔細看時,那疊宣紙本只圖幅見方大小,忽的翩翩而動四下散開,竟散作無數白色紙蝶,翼翅微扇,頓了一頓,或向窗,或由門,飛散而去。

  端木翠忽道:「慢著。」

  那些個紙蝶頓時定在半空,憑桌看去,甚是好看。

  端木翠笑道:「都機靈著點兒,若是被人發現了,便現了形裝死……都去罷。」

  說著輕展衣袂,勁風過處,那些個紙蝶東南西北,盡數被卷開了去。

  目送紙蝶遠走,端木翠方才回頭看狸姬。

  狸姬慘然一笑,道:「輪到我了罷,你要怎生處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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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說展昭這頭,狸姬無故失蹤之後,那些個百姓便擁將上來,大俠長大俠短的攪嚷不休,不多時公孫策趕到,只說自己是開封來的大夫,一問起城中疾疫,身邊頓時擁了幾十來號人,爭相告備,訴苦者有之尋方者有之,還有的當下便要拉著公孫策回家看病,蜂擁爭訴,倒也在意料之中。

  展昭便向旁側的老漢問起貓妖,那老漢垂淚道,宣平本就有疾疫之禍,未想閉城之後,夜間竟有貓妖作孽,接連戕害幾十條人命。一時間人心惶惶,不及入夜便躲在家中不再出門,想不到那貓妖竟至破門害命,到後來各門各戶即使不舉燈火,也免不了亡丁喪口,這幾日眾人終耐不住,混著鐵鍊結了繩網,又以人為餌想擒住貓妖,沒想到……

  說話間,那數十壯漢拖著繩網經過,看向展昭時,想到此人竟與貓妖纏鬥而不落下風,目中止不住的敬羨之意。

  不多時公孫策過來,向展昭道:「展護衛,這城中疫況,比我們先前所想似要好些,只是那些未染疾疫之人不知避防之法,如此下去大為不妙。我擬從城中藥鋪中多尋些白芷艾草——方才已同此街聚客酒樓的李掌櫃說好,明日便就著聚客樓的場子,熬煮避疫的湯劑分發下去——你意下如何?」

  展昭點頭道:「但憑先生安排。另外,重疫病者如同他人雜處,恐疾症散佈開來難以控制,如能另外劃撥區域讓重疫、輕疫及無恙者分開,是否更為妥當些?」

  公孫策喜道:「展護衛,無怪乎大人總贊你心細,我竟不曾想到。」

  計議初定,便同眾人商議此法,這些百姓自縣令棄城之後便群龍無首,惶惶然心無所依,早有巴望著有人出來振臂一呼好應從跟隨,眼見著公孫策是開封來的大夫,展昭又是能與貓妖相鬥的人物,哪有不樂意的?當下便劃分下任務來,誰誰誰去藥鋪籌藥,誰誰誰去知會旁人,誰誰誰明日去聚客樓給公孫策打下手,誰誰誰又把院落空出安置病人,一五一十,眾人爭相領命,竟是進行的分外順利。

  饒是如此,還是費了一個多時辰方才指派完畢,那聚客樓的李掌櫃便過來引領二人前往聚客樓安歇,放走了幾步,展昭忽的心有所動,回過頭道,道:「是誰?」

  公孫策一愣,轉頭仔細看時,見從牆角暗影中挪出一個□□歲的女童來,一身灰布衣裳,頭上梳了兩個髻,甚是怯怯,不覺奇怪,因想:這又是誰?

  展昭亦是茫然,那女童走上前來,仰臉看展昭道:「大哥哥,剛才你救了我,我還……沒有謝你。」

  展昭這才想起她是自己自貓妖手中救下的女童,低頭笑道:「你不用謝我,這麼晚了,快些回家去吧,你爹娘該著急了。」

  那女童聽到「爹娘」二字,臉色驀地一暗,那李掌櫃的歎道:「這位公子,這丫頭的娘前些日子得疫去了,爹又叫貓妖給害了,唉,家中只剩下瞎眼的奶奶,可憐的緊。」

  展昭心中惻然,心想,怪道她大半夜的跑到外頭來看捉妖。忍不住低下身子,單膝支地,伸手幫那女童拂了拂頭髮,柔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童見展昭雖是藥巾蒙面,但眉目間盡是溫和可親之意,一雙黑眸亮如朗星,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展昭眉上指劃,咧嘴笑道:「我叫小翠。」

  展昭一愣,喃喃道:「你叫小翠?」

  小翠恩呀一聲,神情甚是可愛。

  展昭輕輕捉住小翠在自己眉上指劃的手,道:「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小翠小小的手被展昭的手包住,只覺又是溫暖又是開心,伸出另一隻手指了指街尾,道:「就在那邊。」

  展昭向公孫策點了點頭,便拉著小翠往街尾過去。

  ————————————————————

  一路上,小翠咿咿呀呀蹦蹦跳跳,說不出的歡欣喜悅,展昭低頭看著小翠,唇邊不覺帶出笑意來。

  忽見小翠仰起頭來,眼睛瞪得滾圓,指前方道:「大哥哥,蝴蝶!」

  展昭抬頭看時,果見前方似有白蝶翩飛,心中奇怪,有心逗小翠開心,一個提氣縱身翻將過去,伸手一捉,便將白蝶籠於手中。

  蝶一入手,便知不是,那邊小翠已然拍掌叫道:「大哥哥好厲害!」

  展昭微笑搖頭,伸手將掌中物事給小翠看,道:「你看錯了,不是蝴蝶。」

  小翠咦了一聲,低頭看時,見只是一方小小的碎紙屑,不由失望搖頭道:「原來不是。」

  說著鼓起腮幫子,「呼」的一聲,將紙屑吹落地去,展昭笑笑,不以為意,拉起小翠繼續往前走。

  待兩人走開了幾步,那落於地上的碎紙屑忽的動了一動,驀地扇開雙翅,翩翩然原地旋了一旋,這才愈飛愈高,越過簷角,消失在無邊無際的暗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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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惡疾】-七

  第二日的天氣不算好,陰測測冷嗖嗖,日頭掩在厚密的雲後,些須灑下些寡淡的日光來,半點暖意都無。

  街面上傳來疏落人聲時,伏桌而眠的端木翠方才醒轉,乍看到周遭家什,一時間竟忘卻身在何處。

  昨夜事畢,她將狸姬送入煉獄。

  這是長老吩咐過的——

  「戕害上仙,萬死不足贖其罪。要她永墮九重煉獄,日日哀號,夜夜慘呼,披髮瀝血,周而復始,無止無境。」

  也許這人世間,最痛苦的並非是死,而是死不得。清醒的知道死不得,於是加諸於身的種種苦痛,永無止歇。最後一點得脫的希望都被掐滅,對她來講,沒有將來某一天,有的,只是命中註定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的噩夢。

  死,對她來說,更仁慈些吧。

  可是顯然,在長老眼中,狸姬的命與上仙的命,是劃不上等號的。

  就如同在人間,王孫公子的性命,比之貧民百姓,要金貴的多。

  罷了,何必五十步笑百步,縱使是神仙福地,眾仙家還不是被分作了三六九等?財神趾高氣揚,瘟神東躲西藏,玉帝王母穩坐殿上,一干小神苦苦奔忙。

  端木翠自嘲地笑笑。

  煉獄虛掩的巨大銅門之後,沖天的烈焰正熾,忽而幽碧慘綠,忽而赤紅如血,憧憧鬼影虛無縹緲於四壁,這裡已是地下最深處,但嗚咽喑啞如泣如訴哀哀慟哭之音,仍像是從更深處而起,自腳下的泥土緩緩滲出,絲絲縷縷,透衣而入,漫過體膚,侵入骨髓,生生世世,都在你耳畔絮絮低語,甩不脫、趕不走,與你至死癡纏。

  「這就是我的下場?」狸姬眼底映出赤紅焰光,喃喃低語,竟是癡了。

  舉步前行,背影說不出的單薄淒涼。

  鬼使神差的,端木翠叫住了她。

  「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

  狸姬站住了,生平第一次,她的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來。

  她到底叫什麼名字?

  轉而為妖,她自稱狸姬,鬼僕尊她一聲狸姬娘娘。

  在那之前,武則天廢蕭姓為梟,史書提及她時,稱她為梟氏。

  再之前,是為淑妃,猶記得那日天光大好,高宗親自在她鬢邊插上一朵牡丹,馥鬱嬌花壓低了雲鬢,她伸手去扶,冷不丁碰上武氏諱莫如深的眸光。

  更遠之前,她還是蕭良娣,徜徉在後宮花苑,在太子驚豔的目光中紅了白玉雙頰,眼睫低垂,團扇輕收,欲迎還拒,嬌羞無限。

  那最最初的時候呢?

  眼中含著淚,她終於憶起最初。

  那時候,她還叫蕭晚兒,與女伴嬉戲于蕭家高高的院牆之後,春末的落花遍灑秋千架,抬眼便看到四四方方的一角天,明淨如水。

  女伴羨她美貌,說:「不知我們晚兒,將來會嫁得怎樣的如意郎君。」

  她高高昂起頭:「誰也不嫁,要嫁,就嫁給皇帝。」

  彼時心高氣傲,一心要做天子枕邊人,哪知一入宮門深似海,命如懸珠。

  再然後鬥寵輸於武后,死不瞑目,立誓為妖,生生扼武后之喉。

  造化弄人,她如願作妖,武后卻不知投胎何處。

  接著被溫孤尾魚挑引,動了升仙之念,用盡手段,哪料得抬首處已是煉獄?

  一步步,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若當日沒有立那毒誓,哪怕不能投胎富貴人家,作個平常農婦也好,願得一心人,白首不分離,粗茶淡飯,荊釵布裙,養兒育女,含飴弄孫……

  都說再世為人重新投胎,她連這最後的希望也失去了。

  沉默許久,她才輕聲道:「我叫蕭晚兒。」

  聲音很低,但固執而堅決,就像少女時,那般固執地說:「誰也不嫁,要嫁,就嫁給皇帝。」

  ————————————————————

  醒來的刹那,腦中還閃過狸姬的臉,平靜而又悲傷。

  「我這是怎麼了,」端木翠苦惱地伸手按壓鬢角,對自己的恍惚很是不解,「竟可憐起妖怪來了。」

  這些個妖怪,索性便狠毒猙獰到底好了,是殺是收她都不會難受,可是像昨夜狸姬那樣……

  忍不住又伏回桌上,將頭埋在兩臂之間,一通□□歎氣。

  下一刻,忽的想到什麼,騰地跳將起來。

  「我真是瘋了……」端木翠喃喃,「宣平禍將傾城,我還在這裡為了個妖怪傷春悲秋,定是瘋了……」

  定定神,略整衣衫,就著缸裡的涼水撲了撲臉,困倦疲怠之意總算是消了些。

  臨出門時,反泄了氣。

  也是,出去能做什麼呢?

  瘟神腰間只懸了個疾疫囊,手中可不曾握有解藥袋。

  但凡布瘟,哪次不是屍橫遍野,收魂無數?須得曠日費時,這疫疾倦了興風作浪的性子,才能慢慢消弭了去。

  況且這疫疾離了瘟神的腰囊,在人間不知又沾染到什麼,遇腥臊沆瀣則變本加厲,遇制抗之物則日漸式微,因物而異一日數變,哪是她能左右得了的?

  唯今之計,只有寄希望於某個交好運的大夫,誤打誤撞得了抑制這疫疾的方子才好。

  還有,儘快找到溫孤尾魚。

  想到溫孤尾魚,端木翠怒火難扼。

  雖然還不瞭解溫孤尾魚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但是,如有可能,一定親手將這敗類送入煉獄。

  思忖良久,方才踏出門去。

  當此時,一靜不如一動,與其悶在這偏遠農廬,不如四處走走看看,興許有意外收穫。

  ————————————————————

  這辰光,聚客樓內外,人聲鼎沸,呼喝喧囂之聲,遠遠傳至幾條街外。

  公孫策未交五更便已起身,依著前晚所約,不久便有人前來,將第一批白芷艾草送到,經公孫策分揀配搭之後,聚客樓即刻起灶熬制,俄頃藥草柴火不斷送至,聚客樓的灶房不及熬煮,便有人在門前空地現起爐灶,另有不少人從家中拎出泥爐,就在堂前生火,一時間內外人來人往煙霧繚繞,鼻端所嗅,盡是炭火藥草味道。

  待天色稍稍亮了些,便在門外空地上擺上條桌,用甕壇裝了藥湯分發,臨近百姓三三兩兩過來,或盆或碗,打了湯劑回去,路上間或見到蒙了藥巾的壯漢,呼喝著抬著擔架過來,知是將重疫者抬往東城城隍廟,趕緊往邊上閃避。

  卻說公孫策忙了半晌,至此刻才得空喘口氣,李掌櫃的忙將他讓至一旁喝茶,方取下藥巾喝了幾口,便覺有人伸手拽他衣角,低頭看時,卻是個稚齡女童,愣了一愣,方才省得:這是小翠。

  小翠仰頭道:「伯伯,大哥哥哪裡去了?」

  公孫策笑著摸了摸小翠的腦袋,道:「大哥哥在城隍廟那頭照顧病人,你且等他一等,就快過來了。」

  小翠撅了撅嘴,也不理公孫策,雙手旁撥,使勁在人群中取出空隙來往外鑽,她身量尚小力道不足,直擠的小臉通紅,公孫策哈哈一笑,也不去管她,重又將藥巾蒙於面上。

  好容易擠到門邊,卻沒留意到臺階,一腳踏了個空,好在迎面有人過來,伸手將她扶住。

  抬頭看時,卻是個白衣服的女子。

  ————————————————————

  來的正是端木翠。

  原來端木翠出了農廬,一路往城中過來,中途見到有人持盆奉碗,詢問之下,才知有開封來的大夫在聚客樓發放湯藥,好奇之下,便過來看看。

  扶住小翠之後,順手端起旁側桌上的藥碗,擎起低首聞了聞,知是驅疫的尋常湯藥,隨手擱下,無意中瞥到小翠正看著自己出神,奇道:「你看什麼?」

  小翠一雙眼睛瞪得溜圓,長長的「啊」了一聲,感慨道:「姐姐,你長的真好看。」

  隨即點評:「你要是頭上戴兩朵花,穿那種花的衣裳,衣服上還有那種帶花的圓珠子的,就更好看了……」

  說著還伸手在自己頭上身上拼命比劃,一臉的心嚮往之。

  頭上戴花,穿花衣裳,衣服上還有帶花的圓珠子……

  好了小翠,甭鬧了,端木姑娘又不是花仙子……

  端木翠哭笑不得,往內堂看了看,喃喃道:「怪了,這藥是用來驅疫的,那麼那些重疫的人又被安置在哪?」

  「城隍廟。」小翠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城隍廟?在哪邊?」

  「那邊。」堅定地、毫不遲疑的……隨手一指。


第44章 【惡疾】-八

  公孫策朝這邊看過來,純粹是無心之舉。

  就是那麼隨意的,抬頭看了一眼。

  便看到小翠仰著頭跟一個白衣服的姑娘說話。

  公孫策笑笑,低頭去揀手中的草藥。

  揀到一半,忽然回過神來:那不是……端木姑娘麼?

