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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紅樓)紅樓之拖油瓶》作者:八爺黨【完結】

  ☆、第八十五章

陳氏帶著三個姐兒趕到陳家的時候,陳珪尚未歸家。陳老太太並馮氏則張羅著家中大小替陳珪預備洗塵。陳老太爺且端坐在正堂上首,裝模作樣的拿著一本書來瞧。只可惜思子之情太過,心不在焉之余,那書拿倒了尚且不知。
    尤三姐兒見狀,少不得開口調笑道:「世人皆贊讀書精湛之人,說他熟知典籍,且能倒背如流。如今外祖父閱覽詩書,雖比不上倒背如流之輩爐火純青,但是能夠‘倒讀如流’,也是極為不易的。」
    陳老太爺聞聽尤三姐兒如此打趣,少不得低頭看了眼手中之書,旋即莞爾一笑,只將詩書撂在一旁,搖頭笑道:「罷了罷了,既然看不下去,又何必做出此等模樣,憑白叫我的小外孫女笑話了。」
    眾人聞言,少不得哄堂而笑。陳氏則指著尤三姐兒啐道:「真真是個牙尖嘴利的鬼丫頭。連你外祖父也打趣起來。還不快快給你外祖父敬茶賠罪。倘或再這麼沒大沒小的,仔細我捶你的肉。」
    尤三姐兒嘻嘻的笑了,忙的起身敬茶與陳老太爺,口內則說道:「外孫女兒無狀,還請祖父大人饒恕些個兒。莫要讓母親捶我的肉了罷?」
    說罷,仍舊可憐兮兮的假哭出聲。瞧得眾人越發好笑,陳老太太指著尤三姐兒道:「你也得有人治你一回罷了。」
    一句話未落,仍舊打趣陳老太爺的道:「叫你裝相,這會子被外孫女兒一語道破了,可還好受?依我說,想兒子便是想兒子罷了,有什麼丟人的。子璋此去一年多,雖說每常來往通信皆按時應晌,可到底不必在家時日日見面的好。即便是心下惦念些個兒,也是尋常之事。偏你愛做出這麼一副模樣兒來。反招兒大家的笑話。」
    陳老太爺被陳老太太數落一通,也不以為意。只擺手搖頭,接過尤三姐兒的賠罪茶,剛要開口說什麼,只聽二門上回事人回說「老爺已經進京了,正在門外下車」。
    話音未落,陳家眾人早已激動的站起身來。馮氏更是險些失手打碎了手內的茶盞。忙的轉身將茶盞撂在一旁的花幾上,也不顧杯碗歪斜,茶水溢出,忙帶著兒女人等接出大廳。
    只見陳珪風塵僕僕的身影早已進了二門。喜得馮氏忙迎上前去,口內剛叫了一聲夫君,視線觸及跟在陳珪身後的一個十六七歲,身著月白武服的姑娘身上,不覺嚇得臉色一白。身形也承受不住的搖搖欲墜。一雙眼睛登時紅將起來。
    馮氏忙掩住了心頭湧將出來的心酸苦楚,強撐著笑言向陳珪見了禮,這才問道:「這位妹妹不知是誰?怎麼稱呼?」
    陳珪離家一年多,雖然每常與家中通信,但公務纏身之余,也常忍不住思念之情。只好對著家書聊以慰藉。
    此刻好容易見到了髮妻小妹兒女姪女,早已按捺不住的撲上來。一時摸摸兒子,一時拍拍女兒,一時又將兩個姪女兒摟在懷中顛了顛,忙的壓根兒就沒聽清馮氏的話。
    一時又惦念著老父老母,忙的越過眾人進入廳中給陳老太爺陳老太太叩頭請安,口內只說「兒子不孝,不能親侍奉在父母身側」雲雲。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多日不見兒子,自然十分想念。陳老太太忍不住淌眼抹淚的將陳珪扶起,摟在懷中心肝兒肉的哭了半晌,陳老太爺雖然不似陳老太太這般真情畢露,然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只握著陳珪的手,不住的念叨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一時又命陳珪坐下,待丫鬟獻茶畢,仍命陳橈、陳婉、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給陳珪叩頭。
    陳珪笑著叫起,這時才留意到大姑娘,怔愣了片刻方才想起來這時尤府的嫡長女,不覺笑道:「大姑娘也這麼大了,出落的如此標緻,果然不俗。」
    陳老太太聽見陳珪如此說,便接口笑道:「可不是麼。長得標緻,福氣也大。再過兩個月就要嫁進寧國府做國公夫人了。到時候還得咱們家橈哥兒背著她上花轎呢。」
    此事陳珪早在家書中俱已得知,此時聞聽陳老太太提及,少不得故作正色地開口調笑道:「這可是個大事兒。到時候可得要橈哥兒吃的飽飽兒的,莫要摔了咱們家大姑娘才是。」
    一句話未落,眾人早已笑出聲來。陳老太太好笑又好氣的點了點陳珪,又點了點陳氏,口內說道:「顯見的你們兩個是親兄妹了。說話兒的口風都是一樣的。」
    眾人聞言,少不得又是賠笑出聲。唯有馮氏仍舊惦念著跟陳珪一道兒回來的那位姑娘,縱使勉強露出笑意,臉色兒仍是一片慘白。
    陳珪留意著髮妻眼圈兒發紅,面色不好,不免關切的問道:「你這是怎麼了?可是身上不舒服?」
    馮氏見問,勉強笑了笑,搖頭說道:「並沒有什麼。想是方才被風吹了,過一會子就好了。」
    說罷,仍舊指著門口兒站著的那位姑娘問道:「不知妹妹姑娘是誰,怎麼稱呼?」
    眾人聞聽此言,這才留意到門口站著的身穿月白武服的姑娘。不覺面面相覷,登時心下一沈,皆不說話了。只看著陳珪。
    有道是知妻莫若夫,陳珪一掃馮氏滿面含醋捻酸的模樣兒,便知道她是誤會了。不覺哈哈一笑,指著那位姑娘說道:「你們可真是……慣會胡思亂想的,都想到哪裡去了。這是我給咱們家姐兒請的練習弓馬騎射的女先生。之前三姐兒不是說想要學騎馬麼,婉姐兒和二姐兒也都跟著起哄。只是那會子咱們家並也不認得什麼會武藝的姑娘,倘或叫個男丁護院兒來教,傳將出去了也不像。只恐壞了女孩兒們的清譽,所以便作罷了。這次我去江南,偶然識得梁家兄妹,恰好這兩兄妹都是會武藝的高人。現如今她哥哥梁鳳饒已投到了六皇子門下,這位梁姑娘原也要隨她哥哥去的,還是我好說歹說,嘴皮子都磨破了,才求得六皇子應允,許我帶著她家來,教咱們家女孩兒們的弓馬騎射。」
    陳珪一席話落,仍笑著叫過那位梁姑娘。只見那位梁姑娘從從容容,落落大方的走上前來,抱拳見禮道:「晚輩梁紅玉,見過老太爺老太太,見過夫人,見過姑太太。」
    陳家眾人沒想到還有這一樁烏龍,少不得賠笑答應。陳珪又命家中小子姑娘們給梁紅玉見禮。三姐兒這才笑眯眯的道:「姐姐叫梁紅玉,原是宋朝一位女將軍的名兒。」
    梁紅玉聞聽三姐兒之言,也笑著回道:「那是我們家的老祖宗,倘或有機會效仿先祖,能夠以女兒之身徵戰沙場,報效國家,紅玉也不枉學了這一身武藝了。」
    尤三姐兒見梁紅玉笑容燦爛,言談舉止疏闊大方,並不似尋常閨閣女子言笑時扭捏做作,非講究什麼笑不露齒的儀態,心中便覺親近喜歡。忙上前拉著梁紅玉的手兒笑道:「我也想學習弓馬騎射,倒沒有姐姐這麼遠大的抱負。只想著強身健體也還罷了。」
    梁紅玉聽了這話,便笑道:「可是練習弓馬騎射可苦的很……」
    一句話尚且沒說完,馮氏已在旁笑道:「快些坐下說話兒罷。走了這麼久,可都累了。快些吃杯茶歇歇。」
    說罷,又命小丫頭子上茶來。且似笑非笑的瞪了陳珪一眼,口內說道:「既是替家中姑娘們請來的女先生,夫君怎麼不早說。白晾著先生在門口兒站了那麼久,哪裡是咱們這樣人家兒的待客之道?」
    陳珪聞言,則笑嘻嘻的並不答言。反倒是梁紅玉並不在意,口內只笑言道:「陳大人剛剛回家,自然是要見過父母家人的。我即便是在旁等會子,也是情理之中。夫人莫要這麼說。」
    馮氏聞言,少不得又贊了梁紅玉幾句。便命丫鬟們預備熱水洗漱,又命廚房做飯。陳珪聽聞,則笑著擺了擺手說道:「不用擺飯了,時間來不及。且讓我梳洗一回,還得入宮面聖去。你們先吃著,且替梁先生預備客房就是了。」
    眾人聞言,不覺大驚。陳老太爺忙的說道:「這會子進宮?都要落鎖了罷?」
    陳珪無奈笑道:「沒辦法,事情緊急。聖上與太子殿下還等著我們回話兒呢。要不是就這麼風塵僕僕的進宮面聖,實在大不敬。恐怕我這會兒都到不了家。」
    陳珪既如此說,眾人也無可奈何了。馮氏忙命丫頭們送熱水,親自服侍陳珪熟悉過,又換了朝服,匆匆進宮面聖。
    這裡且不提陳家眾人如何款待梁紅玉。只說陳珪匆匆進宮時,當今與太子殿下,以及朝中諸位老臣已經在勤政殿了。
    陳珪剛剛請門口的小太監通報過,洗漱已畢的六皇子也匆匆而至。兩人只是相互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有小太監通傳命兩人進殿奏對。
    陳珪與六皇子只得躬身入殿。一時見過聖人與太子殿下,一一的回稟過江南諸事——其實早在兩人回京之前,早已寫好了條陳奏疏稟明此事。此刻當面回奏,亦不過是解答聖人與太子殿下的心中疑慮罷了。

  ☆、第八十六章

六皇子與陳珪此番奉命下江南賑災查案,包括永嘉帝在內,滿朝文武皆以為此去一行必得腥風血雨,貪官酷吏落馬無數,乃至兩江官場半壁江山皆得改頭換面,甚至永嘉帝都已經做好了英名蒙塵的準備。
    哪裡想到陳珪剛到江南之後,便帶著太子殿下的親筆手書和錦衣軍統領趙弼和的家信分別拜訪了幾位江南大佬,幾次請酒吃席下來,便已經推杯換盞,化干戈為玉帛,而後又借著「將功補過」之名,遊說兩江官員出財出力,在朝廷賑災錢糧並不寬裕的情況下,鼓動當地官員自掏腰包安置災民,購買土木糧種農具耕牛,著手張羅重建事宜;除此之外,更是舌燦生花,勸說兩江泰半犯事官員還清朝廷錢款,主動繳納貪墨臟銀,揭發主事者以減其罪……
    最終除真正罪大惡極赦無可赦的主事者不得開脫之外,其餘官員竟然各有各的推托之詞,雖然奏疏上達天聽之後,這些官員仍舊會因失察之過而受到責罰,但好歹身家性命是保住了。朝廷和永嘉帝的顏面也就保住了。
    這麼一樁震驚朝野,牽扯兩江的大案,竟然被陳珪長袖善舞,四角俱全的做到了和光同塵,米分飾太平,且又圓滿解決了賑災之事的大團圓結局。直叫長安城內擔憂不已的永嘉帝並太子殿下,以及那些想看陳珪笑話兒的朝臣們摔碎了眼珠子。
    在永嘉帝並滿朝老臣眼中看來,六皇子與陳珪的這一樁差事著實辦的乾淨漂亮,毫無後顧之憂。這樣的局面也讓永嘉帝和滿朝文武頗為好奇,不知道陳珪究竟做了什麼。
    然條陳奏疏之上只能將此事前因後果大略寫明,終究不能事無巨細的交待明白。所以此番回京面聖奏對,永嘉帝著重詢問了當中細節——或者說是陳珪的手段。畢竟以六皇子剛直不阿,寧折不彎的脾性,這種和光同塵的漂亮事兒不像他的手筆。
    陳珪眼見聖人垂問,心中早已擬好腹稿,當即侃侃而談。忽悠的永嘉帝與諸位朝臣連連點頭稱贊。唯有身處其中的六皇子似笑非笑的看了陳珪一眼,暗暗罵了一句「騙死人不償命」,不過出於種種考慮,倒是並未拆穿陳珪的謊言。
    一時陳珪稟明經過,永嘉帝又向六皇子詢問了各種細節部分。方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而後又沈吟片刻,開口說道:「此番言官御史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盧煥章貪墨修河工款一案,雖然經過欽差查明,證明涉獵其中的官員五不足一,但終久也暴露了兩江官場有官官相護之弊。爾等須得引以為戒。如今河道總督、蘭台寺大夫與兩江官位多有空缺,諸位愛卿可有賢能舉薦?」
    太子殿下與諸位大臣聞言,登時面面相覷。沈吟半日,皆無人說話。永嘉帝見此情形,不覺輕笑,隨手指了指太子說道:「太子為國之儲君,監理國事。由你來舉薦賢能乃分內之事。你先說說罷。」
    太子殿下聞聽聖人之言,忙躬身說道:「回稟陛下,兒臣前番舉薦盧煥章擔任河道總督,豈料盧煥章不思忠君報國,反而勾結兩江官員貪墨修河工款,致使河堤崩潰百姓遭難。兒臣識人不清,著實慚愧。豈敢——」
    「好了。」永嘉帝擺了擺手,打斷太子殿下的自咎之言,因說道:「常言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身為人君,需要有識人之明,斷人之才。然偶有失措,也是情理之中。太子……」
    永安帝說到這裡,若有所思的停了停,方才說道:「說說你心中的人選。」
    太子殿下見狀,只得小心翼翼的報出了自己的人選。這回他倒是吸取了陳珪當年之勸諫,並未舉薦自己的門人。而是考慮到其才幹性情,推舉了一位中立大臣——或者換句話說,乃是永嘉帝的心腹大臣。
    永嘉帝聞聽太子所言,也在意料之中。旋即又問三皇子、六皇子、七皇子並殿中大臣們的意見。
    眾人因立場不同,所舉薦之人自然各有不同。也有窺測聖意而舉薦賢才的。永嘉帝心如明鏡,皆不以為意。
    吏部尚書眼見眾位皇子的目光都落在河道總督的位子上,況且聖人也已成竹在胸,便不再多言置喙。反而上前舉薦道:「啓稟陛下,微臣以為前科探花林如海為人清正,才幹優長,且遇事機敏,可堪蘭台寺大夫之任。」
    所謂蘭台寺大夫,其職責跟御史言官差不多。不過同御史聞風而奏的純嘴炮不同,蘭台寺大夫更有檢察之權,所以權柄要更重一些。吏部尚書之所以舉薦林如海為蘭台寺大夫,一則是考慮到林如海乃翰林探花,身份清貴;二則也是考慮到林家乃五世列侯,在江南一帶名望甚高,況且林如海又娶了榮國府長房嫡女賈氏為妻,與兩江官員更是同出一脈……在江南暴出貪墨大案,兩江官員紛紛落馬的敏感關頭,倘若聖人派這麼一位仕宦子弟擔任蘭台寺大夫,應該能夠安撫一下人心罷?
    最重要的一點,則是林如海本身的才幹機敏,足以應付這個差事。
    果然,吏部尚書話音剛落,永嘉帝饒有興味的挑了挑眉,旋即沈吟片刻,竟是允了吏部尚書的舉薦。乃命人草擬旨意,頒發六部。至於河道總督的任命,永嘉帝最後也選擇了自己的心腹之人——恰好就是太子殿下方才舉薦之人。諸位皇子看在眼中,不覺各自思量。
    至於六皇子與陳珪則因辦差有功,皆官升一級。六皇子更是從郡王升為親王一爵。至於兩個人回京之後是否還有重任加身……永嘉帝目前倒是沒有什麼表示,只以長途乏累為由,且叫眾人各自散了不提。
    眾人見狀,只得躬身告退。魚貫退出勤政殿。
    三皇子偷雞不成蝕把米,為了捅出兩江官場一事折損了不少眼線人脈,結果雖然將盧煥章拉下馬來,卻並未撼動太子之位,又不敢同永嘉帝計較。心下正憋了滿心的火氣,眼見六皇子與陳珪跟在太子身後亦步亦趨,少不得百般譏諷的道:「陳大人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果然好本事。六弟跟著陳大人耳濡目染,當差辦事也愈發老練了。可見太子殿下調、教有功,也叫我等知道知道,什麼叫會咬人的狗不叫!」
    一句話落,陳珪仍舊滿面春風,看不出什麼來。六皇子卻是面色鐵青,目光冷冷的盯著三皇子。
    太子殿下見了,不怒反笑,且意味深長的從頭到腳的打量了三皇子幾個來回,口內慢悠悠的說道:「三皇弟如此氣急敗壞,口不擇言,才叫孤誤以為有惡犬撲面而來,幾欲擇我而噬。」
    「你——」三皇子聞言大怒,尚且未能開口反駁,一旁圍觀的七皇子等人早已掌不住的噴笑出聲。
    三皇子礙於太子乃是儲君,且不好跟他爭執什麼。眼見七皇子等人如此,便衝著眾人發火撒氣的道:「爾等笑什麼?」
    「哎,三哥你說不過太子殿下,就想拿我們兄弟幾個撒氣,什麼意思?」十一皇子不以為然的嗤笑一聲,攔在七皇子的面前說道:「三哥你可別想欺負我們,惹惱了弟弟,到時候不管不顧的跑到父皇跟前兒告你一狀,你也得想想你受不受得起。」
    三皇子被十一皇子一句話噎的險些上不來氣兒,不過他到底避諱此事,並不敢叫父皇知道。聞聽十一皇子所言,只得恨恨的冷哼一聲,甩袖子走了。
    十一皇子當著太子殿下和諸位皇子的面,朝地下啐了一口,不以為然的嗤笑道:「什麼東西。」
    而七皇子則衝著太子殿下和六皇子笑眯眯的拱了拱手,開口說道:「六哥奉父皇之命去江南辦差,一路辛苦。弟弟早已備好薄酒為六哥洗塵。只不知六哥是否賞面。」
    六皇子聞言,則遲疑的看了眼太子。太子因笑道:「實不相瞞,得知六弟與子璋今日回京,孤也在東宮預備了一席薄酒為六弟洗塵。既然七弟也有此意,不妨一道過來。咱們多些人吃酒,也好熱鬧熱鬧。」
    七皇子聞言,少不得應允。其餘幾位皇子皆為七皇子馬首是瞻,自然也都笑應了。
    唯有十二皇子皺了皺眉,向六皇子說道:「六哥還是先去後宮拜見母妃罷。母妃得知六哥今日回京,一早兒就準備開來了。不但親自下廚做了六哥最愛吃的東坡肉,還將六嫂和小侄子都接到宮里了。就想咱們一家人好好兒的團圓團圓。」
    太子殿下聞聽十二皇子所以,只得笑言道:「這倒是我的疏忽了。竟然忘了淑妃娘娘思子心切。既然如此,六弟還是同十二弟一道兒去給淑妃娘娘請安罷。等明日再來東宮,哥哥給你接風洗塵。」
    六皇子聞聽此言,少不得躬身道謝,拜別過太子殿下與諸位皇子,這才同十二皇子返回後宮。七皇子見狀,也只得告辭了。
    唯有陳珪同太子殿下一道兒回了東宮。君臣之間行過大禮,各自落座,太子殿下命人獻茶。這才笑問江南之事究竟如何。
    陳珪眼見外書房內並無外人,便也不再推脫,登時毫不遮掩的稟明經過。
    話說陳珪身負太子殿下的器重和庇佑,又有錦衣軍統領趙弼和為其背書,更因其八面玲瓏善於遊說人心之故,剛剛抵達江南不久,便於酒戲傾談之下博得了兩江官員的信任和親近。再不復遠在長安時的喊打喊殺。
    既解了自己萬人咒罵的困境,陳珪接下來便開始遊說甄應嘉等幾位江南大員,央其出面向兩江官員拉攏作保,不但打消了兩江官員對於太子殿下壯士斷腕的怨懟之情,更是把自己美言成了仗義執言,且又心系眾臣,所以自告奮勇下江南,替眾人善後彌補的好人兒。
    這廂陳珪打著奉太子私命替眾人善後的名義安撫遊說兩江官員,那廂六皇子則秉持著鐵面無私的公正嚴明,以朝廷欽差之名嚴查貪墨諸事,兩個人一個□□臉兒,一個唱白臉兒,配合的倒是頗為默契。就這麼拿捏住了兩江官員,順風順水的辦好了賑濟災民的差事。
    且叫江南百姓對永嘉帝感恩戴德,兩江官員對太子殿下再無嫌隙。

  ☆、第八十七章

太子殿下對陳珪的這一趟差事非常滿意。他沒想到陳珪竟然能真的保下江南官場大半勢力——原本他都已經做好了壯士斷腕的準備,還以為這次至少得失了大半羽翼的。卻沒想到陳珪口內說的嚴重,真正到了辦差的時候,卻回旋的如此漂亮。
    陳珪耳內聽著太子殿下接連不斷的稱贊之語,笑言道:「其實微臣之所以能夠做到如此地步,倒並不是微臣有本事有能力,原因不過是四個字——」
    「哦?」太子殿下聞言,饒有興味的問道:「願聞其詳。」
    陳珪便笑道:「不過是順應聖心罷了。」
    「順應聖心,」太子殿下順著陳珪的話念叨幾遍,若有所思的笑道:「此言何解?」
    陳珪見問,口內笑言道:「太子殿下已是心如明鏡,又何必考校微臣。」
    陳珪頓了頓,繼續說道:「聖人少年登基,英名一世,如今天命之年,自然是更加的愛惜羽毛。這兩江官場之事,說穿了也不過是吏治不清,官官相護,貪墨勾結,此事既關係到民生國本,卻也關係到陛下的清名……」
    「……因兩江官場多為太子門下,所以聖人之前考慮到的則是殿下羽翼漸豐,而這些羽翼相互勾連,欺上瞞下,讓聖人感覺到了危機,所以聖人才會震怒非常。如今太子殿下表明瞭壯士斷腕之心,雖然大失羽翼,卻也是安了陛下的聖心。陛下的聖心既安,自然就會考慮到自己的一世清名……」
    陳珪說到這裡,意味深長的嘆息一聲,目光灼灼的看著太子殿下說道:「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句話……聖人已經老了……」
    最後一句話說出口的時候,聲音輕的已經細不可聞。然而聽在太子殿下的耳中,卻如晨鐘暮鼓一般,登時撞擊在心上。
    太子殿下虎目威嚴的凝視著陳珪半晌,方才雲淡風輕的笑道:「從前只以為陳卿有實幹之才。並不曾想到陳卿也有謀士之略。真叫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陳珪聞言,向太子殿下深鞠一躬,口內則道:「微臣原鞠躬盡瘁,為太子殿下效犬馬之勞。」
    太子殿下看了陳珪一會兒,方才笑言起身,親自上前扶起陳珪,君臣二人又談笑了幾句。太子殿下因向陳珪詢問他對六皇子的評價。
    陳珪聞言,不由得滿面肅然,正色說道:「六皇子殿下鐵面無私,忠肝赤膽,謀國不謀身,實乃國之幹才。」
    「哦?」太子殿下不覺動容道:「陳卿對六弟評價如此之高?」
    陳珪便說道:「殿下不知,此番下江南賑災查案,若不是六皇子殿下甘願辦黑臉與臣相互配合,請恕臣言語冒撞——只怕有殿下之親筆書信當面,那些個老油子似的貪官污吏們必也然不會如此輕易的聽從我等所言。這件事情也不會這麼容易的辦妥當了。因此……微臣不得不佩服六皇子殿下。」
    身為天潢貴胄,居然能如此剛直不阿,秉持公正,不畏權貴,不畏人脈,不畏人情……陳珪自己做不到這些,但並不妨礙陳珪佩服這樣的人。
    太子殿下也不妨陳珪竟然如此贊譽六皇子,不免好奇的笑了笑,因說道:「看來江南一行,陳卿對六弟頗有改觀吶!」
    太子殿下可沒忘記這兩人離開長安之前,勢同水火之勢。
    陳珪聞聽太子的打趣之言,也不覺失笑道:「當日微臣舉止冒撞,雖是為局勢計、為殿下計,不得不行此舉,終久是陷六皇子於萬難之中。其後被六皇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是微臣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太子殿下聽了陳珪這一番話,笑著用手點了點陳珪。且不再多問六皇子之事,轉而詢問兩家官場幸存官員之品性學問。
    陳珪見問,少不得沈吟半日,方才正色說道:「以微臣之見,此次查辦貪墨一案,縱然有人僥倖漏網。然其人品操守,能力才幹皆不堪重用。微臣已將這些官員之姓名背景皆抄錄在冊……」
    陳珪說著,便從靴筒內的靴掖中掏出一個小冊子來,恭恭敬敬地遞與太子殿下,因說道:「這裡面是微臣在江南年余,所接觸的官員。其中以朱筆記錄之人,皆是貪墨一案中僥倖漏網之人。墨筆記載之人,則是不肯與其他官員同流合污,或者但有和光同塵之舉,但仍舊稱得上兢兢業業,其治下百姓也對其風評較好的官員……」
    太子殿下實在沒有想到陳珪竟然還能細心的想到這些。不覺動容。伸手接過陳珪手內的名冊,細細翻閱開來。
    旋即發覺陳珪束手在旁,便笑著將那名冊暫且撂在一旁,又溫言笑問陳珪關於江南賑災的某些細節部分,以及甄應嘉等江南舊臣關於此番查案的態度。眼見時辰不早,且命人備了一席客饌與陳珪接風。
    陳珪見狀,少不得感恩戴德的謝過。
    彼時正在東宮與太子殿下推杯換盞的陳珪且不知道,與十二皇子相攜而去的六皇子殿下普一入淑妃娘娘的長春宮,還沒來得及與母妃、髮妻、幼子共敘離別之情。已在勤政殿處理完政務的永嘉帝也擺駕到此。並且在家宴之上,還向六皇子詢問了他關於陳珪的評價。
    六皇子聞聽聖人垂問,也少不得恭謹應道:「回稟陛下,兒臣以為陳子璋其人,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務實求是,有機辯之才,亦有忠君報國之心。然其舉止言行過於強求和光同塵。昔年父皇評價三朝宰府轅應星大人,說其才幹優長,秉性忠烈,且有興利除弊之能。而今兒臣觀陳大人,卻以為其有興利之能,卻無除弊之膽。」
    永嘉帝聞聽六皇子對陳珪的評價,不覺越發有興趣的問道:「哦?你說陳子璋只有興利之能,而無除弊之膽……為什麼會這麼說?」
    六皇子聞言,因說道:「大概是因為陳子璋這個人……過於注重與人交好,不敢得罪人罷。」
    「……過於注重與人交好,那就是說這個人的人緣兒好……」永嘉帝若有所思的沈吟片刻,突地笑道:「算了,不提這些。你此去江南一行,也著實受苦了。快些吃一杯酒水吃兩口熱菜,消消乏罷。」
    六皇子見狀,只得躬身道謝。
    如今只說陳珪在東宮赴過洗塵宴,趕在宮門落鎖之前出宮回府。彼時陳家上下早已張羅好晚飯宵夜,只可惜陳氏、寶哥兒並三個姐兒等不了這許久,早已回府休息。
    陳珪見狀,也只得在馮氏的服侍下用過夜宵,是夜早早便安置了。一夜無話。
    至次日一早,夫妻兩個梳洗已畢且去上房給老太爺老太太請安。陳珪因見了也在上房同祖父祖母說話兒的橈哥兒和婉姐兒,不覺想到了橈哥兒的學業。因說道:「你今年也十七歲了。今年秋闈下場,可有把握考個舉人回來?」
    陳橈聞言,忙躬身應道:「兒子盡力而為。」
    陳珪便笑道:「你可當真要盡力而為才是。當年我跟你子川叔父吹牛,只說等你考中了舉人老爺,就到他家下聘將他們家的大姑娘娶回家來的。你可要掙點氣,莫要讓你媳婦等成個老姑娘才是。」
    陳橈聞言,不覺羞得滿面通紅,仍舊拱手作揖的道:「兒子定當竭盡全力。」
    「竭盡全力幹什麼?娶媳婦兒還是考舉人?」陳珪笑眯眯的打趣道。
    一句話趣得陳橈耳根子都通紅一片。陳家眾人更是哄笑出聲。陳老太爺指著陳珪笑罵了一句,只說他不正經。馮氏也笑言道:「橈哥兒今年才十七歲,倒還不急。倒是尤家的大姑娘,九月份就要成婚了。咱們身為外家,也該準備起來了。」
    陳珪聞言,不以為然的笑道:「這些都是你們女人家該準備的事情。究竟與我們爺兒們無關。到時候我們只要戲酒熱鬧也就夠了。」
    這廂陳珪樂得站乾岸兒。那廂陳氏身為嫡母,卻是忙了個腳打後腦勺。因大姑娘的婚期定在九月初六這日,尤家上上下下日日打點忙亂,卻是連中秋佳節都不曾好生過的。
    將將到了九月初四,乃是新婦曬妝之日。尤家的親朋好友,世交同僚皆早早登門,尤老太太、陳氏並二姐兒、三姐兒招待著各家女眷姑娘們入廳上坐。
    大姑娘的嫁妝便擺在尤老太太的上房院子里。皆是上等好木頭打就的嫁妝箱籠,外頭塗著一層喜氣洋洋的紅漆。那箱籠或是緊密扣合,上頭系著大紅綢緞,或是大敞四開,裡頭擺著金玉器皿、嫁妝首飾、綾羅綢緞,古玩擺件,在盛秋烈日的反射下,金碧閃爍,彩繡輝煌,十分耀眼奪目。
    各家女眷們見了,皆交口稱贊,只說大姑娘的嫁妝豐厚。更有人當著陳氏的面兒拉著大姑娘的手兒笑贊道:「大姑娘是好福氣好命格兒,所以才能遇著如此心善慈悲替你周全考慮的嫡母,如今還能嫁到寧國公府當國公夫人。真真是羨煞我們了。」
    大姑娘見了,只好低垂臻首,但笑不語。
    一句話未落,又有人附和道:「……怪不得人家都說陳家的女兒教養好。如今看來果然不錯。你們瞧瞧,這尤家太太調、教了大姑娘才幾日,便將大姑娘調、教的這通身的氣派……」
    這人只顧著討好陳氏,卻不曾想尤老太太聽了這一番話,心下大不自在。剛要開口笑著岔過話去,只見二門上回事的人匆匆上前,向著陳氏耳語了幾句。
    陳氏面上笑容不變,仍舊打發了那人下去。瞅著眾人不留神的空隙,走到尤老太太跟前兒說道:「老太太,門上小子傳報說吳家來人了……說是要給大姑娘添妝。」
    尤老太太聞聽此言,登時撂了臉色。
    所謂吳家,便是尤子玉先頭兒那位太太的娘家,大姑娘的正經外家。據說吳氏死後,曾經為了吳氏的嫁妝同尤家好一陣的鬧,結果沒鬧著好兒,兩家差點撕的老死不相往來的。
    尤老太太因著這一樁舊事,很看不上這個吳家。所以大姑娘納聘請期之事,壓根兒就不曾同吳家透過口風兒,今兒曬妝也並不曾送請帖的。
    豈料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尤家不送請帖,人家也不請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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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八章

尤老太太聽了陳氏一番耳語,先是一怒,旋即又是一驚。只因今天是大姑娘曬妝的好日子,況且還有寧國府的人過來催妝,又有滿室的賓客堂客湊喜,尤老太太真不想為了吳家一行人,壞了這大好的日子。
    「真真是一顆老鼠屎,攪了一鍋粥。」尤老太太有些氣急敗壞的想道。旋即握著陳氏的手兒,悄聲問道:「媳婦兒可有好主意,今兒是大姑娘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叫這些沒臉沒皮黑心爛肝的人壞了大姑娘的好事。更不能叫滿室的賓客堂客瞧咱們尤家的笑話兒。」
    陳氏聞聽此言,心下嗤笑一聲,口內卻滿是為難的說道:「老太太說的輕巧。卻不知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登門拜訪,一沒鬧事二沒聲張兒,只說要給大姑娘添妝來的。我怎麼好太不客氣了?」
    尤老太太哪裡耐煩聽這些話,拽著陳氏的手便說道:「哎呦我的好太太,都這會子了你還管什麼客氣不客氣的。我可實話跟你說了罷,那戶人家端得就是個沒皮沒臉的貨。這會子說的客氣,你真的把他們請進來了,轉頭兒就得跟你蹬鼻子上臉的……我知道你向來最有主意的。有什麼法子盡快說出來,你要是怕傳出去不像,只說是我的主意罷了。」
    陳氏聽了這話,心下便是一笑,悄聲說道:「老太太要是這麼說……我倒是真有個法子,只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尤老太太實在不耐煩陳氏這麼不急不速故弄玄虛的模樣兒,只是當著滿堂女客的面兒,也不好表現的太過急躁。只得拽著陳氏的手低聲催促道:「到底是個什麼主意,你先說來我聽聽。」
    陳氏見狀,少不得附在尤老太太身旁輕聲耳語了幾句,尤老太太聞言大喜,滿口的贊道:「這個主意好。也該叫他們嘗嘗咱們尤家的厲害。你就這麼做罷。倘或真出了什麼事兒,且有我頂著。」
    陳氏就想聽尤老太太這一句話。當即便笑著應承了。旋即又徹身而出,站在廊下同潘佑梁家的如此這般吩咐了幾句,那潘佑梁家的點頭應是。瞅著眾人不注意,悄悄去了。
    一時便有寧國府的人來催妝。
    因著尤三姐兒乃後世穿越而來,肚子里有千百套折騰人卻不惹人惱的小花樣兒。早在前幾日便同堵門的男丁並尤家小廝們吩咐過了。那守門的一應小子收了寧國府塞入門的紅包,且又照著尤三姐兒的主意好生刁難了寧國府眾人一回。其花樣百出,促狹逗趣之處,只看得圍觀眾人捧腹大笑,就連被刁難的寧國府一眾人等也覺莞爾。
    好容易過五關斬六將,進了上房正院兒,便有尤家本族的男丁上前寒暄。寧國府前來催妝的爺兒們們見了,笑問方才在門上刁難眾人的主意是誰出的,「好新鮮的花樣兒,別家斷斷沒有的。」
    又有一人笑道:「你們家也忒刁鑽古怪了些。今日催妝便是如此,待後兒過來迎親,還不知道要怎麼刁難我們呢。這可了得?咱們私下商量一下,你們透漏些口風兒,也好叫我們有些準備的。」
    說著,便有塞了好幾封紅包兒過去。
    尤家本族的男丁們見了,便笑言道:「這與我們都不相干。全都是我們家三姑娘搗的鬼。你們別瞧她年紀小,行事卻比大人還老道些。今日且不過是廬山一面而已,待到後日迎親之時,你們才知道更厲害的。也叫你們知道知道,我們尤家的姑娘不好娶。」
    寧國府的爺兒們聽了,不覺更加好奇。忙向眾人打聽這三姑娘的來歷。便有嘴快舌輕的尤家族人趁勢說了,直叫賈家族人嘖嘖稱奇。更有輕浮子弟詢問這三姐兒長得可標緻不標緻。
    尤家本宅當差的下人們瞧著不像,忙開口笑道:「幾位爺可留些口德罷。我們家三姑娘今年左不過十歲大小,況且又是深宅女眷,哪裡經得起爺兒們如此議論。」
    其中更有尤家總管潘佑梁看不得尤家本族的那些人如此行事,趁著迎親之人不注意,少不得話中帶刺的敲打那位尤家本族的爺兒們道:「三爺如此議論三姑娘,也不怕陳大人知道了,尋你登門說話兒?」
    尤家眾人深知陳家護短的秉性,聞聽此言,不覺心下一凜,再不敢多嘴多舌。
    賈家眾人見了,也覺得有些沒意思。忙簇擁著賈珍前去拜見尤老太太、尤子玉、陳珪等人。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喜得貴婿,早已樂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一味奉承姑爺一表人才,人品貴重。倒是陳珪還端著自己是娘家舅舅的款兒,說了些「佳偶天成,舉案齊眉,但請姑爺好生照料大姑娘」的話。
    賈珍深知陳珪乃聖人與太子殿下跟前兒的紅人,況且才從江南辦差歸來,余威正盛。自忖同陳珪這樣的人論親家,倒比同尤子玉這樣意欲攀附他的人論親家更有體面。便也耐著性子同陳珪和顏悅色的寒暄了一回。
    彼時早有潘佑梁向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呈上寧國府催妝之禮。長長的禮單看得尤家母子贊不絕口,畢竟寧國府如此看重大姑娘,尤家也是面上有光。
    卻不知道寧國府早先預備好的催妝禮原沒有這麼多,還是聽聞陳珪回京敘職,且得聖人與太子殿下交口稱贊的消息後,才臨時加了一倍。
    一時裡間兒的女眷們也都知道了寧國府的催妝之禮。不覺越發的羨慕。口內只向大姑娘道喜。聽得大姑娘愈發嬌羞的垂下臻首,擺弄著衣帶不言不語。
    當中便有人向二姐兒、三姐兒笑言道:「你們家大姑娘是命格兒好,福緣深厚,所以才能在閨閣里蹉跎了這麼些年,因緣際會的嫁到國公府里當夫人。如今大姑娘的婚事是定了,再過兩年便是二姑娘了。也不知道二姑娘的福分如何,姻緣在何處。我瞧著二姑娘如此溫柔標緻,將來必定也能得一貴婿。」
    話音未落,便有一人湊趣說道:「哪兒是什麼貴婿啊,姐姐想是不知道罷。我聽說二姑娘的婚事早已定下了。原是什麼指腹為婚,定的人家兒乃是尤家太太先夫家的世交。好像是替聖人經管皇莊的。不料去年遭了官司,沒了差事。如今也只是白身罷了。」
    先頭兒那人聽了,故作遺憾的笑道:「哎呦呦,這可真是不同人不同命啊!二姑娘這麼好的相貌人品,那些個白身怎麼堪配得。依我說啊,大姑娘如今都嫁到寧國府當國公夫人了,二姑娘不說嫁進公府罷,怎麼也該嫁進侯門才是。如若不然,到時候嫁了人,怎麼好意思上門攀親論戚的……」
    尤二姐兒雖然性情和順,但也並非是沒有脾氣的泥人兒。聞聽二人竟然借著婚姻之事如此奚落她,早已坐不住的想要離開。卻被一旁的尤三姐兒死死拽住了不讓她起身。
    尤三姐兒早在那兩人一搭一唱的說閒話兒時,便向大姑娘悄聲打探這兩人是誰。大姑娘雙眉緊蹙的細細打量一回,方才向尤三姐兒耳語道:「便是三叔祖母的一雙孫女兒了。」
    尤三姐兒猛地聞聽大姑娘如此說,還沒反應過來。又搜腸刮肚的想了半日,方才想起那個「三叔祖母」所謂何人——不過是前些年誤會陳氏向陳珪獻復式記賬法,便領著一大幫人過來興師問罪,反被陳氏三言兩語震懾住的尤家老嬸子姜氏罷了。
    尤三姐兒心下嗤笑——沒想到這還是新仇舊恨,少不得開口說道:「我還在想這是誰家的姑娘,還沒出閣就嫁啊娶啊的掛在嘴上說個沒完。卻原來是三叔祖家的兩位堂姐。兩位堂姐‘童言無忌’,‘性情率直’,果然不負家學淵源吶。」
    尤三姐兒一席話音兒未落,裡間兒陪坐的女眷們早有掌不住的笑出聲來。那兩位尤家堂姑娘聞聽眾人竊笑聲,不覺通紅了臉面,指著尤三姐兒說道:「你、你居然——」
    「我怎麼了?」尤三姐兒漫不經心地挑了挑眉,伸手撫了撫袖子口兒上的小細褶,笑眯眯說道:「難道兩位堂姐不是童言無忌,說話不經大腦。而是蓄意而為?大喜的日子偏找不自在?」
    說罷,尤三姐兒便向蓁兒和蔚兒使了個眼色,故意說道:「去,到上房請老太太過來。再到偏廳去請族中的幾位老祖母過來。我倒是想問問,這是誰家的規矩,誰家的主意,大喜的日子來排揎我們?」
    裡間兒陪坐的眾女眷們原還坐在一旁看笑話兒,眼見尤三姐兒如此氣怒,也都坐不住了。忙起身笑勸尤三姐兒息事寧人,因又說道:「這可是大姑娘的好日子,倘或鬧開了叫寧國府看了笑話,可怎麼是好?」
    尤三姐兒便冷笑道:「我憑什麼要息事寧人?我也犯不著息事寧人。她們惹事的都不怕把事兒鬧大了,我一個被人欺負的,還怕找不著人給我們做主不成?既鬧開了也好,也叫大家都來評一評理。大喜的日子不說些好聽話吉利話,反倒陰陽怪氣的踩起人來。什麼意思?」
    眾人見三姐兒氣的厲害,少不得百般的勸。那兩個說閒話兒的姑娘見了,口內也說道:「……三姑娘也太肯生氣了。我們原也沒說什麼,不過是些大實話罷了。這也都是為了你們姐妹們好,替你們姐妹好生可惜的。你們聽不得,便不聽也罷了。何苦在大姑娘的好日子里鬧出這些不堪的事兒來。倘或叫寧國府的人知道了,難道有你們的好處?還是說你們姐妹原也嫉恨大姑娘福氣好,能夠嫁到寧國府去,所以認真拆大姑娘的台?」
    一席話落,尤三姐兒還沒開口,只聽大姑娘笑言道:「這話可真是奇了。原來兩位妹妹口口聲聲拿著二妹妹的婚事說嘴,倒是為了二妹妹好。只可惜我呆呆笨笨的,倒是沒聽明白。」
    說罷,又笑向三姑娘道:「妹妹向來伶俐,可聽明白了?」
    尤三姐兒冷笑道:「怎麼沒聽明白。不過是有些黑心爛肺的人,面上老實心裡藏奸,原是瞧不得咱們好兒,偏又眼紅咱們家的勢利,打著親戚的名分,只行結仇的事兒。欺負大姐姐是個面慈心軟的人,便是心下明白,面兒上倒不好同這些人認真計較,少不得吃虧忍了。只可惜她們算准了姐姐的賢惠溫婉,卻少算了我這刁鑽刻薄。索性由我撕羅開了,大家今後都清靜!」
    一席話落,更是站起身來,不依不饒的便要向上房去。
    嚇得眾女眷們忙攔住了。眼見尤三姐兒臉酸性子烈,竟然是說翻臉就翻臉的主兒。眾人倒不好再勸,只得推著尤家三房的那兩位堂姑娘道:「都是你們惹得禍。大喜的日子偏說這些有的沒的,什麼意思。還不快向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賠不是。只說你們原不是故意的。」
    尤家三房的兩個姐兒原不過是心下寒酸,忍不住譏諷幾句。哪裡想到尤三姐兒竟是個不分輕重一點就著的爆炭。登時也都慌了。又見眾人都勸她們賠不是,雖然臉上過不去,到底怕尤三姐兒不依不饒的告到前面去。也只好忍辱帶羞的道了歉。
    尤三姐兒也沒想著真鬧到前頭兒去,不過是以此威脅二人向尤二姐兒道歉罷了。眼見二人服軟,便也不再張羅著要去上房,仍舊站在原地看著尤二姐兒。
    尤二姐兒聽了那兩人陰陽怪氣的一番擠兌,心下氣憤非常。自覺沒有面子再呆下去的。卻不曾想那二人竟被尤三姐兒幾句話逼得向她道了歉,且又百般的賠不是。也就不好即刻就走了。只得繼續坐了回去。
    尤三姐兒見狀,便也坐回大姑娘身旁仍舊陪著她說話兒。一場風波驟然停歇。眾女眷們也是大松了一口氣。因說道:「哎呦呦,今兒這一遭,可是驚出了我們一身的冷汗吶。卻沒想到三姑娘小小年紀,脾氣卻是不小。」
    大姑娘聽了這話,笑言說道:「三妹妹為人處世,向來恩怨分明。她不招人,卻也容不得旁人欺負她的。」
    一句話雲淡風輕,卻將此事輕巧的定了性。眾女眷們不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第八十九章

尤三姐兒與尤家三房兩位姑娘的口角之爭並未驚動上房。裡間兒陪坐的眾女眷們見狀,也都笑著米分飾太平,寒暄些吉祥趣事。忽而聞得外頭炮竹爆響,鼓樂齊鳴,眾人都齊聲笑道:「這是催妝隊伍抬嫁妝還家了。」
    大姑娘聞聽此言,不覺羞得垂下臻首,面色緋紅。眾人見狀,少不得又是一陣湊趣嬉笑,當中便有已經嫁了人的年輕媳婦子笑言說道:「哎呦呦,這會子就害羞了,等到後兒正日子入洞房,可怎麼好呢?」
    一句話未落,眾人都掌不住笑了。也有面子薄的未嫁姑娘們忍不住滿面嬌羞的握起臉來輕啐出聲。那先頭兒打趣的年輕媳婦子見了,越發興頭兒的調笑開來……
    這一日的熱鬧喧囂自不必多說。只說九月初六乃是大姑娘成婚的正日子。是日一早,大姑娘早早便起來梳妝打扮。二姐兒、三姐兒因與大姑娘的交情好,便也早早的起來陪著。
    但見請來梳妝的全福太太滿面堆笑的在大姑娘的臉上抹抹畫畫,大姑娘已經緊張的一方手帕子都要絞爛了。尤三姐兒見了,少不得又是一陣調笑打趣,弄的大姑娘愈發的忐忑難安。
    正嬉鬧時,陡然聞聽蓁兒進來回話兒,只說寧國府的迎親隊伍已經到滿口了。
    尤三姐兒聞言,倒是興頭的一蹦三尺高,忙的起身說道:「這麼早就到了?可見咱們這位大姐夫還算是個用心的人。只是到得早了也沒有用,快快去吩咐門上的人,務必把人給我攔住了。不到吉時,不准放進來。」
    蓁兒聞言,忍笑應是。一時去了,果然將尤三姐兒的吩咐細細說明,那門上堵門的本家爺兒們並小子們也都是二十郎當歲的年紀,正值愛說愛鬧愛起哄的時節,聞聽此言,少不得轟然應是。
    外頭迎親的賈家眾人見了,也都知道此乃題中應有之意。全都哄笑捧場的順著門縫塞紅包,軟語利誘的哄著眾人開門。更有一乾輕浮愛鬧的小子們暗搓搓的記下了尤家門房為難人的步驟,準備等到自家姑娘們嫁人時,也這麼為難新姑爺。
    兩方人馬簇擁在門前嬉鬧對峙了一會子,陳橈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又笑著索要了一回紅包,這才命堵門的小廝們抽了門栓。霎時間守在門外的迎親隊伍蜂擁而進,大家彼此相互寒暄了幾句,簇擁著進了尤老太太的上房。
    賈珍乃命人奉上正三品的鳳冠霞帔,由全福太太親手接過送進裡間兒。賈珍等人在外頭,隔窗念了好幾首催妝詩。全福太太見狀,因笑道:「吉時快到了,大姑娘且更衣罷。」
    大姑娘聞言,羞澀的點了點頭。剛要起身,便被尤三姐兒按住了肩膀,笑言道:「急什麼,這不是還沒到時辰麼。好歹也得等我們大姐姐出幾道題目,為難為難大姐夫才是。」
    說罷,乃命人送紙筆來,且叫大姑娘出幾道題目。大姑娘才學平常,不過略出一題應景兒罷了。
    尤三姐兒見狀,只覺得太不盡興,少不得擼胳膊輓袖子的親自上陣——好在她還記著賈府爺兒們於詩書上並不精通,因而並沒有在此一道上為難人。不過略出了幾道後世耳熟能詳的急轉彎題目,改頭換面的寫將出來。饒是如此,仍舊磨纏的賈家眾人撓頭不迭。當中便有人笑向賈珍道:「好個刁鑽的小姑子,今後可夠你受得了。」
    賈珍聞言莞爾。因知道出題的乃是陳子璋最喜歡的尤家三姑娘,也不以為意。只好拱著手討饒,又命人奉上豐厚的紅包。
    裡間兒女眷們見了,這才同意叫大姑娘穿戴更衣。一時換好了鳳冠霞帔,站在妝鏡前。眾人少不得眼前一亮。蓋因大姑娘長得雖不比二姐兒標緻,三姐兒明艷,但其勝在容貌端莊,氣質沈穩。這會子按品服妝扮了,更是顯出七分雍容氣派來。
    眾人見此形狀,少不得交口稱贊。一時由全福太太替大姑娘蓋上了紅蓋頭,銀瓶兒銀碟兒兩個貼身大丫頭扶著出門拜別尤老太太、尤子玉並陳氏夫婦,便被陳橈背著上了花轎。
    其後如何到了寧國府,如何拜天地父母,如何入洞房,尤家這廂自然不能親眼所見。尤老太太與尤子玉、陳氏還得忙著張羅喜宴,款待賓客堂客。鬧吵吵又是一個白日且不必細說。
    只說至晚客散時,尤家上上下下皆神疲力倦,只不過在尤老太太上房略坐了一會子,便各自散了回房歇息。
    次日一早,梳洗畢,至老太太上房請安。雖然今日並無要事,然尤家上下還得預備明日回門之事,陳氏身為當家主母,仍舊操勞整日並不得閒兒。
    至晌午用膳時,尤老太太忽的想起一件事兒來,不覺笑問陳氏道:「前些日子意欲借著大丫頭的婚事上門鬧事的吳家,你說要給他們一個教訓,將他們全綁了送進荒山林子里去淨餓上幾日,只叫他們再不敢登尤家的門兒。到如今可都放了?」
    陳氏聞言,不覺怔愣了半日。旋即回過神來,少不得捧腹大笑道:「哎呦我的老太太,我前兒那些話不過是玩笑話。哪裡真能那麼做呀。別說大喜的日子不好觸霉頭,便不為著這些,人家是好心好意上門添妝來的,況且又是大姑娘的嫡親外家——咱們就是不看僧面,也得照顧著大姑娘的顏面,哪能說捆就捆了呢。」
    「……再說咱們要是當真不分青紅皂白的捆了人扔到荒山野嶺去。那吳家人豈能善罷甘休?到時候別說安生的辦完大姑娘的婚事了,只怕他們當真能做出上門鬧事的舉動來?倘或因此傳將出去了,外人也會說是咱們的不是。到時候可真就是滿長安的人看咱們尤家的笑話了。」
    尤子玉聞聽陳氏如此說,少不得感興趣的問道:「既是這麼說,那你倒是說說,你究竟是如何應對的,怎地他們這幾日竟真的消停下來了?」
    陳氏聞言,不以為然的笑道:「這不值什麼。我不過是打發了潘佑梁同他們說了幾句話,提醒他們當日因著吳氏去了他們家登門討嫁妝一事,兩家鬧得頗不愉快。不說老死不相往來罷,這幾年也是著實沒有走動的。大姑娘也因此頗有芥蒂。我是好心提點,生怕他們此時貿貿然登門,不但不能起到攀親論戚的效果,反而激起了大姑娘的反感,以為他們是來鬧事的。到時候事情可就不好回轉了。因此我便請他們將添妝留下來,由我放到大姑娘的嫁妝里,先隨著嫁妝抬到寧國府去。等到了三日回門的時候,我再尋個空兒同大姑娘細細說明……這事情總得慢慢來不是?總不能他們說斷絕往來就斷絕往來,說要攀親論戚就攀親論戚罷?大姑娘雖是慈悲心腸和軟人兒,但也不是泥捏的菩薩,哪能一點兒心氣兒都沒有。他們聽了我的話,也覺著我的話有道理。所以便留下了添妝之禮,還對我感恩戴謝的走了……」
    陳氏洛里囉嗦的說了這一番話,因又笑道:「還好老太太今兒提醒了我幾句。要不然我可真把這事兒給忘了。到時候過了三朝回門,又不知道大姑娘多早晚才能回來,倘若吳家此時來人,我可怎麼回復的好呢?」
    尤老太太聞聽陳氏這一篇話,心下便有些大不自在。因說道:「這麼說你那日都是哄我的話了?這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虧我還那麼信你。」
    陳氏聽了這話,忙開口笑道:「哎呦我的老太太?豈不聞古人有一句話,叫做預先取之必先予之。咱們不喜吳家的為人,倒也不必白白的送了把柄與人拿捏。老太太您想想,如今吳家的人是眼紅大姑娘嫁進了寧國府,想要攀親論戚的。可這攀親論戚,怎麼也繞不過咱們尤家去。咱們何不先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樣兒,只等著吳家登門賠罪,伏低做小,到時候老太太想怎麼拿捏吳家,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何必當著眾人的面兒鬧得那麼厲害。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大姑娘才嫁到寧國府去,正是立威立德的緊要關頭。咱們身為娘家的,可不好替大姑娘添亂吶。」
    尤老太太聞聽陳氏的辯白,不覺沈吟思索。
    陳氏見狀,繼續笑道:「老太太再想想。因著前些年吳家過來爭嫁妝的事兒,大姑娘對吳家可是心存芥蒂的。現如今兩家還沒往來,大姑娘自然都不理論。可吳家與大姑娘好歹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脈親情。上有嫡親的外祖父外祖母健在,只要吳家先做出悔不當初的模樣兒來,大姑娘那麼個慈軟人兒,當真就能恨到老死不相往來?到時候不論大姑娘是因著情誼,還是礙著名聲,都不會認真斷了與吳家的關係。如果咱們尤家只一味的同吳家作對,到時候豈不是要陷入被動。還不如趁著此次機會,故作大方的先退一步。我再叫人將吳家貪慕虛榮恬不知恥的醜事滿長安的宣揚開來。屆時理虧的可就不是咱們尤家了。到時候吳家要是再不識趣,咱們尤家只要隨意抓個把柄,再次撕羅開來,即便再鬧個老死不相往來,難道外人還能說是咱們尤家的不是?恐怕都會說是吳家人秉性難移,不堪為姻親嫡長罷了。」
    尤氏母子聞言,不覺恍然大悟。尤老太太這才拉著陳氏的手兒,滿面堆笑的說道:「還是媳婦兒的腦袋聰明。我就沒有想到這些個彎彎繞。」
    一句話落,仍是滿面顧慮的問道:「只是到時候,倘若吳家不肯同咱們撕破臉,那可怎麼辦呢?」
    尤老太太因著前番討嫁妝一事,著實膩歪了吳家,何況自從吳家老太爺去了之後,吳家早已不如當年之盛,尤老太太深怕吳家因此攀附了自家與寧國府,恨不得立刻同他們斷了關係才好。
    陳氏聞言,好整以暇的喝了一碗湯,口內冷笑道:「想要做個四角俱全的親家很難,想要找茬鬧事兒卻再容易不過。來日方長,吳家會不會再行不義之事,他們說的可不算,全看咱們罷了。何況從老太太的口風兒中可以推之,吳家人行事向來囂張粗鄙,只要兩家有了往來,咱們還愁沒有借題發揮的餘地。」
    還有一點陳氏卻沒明說——既然兩家都算得上是大姑娘的外家。不妨以此做個對比。到時候一家除了打抽豐扯後腿什麼都不會,另一家卻是大姑娘能夠風風光光立身公府的保障。只待天長日久,大姑娘即便是個木頭人,也該知道真心近著誰遠著誰才更有好處了罷?
    這也不怪陳氏斤斤計較錙銖盤算。實乃人心難測,長日相處下來便是舌頭還有碰著牙的時候。何況陳家與大姑娘並非嫡親血脈?
    陳氏可不想自家辛辛苦苦籌劃忙,反為他人做了嫁衣裳。既然會有這個隱憂,與其藏著避著躲著,莫不如趁著這個檔口兒挑破了膿包。到時候也省的吳家人巧言令色,背著他們到大姑娘跟前兒磨嘴皮子說空話兒的討人的好兒。
    陳氏一番盤算計較,尤家母子自然不得而知。眼見陳氏說的斬釘截鐵,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只得相視一笑。尤老太太思忖半日,方才向陳氏提議道:「既然事已至此,倒也沒什麼說的。只是依你看來……咱們要不要同你哥哥商議一番。畢竟你哥哥八面玲瓏,處事機敏。倘若他能給咱們出個主意,咱們也不必擔憂了。」
    陳氏聞言,心下暗笑,口內則道:「這個事情也不難。只等著明兒忙活完了咱們家大姑娘的回門之事,我便回家一趟,同我哥哥說一聲罷了。」
    尤子玉聽了這話,不覺心下一動,忙開口說道:「既是這麼著,咱們也不必急著同吳家的人聯繫。便等著過些日子再說罷。且不要驚擾了姑爺回門的好日子。」
    陳氏聞言,頗為無語的看了尤子玉一眼。想了想,方才說道:「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倘或吳家的人打定了主意的要攀附大姑娘,攀附寧國府。那也不是咱們能擋得住的。畢竟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依我說,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件事情,還得盡早告訴大姑娘才是。」
    尤老太太與尤子玉聽了這話,也都笑了笑。尤子玉因說道:「這話說的很是。只是明兒三朝回門,倒也不好同大丫頭說這事兒。還是等著日後再說罷。」
    陳氏見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再三再四的敷衍塞責,不以為然的挑了挑眉。倒是沒多說什麼。
    次日便是三朝回門,賈珍夫婦早早兒的便備好了回門之禮,登門拜訪。
    彼時尤子玉早已等在家中,且沐浴焚香,頗為重視的穿戴妥當。聞聽回事人回說姑爺與姑娘回府,竟親自迎到二門上將賈珍夫婦接入大廳。
    一時見過了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夫婦,便引著賈珍並大姑娘至祠堂祭拜了祖宗先慈,其後尤子玉並尤家本族男丁陪著賈珍說話兒,陳氏便拉著大姑娘的手兒進了尤老太太上房。屏退左右,先是問了寧國府住得可好,賈珍待她可好,親戚妯娌們可都好相處,丫鬟婆子們可都勤謹聽話……
    大姑娘容色緋紅,低垂著臻首一一的應了。陳氏見狀,也知道大姑娘進門這幾日暫且沒受委屈,不覺放下一半的心。又拉著尤氏問了好些閨閣私密話。尤老太太先是耐煩聽著,眼見兩人說的差不多了,便開口提醒尤氏要好生服侍姑爺,更要時時記著幫襯娘家雲雲。
    陳氏見尤老太太殷殷囑咐,便不再插話。只等著尤老太太說的口乾舌燥,倦怠乏累時,則起身笑道:「老太太惦記著大姑娘,這幾日夜裡都不曾好睡。今兒一早更是早早地便起來了,只不住的瞅著自鳴鐘盼著你們回門。況且又說了這麼一會子話,想是乏累了。莫不如好生歇歇,我先帶著大姑娘回我房裡說話兒罷?等到了午膳時,再過來尋老太太?」
    尤老太太年事已高,況且這兩日著實折騰的狠了,此刻也有些哈氣連天。聞聽陳氏所言,只覺得體貼備至,登時便應了。
    陳氏見狀,仍舊小意的服侍著尤老太太退了簪環,躺在床榻上略歪著小憩一回。這才引著大姑娘出了上房回至正院兒。因命春蘭獻茶畢,同大姑娘閒話一回,方才提及吳家眾人過來添妝一事。

  ☆、第九十章

大姑娘聞聽陳氏提起吳家過來添妝之事,並沒有什麼反應。反而笑著邀請二姐兒、三姐兒改日得閒兒了去寧國府逛一逛——
    「如今我剛剛接手管家之事,還有些忙亂。等過了這幾日,母親便帶著二姐兒、三姐兒和寶哥兒去府上逛逛罷。」
    陳氏聞言,也不再提及吳家之事,含笑答應道:「那也好。叫我們也沾帶著大姑娘的光兒,去侯門公府里走一遭,見一見世面罷了。」
    話題既然說到了寧國府上,陳氏少不得又向大姑娘詢問兩府之人秉性如何,因又規勸道:「他們那樣的鐘鳴鼎食之家,門第自然是顯赫的。況且賈門一族嫡系旁支繁盛,這人口多了,關係自然比咱們這樣的人家複雜。何況他們的規矩又大,你是初來乍到的新媳婦子,一時摸不清規矩也是有的。你也莫要著急,慢慢來罷。管家理事的時候,也不要急著端出太太的款兒來。免得立威不成,反倒被那些個刁鑽奴僕拿捏住了把柄說嘴。反正那樣的人家也都是有規矩的,你不瞭解,就隨著從前的規矩走。凡事多問問長輩,總歸是錯不了的。」
    大姑娘聞言,一一的點頭應了。
    陳氏又叮囑道:「你剛剛嫁進寧國府,最要緊的便是摸透姑爺的脾氣性格兒,唯有得了他的喜歡尊重,你才能在那府里站住腳。至於你祖母說的那些話……不是說不叫你放在心上,只是凡事總要有個輕重緩急。沒有哪個夫家願意看到新進門的媳婦兒一門心思的向著娘家的。你可記著我的話了?」
    陳氏字字句句且敲在大姑娘的心坎兒上,大姑娘又豈有不記得的。當即面帶動容的連連點頭。陳氏因又問及寧國府的姨娘侍妾們可好相處。
    大姑娘聞言,不覺遲疑了片刻,方才訕訕說道:「……那些個姨娘侍妾的,想是輕狂慣了。我因這兩日忙著回門兒一事,也沒工夫搭理她們。只等著過兩日我騰挪出空兒來,再說罷。」
    陳氏聞聽如此,不覺冷笑連連。剛要開口說什麼,視線觸及一旁的二姐兒、三姐兒,不覺住了口,因笑道:「你們兩個先去上房瞧一瞧老太太的動靜。待會子再回來說話兒。」
    二姐兒、三姐兒聞言,便知道陳氏要同大姑娘說些私密話,倒是不好叫她們聽見的。不覺笑著點了點頭,起身告辭。
    這裡陳氏見兩個姐兒去了,方才拉著大姑娘的手兒笑道:「你這話倒也有理兒。那些個侍妾之流,不過是供爺兒們取樂的阿貓阿狗罷了。便是替爺兒們生了哥兒姐兒的,也不過是半個奴才命。何況她們都是些不下蛋的母雞。你莫要理睬她們。當務之急,還是趁著你們小兩口兒親親熱熱的勁兒,好生保養著,只要懷了哥兒,今後還怕那些個輕狂浪蹄子作甚?」
    大姑娘聽了這話,不覺面色一紅,旋即羞羞慚慚的低下頭去。陳氏見了,不覺心下暗笑,當即又招手兒叫大姑娘俯身過來,貼著耳朵傳授了一些「御夫之術」。大姑娘聽得越發紅漲了面容,最後更是握著臉兒投入陳氏的懷中再不肯出來。
    這裡且不說陳氏與大姑娘如何傳授經驗。只說二姐兒、三姐兒出了正房,便在遊廊下緩行漫步。眼見秋高氣爽,園子里只有菊花開的茂盛,二姐兒頗為鬱鬱的步入園中,隨意採摘了一朵金菊,捏在手裡摘花瓣的解悶兒。
    三姐兒見狀,心下沈吟一回,方才笑道:「二姐姐這是怎麼了?好好兒地怎麼也做出這辣手摧花的事情來?」
    二姐兒聽了三姐兒一番打趣,卻沒心思同她說笑。隨手將半殘的菊花丟棄,二姐兒絞著帕子沈吟半日,方才問道:「三妹妹,你說張華哥哥讀了這麼些年的書,究竟能不能金榜高中的?」
    三姐兒想了想,因笑道:「張華哥哥向來勤勉,何況他自入了家學讀書,也有名師大儒教導的。應該沒什麼問題罷?我聽說橈表哥今年下場發揮的不錯,倒是有七分把握可以高中的。張華哥哥同橈表哥一道兒讀書,想來也差不了的。」
    三姐兒這一番話原是為了勸慰二姐兒的。豈料二姐兒聽了這話,反倒是越發氣悶了。拉著三姐兒的手長吁短嘆的嘆了一口,口內說道:「妹妹這話說的也有道理。不過就算張華哥哥將來有幸能金榜題名,那又能如何?我朝規矩,即便是狀元入仕,也不過得個七品的翰林罷了。何況以張華哥哥的才學,想要金榜題名都十分勉強了,這種考狀元的話我壓根兒都不敢想。也就是說張華哥哥即便高中了,也不過封個八品的芝麻小官兒。起點都這麼低了。得浪費多少年才能爬上三品大員的位置?何況以張家的家世背景,也不能替張華哥哥打點什麼。倘或將來科舉高中,外放到哪個窮鄉僻壤去,我豈不是要跟著他受蹉跎。到時候也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回京……我現在一想起這些,就覺著頭疼。」
    尤三姐兒看著二姐兒認真煩惱的模樣兒,不覺輕笑道:「只怕是姐姐杞人憂天了。即便是張家沒什麼背景勢力,還有舅舅呢。舅舅那麼疼愛姐姐,倘若將來張華哥哥科舉入仕,舅舅必定會盡心提攜的。」
    二姐兒聽了這話,沈吟片刻,不覺笑道:「妹妹這話說的很是。倘若舅舅肯幫扶一把,張華哥哥的前程也就能好過了。」
    一句話未落,不免又想起大姑娘曬妝之日,尤家三房的兩位堂姐言三語四的那些話。不覺又暗淡了一張俏顏,不以為然的道:「不過身為男兒,若總是靠著妻子娘家的勢力才能升官發財,究竟也沒什麼意思。」
    尤三姐兒聽二姐兒如此說話,便知道她定然是見了大姑娘的姻緣後,心下起了攀比之意。不過這也屬尋常之事。不說這個年紀的小姑娘了,只要人生在世,誰還沒個自覺不自覺的與人比較的勁兒?只不過有些人比的是富貴權勢,有些人比的是家世容貌,有些人比的是才學修養……
    此刻眼見二姐兒如此苦惱意難平,尤三姐兒沈吟片刻,方才說道:「二姐姐還記不記得,媽從前常常叨咕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可見世事總是難有兩全的。二姐姐這會子瞧著寧國府威風顯赫,卻不知道賈家家大業大,是非也多。況且那賈珍又是個倒三不著兩的混賬人,且又慣會縱著府中姬妾胡鬧的。二姐姐性情和軟,從來不願與人爭執。如今卻嫁到了寧國府,只怕今後硬著頭皮的日子多而且多。更因咱們兩家門第相差太過懸殊,只怕就算來日大姐姐受了委屈,老爺也不敢替大姐姐出頭的。所以古人才說門當戶對,齊大非偶,就是這個意思了。」
    二姐兒聞言,不覺一怔,旋即細細尋思了一回。
    尤三姐兒趁勢又說了張家的許多好處——別的暫且不說,只說張華與尤二姐兒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張家的長輩們也都待二姐兒如自家女孩兒一般。如今陳家且對張家有救命之恩,提攜之恩,張家因此感恩戴德,對二姐兒只有更好更體貼順意的,再不肯委屈半點兒。更何況陳家向來護短,既有能力且又有餘力照看二姐兒不被夫家人欺負。最最緊要的——
    「……大凡世家子弟,多有些貪花戀色的脾性。今兒朝東,明兒朝西,便是娶個天仙在家裡,也不過三天五日的就膩煩了丟到腦後。便是大姐姐,那還是新婚的夫妻呢,今兒你聽她的口風兒,只怕還是受了寧國府那些姬妾姨娘們的氣。二姐姐從小兒是被媽和舅舅捧在手心兒里長大的,眼見著舅母因著舅舅獨寵,何等恣意。又見母親因著姬妾之故,受了多少苦楚?平心而論,二姐姐是願意做舅母一輩子過的順遂恣意,還是願意圖那個虛虛熱鬧,去受那個氣?」
    尤二姐兒聞言,默默不語。尤三姐兒再接再厲,繼續說道:「我是不知道姐姐怎麼想的。不過要是換我的話,寧可選個家世門第並不顯赫的,只要他這個人有能力,只要我們兩個情投意合,便是白手起家又能如何?就說舅舅罷,早些年也不過是個正八品的刀筆吏,如今不也是朝廷的四品大員了?手掌大權,深受聖人與太子的器重,那是何等的風光得意?卻因與舅母少年的夫妻,感性深厚,到如今也只肯守著舅母一個人。如今外頭的那些誥命夫人——便是公門侯府的大家女眷們,誰不羨慕咱們家的舅母好福氣?可見女兒嫁人,對方什麼家世門第的且不重要。端看人品學識。只要自身有出息,便是身在寒門也能光耀門楣權傾朝野,如果自身沒出息,即便是仕宦大家也能生出敗家敗業的不肖子孫……哪裡就能為了眼前的富貴,便輕易定下一輩子的事兒?」
    尤二姐兒聽著尤三姐兒長篇大論的一套話,原本還有些糾結的心事登時開解了。只瞧著尤三姐兒如此侃侃而談,忍不住失笑出聲,學著陳氏的模樣兒伸手戳了戳三姐兒的額頭,口內笑道:「怪不得媽總說你是人小鬼大,果然就你的話最多。」
    一句話未落,只見陳氏打發了春蘭出來尋人的道:「原來二姑娘三姑娘躲在這裡說話兒,可叫奴婢們好找。太太說午飯的時候到了,且叫姑娘們直接去上房,陪著老太太用午膳呢!」
    二姐兒與三姐兒聽了這一番話,忙的起身答應。尤三姐兒因向春蘭問道:「媽和大姐姐可都過去了?」
    春蘭便回道:「太太和大姑娘等了二姑娘、三姑娘一會子也不見來。只得先行過去了。且叫奴婢們找到兩位姑娘,直接引著姑娘們去上房。」
    尤二姐兒與尤三姐兒便點了點頭。略整了整衣衫,相攜而去。
    一時到了上房,只見尤子玉已經帶著賈珍坐在廳上,正陪著尤老太太說話。
    尤老太太的一張老臉早已笑的菊花一般,一會子讓茶一會子讓果品的。殷勤備至。
    賈珍雖然處處舉止得宜,但難掩世家子弟的驕矜之色。眼見二姐兒與三姐兒相攜而入。賈珍一雙眸子不覺閃過一絲驚艷,先在二姐兒身上狠狠的看了一眼,方才笑向尤三姐兒道:「這便是三妹妹了罷。前兒催妝迎親,妹妹可好生為難了我一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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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尤三姐兒因著前世讀過的書,以及這輩子從何旺升口裡打探到的各色消息,對賈珍的觀感並不算好。此刻瞧見他一雙眼睛色眯眯的盯在尤二姐兒的身上,心下越發膩歪。只是當著全家長輩並大姑娘的面兒,倒也不好表現出不喜來。只得神色淡然的勾了勾嘴角,隨意應付道:「不過是為了大姐姐罷了。還請珍大爺見諒。」
    「哎,三妹妹這話說的就太客氣了。」賈珍覷眯著眼睛笑道:「咱們都是一家人,你和二妹妹只稱呼我姐夫也還罷了。何必如此生疏見外。」
    一句話未落,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忙在一旁笑著附議,因又說道:「姑爺果然是個平易近人的脾性。既這麼說,你們姐妹兩個也不要見外了才是。」
    尤二姐兒與尤三姐兒見狀,只得口稱姐夫,再次向賈珍見禮。賈珍趁著尤二姐兒給他見禮的時候,又覷眯著眼睛掃了掃尤二姐兒才顯出玲瓏有致的身段兒,回頭笑問尤子玉道:「不知二妹妹今年多大了,可許了人家沒有?」
    尤子玉聞聽賈珍提起這件事兒,面上笑容不覺淡了又淡,口內說道:「倒是許了人家兒了。乃是襁褓之時指腹為婚。」
    賈珍聞言,少不得又問許的是誰家,對方人品學識如何。因又笑道:「不是在下出言冒撞。只是這長安城內的仕宦卿貴人家,我們賈家不敢說都有來往,卻也相熟了大半。岳父大人不妨說一說,也叫在下替二妹妹掌掌眼。」
    尤子玉聞言,只得笑言道:「倒不是甚麼大戶人家兒。不過是從前替聖人經管皇莊的一名莊頭罷了。因前些日子惹怒了宮中之人,遭了一場官司。現如今連差事也沒了。倒是隨著子璋南下折騰了一回,掙了些功勞。據說過年後還想通過子璋的門路活動活動,捐個七品官兒外放出去的。」
    賈珍聽了這一番話,不覺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旋即目露惋惜的打量了二姐兒一眼,搖頭嘆道:「倒是可惜了了。」
    一句話落,廳上眾人皆不答言。就連大姑娘都有些神色尷尬的看了眼尤二姐兒,登時便有些手足無措。
    陳氏不想聽賈珍說起這些個,少不得聞言笑著,扯了些別的話題來問。賈珍見問,也少不得一一的答了。末了仍念念不忘的向二姐兒、三姐兒相邀,口內只說「得閒兒了便去府上走一走,也陪一陪你們大姐姐。再者我們賈府也有幾位姑娘,也都是讀書識字的。想必你們見了面,也都能投緣的。」
    尤老太太並尤子玉聞言大喜,少不得替兩個姐兒謝過了賈珍。賈珍則不以為然的擺了擺手,下意識的又瞥了瞥尤二姐兒,才向大姑娘笑道:「這一回咱們家辦喜事兒,金陵甄家倒是了幾匹新貢的蜀錦做賀禮。我記著其中有一匹大紅緙絲的,一匹藕荷織花兒的,很配兩位妹妹的膚色氣韻。待會子咱們家去了,你叫人找出來,便送給兩位妹妹罷。」
    一句話未落,賈珍又看了尤二姐兒一眼,這才意味深長的笑道:「也算是我這個做姐夫的……給兩位妹妹的一點子心意罷了。」
    大姑娘聞聽此言,倒是沒覺出什麼不妥,仍舊滿面笑道:「老爺這話倒是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昨兒瞧了那些個賀禮,只覺著珠光寶氣,樣樣都難得。尤其是那幾匹蜀錦,端的是華麗無匹,艷若流光,也怪不得世人都交口稱贊。這樣好的東西,也合該二妹妹與三妹妹這樣的人品容貌才配得上。老爺既然也這麼說了,那我可就要借花獻佛,慷老爺之慨了。」
    大姑娘跟著陳氏母女相處了這麼些年,除了學習管家理事的學問,倒也耳濡目染的,學了些尤三姐兒的利落嘴皮子。這麼一番的奉承話下來,果然哄得賈珍十分舒心。登時眉開眼笑的道:「都依夫人,都依夫人便是了。」
    說罷,仍舊暗示了幾句,叫大姑娘盡快接兩個姐兒家來坐坐,「也是陪著你解解悶兒的意思。」
    大姑娘聞聽此等溫柔體貼之言,少不得有些嬌羞,倒把她不好意思的,低了頭只擺弄衣帶。
    陳氏倒不曾想以賈珍的身份貴重,竟然能如此殷勤備至。一時愈發覺著面上有光,忙的起身笑道:「咱們別只顧著閒聊,都這個時辰了,想是大家都餓了。依老太太看,咱們午膳擺到哪裡才好?」
    尤老太太聞聽此言,倒是先以詢問的態度看了看賈珍,賈珍自然含笑請尤老太太做主。尤老太太便命陳氏將飯擺在上房正堂裡頭。
    陳氏聞言,少不得出去張羅操持。一時安設桌椅,羅列杯盤,早有小丫頭子們捧著菜饌魚貫而入,陳氏一一的捧飯安箸進羹畢,尤老太太便被大姑娘親扶著在正面上首坐了,余者尤子玉並賈珍一席,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皆陪著尤老太太在下首按序齒坐了,陳氏則在尤老太太身旁布讓服侍。
    寂然飯畢,且又吃過茶水果品。眼見著太陽即將落山,賈珍便向尤老太太、尤子玉並陳氏告了辭,意欲帶著兀自戀戀不捨的大姑娘坐車家去。
    臨走之前,陳氏便向大姑娘笑言道:「我給你預備了一些東西,隨我來,我交代你幾句話再走。」
    大姑娘聞言,少不得跟著陳氏回了正院兒正房。賈珍見狀,只得坐在上房繼續等待。好在有尤老太太與尤子玉陪著說話兒,二姐兒並三姐兒也靜坐在側,一時倒也不覺寂寞。
    另一廂,陳氏回房後,且命春蘭秋菊將先時打點好的東西交給大姑娘的貼身丫鬟銀碟兒帶回寧國府去。又拉著大姑娘的手說明瞭用法之類。且又叮囑了吳家攀親一事,命大姑娘務必放在心上。
    大姑娘聞聽陳氏先一番話,自然又羞又臊又感激。倒是對陳氏叮囑的後一番話不以為然。卻也知道陳氏這麼千叮嚀萬囑咐,也是為了自己好的意思。如若不然,只怕換個人還巴不得她同嫡親外家老死不相往來的。
    只是理智上明白了是一回事,感情上拗不過來卻是另一回事。大姑娘自生母去後,這麼些年在尤家,雖是嫡女那日子過的卻連庶女都不如。究其原因,其生母不得老太太老爺器重是一回事兒,吳家因著吳氏死後的嫁妝歸屬來登門鬧事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尤老太太並尤子玉正是因著此事,才恨極了吳家,順帶著也不待見她這個嫡親的孫女兒。
    還好蒼天有眼,在大姑娘受盡磋磨的時候兒陳氏進了尤家的門兒,自此以後分清嫡庶,明瞭親疏,大姑娘是沾了陳氏的福,才算是過上了好日子。
    而在此期間,吳家仍舊是音信全無,像是被人捏死了一般。到如今自己嫁進國公府了,成了國公夫人了,他們卻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鑽了出來,還想借此攀親帶故的……
    大姑娘心下冷笑,只拉著陳氏的手兒勸道:「母親何必理會那些個只會汲汲鑽營惡心透了的人。何況我也沒當他們是甚麼親戚。在我心中,您就是我的母親,陳家就是我的外家。其餘的人,我一概不知一概不認……」
    大姑娘說到此處,忍不住動容的道:「當初既然為了幾兩臭銀子就鬧出個老死不相往來的醜事兒。這會子又何必打著至親骨肉的名義湊上來?他們要是真的咬死了一輩子不相見,我也道一聲兒佩服。如今卻又是怎麼回事兒?難道只當我是個傻子,什麼都不懂不成?」
    陳氏看著大姑娘面色激動,眼圈兒通紅,也忍不住嘆息一聲。她當初之所以答應吳家的請求,未嘗不是存了私心。可這會子瞧著大姑娘的反應,也是唏噓感嘆。要知道大姑娘的母親去世時大姑娘才十三歲,那麼點大的小姑娘,一朝沒了母親,外家又是那樣的不堪,緊接著又被祖母父親遺忘,且在後宅受了姨娘侍妾的磋磨……這麼些年熬煎下來,也是不容易。
    也難怪從此對吳家心生嫌隙——這也就是大姑娘性情溫婉和順,鬧不出大天兒去。倘或換了別人,還不知道要怎麼折騰呢。
    不過好在陳氏也沒打算替吳家開脫,認真化大姑娘心內怨氣的。她之所以這麼提點大姑娘,不過是怕吳家使出下三濫的招數,以禮教長□□迫大姑娘罷了。因此陳氏只稍稍提點了幾句「也不是叫你打從心眼兒里接受他們,原諒他們,不過是給你提個醒兒,免得到時著了他們的道兒,反而被動罷了。」
    陳氏頓了頓,因又說道:「其實你曬妝那日,我原也不想搭理他們家的——老太太也是這個意思,恨不得我立時捆了他們送進深山老林里餵狼去。只是我這麼做了,倒是能出一時的氣,可是你該怎麼辦呢?那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不壓著他們,難道由著他們尋個把柄就鬧到寧國府去?到時候你在賈家妯娌親戚面前可又怎麼見人呢?所以我只能使出了這拖字訣罷了——這話說給你聽,倒也不是為了別的,只是想叫你好生思慮一回。畢竟腿長在他們身上,我能攔得了一時,卻攔不了一輩子。倘若他們哪天厭煩了我,直接找到寧國府去,你也該想好如何應對才是。」
    大姑娘聽了陳氏一席話,原本還打算著老死不相往來的主意。此刻也不覺的心亂如麻。忙握著陳氏的手兒問道:「母親說的很是。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一句話落,只聽窗外有小丫頭子通傳說話兒的聲音,卻原來是賈珍在前頭等的有些不耐煩,派人來催大姑娘。
    陳氏當年讀了幾本書,心下也知道疏不間親的道理。她可從沒想過要摻和進大姑娘與吳家的事兒。免得到時候羊肉沒吃著,反而惹得一身騷。
    聞聽此言,樂得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竟叫姑爺等急了。咱們還是快出去罷。」
    話音剛落,少不得又打趣大姑娘的道:「……到底是年輕的小夫妻,就這麼親親熱熱的,一時片刻也離不得……」
    說的大姑娘登時臉紅心跳的垂下頭去。只嬌羞怯怯的跟在陳氏後頭兒,像個小鵪鶉似的。
    陳氏見狀,愈發笑出聲來。
    一時入了上房,尤老太太便笑道:「也不知你們娘兒兩個有什麼話好說的。這早晚才來。姑爺都等急了。」
    陳氏聞言,仍舊笑著打趣道:「老太太這回可是冤枉我了。我身為母親,自然有好些話囑咐給女兒的,此乃人之常情。哪裡想到姑爺這麼離不得大姑娘,也就幾杯茶的工夫,竟過來催了呢?」
    說的賈珍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由不得看了陳氏一眼。
    陳氏如今三十來歲,因保養得宜,且又過的恣意順遂,站在人前端的是身材苗條,體格風騷,艷若桃李,明艷逼人。一時間竟叫賈珍都看得呆了,著實沒想到自家丈母娘竟然如此的風韻猶存。
    因瞧著陳氏一顰一笑,眼波流轉的模樣兒,賈珍忍不住心下一蕩,忙的拱手賠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倒是打擾了岳母大人同夫人的閒話兒了。」
    一句岳母大人說出口時,賈珍心下越發存了幾分見不得人的旖旎。當下也有些心虛的乾咳了兩聲,起身向眾人說道:「時候不早了,別托到一會子天黑了才出門,倒是不吉利了。我們這就走罷?」
    最後一句話,自然是同大姑娘說的。
    大姑娘雖然是剛剛出閣的新媳婦子,這些個陳規舊俗卻還是知道的。聞聽此言,忙的低頭應是。
    尤家眾人瞧了瞧外頭的天色,也不多留。尤老太太因吩咐尤子玉將賈珍一行人等親自送到門上,眼瞧著寧國府的馬車轉過巷子口兒,再看不見了,這才回轉。
    這裡且不提尤氏母子如何的宣揚顯擺。只說次日一早,眾人將將吃過早飯時,便有寧國府的下人登門拜訪,只說是奉了老爺太太的命,來給尤家兩個姐兒送蜀錦的。
    尤老太太聞言,喜得滿口稱贊,只說賈珍是當真把他們一家子放在心上的。唯有尤三姐兒聽了這話,不是很喜歡的皺了皺眉。只覺著寧府來人態度輕狂,並不像是正經走親戚禮尚往來的模樣兒。
    尤三姐兒想了想,悄悄的將陳氏的貼身丫頭春蘭並自己的丫頭蓁兒叫到身邊,如此這般的吩咐了幾句。蓁兒點頭應是,一時徹身去了。
    尤三姐兒主僕這一番舉動除了一旁的二姐兒外,眾人皆不留心。尤老太太仍舊滿面堆笑的命請人進來,又命陳氏預備上等封兒賞人。陳氏自然笑應。
    一時便有門上該班的小丫頭子將寧府來人引入大廳。眾人細細打量,但見前來的乃是四個女人,全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紀,穿戴之物皆比主人不甚差別。走至跟前,先是給老太太、陳氏並諸位姑娘們請安,方按規矩獻上表禮——
    雖然寧府來人口口聲聲說是奉命來給兩位姑娘送蜀錦的。然大姑娘打點禮物時,必然不能照著賈珍的話只給二姐兒、三姐兒送東西,至少還要給老太太、老爺、陳氏並四姑娘預備些玩意兒,一齊送過來,如此方合乎規矩。
    果不其然,尤老太太眼見寧府送的禮物如此豐厚,面上的笑容愈盛。登時便叫吉祥如意接過眾人手捧的表禮,略略翻閱了一回,這才命人先收了。
    因又叫眾人坐下說話兒,又命獻茶。
    那四個女人聞聽此言,皆告了座,坐了。尤老太太便笑著說些家務人情的話兒,又問榮府的老太太可好,兩府的爺兒們太太們可好,姑娘小爺們可都好。
    那四個女人皆笑著一一答言。
    一時閒談過,四人皆要告辭。尤三姐兒卻是將眾人叫住了。因又笑言道:「前兒我們姊妹回舅舅家,因舅舅剛從宮里回來,倒是帶回來了幾瓶子香露。聽說是新晉貢上的,聖人賞了太子殿下幾瓶子,太子殿下又賞了我舅舅幾瓶子。我舅舅知道我專愛鼓搗這些個,便送了我兩瓶。我分了一瓶同老太太老爺太太姐姐們嘗了嘗,味道果然比我們鋪子里賣的要清甜許多。此番承蒙珍大爺與大姐姐惦念,送了我們這些好東西。我也沒什麼回送的,只有這瓶子露,算是霑恩帶福的,還有我們鋪子上的一些胭脂香米分——倒是比尋常市賣的強些個。勞煩你們走一遭,替我稍給姐姐罷。」
    尤三姐兒一言既出,廳上眾人皆看了過來。尤老太太並陳氏是知道陳珪送了兩瓶子露給三姐兒的——因著陳珪目下在聖人並太子跟前兒的得意風光,且又在戶部掌握實權,朝中早有一等捧高踩低燒熱灶之人開始無所不及的巴結奉承陳珪。因著尤三姐兒早些年曾以鮮花鮮果子折騰出各種鮮花果餅香露飲品,那製作香露上貢的地方官員便以此為藉口,送了好些香露到陳府,只說叫陳家眾人品鑒一番,也好指點指點他們才是。
    除此之外,便是其他地方官員在進京續職的時候,也都會特意的送些孝敬與陳珪。
    因此陳家並不缺少香露,乃至其他金貴東西。甚至在上個月的中秋節宴,陳珪還特地送了幾瓶子香露給尤家眾人嘗鮮——也都是那些地方的官兒們孝敬的——只唯有前日送給尤三姐兒的兩瓶香露,才是太子親賞給陳珪,陳珪又轉手分了兩瓶給三姐兒的。用陳珪的話說:「也叫你嘗嘗宮里出來的香露和外頭的有什麼區別。」
    陳珪如此惦記寵溺尤三姐兒,便是對自己的親生兒女也不過如此了。這一番舉動看在尤老太太等人眼中,自然覺得羨慕眼紅。便是陳氏偶爾也著泛酸。但是眾人也都知道,陳珪之所以寵溺尤三姐兒,卻也是因著尤三姐兒有才學智謀的緣故。
    只是眾人都沒想到尤三姐兒這兩瓶子香露還沒捂熱乎,竟然分了一瓶與大姑娘,還是叫寧府來的四個女人給捎回去的——
    眾人眼見如此,一時還鬧不清尤三姐兒是抽了哪門子筋,只得面面相覷。
    唯有陳氏知女莫若母,心下倒是猜著了一點兒。不覺暗暗好笑,也不知道尤三姐兒這麼好強的性子是隨了誰。不過她方才也是有點兒膩歪寧府眾人雖然禮數備至,但言談舉止間仍舊有些高高在上的態度的——
    於陳氏看來,寧國府雖然是功勳世族,賈珍也是世襲的三品爵位,很了不起。但是她們陳家也並不差什麼。她哥哥陳珪還是聖人和太子殿下跟前兒的紅人呢!
    雖然此刻還比不得寧榮兩府與京中世家聯絡有親,人脈綿厚。但也並非那等上門打抽豐的貧寒人家兒。
    因此陳氏也樂得看著尤三姐兒拿出太子賞的香露來震懾震懾寧國府——也好叫寧府知道知道,他們陳家背後也是有太子殿下撐腰的。
    果然,當尤三姐兒提出這瓶子香露乃是太子殿下親賞的,且眾人皆無反駁的時候,寧府來的四個女人面上神色也不覺的肅穆恭謹了。以寧國府的權勢富貴,平時自然少不得旁人孝敬。可是像這些個由聖人或者皇子皇孫們親賞的好東西,寧國府卻也很少能撈著的。畢竟他們雖然是功勳之族,祖上且有從龍之功,但自從兩公仙逝,兩府的爺兒們皆無雄才大略,如今也漸漸的脫離朝堂了。常言道人走茶涼,當今聖人日理萬機高高在上,既見不著兩公當面,平日里哪裡還能想得到他們。何況這個時候的寧國府也不是有貴妃省親後的榮國府,這些個體面恩榮,自然也是沒有的。
    寧國府的幾個女人在心底暗暗嘖了幾聲,頗為鄭重的接過蓁兒手中的一小瓶子香露,不著痕跡的端詳了端詳,少不得滿面堆笑的奉承了幾句,態度也殷勤了許多。
    尤三姐兒懶得搭理這些「兩只體面眼,一顆富貴心」的賈家豪僕,只不過略應付了幾句,便叫眾人回去了。
    一時眾人回府復命,當著尤氏的面兒,少不得滿口的贊嘆——倒是並未提及尤家如何如何,只說尤氏的外家陳家著實不一般。
    尤氏聽了這話,不覺面上有光,也道了聲辛苦,命人以上等封兒賞人。
    那四個女人見狀,又是滿口的感恩戴德,巴結奉承。卻不知道這一番殷勤態度,卻是惹惱了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便是寧國府長房嫡孫,賈珍之子,時年不過十二歲的,賈蓉。
    而寧國府那四個送禮的女人們之所以在登門時如此驕矜輕狂,也都是受了這位小爺的吩咐。
    身為寧國府的長房嫡孫,賈蓉自詡身份尊貴,他自然是看不上尤氏這個繼母的。所以恨屋及烏,也想給尤家一點顏色瞧瞧。
    卻沒想到自己原是為了示威炫耀而去的,豈料那四個女人竟然這等的沒出息,反被尤三姐兒一瓶子香露三言兩語的打發回來了。