  騰的跳將起來,帶翻了一簸箕的草藥,跌跌撞撞,絆了桌子倒了凳子,慌得滿屋的人忙不迭的避讓。

  終於去到門口,氣喘吁吁,一顆心突突亂跳。

  門口卻只有小翠一人,張大了嘴巴看他,奇道:「伯伯,原來你跑的這麼快。」

  還沒來得及回答,小翠忽然睜大眼睛,身子一矮,自公孫策腋下鑽過,噔噔噔跑了出去,歡快道:「大哥哥!」

  轉頭看時,小翠正抱住展昭雙腿,仰著頭不知說些什麼,俄頃展昭俯下身來,些須說了幾句,小翠便乖乖松了手,趁展昭不備時,卻又攥了他的衣角不放,展昭只是搖頭苦笑,卻也無計可施。

  公孫策幾步趕過去,也顧不得問展昭城隍廟那邊的情況,只看小翠道:「小翠,剛才跟你說話的姐姐是誰?」

  展昭聽公孫策的語氣有異,心下一怔,就聽小翠道:「不知道呀,我不認識她。」

  「那麼,她有沒有說要去哪?」

  小翠想了想,搖頭道:「好像說了,可是我忘記了。」

  「剛說的話,怎麼會忘記?」公孫策真急了。

  小翠怯怯地向展昭身後縮了縮,小嘴一扁,帶了哭音道:「我那時在想花衣裳,她說些什麼,我沒在意……」

  展昭見小翠眼淚直在眼眶中打轉,心下疼惜,向公孫策道:「公孫先生,如要找人,慢慢打聽便是,小翠興許是真的不記得了。」

  公孫策卻似是沒聽見般,只喃喃道:「也不知是也不是,理應不會看錯,可論理不當是她,難道是我眼花……」

  一席話只把展昭聽得雲裡霧中,公孫策自言自語了半晌,忽的想到什麼,幾步走到空地爐灶邊,自灶膛處抽出根柴火來,抬腳將火踩滅,就著燒得漆黑的一頭在地上畫起畫兒來,寥寥幾筆,抬頭招呼小翠:「你來看看,同你說話的是不是她?」

  公孫策只怕是自己一時眼花看錯了,竟將端木翠的樣貌勾勒出來。

  小翠探頭看了看,破涕為笑,拊掌道:「伯伯,你真厲害,畫的這般像。」

  不知為什麼,得了小翠認可,公孫策反有些不確信,頓了半晌,才轉頭看展昭道:「展護衛,我像是看到端木姑娘了,你要不要……四處尋一尋?」

  展昭的目光在畫像之上停留許久,才輕聲道:「人有相似,公孫先生,想必你是看錯了。」

  語畢輕撩前襟,緩步上階,竟是把小翠和公孫策撂在當地。

  公孫策急道:「展護衛,就算是我真的看錯了,四處找找總是不打緊的。」

  展昭身形一頓,仍是沒有轉身的意思。

  良久,公孫策歎道:「罷了,是我看錯了,就算長的再像,也一定不是。」

  小翠抬頭看看展昭,又看看公孫策,忍不住走到展昭身邊,拽拽展昭的衣角,道:「大哥哥,你怎麼啦?」

  展昭默然許久,緩緩低下身子,單膝支地,將小翠拉近身前,輕聲道:「小翠,你看到的那個姐姐,是不是真的跟公孫伯伯畫的一模一樣?」

  小翠點點頭,道:「一樣。」

  想了想又搖頭道:「那個姐姐要好看些。」

  再想了想,又補充:「她若是戴上花,穿上花衣裳……」

  展昭打斷道:「她往哪邊去了?你帶我去找好不好?」

  小翠下意識道:「好。」

  「好」字出口,才覺心下一片茫然,愣愣往街口看過去,因想著:那位姐姐到底是往哪邊走的?

  ————————————————————

  公孫策看著小翠拉著展昭走遠,這才抬起袖子,抹去額上虛汗。

  心道:「我說是,你不敢信,我說不是,你又不願信。不管是與不是,你不親自去看看,總歸是不死心的。」

  ————————————————————

  小翠拉著展昭走了幾條街,愈走愈偏,展昭心下生疑,停下步來,道:「小翠,你當真看見她朝這邊走了?」

  小翠眼淚刷的出來,拼命點頭道:「是。」

  她自是不知端木翠往哪邊去了,但先時是不想讓展昭失望,現下是怕展昭發覺自己撒謊再也不理睬她,小女兒心性,索性一橫心犯錯到底,一口咬定端木翠是往這邊走了。

  展昭破案無數,如何猜不出小翠是在撒謊?心中既是失望又是苦澀,卻又不忍去責小翠,頓了一頓,方才柔聲道:「小翠,我們回去罷。」

  小翠拼命搖頭,哽咽道:「就是這邊,就是往這邊走。」

  展昭未及開口,就聽身後有女子哼了一聲道:「這位仁兄,你若是問路,最好去找旁人,莫要像我一樣,讓這丫頭亂指一氣,憑白走了多少冤枉路。」

  展昭只覺腦中轟的一聲,刹那間一片空白,耳膜處震響不歇,有如千蜂攪嚷,但想扭過頭來,脖頸卻似僵住了般,半分動彈不得。

  似乎有那麼片刻,心跳都被一幀一格無限放緩了去,整個人似是沉在水中,透過漾著溫柔紋絡的碧水看長空如洗。天與地之間,鴻蒙初辟般安靜,只餘泛著暖意的日光,在水的那一邊粼粼躍動。

  小翠似是發覺展昭有異,很是不解地抬起頭來,擔心道:「大哥哥,你怎麼啦?」

  「別管別人怎麼了……丫頭,你給我指的什麼路,存心討打是不是?」端木翠走近幾步,故意沉下了臉,俯身作勢去點小翠的額頭。

  小翠登時便慌了,躲閃著避到展昭身後,將臉埋在展昭的後襟之間,俄頃小心翼翼探出頭來,未料正對上端木翠佯怒瞪她的目光,忙不迭地又縮回去。

  端木翠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這才仰起頭去看展昭。

  心頭驀地一悸。

  人還是昨夜見到的那人,面上蒙著藥巾,周身裝束與昨日無二致,可是自他眼中透出那般熟悉的和煦暖意與親厚之色……這世上,絕不作第二人想。

  端木姑娘若再認不出,真的可以一頭去撞南牆了。

  不對,南牆都為她羞的慌,轟一聲自塌。

  還想板著臉說兩句,眼眉唇角,卻都止不住笑意,道:「是展昭麼?」

  說話間,伸手去摘他蒙面的藥巾。

  手到中途,卻又止住,向展昭道:「先說好,若不是,你可要糟糕……我非打的你是。」

  展昭只覺眶中微熱,輕聲笑道:「端木姑娘未免太霸道了些。」

  端木翠抿嘴一笑,便去摘展昭藥巾,未想竟拉之不脫,咦了一聲,又將另一隻手伸過去,兩手一併繞到後面去解藥巾結扣,忍不住抱怨道:「系的這麼緊,也不怕拿不下……」

  話未說完,只覺腰間一緊,已被展昭擁入懷中。

  驚道:「展昭……」

  「一下就好,端木。」

  端木翠微怔,迎面而來久違而又熟悉的氣息,竟讓她有片刻的恍惚。

  展昭的懷抱很溫暖,透著讓人安心的力度。

  可是,她還是自其中捕捉到了一絲淺淡而又惆悵的憂傷。

  展昭,他……很難過麼?端木翠忍不住去想:我在瀛洲這十多天,發生過什麼事?

  下意識地伸手擁住展昭,似乎這樣,可以稍帶給他些慰藉和鼓舞的力量。

  低頭時,無意間看到一旁的小翠,眼睛睜的滾圓,嘴巴張的老大,可以塞進一個蘋果。

  你還是……別看了吧……

  端木翠嫣然一笑。

  於是小翠眼前的圖景突然變了。

  她看見自己置身於百花環繞之中,頭上插滿了花,穿著繡滿了花的衣裳,衣裳上綴了無數顆帶花的圓溜溜的珍珠,手中還捧著一大束採摘的野花……

  真美呀,小翠心想,人間最美的圖景也不過於此了吧……

  【完】


第45章 【地下三丈三】-一

  說起來,人的想法的確是很奇怪的——明明是公孫策起了頭兒攛掇著展昭去找端木翠,可展昭當真把端木翠帶回來了,公孫策反傻眼了。

  還不是一般的傻眼。

  因此上,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你不是易容的吧?」

  問的也挺合理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當年開封府上下不是被個假包公折騰到雞飛狗跳麼?就不興哪個歹人靈光一閃易容成端木翠?

  「公孫先生真是一如既往的慧眼如炬,」端木翠一本正經,「我不但是易容的,我還是男的易容的……先生看出來沒?」

  「沒……」公孫策也不知是繞暈了還是老實過頭。

  展昭忍笑忍的很辛苦。

  「這可不行呀,」端木翠愈發認真,「身為開封府主簿,死活不辨男女不分,月俸合該減半才是……」

  (端木姑娘,不帶這麼玩兒的,這麼久不見,一見面就扣人一半工資……公孫先生掙點銀子容易麼……)

  展昭終於破功,笑出聲來。

  這一笑,把公孫策笑清醒了。

  狠狠瞪一眼展昭,後者赧顏。

  再欲狠狠瞪一眼端木翠……呃……算了,這丫頭一貫劣跡斑斑,還是不要同她計較了……

  當年「六指」一案收妖,開封府校尉齊出動,獨獨把他攆回房睡覺,當時端木翠怎麼說來著……

  「公孫先生,我不想救回了一個,又嚇沒了一個。」

  還有,去晉陽收妖時,她怎麼說來著……

  「總是你們皇帝的爹不好……」

  連皇帝的面子都不賣,你還能指望她啥子呦……

  思緒起伏,面上隨之變換古怪神情,展昭好整以暇地抱劍立于一旁,滿臉的事不關已高高掛起。

  權衡再三,小不忍則亂大謀……

  於是原計劃殺往端木翠的一記眼刀換作了溫柔眼波之下深深潛藏的一把無奈心酸思慮再三不敢出鞘的鈍刀,簡稱溫柔一刀。

  ————————————————————

  原本是想好好敘敘舊的,可是時近正午,到聚客樓來取藥的人漸多,加上不時有上門央求公孫策移步出診的,竟是不得空暇。

  當然展昭和端木翠也沒閑著——僧多粥少湯藥供不應求,推搡爭搶在所難免,展昭少不得出面維護秩序;端木翠原本在旁幫襯,不多時灶房缺人手,管灶的婆子火燒火燎的出來尋人幫忙,四下一張望可巧端木翠離得最近看著又最閑,二話不說上前拽住就往灶房拉,直把公孫策看得心驚肉跳,生怕端木翠一個不高興把那婆子甩手扔過房梁去——好在端木翠倒沒著惱,乖乖灶下燒火去了。

  直忙到日頭西墜,聚客樓內外方才稀落下去,只剩了寥寥三兩人,幫李掌櫃的將條桌搬進樓中。其間有個年輕後生叫何三貴,展昭日間維護秩序時多賴他幫忙,對他印象頗好,見他搬的吃力,便欲過去搭把手,忽聽得身後有女子脆聲道:「貴哥。」

  回頭看時,是個莊戶人家打扮的年輕姑娘,眉目頗為清秀,手臂上挎了個竹籃,上頭雖遮了塊蓋布,但仍嫋嫋透出香熱氣來,便知是給何三貴送飯來的。

  果然,何三貴忙將條桌放下,掩不住滿臉笑意,將兩手就著衣襟擦了又擦,迎上道:「說好了這邊一完就過去的……還勞妹子跑一趟。」

  那姑娘低頭咬唇一笑,伸手將蓋布揭開,遞了個剛蒸的饃餅給何三貴,道:「累壞了吧貴哥,吃饃餅。」

  何三貴嘴上應著,手上卻不動,只顧看著那姑娘憨笑,那姑娘嘴巴一撅,道:「你要是不要?」

  何三貴一驚,搶也似地接過來,似是生怕被人奪了去,那姑娘撲哧笑出聲來,嗔道:「傻樣。」

  說話間,兩人便往邊上去,經過展昭身側時,何三貴恭敬道:「展公子。」

  展昭點頭微笑,那姑娘見展昭形容不俗,一身氣度端的出眾,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又同何三貴低語著去了。

  展昭目送二人走遠,心頭漸生出融融暖意來,因想著:這世上之人,若盡數如他們般祥和喜樂,都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那便好了。

  正出神間,就聽得有人在旁故意咳嗽了兩聲,道:「展昭,莫再看了,再看,眼珠子就掉出來了。」

  展昭不覺露出笑意來,轉頭看時,端木翠手中正捧了個茶碗,臉上繃的嚴肅,眼底卻掩不住促狹之意:「累壞了吧昭哥,喝口……」

  「茶」字尚未脫口,已然忍不住噯呦一聲笑彎了腰,手上托不住,一盞茶盡數灑在展昭前襟下擺之上。

  展昭知她聽到何三貴與那姑娘對答,故意學來打趣自己,只是搖頭苦笑,等了一陣,見端木翠仍沒有停的意思,歎氣道:「端木姑娘,莫再笑了,再笑,這腰怕是直不起來了。」

  這一說,端木翠笑得果沒方才那麼厲害了,正抬起頭來,就見展昭搖頭道:「端木姑娘方才在灶房真是燒火麼,別是鑽進了灶膛吧。」

  端木翠啊呀一聲,忙用手背在臉上擦了擦,緊張道:「真的麼,難怪方才在裡頭她們沖我笑……還有麼?」

  其實端木翠只臉頰處沾了些許煤灰,不抹還好,這一抹將開來,恰如有人拿蘸了淡墨的筆在她面上橫過,說巧不巧,便在鼻尖處留了一大塊墨漬,偏她還一臉緊張嚴肅,恁的滑稽。

  展昭忍住笑道:「還好,只還有一些。」說著,抬手欲幫她擦去。

  手到中途,忽地心念一動:禮教有防,男女有別,這樣終是不好。

  先時他與端木翠久別乍逢,情難自已,行止略有逾矩,倒還說的過去——饒是如此,事後他亦暗忖是否孟浪——彼時尚且如此,換了此刻,當街之上,若是自行其是,豈不唐突?

  瞬息之間,腦中已轉過這許多念頭。

  端木翠先時聽展昭說「還有一些」,原想伸手去擦,見展昭抬手,自然而然便將手放下,眼見展昭中途反停住,不由奇道:「展昭?」

  展昭回過神來,低頭微微一笑,溫言道:「別動。」

  說話間,已然不著痕跡地籠手於袖,覆了袖布,細心幫端木翠揩去面上灰漬。

  世間女子,遑論人仙,對自己的妝容怕是沒有不在意的——端木翠果然立了不動,少有的順從乖巧,只一雙眼睛閒不住,四下顧盼。

  忽地臉上帶出笑意來,向展昭身後道:「公孫先生,你回來啦。」

  展昭回過頭來,果見公孫策正自街口過來——公孫策過午之後便就近奔走登門看疾,想必是倦了。

  果然,近前看時,公孫策滿臉的鬱鬱之色,緩緩搖頭歎氣。

  展昭心中一沉,道:「公孫先生,今日看診,可是收效甚微?」

  公孫策點了點頭,沙啞的聲音中帶了幾許乾澀:「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入手,開了些應對尋常疫病的方子,也不知有沒有用。」

  似是想到什麼,滿懷希翼地看向端木翠道:「端木姑娘,你是方外上仙,有沒有什麼仙丹靈藥,祥霖甘露,可以……」

  話未說完,端木翠已搖頭道:「這都是民間傳著的故事罷了……瘟神布的瘟,我懂得實在也少。」

  公孫策「哦」了一聲,掩不住滿面的失望之色,強笑道:「我想也是,你若有辦法,也不會等到此刻……」

  想了想又向展昭道:「路上我倒想到了一些方子,事不宜遲,我思忖著揀齊了草藥,今夜就熬劑試藥。」

  展昭已然明白公孫策的意思,點頭道:「先生將所需藥草列下,我速去藥鋪採買便是。」

  計議已定,幾人倒也不耽擱,進了聚客樓中尋了筆墨,公孫策便將所需的草藥一一列明,俄頃寫畢,字墨猶濕,端木翠便將紙箋捧在手中小心吹幹,公孫策這才省得日間勞碌,竟是未能與端木翠詳敘,心下便有幾分歉然,道:「端木姑娘,宣平事急,近日怕是都騰不出空來為你接風,待過幾日……」

  端木翠頭也不抬,道:「還接什麼風,信蝶的消息就快到了,我今夜便走。」

  公孫策心頭一震,料天料地,也沒料到端木翠竟這般作答,一時呆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一時間,周遭異樣安靜。

  良久,才聽到展昭低聲道:「不……多留一日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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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地下三丈三】-二

  端木翠搖頭道:「我要儘快尋到瘟神,不能讓他在人間布瘟。遲上一遲,不知又要有多少無辜的人送命。」說著便將紙箋遞于展昭。

  瘟神受溫孤尾魚挑引,恣意妄為於人間布瘟,說來實是仙家醜事,端木翠含糊其辭不盡不實,多少也存了為仙家遮羞的意思。

  展昭伸手接過紙箋,慢慢折起,許久才道:「也是。」

  又頓了一頓,實不知該說些什麼,微微一笑道:「我去藥鋪取藥。」

  公孫策本想叫住他,待見到展昭轉身離開的落寞之色,又將伸出的手慢慢縮了回去。

  直到展昭走遠,才長歎一聲,向端木翠道:「端木姑娘,你此番回返,真不如……不回。」

  端木翠正看著展昭的背影出神,倒沒留神公孫策說了些什麼,低頭思忖一回,蹙眉道:「公孫先生,這次回來,我總覺得展昭跟從前不大一樣,可又說不清哪裡不一樣——我不在這幾天,開封府出什麼事了麼?」

  公孫策聽到端木翠說「這幾天」,驚得險些跳起來:「什麼叫這幾天?你自己走了多久,自己反不清楚?」

  「如果不算上晉陽的日子,在瀛洲也就待了十來日而已。」

  公孫策心頭震盪,怔怔看了端木翠好久才平靜下來:「那麼你在瀛洲這十來日,都做些什麼?」

  「也沒做些什麼,」端木翠面上露出惘然之色來,「開頭和長老爭執不休,他們說我犯錯,我覺得自己沒錯,我當日在側,難道眼睜睜看梁文祈枉死不成?可是後來他們還是說我違了戒條,叫我去金巒觀禁足,一氣之下也就去了,禁了幾日之後出來,沒多久瀛洲就竄進了妖,長老便急急叫我下界……實是沒做什麼,虛耗長日,亦無生趣。」

  一番話說的公孫策心中空落,竟生出荒誕之感,悶悶道:「端木姑娘,我實是不知瀛洲的日子是怎麼算的……可是我記得,你去晉陽收妖,已經是前年的事了。」

  端木翠這下吃驚不小,不置通道:「前年的事?」

  再細想一回,漸漸變了臉色,喃喃道:「不錯,上界的日子格外慢些,先時麻姑就同我說,長久不在人間走動,昔日的滄海都變作了桑田……我竟是未曾想到……原來都已經這麼久了……」

  喃喃許久,再抬頭時,眸中已盈上一層水霧,看公孫策道:「公孫先生,真是……好久不見。」

  公孫策喟然道:「你跟我說好久不見,你自己實在不覺得有多久的,你方才也說是虛耗長日……可是於開封府來說,這段日子何其難熬。尤其是展護衛,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害你身死,心中的愧疚自責,實是常人難以承受。」

  端木翠驚怔失語,只覺千頭萬緒難以理清,疑道:「他怎麼會以為是他害我身死?我不是一直好端端的麼?」

  公孫策長歎一聲,知她對這一年多發生的事全然不知,便揀緊要處,將溫孤尾魚執掌細花流之後與開封府交惡、貓妖挾紅鸞逼展昭交出瀛洲圖及細花流為端木翠舉喪之事說了一遍,語畢歎道:「你身死的謠言傳出之後,展護衛自責甚深,較往日裡沉默許多……你這趟回來,他雖嘴上不說,但我看的出,他心中……實在是……很歡喜的。」

  這一番話直說的端木翠淚盈於睫,想到展昭素日裡便是將心事藏著掖著不外道的性子,內裡煎熬,對外卻要強作無恙,一時間好生替他難受,只恨自己彼時不能在旁開解於他——她卻是忘了,若她在旁,哪還會有什麼害她身死的誤傳?

  良久才道:「公孫先生,若現在有什麼事,我能做了讓他高興,我真是……死了都願意的。」

  諸位,端木姑娘此時情緒激蕩,一時真情流露脫口而出,也在清理之中。但大家切莫當真——你若真要她去死,她只怕立時就要耍賴了。

  公孫策心道:哪要那麼嚴重,你只需多留兩日,他自然高興的——只是瘟神布瘟,戕害人命無數,遲一刻不知又添多少冤魂,這話又哪裡說的出口?

  正想長歎一聲說句罷了,就見端木翠眼睛一亮,道:「我知道了,公孫先生,你且等著,我去去就來。」

  公孫策的表情由疑惑不解轉為目瞪口呆,眼睜睜地看著端木翠陷入地下直至沒頂……

  第一反應(驚歎地):這就是傳說中的土遁?

  第二反應(幻滅地):蒼天哪,她土遁了!

  一時間叫苦不迭,恨不得在端木翠消失處一通猛捶敲打把端木翠給敲打出來:我給你講這麼多,可不是要你跑路啊……

  屋漏偏逢連夜雨,當此刻,屋外傳來何三貴與展昭的說話聲。

  公孫策瞬間石化。

  展昭已回來了,要怎生跟他說?

  ————————————————————

  展昭進得門來,目光四下掃過,一寸黯淡過一寸。

  末了平靜道:「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了呀?公孫策急得額上直冒虛汗,拼了命的解釋:「她說去去就來。」

  「知道了。」

  「她真的說了去去就來。」

  「知道了。」

  什麼叫欲哭無淚啊,什麼叫捶胸頓足啊,公孫策這回真的是「知道了」。

  接下來展昭異樣沉默異樣平靜,晚膳時吃的很少,似是滿懷心事,公孫策心驚肉跳,又解釋了一回:「她真的說了去去就來。」

  「先生,食不言。」

  公孫策啞口無言,「食不言」這句話,是他吃飯時嫌四大校尉聒噪拿來嗆張龍他們的,沒承想被展昭來了一招還施彼身。

  公孫策被堵到,於是氣衝衝地吃飯,惡狠狠地下筷夾菜,其下筷速度之快,瞄物之精准,直叫展昭望塵莫及。

  晚間試藥時,偷眼看展昭,後者面無表情,抱劍靜立窗前,目光深邃,不知落在幾許遠處。

  於是同情心又起,渾然忘了吃飯時被堵一事,忍不住老調重彈:「她真的是說要去去就來的。」

  「先生,安心試藥。」

  公孫策那叫一個氣,正待反駁幾句,忽聽得一直在外拾掇的李掌櫃「啊」的一聲慘叫,接著便是重物倒地的悶響。

  再接著,是端木翠賠小心的聲音:「對不住,不是故意嚇暈你的。」

  公孫策只覺得渾身的血直沖腦門,騰地站起身,頓有撥開雲霧見青天多年沉冤得昭雪之感,就差手舞足蹈雙淚沾襟,激動道:「我早說,她說了是去去就來的。」

  展昭轉身看公孫策,少有的氣定神閑:「公孫先生,我也早說了,我『知道了』。」

  ————————————————————

  出得門來,端木翠正俯身對著暈倒的李掌櫃長籲短歎,聽到展昭步聲,抬起頭來展顏一笑,將手中物事扔了過來:「展昭,給你的。」

  展昭想也不想,應聲接住,入手便是冰涼的剛硬,還有古樸但熟稔於心的凹凸印紋。

  眼眸驀地一亮,嘴角笑意似隱若藏。

  久違了,巨闕。

  錚的一聲拔劍出鞘,劍身如水,光華瀉地,分明一把絕世好劍,哪有斷劍重續的頹喪?

  端木姑娘果然巧手。

  ————————————————————

  公孫策歎氣,再一次嘗試著去掐李掌櫃的人中。

  心中嘀咕:不就是見到有人土遁而出麼,哪至於嚇成這樣,見識忒少……

  耳邊絮絮傳來展昭與端木翠的語聲。

  「開封府倒沒怎麼變樣。」

  「是。」

  「你房裡收拾的挺齊整。」

  「是。」

  「只是我翻找巨闕時,被我翻亂了。」

  「……」

  「王朝好像胖些了……」

  「是……你怎麼知道?!」

  「我拿了巨闕要走時,恰好看到他從窗前過,我覺得他胖些了,特意過去跟他說要少吃點。」

  「他……說什麼?」

  「我急著回來,說了就走,沒顧上他答什麼。」

  ……

  ————————————————————

  百里之外的開封府,王朝呆若木雞雙眼發直牙關打顫雙腿發軟,對著張龍趙虎馬漢絮絮叨叨頗有趕超祥林嫂的勢頭。

  「我真看見了,」王朝咽了口口水,語無倫次中,「我看到有個女賊在展大哥房裡翻箱倒櫃,我想躲在窗外伏擊她,誰知她一抬頭,正跟我打了個照面,我一看,那不是端木姐麼?她還跟我笑來著,說,王朝,你胖了,得少吃點……」


第47章 【地下三丈三】-三

  李掌櫃的醒來的那一刻,心中還是堅信自己的確是看到端木翠鬼魅般破土而出的。

  但是四分之一柱香的時間之後,他就推翻了之前的論斷。

  因為從開封來的那位忠厚儒雅的公孫先生和那位溫文有禮一表人才的展公子,都一口咬定李掌櫃的是看錯了。

  「掌櫃的是操勞過度啊,」公孫策動情的說,「為了宣平百姓義無反顧,實是我大宋之福。」

  扣了一頂高帽子過去還嫌不夠,大筆一揮,給李掌櫃的開了一系列安神補腦強身健體的方子。

  至於展昭,則從江湖人的角度為李掌櫃的細細剖析事情的前因後果。

  「端木姑娘是江湖人,江湖人的行事自然與常人不同,李掌櫃的可曾聽說過徹地鼠韓彰?他便是在地下打洞行走的高手,江湖中無奇不有,端木姑娘這一招實屬尋常……」

  唬的李掌櫃的一愣一愣的,他自然從未聽說過什麼徹地鼠,但是他發自內心的覺得:展公子這麼好的人,當然是不會說謊的,他說是,就一定是。

  為了佐證展昭所言,那位秀氣的端木姑娘,還很是江湖氣的沖他一拱拳,豪氣萬丈道:「李掌櫃的,江湖人不拘小節,适才多有得罪,還請你多多包涵。」

  李掌櫃的心中便有幾分惋惜,他覺得這麼好的姑娘,實是不該在江湖中行走漂泊的。

  於是他開口了。

  「姑娘啊,聽我老人家一句……」

  接下來便是苦口婆心旁徵博引,引用家鄉舊識張二牛不學無術欺壓鄉里繼而落草為寇攔路行劫最終在一個黃葉飄飄的淒涼秋日淚灑刑場大吼一聲我真的還想再活五十年的悲情故事,希望可以勸得端木翠回頭是岸走上相夫教子的幸福之路,還主動請纓說自己認識不少相貌堂堂的年輕公子,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樂無邊,若是端木翠有意向可先將生辰八字給他,找了風水先生合了八字之後就可以擇個黃道吉日玉成好事云云……

  展昭沉著臉打斷他時,李掌櫃的頗有意猶未盡之感,若給他足夠時間發揮,他還可以幫端木翠展望一下未來含飴弄孫四世同堂其樂融融的老年生活,但是來不及了,他只能匆匆作結:「姑娘,江湖險惡,及早抽身啊。」

  一千個百姓心中就有一千個江湖,李掌櫃心中的江湖就等同于張二牛的杯具一生,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過他覺得自己的話多少起了作用了,那位端木姑娘雖然神情古怪,但一雙美目之中分明噙著迷途知返幡然悔悟的淚花。

  於是李掌櫃的心滿意足的捏著安神補腦強身健體的方子回房去了。

  他若是走的慢些,一定會看到端木翠笑趴在桌上,一邊抹眼淚一邊拽住展昭不依不饒:「展昭,都是你出的餿主意……」

  ————————————————————

  折騰了這一回,公孫策繼續回房中試藥,展昭陪著端木翠坐在屋外階上說話,不多時端木翠嚷嚷著餓,展昭便回房將日間留好的糕點拿來給她。

  端木翠些須吃了幾塊就擱下,仰起臉看著高處的夜空出神,展昭知她是在等信蝶,只覺心中五味雜陳,也不知從何開口,只是低頭不語。

  端木翠忽然道:「展昭,這地下有古怪。」

  展昭一愣,抬頭看時,端木翠不知何時將目光自夜空中收回,頗為專注地盯著地面。

  「我适才土遁時,有刹那時間眼前一黑,只覺心中極不舒服,當時急著來回,加上那時間又極短,就沒放在心上。現在想來,其中必有蹊蹺。」

  說話間,撩起裙裾起身下階,緩緩踱了幾步,屈膝伏下身去,雙手撐地,將耳朵貼於地面,凝神細聽。

  展昭過來時,就聽端木翠喃喃自語道:「這地氣洶湧的很哪。」

  說話間,豎指於唇,示意展昭莫要開口,曲起手指,低聲示數:「一丈,兩丈,三丈,三丈二,三丈三……是了,是三丈三,地下三丈三,暗合九九之數,屬吉則大吉,屬凶則大凶。宣平禍將傾城,必不是吉數,難道大凶的源頭,就在這地下三丈三處?」

  思忖良久,方才拍撣著衣裾起身,展昭笑道:「看起來,你是發現什麼了?」

  端木翠雙眉一挑:「如果所料不差,我該是找到了宣平大疫的禍患之源。」

  「此話怎講?」

  「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水、土皆承接於地,人食五穀,五穀亦生於地——由此推之,地氣佳則人間祥泰,地氣凶則世人愁困。民間把地氣稱作飲食之氣,飲食是入口之物,你想想,若你吃了不潔之物,你的身子會舒服麼?」

  「你的意思是,宣平的地氣遭到玷染?」

  「不止是玷染這麼簡單,若我所料沒錯,宣平的地氣已與疫氣相混合,所以才會如此洶湧不定。」

  「瘟神一貫都是如此布瘟?」

  「不,此次反常。一般而言,瘟疫只會布於人身,風吹輒散火起而消,隨四時變化,短則數月,長則年許,即告消亡。但若深入地下三丈三,與地氣相混,則經久不退,汙飲水,毒五穀之根,使得生靈斷飲食之源。待到天氣轉暖,地氣上浮,又會躥升至地面之上三丈三,屆時全城都在濁惡疫氣的籠罩之下,所有存活之物,人畜草木一概不能免,只怕飛鳥經過都會不敵濁氣而墜。而天氣轉冷之後,地氣又會滯重沉回地下,來年又起,周而復始。展昭,這樣一來,宣平便成了寸草不生的死城,永無出頭之日。如此布瘟,分明是要宣平不留活口。」