  ☆、第九十二章

「啪」的一聲,賈珍的巴掌狠狠的扇在賈蓉的臉上。登時,賈蓉白皙的面容多了五道紅腫的指痕。
    十二歲的賈蓉下意識的用手捂住臉,旋即死死的低下頭去,目光落在腳尖兒上,一聲兒也不敢說。
    賈珍的動作登時嚇著了尤氏。忙的起身相攔,口內勸道:「好好兒的,你打他做什麼?」
    賈珍冷笑一聲,旋即將賈蓉在他背後搗鬼,暗中挑唆家下僕人向尤家眾人耀武揚威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因那四個女人當中便有一人是賴升家的。眾人因奉了賈蓉的令,原本並不拿這事兒當做一回事兒,豈料尤三姐兒後來拿出了太子賞的一瓶子香露震懾了眾人,賴升家的心裡不踏實,便將此事同丈夫賴升說明。賴升乃是寧國府的大總管,待聞聽髮妻所言,雖有些忌憚陳家的勢利,卻也並不將認真放在心上,不過囑咐了賴升家的幾句,要她守口如瓶,也便罷了。
    哪裡能想到賴升家的聽了丈夫的話不再多說,可其餘三個女人卻並不是個謹慎寡言的性子。眾人只把這件事情當做酒後談資,隨口便傳了出去。
    於是一傳二,二傳三,沒一天的工夫,便鬧得闔府上下沸沸揚揚。不過寧榮二府的規矩,向來都是欺上不瞞下。因此這個時候的賈珍還是不知道的。而他之所以會知道這一件事兒,還是因為另一個人的緣故——
    這個人便是焦大。乃是寧國府的老奴。從小兒跟著寧國府的老太爺出過三四回兵,曾在死人堆里挖出氣息奄奄的老太爺。沒有飯吃,餓著肚子偷東西給主子吃,沒有水喝,好容易找來了半碗水,還給主子喝了,自己反而喝馬尿……細數其經歷種種,堪為忠義二字。
    也因著這麼一份救命之恩,老太爺在的時候,對焦大甚是器重信任。焦大的日子也頗為風光。即便是老太爺去了,賈敬、賈珍等人雖不大喜歡焦大的性子,倒也不敢太為難他。
    可是焦大一輩子跟著老太爺風風雨雨的闖過來,既是忠僕,自然對老太爺的想法感同身受。哪裡看得上這起子不肖子孫的胡作非為。因此他少不得忠言勸諫,然忠言逆耳,寧國府的主子們又豈肯聽他的。時日長了,少不得反感疏離。發展到後來,更是只當府里沒他這個人。
    那焦大因此亦覺苦悶,兼且人上了年歲,越發腐朽不堪。整日里除了吃酒酗醉,再無旁事。且吃醉了酒後又時常破口大罵,抱怨天抱怨地的,漸漸地連府中下人乃至他的家人都厭煩了。都不肯理會他。
    今日之事,便是焦大吃醉了酒又開始咒罵。倘若依照平常,焦大吃醉了罵過了便去睡了,倒也無妨。偏偏今日不知哪個人搭錯了弦,竟派了焦大一個差事。焦大哪裡肯聽小一輩的差遣,趁勢便恣意的灑落開來。先是罵向他傳話兒的小廝,其後又罵指派他的那位管事。
    偏偏賈蓉在這個檔口兒意欲出府,聽到了這一番話,倘若是在平常之時,賈蓉少不得退避開來,只做不見。偏偏他這兩日又在氣頭兒上,見了此景,少不得叱罵兩句。那焦大吃醉了酒,哪裡還管得主僕之份,見賈蓉出言斥責,登時嘴裡不乾不淨地頂撞回去。氣的賈蓉渾身亂戰,那焦大又以賈蓉挑唆寧府下人到尤家灑落威風之事譏諷開來,口內只叫「你也少在我焦大跟前兒使你的主子性兒。若不是我焦大一個人,你們就能升官發財,想榮華富貴?你祖宗一輩子光明磊落,九死一生,掙下這偌大的家業。偏偏養出來的子孫一個不如一個。如今竟也出息的背地裡挑唆了女人到人家家裡逞起威風來,偏偏又被人打了臉。真要說不規矩,你這個當兒子給你母親家裡臉色瞧,這叫個屁的規矩……」
    一句話未盡,恰逢賈珍外出歸來,正正好好將此事聽了個全乎。因賈珍身邊還跟著幾位尋常來往的世家子弟,家醜外揚於人前,賈珍登時也掌不住的撂下臉面。先是命人拽了焦大下去,旋即目光森冷的看了賈蓉一眼。倒是沒當場喝問。
    那跟來的世家子弟們見了,也都曉得此時不便再留。忙的各自找了藉口散了。賈珍也不十分輓留,口內只說了幾句「得閒兒了再聚」的便宜話,直將人送了出去。
    待轉身歸來時,察覺不妙的賈蓉已被眾人勸著,先一步的到了尤氏屋裡,還沒來得及賠罪討情兒,賈珍隨後便趕了過來,緊接著就是一巴掌下去。糊的賈蓉臉面紅腫,尤氏也覺心驚肉跳。
    蓋因尤氏長到這麼大,雖然也經過些後宅陰私事,但從未見人當面演過全武行的。如今賈珍竟然對賈蓉下了這麼狠的手……
    待聽得賈珍打人的前因後果,尤氏雖然心下不滿,面上少不得柔聲勸道:「嗨,我只當是多大的事兒。原來不過是小孩子家家調皮搗蛋。老爺身為人父,教育兒子,原本我不該多嘴。可是蓉哥兒才多大點子,您就這麼重重的打他,萬一打壞了,老爺豈不心疼?即便是去了的我那姐姐,看著老爺這般責罰蓉哥兒,也會傷心的。」
    一席話出口,賈珍還猶可。一旁站著的賈蓉卻當真想起了母親。忍不住鼻子一酸,兩行熱淚滾滾而落。他也不敢哭出聲來,就這麼咬著牙抿著嘴的哭,連稍微大一些的抽泣都不敢。
    尤氏向來是個心軟和善的人,此刻見了賈蓉這般,倒是越發的受不住。難免想到自己沒了母親那幾年,過的那苦日子。當下便嘆了一聲「可憐見兒的」,將賈蓉摟入懷中安慰了幾句,又笑向賈珍笑道:「既然是為了我們家的事兒,才鬧了這麼一遭兒。老爺便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了蓉哥兒這一回罷?」
    賈珍半輩子閱女無數,什麼樣的國色天香沒見過。但是那些個女人,要麼就像賈蓉的母親一般,大家閨秀,端莊穩重,要麼就像那些個姨娘侍妾優伶窯姐兒一般,曲意奉承,矯揉造作。倒是從沒見過尤氏這麼落落大方,行事利落且又性格溫婉的。
    此時見尤氏雖是中人之姿,但言笑晏晏間溫婉和順,卻又言之鑿鑿,少不得便軟了心腸,開口笑道:「既是夫人求情,我自然要允的。只是頭一回派人給府上請安,就得罪了三妹妹。這倒是咱們家的禮數不周了。」
    尤氏聞聽此言,不覺笑道:「老爺放心罷。三妹妹不是那樣小氣的人。你別看她平日里言語犀利從不讓人,心底卻是最純善慈悲的。只要我同她解釋明白了,她哪裡會認真生氣呢?」
    賈珍聞言,少不得心下一動,打量了尤氏兩眼,方才笑問道:「聽夫人的意思,倒是同二姐兒、三姐兒關係很好?」
    尤氏聽了這話,便笑回道:「這是自然的。我們雖然不是同父同母所出的姐妹,但是平日里相處,卻比同胞的姐妹還要好。二妹妹性情溫婉,三妹妹性情爽利,都是很好的人。」
    賈珍因笑道:「既是相好,改日便請她們過來聚一聚,到時候便命廚房預備一席豐盛的酒菜,也好給她們賠罪的。」
    尤氏聽了這話,自然笑應。
    一時又有寧國府的大總管賴升過來回話,賈珍聞言,便隨著賴升去前院兒書房。
    這裡尤氏見賈珍去了,方松了一口氣,扳著賈蓉的臉瞧了一瞧,且命銀碟兒去取消腫散瘀的膏藥來,一面又命銀瓶兒將三姐兒送來的玫瑰清露開了瓶兒,用冰涼的井水兌一碗給賈蓉吃。口內笑道:「今兒你也受驚了,吃碗清露壓壓驚罷。聽說這味道香妙異常,倒比尋常的玫瑰鹵子要好吃。」
    期間賈蓉一直低著頭不說話。尤氏見狀,倒也不強求。見銀碟兒取了膏藥來,便親手替賈蓉抹上了。賈蓉還不自在的躲了躲。
    沈吟半日,方才問道:「你為什麼要替我求情?」
    尤氏聞言莞爾,開口笑道:「你這麼忽刺巴的跑到我屋裡來,不就是為了讓我替你求求情嘛。我順了你的意,難道還不好?」
    賈蓉聞言,又是沈默了一會子,方才悶悶說道:「……我父親的那些姨娘們,都不敢在我父親生氣的時候開口勸諫。便是我的母親,即便說了話,也都不管用的。」
    尤氏聞言,又是一笑。心下也不覺唏噓感概。倘若是在陳氏進門之前,她若是見了旁人生氣,也不敢開口勸慰的。即便是陳氏進門後,她也是經了幾年的□□,甚至在管家理事之後,才漸漸的壯了膽子。
    直到成婚前幾個月,陳舅舅家來,又請了一位女先生教她們弓馬騎射。尤氏雖然學的不好,但同兩位妹妹到城外莊子上的次數多了,偶爾在馬背上緩步慢行的時候,目光縱覽山野風光,才知道原來後宅那四四方方的天有多小——也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兒罷了。
    尤氏的膽子很小,志向也不大,她沒有女先生梁紅玉那般想要徵戰沙場為國效命的雄心壯志,也不像三姐兒那般敢對朝堂之事品評諫言,但是她也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的。
    然而曾經在蘭姨娘手下隱忍偷生的那一段經歷讓尤氏十分明白,真的想要過好日子,一味的膽小怕事是沒有用的。正如大婚之前,陳氏同她所說的,如今她有名分,有嫁妝,又有陳家做靠山,倘若還如先前一般的忍氣吞聲,豈不是滿手的好牌都打爛了?
    然而這些話是不好同賈蓉明說的。因此尤氏不過笑了笑,略有些促狹的向賈蓉說道:「倘若今後你父親再要打你,你趕不及跑到我這兒,你就哭,大聲的哭爹喊娘。你母親念在你年幼喪母,就不會打你了。」
    一句話落,眼見賈蓉一臉見到鬼的樣子,尤氏不覺莞爾。大概是同三姐兒那個鬼丫頭相處的久了,連她也變得俏皮起來。
    此時此刻,正被尤氏吐槽的三姐兒卻在家裡換上了一件兒簇新的紗衫,紗衫是藕荷色的,圓領闊袖,領口袖扣胸前後背下擺處皆用銀線挑繡出蓮花纏枝的團花圖案,腰間系著一副玉帶,頭上赤金簪英冠,手內持著一柄玉骨折扇,折扇一搖一擺一開一合間,愈發顯出一副公子風流的恣意來。
    尤二姐兒眼見著尤三姐兒做了一副小子打扮,且在妝鏡前沾沾自喜,不覺笑著猴兒在陳氏的懷中,口內說道:「媽你瞧瞧三妹妹,這麼一副打扮下來,果然成了俊俏的小後生了。我這麼打眼瞧著,倒是比橈表哥和張華哥哥還像個俊俏公子呢?」
    陳氏聞言,也忍俊不住的附議道:「這倒是了。可見得咱們三姑娘是托生錯了,乃是個小姐的身子小爺的命。」
    尤三姐兒聽了這話,不覺莞爾,開口笑道:「我倒是覺得姑娘小爺的,沒什麼不一樣的。倒是女兒更要一些,畢竟女兒是娘的小棉襖兒嘛。」
    陳氏見狀,越發笑的了不得,口內說道:「也沒見誰家的姑娘像你這麼臉皮厚的,還自己誇起自己來。」
    三姐兒見狀,少不得又和陳氏調笑了幾句。眼見時辰不早了,這才命府上的人預備馬車,她今兒仍舊要同二姐兒去陳家在城外的莊子上學習騎馬。
    陳氏向來也是個愛熱鬧的,只可惜如今生了寶哥兒,且被家事拴著,倒不好外出走動了。只得眼巴巴的瞧著兩個姐兒梳妝打扮,準備出門。
    三姐兒見了,少不得笑道:「依我說,媽也帶著寶哥兒同我們出去逛逛。今兒天色這麼好,總在後宅里悶著有什麼意思。何況寶哥兒還是個小爺,更應該從小兒就出去走動,閱覽山河風光。將來長大了性子也能大氣些。總拘在內宅里,小心將來養出個假姑娘來?」
    陳氏聽著三姐兒的危言聳聽,不覺笑罵道:「扯你娘的謊。你弟弟如今才多大了,你就這麼折騰他。也不怕折騰出病來,到時候老太太老爺都跟你沒完。」
    尤三姐兒嗤笑,口內說道:「依我說,就這麼總在屋子里捂著,才容易捂出病來。」
    說罷,又笑著建議道:「不如媽也帶了寶哥兒去,反正這一路是坐車去,到了莊子上,且命下人在馬場上圍一張圍擋,你就當著跟著我們去踏青了,豈不快活?何況這麼好的日子,媽和寶哥兒都在家裡呆著,豈不辜負了好韶光?」
    陳氏本來就有些心動,聞聽尤三姐兒這麼一番勸說,愈發坐不住了。只是她還是有些猶豫,少不得期期艾艾的道:「可是老太太那邊兒……」
    「老太太那邊,便說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舅母想念寶哥兒了。老太太也是喜歡寶哥兒常回家裡去討外祖父和舅舅的歡心的。聽了這話,豈有不應的。」
    「可是——」
    陳氏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說。尤三姐兒有些不耐煩,因笑道:「好啦。媽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猶猶豫豫磨磨唧唧的。依我說,現在便派人去外祖家傳信兒,只叫舅舅也帶著外祖父、外祖母、舅母和表姐一道兒過去也就是了。只可惜橈表哥今兒還要進學念書,如若不然,咱們一家人也好團團圓圓的樂一回。」
    尤二姐兒在旁聽的眼睛一亮,忙也拽著陳氏的衣袖笑道:「是啊,媽就帶著寶哥兒去罷。咱們一家子也好久沒這麼團圓玩鬧過了。」
    陳氏見狀,便也不再猶豫推脫,只得站起身來,笑言說道:「好吧,反正我是說不過你們兩個猴兒崽子的。我這就去老太太房裡請安,順道兒將寶哥兒抱回來。」
    尤二姐兒,尤三姐兒聽了這話,忙的歡呼雀躍,且將陳氏送出房門。又指派了一個小丫頭子到門上傳話兒,叫陳氏的陪房包吉到陳府央求陳舅舅帶了全家到莊子上去。
    不一時陳氏也抱著寶哥兒回來了。少不得洗漱穿戴,換上外出的衣裳,同二姐兒、三姐兒坐了馬車晃晃悠悠的離開。
    因著如今的天色好,今年的年景兒也不錯,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很是熱鬧。尤二姐兒與尤三姐兒不喜車廂內空間狹小,便一路半掀開簾子的往外頭看。
    但見這一路上行人如織,比肩繼踵,兩旁皆有賣吃食玩意兒的小攤主吆喝不斷,還有耍雜耍的捏泥人兒的畫糖畫的,一陣微風拂過,除了人語喧闐之聲,還有食物香甜的氣息撲面而來。看的尤二姐兒與尤三姐兒不覺食指大動,笑著說想吃這個想吃那個。
    陳氏也不呵斥攔阻,且從荷包里掏出幾個打錢扔給外頭跟車的婆子,叫她們上前買了糖炒栗子、糖葫蘆、驢打滾兒、麻糖果子等各色吃食過來,母女四人便坐在車廂里吃東西說閒話兒。如今才十個月大的寶哥兒還不能吃這些硬口兒的東西,眼見陳氏和兩個吃的香甜,急的直流口水,差點兒要哭鬧起來。
    陳氏見狀,只得將一根灶糖掰了拇指粗細的一條兒,讓寶哥兒抓在手裡含著,也算嘗一嘗甜味兒。
    寶哥兒得了一根灶糖,便如得了寶貝似的用小小的雙手捧著,白胖的小手兒細嫩柔滑,就跟兩只小元寶兒似的,就這麼捧著灶糖吃的小模樣兒像極了大尾巴的小松鼠。看得二姐兒和三姐兒捧腹大笑。忍不住便上來磨磨蹭蹭的,寶哥兒不知道兩個姐姐是喜歡他,還以為這兩人是過來搶灶糖的,忙嚇得扭身躲在陳氏的懷裡。那灶糖也因此蹭了陳氏滿襟兒。
    二姐兒與三姐兒見了,越發笑將起來。
    陳氏見狀,頗為無奈,只得笑罵了兩句。還好她出門時因被尤三姐兒攛掇著想要騎馬,倒是另帶了一套衣裳,少不得等到莊子上另行換過罷了。
    尤二姐兒與尤三姐兒鬧了這一回,反倒臟了陳氏的衣裳。陳氏便不准兩人再靠近吃糖的寶哥兒。二姐兒與三姐兒嬉笑著應了。又挑揀著栗子剝了幾個,因覺著沒意思,便又趴到車窗上偷瞧外頭。
    尤三姐兒的眼睛尖,正漫無目的的打量眾人的時候,陡然瞧見了一道眼熟的身影兒背著馬車往前走。身形鬼祟腳步急促,尤三姐兒眯著眼睛細細瞧了一回,推著尤二姐兒問道:「你瞧那個人,像不像張華哥哥?」
    因外頭的人多,此刻眾人都走的不快。尤二姐兒順著尤三姐兒值得方嚮往前一看,便也看到了那個身著青色長衫的少年身影。登時便說道:「好像真是張華哥哥。可是他怎麼會在外頭?今兒學上也不放假呀?」
    陳氏聽了這話,也抱著寶哥兒湊到車窗前面,眯著眼睛細瞧了一回,口內說道:「還真是張華那小子。青天白日的,他不在學里念書,跑到外頭做什麼?還這麼鬼鬼祟祟的……」
    陳氏沈吟一回,便命趕車的馬夫道:「轉過頭悄悄跟著前頭穿青衫的那個書生。小心點兒,莫叫他發現了。」
    那馬夫聞聽陳氏吩咐,登時應了一句。因又笑著建議道:「咱們這馬車扎人眼,想要跟著人還不叫人發現,實在太難。太太不如叫個小子先跟著那人,待瞧了他的去處,咱們再過去也便是了。」
    陳氏聽了這話也是,因隔著車簾指了個小子過來吩咐幾句。那小子答應著去了。眾人心懸張華,只得放慢了車速,也不著急趕往城外。
    大約過了盞茶工夫,那跟人的小子悄悄回來,站在馬車外頭稟報道:「回太太的話。小的跟了那書生一路,只見那書生一路遮遮掩掩,走街穿巷的,最後竟進了大德昌了。」
    「大德昌?」陳氏聞言不覺皺了皺眉,二姐兒與三姐兒亦是面面相覷。三姐兒忍不住問道:「這個大德昌又是個什麼地方?」
    「這個……」那跟人的小子遲疑了片刻,方才期期艾艾的說道:「那個大德昌,其實就是長安城內並不入流的一家賭場罷了。回夫人小姐們的話,那地方醃臢的很,夫人小姐們身份尊貴,實在不宜貴腳踏賤地兒。」
    陳氏母女聞聽此言,登時怔愣住了。尤二姐兒更是不敢置信的脫口問道:「你說什麼,張華哥哥竟然去賭坊了?」