  展昭甚是警覺:「适才你說天氣轉暖之後地氣上升,那麼此時宣平的瘟疫還不是最厲害的?」

  端木翠搖頭:「此時天氣還很冷,地氣受制不得上升,瘟疫還沒有四下散開。」

  展昭默然,良久才道:「地氣尚且受制,已經死了這麼多人,如若地氣上升……」

  略想一想,已覺不寒而慄,忍不住道:「你可有解救之法?」

  「治病救人我不行,可是整治這地氣,我還是有八成把握的。」端木翠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來,「只要斷了這地疫之根,宣平的瘟疫就算是解了九成了。」

  ————————————————————

  於是進屋來找公孫策。

  三兩句將地氣之事言明,爾後示下:「公孫先生,你去跟李掌櫃的說,明日要他召集城中的精壯漢子,人人面蒙雙層藥巾,在宣平至陰之地掘一個三丈三尺深的大坑,安排另一路人備好盆桶及盛水器皿,我要作法先以水吸納地氣,再起三昧真火燒之。」

  公孫策先驚後喜,顧不上說什麼,急急上樓去尋李掌櫃,興許走的太急,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滑到,端木翠正覺好笑,忽聽展昭低聲喚她:「端木。」

  端木翠應聲回頭:「怎麼?」

  展昭不答,只是抬手指了指窗外。

  循向望去,浩渺夜空之中,先是星星點點,而後如攢如聚,直如長空落雪,倏起倏落。

  端木翠忙迎了出去。

  信蝶來歸,希望幸不辱命。

  展昭卻沒有動,下意識握緊巨闕,嘴角牽出一個極淺淡的微笑。

  人生本就如飄萍,聚散離合,都屬尋常,既避不過,那便淡然處之罷。

  雖如此想,心底仍浮起淡淡惆悵,揮之不去,繚繚繞繞,化作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息。

  就在此刻,室外傳來端木翠帶怒的斥聲:「為什麼上天入地,都找不到溫孤尾魚?」


第48章 【地下三丈三】-四

  「端木姑娘發脾氣啦?」公孫策和李掌櫃的剛下得樓來,便聽到端木翠在屋外發怒,忍不住向展昭打聽。

  展昭默然。

  李掌櫃的探頭朝窗外看了看:「女娃娃家發脾氣,總喜歡摔打撕拉東西,看就這麼會功夫,撕了多少紙。」

  展昭苦笑:信蝶尋人不獲,端木翠惱怒之下收了法力,現在身周盡是宣紙碎屑,也難怪李掌櫃的會說是她撕壞的。

  說話間,端木翠已進得屋來,神色甚是不耐,公孫策本想上前關心幾句,待見到端木翠臉色,立時把話咽了下去。

  端木翠與三人擦肩而過,正想逕自上樓去,忽然——

  「端木,你有事瞞著我們。」

  公孫策暗自歎一口氣,他覺得此時此刻,展昭實在是不該開口的。

  果然,端木翠頓了一頓,慢慢回過頭來:「我有什麼事瞞著你?」

  公孫策聽出端木翠語氣不對,忙向展昭使眼色。

  展昭將頭偏轉開,只作沒看見,語氣平和道:「日間你說要走,是為了早日找到瘟神。但是我适才聽你發怒時說的話,你真正想找的是溫孤尾魚。」

  公孫策又忍不住歎氣,他覺得展昭未免太過認真了些,端木翠一貫的吃軟不吃硬,這樣一來,難免會有衝突。

  久別重逢,何必呢……

  果然,端木翠答的毫不客氣:「瞞著你的事還多得很,是不是樣樣都要知道?上界的事,與你何干?」

  公孫策皺眉,他覺得端木翠的話說的有些重了。

  展昭不答,良久垂目一笑,將眼底的複雜心思都掩了去:「你說的是。」

  「知道便好。」端木翠撂下話來,反身上樓。

  李掌櫃的有點摸不清狀況。

  公孫策為展昭鳴不平,任誰都看得出端木翠是心裡不痛快,撞上了誰都必有一番口角。

  雖說他與端木翠也相熟,但是仔細起來,自然跟展昭更親厚些,眼看著展昭受端木翠搶白,公孫策心裡也有些不舒服。

  忍不住向展昭道:「端木姑娘脾氣未免大了些,你……」

  他本是想勸展昭莫要放在心上,豈知展昭微微一笑,反向他道:「端木一貫就是這樣的脾氣,先生不要介意。」

  介意?我介意什麼?我有什麼好介意的?公孫策張了張嘴,想了想又閉上了。

  忽聽得蹬蹬步聲,卻是端木翠去而折返,騰騰騰自樓上下來,下了一大半樓梯又停住,扶住扶欄硬邦邦向展昭道:「剛才我心裡不痛快,話說的重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明明是道歉,讓她說出來,一股子打家劫舍威脅恐嚇的語氣,還透著繚繚繞繞的話外音:若是放在心上……

  公孫策和李掌櫃的一起扭頭看展昭。

  展昭唇邊漾起笑意來,搖頭道:「不會。」

  端木翠盯住展昭,一字一頓道:「不會最好。」

  語畢也不多話,轉身騰騰騰上樓。

  李掌櫃的目瞪口呆,直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滿腹狐疑看向公孫策:「那位姑娘……剛才是來……賠不是?」

  眾默。

  良久,公孫策才慢吞吞道:「好像是的。」

  能把賠不是賠得像持刀上門逼債一樣……李掌櫃的歎為觀止。

  江湖和江湖人,在他心目中,又多了一層撲朔難解的迷霧。

  ————————————————————

  夜已深,展昭輾轉許久,終是睡不著,索性披衣起來。

  細想想,他從前跟端木翠雖會互相搶白,但的確是不曾口角。

  不由生出幾分悔意來,她找得是瘟神還是溫孤尾魚,由得她去便是,何必如此較真。

  擱了平常,即使心生疑竇,也一定不動聲色暗中研磨,不會如此貿然發問。

  或者,他是覺得與端木翠交厚,問一問也無妨吧。

  端木翠那句「與你何干」,明明白白,劃地為界,初聽尚不覺得,細想難免神傷。

  胸中泛起苦澀況味,自覺笑也牽強。

  正覺惘然,門上忽然傳來篤篤敲聲。

  展昭回過神來,心中奇怪,起身去開門。

  門開處,端木翠一聲長歎:「展昭,我适才話說的重了,你不會往心裡去罷?」

  展昭一怔,下意識道:「怎麼還不睡?」

  「心中有事,哪裡睡得著。」

  展昭見端木翠一身中衣外只披了件外衫,忙將她讓進屋來,其時宋人守禮,男女夜半共處一室甚是不妥,但二人一來交厚,二來都是心懷坦蕩之人,三來端木翠身份也的確比較特殊,是以並無尷尬之感。

  端木翠在桌邊坐下,先還兩手托腮,後來似是倦極,往桌上一趴,將頭枕在交疊的手上,看展

  昭道:「我不是修行得道成了仙的,所以性子總也壓服不下,你不要怪我。」

  展昭正掩上門,聞言微笑道:「我沒有怪你……适才不是也跟你說了麼。」

  端木翠無精打采道:「你說的那般沒有誠意,我自然不相信。」

  那樣還叫沒有誠意……

  展昭長歎一口氣:「我以為,比起端木姑娘的道歉來,我已經足夠誠意了。」

  「哈。」端木翠直起身子,目中含笑,「你果然心裡頭還是介意的。」

  展昭搖頭:「我自然不會介意。只是,以後不要這般賠不是。如果人家本來心裡就惱,你這麼一來,火上澆油,適得其反。」

  端木翠嗯了一聲,看展昭道:「那你呢,你也會更生氣?」

  「若是別人這般對我,我也會生氣。對你的話,大概還可以再忍一忍。」

  端木翠笑,想了想又道:「那時向你道歉,我是真心誠意的。」

  這話的確沒錯,上樓時她已後悔了,要不也不會折返下去。

  展昭點頭:「我知道。」

  「早說啊,」端木翠深深為自己感到不值,「害我又跑一趟。」

  「那是你自己覺得自己的道歉方式不妥,心中不安。」

  「才不是。」被人一語道破,端木翠本能反駁。

  「哦,那是為什麼?因為我接受你道歉的態度不夠誠意?」

  「是因為我是神仙,做神仙的自然要心胸寬廣,不可斤斤計較。」

  展昭面上笑意更深,也不說話,卻將桌上燭火移近,對著端木翠細細看了一回,喃喃自語道:

  「沒紅。」

  「什麼?」

  「牽強附會,臉也不紅。」

  端木翠氣結,俄頃,緩緩閉上眼睛,慢慢壓伏怒氣,再睜眼時,不怒反笑,異樣嫵媚。

  展昭立時覺得不妙。

  「你就這麼喜歡臉紅麼?」端木翠語氣少有的溫柔,「我可以讓你一輩子都臉紅,你要不要試試?」

  「不用。」展昭頭皮發麻。

  「試試嘛,」端木翠笑的愈發明媚,「你的官服不就是紅色麼,可見紅色跟你素來就搭的很,臉上再飛上兩抹酡紅,不知要迷死多少姑娘。」

  「不麻煩端木姑娘。」展昭恨的牙癢癢。

  「不麻煩,」端木翠笑得無害,「一抬手的事兒。」

  說話間,忽的抬起右手。

  展昭反應端的不慢,一記漂亮的小擒拿手,便把端木翠的手截住。

  方握住端木翠的手,眉頭便已顰起:「怎麼這麼冷。」

  端木翠愣了愣,抽回手來,將雙手籠到嘴邊呵了呵氣,搓手道:「是好冷。」

  展昭知她素來怕冷,穿得又這樣少,心中雖極盼能跟她多說會話,仍是忍不住催她回房:「趕

  緊回去,早些歇息。」

  端木翠搖頭:「我找你有事,事還沒說,回去作甚?」

  展昭將自己的外衫除下給她披上:「什麼事?」

  「溫孤尾魚的事。」端木翠將外衫攏緊,「實在……也不該瞞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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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地下三丈三】-五

  於是將自己對瘟神和溫孤尾魚的猜測一一道來。

  展昭的眉頭愈皺愈緊,眸中怒火漸熾。

  「我就知道你要生氣,」端木翠垂下頭,雙手無意識地攥緊外衫,「你定會說什麼做神仙的如此無恥,這般塗炭生靈……這話在我腦中不知道響過多少回了。你若生氣,便在心裡罵好了,也不要說出來……怎麼說我跟溫孤尾魚一樣都是瀛洲的神仙,你罵他,我也光彩不到哪去……」

  展昭不語,良久才道:「我不說便是。」

  端木翠松了口氣,偏轉了臉看桌上燭火,許久才道:「可是派出了那麼多信蝶,也找不到溫孤尾魚,我真是……心煩的很。」

  展昭沉吟了一回,寬慰她道:「你也不用著急,找不到溫孤尾魚,也許不失為一件好事。」

  端木翠驚訝:「怎麼會?」

  「至少,他沒有在人間繼續作惡。」

  端木翠不語,繼而搖頭:「你能相信他只是為殺而殺,做了這樣殘酷的事之後就此罷手?我是不信的,他一定還醞釀著更大的陰謀。」

  「真的再找不到溫孤尾魚?」

  「找不到。」一提到這事,端木翠的心情便跌落穀底,「他就像是憑空消失了。」

  「三界當中,有沒有信蝶到不了也找不到的地方?」

  「沒有……」端木翠搖頭,頓了頓似是想到什麼,「不過嚴格說來,其實是有一個的。」

  「哪裡?」

  「人間冥道。」

  雖然並不了然人間冥道是什麼,展昭還是不禁猜測:「溫孤尾魚是否有可能藏在那裡?」

  「不可能。」不待展昭說完,端木翠已然搖頭。

  「這麼肯定?」展昭有些不置信,「世上事不一定這麼絕對,端木,如果……」

  「沒有如果,」端木翠顯然聽不進展昭的話,「展昭,溫孤尾魚能進人間冥道的可能性跟你能生孩子一樣小。」

  展昭哭笑不得:「你太為難我了,端木。」

  ————————————————————

  第二日一早,公孫策便來尋展昭商量在宣平至陰之地開掘的事,言說李掌櫃的已經集好人手,只等早膳後一併前往南郊荒廢的義莊,展昭收整完畢,便欲同公孫策一併下樓,哪知公孫策反拉住他,遲疑了一回才道:「展護衛,端木姑娘那邊,你多讓著她些。」

  見展昭不解,公孫策便絮絮叨叨解釋說姑娘家難免面皮兒薄,展昭主動低頭謙讓一回也就罷了,否則這麼久沒見一見面就鬧崩了實在不好,身為男兒自然胸襟更須磊落寬廣不應斤斤計較,然後似乎察覺到斤斤計較用詞不當,又補充強調說他不是指展昭斤斤計較,只是拿來作比而已。

  展昭啞然失笑,這才明白公孫策是在為昨晚的事說和。

  說話間,前頭門扇吱呀一聲開啟,卻是端木翠一邊低頭綰發一邊出來,耳邊兩粒碧玉墜子一晃一晃,甚是俏皮。

  公孫策立刻緊張起來。

  「展護衛,你先下去用膳,」說話間便將展昭往樓下推,「端木姑娘這邊我來同她說,想來她過了一夜氣也消的差不多了,你杵在這反而壞事,總之一切有我,我辦事你放心……」

  尚在慷慨激昂力陳一已承擔之決心態度,眼角餘光便瞥到端木翠向這邊過來,公孫策心下暗叫糟糕,只恨沒個麻袋櫃子什麼的將展昭收進去——

  端木翠已然開口:「展昭。」

  公孫策心中犯嘀咕:這語氣,聽來似乎……相當平和。

  「早上才發覺裙擺扯破了,懶得縫補,這兩日來來回回,弄的好髒。你帶了銀子沒有,我想去現買幾件應付下。」

  「城中應該有衣坊,只不知還開不開門迎客,今日事了,我陪你去便是。」

  「先說好,沒有銀子還你。」

  「這樣說話,別人定不會借給你。」

  「所以只向你借。」

  ……

  兩人言笑晏晏,並肩下樓,將公孫策晾在當地。中途遇上李掌櫃的,李掌櫃眼見昨晚劍拔弩張的兩人今日和風細雨,只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了許久,方才上來尋公孫策。

  「那個……」終究好奇心重,忍不住先探聽下,「畢竟是年輕人,氣來的快也消的快,這麼著……就……握手言和了?想必是先生說和的吧?」

  公孫策忽然氣不打一處來。

  「關我什麼事?我什麼都不知道,以後這兩人的事莫要找我,找我我也不管。」

  一甩袖,揚長而去。

  ————————————————————

  南郊荒廢的義莊,前身是亂葬崗,再追溯到前百十年是個□□的尼姑庵,落了發的姑子欲念瘋長,坑害多少好人家子弟,後來被仇家尋到,鐵鍊銅鎖閉了前門後院,自牆頭上淋進滾油,一把火起,烈焰盈天,施救的人近不得前,裡頭的人奔逃無門,慘聲長呼,發瘋般去撼那門扇,劈劈啪啪的拍門聲且急且重,一下絕望過一下,後來漸漸沒了聲,那火,也終於滅了。