  ☆、第九十三章

馬車在先頭跟梢那小子的指引下,一路晃晃悠悠的拐進了小衚衕,前行沒多遠,便到了大德昌賭場。
    尤三姐兒半掀開車簾子往外瞧,只見這賭場的名字起的闊氣,門臉兒卻堪稱寒酸落魄——一道破爛醃臢的青色布幌子被一根兒風雨腐蝕的朽木挑起,歪歪斜斜的掛在門口兒,兩扇破舊的大門朝內開著,顯出裡頭黑魆魆的模樣兒,隱隱約約還從裡頭傳來賭徒與莊家們的吆喝聲。大門兩旁各站著一個身材壯碩,面目凶煞的大漢,就彷彿兩道門神一般,正用那雙魚泡似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穿梭在門裡門外的賭徒。
    一陣漢子叱罵夾雜著婦人哭訴幼兒啼哭的喧鬧聲從遠處漸漸近了,二姐兒、三姐兒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穿臟兮兮短褐的中年漢子左手拖拽著一個二十來歲,枯瘦如柴的婦人,右手拽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腳步急快地走了過來,在他們身後,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哥兒跌跌撞撞跟在其後。口內不斷哭著叫「娘、阿姐……」
    那穿著短褐的中年漢子走到賭場門前,便將手內的婦人和小姑娘往先一推,旋即滿臉堆笑的搓手央求道:「還請兩位哥哥通融一下,俺手裡實在是沒錢。便將俺渾家和俺閨女押給鄭東家換錢如何?」
    一句話未落,那婦人早拽著小姑娘跪地哭求,口內知道:「太爺們發發慈悲罷。你們賣了我就好,不要賣我閨女。我閨女今年才十三歲,她將來還得嫁人吶……太爺們發發慈悲罷……我給你們叩頭,保佑你們長命百歲……」
    那十三歲的小姑娘見狀,也依偎在母親的身旁淚眼滂沱,臟兮兮的小臉兒上滿是驚惶絕望。
    那四五歲的小哥兒趁勢也撲到婦人的身上哭鬧不休。身穿短褐的中年賭徒見了,愈發叱罵開來,拽著那婦人的頭髮猛的往後一拖,那婦人登時不穩的倒仰在地,還沒反應過來,那中年賭徒早已一巴掌呼了上去,口內罵罵咧咧的道:「叫你哭,叫你哭,都是你成天哭個沒完,把老子的好運氣都哭完了,老子今天就把你賣了換賭本。不光是你,連你生的賠錢貨一塊兒賣了,省的成天呆在家裡掃我的晦氣……」
    二姐兒趴在車窗上看著這一幕,登時嚇住了,面色慘白的跌坐在車廂內,旋即連滾帶爬的投入陳氏的懷裡,口內直嚷著「媽,我好怕。」
    陳氏眼見此景,早已氣的面目鐵青,渾身亂戰。一壁將二姐兒摟在懷中,一壁喝命跟車的小子們上前攔阻。
    尤府的下人們也都義憤填膺,聞聽太太如此吩咐,忙的上前呵斥。跟車的婆子們也都忍不住的啐道:「就沒見過你這麼不要臉的男人。自己的老婆兒女都護不住,還要親手把她們賣了,你虧心不虧心?」
    那中年賭徒聽了這話,倒也不以為意。打量著尤家下人們的衣飾不凡,便料定這必定是大戶人家的家眷看不過來出來打抱不平。登時涎皮賴臉的笑道:「你們都是貴人出身,平日里吃香的喝辣的,拔根汗毛比我們的腰都粗,自然站著說話不嫌腰疼。您老既然心疼俺媳婦俺閨女,不如你把欠債替俺還了,那俺就不賣他們了。或者你出錢買下俺媳婦俺閨女,哪怕帶回家做個丫鬟婆子的,我也跟著享福了不是?」
    彼時賭場門口兒的這一番哭鬧打罵,早已吸引了街上往來之人的注意力。聞聽那中年賭徒如此無賴,不覺指指點點。尤家的婆子下人聽了這一番話,又是好笑又是好氣,一時間卻也不知該如何答對。正為難時,只聽馬車內一道清脆的聲音笑言道:「……活了這麼多年,我倒是頭一次見到你這麼無恥的人。你想要賣妻賣女,我一個外人自然是管不得。不過依照我朝律例,將良家子私自賣做賤籍,卻是觸犯律法的。你信不信你這廂賣了髮妻女兒,我轉頭兒便將你告上衙門。我就不信天理昭昭,還治不了你個無賴潑皮!」
    一席話落,街上圍觀之人轟然叫好。仍舊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叫喊道:「對,他要是敢賣了婆娘閨女,咱們就把他告上衙門。到時候讓大老爺治他的罪,打他的板子。」
    那無賴賭徒聽了這話,由不得震懾住了。登時色厲內荏的道:「那是俺婆娘俺閨女,沒聽說當老子的賣閨女還犯法的!你少哄我。」
    尤三姐兒聞言嗤笑,也不答言。倒是尤家跟車的小子們生性促狹,開口調笑道:「你若不信倒也無妨,試試便知道的。」
    說話間,便是賭場老闆並賭場內的賭徒們也都聽見了動靜兒,有好事者便出來觀看。其中便有逃學而來的張華,眼見尤府的馬車聽在門口兒,登時變了臉色。
    那賭場的老闆鄭東家也是個買賣人。平日里往來走動送禮討情兒,自然也有些眼力。眼見尤家主僕皆穿著簇新的衣裳做豪奴打扮,登時變了臉色,生怕鬧得厲害引來官府中人,少不得皺眉說道:「貴人們明鑒,小人開的是賭場,大門敞開四方納客,大家都是你情我願。並不曾有販賣人口之事。還望貴人們體諒小的是小本生意,可驚動不得官府。」
    說罷,又冷著一張臉向那中年賭徒說道:「……我說王瘸腿兒,咱們這是賭場,又不是青樓窯館,管不著你賣妻賣女的事兒。你要是有錢,咱們賭場任你來耍,你要是沒錢,也犯不著拖家帶口的跑到這來鬧。弄得好像我們是逼良為娼的壞人,這就有些不地道罷?」
    那王瘸腿兒聽了,忙躬身作揖的賠不是,只說自己賣妻賣女乃是心甘情願,是為了還債。既然是欠了賭場的債,還不起銀子賠閨女也是情理之中。「……俗語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即便是貴人家眷,也管不著別人家的家事罷?」
    尤三姐兒坐在馬車內,聽著王瘸腿兒口口聲聲的無恥之言,氣的都快笑出聲來。視線又掃過人群中的張華,不覺心下一動。轉頭兒向陳氏耳語了幾句,陳氏狐疑的打量了三姐兒一陣子,遲疑問道:「你,能行麼?」
    「媽放心罷。」尤三姐兒恨不得拍著胸脯發誓。陳氏眼見如此,雖明知不妥,然十分氣憤那王瘸腿兒的舉動,少不得點頭應了,因又說道:「行事注意些個,好歹記著你是個閨女家。」
    尤三姐兒笑眯眯的點了點頭,轉身掀簾子調下馬車。跟車的小廝婆子們見了,登時嚇了一跳。剛要說什麼,卻被尤三姐兒含威帶煞的一瞪,全都立在原地不敢出聲。
    尤三姐兒則輕搖紙扇,風度翩翩的笑言道:「你口口聲聲指摘我等仗勢欺人,不該管你們的家事。既這麼著,我出個主意,你既有機會得了銀錢,還不用賣妻賣女的,你看好不好?」
    俗語說外甥像舅,尤三姐兒雖然是女兒身,但陳氏與陳珪乃一胞兄妹,容貌自然有七分相似。何況尤三姐兒乃穿越而來,並非時下因循守舊之閨閣女子,且從小兒跟在陳珪身旁耳濡目染,此刻身著長衫手搖紙扇,談笑間自有一種風流愜意態度。倒是比陳橈還像陳珪的親生兒子。
    登時便叫街上眾人眼前一亮,忍不住暗道一聲「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那王瘸腿兒眼見尤三姐兒如此品貌氣度,也知道他並非尋常人家的公子哥兒。心下早已生了七分怯意。聞聽尤三姐兒如此說,只能硬著頭皮問道:「……什麼主意?」
    尤三姐兒聞言,莞爾一笑,手內折扇空點了點漆黑的賭坊,口內笑道:「你既然是個賭徒,為了賭之一字拋妻棄女連身為男人的尊嚴都不要了。咱們就以擲骰子定輸贏。十兩為一局,頭一局就賭你的妻子,如果我輸了,銀子歸你,如果我贏了,你再不准提賣妻之事,也不准無故打她,拿她撒氣。第二局則賭你的女兒,規則同前一局一樣。第三局嘛……咱們就賭你的雙手雙腳,如果你贏了,算上先頭兒二十兩銀子,我一共給你三十兩。如果你輸了……」
    尤三姐兒說到這裡,目光冷冷的看了眼王瘸腿兒的雙手,「你這雙手雙腿歸我。可以暫存在你的身上,你自此以後須得憑借雙手老實賺錢。如若再敢踏入賭坊之地,我便命人打斷你的雙腿雙手,扔到城牆根兒底下乞討為生、賺來的銀子便供養你的父母妻兒。況且不論賭局輸贏,這次我都幫你還上欠賭坊的銀子,你覺著如何?」
    一句話未落,街上眾人已經轟然叫好。
    那王瘸腿兒聽了尤三姐兒一席話,神情晦澀難辨。一來他著實懼了尤三姐兒的權勢富貴,狠辣手段,二來卻被尤三姐兒所說的三十兩銀子和不論輸贏都替他還錢的承諾勾的心裡頭癢癢。
    思來想去,那王瘸腿兒咬了咬牙,硬著頭皮說道:「好,我答應!」
    那大德昌的東家見狀,也沒有辦法。只得躬身作揖的請眾人入內。一句話還沒說完,早被尤家的下人喝斷,指著鄭東家的鼻子罵道:「……糊塗脂油蒙了心竅的東西,我們家主子是何等尊貴人,哪裡會進你們那醃臢地方。再渾說一句,信不信我直接拆了你的大德昌!」
    那鄭東家聞聽此言,少不得苦著臉的拱手賠不是,又伸出手輕輕扇了扇自己的嘴巴子,口內不斷求饒。
    尤三姐兒微微一笑,並不以為意。手內的折扇隨意轉了一圈兒,便指了指身前,笑著吩咐道:「你那裡頭氣味醃臢,光線昏暗,我就不進去了。你且叫人搬一張安靜桌子過來,將你們家的骰子拿過來一副便是。」
    鄭東家聽了,少不得躬身答應。轉頭兒吩咐賭場的打手僕人們進去搬桌椅賭具。這裡尤三姐兒則命人取紙筆來,與那爛賭徒白紙黑字的立了約定。
    街上圍觀的眾人見狀,越發勾起了好奇之意。全都走近了圍上前觀看。尤家的小廝婆子們生怕人多了衝撞姑娘,少不得上前攔阻。那張華原本是想趁此機會偷偷跑掉的。卻不想尤三姐兒早已命人時刻盯著他。
    眼見他抽身而出,早就跟在其後的那個盯梢的小子忙迎上前,面上堆笑,口內則不冷不熱的說道:「張家公子留步。我們家小主人請您稍等一等。」
    張華見狀,也只得硬著頭皮站住腳。卻不曾想肩膀卻被人按住拍了拍。回過頭時,眼見四五個身著體面的世家老爺並公子站在跟前兒。身後還跟著十來個看起來都不好惹的壯碩大漢。
    張華不覺一怔,只見拍著他肩膀的那個年約十七八歲,容貌俊秀,眼眸清亮,笑起來還有兩個小酒窩的少年指了指早已圍得密不透風的人群,笑眯眯問道:「敢問這位公子……你認得裡頭約賭的那位少年是誰家的公子?」
    張華聞言,又是一愣。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一旁跟梢的那個尤家小廝早已變了臉色,搶在張華前頭開口說道:「還望公子見諒,此乃吾家私事,況且吾家老爺教子森嚴,倘若知道小少爺在外如此行事,少不得要訓斥少爺。因此倒不好隨處宣揚的。」
    「哦?」那十七八歲的少年聞言莞爾,旋即又笑眯眯的問道:「那我要是非得知道呢?」
    那少年看著年輕,然氣度非凡。此一句話落,縱然少年仍是面帶笑意,卻彷彿周圍的空氣都因此窒息了。
    而站在少年身後的那四個看起來就不是尋常之人的老爺們,更是面露笑意,彷彿看好戲的打量著尤家小廝並張華。跟在這四五個人身後的那十來個大漢,也都狀若不經意的隱隱圍了上來。
    霎時間,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氣勢竟然逼得尤家小廝與張華冷汗直流。關鍵時刻,還是那尤家小廝冷光一閃,忙的躬身說道:「小的也是替少爺考慮,怕少爺遭了老爺責罰的意思。既然貴人非要得知,小的也不敢隱瞞。我家少爺便是當朝四品大員陳珪陳老爺家的獨子——陳橈。」
    一句話剛落,方才逼問二人的酒窩兒少年早已掌不住的笑出聲來。笑過了一回,那少年又開口問道:「可是我聽說陳子璋的公子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八月份的時候還參加了秋闈,只可惜落第不舉……你該不會是想說人群裡頭那個小個子今年有十七歲罷?」
    一句話拆穿了尤家小廝的謊言,尤家小廝早已冷汗直流。便知道這一行人既然對陳家之事了如指掌,少不得也認出了三姑娘。剛要開口說什麼,一直在旁並未說話的一個三十來歲的儒雅老爺擺了擺手,緩緩說道:「罷了。既然這小廝硬要說裡頭那人是子璋家的小子,十二弟又何必咄咄逼人,壞人清譽。我等便只當那人就是陳家的小子罷了。」
    那被人稱作十二弟的少年聞聽此言,不覺皺了皺眉,回頭笑道:「我哪裡是想為難他。我不過是覺著這一家人倒是同我們有點兒緣分罷了。時常便能見著一回。每每見著了,都能看到一些稀奇之事稀奇之人。你們說是也不是?」
    先頭勸說少年的儒雅男子聽了這話,不覺莞爾苦笑。
    正在眾人旁若無人的閒聊說話時,陡然聞聽人群內傳來一陣轟然叫好。
    眾人聞聲,便住了話口兒,且命人上前打探一二。一時那人回來,依令稟報,卻原來是尤三姐兒眼見賭桌賭具佈置妥當,便命那王瘸腿兒上前與她對賭。
    第一回賭的是投資,比大,那王瘸腿兒咬牙切齒吆三喝四的扔出個五五六,不覺喜得笑出聲來。哪裡想到尤三姐兒只將三個骰子放在掌心,隨意一扔便扔出個六點豹子。第一局自然是尤三姐兒贏。
    第二局又比小,那王瘸腿兒又擼胳膊輓袖子的扔出三個一,登時便以為自己贏定了,不免囂張的大笑出聲。豈料尤三姐兒仍是不溫不火,就這麼顛了顛骰子隨意一拋,竟然把三顆骰子摞在一起,只扔出個一點來。眾人見狀皆以為奇,不覺轟然叫好。
    此時那王瘸腿兒便知道自己遇見了個中高手,早已急的滿頭大汗。哪裡還顧得上尤三姐兒的身份尊貴,直嚷嚷著是賭場同尤三姐兒合起火來抽老千算計他。正鬧騰時,便從人群中竄出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身後背著一柄劍,手裡拿著一柄劍,到了桌前也不說話,抽出手中寶劍便向桌上的三顆骰子上一砍,霎時間,只見那三顆骰子紛紛化為兩半落在桌上。
    那少年便拿起骰子直逼問到王瘸腿兒的臉上,口內冷笑道:「有道是願賭服輸。你且看看這骰子可有假?你自己技不如人,何故誣陷旁人,反倒叫人越發的看你不起。」
    那王瘸腿兒眼見少年跳將出來揮劍便砍,還以為少年意欲砍的是他,早已嚇得癱軟在地上,差點兒沒尿褲子。聞聽此言,登時紫漲了一張臉面問道:「你又是何人,這事兒跟你有什麼關係?」
    那少年聞言,抱拳一聲便道:「路過之人,眼見不平,自然要拔劍相助。你這無賴混人,約賭便約賭,豈可輸了兩局便混叫亂罵,誣陷旁人名聲?可見你不光是人品不好,連賭品都差,真是枉生為人。」
    那王瘸腿兒被少年兩句話損的羞憤難當,卻又害怕少年最仗劍傷人,只得轉過頭去不與她理論。那少年見狀,冷笑連連。旋即轉頭向尤三姐兒抱拳說道:「在下路過此地,偶見此事。十分佩服公子仗義之舉。方才見那無賴口口聲聲誣陷公子,在下著實忍不住。唐突冒撞之處,還請見諒。」
    尤三姐兒見狀,只得苦笑著抱拳回禮。那廂王瘸腿兒見骰子被少年砍成兩半,況且自忖玩骰子也比不過尤三姐兒,便吵嚷著要推牌九。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越發苦笑搖頭。蓋因她上輩子因緣巧合,雖也練過幾手。但是她玩的最好的就是擲骰子和搓麻將。至於牌九這類東西……她壓根兒就不會好不好?
    因此尤三姐兒並不理會王瘸腿兒的跳腳,仍命賭場取骰子來。王瘸腿兒見狀,便知道尤三姐兒必定不會推牌九,越發鬧騰起來。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模樣,又說什麼不肯賭了,到時候他仍然把婆娘閨女賣到窯子里去,還能多賣幾兩銀子。反正本朝以孝道治理天下,就是皇帝老子也管不著自家爹要賣自家閨女的……鬧得三姐兒一陣膩歪。
    方才橫衝出來的少年眼見此情,倒也猜著了一些。忙拱手笑道:「倘若公子不棄,在下倒是對此略通一二。不妨由在下替公子賭這最後一局如何?」
    說到這裡,那少年又笑道:「反正那骰子是我弄壞的。如今我替公子出戰,也是情理之中。」
    尤三姐兒行此舉動也不過是看不順眼那王瘸腿兒的卑鄙行事,況且常日里在家憋悶的緊了,一時也有些心血來潮。此事聞聽少年所言,稍微沈吟片刻,便也應了。
    且向少年拱了拱手,往後退了幾步將位置讓與少年。
    豈料那王瘸腿兒見了這般,倒是越發無賴的不依不饒。那少年卻沒有尤三姐兒的這般好脾氣,手上劍鋒一轉,那王瘸腿兒登時便覺察出一股寒鋒架在脖子上。只見少年挑眉問道:「要麼跟我賭一場,要麼我一劍直接挑了你的手筋腳筋,左不過賠你幾兩銀子。你自己選罷?」
    王瘸腿兒吃硬不吃軟,見了少年這般,早已嚇得癱在地上,垂頭喪氣的應了。一時兩人賭過牌九,這王瘸腿兒卻是輸的比方才還慘。
    尤三姐兒見狀,則笑眯眯的擺了擺手,一旁侍立的小廝自然上前,依照約定將王瘸腿兒欠賭坊的錢還清。又拿出十兩銀子與王瘸腿兒的媳婦,口內說道:「這十兩銀子是我給你的,回去置辦些田地買賣,好生帶孩子過日子罷。倘或那人再為難你,你便直接到陳府找我,我幫你直接廢了那無賴……」
    說罷,又將陳珪的住宅地址並官職告訴給那婦人。且向王瘸腿兒道:「我們陳家雖然不會仗勢欺人。但若是有人違背諾言,我等也少不得依照約定懲罰些個。還望你好自為之。」
    一句話落,只見方才出手相助的少年已到跟前,抱拳笑道:「在下柳湘蓮。不知這位公子尊姓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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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四章

聞聽那少年自報家名,尤三姐兒登時吃了一驚。旋即不著痕跡的打量了打量,只見這柳湘蓮雖然小小年紀,身子還有些少年的單弱,但劍眉星目,容色俊逸,一舉一動間疏闊爽朗,果然不負其「美名」。
    尤三姐兒當然不能實說自己名姓兒,遂也向柳湘蓮抱拳笑答:「在下陳杉,見過柳兄弟。」
    「陳三?」柳湘蓮一時沒聽清尤三姐兒的話,不覺重復了一遍。
    「杉樹的杉。」尤三姐兒笑眯眯的糾正。其實說陳三也對,不過尤三姐兒心裡想的卻是女兒身份麻煩,不如趁此機會弄個男兒身份,今後出門走動時也方便——她倒是想直接報陳橈的名諱來著。只可惜陳橈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即便報出去也沒人相信。莫如給自己貼個陳家遠親的身份,到時候再央求舅舅幫忙周旋一二罷了。
    柳湘蓮素性爽俠,不拘細事。何況尤三姐兒年方十一,這會子尚未發育,身形卻高挑的比同齡的男孩子更高一些。身著長衫手執折扇風度翩翩,言談舉止間半點兒脂米分氣息不見。因此柳湘蓮也未多想,同尤三姐兒寒暄了兩句,便指著那手捧十兩銀子摟著一雙兒女淌眼抹淚的枯瘦婦人笑道:「陳兄弟憐貧惜弱,一番心意倒是好的。卻不知道世間專有一種無賴,正經的事情都不做,只會欺凌妻兒。你就這麼把十兩銀子給了這婦人,恐怕不但不能幫她,反而要害了她。」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心下一動,開口笑問:「柳兄弟的意思是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柳湘蓮莞爾笑道:「那倒也不至如此。不過我從小兒在外遊蕩,見慣了財帛動人心之事。咱們不防君子,只防小人罷了。」
    一句話落,笑向人群中隨手招過兩個看熱鬧的半大小子,指著王瘸腿兒一家子笑言道:「還請兩位兄弟幫我個忙,一路跟著這王瘸腿兒家去。咱們摸清了他的底細,時時刻刻盯著他。倘若他敢違背諾言,不肯供養妻兒,乃至繼續吃酒賭博無所不為,咱們就見一次打一次,直到他怕了老實了為止。也順便瞧瞧有沒有人敢見財起意,倘若是有,便請兩位兄弟活動活動筋骨罷了。」
    那兩個小子聽了柳湘蓮的話,笑嘻嘻的拱手說道:「二郎放心罷。若說咱們兄弟,別的都沒有,閒時卻最多。他要是敢違背賭約,咱們必定叫他好瞧。」
    說罷,仍舊上前推搡著癱坐在地上眼珠子直轉的王瘸腿兒道:「快走罷。直告訴你,少跟咱們兄弟耍心眼兒。惹毛了老子,直接把你送到山西煤礦上當苦力,到那時也叫你知道什麼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那王瘸腿兒原還打算著哄騙過眼前的公子哥兒,回頭或打或罵或哄,怎麼著也能把那婆娘手裡的銀子哄到手。屆時天高皇帝遠,誰能管著他。哪裡能想到半路又冒出來這麼幾個人……王瘸腿兒定睛細瞧,不免嚇了一跳。
    他是常在街上遊蕩的人,雖然不怎麼認得柳湘蓮,卻認得聽他囑託要看著自己的兩個人——原是城西腳行的兩個小行頭,因仗著年紀小身上還有幾分工夫,平日里行事就霸道異常,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這樣扎手的人王瘸腿兒如何敢惹,少不得在兩人的踢踹下慢慢爬了起來,縮手弓腰垂頭喪氣的跟著兩人走了。
    那手捧銀子的枯瘦婦人且拽著一雙兒女在尤三姐兒面前連連叩頭,哭著喊菩薩。尤三姐兒攔之不及,只好任由她母子當面感恩戴德的叩了頭。
    一時見她母子一步三回頭的去了。尤三姐兒方向柳湘蓮笑道:「卻沒想到柳兄弟還有這般見識。還好有你細心周全,否則我豈不是一心為人好,卻差點好心辦了壞事。」
    柳湘蓮聽了這話,忙擺手笑道:「陳兄弟哪裡的話。你是好人好心,我這只不過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一句話說的眾人都笑了。尤三姐兒還想說什麼,只聽陳氏在馬車里叫人,尤三姐兒便向柳湘蓮拱了拱手,口內笑道:「今日還有事,便告辭了。倘若有緣,咱們今後再見罷。」
    柳湘蓮也是個爽快的性子。聞聽三姐兒此言,倒也並未多說,只隨意向三姐兒抱了抱拳。口內說道:「改日見面,我請兄弟吃酒。」
    一時尤三姐兒笑嘻嘻的爬上了馬車。陳氏用手指戳了戳尤三姐兒的額頭低聲罵道:「你個死丫頭,越發野了。也不知道那是個什麼人,就稱兄道弟起來。你可還記著你的身份,行事莫要如此張揚。改日叫人知道了,豈不壞了你的清譽?」
    尤三姐兒聞言哂笑,一壁摟著陳氏甜言蜜語的哄人,一壁笑言道:「人生在世,哪好為了旁人的眼睛嘴巴活著。我只顧我自己開心也就是了,還管別人的大脖筋疼!」
    陳氏聽了這話,少不得又說道:「死丫頭,這會子不注意,將來談婚論嫁時怎麼辦?還有,你就算不為了你自己考慮,也得替你二姐姐、婉姐姐考慮考慮才是。難道叫她們嫁進婆家,也被人說嘴不成?」
    一句話倒是讓尤三姐兒想起了張華。因想著此刻人多,便向跟車的小子吩咐了幾句,且命馬車一路出城。
    至城郊人煙漸少之地,尤三姐兒便命人停了馬車,自己先行下車,回頭看時,只見跟車的小子們一路壓著張華過來。眾人身後還跟著二十來人,全都騎著高頭大馬,衣飾華貴。
    尤三姐兒視線掃過最前面的那位七旬老者,不覺嚇得鳳眼圓瞪。一時也顧不得被押到跟前兒神色訕訕的張華,忙上前單膝跪地,打千兒見禮道:「草民見過貴人,貴人萬安。」
    尤三姐兒行的禮數不倫不類,蓋因幾位貴人乃是微服出巡,尤三姐兒也摸不清他們是否想要暴漏身份。況且這荒郊野外的,難保沒有心存險惡之人。因而尤三姐兒只能含含糊糊地行過禮數,以示自己的恭敬之意。
    尤家跟車的小子婆子們見了,也都跟著跪了下來。
    至於陳氏和二姐兒……因兩人都是釵裙裝扮,比不得自己穿了男裝。因此尤三姐兒並沒敢讓陳氏和二姐兒下車。正如她方才所說,雖然自己不在乎那些陳規陋習,但能避免流言蜚語的時候,還是避著點兒好。
    騎在馬上的老者眼見尤三姐兒如此行止,不覺起了兩分興致。他用馬鞭指了指仍舊跪在地上的尤三姐兒,口內笑問:「你還記得……我?」
    尤三姐兒滿面肅容,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的道:「回老爺的話,之前見過一面。一直記憶猶新。」
    可不是記憶猶新麼。即便是放到後世,誰能記不住國家領導人的相貌。何況尤三姐兒因為穿越的緣故,記性還特別的好。雖不敢說是過目不忘,但真正重要的東西,見過了是絕對不敢忘的。
    眾人騎在馬上居高臨下,打量著尤三姐兒的一舉一動,方才那被人稱作十二弟的少年則笑嘻嘻的說道:「你們瞧她這模樣兒,這一舉一動倒還真像個小子。」
    一直沈默寡言,面容冷肅的六皇子也點了點頭,口內說道:「瞧她言談舉止,倒有三分陳子璋的氣度。」
    六皇子同陳珪同下江南辦差,兩人朝夕相對一年多,自然對彼此的舉止言談頗為熟悉。此刻聞聽他所言,眾人不覺饒有興味的打量起尤三姐兒來。太子殿下也掌不住的笑道:「果然有點兒像。怪不得世人都說外甥像舅。」
    聖人聽了一耳朵,擺手示意尤三姐兒起身。因又指著張華問兩家是什麼關係,為何尤三姐兒要命人押他跟著馬車。
    此刻張華在側,雖然不知道這些人是誰,但觀其言談舉止,又觀尤三姐兒畢恭畢敬的態度,便知道這些人的身份絕對不凡。當即也嚇得面色慘白渾身亂顫,癱倒在地上。
    幾位貴人們見了這人沒有半點兒風骨氣度的模樣,不覺厭惡的皺了皺眉。
    既是聖人垂問,尤三姐兒也不敢扯謊。只好硬著頭皮將此事娓娓道來。待眾人聞聽張華乃逃學賭博之後,越發不以為然。就連一向同太子陳珪不對付的三皇子也忍不住皺眉說道:「陳子璋生性圓滑,行事機敏。可招的這個姪女婿卻不堪大用。真是可惜了了。」
    一句話落,張華早已臊的滿面通紅,再也說不出話來。
    然眾人卻懶得將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少不得又問尤三姐兒,此番出城意欲何往。
    尤三姐兒心下十分無奈,只得將全家踏青之事和盤托出。原以為眾人聽了這話就該罷了,豈料那十二皇子突地開口說道:「咱們此番出來,不也是為了閒逛嘛。說是閒逛,可滿長安城內卻也沒什麼可逛之處。不如也跟著她們去陳家莊子上逛一逛。一則陳子璋生性機敏,言談風趣,有他陪著,也不會無聊。二則咱們也見識見識這山野風光,豈不比在城中閒逛的好?」
    眾人聞聽此言,不管心下如何作想,皆笑言附和。聖人見狀,也少不得笑應。且命尤家眾人在旁帶路。
    尤三姐兒:「……」馬噠死的心都有了!

  ☆、第九十五章

陳家眾人與陳氏母女約在城外莊子上騎馬遊玩,乃是定了時辰的。不曾想陳珪帶著家人先行到了莊子上,都陪著閨女跑了一回馬了,陳氏母女也沒來。心下不免有些著急,少不得打發了小子們沿著官道一路進城哨探消息。
    陳家小廝們答應著縱馬而歸。將將走了不足五里路程,迎頭兒就碰見尤家的馬車並跟車的小子婆子,以及聖人皇子一行人等。陳家小廝們雖然不知道聖人一行人等身份如何,但見其鮮衣怒馬,身後護衛又是腰佩長刀十分顯貴的模樣,具都嚇了一跳。
    原還要回去稟報一聲,豈料十二皇子促狹,偏拘著眾人不讓回去「通風報信」,只說要讓陳珪「大吃一驚」。眾人無法,只得上前討陳氏的示下。
    陳氏這會子也知道聖人等人的身份了,心下又驚又喜又慌又亂,一時倒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尤三姐兒見狀,只得命眾人聽從十二皇子的吩咐。
    於是等陳珪左等右等翹首以盼終於等到陳氏母女抵達莊子的時候,眼見著跟在其後的聖人太子並諸位皇子,也不覺傻了眼。
    諸位貴人見了此景,倒是愈發莞爾。一路控馬悠閒而入,但見莊內景致雖比不得皇莊之內的精緻,卻也是谷稻金黃,分畦列畝,佳蔬蔥郁,雞鳴狗吠,村夫村婦侍弄田地,垂髫稚子奔跑廝鬧,處處透著山野意趣。聖人眼見如此,不免精神一振,開口笑道:「倒是有些意思。」
    眾人聞言,少不得開口附和。三皇子更是笑眯眯的接口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悠閒自在,與世無爭,此時此景不免引起了兒子一番歸農之意。」
    陳珪一路在前替聖人牽馬,聽了這話,頗不以為然的笑了笑,直接將人引到莊內上房正廳,又命人獻茶。只聽太子殿下笑眯眯說道:「方才聽陳杉說子璋一家此番出城,乃是為了闔家團圓小聚。我們貿然到訪,倒是打擾了。」
    陳珪乍然聞聽十二皇子所言,還有些發懵。旋即立刻反應過來,少不得陪笑說了些「蓬蓽生輝」之類的謙辭。
    卻不曾想太子殿下一席話倒是引起了十二皇子的注意。他下意識的看了眼周圍之人,卻並沒見到陳氏母女,少不得開口詢問。
    陳珪笑言答道:「後宅女眷,皆在廂房。」
    原本都在後院兒騎馬說笑來著,豈料貴人們一進莊子,反倒是拘束了自家人。陳珪少不得命人將女眷們送回房去,免得到時不妨頭,衝撞了貴人就不好了。
    「哦?都去了後宅?」三皇子聽了陳珪的話,不自覺的笑了笑,因說道:「可是陳杉與張華並非女眷,難道也都進廂房了?」
    一句話未落,三皇子又開始取笑陳珪的眼光兒不好。陳珪原還納悶,便聽三皇子提起了張華逃學去賭坊賭博之事。因又笑道:「並沒想到陳大人辦事機敏,才幹優長,選的姪女婿卻如此不堪。真真是可惜了了。」
    這話眾人方才便說過。不過那時眾人皆是唏噓感嘆。此刻三皇子又在陳珪面前提及,恐怕意思就不一樣了。
    陳珪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說笑了幾句將此事岔過去。卻沒想到十二皇子仍舊興致勃勃地問起了「陳杉」其人,又問陳珪知不知道「陳杉」精通賭術,最會投骰子之事。
    陳珪聽得心下一沈,少不得硬著頭皮向眾人賠罪道:「外甥女兒年幼頑劣,倒叫諸位貴人見笑了。」
    十二皇子聞言,登時笑言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外甥女兒呢。那年上元節時見過一面,倒叫我記憶猶新。卻沒想到此番再見,更是別有不同。」
    可不是不同麼。至少他們活了這麼多年,也沒見到哪家的閨閣女兒敢穿著男裝在大街上同賭鬼對賭。難得一舉一動全無脂米分氣息,乍一看上去倒像是個小子投錯了胎。
    陳珪聞言面色一哂,也不知道十二皇子這話是褒義還是貶義。想了想,只好笑著不去理睬。太子殿下見狀,少不得替自己心腹臣子解圍,乃笑言說道:「令外甥女兒素性爽俠,雖平素見面不多,但兩次相見皆有俠義之舉,可見其品性高潔,著實不遜色男兒。」
    一席話落,因又想到尤三姐兒四五歲時便已智鬥匪類的「凶猛戰績」,即便是替陳珪解圍的太子殿下也忍不贊嘆了一聲「巾幗英雄」。陳珪聞聽此言,愈發的苦笑不迭。也不知道三姐兒同皇家究竟是個什麼緣分,怎麼每每行出離格兒之事,都能被聖人父子撞見呢?
    難道這就是俗語說的錐栗囊中,不得不脫穎而出?
    這廂陳珪暗搓搓的感嘆,卻不知道眾人在談論尤三姐兒的時候,陳家女眷們也在談論聖人一行人等。
    因著陳氏與尤二姐兒身著釵裙,為名聲計,不好輕易面見外男。因而此次並未能與聖人皇子當面請安。然她母女二人坐在馬車里,卻聽見了聖人與諸位皇子垂問尤三姐兒的那些話,少不得開口談道:「貴人們都贊三姐兒的事兒做的好呢。聖人還親口同三姐兒說了幾句話。只可惜三姐兒還是個女兒家。今兒這事兒且不好張揚出去。如若三姐兒能托生個小子,將來科舉入仕,興許還能替我掙回一個誥命夫人呢!」
    一句話倒是提醒了尤三姐兒,忙開口說道:「只可惜今兒學里念學,橈表哥要安心讀書,且不能與我們同來。否則便趁著這次機會,在聖人跟前兒露一露臉兒,將來前程豈不可期?」
    眾人聞言,登時心動。馮氏忙的笑道:「也不知道聖人一行多早晚才走。倘或不急,便叫橈哥兒請假一日,趕過來可好?」
    陳老太太最是掛心孫子前程的。聞聽這話,立時笑道:「走不走的,有什麼要緊。合該叫他過來散淡散淡,舒舒心才是。依我說,你們也別逼得他忒緊,上次秋闈不中,橈哥兒心裡也不好受。偏你們又逼著他繼續念書。你們管教孩子,我也不好說什麼。只這會子有了這個機遇,咱們且不抓緊了,過後兒豈不後悔莫及?」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也笑勸道:「可不是麼。書天天都能讀,可面聖的機會一輩子能有幾回?方才我同聖人一道兒回來,卻不好回城裡通風報信的。這會子舅舅忙著款待貴人們,咱們莫如派個小子回城傳句話罷?」
    眾人聞聽此言,登時拊掌叫好。一時馮氏便吩咐了一個小丫頭子去找陳珪的心腹陳禮傳話。豈料片刻過後,那小丫頭子徹身而回,滿臉失望的道:「奴婢去見了陳管事,可陳管事不叫人傳話。只說是老爺吩咐的,不許將聖人的行蹤透露出去。」
    眾人聞言,不覺一愣。尤三姐兒倒是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的,不免贊嘆陳珪處事機敏,手段圓滑。登時笑言道:「舅舅這是瓜田李下,要避諱呢。倒是我一時想的左了,險些誤了舅舅的事兒。」
    她雖然是好意,想替表哥陳橈某些前程。可是聖人與皇子們身份貴重,此番又是微服而來,倘或因著陳家眾人的舉動走漏了消息而遭遇什麼霍亂,陳家豈不成了其罪可誅?
    因而陳珪寧可放棄這一次機會,也不會拿聖人的安危行蹤開玩笑。看在聖人眼中,便是謀大局而不謀私利,這也是陳珪立世謀權的根本。
    同陳珪相比,尤三姐兒的格局倒還是小了些。一時沒想那麼多也是有的。
    陳老太太向來最疼三姐兒,聞聽此言,忙拍著三姐兒的手笑道:「你也是為你橈表哥的前程考慮。這次算他沒這個福氣便罷。只可惜你表哥這回秋闈不中,咱們家再去徐家提親……再怎麼說,秀才公哪裡有舉人老爺的身份好看。」
    然而這門婚事卻也是拖不得了。畢竟秋闈乃三年一回。陳橈今年都十七了,徐家的大姑娘今年也有十五歲了,兩家都耽擱不起了。
    還好古人有雲成家立業,先替孫子把孫媳婦兒娶了,到時候洞房花燭金榜題名乃至喜得貴子接連而至,倒也不錯。
    眾人也都知道陳老太太的意思。忙笑著說了些吉祥話兒討口彩。
    唯有陳氏落落寡歡,十分不順氣的瞪了眼廂房外間兒,故意冷笑道:「真是……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倒是來了。沒的讓人生氣!」
    張華隻身一人在外間坐著,原本就有些如坐針氈之勢。聞聽陳氏所言,愈發的忐忑難安。少不得起身上前,隔著裡間兒的油綠撒花軟簾兒躬身賠罪道:「都是張華不上進,惹得伯母生氣,妹妹們擔心。張華知錯,還請伯母寬恕些個兒。」
    一席話登時勾起了陳氏的一腔怒火,跟著簾子的怒罵道:「你還知道自己不上進?你說說你如今是個什麼德行?你父親為了你,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投奔你陳舅舅,又是賑災又是種地又是治瘟,恨不得九死一生。好容易略爭出個前程來,偏你又不爭氣。還學著人家逃學賭博?且沒瞧見今兒賭場外頭那王瘸腿兒是個什麼德行。你要一心的往下流走,你趁早直說,我也不攔著你。大不了咱們兩家退了婚約,今後橋歸橋路歸路。我陳家的女兒就是嫁不出去,也不會給個連老婆都養不起的潑皮無賴!」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陳氏站在裡間兒,隔著簾子將張華劈頭蓋臉的好一通罵。又說待會子家去後,務必請張家夫婦親自登門說道說道……
    「……不是我這當嬸子的嫌貧愛富。只是我好容易養大了兩個閨女,總不好眼睜睜的把她往火坑里推。」陳氏說罷,不覺又想到今兒在大德昌門口兒瞧見的那一幕,登時心驚膽戰的道:「因著咱們兩家是舊交,我原不挑你的家世門第,可你這麼不上進,我可不想十幾二十年後,你賭的紅了眼,將我的閨女外孫兒賣了換賭本的……」
    陳家眾人因著方才一席閒談,也都知道了張華逃學賭博之事,心裡都不大痛快。只是她們同張家的關係比不得陳氏同張家的關係,因而只能好言相勸,叮囑了張華幾句。然心底里也都有了退親的打算。
    張華滿面羞慚的站在外頭,先還唯唯應是,後聽見陳氏口口聲聲要退婚,甚至還想當面同張家夫婦說個分明,立刻嚇著了。忙的跪在地上連連賠罪討饒,只說自己當真知道錯了,今後再不敢了。還請嬸子原諒一回。又說他也是最近兩個月在學上,跟著族中的人學的賭博,原只是貪個新鮮,並沒有聚賭成癮的意思。今日乃瞧見王瘸腿兒如此喪心病狂連妻女都不顧,他也引以為戒,今後再也不去了……
    尤三姐兒聽著張華一席話,心下微動。登時開口詢問張華口中的族中之人都是誰。
    張華原就是個膽小怕事的性子。聞聽此言,先還不太願意說,又怕尤三姐兒怪罪,只得硬著頭皮報了幾個名字。
    尤三姐兒又問了些家學上的日常之事。張華一一的回過。
    尤三姐兒便知道,必定是陳珪去歲下江南,無暇顧及家學的緣故,致使學風漸壞,上學的人也都漸漸疏懶了。
    族學可是一族立世之根本。現如今陳徐兩家共建的族學才過了幾年,就已經如此敗壞下去。長此以往,恐怕又是個書中的賈家族學罷了。
    尤三姐兒頗為不喜的皺了皺眉,準備回頭抽出空兒來,也弄個學規學紀來肅清家學風氣。務必不能白白花了銀子,既沒培養出好人才,反而勾的大家更往壞了學。
    陳氏可不知道尤三姐兒這個節骨眼兒上還有閒心想別的。聞聽張華是聽了族中學子的挑唆才學的賭博逃學,不覺恨恨的罵了幾句。又見張華神色倉皇,面容忐忑,也覺著有些可憐。便也住了口。乃命莊上的僕人擺午飯來。
    一時吃過了午飯,因陳珪還要款待諸位貴人的緣故,陳家女眷們並不敢往外走,只在廂房裡說了會子話。便見陳珪匆匆而來,面色凝重的說道:「原還想咱們一家人好生樂呵一日,卻不曾想朝中有八百里急報入京,我須得同貴人們一同回朝商議要事。咱們這便回罷。」
    眾人聞言,不覺嚇了一跳。忙問朝中有何急事。陳珪面色沈吟的道:「蜀州急報,十日前有地龍翻身,糟蹋了無數生民。朝廷須得緊急籌辦賑災一事。」
    陳老太太心腸最是慈悲不過。聞聽陳珪此言,少不得口內念了幾聲佛,道了千百句可惜。又催著眾人收整一番坐車回城。
    尤三姐兒便向陳珪說道:「舅舅先同聖人回城,我們女眷在後,又做馬車又不能折騰,此時同去豈不是扯了後腿?便叫莊上的僕從護送我們回城也就是了。」
    陳珪想了想,覺著三姐兒的建議乃老成之言,當即點頭應了。
    一時陳珪與聖人去後,陳家女眷方才收拾妥當了回城。陳氏母女因想著要與張家夫婦商議張華之事,便也留在陳府。又打發了小子去張家傳話兒。
    張家夫婦聞聽陳家僕人所言,忙匆匆而至。到了陳家之後,得知張華所做之事,張允之妻未等旁人開口,便哭著上前不斷捶打張華,口內只罵道:「叫你這小子不學好,你也不看看咱們家如今是什麼境況兒,輩子只盼著你能出息了好光宗耀祖的。現如今你不但不能好好習學,反而跟著那起子下流東西學的逃學賭博,你怎麼對得起你爹爹,怎麼對得起張家的老祖宗,怎麼對得起二姐兒……」
    張允在旁,也是滿面怒容的呵斥連連,要不是這會子還在陳家,不好太過。他連親手打人板子懲治張華的心都有了。
    張華被陳氏母女撞破了逃學行徑,早已又羞又愧,聞聽陳氏有退婚之意,更是又驚又怕。此刻且見父母如此失望,登時忍不住的癱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陳家眾人見狀,原還氣張家不能好生教養子嗣的。這會子倒也不好說什麼了。那張允之妻邱氏又拉著陳氏的手兒,淌眼抹淚的訴說兩家舊日情分,感念陳家對張家的救命之恩,又說張家如今的家世門第,原也配不上二姐兒雲雲。然邱氏口內這麼說著,一舉一動卻都是不想退婚的意思。
    陳氏方才那一番言辭也是氣的急了,所以一時衝動。當然也有尤家大姑娘嫁到寧國府後,尤家女眷們時常言三語四的說著風涼話,挑唆的陳氏每每動氣的緣故。
    只是眼見邱氏當著眾人的面兒痛哭流涕,張允也是唉聲嘆氣愁眉苦臉的模樣兒,陳氏少不得也想起趙家那死鬼還去時,她在趙家過的艱難,張家夫婦仗義執言的情分。
    陳氏左思右想,自然就軟了心腸。卻也不能放任張華就這麼不往好里學,將來害了二姐兒。
    張允見狀,少不得開口說道:「妹妹這話所言極是。現如今這畜生跟著那起子下流東西學了些不好的毛病在身上。恐怕就是咱們壓著他回族里念書,他也不能安心的。既然如此,莫不如給他個教訓。也好叫他知道知道世道艱難,讀書不易。如若此次之後還不知道悔改。我也不能害了二姐兒,咱們兩家的婚事,就此作罷。」
    一句話說的斬釘截鐵,登時鎮住了堂上眾人。即便是陳氏都沒想到張允竟然還有這等「大義滅親」的主意,不由自主地問道:「那依張家兄長所言,該怎麼懲戒這小子?」
    張允看了眼癱坐在地上,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形狀頗為不堪的兒子,又是心疼又是厭惡的皺了皺眉。因說道:「他既然不想讀書,身上又沒個手藝,連我這身伺候莊家的本事都沒學過。將來自然只能出苦大力。打明兒起,便叫他去碼頭上搬貨做苦役——」
    一句話未落,邱氏登時大吃一驚。忙的摟住張華心疼的道:「這可怎麼使得。華兒才多大年紀,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哪裡吃得了這個辛苦。老爺這麼著,豈不是要逼死了他麼。」
    陳老太太聞聽此言,也跟著開口規勸。只怕累壞了張華。
    只聽張允冷笑道:「從前就是對他太好了,所以才縱的他不知辛苦,一味貪圖享樂。跟著那起子下流東西學,今日只是賭博,只怕明日吃喝嫖賭無所不為。到時候再想管教他都晚了。何況既是要好生教訓他,自然是要他吃苦的。難道還要他享福不成?」
    邱氏聽了這話,眼見張允氣的面色鐵青,倒也不敢再替兒子求情的,只能摟著張華不斷的哭。
    尤三姐兒見了,皺眉便道:「張伯父想要管教張華哥哥的心思是好的。我也相信張華哥哥本性不壞,只是聽了人的挑唆。不過伯母的話也對。張華哥哥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何況這個年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倘若累壞了坐下病根兒,反而不好。不知張伯父覺得三姐兒這話可對?」
    張允也是見了陳氏確有退婚之心,又知兩家門第今已不配,方才想下一劑狠藥治一治張華,順便也以退為進,暫時堵了陳氏要退婚的口風兒。但張華乃是他唯一的兒子,他又哪裡真捨得廢了張華。聞聽三姐兒如此說,張允少不得問道:「我從小看著你們姐妹長大,也知道三姐兒你的主意多。既是這麼著,不妨三姐兒給出個主意,可好?」
    尤三姐兒聞言,笑眯眯說道:「張華哥哥因父母疼寵,從小到大是沒吃過辛苦的。因著他要讀書的緣故,也不曾跟隨伯父學習稼軒之事。竟使得張家祖傳的技藝到了伯父這一輩就無可傳,也著實可惜。如今既要使他明白世道艱難,不如伯父領著張華哥哥夏天伺候莊家,既能使得張華哥哥學一門技藝,也好叫他明白莊稼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他自己只要辛辛苦苦的賺了血汗錢了,想必也不會恣意揮霍。畢竟慣賭之人,大都好吃懶做。張華哥哥若是知道勤奮辛苦了,想必也能知道好好讀書了。」
    說到這裡,尤三姐兒頓了頓,且看了一眼張華,又說道:「至於伯父所說的叫張華哥哥到碼頭上做苦力的事情,為了張華哥哥的身子骨兒,自然是不成的。不過叫人帶著張華哥哥往碼頭上走一遭,見一見貧苦人家的日常生活,也是可以的。順便也叫人帶著張華哥哥滿長安城的賭場都走一遭,往那些爛賭鬼的家裡也都走一遭。看看人家的妻兒都是過的什麼日子。倘若張華哥哥見了這些,還能安心逃學賭博,閒逛遊蕩,那只能說明張華哥哥天性如此。他既然打從心眼兒里就沒有光耀門楣照顧妻兒的心思,想必伯父伯母也不會怪罪我們陳家悔婚之事了罷?不過伯父伯母但請放心,即便咱們兩家的婚事不成了,也是舊交情分。我們姊妹二人同妍姐姐更是閨蜜之好。兩家的來往是萬萬不能斷的。」
    張允夫婦早就知道尤三姐兒人小主意大,卻沒想到尤三姐兒竟然如此老道圓滑。一席話下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軟的硬的都有了。直叫張允夫婦想要反駁,都不知該從何處下口。
    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了。
    這廂陳家眾人聽了尤三姐兒的說法,也都深以為然。深深受了驚嚇的張華更是連連點頭,附和不已。
    如此陳張兩家因著意外發現張華賭博而生的想要退婚的一番風波,便在尤三姐兒的三言兩語下暫且擱置了。
    如今且不言此事。只說陳珪下朝回家後,陳氏母女因著退婚一事尚且未走。尤三姐兒這個專愛打聽朝廷動向的少不得開口問及賑災之事。
    陳珪向來不在此事上隱瞞三姐兒。此刻見問,少不得開口說道:「……擇定了六皇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為欽差大人,趕赴蜀州處理賑災撫民事宜。六皇子殿下先前辦過江南一案,經驗老道,七皇子殿下素有仁愛之名,也是體恤下情的。有此二人前去賑災,必定能萬事周全。何況蜀州乃膏腴之地,又有十大糧倉之一的永濟倉在,民生富庶,存糧頗多。只要當地官員不是豬腦子,肯開倉賑糧,安撫災民,到時候六皇子與七皇子去了,也不過是向民間百姓展示一番朝廷仁義,聖人仁德。相比起我們去江南那一遭兒,這一趟竟是全領功去了……」
    然而陳珪這話還是說早了。他沒有想到僅僅是半個月後,從蜀州傳回來的彈劾奏疏便打了他的臉。
    卻原來六皇子殿下與七皇子殿下帶著賑災物資一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地到了蜀州之地,當地官員聞聽驛站奏報,即刻擺酒唱戲的替兩位欽差大臣接風洗塵。筵席如何豪富且不必多說,席上六皇子與七皇子詢問賑災之事,當地官員也承認他們早已奉朝廷詔令開倉賑糧,安撫百姓。之後更是引著六皇子與七皇子到了收攏災民的地方一一查訪。只見內中災民不論吃穿還是氣色都很不錯。與之交談時,更是口口聲聲稱頌陛下朝廷以及當地官府,其感恩戴德之言辭,簡直叫人聽得熱淚盈眶。
    七皇子雖有賢王仁義之名,然他因著年歲尚輕,平日里向少參與這些實務之事。眼見如此,心中很是滿意。更是連連稱贊當地官員,只說回京之後必定會替當地官府向聖人請功。
    然而七皇子身份尊貴不事實務好糊弄,六皇子卻並非如此。姑且不提他自入朝當差後,經手過多少實事。便是去歲同陳珪一道兒下江南賑濟災民,他也見過陳珪是如何輔佐當地官員辦事兒的。
    眼前的這些所謂災民,雖然同當地官員配合的很好,演技也不錯。但是壞就壞在當日同他們說話的那幾個人太能說了——
    六皇子可還記得他去年在江南賑災的時候兒,所見過的災民百姓何其膽小木訥,因著連日吃不飽睡不好的緣故,人人都瘦的只剩了一把骨頭。遠遠看上去都跟骷髏似的,還都是臟兮兮的。後來得了朝廷的賑濟,即便是心下感恩,口內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味的叩頭,額頭磕的都見了血了,卻也說不出半句話來。口內稱頌的陛下萬歲朝廷仁義還都是當地官員為了討好兒現教的。
    而今在蜀州所見的這些災民,雖然也都身形瘦弱,但是觀其膚色舉止,同兩江災民大相徑庭。更別提當中幾人名為百姓,卻在知道他們的皇子身份還能當著他與七弟乃至蜀州官員的面侃侃而談,訴說朝廷如何仁義恩德,他們如何感恩戴德,言辭懇切處,聽得素來鐵心鐵腸的六皇子都不免動容……
    六皇子可不信僅僅差了千里之遙,兩地百姓竟然能有如此差別。即便是提「富庶膏腴而後民方知禮」,那素有魚米之鄉的兩江之地難道還比不過蜀州?
    六皇子因此生了疑慮,總覺得這當中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兒。不過看著蜀州官員與這些個「災民」的舉動,以及每日圍繞在蜀州驛站的那些探子們,他又不想打草驚蛇。所以他面上不動聲色,也不拒絕這些個官員請席吃酒的邀請。
    蜀州官員原本還懼怕六皇子的鐵面之威,只恐他不肯來,甚至不肯給眾人顏面,反倒出言訓斥的。卻沒想到六皇子竟與傳聞中不大一樣。因又想到六皇子去歲在江南審查貪墨一案時,也並未有鐵血手段。不覺隱隱猜著了——只覺著六皇子並非是孤僻之人。便也漸漸放下心來。
    豈料這一放心,便叫六皇子查到了蜀州官員貪墨永濟倉錢糧,卻假借賑災之事甚至假冒災民欺瞞欽差欺瞞朝廷,更兼殺、人、滅、口的驚天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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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七章