  左近鄉鄰這才進得了門去,莫說尋到活人了,連屍骨都尋不到,牆身和門扇上佈滿扭曲猙獰的人形——有些見識的人便說,那是庵中的人奔到絕路,被身後的大火焚化在牆上,屍骨是燒融了,死前最後一刻的掙扎和無望卻留下了影像——更讓人唏噓的是,每一個人形的雙臂都無一例外地拼命往上攀抓——也許,死亡欲是近肘,求生的欲望便來的愈加狠切吧。

  大火過後,夜深人靜之時,左近住戶總能隱約聽到一些異聲,仔細聽辨,那聲音分明傳自廢棄的尼姑庵。

  啪……啪……啪……長一下短一下,這是拍門聲。

  救我……救我……極細小極緩慢,□□一般的呼救聲。

  還有院落之中,井頭吊著的汲桶突然墜入井中,激起嘩啦水聲。盛水的瓦罐摔到地上,一聲脆響。

  戰戰兢兢,抖抖索索拿被褥蒙住頭,滿心以為是被夢魘住了。

  待天光亮了起床,才知不是,地上一條濡濕水跡,彎彎曲曲,蜿蜿蜒蜒,向著那廢棄的所在延伸而去。

  上了歲數的人說,那是困在庵子裡頭的鬼魂,死不瞑目,還惦記著潑水救火呢。

  長此以往,誰受得了?於是三三兩兩,疏疏落落,搬離了南郊。

  再後來,行逢亂世,朝不保夕,南郊一帶,便成了亂葬崗,每到夜間,白骨森森,鬼火磷磷,城中百姓談之色變。

  大宋立國之後,宣平闔縣整飭,這一塊也重加修正,作了義莊。

  只是到底還是心中忌諱,加上有一年守莊的老頭不明不白吊死在莊內,關於南郊的傳聞愈發邪乎起來。再後來,宣平縣在北城另起義莊,這南郊義莊,便自然而然荒廢掉了。

  若不是端木翠指明了要尋宣平至陰之地開掘,這南郊荒廢之所,還真沒人想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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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日上三竿時分,展昭與端木翠他們趕到時,義莊的土坑挖掘工作已經進行到地下丈半深處,展昭略略掃了一眼,莊內揮鍬下鏟的,大多是那日夜間在街巷內網擒貓妖的漢子——自打與貓妖對陣及昨日熬制湯劑分發之後,公孫策及展昭一行,儼然成了宣平百姓默認的領頭人,李掌櫃的也由小小的酒樓掌櫃躍升為資訊傳達者兼聯絡官,東奔西走傳達指示,自我認同感暴漲,心裡別提多美了。

  端木翠估摸著一時半刻挖不到三丈三尺深,立在邊上看了一會便嫌悶,自去外頭轉悠著看風景,不一會公孫策出來,向端木翠道:「昨日說要挑選至陰之地,已經聽李掌櫃的講了這義莊如何邪乎,現在看來,城中百姓確是對義莊忌憚的很——我看好些人身上都戴了桃符辟邪。」

  端木翠搖頭道:「定是以訛傳訛,我方才仔細探過,這義莊之內,可是出奇的乾淨,方圓十裡地也決找不出一個鬼來。」

  公孫策奇道:「當真?他們傳的如此厲害,竟是無中生有?」

  端木翠也覺費解:「這城中死了不少人,戾氣雖大,鬼氣卻不重,非但不重,還異樣乾淨——難不成都被收走了?黑白無常什麼時候這麼勤快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驚呼……現在晉江的尺度如此之嚴???我只不過想寫那個義莊前身是個yin-亂的尼姑庵,系統就自動給我河蟹成方框了……

  抹眼淚,有些詞,有些時候,還是要用的呀……


第50章 【地下三丈三】-六

  公孫策跟黑白無常沒什麼交情,也不好對人家勤快與否發表意見,正含糊間,端木翠忽轉了話頭:「公孫先生,依你昨日所說,小青花走了之後,就再也沒出現了?」

  公孫策沒料到端木翠會突然提到小青花,愣了一愣方才點頭:「是,它心裡頭對展護衛惱的很。」

  「都是隨手搜羅來的精怪,」端木翠喃喃,「也難為它還如此惦記著我。」

  「小青花也是精怪?」

  「當然是,」端木翠失笑,「都是些與人無害的小精怪,沒什麼法力也沒什麼道行。我還以為我走了之後,它們也就四下散去了。」

  「怎麼會呢,」公孫策不解,「相處久了,生出情誼,自然就會惦記著牽掛著,難道你在瀛洲時,就不曾惦記過別人?」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端木翠的聲音柔和起來,眼眸之中忽然多了許多深深淺淺說不清的情愫,「公孫先生,是不是惦記一個人,哪怕自己是辛苦的,但是心裡依然甘之如飴?」

  公孫策遲疑了一下,點頭道:「是。」

  「那麼,我也是惦記過的。」端木翠好看的唇角微微揚起,明明是抬頭看著公孫策的,目光卻似乎落在遠的觸不到邊際的地方,「也不知他現在過的好不好。」

  「他……是?」公孫策出言試探。

  「先生不認識,是我在西岐的舊友。」憶起西岐舊事,端木翠不覺微笑,「那時尚父被商軍圍攻,我夜半孤身突圍去找援軍,半道撞上他領兵來救,他不信我是尚父身邊女將,還出言笑我,被我打落馬下,後來我亮出將令,收編了他的兵馬……之後尚父一直笑他是獨孤將軍,做將軍的,兵馬都被人家給收了,可不是既獨且孤麼。」

  端木翠自說自話,渾然沒有留意到公孫策的震驚之色。

  「尚父……難道是姜尚,薑子牙?被稱為『太公望』的薑子牙?」

  端木翠點頭。

  早知道端木翠必然大有來歷,但當真跟那般久遠的朝代勾連起來,公孫策還是結結實實被震撼住了。

  「武王伐紂,鳳鳴岐山,薑子牙……」公孫策喃喃,「粗粗算來,距今也有……」

  「兩千年了吧。」端木翠介面。

  「是,」公孫策歎為觀止,「太公望被尊為百家宗師,齊國始君,他的後人齊桓公九合諸侯,何等威風。遠的不說,近擱著咱們大宋,先帝就曾加封他為昭烈武成王。」

  「那些都是虛名罷了,」端木翠緩緩搖頭,「百家宗師也好,九合諸侯也罷,最後還不是落得晚景淒涼?齊國興衰,我都是看在眼裡的。說起來,也不能全怪姓田的狼子野心,尚父後人,也忒不爭氣了些。」

  公孫策默然,史載齊國是前221年被秦國所滅,但嚴格說來,前386年田氏代齊之後,齊國就已經不在太公後人的手中了,端木翠既稱薑子牙為尚父,自然對姜氏後人有特殊照拂,她對田齊不滿,也在意料之中。

  「方才你提到的那位舊友,」公孫策想了想又道,「居然也是位將軍麼?三兩下就被你打落馬下,對陣功夫可不見得怎麼高明……」

  「不不不,他功夫極好的。」端木翠趕緊解釋,「後來我同他私下交手,也沒能占到上風,也不知為何第一次時他要讓我。」

  這般說時,忽然想到那夜月華如水,那人一身披掛,頂盔貫甲,手中的青銅戈斜斜指向她,頗有興味道:「我聽說端木翠是丞相身邊唯一的驍勇女戰將,怎麼可能似你這般,一陣風都能把你卷走……」

  饒是隔了兩千年日月天光,唇角依然止不住浮現與那夜一般無二的張揚淺笑:「那麼你就試試,一陣風能不能卷得走我。」

  「你的那位朋友……」不知為什麼,公孫策有些不安,「他沒有封神?」

  端木翠的笑漸漸隱去,緩緩搖頭道:「沒有,封神哪是那麼容易的事……即便是我,封神榜上也是沒有的……還是尚父棄了上界神位,一心保我登仙……至於他,不知道在輪回第幾世了……」

  那麼,也說不準他就投生在當世……

  公孫策心中打了個咯噔,正思忖時,忽聽身後步聲過來,轉頭看時,卻是展昭。

  「裡面就快好了,」展昭微笑,「依你所言,莊內佈置了好幾十口甕缸,裡頭也貯滿了水……端木,你何時作法?」

  「就現在吧,」端木翠向義莊方向看去,「讓他們都遠遠避開,地氣一起,他們的身子決扛不住。」

  「那你……」展昭遲疑。

  「你們也避開,忙自己的事就是。這邊好了之後,我便去找你們。」

  ————————————————————

  目送著諸人走遠,端木翠才轉身掩上義莊的門。

  依著她昨日吩咐,莊中院內已經起出三丈三尺深的土坑,坑邊橫七豎八散落著鍬鏟。稍遠一些的地方,幾十口甕缸分三列排開,漾得滿滿的清水與缸口齊沿。

  端木翠沿著坑邊走了一圈,邊沿的土有些疏鬆,腳步稍放的重些,便不斷有土塊滾落下去。

  「想來也沒什麼難的,」端木翠撇了撇嘴,很是不以為意地掃一眼坑底,「就是要燒上許久,無聊的緊。」

  說話間,眸光一冷,右手虛指,坑底中央之處忽的滾水般上下沸騰不休,緊接著迅速四下蔓延開來。俄頃就聽轟的一聲,底面黃土四下崩散,一道巨大的黑色霧柱噴射而出,不待端木翠反應過來,已將她沖翻在地。

  端木翠先時想當然的以為:既是地氣,自然如蒸汽般慢慢氤氳,上下都遲緩的老態龍鍾,哪裡料到會這般激烈?暗下裡叫苦不迭,袍袖一揮,幾十口甕缸瞬間飛臨土坑上空,呈圓環狀繞轉一回,一併缸口側傾水柱下瀉,登時便將那霧柱的上騰之勢壓伏下來。

  端木翠心中稍安,這才覺得雙目刺痛,口鼻處又是難受又是痛癢,忍不住咳嗽起來,這一下咳得厲害,只覺胸腔處的惡疫之氣四下撞突不休,再咳的狠些,只怕心肺都要咳將出來。

  不過,饒是咳的要死,心中卻想:好在將公孫策他們遠遠支開了去,否則讓他們撞見自己出師不利,豈不是大大丟臉?栽了跟頭不要緊,墮了上仙的威名可是大大不妙。

  於是乎一邊廂咳個不停,一邊廂暗自慶倖,運起三昧真火,道道火蛇嘶鳴般盤旋而去,在霧柱傾水間若隱若現,所到之處,不斷泛起嗤嗤白煙。


第51章 【地下三丈三】-七

  展昭和公孫策依著端木翠所言,儘量避得開些,守在遠處等候,哪知尚未見端木翠作法,何三貴反急急奔了來,滿臉惶急,一開口便哽了聲。

  一問之下,才知何三貴的爹早起踩空,在炕下摔了一跤,先時還沒事,過不久竟臉歪嘴斜口齒不清渾身抽搐,何三貴這才著了慌,急急出來尋醫。

  「糟了,可別是中風。」公孫策臉色突變,拉起何三貴便欲走,展昭下意識地也想跟上,公孫策急阻住他道:「你去了也幫不上忙,留在這等端木姑娘,她若有事,你也好策應。」

  展昭遲疑了一下,還想向何三貴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後者已急拉著公孫策離去了。

  ————————————————————

  除了先頭猝不及防被地氣衝撞的夠嗆之外,端木翠其它地方還都預測的差不離:也沒什麼難的,就是燒的久些。

  若是燒地氣能離得了人也就罷了,大可撒手出去遛彎,燒的差不多了再回來拾掇場子——偏三昧真火離不了端木翠的法力維持,必須一直在旁候著。

  這場景,放在別人眼裡,沒准還挺動人的。

  你想啊,一年輕的姑娘,還是九天仙女下凡塵級別的,一身白衫衣袂飄飄,長髮微揚,眼神迷離,唇角帶笑,淡定非常的單手外推,掌心三昧真火如絲如縷絡繹不絕,與那黑惡疫氣盤錯交纏,鬥得個你死我活……

  【離題插入一】帶大家解讀一下關鍵字

  ——九天仙女下凡塵級別的:這不是吹啊,這是事實啊,誰讓人本來就是仙女呢,就算人長的形同嫫母你也不能抹煞人家是仙女的事實不是?

  ——一身白衫衣袂飄飄:其實當事人自己好像還挺嫌棄這身衣服的,人不是說了麼,土裡來地

  裡去的,已經髒的不行了,早上還朝展昭拉贊助了,希望南俠友情支援幾套……

  ——眼神迷離:那是困的,眼皮都睜不開了。

  ——唇角帶笑:笑也有苦的。

  以上只是為了婉轉而淺顯地道出一個道理:眼睛看到的,往往只是表像……

  【離題插入二】用更加貼近現代生活的事例説明大家體會端木翠的感受

  ——套句大白話來說,家裡燒煤氣的,能離得了煤氣罐麼?沒了煤氣罐那火還鬧騰地起來麼?所以端木姑娘很不幸的充當了煤氣罐的角色——幹瞪著眼在一邊站著,源源不斷地將自己的煤氣……呃不,是法力輸將出去。家裡用煤氣管道代替煤氣罐的,你們也可以把端木姑娘等同于煤氣管道,只是個人以為,端木姑娘杵在一旁目光呆滯的形象,跟煤氣罐更貼近一些,畢竟煤氣罐是立著的,煤氣管道是趴著的……

  咳咳,歪文了,言歸正傳。

  這一燒,便燒到了日落西山。

  眼見得最後一絲黑色疫氣在火舌吞吐間漸漸隱去,端木翠長籲一口氣,止住三昧真火決。

  俯身看時,坑底焦黑一片,鼻端焦氣不絕,好在惡臭之氣已然無存。

  心下一寬,袍袖輕舉,早間挖在一旁的黃土如雨般自行覆向坑底,不多時便將土坑填滿,再伸手微微作下壓狀,黃土已然夯實,與周遭嚴絲合縫,再好目力,也瞧不出此地曾經開掘過。

  「剩下的,便交給李掌櫃的他們去收拾,」端木翠喃喃,「做了一天的燒火丫頭,我足夠意思。」

  轉身邁步,腿上一麻,險些摔倒,幸好及時扶住身邊一口甕缸。

  端木翠俯身去揉站得僵直的小腿,忍不住又小聲嘀咕:「怪道塗山氏女日夜盼夫站成瞭望夫石,我站上這半天,也跟石頭差不多了……人家是望夫,我這般折騰也不知為的誰。」

  末了一聲長歎:罷了,誰叫你是神仙,認命罷。

  ————————————————————

  吱呀一聲推開門扇,東倒西歪出來,适才在裡頭待久了,習慣了疫氣味道,乍聞到外間氣味,反有些不適,嗓子一癢,又咳嗽起來,加上倦極,腦子昏昏沉沉,上下眼皮直打架,忽地有人從旁扶住,輕輕幫她拍背。

  鼻端聞到淡淡的草藥氣息,知道來的是展昭,索性把臉埋在展昭臂間,含含糊糊道:「展昭,我乏的很,我要回去……睡覺。」

  「也好,我先送你回去歇著,晚間再帶衣服給你。」

  「衣服,什麼衣服?」端木翠不解地抬頭。

  「早間你提過的,自己反忘了?」展昭眼中笑意愈深,「現下你身上又是土又是水,不買也不行了。」

  「這樣啊,」端木翠恍然,想了想歎口氣,強打精神,「那我還是跟你一起去吧,你買的一定不好看。」

  「誰說的?」沒來由被鄙視了一把,展昭哭笑不得。

  「看你自己穿衣就曉得啦,」說話間,還很是不屑地拈起展昭衣角搖搖晃晃,「不是藍的就是紅的,想來你也知道自己不會挑衣,穿來穿去都是這幾件……」

  展昭忽得便起了頑鬧的心性,故意慢吞吞道:「小時候,我娘跟我說,我穿什麼都好看。」

  展昭畢竟是展昭,雖說偶爾的促狹心起,但終究不是這樣的性子,話一出口,面上便覺發熱,

  再一想,又覺好笑。

  端木翠沒笑,非但沒笑,看上去還很嚴肅。

  非但很嚴肅,目中還飽含著同情之色。

  「小時候,我娘也跟我說,對於某些特殊的孩子,一定要多誇誇他們,長的再難看也要說的好看,」說到「再難看」的時候,狠狠加重了一下語氣,「那時候,我就常誇別人說,你真好看,穿什麼都好看……展昭,你娘用心良苦,你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語畢,重重拍了拍展昭的肩,以示展昭肩上的擔子沉重。

  以前,展昭覺得下雨天洗衣服下雪天曬太陽是很浪費生命的事,現在,他有了新一層的認識。

  最浪費生命的事,莫過於去跟端木翠抬杠。

  跟她較真什麼呢,反正怎麼說也說不過她,說輕了她聽不進去,說重了她要惱,說得再重些她就遁地跑,找都沒處找。

  ——————————————————

  憑著前幾日入城時的模糊印象,再加上一路打聽,果然尋到了一家尚在開門迎客的衣坊。

  坊內沒有掌燈,想來這時節誰都沒有當真做生意的心思。饒是如此,見有客上門,幫工還是趕緊上前招呼,一邊廂點起燈燭,一邊廂請客人稍等,言說馬上就從後頭將成衣拿上來——卻原來為著時下生意清淡,連原本掛在四壁的樣衣都撤下了。

  衣裳送過來也沒花什麼功夫,幫工捧到端木翠面前卻傻眼了,直拿眼看展昭,展昭微感訝異,看端木翠時,不由一愣。

  方才還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不知什麼時候,她已伏在案上睡著了,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在眼瞼下方投下淺淺暗影。

  「客官……」幫工的剛開口便被展昭以眼神止住,不由犯了難:這下還怎生挑衣裳?

  展昭儘量輕的起身,用手指了指角落處,幫工會意,輕手輕腳的捧了衣服過去,展昭看了看端木翠,微微一笑,執起桌上燭臺,也跟了過去。

  端木翠睡的極淺,期間不知怎的驚到,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朦朧間看到屋子角落處燭光氤氳,幫工舉著件衣服,展昭正低頭比劃交代些什麼。

  不由得心中奇怪,待要開聲詢問,困意排山倒海般過來,又昏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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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地下三丈三】-八

  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中聽到展昭低聲喚自己的名字,睜眼看時,展昭輕聲道:「端木,該走了。」

  端木翠無意識地嗯一聲。

  嗯歸嗯,眼皮又不由自主地合上。

  展昭無奈,只得伸手拍她:「端木,該走了。」

  拍多幾次,端木翠不耐煩,騰的起身,瞪一眼展昭,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

  展昭依稀聽到「包大人……鍘了……」的字眼,料想不是什麼好話,也就不再追問。

  出得門來,才行了幾步,端木翠啊呀一聲回過神來,急道:「不是說買衣裳麼?」

  展昭一聲不吭,將提在手中的包裹遞過去。

  「你挑的?」反應過來的端木翠開始懊惱,「我應該看著些的……」

  正說時,衣坊的幫工出來閉門,笑著向端木翠道:「姑娘,這位公子看的仔細的很,連腰身都讓我們重新改過。」

  端木翠大奇,看展昭道:「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哦,是了,你抱過。」

  話一出口,那幫工的嘴巴張得幾乎能塞下四五個雞蛋,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還向展昭遞過去一個會意的壞笑。

  原本他會笑得更持久些的,如果不是對方的眼神忽然轉作犀利和不客氣的話。

  於是那個幫工非常知趣的退了回去。

  幾乎是在同時,端木翠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話,至少,在禮教如此嚴責的大宋,不應該講這樣的話。

  「那個……」端木翠偷眼打量著展昭的臉色,「我錯了,我保證沒有下次了……真的,我發誓……」

  語氣和臉色都足夠誠摯。

  展昭沉著臉打斷她:「我不怕人家說。」

  「也是呀,」端木翠典型地給點陽光就燦爛,「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

  回應她的是展昭分量頗重的一記眼刀。

  端木翠立刻垂下頭。

  同時腹誹:真是難伺候呀……

  幸好這時候,突發的狀況分散了展昭的注意力。

  臨街的一幢宅子裡,忽然間哭聲四起,哀聲不絕。

  ————————————————————

  展昭與端木翠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向那發出哭聲的宅子過去,還沒等近前,黑漆漆的門洞內,走出面色略嫌疲倦的一人,卻是公孫策。

  展昭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先生,莫不是何兄弟的爹……」

  公孫策點頭,歎氣聲愈發滯重:「到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老人家走的太急……現下能到的親眷都在,宣平的習俗,入暮時分哭喪……」

  展昭心中一沉,面上亦現出戚戚之色,端木翠不解,看看展昭又看看公孫策,遲疑道:「又是……瘟疫麼?」

  展昭搖頭:「是中風。」

  端木翠低低哦了一聲,良久才道:「生老病死,都是命中的劫命裡的坎,既躲不過,看開些才好。」

  公孫策心中一震,只覺端木翠的話看似隨意,細細咂摸起來,卻別有一番透徹出世況味。老、病、死固然是命裡劫數,但把「生」也比作命中劫的說法倒不常聽說。再念及生平所見,開封府經手的無數冤案,那些個活得傷痕累累的苦主,目下宣平戰戰兢兢無一日安寧的百姓,不由心頭酸楚:活著,何嘗不是一件嘔心瀝血披荊斬棘的艱難責任,某些時候,也許比死來的更困難些吧。

  展昭見公孫策面色黯然,知他心中傷感,有心開解於他,想了想道:「公孫先生,端木已經將城中的疫氣祛除。想來這瘟疫不會再蔓延了,至於已病倒的百姓,多些大夫照料診治,亦會大好的。」

  公孫策喜道:「真的?」

  俄頃似是想到什麼,又苦笑搖頭:「龐太師在宣平城外設了枷欄路障,隨行十二名太醫都是攔在城外的擺設……他們醫術高超,若得他們助力,何愁宣平疾疫不解?不過……就算宣平疾疫已除,依著龐太師的性子,他會心甘情願撤了宣平之圍?現下剛過年關,普通人家衣食貯藏尚足,再過一陣子,卻要到哪裡去尋飽腹之食?」

  「龐太師?」端木翠秀眉一挑,「他設的枷欄路障?我說呢,那日入城,一群人攆著我窮追猛打,原來都是他搞的鬼。他聽皇帝的話不聽?讓皇帝叫他撤兵便是。」

  展昭苦笑,公孫策歎道:「端木姑娘,就是當今聖上下令讓他圍城的。」

  「這個皇帝的腦子跟他爹有的拼啊,」端木翠沒好氣,「他爹搞出了個晉陽,他就跟上鬧出個宣平,爺孫倆變著法兒折騰我,以為我很閑是不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展昭啞然,公孫策黑線。

  上樑不正下樑歪,一句話把這幾十年為數不多的天字第一號人物澆的狗血淋漓。

  只是這始作俑者似乎沒什麼反省的意思,想了想又開始出餿主意:「讓皇帝的爹跟你們皇帝說說,別跟宣平過不去了。」

  公孫策清清嗓子,好心提醒端木翠:「端木姑娘,先帝已經駕崩了。」

  展昭生怕端木翠搞什麼先帝鬼魂顯靈斥責今上的把戲,緊跟上一句:「今上的身子不是很好,經不起驚嚇。」


第53章 【地下三丈三】-九

  端木翠下半句話及時咽了下去——她的確是準備讓仁宗先人的魂魄故地重遊的。

  之所以不說出來,倒不是被展昭那句「今上身子不是很好」難住了,反正在她看來,今上的腦子已經不好使了,身子不是很好也理所當然。她只是突然想到,皇帝的爹或者是爹的爹的魂魄應該早已投胎轉世了,就算把地府翻個底朝天,也未必能找到。

  「那……」蹙眉又想了一回,期期艾艾道,「那就托夢吧,公孫先生,你畫個皇帝的爹的樣兒給我,我作法讓這個假爹去給你們的皇帝托個夢,你說怎麼樣?」

  假爹?公孫策欲哭無淚。

  放在大宋當世,誰敢弄個假爹去糊弄聖上?那可是一貨真價實的欺君之罪啊。

  這主意,也只有端木翠才想的出來。

  再一想,似乎還真有那麼幾分……可行性。

  但是身為大宋官府公務員的一份子,公孫策心中止不住的覺得彆扭:這可是典型的知法犯法啊。

  求救似的看向展昭:「展護衛?」

  展昭的目光儘量不與公孫策碰觸:「依展某看……不失為一計。」

  公孫策倒吸一口涼氣,心頭直泛苦水:展護衛,從前是多好的娃兒啊,抗旨不遵都要自我悔恨自請就鍘刀,現在好了,受了端木翠的蠱惑,連假爹這樣的大不敬行為都默許了……

  「先生,」似是看出了公孫策的遲疑,展昭言辭懇切,「百姓即天下,都是為了宣平百姓,即便大人知道了,想必也會體察。」

  「還有,」目光轉向端木翠,好整以暇地一笑,「此事是端木姑娘主使,端木姑娘何等神通,我等即使有心阻止,也是無力回天,只得徒增唏噓而已……」

  這番話多少也是實情,叫公孫策心裡稍微安慰了些。

  倒是反應過來的端木翠惱怒不已:「展昭,你狡猾!」

  「你才知道。」展昭的笑容中忽然就多了些許得意,湊近端木翠耳畔道,「展某未入公門之前,在江湖上行走多時,蒙江湖朋友抬舉,贈號南俠,難不成你以為,那麼些年都是白混的?」

  話未說完,眼角餘光忽地瞥到公孫策臉上意味深長的微笑,驀地了然此舉有些親昵,微微一窘,不易察覺的避開了些。

  端木翠卻不覺,兀自恨恨道:「你們皇帝看走了眼,你哪裡是貓,分明是狐狸,托夢時要讓皇帝把你的封號改一改,改叫禦狐狸,玉面狐狸,玉面花狐狸……」

  這一下,連公孫策都禁不住笑出聲來,連連搖手道:「端木姑娘,我們展護衛是什麼都好,可千萬不能是花狐狸……」

  「為什麼不能?」端木翠瞪展昭,忽地想起小翠,「小翠不是喜歡花麼,展昭,她捧著花,穿上花衣裳,再牽上你這只花狐狸……真是……叫人難受……」

  前頭說得不懷好意,最後一句話忽的轉作哽咽,臉色亦隨即悲苦,抓住展昭臂膀低下頭去,展昭尚未反應過來,就聽到身後步聲,緊接著是何三貴的聲音:「公孫先生,今日多有麻煩,不及送先生……」

  原來方才三人說話時,展昭和公孫策背對門洞,只端木翠看到里間,正說的言笑晏晏時,一瞥眼見到有穿孝服的人往這邊走,立時省得在此說笑甚是不妥,對亡者亦是不敬,倉促間趕緊變臉。

  展昭和公孫策也反應過來,心下不安,忙轉身向何三貴還禮,何三貴是明理之人,雖然今日公孫策不及施救,依然好生謝過,這才轉身離去。

  才走了沒兩步,就聽端木翠厲聲道:「給我站住!」

  何三貴這一下嚇的不輕,回頭看時,端木翠伸手向他一指:「說你們倆呢,給我滾出來!」

  我們……倆?

  何三貴茫然地打量了一下自己:雖然身子不算單薄,但怎麼著也不會給人「倆」的錯覺啊……

  正莫名其妙,就見端木翠的目光自他身上徐徐後移,最後定焦在身前丈餘處。

  看那神情,似是打量著什麼人。

  可她面前,明明什麼都沒有!

  何三貴糊塗了。

  倒是展昭,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他離去。

  何三貴對展昭很是信服,雖說疑竇叢生,還是點頭離開了。

  端木翠冷笑道:「你二人最近辛苦的很哪,屋前屋後,街頭巷尾,忙壞了吧?」

  展昭不解,公孫策卻是心頭一動:端木姑娘白日間說「黑白無常勤快的很」,莫非現下她面前站的,是黑白無常?

  想想倒也合理,何三貴的爹新喪,算算時辰,此際黑白無常進來羅魂也不稀奇。

  也不知黑白無常回了句什麼,端木翠怒道:「胡說,宣平死了這麼多人,亡魂不是你們收走的,還有誰?」

  頓了頓,似是更加不耐,道:「生死簿拿來我看。」

  說話間,劈手奪過什麼,似是厚厚一本冊子,一手捧住,細翻幾頁,眉頭愈皺愈緊,大力將手上之物摔了回去,口中道:「真真荒唐,普天之下,除了閻羅殿,亡魂還有第二個去處?」

  也不知對面之人答了句什麼,端木翠的臉色突然奇怪起來,道:「說下去。」

  過不多久,端木翠的呼吸便急促起來,眉目間盡多焦灼之意,幾次欲言又止,雙手時而攥緊時而鬆開,無意識地纏絞在一處。

  末了,展昭聽到端木翠壓得極低的聲音:「那麼……就只有人間冥道了?」

  ————————————————————

  人間冥道,這一日一夜間,已是展昭第二次聽到。

  宣平不見的那些亡魂,是在人間冥道吧。

  那麼溫孤尾魚,應該也在那裡。

  【完】


第54章 【人間冥道】-一

  三人就這般站了好久,各懷心事。

  還是端木翠最先打破沉寂,道:「這一日乏的很,公孫先生,我們回去罷。」

  公孫策立時想到端木翠這一日勞心勞力,怕是至此刻水都未喝上一口,暗悔自己不察,忙道:「李掌櫃那邊應已備下晚膳,我們快些回去才是。」

  ————————————————————

  聚客樓裡,的確已經備下一桌酒菜。

  李掌櫃的並不明白公孫策一行今日為什麼興師動眾,要去挖掘那麼大的一個土坑,但見幾人一日未歸,心中多少也料到事情絕不簡單,自己別的忙幫不上,備下些酒菜犒勞幾人還是不難的。

  這一頓飯吃的悶悶,公孫策幾次欲言又止,就是找不出話來打開僵局。展昭動筷很少,至於端木翠,神思恍惚,筷子倒是挾在手中,只是一直未曾動過。

  展昭終於忍不住:「端木,是菜不合胃口麼?」

  端木翠似乎這才意識到身在飯桌,隨口應了一聲,伸筷挾了什麼就往嘴裡送。

  展昭輕歎:「那是辣椒。」

  端木翠茫然,往筷頭上看了一眼,哦了一聲,手上微松,那根青椒便落到桌上,濺起些微油漬。

  公孫策有些沉不住氣:「端木姑娘,适才隱約聽你提到什麼人間冥道,那是……什麼地方?」

  端木翠整個人都震了一下,她抬頭看了公孫策一眼,很快又低下頭去。

  「人間冥道,那是……」

  說話間,驀地瞥到自己垂在肩前的發上有殘留的黃土,忍不住將後面的頭髮攏到前頭,用手梳理了一回,搖頭道:「這麼髒,我去洗個澡。」

  李掌櫃的恰拾掇了東西進來,聞言忙道:「浴桶在客房,都是現成的。我先去燒水,端木姑娘,你吃完飯時,水也就好了,正好不耽擱。」

  端木翠搖頭:「不用燒了,浴桶裡灌上涼水就成。我白日燒了那麼久,不在乎多燒這一桶。」

  李掌櫃的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忍不住出言勸阻:「端木姑娘,這麼冷的天,用冷水洗,身子怎受得住?」

  端木翠也不理會他,起身逕自向客房去了,李掌櫃的愣了一回,才向展昭道:「展公子,江湖人……都是這麼奇怪的?」

  展昭沉默片刻,才道:「掌櫃的依她便是。」

  ————————————————————

  端木翠洗了很久很久。

  其實真正洗的時間倒不久,大多時候,她都浸在水中發呆。

  一直到整桶水都涼透了,冷的她打了寒噤,才反應過來,又用三昧真火燒熱,熱了之後又發呆,如此反復,也不知來回了幾次。

  想到心灰意冷時,把頭靠在木浴桶內壁上,只覺周身的力氣都散去了,無力感如同千斤的巨石,把人的清明意識和僅存的勇氣一點點碾磨壓作齏粉。

  還有幾次,不知出於怎樣的心理,她忽然就把頭埋入水中,眼眶處酸澀發熱,眼淚剛流出便被周遭的水吞咽湮沒——直到呼吸再不能繼續時,才嘩啦一下將頭抬出水面,大口大口貪婪地呼吸著外間的空氣。

  至始至終,腦中都是混沌的,忽而空落忽而蕪雜,但不管是空落還是蕪雜,一個試圖回避的想法都以愈加愈執拗跋扈猙獰的姿態步步攫取她的神經:溫孤尾魚怎麼會進了人間冥道?