六皇子於彈劾奏疏上揭露的賑災真相令朝野上下為之震驚。包括六皇子本人在內,誰都沒有想到蜀州官員竟然如此膽大妄為,喪心病狂——不但在幾年之內貪墨了永濟倉七成還多的錢糧,更趁著蜀州地動,朝廷號令當地官員開倉賑糧之時,企圖欺上瞞下,偷天換日的將糧倉虧空的黑鍋背到災民頭上。最最令世人想不到的是,蜀州官員除了貪墨錢糧欺上瞞下之外,為了隱瞞消息,更是接連坑殺了想要揭露此事的災民官宦並其家眷近千人,其後謊稱這些人是死在地動之中……
    若不是六皇子心生疑慮,派人暗訪之時偶然解救了一個險死還生的秀才,同秀才口中得知此事,並且帶人悄悄摸到了他們坑埋眾人的地方,眼見屍首上皆有刀斧加身的痕跡,連六皇子自己都不敢相信這些人竟然如此利慾熏心。為了貪墨錢糧,竟然做出這等惡行。
    簡直令人聞風喪膽。
    六皇子得知手下暗探稟報的消息,震怒之余,卻又心生寒涼。他知道這些官員既然能狠心滅口近千人,就為了防止消息走漏。那麼在得知他已經知道真相之後,恐怕也不憚於殺了他這個六皇子來保守秘密。到時候再偽裝出個災民暴、亂,將鍋推到災民頭上,到時候即便朝廷派人來查,恐怕也查不出什麼來。那他豈不是白死了?
    因而六皇子三思過後,便以當地災民已經得到安撫,且災後重建之事業已有條不紊,無需他人臨陣指揮為由,意欲帶著欽差一行人等返回京中。
    蜀州官員雖然驚訝於六皇子的好說話好糊弄,然他們自恃隱瞞的天衣無縫,又恐夜長夢多,被六皇子發現蛛絲馬跡。遂欣然笑應,且替六皇子與七皇子殿下聲勢浩蕩的擺了送別酒,又按照官場規矩奉上豐厚孝敬,這才恭送了欽差使臣。
    這廂七皇子還對六皇子匆匆而去的行徑表示不滿——畢竟七皇子自告奮勇的向陛下討來賑災的差事,為的就是名利聲望,如今好容易同蜀州官場上的人搭上了關係,還沒來得及拉攏收服,這六皇子就跟屁股上著了火似的飛快離開,豈不是耽誤了他的正事?
    六皇子心懸蜀州之事,可沒有功夫同七皇子墨跡。甚至在七皇子企圖拖延行路進程的時候,直截了當的說出「要麼一起走,要麼我回京之後向父皇彈劾七弟欲拉攏人心,圖謀不軌」……
    正所謂橫的怕愣的,七皇子縱使心有盤算,眼見六皇子如此油鹽不進,心中鬱鬱憤恨之余,卻也著實不敢不聽六皇子的話。
    一行人等快馬加鞭出了蜀州地界兒。六皇子這才打發心腹疾馳回京,秘密上了彈劾奏疏。奏疏一朝入京,霎時間就跟捅了螞蜂窩一般,震驚朝野。因事態緊急,聖人忙下旨意,直接命錦衣軍指揮使趙弼和帶領三千兵馬接應六皇子與七皇子,然後直達蜀州,查辦此案。
    趙弼和領命而去。然聖人與朝中大臣卻不敢就此放心。只因除查辦貪墨一案,現如今更為棘手的卻是接下來的賑災撫民該如何做——因為蜀州永濟倉虧空無糧之事徹底打亂了朝廷的部署,而朝廷這會子國庫空虛——也沒錢糧了。
    事已至此,朝野上下不免想到去歲下江南賑災查案的陳珪。也有人想要效仿陳珪之舉,提出讓當地官員將功贖罪之事。然而這話剛一出口,還沒等聖人裁度,便被陳珪給否決了——因為這兩者的情況不一樣。
    兩江官員雖然也是貪污工款,致使河堤決口糟蹋民生,可是他們並沒有為了掩蓋罪行就殺人滅口,更沒有為了隱瞞消息坑殺近千災民官宦及其家眷。但是蜀州官員與之相比,卻尤為喪心病狂,罪無可恕——別說抄家問斬,便是五馬分屍都不為過。
    倘或連這樣的人都能「將功贖罪」,那麼朝廷的威嚴何在,聖人的仁德愛民又體現在何處?
    陳珪此言一出,眾臣皆隨之復議。更有幾位秉性耿直的老臣言辭激烈,直指那位臣子大罵奸臣誤國。意欲抹黑聖人清名。那人見狀,少不得叩頭請罪。永嘉帝乃仁厚君主,素昔愛民。陡聞蜀州之事,便已龍顏震怒,如今又聽那位大臣胡言亂語,更是怒不可遏。當即便以不恤百姓為由將其革職查辦,又喝命守在殿外的龍禁尉將此人拉出宮外。
    眾人見狀,忙的跪請聖人息怒。便是心中還打著小心思的人,也都知道聖人極為反感之意,更知此事不可行了。
    然此路不通,須得再找別路,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蜀州災民因朝廷無錢賑災就活活餓死罷?
    眼見聖人緊皺眉頭,久久不言。太子殿下便向陳珪笑道:「陳卿素有治世經濟之才,不知腹中可有謀略?」
    陳珪聞言,先是沈吟了半日,方才說道:「為今之計,也唯有借糧賑災了。」
    一語剛落,殿上君臣面面相覷,不覺問道:「何謂借糧?」
    陳珪見問,輕飄飄的吐出一句「國債」。
    顧名思義,便是以朝廷,甚至以聖人的名義向民間商人借貸銀錢賑災撫民。到時候再以政策傾斜的辦法還債。
    陳珪當著滿朝君臣的面兒,將早先同尤三姐兒商議的國債的概念娓娓道來。眾臣聽聞之後,有人拍案叫絕,亦有人不以為然。更有一乾心高氣傲蔑視商賈之老臣出言斥責陳珪胡鬧。「怎能以朝廷名義以聖人之名向那些卑賤的商賈借銀?如此舉止將祖宗威嚴置於何地,將朝廷顏面置於何地?簡直荒唐!不成體統!」
    陳珪在朝堂之上素來不喜與人爭執。何況太子殿下命他出謀劃策,他已經說了自己的想法。至於聖人會不會同意,他也無法干涉。只能竭盡全力的遊說罷了。
    因而陳珪並沒有理會那位老臣的詰問,反倒是站在一旁的帝師錢良靖不急不速的撫須說道:「老臣倒是覺著陳大人之言或有可行之處。如今國庫空虛,朝廷根本拿不出錢來。當務之急,卻是籌錢撫民。如果能以朝廷的名義向民間豪富借糧,想必能解朝廷的燃眉之急。至於名聲……些許浮名,怎可與天下蒼生相計較?」
    然而錢良靖話剛出口,禮部尚書王彥己便開口反駁。用的仍是不合祖宗規矩,有違朝廷顏面的藉口。世人皆知王彥己乃是三皇子的人。這三皇子又素來與太子殿下不合,恨屋及烏,更是看不上屢屢為太子立功,令太子殿下化險為夷的陳珪。此刻王彥己出言反對,眾人便知道又是三皇子意欲同太子殿下打擂台。不覺暗暗皺了皺眉。
    太子殿下也有些膩歪。他身為儲君,日常聞聽陳珪之勸諫,早已不想拉低身份的同三皇子爭執什麼。不過此事關乎朝政民生,他可不想因為一時意氣,便耽誤了朝廷賑災之事。當下便開口說道:「既然禮部尚書覺得陳大人之諫言不妥。不知大人又有何高見?」
    禮部尚書聞言啞然。正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國庫里沒銀子,連聖人都沒辦法,他又能有什麼高見?
    十二皇子年輕氣盛,見了這情景,脫口便道:「你自己都沒個主意,別人說個主意你又挑三揀四,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乾。合著你自己吃穿不愁,便忘了蜀州災民還餓著肚子呢?」
    一句話出,登時損的禮部尚書滿面通紅。十二皇子緊接著又道:「依我說這事兒倒也用不著這麼麻煩。既然國庫空虛,朝廷沒銀子,那就衝文武百官要罷。這些個官員功勳皇親國戚的手裡不缺銀子罷?倘若他們這些人能把欠朝廷的銀子還上,咱們不就有銀子了?既然有了銀子,幹什麼不成?哪裡還用這麼緊巴巴的事到臨頭想主意?禮部尚書既然說朝廷借貸不合祖宗規矩,那就催著百官還銀子罷。這欠債還錢,總不會不合祖宗家法了罷?」
    此言一出,殿上登時一靜。眾人全都看向十二皇子,旋即又看向高高在上,端坐於御案之後的聖人。
    聖人並沒有說話。反而是沈吟半日,方才向十二皇子問道:「老十二今兒怎麼會突然想起這件事兒?還是誰同你說了什麼?」
    十二皇子聞言便說道:「這還用誰說麼?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便是民間百姓,倘或自家沒米了還知道去催外頭欠銀。更知道欠銀子不還乃無賴行徑。百姓都如此,難道堂堂的文武百官,這些個讀了孔孟之書自詡君子的官老爺們還不知道這麼簡單的道理麼?」
    說罷,又衝著禮部尚書冷笑道:「既然磨磨唧唧的說別人的主意不好,那你們倒是自己想出個主意來呀?成天屁用沒有,就知道站在一旁說風涼話。要不是你們這些臉皮厚的大臣借了朝廷的銀子不還,那國庫也不至於空虛。咱們大家也用不著守在這兒想著從哪兒鼓搗錢來。依我說就讓他們還錢。沒道理債主都窮的快揭不開鍋了,欠債的還能吃香的喝辣的,全天下打聽也沒這個道理!」
    殿上君臣冷眼瞧著十二皇子突然發飆,一時都有些莫名其妙。不過催繳欠銀之事要比籌措賑災錢糧之事還要扎手無數倍。即便是朝廷有意如此,也當徐徐為之。哪裡能向十二皇子說的那般容易。
    因而眾人都有志一同的忽略了十二皇子的話。仍舊在探討籌措賑災銀兩之事。
    帝師錢良靖自然是站在陳珪這邊兒的,禮部尚書雖然想同陳珪打擂台,但是方才被十二皇子劈頭蓋臉的發作一回,生怕惹火燒身,倒也不敢再出言反駁。
    其餘大臣皇子各有各的立場盤算,或附議或反對或沈默不語,皆莫衷一是。
    錢良靖乃是三朝老臣,秉性謙和,為人清正,素有仁義之名。況且他身為皇帝的授業老師,也深受陛下的信任。聞聽老師力挺陳珪,其餘人等或是人云亦云或是出言反駁,也都不能拿出個籌錢的辦法兒來,手裡確實沒銀子的聖人兼聽則明,立刻堅定了立場,當即便命陳珪速速拿出一個可行的方案來,交由太子籌辦。且再三提醒,一定要從速處理,不要耽擱。
    陳珪聞言,立刻躬身應是。
    眾臣眼見聖意已決,無可更改。便也不再多言,只呼聖上英明。
    一樁大事商議明白,君臣霎時間便松了一口氣。這會子倒也有閒工夫去算計別的事兒了。
    只聽素來與七皇子同氣連枝的九皇子突地開口笑道:「我記得賢妃娘娘的祖籍便是蜀州。何家如今還有幾房人口在蜀州生活。如今蜀州出了這麼大的事兒,難道三哥就一點兒也不知道?」
    此言一出,三皇子立刻變了臉色。就連殿上君臣也都是心下一動,不覺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見狀,忙向陛下躬身解釋。說自己並不知道蜀州之事,又說此事蜀州官員瞞的謹慎,何家雖然有幾房人口在蜀州老家,但並未同當地官員同流合污,何家嫡系並賢妃娘娘遠在京城鞭長莫及,更是從未聽聞此等喪心病狂之事。
    然而不論三皇子如何巧言辯解,都無法改變何家祖籍蜀州,一直以來何家也都在蜀州苦心經營,替三皇子拉攏人心之事。
    如今蜀州官場爆發驚天醜聞,三皇子卻一推二六五的說自己並何家什麼都不知道……別說是素來同他打對台的幾位皇子,便是聖人與朝中大人都將信將疑。
    三皇子見狀,心下不免苦笑連連。知道自己便是跳進黃河裡都洗不清了。
    太子殿下可還記著去歲兩江官場爆發貪墨案時,三皇子落井下石的舉動。如今眼見三皇子亦陷入貪墨暗中焦頭爛額,太子殿下縱然心懸蜀州形勢與六皇子七皇子的安危,此刻也不免暗搓搓的幸災樂禍。不過他最近深受陳珪為人處世的影響,倒是沒有當著眾人的面兒開口譏諷。
    然太子殿下並未開口,同七皇子同氣連枝的九皇子十一皇子卻你一言我一語的出言擠兌。三皇子素來心高氣傲,哪裡忍得眾人如此挑釁。登時便出言還擊。雙方正鬧得不可開口的時候,陡然聞聽八百里急報入京,卻是西海沿子有番夷入侵,沿海一帶損失慘重。

  ☆、第九十八章

聞聽西海沿子傳來的八百里急報,永嘉帝龍顏震怒。然而震怒之外,仍舊命戶部與兵部籌措糧餉兵馬趕赴西海沿子支援南安郡王。
    只可惜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因著國庫空虛的緣故,朝廷已是捉襟見肘青黃不接。更何況目今已到年下了,在京官員的俸祿也還沒有發放,諸般事務擠到一塊兒,樁樁件件都需銀子,這讓戶部尚書十分為難。
    事到臨頭,滿朝君臣也不得不將希望落在陳珪的身上。只盼他能盡早拿出個方案來,快些籌集銀錢糧草——
    陳珪此時也感覺到了壓力,遂在下朝之後,忙忙便命家下人將三姐兒接回家來,同她商議發行國債之事。
    彼時尤三姐兒正在家中撰寫新的學規學紀,聞聽陳府來人,索性將寫了一半的條陳整理妥當一齊帶到陳家。又同陳氏商議了,要在陳家呆上幾日方能回來。
    陳氏早就知道三姐兒同他舅舅慣常鬼鬼唧唧的,商議的都是外頭的大事兒,也不以為意。因見三姐兒提出要在陳家多住幾日,便問二姐兒願不願意回去。二姐兒打小兒同三姐兒同吃同住,同進同出,自然是願意的。當即便命岸芷汀蘭收拾了幾套衣裳頭面,樂顛顛的同三姐兒去了。
    路上在馬車里,二姐兒咬著嘴唇眼巴巴地看著三姐兒,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三姐兒見狀,不免笑問,「二姐姐這是怎麼了?」
    尤二姐兒想了想,少不得忍恥問道:「三妹妹,你說張華哥哥還能改過來麼?」
    尤三姐兒聞言,沈默了一會子,方才說道:「改不改的,咱們嘴上也不好說。好在姐姐今年還小,再過兩年才能及笄。咱們便看著張華哥哥這兩年的言行舉止罷了。倘若他能改,便在姐姐及笄之前考個功名出來。倘若不能……也不耽誤姐姐的終身大事。」
    尤二姐兒聽了這話,不覺松了一口氣。旋即又悶悶不樂的說道:「你說我這是什麼命。好端端地,偏偏叫我遇上這樣的事兒。怎麼大姐姐就……」
    一句話未落,尤三姐兒忙的笑言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世人都是這樣,咱們外頭看著好的,他們裡頭未必如此。不過我相信只要咱們自己心中有數,凡事能拿得住主意,便是世道再變,咱們也能過好自己的日子。何況二姐姐也不用害怕什麼,凡事兒還有媽和我呢,難道我們能看著你吃虧不成?」
    尤二姐兒原本就是個猶猶豫豫耳根子軟的,從來拿不定主意。雖然有時候也會因著各種事情抱怨一回,但只要旁人替她拿定了主意,她也就順從了。更何況陳氏與尤三姐兒都是她的至親之人,更不會騙她害她,尤二姐兒只要這麼一想,縱然心下還是有些意難平,倒也乖乖的點了點頭。
    尤三姐兒眼見尤二姐兒如此乖巧,登時會心一笑。倒是有心想哄一哄二姐兒開心。想了想,便笑道:「我聽說聚寶齋最近新出了一批首飾花樣兒,端得精緻小巧,倒是很合咱們閨閣女孩兒的心意。等明兒抽空,咱們也去瞧一瞧罷?」
    二姐兒素來喜歡衣衫首飾綾羅脂米分一類女孩兒之物。聞聽此言,登時高興的點了點頭,便拉著尤三姐兒說起了如今京中最時興的頭面緞子來。溫言軟語巧笑倩兮,登時便把一腔煩惱心事拋到了腦後。
    一時到了陳家,姊妹二人先到上房給陳老太爺陳老太太舅父舅母請了安,又同表哥表姐相互廝見過。大家說笑一回,陳珪便帶著三姐兒並陳橈回了書房。將朝上提起國債之事娓娓道來。
    三姐兒心中有數,何況能替百姓盡一己之力,她也是願意的。只是在同陳珪商議此事之前,三姐兒又將自己撰寫的學規學紀交與陳珪,並將先前張華所言的被學中子弟挑唆著逃學賭博之事和盤托出。因說道:「族中子弟乃我陳家立世之根本。倘若他們不能學好,我陳家即便有舅舅在朝為官,表哥努力進學,然獨木不成林,終久是後繼無力。所以我自作主張,撰了些許條陳,還請舅舅過目。」
    陳珪早在陳老太太並馮氏的口中得知張華學壞之事。不過他並不以為意。在他看來,男孩子小時候都淘氣,不著調一些也是有的。只要大了能改好,便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便是不能改好,大不了兩家的親事作罷。反正張華又不是他兒子,他也用不著為此操心。
    至於張家從前對小妹的情分……他當年替張允解決了要命官司,後來又看在張允跑到江南投奔他的份兒上,與了他一場功名。現如今更是為他籌謀了金陵某膏腴之縣的知縣一職,只要等到年後就能上任的。
    因此在陳珪看來,便是張家對陳氏有什麼好處,他也報答過了。何況兩家今後也不是再不往來了。他也會繼續關照張允的官路前途。只不會用二姐兒的終身大事做人情兒罷了。
    此刻聞聽三姐兒所言,陳珪便向三姐兒說道:「張華之事,我也聽說了。你很不必將太多的心思放在他的身上。俗話說得好,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他自己的前程,倘若他自己都不在意,咱們外人又何必瞎操心。還是順其自然罷。」
    這話倒是同三姐兒的意思是一樣的。因此三姐兒欣然點了點頭。只見陳珪又垂下頭去翻閱三姐兒所擬的條陳。待一一過目後,陳珪不覺拍案笑道:「果然是個好東西。將學業成績言行舉止嚴格劃分標準,且以學分約束,以名次銀錢激勵,果然項項清晰,一目瞭然。」
    陳珪想了想,因又說道:「我倒覺著這一份條陳不光適用在家學上,便是朝廷選官用人,培養人才,考核績效,也可以借鑒一二的。」
    尤三姐兒聞聽陳珪所言,不覺笑道:「我倒是沒想到這些,只奔著家學去了。還是舅舅觸類旁通,舉一反三。」
    陳珪便也笑道:「我再是觸類旁通,舉一反三,也得有你這麼個‘異類’在前還行。」
    陳橈靜靜的站在一旁,眼見這對舅甥旁若無人的互相吹捧,少不得暗搓搓的翻了個白眼——
    自打他前幾年偶然見過父親同三姐兒商議事情,陳珪便想通了什麼似的,每每處置公務商議要事,或閱讀邸報與幕僚研究朝廷風向時,都要他在旁圍觀。也不許他說話。只在事後,陳珪又每每要求他根據所聞所見撰寫策論,還務必要寫出自己的想法來。
    陳橈當時才多大歲數,自身並不是什麼天縱奇才的人物兒,況且又不是三姐兒這等穿越而來的妖孽,哪裡受得了陳珪如此「壓迫」。
    最開始時,只知道抱著邸報頭疼,坐在桌案前整整一日也憋不出幾個字兒來,好容易寫出一篇策論,甭說筆墨文採言之有物了,便是邏輯語句上都能被陳珪狠批一句狗屁不通。
    再後來陳橈便同三姐兒處討到經驗,只在眾人議論事情之時,守在一旁默默記錄。之後陳珪再命他寫策論時,陳橈便將這些記錄先行整理出來,其後挑出自己覺得有用的建議改頭換面一番,再加上自己的意思寫出來。
    陳珪見後,雖說不甚滿意,但也不得不承認,這些策論總要比從前的狗屁不通強多了。只可惜在筆墨文採上,仍舊差得多……
    發展到了如今,陳橈便是不看那些幕僚的言辭,只要陳珪提出個題目,他也能羅列數據寫出一篇詳實的策論來。即便文章樸實無華,但因其事無巨細皆有可查,倒也讓旁人無可辯駁。又有未來老丈人前科探花徐子川的傾心教導,所以才會小小年紀便考中舉人。
    只可惜陳橈在實務上的「紙上談兵」且有了,然而文章辭藻仍舊不甚精妙,所以才在秋闈上慘遭敗北。不過陳橈轉了年才十八歲,便是再等幾年,也不算什麼。
    因而陳徐兩家都不以為意。且在秋闈過後,便商量著陳橈與徐家大姑娘的婚事。現如今納彩問名都已經過了,只等著轉過年後,再議論下頭的事兒。算來也不過是明年□□月份的時候,陳橈便能成婚了。
    因此陳珪便想著叫陳橈在成婚之前,再歷練些實務,學些人際往來官場交際。也免得紙上談兵讀死了書,將來反倒是誤人誤己。
    這麼想著,陳珪便向兒子吩咐道:「這次聖人命我替朝廷籌銀子,以備賑災軍餉。我與三姐兒所議之方案,待周全過後,自然是要呈與太子殿下,讓他過目。不過太子殿下身份貴重,必然不會親自辦理這些瑣事兒,到時候還得你父親到處奔走,說服那些個商賈豪富。你如今年歲也大了,也讀了這麼多聖賢書在肚子裡頭。要論起紙上談兵,你也是能侃侃而談的。不過要論到實務巨細,還得一一歷練。從今往後,你便跟在我身邊,也學學人情交際上的事兒。要知道光有嘴上功夫且沒用,得能辦實事,貴人才肯信任重用。」
    至於文章上的花團錦簇,也只不過是給外人稱頌的,圖個浮名而已。
    陳珪聞聽父親所言,忙的躬身應是。
    尤三姐兒在旁,但笑不語。陳珪見了她,因又想起家學上的事兒,不免笑道:「我最近公務纏身,倒是沒精力同他們理論,才縱的這些個人屍位素餐,敗壞了家學的風氣。只是家學乃我陳家立世根本,且由不得他們胡鬧下去。這樣罷……」
    陳珪想了想,便指著陳橈說道:「便趁著這幾日工夫,你周全了這家學的規矩,再叫橈哥兒到學上走一遭。該罰的罰,該賞的賞,先立了規矩觀察一段時日,倘若再不好時,咱們過了年再好好兒的算賬!」
    說罷,又向陳橈囑咐道:「這一件事兒,你須得聽從三姐兒的。不要以為你痴長了幾歲,就能自作主張。倘若叫我知道你不肯聽她的話,弄壞了家學的事兒。你可仔細著!」
    陳橈聞言,不覺一個激靈。因想起這些年見過的三姐兒的行事作為,少不得開口應道:「父親放心罷。兒子必定聽從表妹的示下,絕不會自作主張。」
    一壁說時,一壁還暗搓搓的幸災樂禍。只不知道以三姐兒的心性手段,將來哪家郎君會這麼倒霉的娶了她回家!