  昨日她還那般篤定地跟展昭表示溫孤尾魚不可能藏在那裡,今日便因為黑白無常說的話而大失常態。

  方才,他們是怎麼說的?

  「閻羅殿並非亡魂的唯一去處,上仙難道忘記了上古時被女媧娘娘封印的人間冥道?」

  當然不曾忘記,人間冥道,是每個上界神仙都熟悉而陌生的。

  說熟悉,因為耳濡目染,說陌生,因為遠不可及。

  就如同你每日一抬頭便可看見的太陽,你對它熟悉麼,自然;你對它瞭解麼,未必。

  人間冥道,正是這樣一個所在。

  有很多次,她還與相熟的女仙們饒有興致地談起人間冥道,更多談起的,是與人間冥道並起的那個大時代。

  也許在旁人看來,她身處的朝代已屬傳奇,武王伐紂鳳鳴岐山,群魔亂舞眾仙臨凡,但這一切,又如何比得上人間冥道出現時的天崩地裂驚心動魄日月無光!

  《淮南子》裡這樣說:

  「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濫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

  天愁地慘,命賤如塵,這才有女媧娘娘應時而出,「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足以立四極」,力挽狂瀾,拯民於水火。

  人間書冊如斯落筆,瀛洲典籍所記卻另有玄虛。

  「共工怒觸不周山,天傾西北,地陷東南,閻殿崩摧寸裂,亡魂不履黃泉。佞邪奸惡,聚於人間;妖魔戾鬼,盡歸冥道。人母女媧震怒,剖心為燭,瀝膽成光,燭起百千之丈,光耀灼目之芒,神目視下,冥道無藏。封之印之,以正萬世倫常。」

  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封之印之,以正萬世倫常」。

  在端木翠的意識之中,人間冥道,近乎於一個不真實的傳說,雖然時常聽到,但永不可能出現。

  可是突然有一天,它真的出現了。

  不但出現,它與自己之間,還有著絕不容回避的關係。

  如果溫孤尾魚真的就在人間冥道,那麼,毫無疑問的,她也必須跟進去。

  這是瀛洲的神仙挑起的禍患,既然其他的神仙還在沉睡,就讓同樣來自瀛洲的自己來結束這場人間浩劫。

  這樣想著,腦海中突然跳出了平時很少用到的兩個詞。

  第一個是家門不幸。

  第二個是……清理門戶。

  「清理門戶……」端木翠喃喃,微微垂下眼簾,唇角緩緩勾起異常冷靜的微笑,「為瀛洲清理門戶……責無旁貸。」

  先時的惶惑、懼怕、氣憤、怨懣如潮水一般緩緩退去,遺留下一片濕潤平靜而又殺氣漸濃的灘塗。

  恍惚中,身處的並非這個窄窄小小家什簡陋的客房,視野逐漸廣闊,旌旗獵獵,四野彌漫開的濃重血腥味道遮去了春日萌發的青草氣息,遠處矗立著商湯的重鎮崇城,堅硬黑色巨石壘作的城牆之上塗瀝著西岐將士的血,一層又一層,濃稠著死不瞑目的將士亡魂。

  端木翠站在軍帳之外,淚眼模糊之中,崇城的影像反分外清晰。

  她知道申公豹策動崇城嘩變,她也知道變起倉促,西岐將官折損無數,她還知道這場嘩變,尚父痛失帳前勇將。

  她只是不知道,死的那人原來是他。

  左近的西岐將領自四面八方趕來馳援,將士的憤怒如同沖天熾焰,尚父軍帳卻遲遲沒有發出軍令。

  不知是誰振臂高呼了一聲:「請戰!」

  一呼十人應,而後是百千人,緊接著,漫山遍野,聲如雷震,崇城的固若金湯,勢必在這如虹的血仇氣勢中戰慄,繼而崩摧。

  日上中天之時,軍帳外終於掛出了戰牌。

  她並不是最先動的,楊戩比她動的更早,最先拿到那塊青銅戰牌,但只是一錯身的功夫,他被人重重撞開,手中一空,戰牌已失。

  眼前銀白色戰袍的衣袂飄起,不用抬頭,他已知是誰奪牌。

  端木翠轉過頭,唇角一抹極其冷酷的微笑,再然後,緩緩舉起手來。

  纖長蒼白而泛著青色的手指,死死攥住那塊青黑色的戰牌,幾乎要把戰牌攥碎於掌中。

  一字一頓,句句瀝血。

  「殺叛將,為西岐清理門戶,端木翠責無旁貸。」

  靜默片刻,週邊一隅歡聲雷動,端木翠麾下將士戰鼓九擂,戟鉞指天,為主帥請得崇城一戰呐喊助威。

  午時過後,人人均知,下一個出戰崇城的,是尚父義女,西岐女戰將端木翠。

  ————————————————————

  兩千年天光悠遊漫過,震天的鼓點湮沒在遠年塵埃深處,取而代之的,是瀛洲內外經久不息曼妙吟長的管弦絲竹。

  靡靡之音,最是侵膚入骨銷蝕人心,卸下寒鐵氣濃重的戰甲,披上綬帶輕拂的絲絹,十指纖纖,弦上游走,竹管小毫,紙上錦繡,不復再握直取仇敵的穿心蓮花。

  乍聽到溫孤尾魚身在人間冥道的消息,居然會失措、恐懼、驚怔以致落淚,真的是過了太久的悠閒日子,連以往的膽氣與誅滅奸佞的豪氣都一併埋葬了麼?

  昔日驍勇鬥狠的西岐戰將換作了今日畏手畏腳心生怯懦的女仙,尚父泉下有知,該是何等唏噓失落?

  不為別的,哪怕只是為了尚父,都絕不能後退半步。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又讓端木的故人閃現了下下……

  想想忽然覺得挺可憐的,自己喜歡的人死了,不能哭不能鬧也不能尋死覓活,下一刻就披掛上陣,還得保持頭腦清醒,否則拿不下城池……

  再插一句,說一下端木姑娘的性格。

  我本人是很喜歡她現在的性格的,很可愛,雖然有些時候有些鬼馬,但是總體來講是很陽光很溫暖的,所以貓貓跟她在一起笑的比較多,我覺得這也是她的一貫個性。但是有些時候,人的個性會受到「職業」約束,她既然以前是武將,性格中肯定會有些強硬狠絕的因數在,只是潛藏在月亮背面,距離西岐的時日越遠,在瀛洲過的越是悠閒,潛藏的就越深,某種程度上類似於下意識的遮罩或者是忘卻,但是這樣的記憶或者是性格,在遭遇重大抉擇或是危困處境時,是一定會再現的,就像人面臨存亡關頭忽然迸發出的不可思議的力量,未嘗不是潛藏著的另一個「自己」來拯救當下的「自己」。

  這個有點像心理學領域研究的早期性格或者幼年經歷對成年後的自我影響,很多看似突兀或有別常時舉動的做出,都是蝴蝶效應的結果。

  嘻嘻……忽然想到,如果端木不是神仙了,回歸到凡人的狀態,那麼她的處境跟成仙之前就更相似,之前的性格表現的就更為明顯……但又不可能完全轉為之前的狀態,因為瀛洲的生活對她一定也有潛移默化的影響。這麼想來,忽然覺得人的性格養成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看似隨意,其實一點一滴都有來由……

  以上胡言亂語,然後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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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人間冥道】-二

  如此想著,心情慢慢平復下來,長籲一口氣,這才起身。

  穿好中衣之後,先將自己的白色外衫拎起展開,見確實髒的夠嗆,這才依依不捨地將衣服丟下,去到一旁將包著新衣的包袱打開。

  略略翻揀,三套襦裙一件狐裘大氅,都是上好的料子,端木翠撿了件銀白暗壓團花的襦裙穿上,外頭罩上淺紫滾銀邊的褙子,又將掌寬的錦繡玉環綬帶系於腰間,去到銅鏡之前,細細看過。

  她先時在瀛洲所著,都是上界織女所制的天衣,《靈怪錄.郭翰》中記曰:「天衣本非針線為也」,後人衍為「天衣無縫」,是以乍穿到這種細密針腳的衫裙,只覺好生新奇,況且宋時衣著與商末已大為不同,更加纖細雅致些,褙子旁綴飄帶,平添幾分柔美,左右端詳,竟是再合身不過了。

  端木翠心下歡喜,因想著:我說展昭不會挑衣,倒是冤枉了他。

  轉念又一想:穿上衣服好看要人美衣服也美,衣服好看是人家裁縫師傅的手藝好,長的好看一大半是娘的功勞一小半是自己爭氣,橫豎跟展昭是沒什麼關係的。

  ————————————————————

  出得門來,四下一片靜寂,想來時辰不早,旁人皆已睡下了。

  路過展昭房間時,忽的瞥到門縫底下透出暈黃的一線光來,不由心中好奇:展昭還沒睡麼?

  如此想著,便欲上前叩門,手剛挨到門扇卻又收了回來,念頭一轉,眼底露出促狹壞笑,伸手捏了個穿牆決,有心要進去嚇嚇展昭。

  哪知穿過門去站定,卻沒有等到預計的驚訝之聲,抬眼一看,展昭倒是在屋,只是枕臂伏於桌案之旁,已然沉沉睡去,另一手擱在桌上,手中兀自握著一卷書冊。

  端木翠心中歎氣,原先設計好的場景沒有上演,難免有些蔫蔫,因想著:哪有這樣的人,要睡便好生上床睡覺,一邊廂假充斯文挑燈夜讀,一邊廂埋頭睡覺,害我勞心勞力,白白穿牆一把。

  沒好氣之下,轉身便欲離去,忽的又想到什麼,伸手拭了拭展昭衣裳,不由皺起眉頭:這麼冷的天還穿的這麼單薄,也不知美個什麼勁。

  其實展昭穿得倒未必單薄,只是冬日夜冷,白日著衣到了夜間便顯得頗為不足。

  端木翠四下打量一番,正看到床上疊的方方正正的被褥,唇邊不由露出笑意來,伸出手來沖著被褥挑了一挑,又指指展昭,接著兩臂微攏,作了一個抱抱的姿勢。

  說來也怪,經她這麼一比劃,那被褥倒當真慢慢四下展開,接著晃晃悠悠,向著展昭覆將過來,四角微攏,披蓋在展昭身上。

  端木翠猶嫌不足——日常披衣,草草一蓋,未覆之處甚多,的確也不見得暖到哪去——是以繼續伸手指指劃劃,指點那被褥左挪右移上下貼合,直到把展昭包的如同繈褓中的嬰孩,這才滿意。

  彼時燭光柔潤,打眼看去,展昭劍眉輕展,鼻如玉柱,唇似塗朱,面部線條堅毅不失俊美,端木翠心中一動,因想著:沒想到展昭竟生的如此好看。

  如此一想,倒不願就此離去了,就近在展昭旁側的凳子上坐下,支頤托腮,目不轉睛的看著展昭,一雙美目撲閃撲閃,細密長睫便如小扇子般一上一下。

  大家不要以為端木翠被展昭半夜三更噴湧而出的外在美震住走不動路嫋,錯乎哉,大錯也,她現在操心的事兒多了去了。

  因為她突然想到:展昭的那根紅線已經被解去了,要給他牽個怎樣的姑娘才好?

  以前倒不覺得這是個難事,橫豎牽個好人家的姑娘便是,現在問題複雜了,展昭生的如此好看,總得牽個模樣兒拔尖的姑娘不是?

  再往深了一想,模樣兒拔尖還不夠,這性子總得和順些才好,那些個尖酸刻薄斤斤計較的,就算生成了西施楊玉環也不能要啊。

  再說家世,家世太好的也需斟酌斟酌,怕就怕那姑娘仗著自己娘家有權勢欺負展昭,這便大大不妙。還有,這姑娘要會武功不會?最好是會一點,否則總要展昭照顧,也不是個輕省活兒。

  再者,廚藝也需過得去,展昭總在外頭辦案,風裡來雨裡去幾多辛勞,回到家裡頓頓就著鹹菜啃窩窩頭豈非叫人心酸?哦對了,縫補技藝也不能差,展昭素日裡跟人動手的時候太多,衣裳難免割了劃了,身邊人會縫補便好很多,不是說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麼……如能通曉琴棋書畫更好,增添些生活情趣……

  愈想愈是諸般挑剔要求多多,想到後來連那木匠活兒灑掃活兒抹牆覆瓦活兒都希望未來的展夫人大包大攬,理由是展昭辦案辛勞,外請工匠諸多麻煩,展夫人若能一力承擔,那便皆大歡喜了。

  最後一合計,夢想照進現實,頓覺幻滅非常:這樣三百六十行行行占鼇頭的姑娘要去哪裡尋啊,給你尋個神仙都不夠啊……

  念及此節,興味索然,再一琢磨,決定把這個難題拋給展老夫人。

  「做娘的,總該為兒子著想,你挑的,一準沒錯。」


第56章 【人間冥道】-三

  如此一想,心頭頓時輕快不少,一時無所事事,目光又停在展昭手中的書卷之上。

  「想來也不會讀什麼聖賢文章,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徒耗燈燭,不知在看什麼烏七八糟的書……」喃喃自語間,便伸手去拽那書卷,一拽不脫,二拽,還是拽不動。

  端木翠忽地心頭起疑,看看那書卷,又看看展昭。

  「展昭,你早就醒了吧?」

  展昭沒動,嘴角卻不易察覺的勾起稍許弧度。

  端木翠恨得牙癢癢:「還裝?信不信我叫你這輩子都醒不過來?」

  面對威脅,展大人從來就無懼無畏,因此,依舊睡的四平八穩酣暢無比。

  端木翠咬牙切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狠狠一腳踹向展昭身下的圓凳。

  有些時候,就得玩兒狠的,這一踹,總算把展昭踹出響動來了。

  隨著圓凳咣當一聲翻倒,展昭一記漂亮的鷂子翻身,衣袂微振,穩穩落地,順手將身上滑落的被子撈住,看向端木翠時,只覺眼前一亮,笑道:「好看。」

  端木翠眼珠子一轉:「人好看還是衣服好看?」

  展昭反應也不慢:「人好看。」

  末了,意味深長的加上一句:「端木姑娘長的好看,穿什麼衣裳都好看。」

  端木翠白了展昭一眼:「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展昭,你真是個小氣貓,我說你穿什麼都好看,你不反說我一句你心裡就不舒服。」

  展昭無辜道:「這有什麼辦法,都是娘教的,小時候,我娘就常跟我說,對於某些人,再難看也要說好看……」

  語畢,很是自得地看著端木翠被自己氣到說不出話來,頓覺神清氣爽。

  不對不對,端木翠的臉色怎麼漸和緩了去,反笑得分外藏刀?

  展昭隱隱覺得頭皮發麻,某些情況下,端木翠的臉色便是衡量事態走向的晴雨錶,當此刻,分明書寫著反敗為勝扭轉乾坤。

  果然,端木翠語出驚人:「展昭,那是你娘說的麼,那分明是我娘說的,我娘什麼時候成了你娘?難不成你想管我娘叫娘?可是我娘沒生過你這樣的兒子啊,除非你做我娘的女婿,可那也

  得先問我同意不同意啊。」

  這麼一長串話,你娘我娘其繞無比,端木翠篩豆子般劈裡啪啦一氣呵成,朗朗上口字字清亮,都不帶換氣兒的。

  展昭先是有些發懵,待得反應過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張了張嘴又閉上,末了深切體會到什麼叫兵敗如山倒。

  好在端木翠原為武將,很是明白窮寇莫追的道理,嘻嘻一笑,岔開了話去:「展昭,你是什麼時候醒的?」

  「學武之人,若是身側有人都察覺不出,未免太不濟了些,」說話間,將臂上搭著的被褥送回床上,「話說回來,你方才在桌邊坐了這麼久,嘟嘟噥噥自言自語,到底是做什麼?」

  「當然是將上界的咒語一一念過,」端木翠說的很是煞有介事,「與溫孤尾魚對陣在即,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咯。」

  「半夜三更,跑到我房裡來,對著我念上界咒語?」展昭不信。

  「旁人都睡下了,只有你屋裡亮光啊,」端木翠理直氣壯,「你睡的這麼死,點著蠟燭也是浪費,那麼我就來用咯,有什麼奇怪的?」

  這話說的……

  明明破綻百出,細想想卻也沒什麼好反駁的,興許人端木翠的確是有資源分享的意識也說不定。

  見展昭猶有疑色,端木翠兵行險招:「展昭,你不會以為是你長的好看,我看迷了眼捨不得走了吧?」

  諸位,撒謊騙人最高明的招數絕不是信口開河見天忽悠假話大話空話三花聚頂,端木姑娘的做法更加棋高一著:所謂三句假夾一句真,假作真時真亦假,說假話時表情要真,說真話時神色要假,真真假假,難辨真假,最終要它真便真,要它假便假。

  展昭苦笑:「看來你今晚精神不錯,連帶著鬥志水漲船高,口齒愈發伶俐,我還是少往槍頭上撞。」

  語畢似是想到什麼,自枕邊取出一幅字畫遞給端木翠:「這是公孫先生适才畫的先帝圖,交由你作那托夢之法。」

  端木翠一愣,她先時與展昭爭強鬥勝,心下洋洋得意,倒將正事撇了去,此際聽到展昭所言,方才想起溫孤尾魚之事,心頭隨之一沉,面上輕快之色亦斂了不少,接過字畫展開看過,道:「公孫先生見過皇帝的爹麼,畫的像麼?」

  展昭搖頭道:「聽先生所言,未曾見過。此畫是依據之前老宮人的描述所畫,應該是有八分像的。」

  端木翠歎氣道:「橫豎都是假的,能唬到皇帝便行。」

  說著伸出一指,沿著字畫上真宗的輪廓徐移徐動,雙唇微微翕合,也不知念些什麼咒語,末了屈指對著畫像輕輕一彈,低聲道:「去跟你的皇兒好好說說,速速解了宣平的圍困才是。」

  話音未落,那字紙如同飛灰般四下散開,個中滑落一縷人形,依稀便是絳紅皇袍通天冠的模樣,尚未看得真切,那人形已然飄飄忽忽,穿牆而去。

  此法並不耗神,端木翠卻有些鬱鬱,先時關於人間冥道的落落情緒重又襲來,怔愣半晌,伸手將展昭落在桌上的書拿過,隨手一翻,卻是一本殘破的《史記.周本紀》。

  端木翠心中一動,似是想到什麼,一時間卻又難以明瞭,就聽展昭從旁道:「晚間聽公孫先生說起你出身西岐,我對商周間事所知不多,便托李掌櫃的尋了這書來看。」

  端木翠隨口嗯一聲,只覺心底一隅某個答案呼之欲出,偏又觸之不及,沒來由的心急,因想著: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什麼來?

  展昭見端木翠不答,笑了笑又道:「遠年舊事,多虧有了典籍記載,否則今人去哪裡知道……」

  話音未落,就聽端木翠失聲道:「我明白了!難怪溫孤尾魚可以打開人間冥道,他在瀛洲看管上古典籍,每日擁卷自坐,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如此一想,茅塞頓開,先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直如春水融冰,一一消釋開來,正心潮起伏間,

  就聽展昭溫和道:「端木,人間冥道,你已經提過許多次了,那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端木翠這才省得展昭對人間冥道一無所知,略略遲疑,便將人間冥道的由來大略說了說,展昭聽得頗為仔細,末了問道:「你方才說,女媧娘娘『剖心為燭,瀝膽成光』,一定要如此這般才尋得著冥道麼?」

  端木翠笑道:「冥道這個地方,最是奇怪不過,明明藏汙納垢,彙聚了全天下至陰至邪至奸至惡的戾氣,偏偏無色無味無形,就算近在手肘,你也察覺不出,只有以神光照之,才可迫其顯形,所以上界有句話說:欲進冥道,先顯其形。如果不能讓冥道顯形,任你天大本領,都直如沒頭蒼蠅般亂撞,窮其一生,連冥道的邊邊角角都摸不到。」

  展昭極輕地歎了口氣,道:「我不是問這個,我是想問你,一定要學那女媧娘娘剖心瀝膽才能讓冥道顯形?」

  端木翠心念一轉,已然猜到展昭用意,笑道:「展昭,你是怕我剖心瀝膽不得活麼?」

  說著伸手在腹前比劃了一刀,腦袋一歪,兩眼一翻,舌頭一伸,正要怪叫一聲「我死啦」,目光驀地觸及展昭眸中的關切之色,心中一暖,收了怪相,坐正身子道:「冥道未進就殺身成仁,我哪有那麼笨?女媧娘娘雖然神力無邊,但她畢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神仙,後來的神仙想出了很多省力的法子,用不著剖心瀝膽那麼麻煩啦。」

  (簡言之,就是時代在發展,科技在進步,我們在創新……呃……被pia飛……)

  展昭這才放下心來:「那麼,你有什麼法子讓冥道顯形?」

  「只要攫取天地之間最亮的一道光,」端木翠眸中異彩大盛,「展昭,考你一考,這是什麼光?」


第57章 【人間冥道】-四

  「最亮的一道?」展昭沉吟片刻,有些不確定,「雷電之光?」

  端木翠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神色來:「那樣鬧哄哄急嘈嘈轉瞬即逝的電光,怎麼可能當得起天地間最亮這樣的稱譽?」

  展昭笑笑,旋又思忖開來,端木翠道:「展昭,想不出就認輸吧,當初我也是想了許久才想出來的……」

  話音未落,就見展昭微微一笑,徐步行至窗前,緩緩將窗扇支開。

  打眼看去,窗外一片漆黑暗沉,冷風得了空檔進來,端木翠不由打了個寒噤。

  展昭微笑,轉身向端木翠做了個「請」的手勢。

  端木翠哼了一聲,道:「怎麼,你又想說是月光還是星光?」

  展昭搖頭道:「都不是,你若有耐心,再過一個多時辰,便會看到。」

  端木翠心頭咯噔一聲,旋即反應過來,喜道:「你想到啦?」

  展昭笑而不答,重又向窗外看去,俄頃端木翠過來,只覺窗口處寒意更甚,忍不住雙臂抱起,向展昭靠了靠,仰臉看展昭道:「當初我想了很久才想到,展昭,你怎麼會這麼聰明?」

  展昭低下頭,正對上端木翠澄澈雙眸,鼻端聞到她發上淡淡的皂角氣息,不由心中情動,忙收斂心神,移開目光道:「也不知為什麼,突然就想到了。」

  端木翠哦了一聲,不再追問,兩人並立窗前,目光落於溶溶夜色深處,竟都忘卻了寒意。

  不知為什麼,展昭的眼眶忽然有些溫熱。

  那刺透重重夜幕的第一道曙光,可不就是天地間最亮的一道光麼。

  它或許沒有日上中天之時的陽光熾烈,也不如日落長河時的夕光柔美,可是若沒有這道直面濃重陰霾與暗沉的第一線曙光,又如何能拉開無際夜幕,現出一片生機盎然的清平天下?

  ……

  「端木。」

  「嗯?」

  「曙光現時,便要動身去人間冥道?」

  「是。」

  「那我送你。」

  「……好。」

  ————————————————————

  夜色依舊濃稠,正是入曙之前最暗的時辰。

  端木翠與展昭一前一後,小心翼翼繞開地上陳屍,登上宣平城樓。

  站在垛口處向外看去,遠處點點燈火,側耳細聽,隱有呼喝之聲。

  龐太師還真是盡忠職守,知道宣平疫重不敢入城,但城外的守備,絲毫都不放鬆。

  「也不知道冥道長的什麼模樣,」端木翠深吸一口氣,想了想兩手合十拜了一拜,「女媧娘

  娘,你夢中有知,得好好保佑我才是。」

  展昭笑道:「為什麼是夢中有知?女媧娘娘也跟瀛洲的神仙一樣,都睡下了?」

  端木翠得意道:「展昭,這就是你不知道了,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女媧娘娘、伏羲大帝這樣的神仙開山鼻祖,老早就隱退啦。」

  隱退?一時之間,展昭倒真是有些不解。

  「就好比江湖中的門派咯,」自打展昭教她以江湖人自居蒙過李掌櫃的之後,端木翠儼然一副老江湖的架勢,「老一輩的掌門傳位給新一代的掌門,新掌門老了之後又將位子傳下去,否則一個人總霸著掌門的位子有什麼意思,早晚有做膩的一天,再說了,你老不讓位,弟子們沒有出頭之日,心裡頭也不痛快呀。」

  「就好比上古時的禪讓?」展昭有些明白過來。

  端木翠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有那麼幾分像,可也不全是,我琢磨著,是他們自己做神仙做膩了,做了成千上萬年,也做不出什麼花樣來了,索性甩手睡覺去,反正天地已成乾坤已定,剩下的,你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

  「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展昭微笑,「倒確實是這個道理。不過,做神仙也會做膩麼?」

  端木翠白了展昭一眼:「你不做神仙,當然不知道做神仙的辛苦。剛開始時還挺新鮮,可以在天上飛,可以在水裡跑,可是展昭,我又不是有病,誰還見天飛來飛去的不下來?我沒做神仙時,總覺得要什麼就有什麼,想什麼就成什麼的日子是最愜意不過了,真的過上了這種日子,反而覺得沒什麼勁。女媧娘娘她們過了上萬年,不煩才怪。」

  「所以,就陸續睡去了?」細細一想,倒也合情合理,反正新一代神仙已然長成,放手讓後來人去做也未嘗不可,「睡在哪裡?」

  端木翠俏皮一笑,伸出手臂比劃了個大圈:「偌大天地,我也不知他們都睡在何處,聽說女媧娘娘化作一塊青石,沉睡於茫茫大山之間,還聽說伏羲神化作深海巨樹,枝幹抽生數裡之遙,無數魚蝦在枝椏間洄游……你不用擔心他們被吵醒,再大聲響都吵不醒他們。」

  「若是睡的太久,自己醒了呢?」

  端木翠愣了一下,半晌才猶猶豫豫道:「自他們睡去,至今還從未聽說有誰醒來……醒了的話,可能翻個身再睡罷。」

  展昭忍住笑:「若是睡多了,不也會覺得無聊麼?」

  「怎麼會?」端木翠答的很是認真,「他們這樣的沉睡,是真真正正封存了五官,斷了七情六欲,沒有感覺也沒有知覺,就算真的無聊,他們也感覺不到的……況且,現在越來越多的神仙都已經沉睡了,難道你不覺得,那些白日飛升顯露神跡之事,大都是漢晉間口口相傳,唐時已

  大為減少,大宋開國之後,幾乎不曾聽說麼?」

  說的倒確是事實。

  那些個神仙軼事,上古時自不必說,秦時徐福率三百童男童女尋海外仙山,渺然無歸;漢武帝年間,《內傳》記曰「元封六年四月,武帝于承華殿前迎西王母」,唐時民間盛傳玄宗夜半架梯登月,造訪廣寒清虛之府,似乎那時的富貴帝王家與仙真之間過往甚密交情不淺,但是近百十年來,聽的多是宮闈秘事,什麼燭影斧聲狸貓換太子,儼然與上界毫無瓜葛。難道真如端木翠所說,是因為「越來越多的神仙都已經沉睡了」?

  展昭于升仙修真之事本就無甚了了,因此上只是一笑置之,正欲說些什麼,端木翠又道:「待我將來沉睡了,展昭,你說我幻作什麼形好?」

  展昭心知端木翠若是開了此類話頭,必然信口開河沒邊沒際,便想岔開話題,哪知端木翠那邊已然興致勃勃地謀劃開了:「不如我去找你,展昭,到那時你應該已經作古了,我幻形作石像給你守墳好不好?」

  若換了別人,開口說你「作古」,閉口為你「守墳」,展昭縱是再好脾氣,只怕也會心生不悅,可是經由端木翠說出,再念及她的身份性子,知她確是無心,也沒法駁她什麼,唯有搖首

  苦笑:「不勞煩端木上仙。」

  「不麻煩呀,在哪不是睡?」端木翠毫不氣餒,「要不,我幻作你墳上一棵青松?」

  展昭婉言謝絕:「不用了,那麼小的墳塚上憑空長出你這麼大的青松,我怕把上墳的人嚇著。」

  「說來說去,你還不就是嫌棄我,」端木翠瞪展昭,「旁人請我去我還不樂意去呢。」

  有誰會請你去……

  展昭歎氣,想了想還是折中下:「你幻作些普通的花花草草便好。」

  思來想去,墳塚之地,多的是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不至於那麼突兀。

  端木翠顯然不是這麼想的:「花花草草……要不就……牡丹?」

  「端木,」展昭決定儘快結束這場怪異荒誕而又匪夷所思的討論,「荒草萋萋的墳塚之上長出你這麼豔麗無匹的牡丹,旁人會以為我在地下成了精的,若有好事者非要掘開一查究竟,我更是不得安寧了……你好好做你的神仙,沉睡的事情容後再議。」

  端木翠哼一聲,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好在,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開去。

  「展昭,」端木翠似是怕驚動了什麼,聲音忽然壓的極低,「曙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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