  ☆、第九十九章

既說完了外頭的大事兒,尤三姐兒便向舅舅笑言道:「舅舅,我想請您幫個忙,就不知道舅舅同意不同意?」
    陳珪聞言,不覺笑道:「有什麼事兒你就說罷。難道你的請求,我還有不答應的?」
    尤三姐兒便笑言說道:「我想請舅舅幫我安排個身份,今後我穿著男裝在外頭行事的時候也方便了。我可不想一輩子都呆在後宅裡頭望著四方方的天兒,怪沒意思的。」
    陳珪聞言心下一動,因想起尤三姐兒這些年的與眾不同,便開口笑道:「你還真把自己當成個小爺了?」
    尤三姐兒笑嘻嘻的道:「我覺著女兒家挺好的,乾嘛要把自己當成小爺呢?不過是在外頭走動的時候,嫌麻煩罷了……舅舅別問那麼多了,只說依不依我罷?」
    陳珪莞爾一笑,搖頭說道:「你不是已經安排好了麼,說自己叫陳杉,乃是陳家的老親,我的遠房侄子……你這不是安排的挺好的麼?」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便知道陳珪是答應了,不覺大喜的道:「我就知道舅舅疼我,必會答應的。」
    說罷,且又學著小子模樣兒向陳珪長鞠一躬,口內說道:「陳杉見過舅舅,舅舅萬安。」
    陳珪見狀,則笑眯眯的擺了擺手,口內說道:「既然你說自己是陳杉,就不好再叫我舅舅了,還是叫我大伯罷。」
    尤三姐兒笑著應了。又向陳橈長鞠一躬。陳橈心下十分無奈,只得笑著還禮。
    眼見著尤三姐兒又跑出去鬧陳老太爺陳老太太並馮氏婉姐兒等人,陳橈不覺搖了搖頭,向陳珪說道:「父親這麼縱著妹妹,縱得妹妹越發的隨性恣意,將來嫁到夫家時,只怕夫家可不會對妹妹百依百順,屆時拘束得多了,豈不反生落差?」
    陳珪聞言,不覺冷笑道:「我陳家的女兒,即便是嫁到了夫家,也要隨著性子過日子,哪裡能讓外人欺負了去。當年你姑母是如此,今後你幾位妹妹也應如此。否則陳家要你這頂門立戶的幹什麼?你既然知道世人對女兒苛責求全,就要好生習學,努力上進。永遠壓過那些個姻親一頭,將來也好替妹子女兒撐腰。至於那些個姻親麼……」
    陳珪說到此處,不覺又是一陣冷笑,不以為然的道:「俗話說一家有女百家求,咱們陳家嫁女兒,可從來沒有以勢壓人逼迫別人來求娶的時候。不但不會以勢壓人,即便是旁人來求,咱們心裡覺著好了,也要再觀察幾年,徹底摸透了這人的脾氣秉性才是。萬萬不能再發生你姑母嫁到趙家那樣的糟爛事兒。至於兩家結親之後,那就更不用說了。當初既然肯登門提親,必是打聽過咱們家的門楣家風的。我可不管他是為了攀附陳家的勢力,還是圖謀別個。既然娶了咱家的姑娘,就得姑奶奶似的捧著供著,若想以此拿捏管束,我可是不依。不但不依,我今兒便把話撂這兒,誰敢讓咱家姑娘一時不痛快,我有本事折騰的他們家這輩子也甭想痛快嘍!」
    陳珪說著,又不放心的揉了揉陳橈的腦袋,語重心長的道:「我說你這小子,可不要讀書讀得傻了,學會那些酸丁腐儒的匠氣,也在家裡論起什麼三從四德了。外頭的人外頭的事兒我管不著,只要是咱們家的人,都不興那個!譬如我娶了你母親,這輩子沒納二房。將來你娶了徐家姐兒,自然也是如此。再往後你幾個妹子嫁人婚配,過的順心便罷。倘或過的不順心了,或者夫家心眼子偏了想要擺酒納妾的,你也要頭一個打上門去。即便不能斷了他們家的主意,也不能叫他們好過了。須得叫他們知道知道,我陳家的男兒不好相與,我陳家的閨女也是不好娶的。」
    一套長篇大論說的陳橈呆頭呆腦的。只顧著愣愣點頭。陳珪見了兒子這副模樣兒,越發不喜的皺了皺眉,因說道:「我怎麼覺著你這性子一點兒不像我,也不像咱們陳家人。倒有點兒像徐子川那個呆書生。難道說不光是外甥像舅,這女婿也必定像老丈人的?」
    陳橈:「……」
    如今且不說陳橈被父親訓斥的三觀盡碎,只說陳珪將發行國債的條陳呈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且在東宮同諸位屬臣商議過了,依據朝廷形勢或做刪改,方才拿到勤政殿討聖人的示下。既得了聖人的批復,太子殿下少不得將此事交由陳珪經辦。
    於是陳橈這個苦命的娃便越發忙亂起來。每日睜開眼睛,不是跟著陳珪去見商賈富戶,便是被尤三姐兒支使著跑到家學上做事。通常回家時天色已黑,只忙忙的吃了一口飯,還得回書房念書寫文章。等到溫書過後,早已是月上中天,梆打三更,草草梳洗過,沾著枕頭便睡。次日醒來之後,又是好一天兒的忙活。
    陳橈不過是跟著陳珪辦些雜事,便已如此慌亂。肩負重任的陳珪更是忙的腳不沾地,連好生吃口飯的時間都沒有。
    因著國庫空虛,救災與籌措軍備之事又迫在眉睫,陳珪的打算是以朝廷的名義寫了借據,先向鹽商富戶們借銀子,之後再補辦發行國債的各項手續,交換富商手內的借據。
    這些個鹽商富戶大多是太子門下養的錢袋子,自然也是知道陳珪在太子殿下跟前兒的得意的。聞聽陳珪如此相商,不論心下如何作想,面兒上倒是不敢存疑的。於是陳珪便在第一時間籌集了賑災與軍備銀兩共計三百萬兩交由太子,由太子上交朝廷,之後再由戶部與兵部官員商議著如何花錢之事。
    至於陳珪自己,雖然最重要的銀子已經籌上來了,可下剩的瑣碎事情卻更加麻煩。他既要帶著戶部官員妥善縝密的建立發行國債的各項流程,以保證每個環節都不出錯。還要兼顧朝中各部大員的權力與利益——畢竟這是經聖人御筆親批的開源之項,既然涉及到銀錢與名利,總不好一人獨吞,萬人眼紅。所以於公於私,陳珪都要想辦法周全人事,做到太子吃肉他啃骨頭,旁人也能喝著湯的局面。
    除此之外,陳珪還得想著如何利用此事在朝中發展人脈壯大自己,如何取得鹽商富戶們的信任。畢竟發行國債之事可不是一錘子買賣。既要做到朝廷不與民爭利,還得讓利於民,掙得民心。最好能做到朝廷下次發行國債的時候,所有人都掙著搶著來買國債,而不是現下這種,陳珪把嘴皮子都磨破了,這些人還將信將疑,生怕朝廷是找藉口黑他們的銀子不還……
    還有一則,此次陳珪籌辦國債發行之事,是因為事態緊急臨危受命。因為朝廷自己都已是青黃不接,恐怕到時也拿不出銀子來還。所以陳珪同太子殿下、聖人商議後,便決定以稅還債。
    只是這種行為無異於是拆東牆補西牆,即便是這會兒解了燃眉之急。可是等到明年後年呢?到時候朝廷收不上賦稅,不是還沒銀子麼?
    聖人思及此處,愁悶之余,不免也想到了那日十二皇子在勤政殿看似無意間脫口而出的,催繳欠銀一事。只是這麼一件得罪人的差事,倘若辦差的人沒有大毅力大能力,恐怕也是乾不成的。如今朝廷上,有能力有毅力且願意趟這湯渾水的人,可不多呀……
    且不提聖人如何思量,只說陳珪再籌措了銀兩軍備之後,也知道此事不是長久之計。他認為要想讓國庫的銀子多起來,還得多多思量開源之事。
    只是以陳珪的為人處世之道,便是再給他幾個膽子,他也想不到催繳欠銀一事。一來樹敵太多,二來也是嫌麻煩。又因陳珪這些年同商賈豪富往來甚多,況且他自己也是從中獲利之人,所以陳珪給太子殿下出的主意自然也同此相關……
    「你是說開海禁,重建市舶司?」太子殿下聞聽陳珪之諫言,不覺放下了手中茶盞,開口問道。
    陳珪耐心說道:「啓稟太子,是開海禁,不是重建市舶司。」
    太子殿下恍惚了一下,旋即狐疑問道:「這重建市舶司跟開海禁難道不是一回事兒麼?」
    陳珪便笑言道:「啓稟太子,微臣與裕泰商行的東家有舊,因而有幸在裕泰海商的船隊上投些銀子,吃些紅利。這件事情,想必太子殿下也是知道的。」
    太子點了點頭,陳珪乃是他的得意心腹。況且他們君臣之間也算是因為這件事情結識的。個中緣由他自然知道。
    陳珪見狀,繼續說道:「微臣因著這一分股,每年分的紅利多達十餘萬兩。而這十餘萬兩銀子,對於商隊往來一趟的收益來說,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可見這海商的獲利頗豐。如今國庫空虛,朝廷艱難。倘若想在窮苦百姓上撈銀子,既撈不著多少,名聲還不好聽。莫不如把眼光放遠一些,去掙那些海外番夷的銀子。」
    陳珪頓了頓,眼見太子殿下捧著茶盞若有所思,又說道:「海外番夷仰慕我朝甚久,因而我朝所產的絲綢、瓷器、綾羅、鹽茶等物,在番夷之地廣受歡迎。而番夷之地所產的香料和各色西洋機括,在我朝也頗受追捧。太子殿下英明睿智,自然也是知道其中利潤的……既然是這樣,與其看著他們掙銀子上孝敬,莫如朝廷也成立個商隊,自己掙銀子豐腴國庫,豈不更好?」
    太子殿下用茶蓋兒輕輕磨著茶盞,沈吟了半日,方才說道:「所以你方才建議開海禁,就是為同番夷屬國通商?」
    「不錯。」陳珪點了點頭,彷彿看穿了太子殿下的想法一般,繼續說道:「海上貿易利潤巨大,只要成功往復一次,便是一本萬利。到時候聖人見了這些好處,自然會知道為什麼那些個功勳顯貴明知朝廷有海禁,卻仍然在暗地裡支持海商同番夷做生意。眼見著大筆的銀子就在眼皮子底下淌水兒似的溜走,聖人英明神武,自然會想到前朝開市舶司,徵市舶稅之事。又何須我等提醒?」
    太子殿下聞言莞爾,少不得指著陳珪笑道:「說到底,還不是你不想得罪人麼。」
    陳珪也跟著賠笑道:「正所謂興利除弊。微臣人微言輕,自然只想著如何向殿下盡忠,為朝廷效力,還不能給殿下惹麻煩。所以也只能做些興利的小事兒。至於除弊的大事兒……還是交給旁人罷。」
    太子殿下聽了這話越發喜歡,口內卻說道:「誰說興利是小事兒,除弊是大事兒。在孤看來,不拘興利還是除弊,只要真心想著朝廷想著百姓,那就都是大事兒。可不要學那些個腐儒酸丁,每日在朝上只會吵得人頭疼,開口忠孝,閉口賢德,真要他們拿主意了,卻丁點兒法子都想不出來才是。」
    陳珪聞言,自然知道太子殿下言有所指。只是他為人謹慎,向來不愛說人是非。聞聽此話,也不過是笑了笑,並未答言。
    太子殿下同陳珪在私下相處,自在的慣了,偶爾便會口不擇言。這會子想也知道不妥,不覺笑了笑,也不再多說。
    一時陳珪躬身告退,出宮返家。只見陳老太爺陳老太太、馮氏、陳橈、陳婉並二姐兒都在堂上坐著閒話兒。唯獨不見尤三姐兒。不免笑著問道:「三姐兒怎麼不見?」
    眾人還未來得及開口,只聽陳老太太便笑罵道:「快不要提這個野丫頭了。打從你認了她做什麼遠房侄子,這丫頭就跟瘋了似的,見天兒的穿個小子模樣兒的往外頭跑。回來時就躲在房中寫寫畫畫,也不知道又算計著什麼。可比你這個舅舅還忙呢。」
    陳珪聞聽此言,不覺笑著挑了挑眉。看向陳橈。
    陳橈便苦笑道:「之前恍惚聽三妹妹提起過,說是要想法子周全國債之事。這些日子都騎著馬滿長安城裡城外的溜達,說是要考察考察。我因不放心,原要跟著她的,她又不讓。只說我跟著父親學習人際往來,又要顧著家學上的事兒,還得念書寫文章,著實辛苦。還說即便我跟著她,這會子也排不上用場的。我原不信,跟著她走了幾天,發現她只在長安左近亂逛,拉著城內城外的商賈行人打聽些瑣碎事兒,便也罷了。」
    陳珪聞言,不覺也起了好奇之心。還要開口問什麼時,只聽門外靴子腳響,有小丫頭子笑言道:「三姑娘回來了。」
    眾人只覺眼前一亮,只見迎面進來了一位及其年輕俊俏的公子哥兒。青絲如墨,束著金冠,白麵朱唇,眸如點星,身上穿著一件大紅緙金絲團花箭袖,束著石青玉帶,腰間掛著石青宮縧並一個石青纏花的荷包。外罩一件兒大紅猩猩氈的鬥篷。俏生生立在燈下,眉目清明,氣質英挺,舉手投足間一股子疏闊風流。真真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陳珪喜得便推了陳橈一把,笑眯眯說道:「這哪裡是我的侄子,便是我的親兒子一樣。真真是比下去了。」
    陳橈聞言,只得無奈一笑。
    尤三姐兒在丫鬟的服侍下褪了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先上前給陳老太爺陳老太太陳珪馮氏見了禮,又同姊妹兄弟們廝見過,陳老太太便笑著招手兒叫過三姐兒在旁坐下,一把摟進懷裡的道:「我的小猴兒崽子,你是哪裡野了半日,到這時辰才回?」
    尤三姐兒見問,嘻嘻的笑道:「只在外頭隨意逛逛。險些忘了時辰,還請老祖宗責罰。」
    說罷,又猴兒在陳老太太的懷中笑道:「我今兒在稻花香等了大半個時辰才買回來的糕點,外祖父外祖父舅母婉姐姐二姐姐可吃了,好吃麼?」
    陳老太太喜得笑道:「吃了吃了,味道果然比咱們家裡的強。只是外頭天寒地凍的,你就這麼白等著許久,也不怕凍壞了你。」
    尤三姐兒便道:「哪裡,人家的鋪子里可暖和的很。我一壁等著,人家還送茶送水的,哪裡就冷了呢?」
    馮氏聞言,則在旁說道:「那也不行。何況你如今回來的也愈發晚了。豈不知道我們在家裡等的多焦心。你再這麼著,我可要告訴你母親,讓她帶你回尤家去了。」
    尤三姐兒縮了縮脖子,只好討饒的道:「舅母饒我一回。我今後再不敢了。」
    陳珪這一回也贊同馮氏的話,頷首應道:「不錯。你如今年歲還小,縱使打扮個小子模樣兒,身前身後也有十來個隨從擁護,可難保有人起壞心。現如今到了年下了,外頭人多事雜,更何況天寒地凍的,你就不要再出去了。」
    尤三姐兒該打聽的事兒也都打聽的差不多了,聞聽陳珪如此囑咐,便也不再多言。只笑著稱是。這麼順從的模樣兒叫眾人見了,少不得笑道:「你便是個孫猴子,你舅舅也是那如來佛。還得你舅舅治你。」
    一時尤三姐兒回房換了在家的衣裳,便出來吃晚飯。
    欣然飯畢,吃過茶點。陳珪則回書房處理公務,尤三姐兒也趁勢跟了去。她將這些日子查訪過後寫出的條陳交給陳珪。陳珪低頭看時,不免挑眉問道:「修路?養路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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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章

從後世穿越而來的大都聽過那麼一句話——要想富,先修路。只有修好路,使得交通便利了,方才有人過來投資,商業才能繁榮,生活水準才能提升。
    即便是現在這個以農耕為本重農抑商的朝代,其實商人的作用與荷包仍然是不可忽視的。否則太子的門下不會圈養商賈,朝廷發現國債也不會第一時間就找到了商賈的頭上。
    無他,只因其肥爾。
    不過就算是肥羊,能夠以商人之身走到手眼通天的地步,那也是一隻聰明的有大靠山的肥羊。並不會輕信於人,即便看似溫順也未必就好拿捏。更何況朝廷還要考慮到名聲信用的問題,所以想要長久的維繫國債的發行,務必要想出一個能夠雙贏的辦法。使錢生錢,使錢利國,而不是這種以稅代銀的拆東牆補西牆。
    尤三姐兒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方才在各方面的考察之後,提出由朝廷招標,命商賈豪富競標修路的辦法。
    而這種辦法的好處便是朝廷可以空手套白狼,只要批復一些手實卷宗即可,而商賈豪富卻可以借此投資生財,最後修好的官道自然也是收費的。至於利潤如何分配,後期自然有朝廷大員依據形勢而定。
    而道路修好之後,自然會有行商望風而來,屆時所產生的交易也會收稅。甚至如果往來商賈聚集的多了,也可由朝廷出面,弄一個「博覽會」出來,再發展發展同海外番夷的貿易……
    從後世而來,見過各種商業形式的尤三姐兒始終覺得,只要手中有權,其實賺錢並不困難。更何況是以朝廷之權,興百姓之利。只要上位者當真有一顆為民請命之心,吏治且沒有壞到一定程度,又何愁大事不成?
    尤三姐兒將心中所思所想娓娓道來。即便是陳珪已經習慣了尤三姐兒的語出驚人,這會子也不覺再次驚為天人。他將尤三姐兒連月考察之後所撰寫的條陳看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拍案叫絕。旋即又目露惋惜的看著尤三姐兒,說不清多少次的扼腕道:「真真是可惜了了。你說你為什麼是個女兒身,倘或是個男兒身,將來科舉入仕,為官做宰,也未可知啊!」
    尤三姐兒微微一笑。雖然時人對女子的要求頗為苛刻求全,然尤三姐兒自覺有幸能托生在陳家,有家人相護,已經是極好的事情了。何況不論她身為男兒還是女兒,只要內心強大,總能把自己的日子過好的。
    君不見歷史長河滾滾滔滔,雖是男權至上,但仍有無數女兒名垂青史,萬古流芳。可見不論生男生女,還得自身過硬,否則不過是碌碌一世,無為而終。
    尤三姐兒不太喜歡舅舅這樣的想法,只得笑言說道:「舅舅不要再車軲轆似的嘆息扼腕了。否則我真的怨天尤人起來,可如何是好?何況就算我身為女兒身,又能怎麼樣?難道舅舅和陳家還不能護我周全麼?」
    陳珪聞言一愣,旋即朗聲笑道:「當然不會。我陳家之人,不拘男女,都該隨性恣意的過日子。誰敢不長眼的給咱們氣受,自該十倍百倍的還回去,哪裡管得那些酸文臭墨的規矩。」
    說罷,終其一生果然不再提及三姐兒悔為女兒身之事。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如今只說陳珪得了三姐兒的條陳,如獲至寶。且命府中幕僚並心腹下屬過府商議要事。一番查缺補漏過後,忙帶著新撰的條陳匆匆趕制東宮。
    彼時已至年下,然朝廷因著蜀州地動並西海沿子匪禍橫行之故,並未封筆。太子殿下與東宮屬臣亦都忙著處理朝廷政務。
    聞聽小黃門通傳陳珪來見。太子殿下連忙宣召。
    一時陳珪匆匆而入。同太子殿下見禮後,略作寒暄,便開門見山的稟明來意。又從袖中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條陳上呈。
    太子殿下素來知道陳珪有治世經濟之才,卻沒想到陳珪剛剛鼓搗出國債之功,又能補全後續之事。如今朝廷國庫空虛,無以為繼,滿朝君臣都已焦頭爛額,陳珪在這個檔口兒獻此條陳,倘若施行得當,實屬大功。
    思及此處,太子殿下忍不住向陳珪笑言贊道:「陳卿大才,實乃吾之子房啊!」
    一句話落,四下皆靜。書房內的官宦屬臣皆相互對視默然不語,眸光閃爍。只因自打去歲江南貪墨案爆發之後,太子殿下為表孝順嚴謹,已經很少有這麼輕狂直率的時候了。
    太子殿下見狀,也少不得自愧失言。正為難沈吟不知該如何回轉時,只見陳珪不慌不忙的長鞠一躬,拱手笑道:「太子殿下謬贊,微臣不過是微末之計,如何敢當太子殿下吾朝之子房之盛譽。」
    此言一出,太子殿下登時松了一口氣,忙笑言接道:「怎麼不敢當?如何不敢當?子璋能思朝廷之所想,急朝廷之所急,謀朝廷之所需,經濟治世,充盈國庫。便是漢朝子房,也不過如此。」
    太子殿下一席話落,書房內的東宮屬臣與太子門下亦都附議稱贊,交口笑道:「不錯。漢之子房謀的是亂世之功,陳大人謀的是治世之功。都是大才,都是大才……」
    好一番有志一同的交口稱贊過後,諸位大臣心照不宣的忘記了太子殿下方才的失言之過。太子殿下自然也不會提及此事。眼見時辰不早,便命諸位大臣退下,他自己則帶著陳珪入勤政殿求見陛下。
    彼時永嘉帝正在勤政殿內召見六皇子,商議的便是催繳欠銀一事。聞聽太子殿下並戶部陳珪求見,不覺有些狐疑,抬頭瞧了瞧時辰,下意識的道:「都這個時辰了,太子過來做什麼?」
    說罷,且命小黃門宣召。
    一時太子殿下與陳珪得了通傳,相繼入內。行過大禮。永嘉帝便命太子上前,溫顏溫語,問的卻是「你這個時辰過來,可用過午膳了?」
    太子殿下從早上一直在同屬臣議事,此後又馮陳珪來見,哪裡有時間吃午飯。聞聽聖人垂問,自然如實作答。
    永嘉帝見狀,便將手中的奏折往御案上一扔,即命傳飯。又笑向太子殿下、六皇子與陳珪道:「正好朕也沒吃,咱們就一塊兒吃了罷。」
    眾人聞言,自然應諾。永嘉帝便指著陳珪問道:「朕記得你今日沐休,怎麼也進宮了?」
    陳珪並不曾想永嘉帝日理萬機,竟然還記得如此瑣事。登時便有些受寵若驚。忙躬身將自己如何進宮之前因後果和盤托出。
    永嘉帝聞聽此言,不免對陳珪的條陳起了興致。便看向太子,示意他將條陳呈上。豈料太子沈吟片刻,卻是開口笑道:「還是先吃飯罷。吃完了飯,再商議要事。父皇日理萬機,本來就沒閒暇時光。現如今連吃飯的時候都要考慮政事,這可不好。」
    永嘉帝見狀,只得無奈的搖了搖頭。伸手點了點太子。臉上卻是掩不住的笑意。
    六皇子在側,默默看著永嘉帝與太子父子相合的互動日常。縱然已經習以為常,仍舊止不住心下悵然的嘆了口氣。
    父皇當真是把做父親的心血全部傾注到了太子的身上。至於他們這些皇子,雖然也是父皇的兒子,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恐怕也只剩前者了罷!
    一時寂然飯畢。太子殿下方才呈上陳珪所獻條陳。永嘉帝翻看一回,一如既往的驚為天人,贊不絕口。旋即又命朝中大臣入宮覲見,商討朝廷該如何運作此事。
    諸位朝臣入宮後,眼見陳珪之條陳奏疏,便知曉此事不但能充盈國庫,亦且是個能叫人「和光同塵」的肥差,頗為符合陳珪的手筆。不免在欣然之余,多了幾分贊嘆欣賞。不過贊嘆之後,該如何替自家爭取權利,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永嘉帝深知官場規矩,對於滿朝大員的暗自盤算不置可否。不過有能者當賞,陳珪既然能急朝廷之所需,在所有人都一籌莫展之際臨危受命籌上銀子,便是大功一件。永嘉帝自然要賞。
    恰好戶部一位侍郎因年紀老邁能力昏庸,又在江南貪墨案中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縱然沒有真憑實據,但聖人早已對其表示不滿。那位老臣見狀,也只好遞了告老折子。聖人依照舊例,否了兩回。這次再遞告老折子乞骸骨時,聖人便御筆親批的應允了。
    空下來的侍郎之職,聖人原本還在掂掇,此刻見陳珪屢立奇功,況且更有治世經濟之才,索性便將陳珪提了上來。
    在官場沈浮久了的老油條都知道,這官兒當得越大越不好升職。畢竟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拔出蘿蔔帶出泥的牽扯,所以不但要求被提拔官員的能力德行心性手段背景靠山,同時還需要時機。
    如今陳珪從正四品的戶部官員直接被提升到從二品的戶部侍郎,這可是官升三級的好事兒。由此也可看出陳子璋的心性手段簡在帝心。
    諸位大臣相互對視一眼,少不得在三朝之後,向陳珪拱手道賀,討喜酒吃。
    陳珪自然也是喜出望外。忙的一一還禮,口內答應著請席擺酒之事。
    一時興衝衝的出宮家來,便將這偌大喜事告訴了家人。陳老太爺陳老太太喜得無可不可,忙命開了宗祠祭拜祖宗。旋即便商量著該如何酬謝此次的大功臣——尤三姐兒。
    一時商量過後,眾人只覺得謝無可謝。陳珪便從公中拿出了二十萬兩銀子,以三姐兒的名義投入到裕泰商行的海船隊伍中。其後又在京中繁華地帶為三姐兒置辦了一套五進的宅院並兩間鋪子,又在城外紫檀堡左近買了七百畝良田與三姐兒做嫁妝。樁樁件件統共花費了陳家資產的三成有餘。
    然陳珪仍舊覺得不夠,只得拉著三姐兒的手百般道謝。陳家眾人思及當年,也都知道陳珪能從芥豆之官爬上二品大員之職,縱有其能力手段因緣際會,尤三姐兒也是功不可沒。因此皆對陳珪的舉動深以為然。
    眾人如此感激涕零,反叫尤三姐兒束手束腳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在她看來,陳珪的升官之道之所以能如此的順風順水,即便是有自己的功勞,但也是陳珪自己有執行力。否則換一個人拿著那些一知半解紙上談兵的東西,也未必能如陳珪一般既周全了朝廷人事又鋪展了自己的人脈勢力。
    不過自己能夠通過此事攢些梯己銀子,也是蠻好噠!

  ☆、第一百零一章

雖然朝廷因為蜀州地動以及西海沿子兵禍的緣故,並沒有封筆沐休。不過對於百姓來說,過年的各色事宜還是要張羅起來的。
    而尤二姐兒和尤三姐兒也是因為這個緣故,被陳氏接回了尤家準備年節之事。因為種種顧慮,尤三姐兒將舅舅送她的房田地契全部放在了陳家並沒有帶回來。不過這件事情還是要同陳氏報備的。
    陳氏聞聽尤三姐兒得了一筆橫財,喜得無可不可。登時摟著尤三姐兒笑道:「哎呦呦,真真沒想到這才幾個月不見,你如今的梯己銀子竟比你老娘還豐厚。可見這些日子你在陳家,沒少攛掇你舅舅做事兒罷?」
    尤三姐兒聞言,但笑不語。
    陳氏笑著點了點尤三姐兒的額頭,又說道:「這件事情咱們娘兒幾個知道就得了,沒必要太過張揚。不過你如今既有了這筆銀子,想來我那點子嫁妝你也看不上了。既這麼著,將來我那嫁妝就多分些給你二姐姐和你弟弟……」
    說到這裡,陳氏不免嘆道:「我原還想著,等你出門子時,將咱們家那胭脂鋪子與你做嫁妝——畢竟這胭脂鋪子也是有你的苦心經營,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卻沒想到你舅舅如此寵你,幾十萬兩的銀子說送就送,眼睛都不眨的。既是這麼著,不如你過了年再開一家胭脂鋪子,現下這個我就陪給你二姐姐,可好不好?」
    尤三姐兒如今是財大氣粗,自然對陳氏的決定沒有意義。倒是尤二姐兒略顯不安,忙的開口說道:「媽只有這間胭脂鋪子進項最多,還是留給弟弟罷。至於我——」
    一句話還沒說完,陳氏早已不耐煩的擺了擺手,因說道:「俗話說得好,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你弟弟將來是要讀書做官兒頂門立戶的男子漢,哪好成日家鼓搗些胭脂水米分的。況且他又不懂這裡頭的買賣行情,即便是給他也是可惜了了。倒是你們姐兒兩個不一樣。女孩兒家家的,合該嫁妝豐厚些個,將來嫁到夫家,吃穿用度都自己拿得出來,無需瞧人家的眼睛鼻子,你花的理直氣壯,人家也高看一眼。」
    陳氏說罷,看著所有所思的二姐兒和三姐兒,又笑道:「何況我又不是不管你弟弟了。我既將香料鋪子與了你,自然將良田土地多留些給寶哥兒——原還打算平分三份的,如今你三妹妹搖身一變成了豪富。她那一份我就能勻些出來填補給你們姐弟,算起來還是你們兩個佔了三姐兒的便宜。倘若要謝,便謝三姐兒好了。」
    一席話剛落,三姐兒便也笑道:「不獨是媽,我如今手裡有了銀子,將來二姐姐與寶哥兒嫁人娶妻,我也是要準備嫁妝聘禮的。務必要將二姐姐風風光光的嫁出去才好。」
    至於寶哥兒,如今還是個三歲豆丁,倒是用不著操心太早。
    母女三人且在房內興興頭頭的說笑一回。方才到上房給尤老太太請安。彼時尤老太太剛打發走寧國府來送年禮的四個婆子,瞧見二姐兒三姐兒相攜而來,少不得笑道:「一走就是好幾個月,也不見你們回來瞧瞧我這老婆子,想是把我忘了罷?」
    二姐兒三姐兒聽了這話,自然要上前摟著尤老太太說笑賠罪,因又說道:「我們怎麼會忘了老太太。想是老太太只顧著看顧寶哥兒,卻忘了我們呢。」
    一句話倒讓尤老太太想起了寶哥兒,登時詢問起來。一旁伺候的吉祥便笑道:「哥兒在裡間兒睡中覺,還沒醒呢。」
    尤老太太聞言,先是瞧了瞧時辰,便向吉祥說道:「都這會子了,將哥兒叫起來罷。否則睡得時間長了,晚上要鬧夜就不好了。」
    吉祥答應著去了。一時抱著寶哥兒出來,但見寶哥兒乖巧的趴在吉祥懷裡,眉目清明,米分雕玉琢,身上穿著大紅緙絲童子拜壽的滿襟兒襖兒,一雙眼睛骨溜溜的,就好像兩個漆黑的葡萄。瞧見三姐兒立在當地,忙的伸手衝著三姐兒要抱。
    喜得三姐兒連忙把寶哥兒接到懷中顛了顛,口內笑道:「寶哥兒還記得你三姐姐麼?」
    一句話未落,寶哥兒早已脆生生的叫了聲「三姐姐」。
    陳氏在旁看著,也驚異的笑道:「這孩子,打小兒就同他三姐姐親近。沒想到幾個月不見,竟然還記得三姐兒。」
    尤老太太也頗為驚訝的說道:「正是呢。都說小孩子忘性大。別說是幾個月不見,便是幾天不見,就忘了人是誰的也多。卻沒想到咱們家寶哥兒如此聰明伶俐,倒是記得人的。」
    尤二姐兒在旁看著眼饞,也湊上前笑問寶哥兒還記不記得她。寶哥兒細細瞧了尤二姐兒一回,眨巴著眼睛不說話。尤二姐兒便笑道:「我是你二姐姐。」
    寶哥兒見狀,也不怯生,脆生生的叫了聲二姐姐,便伸手抓向二姐兒胸前的金瓔珞。二姐兒稀罕的不行,忙的伸手將瓔珞摘下,塞到寶哥兒的手中。豈料寶哥兒拿著金瓔珞便往嘴裡塞,唬的二姐兒又嚇了一跳,忙的伸手搶了回來。寶哥兒也不惱,竟是咯咯的笑出聲來。倒好像是他誠心要逗二姐兒的一般。
    眾人瞧了這一幕,止不住贊嘆道:「寶哥兒果然聰明。」
    正說笑間,只見幾位姨娘並四姑娘前來請安。眾人相互廝見過各自歸坐。獻茶畢。
    四姑娘打量著二姐兒、三姐兒,口內笑道:「幾個月不見,二姐姐三姐姐倒是出落的越發超逸了。」
    尤二姐兒聞言,少不得也笑回道:「四妹妹也是越發的出挑了。」
    四姑娘聞言一笑,因說道:「前些日子大姐姐一直打發人來接二姐姐三姐姐到寧國府去。只是兩位姐姐事務繁雜,都不得空兒。」
    尤二姐兒聽了這話,下意識的看了尤三姐兒一眼。沈吟片刻,但笑不語。
    尤三姐兒便向尤老太太並陳氏笑道:「這倒是我們的不是了。等見了大姐姐,少不得要向她賠不是的。」
    陳氏便說道:「你大姐姐這幾個月也是忙著管家理事的。寧國府那樣的人家,內宅瑣事只有比咱們多的,一時片刻的恐怕也不能得閒兒。我是想著叫她理順了內宅,咱們再去打擾。何況這幾個月我同老太太也去過幾次,瞧了瞧你大姐姐,氣色都還不錯。」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突地心下一動,少不得插言道:「我記著上回去寧國府見大丫頭,聽見大丫頭恍惚提過一嘴,好像是說榮國府的璉二爺要議親事了。說的還是榮國府二太太的內姪女,名叫王熙鳳兒的。聽說她爹是現今的京營節度使王子騰王大老爺……」
    陳氏聞言,少不得笑應,因說道:「確實如此。聽說是明年七月份的婚期。到時候還得大姑娘幫忙料理婚事呢。」
    尤老太太想說的卻不是這個。她意味深長的瞅了瞅一直靜坐在旁的尤二姐兒,笑眯眯說道:「我聽說那位王大人還有個嫡親的兒子,叫王仁。今年二十歲,娶的是鎮國公牛家的女兒。說起來那鎮國公雖然擔著功勳仕宦之名,若論其官職品階,哪裡比得上子璋位高權重,簡在帝心。這麼一想,二姐兒的婚事還真是可惜了了。有那麼一個舅舅做靠山,別說是京中仕宦大家,便是皇親國戚,也不是高攀不上……」
    一壁說著,一壁還暗暗窺探陳氏的臉色。
    因著張華爛賭不學好,導致陳家長輩對這門婚事有了嫌隙,此事尤老太太自然得知。這會子陡然提起這件事兒,也不過是想借此機會試探試探陳氏的意思。
    陳氏當然也明白尤老太太的打算。因此面上絲毫不顯,仍舊滿面春風的道:「高攀不高攀的,我可不敢想那麼多。只是盼著二姐兒三姐兒將來能過的順心,也還罷了。俗話說一入侯門深似海,咱們家的女兒,自小兒捧在手心裡寵著慣了,真要是嫁到高門大戶裡頭,我還怕人家規矩森嚴,管束的兩個姐兒不開心呢。」
    一句話未落,尤老太太登時接口道:「那就不嫁給長房嫡子,只嫁給受寵的小兒子。到時候咱們多添些嫁妝,還有她舅舅給撐腰,憑借二姐兒這品格兒容貌,日子哪裡就過不好呢。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女兒家說親事,可得說個靠譜的好人兒。規矩大有規矩大的好處,總比一點兒規矩沒有,只肯往那下流走的人強百倍。」
    陳氏聽了這一番話,不覺默默無語。下意識的看向尤二姐兒。
    尤二姐兒也是低垂臻首,默不作聲。
    一時堂上的氣氛便有些尷尬。沈默了好一會子,陳氏方才笑著提起過年之事。因說到大姑娘今年出嫁,倒是頭一回家來過年,還得款待姑爺賈珍,少不得要預備好酒好戲,免得叫姑爺笑話。
    尤老太太見狀,倒也不再多說。順著陳氏的話提起京中的好戲班子來。此事便算揭過了。
    當下暫且不提預備年節戲酒之瑣事。只說尤家大姑娘並賈珍是在年初二方才回門。
    彼時尤三姐兒正拉著二姐兒寶哥兒在房內玩雙陸棋。聞聽大姑娘家來,少不得前去迎接。
    這廂尤二姐兒、三姐兒和抱著寶哥兒的丫鬟將將到了尤母上房,便見門外的小丫頭子引著大姑娘也進來了。
    尤三姐兒細細大量一回,但見大姑娘頭上輓著海棠髻,插著一支朝陽五鳳掛珠釵,兩鬢仍插著兩支三尾小鳳釵,額上帶著一根鑲珍珠的八字金線細抹額,上身穿著一件兒秋香色金線纏枝暗花對襟長襖,下罩一條大紅棉綾裙,膚色紅潤,雙目清亮,朱唇含笑,通身的氣派實在叫人乍眼一看,倒像是同陳氏一個模子里印出來似的。
    尤老太太打量著大姑娘,又回頭瞅了瞅陳氏,忍不住笑道:「瞧瞧這舉手投足,說她不是你的親閨女,都沒人信的。」
    陳氏聞言,少不得拉著大姑娘的手笑道:「老太太這話錯了。這就是我的親閨女,自然是像我的。」
    說罷,又拉著大姑娘給老太太請安,同姐妹們廝見過,壓著她坐了。方叫丫鬟獻茶。
    大姑娘手內捧著茶盞,倒不曾入口,只笑向二姐兒並三姐兒道:「幾個月沒見,你們連個口信兒也不捎給我。顯見的是把我忘了罷?虧得我滿心滿腦都想著你們兩個。」
    尤二姐兒、尤三姐兒聽了這話,少不得起身賠罪。大姑娘故作不依,只聽得兩人叫了幾百聲好姐姐,這才罷了。
    這廂二姐兒三姐兒好容易哄好了大姑娘,只聽得她道:「如今你們也都大了,總不好呆在家裡頭不出門。等過了年,我同各家誥命往來赴宴,你們兩個也跟著我罷。多認識一些人,多積攢些人脈,將來都有好處的。」
    這是大姑娘的一番好意,尤二姐兒尤三姐兒自然道謝不已。
    四姑娘聞聽此言,雖然知道大姑娘對她的觀感並不好。可是這會子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少不得也含羞帶恥,開口說道:「這些時日托太太的福,我也能讀書識字,學些體統規矩的。方知道從前所作所為,有諸多不妥之處。還請老太太太太三位姐姐看在我年紀小的情分上,不要同我一般見識。妹妹在此給老太太太太並姐姐們賠罪了。」
    說罷,竟然起身離席,先給老太太陳氏叩頭賠罪,旋即又到大姑娘二姐兒三姐兒跟前欠身賠禮。眾人不妨四姑娘如此,只得起身讓開,又笑著攔住四姑娘道:「四妹妹何必如此。你從前年紀小,我們哪裡會同你認真計較的。」
    四姑娘聞言,少不得滿面通紅的道謝。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愧的。
    一時道過了歉,且又拿出了幾份針線獻與眾人,口內只說道:「這些日子妹妹讀書識字,閒暇時候便繡了些經文替老太太太太並諸位姐姐們祈福。希望佛祖能保佑老太太太太並姐姐們安康順遂,一世平安。我的繡工不好,字寫的也差強人意。還望老太太太太和姐姐們不要嫌棄。」
    尤老太太年事已高,自然相信這些福報因果之說。見了四姑娘的針線,登時便覺喜歡。
    大姑娘二姐兒三姐兒雖然不以為意,但是感慨於四姑娘的用心,也少不得起身道謝。唯有陳氏拿著四姑娘的針線細細端量了一番,口內說道:「你如今的行事倒是規矩體統多了。這樣才好。須知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大都是禮尚往來。俗話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說的便是如此了。」
    四姑娘束手聞聽陳氏教導,少不得頷首應是。旋即欲言又止的看向陳氏。
    陳氏見狀,便開口問道:「你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四姑娘聞言,先是怯怯的看了大姑娘一眼,這才滿臉希翼的看向陳氏,開口說道:「方才大姐姐說,想要帶著二姐姐三姐姐認識一些人,其實妹妹也想跟著姐姐們一處的。」
    說罷,又可憐兮兮的看著大姑娘,口內說道:「難道大姐姐只喜歡二姐姐三姐姐,就不喜歡我麼?」
    四姑娘一句話落,未等大姑娘開口,陳氏便嗤笑道:「這句話不好,竟落了下成了!」

  ☆、第一百零二章

陳氏不喜歡四姑娘,所以從不讓四姑娘跟著自己回娘家。但陳氏身為當家嫡母,卻不會忽視四姑娘的教養問題。所以她甘願自掏腰包給四姑娘請女先生供她識字讀書,這兩次到寧國府探望大姑娘的時候,也都帶了四姑娘去。幾次下來,倒是叫四姑娘開闊了眼界。又有蘭姨娘背地裡耳提面命,四姑娘越發知道了討好嫡母並長姐的好處。
    不過大姑娘因著蘭姨娘的緣故,也不大喜歡四姑娘就是了。
    四姑娘雖然年紀還小,卻稱得上聰明伶俐。既知道了癥結所在,少不得想法子回轉。這次的針線祈福便是有心討好的意思。只可惜手段生澀稚嫩,竟叫人一眼看破。
    好在陳氏並沒有為難四姑娘的意思。倒是笑著勸了大姑娘一回——反正兩只羊也是趕,三隻羊也是放,不過往來時多看顧一個人罷了。想必以四姑娘的聰明伶俐,也不會做出叫長姐為難之事。
    四姑娘聞聽自己得償所願,早已喜得無可不可。連連點頭應是,恨不得拍著胸脯打保票,只說自己絕不會給尤家丟臉,叫長姐為難。
    眾人見狀,只得一笑便罷。
    尤老太太倒是還惦記著陳珪升官兒之事,心下羨慕的了不得。又知道陳珪素來喜愛三姐兒,少不得拉著三姐兒的手問長問短。左不過是些「老太爺老太太身上可好?」「你舅舅舅母身上可好?」「橈哥兒學問如何?」「什麼時候下聘請期?」「婉姐兒什麼時候定人家?」等等長篇大論的家務人情。
    尤三姐兒挨著尤老太太坐下,一壁給老太太剝花生一壁笑著回話兒。且又待陳家眾人向老太太問好請安。
    正說話時,只聽門外有人通傳說「老爺姑爺回來了」。眾人聞言,少不得起身見禮。
    一時尤子玉並賈珍二人相攜而入,先行見過老太太太太,又受過了眾人的禮,各自落座。
    尤子玉便笑著打量了二姐兒三姐兒一回,因說道:「幾個月沒見,兩個姐兒倒是出落的越發標緻了。你舅舅近日可好?」
    說話時賈珍正端坐在側,笑眯眯的拿眼睛往二姐兒的身上一溜。旋即開口道:「怎麼能不好呢?陳大人官升二品手握重權,且又聖眷優容簡在帝心,恰是風光得意之時。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想必陳大人必定是神采奕奕,精神百倍,連帶著二姐兒三姐兒也都面色紅潤,滿是貴相啊!」
    留意到賈珍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目光,尤二姐兒有些不自在的側了側身子,低垂臻首。那纖細稚嫩卻又玲瓏有致的剪影只叫賈珍眼睛一亮。旋即又怕人發現一般,借著捧茶的舉動乾咳兩聲,開口笑道:「這兩個月你姐姐時常打發人來接你們過府小聚,卻總不見你們來。可是嫌棄我們寧國府寒門草捨,請不得貴人來?」
    一句話未落,陳氏早已笑道:「姑爺這話可叫兩個姐兒怎麼敢當呢。這滿長安城打聽打聽,誰能不知道四王八公,誰人不知你們榮寧二府的權勢顯赫?她們兩個姐兒倒也願意登一登侯門公府的門兒,長一長見識的。只是這兩個月被她外家絆住了,並不得空兒罷了。」
    賈珍聞言,故作恍然的「哦」了一聲,旋即笑眯眯說道:「岳母大人這麼一說,小婿就明白了。不瞞岳母大人,因著這幾個月兩位妹妹不來,我私底下還險些犯了嘀咕。只以為是小婿言行不當,得罪了兩位妹妹。所以兩位妹妹才不肯來。」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少不得賠笑道:「這就是姑爺多想了。哪裡會有這回事呢。」
    賈珍聞言,又是一笑。期間目光一直若有若無的落在尤二姐兒的身上。想要同她說笑幾句,又見尤二姐兒一味的低頭不語,倒是搭不上話的。不過賈珍轉念一想,只瞧著尤二姐兒這麼嬌嬌怯怯溫順沈默的坐著,雖比不得世家閨女的疏闊爽利,倒也別有一番小家碧玉的溫婉風情。
    賈珍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又一眼,只覺著心裡就像有只小貓爪子在撓一般,叫人燒得慌。他想了想,便向尤老太太並陳氏笑問道:「我瞧著二妹妹也快到了將笄之年,不知道可許了人家沒有?」
    尤老太太正為著這件事兒難心呢。聞聽賈珍所言,不等陳氏開口,登時唉聲嘆氣的道:「姑爺這話倒是問到我的心坎兒里了。要知道二姐兒和三姐兒雖然不是我的親孫女。但是因著這兩個姐兒容貌好,性格好,我也喜歡的很。只把她們當成親孫女兒待的。只可惜呀……」
    尤老太太唏噓一回,便將尤二姐兒同張家指腹為婚之事原原本本和盤托出。末了還不忘痛心疾首的道:「不是我這個當祖母的嫌貧愛富。只是姑爺瞧瞧我們家二姐兒的容貌品格兒,倘或配了張家那爛泥扶不上牆的混賬東西,可不就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別說是她母親她舅舅,便是我這個做祖母的都不甘心的。」
    賈珍不過是隨口問問,卻不曾想問出這一段故事來。聞聽尤二姐兒這麼個標緻人物兒,將來竟然要許配給張家那個小小年紀就不學好的爛人,不免起了幾分憐香惜玉之心。就著尤老太太的話嘆了一聲道:「真真是可惜了了。」
    嘆過一回,因又笑向陳氏道:「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二姐兒小小年紀便出落的如此標緻,何況家世人品又不俗。不是小婿王婆賣瓜,只依二姐兒這容貌品格兒,便是許個世家子弟也綽綽有餘。倘若那張家果然不成器,岳母大人又何必抱著一紙婚約不撒手,反倒是害了二姐兒的終身。」
    這些話不獨是賈珍,便是尤老太太尤子玉,乃至陳母馮氏等人也都說過。聽得陳氏耳朵里都快起了繭子了。更何況陳氏也曾親眼見過爛賭之人是如何的喪心病狂,陳氏生怕自家女兒也落到那步田地,心下早已起了悔婚之意。
    只是礙於陳張兩家的素日情分,以及二姐兒的名聲閨譽,一時倒不好說出口的。
    賈珍眼見陳氏如此猶豫,隨口說道:「岳母大人不要怪我托大。若說起來,二妹妹與尤氏同為姐妹,與我們寧府也是姻親的。倘若將來二妹婿太過不堪,親戚走動時,便是我們寧府也是顏面無光……小婿不才,平日里倒是認得一些世家子弟。倘若岳母大人應允,小婿也願意替二妹妹做個保山的。」
    一句話落,未等旁人反應。一旁坐著的尤二姐兒早已羞得滿面通紅,連忙起身告退。旋即匆匆的去了。
    尤三姐兒見狀,也少不得起身告辭,趕著二姐兒回了後宅。堂上眾人見狀,不由得面面相覷。尤老太太莞爾笑道:「二姑娘這是害臊了。倒是姑爺的錯。沒的說這些叫人坐不住的話。」
    賈珍見狀,也少不得賠笑。因想到尤二姐兒方才含羞帶怯告辭離開的小模樣兒,越發酥了半邊身子。
    這廂且不提眾人如何調笑議論二姐兒的婚事。只說尤三姐兒趕在二姐兒的身後回了二姐兒閨房。便見二姐兒正悶悶的坐在榻上絞手帕子。岸芷汀蘭兩個丫頭正服侍著二姐兒吃茶。
    尤三姐兒想了想,走上前因笑道:「這個大姐夫,說話行事都輕浮的很。怪不得二姐姐惱了。便是我也要惱的。」
    尤二姐兒聞言,悶悶的看了尤三姐兒一眼,隨口說道:「輕浮不輕浮的,都不與我相干。我只求張華哥哥將來不要變成個賭徒才好。」
    說罷,心下兀自憤憤。登時心緒煩躁的將手內的帕子扔到一邊,脫口抱怨道:「你說我究竟是什麼命。同樣是嫁人,人家就能嫁到公門侯府做誥命夫人。我別說是侯門公府了,便是嫁個秀才都難。倘若將來真變成個賭棍的婆娘,那才叫現在眾人眼裡。」
    尤二姐兒一壁說著,一壁發洩似的拽過枕頭就往地上摔。摔了枕頭猶不解恨,隨手又拿過岸芷捧在茶盤上的小茶盅往地上摔。只聽「豁啷」一聲響,那泥金五彩小茶盅登時摔成兩半,茶水四濺開來,污了尤二姐兒並岸芷汀蘭的裙子。
    岸芷汀蘭忙的跪在地上,拾起碎裂的茶盅殘片。尤三姐兒見狀,擺手示意兩個丫頭先下去,自己則坐在尤二姐兒的身旁,用肩膀撞了撞二姐兒的肩膀,笑眯眯問道:「生氣了?」
    「我生的什麼氣?」尤二姐兒冷笑著扭過身子,口內說道:「我要是真的生氣,早就氣死了。」
    尤三姐兒不理尤二姐兒的氣話,仍舊笑問道:「二姐姐不想嫁給張華哥哥。便是張華哥哥以後改好了,再不賭了,也不想嫁麼?」
    尤二姐兒聞言,悶悶地想了半晌,方才說道:「便是他不賭了。這輩子也難為官做宰。難道我要一輩子跟著他甘於清貧?想要掙一個誥命,還得等著幾十年後看我兒子爭不爭氣麼?」
    「……正如大姐夫所言,人家是侯門公府的世家子弟,我又是哪個牌面上的人。倘若真的嫁到了張家,將來親戚走動時,我就得一輩子看著別人的眼睛鼻子過日子。誰高興不高興了,就能拿著我來撒氣解悶兒。憑什麼?」
    尤二姐兒說到這裡,拉著尤三姐兒的手哽咽的道:「三妹妹,我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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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三章

尤三姐兒看著面前淌眼抹淚的尤二姐兒,心下微微嘆息。
    她是知道尤二姐兒心有不甘的。然而她卻不知該怎麼勸說二姐兒。俗話說少年慕艾,誰在十三四歲情竇初開的時候,都曾幻想過自己將來要嫁給什麼樣的人。不拘是風度翩翩溫文爾雅,還是武藝超群英雄蓋世——
    總歸不是張華那種要家世沒家世要才學沒才學相貌平庸人品更加讓人不放心的碌碌之輩。
    若說起來小時候的張華哥哥還蠻可愛的。還曉得送絹花香米分新巧玩意兒的哄人。怎麼到了如今,竟然比不得小時候了呢?
    尤三姐兒陪著尤二姐兒唏噓一回,只得拉著她的手勸道:「二姐姐莫哭。你要相信媽和舅舅,斷然不會拿你的終身大事開玩笑。倘或張華哥哥真的不好了,媽和舅舅也不會讓你嫁過去的。」
    正說話時,只見陳氏不放心兩個姐兒,也尋了藉口過來。眼見二姐兒坐在榻上淌眼抹淚的模樣兒,少不得嘆息一回,開口說道:「大年節下,不要哭了。你且放心,不拘那婚事怎麼樣,還有你舅舅和我呢,總不會叫你吃虧便是。」
    二姐兒聽了這些話,仍舊低了頭哭著不語。
    陳氏便道:「等過了年,你張家伯父就要帶著你伯母和哥兒姐兒南下上任去了。雖然只是區區七品的知縣,但有你舅舅幫襯著,前程也是可期……不拘怎麼說,咱們兩家也是舊交,你張家伯父曾經幫襯了咱們不少。如今咱們家發達了,他們家落魄了,咱們能伸把手的地方也就伸把手罷。」
    尤二姐兒聞言,仍是不語。
    陳氏想了想,因又說道:「至於張華的事兒。不用你說,我也擔心著呢。暫且看看罷……」
    陳氏說到這裡,欲言又止。尤二姐兒卻是眼睛一亮,不覺希翼的看向陳氏。
    陳氏見狀,頗為頭疼的道:「瞧你哭的小花貓似的。等會子就要擺飯了,你快些梳洗一回,到前頭兒去罷。大年節下還有你大姐姐回門,你們身為尤家的姑娘,又素來同大姑娘交好。怎能躲在後宅不出頭的。」
    說罷,便以要款待人為由,匆匆的又回前頭去了。
    這裡只剩下尤三姐兒陪著尤二姐兒洗臉梳頭,一應打扮妥當了,方才到前頭兒用膳。尤子玉並族中男丁在前院兒招待著賈珍,尤老太太並馮氏都在後院兒招待著族中女眷。
    因著大姑娘是新婚頭一年來家,自然有族中女眷巴結奉承,不必細說。欣然飯畢,用過了茶點,諸房人等各自家去,其後幾日,左不過是家宴小集,忙忙亂亂無可記敘。
    如今只說年事過後,張允果然帶著髮妻兒女南下赴任。張陳兩家乃是舊交,陳氏得知張家啓程之期,自然要帶著一雙兒女提前送別。
    彼時張家上上下下都在忙著打點行李,邱氏聞聽陳氏母女登門,便帶著妍姐兒迎出二門外,將陳氏母女接入大廳。仍舊拉著陳氏的手感恩戴德,口內只說著倘若沒有陳家相助,絕不會有張家今日如何如何。
    陳氏一壁聽著,一壁拉著邱氏的手道些離別之情。妍姐兒卻陪著二姐兒、三姐兒說話。
    因想到自己那不成器的哥哥,妍姐兒少不得小心翼翼地向二姐兒說道:「哥哥今兒陪著父親到外頭去了,也不知多早晚能回來。這些日子哥哥念書認真,也不怎麼出去走動了。偶爾出去散淡散淡,還買回來些柳枝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兒扣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我瞧著精緻可愛,愛的什麼似的。向哥哥討好,哥哥也不給。只說是給二妹妹三妹妹的……」
    妍姐兒說到這裡,眼見尤二姐兒一直低著頭擺弄著手帕子,恍若未聞的模樣兒。便也有些說不下去。
    尤三姐兒見狀,忙笑著將話岔了過去。因又說道:「我也喜歡那些個樸而不俗的小玩意兒。上回何旺升家的進府報賬,倒是送了我們許多。我收著跟個寶貝似的。結果寶哥兒見了,他也喜歡。我便都送了他的……聽說你們這回去江南,江南人的手藝更好,什麼針線扇子的,更是巧奪天工。上回我舅舅從江南帶回來一些,你說那邊兒的人怎麼手那樣的巧。那樣的針線花樣,便是我繡了一輩子,也休想繡出來的……」
    妍姐兒正覺著尷尬不已,眼見尤三姐兒接了這話,便拉著尤三姐兒說了些江南的風土人情。期間尤二姐兒仍舊不言不語,好在陳氏並尤三姐兒都是言語爽利妙語連珠之人,有她們兩個陪著寒暄,倒也不顯尷尬。
    陳氏只在張家坐了約有大半個時辰,便藉口家中還有寶哥兒老太太要照顧,起身告辭。彼時張允父子尚未家來。
    邱氏原還想著留陳氏母女在家吃飯,結果苦留不住,只得送人出了二門。
    眼見著尤家的馬車搖搖晃晃地去了,這才長嘆一聲。向妍姐兒說道:「我瞧著你哥哥同二姐兒的婚事……只怕難成了。」
    妍姐兒想著方才說話兒時尤二姐兒扭扭捏捏的模樣兒,忍不住磨牙的道:「不成也罷了。誰讓哥哥不爭氣呢。如今人家是二品大員的親外甥女兒,是寧國府當家太太的繼妹,是京中炙手可熱的大家閨秀。咱們這樣的破落戶也高攀不上。我若是媽,這會子便主動退了這門親事,將來臉上還好看些。莫要拖延到人家不耐煩了。到時候親事結不成再成了仇家,可就不好了。」
    邱氏聞言,不覺默默嘆息。因又說道:「還好你嬸子和三姐兒都沒怎麼變。你說如果當初你哥哥是同三姐兒定了親事——」
    一句話還沒說完,妍姐兒已然冷笑道:「我勸媽還是不要痴心妄想了。您也不瞧瞧三姐兒是個什麼心性手段。當年才多大點子,便敢在上元節上耍弄匪徒,還在聖人跟前兒落了名姓兒。這麼些年你瞧著她可消停過?這樣心術厲害的人,便是尋常男兒都要退一射之地。你還敢想著她同哥哥……我說句不像的話,倘若當年真是她同哥哥定了婚事,陳家舅舅早就登門悔婚了,哪裡還能容到此時?」
    邱氏默默聽了女兒一席話,只能長嘆一聲,默然不語。
    至晚間張允父子歸家,洗漱用膳過,各自回房歇息時,邱氏便提起了陳氏母女登門送別一事。因又提到兩家的婚事,便將先前所言一一的說了。末了仍是唏噓嘆道:「妍姐兒說咱們兩家如今是門不當戶不對,與其憑著一紙婚約勉強攀附,莫如早早解除了婚約各自嫁娶的好。如今陳家炙手可熱,陳大人更是簡在帝心,有著這一層關係,二姐兒便是嫁到侯門公府也是綽綽有餘。咱們家華兒既不爭氣,也莫要耽擱了人家的前程……」
    張允默默聽著髮妻的話。沈吟了好半晌,方才憋悶的道:「還是先看看罷。當初既說了給華兒一個改過的機會,咱們做父母的,總不好對著兒子食言。二姐兒今年才十四歲,便是談婚論嫁也要再等幾年。她與咱們家華兒又是青梅竹馬,若說這麼些年下來半點兒情分沒有,那我也是不信的。她只是生怕華兒不學好將來吃苦罷了。只要咱們家華兒肯改好肯上進,何況他對二姐兒又好,興許二姐兒就樂意了呢……還是先等等罷。」
    邱氏聽著相公語無倫次的勸說,不覺默然長嘆。她也知道張允的意思。若說起來,陳家如今是官位顯赫簡在帝心,朝中奉承巴結之人多而且多。想要同陳家聯姻的世家官宦更是擠破了腦袋。只恨陳家人丁寥落,且嫡系兒女或不在適齡之年,或已早早定親罷了。
    如今只要放出尤二姐兒與張家退了婚事的口風兒,只怕那些汲汲鑽營之人會立刻踏破了陳家的門檻兒。何況尤二姐兒長得標緻性情也溫順,便是只看著容貌品格兒,只怕這世間男子也會趨之若鶩。
    因此張允便為了兒子,也是著實捨不得退了這一門婚事。再者也有張允的小算計在裡頭——他生怕退了這一門親事後,陳家與張家沒了姻親之名,陳珪便不再幫襯提攜他。
    張允如今也是一雙腳踏進官場之人。自然曉得宦海沈浮,倘若沒有靠山相攜,前路多崎嶇。
    諸般種種,便叫張允明明看得透徹卻也捨不得主動退婚。只得鵪鶉似的拉著邱氏的手說道:「明日一早就要動身了。一路風塵輾轉,最耗精神。咱們也早些安置罷。」
    邱氏見狀,便也不再相勸。服侍著張允洗漱過,熄燈安置不提。
    如今且說自張家走後,轉眼入了二月。萬物復蘇,宜動土。
    因年前陳氏曾提議叫三姐兒將香料鋪子交與二姐兒打理,自己另開分店。三姐兒自是依言聽從。
    只不過尤三姐兒在考察了舅舅陳珪送他的一間宅院並兩江商鋪,以及陪著尤家大姑娘見過了一些誥命貴女之後,倒是靈機一動,想起了後世所見過的另一種商業模式——既可推銷香料成衣珠翠等物,又可做為休閒小聚養生美容之處,甚至可成為提供人脈拓展交際的……
    沒錯,尤三姐兒想到的就是私人會所!

  ☆、第一百零四章

尤三姐兒想要在長安城內開一家私人會所,雖然已有舅舅做靠山,但其難度仍舊要比在後世大得多。
    首先擋在面前的便是世人對女子苛刻求全的態度。俗話說女人扎堆是非多。在這個男女七歲不同席的時代,想要鼓搗出一個私人會所,最緊要的便是顧全名聲與安全。
    以尤三姐兒目下所結識的世家貴女以及開辦私人會所後想要面對的顧客層面來看——說句萬一的話,倘若真的爆出了什麼緋聞,那就不光是生意上的事兒,卻是要命、結仇的事兒了。
    因此尤三姐兒必須思慮周全。有些不確定的環節寧可沒有,也不能存著隱患。
    不過好在尤三姐兒穿越之後,最熟稔的手段便是拉大旗扯虎皮。所以她在定下了想要開一家私人會所的主意之後,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如何能同宮中掛上鈎——
    比如聘請從宮中出來的嬤嬤調、教侍女,採買些家世清白去了勢卻又不能進宮的男孩兒為粗使僕役,務必要保證會所內絕對不會出現男人的身影。
    會所的經營模式也不能像後世一般頻繁隨意。而是如時下的茶花會一般,每個月定期舉行幾次。
    會所內的會員一共分為紫金、黃金、白銀、青銅四個級別。會所不對外開放,只款待會員。每年收取年費——即紫金會員的年費標準為每年兩千兩銀子,黃金會員的年費標準為每年一千五百兩銀子。白銀會員的年費標準為每年一千兩銀子,而最低等的青銅會員的年費則為每年一千兩銀子。外人想要加入會所,必須要有黃金會員作為引薦……
    再比如會所內的經營項目可以有胭脂香米分、衣衫首飾、美容養生……等到全部會員相熟之後,也可以根據情況成立一些類似於慧妍雅集之類的慈善團體。
    要知道雖然時人皆言女子無才便有德,但正因為這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叫人更加看重門當戶對。因而女子身上肩負的夫家與娘家的期望也比後世尋常百姓要高得多——
    同理可參見後世那些商業或政治上的聯姻。可見古往今來,都是如此。
    穿越而來的尤三姐兒在此間活了十一年,見慣了女兒家相夫教子,困守內宅之事。然而她卻不想就這麼被四合院的四方天困一輩子。
    所以她對這個會所寄予厚望。因此便瞻前顧後,小心翼翼。生怕有丁點疏漏,壞了全局,害了陳家。不過尤三姐兒也堅信,只要此事籌謀得當,對於陳家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當然,聰明人有很多。至少舅舅陳珪也嗅出了這一份策劃所包含的野心。
    「……會所只對內不對外,會員引進會員……」
    陳珪將手上條陳仔仔細細翻閱一遍,乃向尤三姐兒笑道:「竟沒想到三姐兒也有如此丘壑……你這會所一開,倒是方便大家積攢人脈了。」
    尤三姐兒聞言,也嘻嘻的笑道:「這是自然。興許我的會所成立之後,長安城內便興起了夫人外交呢。須知女人同女人說話辦事兒,有時候卻比外頭男人更容易些。」
    一句話爽利乾脆,卻是暴露了三姐兒的野心勃勃。
    舅舅陳珪聞言,意味深長的勾了勾嘴角。因說道:「你一個沒出閣的女孩兒家,行事多有不便。有些事情大可以托付給你母親和你舅母,咱們都是一家人,自然要相互幫襯著。」
    尤三姐兒聞言大喜,知道舅舅這是應了此事。不免笑言道:「那是自然。等到賢媛集成立之後,少不得要舅母操心勞力的。否則我一個女孩兒家,哪裡有臉面邀請這麼些誥命貴人呢!」
    所謂賢媛集,乃是前朝流傳下來的孝賢貞烈女子之事跡。尤三姐兒以此書為眾女集會命名,可見其心機野望。
    陳珪自然也知道尤三姐兒的心意。聞聽此言,卻是微微沈吟,然後擺手笑道:「這件事情倒是不必操之過急。你先將地方修繕起來,等到萬事俱備,只欠貴人時,舅舅自然有更好的人選。」
    尤三姐兒同舅舅素來默契。聞聽此言,不覺心下一動,忙開口笑道:「果然舅舅思慮周全。既如此,我便托付給舅舅了。」
    陳珪聞言,欣然笑應。
    其後尤三姐兒便在陳珪的支持下開始了修繕會所之事。因年前陳珪曾在京中繁華地帶替尤三姐兒置辦了一間五進的大宅院。尤三姐兒便以此地為基,又央求舅舅請了山子野來籌劃起造,按照三姐兒的意思修繕了宅院。並將此宅提為「陳園」。
    其後陳珪又通過太子的門路,聘請了十名從宮中出來的老宮女來調、教侍女。這些侍女都是陳珪現買的家世清白的女孩子。至於去了勢的粗使僕役,也是通過宮中太監找來的家世清白容貌清秀的男孩子。
    在此期間,尤三姐兒又親自起稿設計了會員卡——尤三姐兒將此命名為賢媛箋。賢媛箋花式繁復,共分為四種材質,分別為紫金箋、黃金箋、白銀箋和青銅箋四種。每種材質的賢媛箋各五張。準備等到陳園竣工之後,便將這些賢媛箋送給應當送的誥命貴女。
    至於陳珪送她的那兩間商鋪,也都改賣香料胭脂,衣衫首飾。皆都改名為鏡花緣。
    樁樁件件忙忙亂亂,等到尤三姐兒回過神來,已然入了七月。展眼便是七月二十一,陳老太太壽辰之日。
    因著陳珪如今官至二品,位高權重簡在帝心,這日前來賀壽之賓客自然是門庭若市絡繹不絕。
    且不要說平日里往來甚多的世交故舊,官宦同僚,便是皇親國戚,皇子皇孫亦且來了不少——至少同陳珪打過交道的三皇子、六皇子並十二皇子都帶著皇子妃登門道賀。連太子殿下都帶著太子妃並皇太孫過來了。
    及至到了開宴之前,更有禮部奉旨聖人親賜壽禮,不必細說。
    在座賓客眼見陳家如此炙手可熱,不免又是嫉妒又是羨慕,險些紅了眼睛。還好太子殿下與諸位皇子貴人事忙,不過略坐坐便走了。饒是如此,消息傳開後,仍舊有四王八公之勳貴人家備了厚禮親至陳府,道喜賀壽。
    陳家眾人不曾想到賀壽之人如此之多,以至於筵宴排設不開,險些怠慢貴客貽笑大方。
    危急之時,還好有尤三姐兒靈機一動,趁著諸位女眷陪著老壽星在後宅正院兒拜壽說話的檔口兒,且命家中侍女撤了部分席面,在後花園子內擺了自助餐,屆時請年輕女眷並各家姑娘們觀花聽曲兒,偶用飯食,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一時參了場,便有台下未留頭的小丫頭子捧著戲折子到了階下,先遞給回事的媳婦。這媳婦接了,回身便遞給內院總管王嬤嬤。王嬤嬤用小茶盤托上,挨身入簾來,遞給馮氏的貼身大丫鬟碧溪,碧溪接了奉與馮氏。馮氏這才托著走至上席。
    因太子妃與諸位皇子妃賀壽去後,堂上女眷最尊貴者莫過於才來賀壽的四位郡王府女眷。其中又以南安太妃年高有德,陳老太太自然禮讓南安太妃。南安太妃謙辭不過,點了一出吉祥戲文,然後又讓北靜王妃,西寧郡王妃,其後諸位女眷掂掇著時辰,命隨便撿好的唱罷了。
    尤三姐兒生性不喜聽戲聽曲兒,雖陪坐在側款待堂客,仍舊滿是心不在焉。
    茶過三巡,因有內急,便向眾人道了失陪,且去外頭走走。哪裡想到路過抄手遊廊時,陡聞身後有人叫她。尤三姐兒下意識的回頭看時,只見一個打扮成小旦模樣兒,塗脂抹米分容色俊俏的小戲子立在當地。眼見尤三姐兒住了腳回了身,登時緩步上前,笑眯眯說道:「原來真是你,我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一言既出,聲音清越飽滿,竟然還帶著些少年變聲期的低沈,險些嚇了壞了蓁兒蔚兒。登時花容失色的驚呼道:「你怎麼是個男人?」
    一句話落,又怕引起了旁人的主意,忙的左顧右盼起來。蓁兒更是擋在尤三姐兒的面前,指著那小戲子喝罵道:「哪裡來的不守規矩的野小子。你也不瞧瞧,這也是你能隨意亂逛的地兒。倘或驚擾了貴客,你是死是活?」
    蔚兒也跟著蓁兒罵道:「也不知道管事嬤嬤們是怎麼看的人。怎麼叫這個臭小子隨意亂逛的。」
    那少年聽了這一番指責,也不以為意。仍舊目光清亮的看著尤三姐兒,滿臉希翼的問道:「你還記得我嗎?」
    少年臉上塗脂抹米分,油墨重彩的,尤三姐兒哪裡能看得出來。不過她活了十一年,見過的外男屈指可數。況且又愛串戲唱曲兒的,滿紅樓夢中也就那麼一位——
    尤三姐兒挑了挑眉,脫口便道:「你是柳湘蓮。」
    柳湘蓮聞聽此言,只覺一股暖流從心底油然而生,登時瀰漫周身的舒坦。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抓了抓腦袋,期期艾艾的道:「方才我在戲台上便瞧著是你,我又不敢亂認。且打量了好一會子,但見你言談舉止皆如陳杉,我才敢確認。只是礙於人多口雜,我又不敢向旁人打聽。只等著這會子沒人了,我才敢出來。還請姑娘恕我唐突冒撞之罪。」
    柳湘蓮說著,且目光灼灼的看向尤三姐兒,猶猶豫豫,略帶羞澀的問道:「敢問姑娘……究竟是誰家女眷?」

  ☆、第一百零五章

柳湘蓮容色俊秀,身材頎長,自幼勤習武藝,擅長吹笛彈箏,原本也是個風流倜儻的世家公子。
    然並卯,當他辦成小旦並且一臉的油墨重彩還含羞帶怯的問三姐兒名姓的時候,尤三姐兒從心底陡然生出了看到閨中密友的錯覺——
    面對這麼個一舉手一投足竟比自己還有女兒家嬌羞氣息的柳湘蓮,尤三姐兒實在不知道原著中的她是怎麼一見鍾情的。
    難道說原著里的尤三姐兒其實是個隱形的……咳咳?
    眼見尤三姐兒沈默半日,柳湘蓮一腔火熱漸漸冷了下來。他遲疑半日,小心翼翼地喚道:「姑娘?姑娘可是覺著在下唐突冒撞,不堪為友?」
    「啊?」尤三姐兒回過神來,忙的擺了擺手,開口說道:「這倒不是。在下姓尤,家中排行行三。戶部侍郎陳珪便是我的親舅舅。所以我並沒有騙你……」
    下剩的話柳湘蓮都沒聽見,就好像一支煙花在心內炸開一般,只顧想著尤三姐兒親口說的並沒有騙他的話……
    尤三姐兒打量著柳湘蓮心不在焉的樣子,不覺莞爾。且知此地雖然偏僻,然陳府今日賀壽,後宅亦是堂客如雲,難保待會兒無人經過。倘若被人瞧見了她與柳湘蓮廝見,對彼此名聲都不大好。因笑向柳湘蓮道:「此地人多耳雜。你快些回去罷。莫要惹了旁人的主意,返生口舌。」
    柳湘蓮聞言,呆愣愣的點了點頭。他欲言又止的看著尤三姐兒,想了想,終久沒說什麼。只衝著尤三姐兒抱了抱拳,轉身去了。
    一時褪了扮相回至前院兒席上。與席的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王孫公子皆與柳湘蓮相熟。眼見他姍姍來遲,不覺調笑道:「二郎怎麼來的如此遲晚。這筵席都開了一半兒了你才入席。可得罰酒三杯才是。」
    若是平日,柳湘蓮早與眾人嬉鬧起來了。豈料今日卻愣愣的半晌沒反應過來。還是坐在一旁的錦鄉伯家的公子韓琦推了柳湘蓮一把,他才回過神來。旋即怔怔的看向馮紫英,開口說道:「馮大哥,你幫我個忙罷。我想去投軍,可否請馮大哥替我寫一封薦書,讓我投到馮老將軍麾下?」
    一句話未落,馮紫英早已驚得被酒水嗆住了。他連連咳嗦兩聲,放下酒杯,不可思議的向柳湘蓮問道:「二郎怎麼會突然起了從軍的想頭?須知我朝律例,男兒要滿十八歲方能從軍。你今年才十四歲,便是上了戰場,難道還能殺敵不成?何況二郎父母早逝,家中唯有你這一脈單傳。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可不敢瞎折騰,倘若斷了你們家的香火,我豈不成了罪人了?」
    衛若蘭、陳也俊等人聽了,也都忙著開口勸說柳湘蓮。豈料柳湘蓮生性放誕不羈,心中既定了主意,哪裡肯聽旁人勸說。因此不但不依眾人之見,反而說道:「我今年雖然才十四歲。但我會些功夫,尋常十七八歲的男人,便是三五個加起來也打我不過。我既有這門武藝,自該參軍入伍,報效朝廷。倘若來日能因功封侯拜將,也是光宗耀祖了。你們應該幫我才是,何苦勸我呢?」
    「可是沙場徵戰,刀槍無眼……」馮紫英擔憂柳湘蓮的安危,還想要勸。
    倒是一旁靜坐吃酒的衛若蘭擺了擺手,因笑道:「二郎能有如此雄心壯志,咱們做兄弟的合該幫他。不過話說回來,如今海晏河清,國泰民安,即便是偶有匪禍橫行,卻也是蚍蜉撼樹,難登大雅之堂。馮老將軍鎮守西北,西北蠻夷懾於老世伯戰功赫赫,這幾年雖不敢說秋毫無犯。但那些個小打小鬧的寇邊也不過是幾千兵馬出城禦敵,驅趕蠻夷之事。二郎若想憑借戰功封侯拜將,恐怕去了西北更難。倒是我父親如今在粵海戍邊。因朝廷開海禁鼓勵通商的緣故,現如今粵海一帶商隊眾多。海外番夷見利忘義,每每劫擄我朝商隊海船,令我朝海商損失者甚重。我父親這幾個月來光是帶兵出海清繳海寇的次數就多達三次。你既想要從軍爭功,不如我寫一封薦書你帶著去找我父親。到時候你既有機會上戰場,也能叫我父親照看你一些。」
    衛若蘭此話一出,柳湘蓮自然是欣然笑應。席上眾人也被引著議論起朝廷開海之事。因又說到在此之前,民間商賈多聚集在西海沿子一帶出海通商。哪裡想到去歲西海沿子番夷寇邊,糟蹋民生。聖人龍顏大怒,不但命朝廷大軍前去西海沿子支援南安郡王,更是在打退了番夷之後封了西海沿子的海路和互市。所以才搞得如今海商都從粵海一帶出海經商,衛若蘭的父親衛老將軍也是因為此事猝不及防,並不曾想到海商過去了海寇也跟著過去了……
    「哎,你們說朝廷如今封了西海沿子又在粵東開了海禁。那將來西海沿子的海禁會不會也開了?」
    「應該會罷?只要粵東的海商回來之後當真能賺到錢!」陳也俊用筷子夾了一口水晶肘子,一壁吃著一壁說道:「財帛動人心。更何況如今朝中國庫空虛,聖人也沒銀子使。」
    陳也俊話未說完,韓琦也跟著笑道:「可不是麼。這年頭便是皇子皇親,也不犯著跟銀子過不去。不過相比起這個,我倒是更在意朝廷鼓勵民間商賈競爭修路之事。聽說從長安到平安州的那一段官路已經快修好了。到時候往來一回快馬疾馳也不過是一天一夜的工夫,倒是比從前快了三倍有餘。不過聽人說到時候在這條官路上往來之人都得交銀子才能過,如果不肯交銀子,就不讓走官路呢!」
    一句話落,眾人轟然笑道:「這才叫‘買路錢’呢。」
    有人把這事兒當成笑話看。也有人不以為然。其中便有席上一人開口冷笑道:「這可真是荒唐。泱泱我朝何等尊貴,如今卻淪落的如同山野匪類一般向百姓收取買路錢。聖人雲不得與民爭利。我瞧著如今這些官員仕宦都忘了官威體統,一門心思鑽到錢眼兒里去了。」
    柳湘蓮少年慕艾,恰是情竇初開,自然愛屋及烏,聽不得旁人詆毀陳珪。聽了這一番話,也跟著冷笑道:「這話也奇。難道朝廷跟那些修路的商賈的銀子就是大風刮來的,不用心疼?人家既然花了銀子修路,自然為的是賺錢回本兒。你若是不想叫他們賺了銀子,你大可以走旁的路,也沒人攔著你。既想要得了實惠,又不許旁人賺錢回本兒,你這麼紅口白牙的說得輕巧。若有真本事,你也出個能利國利民的主意叫我們瞧瞧?」
    「你說什麼?」那人聞言大怒,登時撂下臉面的道:「你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破落戶罷了。叫你一聲柳兄弟,那也是看在衛世兄與馮世兄的面子上,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也敢來要我的強?」
    「不敢當。」柳湘蓮聞言冷笑,徑自說道:「你可別跟我稱兄道弟的,我柳湘蓮高攀不上——」
    下頭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且叫衛若蘭一把拉住了。先低聲勸住了柳湘蓮,又向方才開口譏諷那人笑道:「今日原是陳府老封君高壽,我等前來賀壽,總不好說主人的閒話兒,敗了興致。不知世兄以為然否?」
    那人也不過是話趕話的說到了此處。聞聽衛若蘭含威帶懾的幾句話,登時也清醒過來。他是知道陳珪的心性手段的,更知道陳珪簡在帝心,頗受聖人與太子殿下的器重。倘若自己在陳府的壽宴上言行無狀,惹了陳珪的嫉恨。只怕今後竟不能善罷甘休。
    那人思及此處,也不免自悔失言。忙開口笑道:「衛世兄此話有理。倒是我多吃了兩杯薄酒就糊塗了。言語有失,還請諸位見諒。」
    眾人見狀,也都跟著寒暄幾句岔過了此事。唯有柳湘蓮素性耿直,且對那人看不上眼。只坐在一旁不言語。
    那人也不以為意。仍舊滿面堆笑的敬了柳湘蓮一杯酒,言談舉止,彷彿方才的口角根本沒發生一般。
    直等到宴盡客散,柳湘蓮竟是跟著衛若蘭家去,催著衛若蘭寫了封薦書後,連夜便收拾了包袱南下粵海。
    這一去便是二三年光景。此乃後話,暫且不表。
    如今且說陳府上上下下為了操辦老太太的壽宴連日來用盡心力,當真是人人力倦,各個神疲。又將府內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
    其中早有陳珪有感於賓客盈門,絡繹不絕,以致筵宴排設不開險些丟了顏面之事,遂同家人商議著要另行置辦宅院。此言一出,闔府上下深以為然。
    陳老太太更是向陳珪笑道:「你如今也是朝廷二品大員了,咱們陳家祖宅雖好,人丁也不算多。但是每每宴請賓客時都有些捉襟見肘排設不開。長此以往,只怕眾人背地裡議論你,反倒不好。莫不如趁此機會另行相看一座府邸,這個祖宅,將來便留給橈哥兒罷。希望他承了祖宅之後,也能如你一般,人脈綿厚官運亨通。」
    陳珪不妨母親如此說,不覺莞爾。笑眯眯的看了陳橈一眼,開口說道:「母親這話很是,兒子也是這麼想的。橈哥兒與徐家姑娘的婚期便定在九月末。我想著叫她們小夫妻在祖宅完婚,到時候跟著咱們去新宅住。祖宅便留著給橈哥兒讀書進學,款待同窗之用。」
    說到陳橈的婚事,眾人不免又想到榮國府大房嫡孫賈璉與京營節度使王子騰的內姪女王熙鳳的婚事——卻是在陳老太太壽宴後的第五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六。屈指算來也不過是幾天的工夫了。
    因著寧榮兩府深知陳珪簡在帝心,位高權重,況且陳橈年紀輕輕又考中了舉人,便托尤氏央求陳氏,請陳橈為儐相之一,陪著賈璉去王家迎親。
    陳珪素來八面玲瓏與人為善,何況陳家與寧榮二府也算是姻親。聞聽此言,自然欣然笑應。並且還投桃報李的請了賈蓉為陳橈的儐相之一,等著九月末的時候陪著陳橈去徐家迎親。兩家亦因此多了些走動,漸漸相熟起來。
    展眼便到了二十六日黑早,榮府迎親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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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六章

世人皆知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氣連枝,況且又都是功勳之後。如今榮府長孫賈璉與王府小姐王熙鳳成婚,凡兩家之世交舊友自然全來。賈府生恐筵宴排設不開,因此便同賈赦及賈珍商議,於榮寧兩處齊開筵宴。寧國府中單請官客,榮國府中單請堂客。
    尤三姐兒跟著尤家眾人抵達寧榮街的時候,便瞧見簇簇的轎馬挨挨擠擠,一路喧囂著都排到了街口開外。寧榮兩府的下人們穿著簇新的衣裳站在兩邊引路報名兒。
    尤二姐兒半掀開簾子悄悄打量,回頭笑道:「這人可真多。竟是比前兒外祖母過壽的賓客還多。」
    尤老太太聞言,登時笑道:「這是自然的。陳家雖然是新貴,可是這榮寧二府卻是功勳老族,世交舊故門生往來者自然更多。前兒你大姐姐家來閒話兒時不是也說了麼,今兒來的人且不全呢。便是兩家爺兒們的家宴,都排到八月初了。如此顯赫之勢,又哪裡是咱們這等尋常人家能比的。」
    眾人聞言,不覺相視一笑。尤二姐兒倒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眸子先是一亮,旋即又露出黯然神色。
    陳氏母女早已知曉尤二姐兒的心病,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唯有尤老太太見了此景,心下暗喜。面兒上卻是絲毫不漏,仍舊向陳氏問及陳家意欲喬遷之事。口內又滿是羨慕的道:「真真是沒想到子璋他能有這麼大出息。這才幾年的時間吶,竟然就成了朝廷二品大員了。而且擔著的還是戶部侍郎這樣的肥缺。聖人叫他負責海外通商、發行國債以及連同商賈修路,樁樁件件都是油水極為豐厚的差事。這麼折騰個兩年,陳家也是今非昔比了罷。如今又要置辦宅院買房置地,聽說選的也都是豪宅廣廈,毗鄰朝中要員公卿之處……我算了算,在這麼個地段兒選一處五進的宅院,只怕至少也要花費個幾十萬兩的銀子……陳家也是說拿出來就拿出來了?那子璋這幾年究竟撈了多少銀子啊?」
    陳氏一壁打量著外頭的情景,一壁聽著尤老太太旁敲側擊的話,不覺莞爾一笑,有些漫不經心地道:「這件事兒我倒是不知道的。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如今已經是尤家的媳婦了,娘家的底細,況且又是爺兒們外頭的事兒,哥哥怎麼肯告訴我?不過哥哥這個人,向來膽子小,恐怕在朝中也是不敢中飽私囊的。倒是陳家早幾年便在裕泰商行裡頭入了股,想來陳家的銀子也都是這麼來的罷。」
    聞聽陳氏這麼說,尤老太太自然是不信的。她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笑向陳氏道:「也是你這孩子心實,人家說什麼你也就信了。這天底下哪裡有不偷腥的貓兒呢?便是你老爺——這些年在戶部的權柄有限,一年下來光是三節兩壽的孝敬就有幾萬兩銀子了。子璋是二品大員,況且手裡握的又都是銀來銀往的實權。我就不信他能眼睜睜看著銀子打面前過,丁點兒不伸手的。」
    陳氏將尤老太太如此說話,倒不好接下去的。好在榮國府的下人已經引著尤府的馬車到了門前。陳氏抱著寶哥兒,尤二姐兒尤三姐兒尤四姐兒扶著尤老太太下了馬車,一時被引著進了二門,榮府長房長媳邢夫人、二房長媳王夫人與寧國府長房孫媳尤氏忙迎了上來。眾人略寒暄了幾句,相互廝見過,王夫人便引著陳氏等人進了榮禧堂拜見賈母。
    彼時榮國府內處處張燈結彩,人語喧闐,十分喜慶。賈母正端坐在堂上同南安太妃說話兒。眼瞧見王夫人引著尤家眾人入了門來,賈母少不得起身寒暄了幾句。又命丫鬟獻茶。
    南安太妃見狀,也向陳氏並二姐兒、三姐兒笑道:「前兒還在陳府給老夫人拜壽。今兒便又到了榮府吃璉兒的喜酒。等到八月初三,又是史老太君的高壽。九月末又是橈哥兒的喜酒……可見這兩個月的喜事兒都被你們家人佔去了,只偏了我們的賀禮。」
    南安太妃一席話落,在座的誥命女眷們也都樂得湊趣奉承。陳氏原本也是個愛說愛笑不讓人的性子。眼見如此,少不得面露得意的笑道:「你們家的賀禮,自然都偏了我們的。倘若你們覺著吃了虧,待家去後也都催著家裡沒成婚的哥兒姐兒盡快成婚,叫成了婚的哥兒姐兒盡快傳宗接代。到時候我們家的賀禮不就都還回去了麼?」
    一句話說的眾人都笑了。陳氏尤不滿足,且拉著賈母的手促狹打趣道:「老太太,您也催著璉哥兒和鳳丫頭快些給您生個大胖孫子才是。到時候洗三滿月抓周禮,咱們還能收上來三筆賀禮呢!多值呀!」
    賈母聞聽此言,也都掌不住笑了。指著陳氏便說道:「你們瞧瞧陳氏這一張嘴,我原還說鳳丫頭的嘴快爽利。可是沒瞧見她的嘴更不饒人!」
    眾人聞言,也都跟著打趣起來。
    一時說了笑了一回,只聽外頭鞭炮鑼鼓聲聲由遠及近,越發響了起來。便有小丫頭子來通傳說迎親的隊伍回來了。
    眾人聞言,少不得起身笑著入了席。這一日的戲酒喧闐自然不必細說。
    目今只說喜宴盡歡而散,諸位賓客家去後,尤家眾人亦都回了尤家。因在晚宴上根本吃不飽飯,早有經驗的陳氏早已吩咐廚房預備了宵夜。眾人便在尤老太太上房一壁吃宵夜一壁說閒話兒。
    因說到榮國府的婚事操辦的如何顯赫富貴,令人艷羨之時,尤老太太便指著尤二姐兒長嘆一聲的道:「所以說這人活一世,不信命當真不成。別的且不說了,只說咱們家二姐兒,不拘是家世門第,容貌品格兒,哪裡比不上那個鳳丫頭。你瞧瞧人家就能嫁到榮國府里做長房嫡孫媳婦。進了門兒就能管家理事。再瞧瞧咱們家二姐兒……」
    尤老太太嗤笑一聲,因說道:「真不知道那張家給你們灌了甚麼迷魂湯。好好兒的姑娘家,放著誥命夫人不做。偏生要過那朝不保夕的日子。但凡那張華是個知道上進的,我也有的說。可他又是那麼個脾性……唉……」
    尤二姐兒原本就為這事兒生了心病。此刻聽了尤老太太的話,登時難受的連飯也吃不下去。眼圈通紅的起身說道:「我身上有些不舒服。且不吃了。還請老太太老爺太太慢用。」
    說罷,仍向眾人欠了欠身,轉身去了。
    陳氏見了,也覺著沒有意思。便撂下筷子,因向尤老太太埋怨道:「原本是大喜的日子,老太太您好端端地,提這些個做什麼?」
    尤老太太聞言,當即冷笑道:「即便是喜事兒,那也是人家的喜事兒,與你什麼相干。你這個做親娘的不心疼,我卻是把二姐兒當成親孫女的。眼瞧著人家閨女嫁的風光得意,我自己的孫女卻沒著沒落的。我自然不開心。難道你把自己的親閨女嫁給一個要家世沒家世要才學沒才學還不懂得上進的賭棍,你就開心了?」
    陳氏被尤老太太一句話噎的一口氣哽在喉中,險些上不來氣兒。尤子玉見了。只得勸著尤老太太的道:「老太太便是心疼二姐兒,那也可以好好說嘛。何苦這麼著——」
    一句話還沒說完,尤老太太繼續冷嘲熱諷的道:「我倒是想好好說,你媳婦卻不肯聽呢。這麼簡單明白的事兒,她怎麼就轉不過彎兒來?俗話說強扭的刮不甜。這婚姻乃是結兩姓之好,倘若門不當戶不對,怎麼能有個好結果?更何況那張華又不是什麼好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還要帶累壞了咱們家的姐兒?這天底下哪有這個道理?」
    一席話說的陳氏心煩意亂,登時也吃不下去了。
    尤三姐兒自顧自的吃飽了飯,便起身告了辭,轉身回房歇息去了。
    一時路過二姐兒的閨房,少不得進去瞧了瞧。只見二姐兒又趴在床榻上哭個不休。
    尤三姐兒長嘆一聲,便坐在榻上,剛要開口勸慰。只聽尤四姐兒在外頭喊了聲「二姐姐三姐姐在麼?」
    旋即推門進來,眼瞧著尤二姐兒淌眼抹淚兒的,登時笑言道:「二姐姐何等聰慧之人,三姐姐何等爽利之人,怎麼連我都明白的道理都忘了呢?」
    尤二姐兒正是心煩意亂之時,根本顧不得同四姑娘寒暄說話。聞聽此言,只用手帕子揉了揉眼睛,開口問道:「你來做什麼?」
    四姑娘聞言,也不以為意,仍舊笑著說道:「二姐姐不滿意這樁婚事,只同太太明說就是了。太太那麼疼寵姐姐,姐姐你執意不肯嫁到張家,難道太太還會為了外人逼迫姐姐不成?何況躲在房裡淌眼抹淚兒,終久沒什麼用處。」
    四姑娘一席話恰好說中了尤二姐兒的心事。她坐在床榻上略沈吟一會子,方開口說道:「這事兒不與你相干。」
    四姑娘便笑道:「我知道。不過是白囑咐一句罷了。」
    說罷,因又瞧了瞧天色,開口說道:「時候不早了,我也乏了。就不打擾二姐姐三姐姐歇息了。妹妹告退。」
    四姑娘一壁說著一壁向尤二姐兒尤三姐兒欠了欠身,施施然告退。
    尤二姐兒咬著下唇死死盯著四姑娘的背影,直等到四姑娘的身影完全看不見了,這才轉過身來死死握住尤三姐兒的手,開口說道:「三妹妹,我覺著方才四丫頭說的很對。我應該勸說母親同張家退婚。我絕對不要嫁到張家去!絕對不能嫁給張華!」
    尤三姐兒瞧著尤二姐兒雙頰帶淚卻斬釘截鐵的模樣兒,不覺伸手替尤二姐兒抹了抹淚水,開口說道:「好。那你明兒便同媽說罷。」
    尤二姐兒聞言,卻是一愣。她是知道尤三姐兒同張妍素來交好的。如今她提出想要退婚,原本還以為尤三姐兒不會贊同她的話,甚至還會勸她熄了退婚的念想,哪裡想到尤三姐兒竟然是這麼說。
    尤二姐兒猶疑的咬了咬嘴唇,卻是小心翼翼地問道:「三妹妹贊同我的意思?你也想要我退婚的?」
    尤三姐兒聞言,便是一陣苦笑。搖頭說道:「我說不好。只是換位思考的話,倘若要我嫁給一個無德無才,還有可能學壞爛賭之人,我是不願意的。哪怕這個人同我青梅竹馬,從小兒一起長大。畢竟嫁人乃是女孩子一輩子的大事兒。即便我同張家交好,同妍姐姐張華哥哥都好,我也不會拿我一輩子的終身做賭注。」
    同還在迷惘糾結的尤二姐兒不同,從後世穿越而來的尤三姐兒是知道書中的張華是個什麼德行的。雖然惋惜於年少時的兩小無猜,也不知道張華最終能不能改好,但是尤三姐兒終歸不敢——或者說是沒有資格拿著尤二姐兒的終身大事做人情兒。
    既然尤二姐兒自己都不想嫁給張華了,她也沒有立場指摘二姐兒的。
    尤二姐兒不知怎麼地,原本還提到嗓子眼兒的一顆心,聽了尤三姐兒這一番話,倒是安然落了地。忙的一把手握住三姐兒的手,十分激動的道:「我就知道三妹妹一定是心疼我的,一定是明白我的。」
    尤三姐兒鮮少見到尤二姐兒這麼激動的模樣兒,不覺莞爾笑道:「不過世事無常。即便二姐姐不嫁給張華哥哥,也未必就能事事如意。你也是知道那些個世家公子的,大都是三心兩意之輩。今兒朝東,明兒朝西,便是娶個天仙在家裡,也不過三年兩載的便拋到脖子後了……」
    「那也比嫁個不成器的受人奚落的強。」尤二姐兒不等三姐兒說完,便擦著眼淚冷笑道:「我受夠了那些人當面說是為我好,背地裡卻嘲笑譏諷各打算盤的模樣兒。我不想認命。老太太說得好,人活一世也不過是六七十載。我知道我從小兒沒有妹妹聰明伶俐,我原也沒有妹妹那份爭強好勝,想在外頭立一番事業的。我只不過是想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錦衣玉食安安穩穩過一輩子罷了。可是她們偏不讓我好過,偏要嘲笑我譏諷我可憐我,我不想一輩子都活在別人閒言碎語茶餘飯後的笑話裡頭……」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尤二姐兒素性和順,向少與人爭執。但如果真的定下了主意,卻也是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左強。這一點倒是同陳家人極為相似。
    因而當尤二姐兒經歷了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熬煎,好容易熬到了翌日一早晨醒問安的時辰,且至正院兒尋了陳氏,明言自己不想嫁到張家的時候,陳氏竟然絲毫不感意外。
    彼時時辰尚早,尤子玉也只是洗漱穿戴好了還沒上朝。且同陳氏在外間兒正廳上吃早飯,聞聽二姐兒如此言說,少不得開口笑道:「從前我只知道三姐兒是個雷厲風行,巾幗不讓鬚眉的脾性,卻沒想到咱們家二姐兒也有如此的殺伐決斷。果然是家風使然。」
    陳氏聞言,似笑非笑的斜睨了尤子玉一眼,尤子玉但笑不語。伸手接過陳氏遞來的紅稻粳米粥,用瓷勺攪了攪,剛要吃一口,想了想又撂下瓷勺,乃向陳氏笑道:「我倒是覺著退婚這事兒可行。老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老祖宗講的門當戶對,必定是有其道理的。別的暫且不說——只說張家如今的處境,他有什麼底氣求娶咱們家二姐兒?大丫頭嫁到寧國府的時候,咱們尤家光是陪嫁就出了小五千兩的銀子。他張家拿得出這份聘禮麼?大丫頭一過門兒便是正三品的誥命,等二姐兒嫁到張家了,恐怕連個舉人娘子的稱號都撈不著罷?再別說昨兒榮府迎娶長孫媳婦兒的聲勢。你瞧著滿朝文武,功勳卿貴,哪有不來的?若說這些都是小情兒,得過且過。可是等到二姐兒生了哥兒姐兒的時候呢?人家的孩子一落地,便含著金鑰匙。有祖輩父輩的蒙蔭,這輩子吃穿不愁,且用不著十年寒窗,只要長到十六七歲上,家中長輩略活動些個,一個正六品的虛職便到手了。倘若他自己再爭氣些,將來為官做宰,更是指時可待。可若是托生在張家,那孩子又能有什麼出息?便是真有出息,又得熬煎多少年才能出頭兒?倘或生個閨女,那更是糟心。這世間的男人都知道寧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他張家的女兒同侯門公府出來的仕宦貴女相比……恐怕還不如人家身邊兒得寵的大丫鬟罷?」
    尤子玉這一套長篇大論說的極為刻薄。卻也都是實實在在的真話。聽得陳氏心煩意亂的瞪了他一眼,伸手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尤子玉的碗里,沒好氣兒的道:「快吃你的罷。少說這些有的沒的來煩我!」
    尤子玉聞言,不覺莞爾。卻是撂下了碗筷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陳家同張家乃是世交。當初你們母女落魄的時候,也頗得了張家的幫扶。只是有些話好說不好聽——便是再有恩情在裡頭,總不好拿著自己的親閨女做人情兒。更何況當年張家遭人算計吃了官司,若不是有子璋出手相助,他們張家哪裡還能有今日?便衝著這一條,什麼恩情也都還完了。下剩的不過是禮尚往來罷了。常言道強扭的瓜不甜。如今兩家門不當戶不對,兩家哥兒姐兒不拘容貌性情更是不相匹配。與其勉強成婚,莫如各退一步,只當多了一門親戚時常走動著也還罷了。真要等到結親不成反成仇的那一日,吃苦受罪的還不是咱們家二姐兒麼。你素來聰慧機敏,怎麼這點子小事兒反而看不開了呢?」
    正說話時,只聽門外小丫頭子會說「三姑娘、四姑娘來給老爺太太請安。」
    陳氏聞言,擺手示意尤子玉莫要多說。一時有小丫頭子打簾,尤三姐兒、四姑娘前後腳兒的進了門。陳氏便笑道:「你們今兒可是來晚了。」
    尤三姐兒接口笑道:「並不是我們晚了。而是二姐姐來的早,想必是有話同媽和老爺商議的。」
    陳氏聽了這話,便知道尤三姐兒是知道二姐兒的想頭的。因笑道:「那你怎麼看?」
    尤三姐兒便說道:「這是二姐姐的事兒。媽怎麼不問問二姐姐的意思,反倒來問我?」
    陳氏笑道:「你二姐姐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我現在想問問你是怎麼看的?」
    尤三姐兒道:「一家子姐妹,我自然是向著我親姐姐的。我只盼著她好,至於外人,我就管不了那麼多。」
    陳氏聽了這話,便知道尤三姐兒的意思了。乃笑道:「好哇。原來你們姊妹兩個都是商量好的,偏在我跟前兒搗鬼。這會子可叫我看出來了罷?」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只同二姐兒相視一笑,並不答言。
    陳氏又說道:「我知道你們的心思。只是婚姻乃結兩姓之好,況且二姐兒同張家的親事又是指腹為婚,從小兒定下來的。這會子便是要退婚,也須得從長計議,切不可操之過急。」
    話音兒剛落,便見吃完了早膳的尤子玉在丫鬟的服侍下漱了口淨了手,一壁擦手一壁笑言道:「夫人素來行事爽利,怎麼偏在這件事上拖泥帶水猶猶豫豫的。俗話說夜長夢多,何況二姐兒是個女孩兒家,倒也拖不起的。我瞧著此事還是當機立斷的好。常言道兒女成婚,須得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張家雖有趙家的婚約,可是打從你帶著兩個姐兒進門,二姐兒三姐兒便入了我尤家的族譜。今後兩女婚嫁,自然同趙家再不相干。這從前的婚事也不能作數。待我今日下朝來,便寫一封退婚的文書與那張家,你在家時也同二姐兒好生收拾一番,將從前張家給的東西,都隨著書信送還回去也還罷了。」
    尤子玉一壁說著,一壁又想起來另一件事,乃問道:「對了,當初張家同趙家下聘求娶二姐兒,可是下了聘金的。你且瞧瞧都有些什麼東西,實在找不到的也罷了,折算成銀子,雙倍奉還給張家,也就是了。再從公中提出一千兩銀子來,也隨信送過去。便說是咱們尤家為著二姐兒考慮,退了婚事。卻也是過意不去的。這一千兩銀子便給張華籌辦婚事所用。想必也夠張華求娶一個門當戶對的髮妻了。」
    尤子玉為了讓二姐兒脫身,倒也是下了血本兒的。
    一應舉措聽得陳氏忍俊不禁。一面服侍著尤子玉冠帶,一面笑道:「老爺倒是性急。好歹也容我家去同哥哥商議一番,再做決定罷。」
    尤子玉不以為然,仰著頭雙臂平伸,任由陳氏為自己整理衣衫,隨口笑道:「且不用問。子璋的決定必然同我一樣的。誰家父母腦子是進了水,才會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沒前途還好賭的混賬東西。子璋便是不同意我的話,也只是擔心我的法子不周全,惹人非議罷了。我倒是不在乎這些個兒,權且由我來當這個惡人。名正言順。」
    說罷,尤子玉不容陳氏反駁的斷然說道:「行了,時辰不早了,我且得去朝上點卯。不跟你磨纏,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一句話落,未等陳氏開口,便風風火火大步流星的去了。
    只剩下陳氏哭笑不得的看著尤子玉的背影。怔愣了一會子,方才向二姐兒笑道:「行了。既然你老爺攬下這事兒,倒是用不著咱們操心了。待會子去上房給老太太請過安後,你便回房收拾東西罷。將這麼些年張華送你的東西全都收拾妥當,跟著你老爺的書信送到江南……」
    陳氏說到這裡,又想著三姐兒道:「等會子你也跟著回去收拾東西。如今兩家退了婚約,你再收著張家的東西,也不合適。」
    尤三姐兒聞言,只得點了點頭。
    一時眾人同去上房給老太太請安。陳氏便提起意欲同張家退婚之事。尤老太太聞聽此言,登時喜得無可不可,摟著二姐兒便道:「這才是正經主意。咱們家二姐兒若論及家世容貌,哪裡比那些仕宦大家出身的姑娘們差。如今且擺脫了張家這泥沼爛坑,我且叫你大姐姐時常留心注意,必定給你挑個四角俱全的人家兒才是。」
    眾人且在上房內陪著尤老太太說了笑了一回,眼見尤老太太精神不濟略乏了,便各自散了回房歇息。二姐兒三姐兒得了陳氏的吩咐,自然要回房收拾東西。四姑娘原想回去念書的,且被陳氏叫住了。因說道:「你跟我到房裡來,我有話要同你說。」
    四姑娘聞言,略遲疑了片刻,便跟著陳氏回了房。陳氏且命獻茶,然後摒退了房內伺候的丫鬟婆子。至於母女二人說了些什麼,外人倒是不得而知。
    陳氏送走了四姑娘後,便命小丫頭子到二門上傳話兒,且叫陪嫁包吉送了一封書信回至陳家。問的便是陳珪對尤家退婚一事的態度。陳珪晚間家來見了書信,果如尤子玉所言,並未對退婚一事有所異議。只是叮囑陳氏勸說尤子玉,莫要提起賠償張家一千兩白銀之事,倒是可在信中明言倘若張家有所求時,尤家必定盡力而為。
    如此即可。
    陳氏見哥哥如此回說,心下大定。
    如今且說尤子玉下朝家來,果然寫了一封退婚書與張家。因陳氏得了哥哥叮囑,少不得勸說尤子玉莫要提及銀錢之事。尤子玉聞聽陳珪之言辭,頗不以為然。不過他此舉且乃是為了退婚,倒也不想惹怒張家橫生枝節,只得依從陳珪的意思,客客氣氣地寫了一封退婚書,並張家從前贈與二姐兒三姐兒之物,及聘金信物等,一道差人送往江南張允到任之地。
    當下且不言張家接到退婚書後如何反應。只說二姐兒退婚之事,不日便傳到了尤氏耳中。尤氏既得知此事,賈珍便也知道了。
    因思及二姐兒之溫柔標緻,和順靦腆,賈珍少不得嘆息一回,因說道:「倘若二姐兒能早些退婚,我倒是想替我那璉兄弟做個媒,給他們兩人牽一回紅線的。二姐兒素性溫柔和順,倘若她能嫁給璉兄弟,必定能相夫教子,舉案齊眉。到時候你們兩個既是姊妹且是妯娌,日後也好相處。可嘆世事無常,倒是可惜了了。」
    尤氏聞言,少不得笑道:「你這話可不能叫鳳丫頭聽見。小心她撕了你的嘴。」
    賈珍聞言,也跟著訕笑道:「若說這個鳳丫頭,模樣兒倒是沒的說,就是這性子忒厲害些。你說她才進榮府幾天,便將璉兄弟的房裡人攆的攆,逐的逐,就連她自己的陪嫁丫頭,稍跟璉兄弟多說了一句話,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滿長安城內的世家子弟,誰不瞧璉兄弟的笑話兒?她自己是個醋甕不要緊,反倒叫璉兄弟擔了個懼內的罵名,憑白受人嗤笑。連帶著我們賈家的爺兒們也臉上無光。」
    尤氏聽了這話不覺也笑道:「我瞧著這件事情倒也怨不得鳳丫頭。我聽說但凡是懂規矩的大家貴族,凡爺兒們成親之前,家裡長輩都會做主打發了房內人。這也是對新娘子的敬重。我們尤家門楣不高,攀比不上,我又是個後進門兒的,也還罷了。可是鳳丫頭卻是京營節度使王大人的內姪女,你們賈王兩家又是舊姻親,從小兒一處長大的青梅竹馬,怎麼連這點子禮數都不懂了呢?」
    賈珍聞聽此言,愈發好笑的道:「好哇,你今兒倒是跟我論起體統規矩來了?」
    尤氏便笑道:「這我可不敢。我不過是白說說罷了。老爺若是不喜歡,我不說就是。」
    賈珍且同尤氏閒話兒,哪裡會認真計較這些事兒。聞聽尤氏所言,不免笑道:「咱們賈家的規矩,你也是知道的。素來長輩們屋裡的人,便是貓兒狗兒,也要比年輕主子們更有些體面。璉兄弟那兩個屋裡人,雖說模樣兒性情一般,卻也是老太太親自給璉兄弟的。這麼些年服侍主子忠心耿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哪裡想到鳳丫頭剛一進門,二話不說就給打發了呢?」
    尤氏聽了這話,不覺莞爾,因笑道:「可見得鳳丫頭也是個不好相與的人。」
    賈珍嗤笑著接口說道:「可不是不好相與麼。如今榮府掌管內宅的,除了二嬸子,便是鳳丫頭。都是她們王家的人。她們姑媽姪女兒的再一聯手,你瞧過幾年,那榮府的家當就說不清是姓賈還是姓王了。」

  ☆、第一百零八章

張家的退婚書是在九月份同給陳橈成婚的賀禮一道兒送回長安的。張允並沒有把退婚書送到尤家,而是同著賀禮一並給了舅舅陳珪。退婚書中所寫的緣由也是「小兒不器,難以匹配,遂退還婚約。今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倒是把尤二姐兒摘得乾乾淨淨。
    陳珪知道張允是眼見事不可違,所以想做一個順水人情。畢竟時下禮教森嚴,且對女兒家求全責備。倘若二姐兒無故退婚,哪怕兩家當真是門不當戶不對,亦會有人在背後言三語四,只說二姐兒是嫌貧愛富,品性堪憂。
    陳珪位高權重,人脈綿厚,雖然不懼怕此等流言蜚語,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俗話說得好,不招人嫉是庸才。但若是分明能夠做到不招人嫉,卻非要弄得沸沸揚揚世人側目,那是傻子才幹的事兒。
    如今張允把主動退婚的帽子扣在自己頭上,一則是顧念兩家的舊情,二則也是想要陳珪的人情——畢竟退婚之事已不可為,與其糾結那些誰對誰錯誰忘恩誰負義的瑣碎之事,莫如趁此機會博得陳珪的好感,今後再有求人討情兒之事,也好笑臉登門。
    張允的盤算陳珪心如明鏡。不過事關二姐兒名節清譽,陳珪也樂得收下這個人情。反正官場之中,也都講究個禮尚往來。只要張家明白事理,他也會投桃報李。正如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所言,兩家就算沒了姻親關係,也是世交舊友。十多年的交情往來,如果能退一步海闊天空,那自然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兒。
    陳珪看過了張允送來的書信,頗為滿意的收下了張家給陳橈的賀禮。旋即將退婚書並二姐兒從前送與張家的針線等物著人送往尤家,親自交到陳氏的手中。如此這般吩咐了一回。
    說的卻是叫二姐兒這些時日盡量減少外出走動。畢竟長安城內仕宦清貴之家耳目眾多,消息靈通。此前二姐兒與張家有指腹婚約一事,知道的人不少。如今兩家退了婚約各自嫁娶,難免有人留心在意,萬一有看不慣陳家行事的討人嫌當面問到二姐兒頭上,豈不是大家難堪?
    莫如暫且偃旗息鼓,低調做人。等個一年半載,眾人都漸漸忘了這事的時候,再出來交際赴宴。屆時二姐兒也到了及笄之年,便是談婚論嫁,也是理所應當。
    陳氏素來將哥哥的話奉為金科玉律。聞聽陳珪如此叮囑,陳氏自然唯唯應是。至於二姐兒,素來順從慣了,唯有在此事上鬧了一把情緒還得到圓滿解決。因此她早在聞聽張家退婚的消息時便已喜不自勝,至於後頭該如何謀劃籌措,她更是半點兒異議也無。
    唯有尤家眾人抱著趁熱打鐵的算盤,對陳珪的謹小慎微不以為然。不過胳膊擰不過大腿,既然陳珪這個當舅舅的都不想操之過急讓外甥女兒遭人非議。他們也不敢違背陳珪的意思行事。
    不過不拘二姐兒如何深藏內宅,她身為陳家的外甥女兒陳橈的嫡親表妹,於表哥成婚之日,還是要在陳家露面的。
    還好陳珪平日里位高權重積威甚深,縱使有人背地裡看不慣陳家行事,卻也不敢在這大喜日子里找晦氣,也叫二姐兒落了個耳根清淨。
    二姐兒是清淨自在了,可惜尤三姐兒卻沒這個好福氣。因陳家人丁稀薄,管事的女主人只有陳老太太、馮氏、陳氏並婉姐兒四人。其中陳老太太年事已高,精神不濟,不能費心操持這樣大事。婉姐兒又是靦腆小姐,縱使平常跟著馮氏打點些家務人情兒,也不過是小打小鬧,到底也沒經歷過這些。陳氏又是個外嫁女,讓她頂著陳家的名號去款待貴客,雖然不是不成,終歸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至於馮氏雖好,但她只一個人一張口一顆心,到底不能料理周全。因而唯恐迎親之日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惹人笑話,急的嘴裡都起了嘴炮。
    尤三姐兒看在眼中,少不得拿出上輩子在公關公司工作時的流程做派來,先替舅母寫了一份策劃書,樁樁件件交代明白,劃分責任並人事關係,以及款待貴客的先後順序及負責人等等等等,且又自告奮勇,推舉自己同婉姐姐二姐姐一同招待前來道賀的年輕女眷並各家姑娘們。
    馮氏見尤三姐兒輕輕鬆松便將諸般瑣事交代的明明白白,頓時喜得無可不可。忙拉著尤三姐兒的手好一番的道謝,因又笑道:「回頭兒叫你橈表哥給你當牛做馬。你有什麼事情自己不好出頭,只管吩咐他替你跑腿兒便是了。」
    眾人聞言,不覺莞爾。
    及至到了陳橈迎親當日,陳府門前簇簇轎馬,賓客盈門絡繹不絕,其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熱鬧喧囂,竟然比陳老太太賀壽之日更甚。
    其中皇子皇親,駙馬王公、公主郡主、王妃太君、夫人誥命等濟濟一堂,聖人親賜禮部賀儀等事早已是習以為常。
    少時迎親的隊伍家來,眾人簇擁著陳橈與徐家的大姑娘拜過天地父母,送入洞房。
    彼時陳婉、尤二姐兒。尤三姐兒並陳家女眷們皆在洞房內,笑看陳橈這個新郎官兒在喜娘的催唱聲中掀了紅蓋頭,飲了合卺酒。新娘子乃徐家長姑娘,閨名毓秀,生的柳眉杏目,唇紅齒白,眼波流轉時顧盼生輝,那一身大紅嫁妝愈發襯得膚白如玉,人物風流。看得陳橈險些呆住了眼。
    眾人見狀,少不得又是一陣打趣笑鬧。
    尤三姐兒雖然是未出閣的姑娘,但她乃穿越而來,上輩子聽過的見過的也多。打趣起人來卻比那些自詡大膽的媳婦們還要促狹有趣,羞得陳橈屁股上好像針戳了一般的坐不住,只得打著且要出去敬酒的藉口,面色中燒的逃出洞房。
    眾位女眷們見了,更是哄然大笑。
    尤三姐兒從前跟著舅母到徐家走動時,也見過徐毓秀幾面的,況且她是個自來熟,素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逢人都有話說。她見陳婉當著各家媳婦兒面露靦腆,羞於開口。少不得走上前去,拉著徐毓秀的手替她介紹各家姑嫂妯娌們。
    一時徐毓秀一一的見過,尤三姐兒又吩咐小丫頭子送來易於食用的小巧精緻點心。乃向徐毓秀笑眯眯說道:「成親之事最是累人,況且現在天兒還早,今兒還有得鬧呢。表嫂先吃些東西墊墊肚子,也好積攢些精力。」
    話音兒剛落,卻是房內陪坐的女眷們掌不住笑了,皆開口打趣三姐兒的道:「呦,沒想到三姑娘小小年紀,還知道成親之事最是累人吶。」
    尤三姐兒聞聽眾人嬉笑,也不以為意。順口笑道:「我有什麼不知道呢。當年我媽嫁進尤家,我大姐姐嫁進寧國府,再算上今朝橈表哥娶妻,我也算是經過見過的‘老人兒’了。你們瞅著都比我年長,可在這喜慶大事上,卻未必有我的經驗豐富呢。」
    這話倒是實實在在,眾人且說不出辯駁的話來。畢竟婚嫁之事誰家都有,可是公府侯門家的酒戲,卻也不是誰都能吃到的。更別提尤三姐兒不光吃到了寧國府的喜宴,亦且幫著她母親打點過尤氏的嫁妝的。
    所以尤三姐兒當著眾人的面兒說自己「有經驗「,這話自然不錯。
    徐毓秀眼見尤三姐兒三言兩語便說服了眾人,不覺同陳婉相視一笑。
    她從今兒早起折騰到現在,也真沒吃過什麼東西。方才心裡緊張的了不得,倒也沒覺出什麼。這會子經由三姐兒提醒,才知道自己已經餓得飢腸轆轆。
    還好陳家預備的小點心都只有拇指大小,精緻小巧,一口一個。徐毓秀吃著並不費事,也不用擔心弄花了妝容。
    一時吃過了點心,尤三姐兒又命人獻上茶飲。且拿出了叫人特質的吸管,教徐毓秀吃了半碗茶。眾人見狀,少不得又贊尤三姐兒「好精巧的心思。」
    說說笑笑間,外頭的賓客已散。陳橈滿身酒氣的徹身回來,眾人因又吵著鬧洞房。
    如此這般一直折騰到三更夜半,大家才盡興而散。
    至晚家去時,眾人都忍不住道乏,各自散了洗漱安置不必細說。
    展眼又到了年下,各家都忙著置辦年貨戲酒之時,陡聞陳家派人來報喜訊,只說大奶奶徐氏有喜。
    陳氏聞聽陳家後繼有人,登時喜得無可不可。忙命人封了上等封封賞來人。因又張羅下人預備車馬,準備回娘家道喜。
    正在上房陪著寶哥兒玩耍的尤老太太聽了這消息,也替親家高興。高興過一回,難免又想到自打嫁入寧國府,這兩年一直無所出的大姑娘。忍不住又拉著陳氏的手兒唉聲嘆氣的道:「你說咱們家這大丫頭是怎麼回事呦,嫁到了那樣顯貴的人家兒,卻一直生不出個哥兒來。這豈不是叫外人說嘴麼。我說你這回家去道喜,順便也求他舅舅給大姑娘請個太醫診診脈。哪怕是吃幾劑湯藥養養身子也好,總不好就這麼耽擱的。」
    陳氏聽了老太太的叮囑,自然應是。一時帶著二姐兒三姐兒回了娘家,先同父母兄嫂並兩個小夫妻道過喜後,果然提到了延請太醫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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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九章

聞聽陳氏想要延請太醫為尤氏診脈,此事於陳珪不過是舉手之勞,陳珪自然不會不應。
    既答應了陳氏,陳珪便在次日到東宮問安的時候,向太子殿下提及此事——這也是陳珪自己的謹小慎微,他從來不會背著太子殿下與東宮屬官結交往來。便是偶爾求到東宮的頭上,也會當面向太子殿下陳情,由太子殿下做主將這個人情給他。而不是他私下去找那些個屬官辦事兒——
    雖然以他如今的簡在帝心,炙手可熱,那些屬官必定樂得送他人情兒。不過在陳珪看來,與其背著太子殿下欠些小人情兒,還冒著將來會被太子殿下猜忌他結黨營私的危險。莫如直接將人情掛到太子殿下的頭上。
    其實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無非就是那麼幾回事兒。倘若總是公事公辦,當面鑼對面鼓的交涉開來,縱然能得個敬忠職守的評價,卻於私情上顯得太過冷漠。
    聖人也是人,太子殿下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慾。假設一番,倘若一個沒事兒的時候能與你侃大山聊八卦叨叨些家中瑣事甚至求到你的頭上,讓你享受一下舉手之勞助人為樂的快感,有事兒的時候卻又能替你解決□□煩的得利下屬兼半臣半友,與另一個公事上沒有絲毫疏漏但與你半點兒私交都沒有的下屬同時遇到了麻煩,危機之時你只能保一個人。你會保哪個?
    倘若再往深了說,等到聖人山陵崩,太子殿下位登九五那一日。如果陳珪因朝廷政務被派到外省公乾,卻有人趁著他不在的時候向太子殿下進讒言。你說太子殿下是會信那些言官御史,還是相信一個與自己無話不談,甚至連他犯愁自己外甥女兒生不出兒子這樣的瑣碎事都能叨叨出來的半臣半友?
    當一個人相信自己對另一個人的公事家事為人品性無所不知的時候,即便有人想要從中挑撥離間,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
    當然,陳珪的這些小算盤不足為外人道。他也沒想跟誰分享這些心得體會,他只需要以此對太子殿下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慢慢打造出一副君臣相得的局面了,也就是了。
    果然,當太子殿下得知陳珪想要延請太醫的緣由時,不覺莞爾一笑。甚至好心情的同陳珪分享了一下賈家的小八卦。說的便是這寧榮兩府同為賈家一脈,榮寧兩公都是子嗣綿厚之人。可到了如今這一輩兒上,寧府賈敬只生了一子賈珍,賈珍也只生了一個兒子賈蓉,反倒不如榮府的子嗣繁盛。「……也不知道是不是丹藥吃多了,虧了身子。」
    這話就很私密了。也顯輕浮。倘若不是對著自己極為親近信任的心腹之人,當著外人的面兒,太子殿下是萬萬說不出口的。
    然而陳珪卻對此事習以為常。他順著太子殿下的話調侃了幾句,君臣兩個話鋒一轉,卻是提到了江南鹽務上頭。
    太子殿下因說道:「自從兩江官場爆出了河道貪墨案,聖人這兩年對兩江盯的都比較緊。如今鹽課這一塊巡鹽御史的缺兒又空出來了。聖人昨兒召我入宮,也是想問問我有什麼可舉薦之人……」
    太子殿下說到這裡,不免看了陳珪一眼,陳珪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接口說道:「兩江一帶可是咱們的大本營。巡鹽御史更是個肥缺兒。此職干系重大,決不能拱手讓人。」
    太子殿下頷首笑道:「可現如今老三老七他們都盯得緊。虎視眈眈,準備撬孤的牆角。孤想著,你對兩江一帶很熟,而且你的能力為人,我也放心……」
    陳珪不等太子殿下說完,搖頭苦笑道:「承蒙太子殿下器重,微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然則兩江鹽課干系重大,可是微臣現如今擔著海商、發行國債與修路之事,樁樁件件,倒也不好輕易撒手。更何況世人皆知微臣乃太子門下,倘若微臣擔了這巡鹽御史,必定引來萬眾矚目。反倒是不妥。」
    太子殿下聞聽此言,也覺有理,不免輕輕點了點頭。因說道:「你說的沒錯。兩江官場局勢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可不是好纏的。」
    陳珪順著太子殿下的話便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微臣聽太子殿下方才有言,既然聖人這兩年對兩江一帶很是關注。如今鹽政空缺,莫如請聖人乾康獨斷可好?」
    太子殿下沈默半晌,緩緩說道:「可要是請陛下乾綱獨斷,老三和老七那邊兒……」
    陳珪微微一笑,開口說道:「這倒也無妨。太子殿下方才不是說了麼。兩江官場局勢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即便是三殿下或者七殿下的人過去了,一時片刻恐怕也做不了什麼。而我們就可以靜觀其變,伺機而動。這就是道家講的‘無為而為,不爭而爭’。」
    太子殿下聞言,不免叨咕了兩句「不爭而爭」,旋即朗笑道:「好你個陳子璋,果然夠奸猾。」
    笑過一回,旋即意味深長的說道:「父皇最近這一段時日,身子骨不大好。總是暗中召見太醫院的幾個老太醫,卻又不肯記下脈案來。也不肯叫外朝後宮知道。對待孤的態度也不如前些年親信任,反而很是喜歡老十二等幾個年紀小的……」
    陳珪聞言,心下一動。他可不想知道太子殿下是從什麼地方得知這些消息的。卻又得排解開太子殿下的心中鬱鬱。想了想,因笑道:「還請太子殿下贖罪,微臣還得勞煩太子殿下一回。」
    太子殿下正在糾結聖人對他忽冷忽熱的態度,聞聽陳珪此言,少不得問道:「你又有何事?」
    陳珪便道:「但請太子殿下容我再次延請一位長於保養的老太醫。微臣也想家去替家慈家嚴診一診脈向。」
    說罷,陳珪又笑道:「這人年紀大了,身子骨兒總是不如年輕的時候。卻又越發的不肯服老。家嚴便是如此。越老越成了老小孩兒了。平時瞧著還好,倘若一時遇上個風寒頭熱,因身上不爽,人也愈發的敏感起來。」
    「……太子殿下一番話倒是讓臣想起了上了月,家嚴偶爾感染風寒,微臣延請太醫替家嚴診脈熬藥,家慈嫌藥苦還要罵我幾句。倒是越發溺愛起我那不成器的兒子。瞧著他就眉開眼笑,看見我就橫眉怒目。我也沒法子,只好命我那不成器的兒子時常陪伴二老,哄著二老高興。也便是我這做兒子的孝心了。俗話說老兒子大孫子,老爺子的命根子。這當兒子的年紀越大,反倒越不吃香了。」
    太子殿下聞聽陳珪一語雙關,眸光閃爍了一回,因笑道:「你倒是個有心孝順的。既這麼著,便叫太醫院裡的王太醫隨你走一趟罷。」
    陳珪笑著道謝。
    一時帶著兩名太醫出宮返家,陳氏早已帶著大姑娘、二姐兒並三姐兒登門到府。正與馮氏、徐氏、婉姐兒在後院兒上房陪陳老太太說話兒。
    聞聽小丫頭子回說老爺並太醫家來,陳氏少不得命丫頭至客房準備。馮氏、陳氏則陪著嬌羞不已的尤氏往後頭去了。只剩下徐氏、婉姐兒、二姐兒、三姐兒在堂上陪著老太太。
    陳珪得知姑娘們都在後院上房,少不得先派人通傳一聲,就說他也給老太爺老太太延請了一位脈息好的太醫過來診平安脈。且叫徐氏帶著姑娘們回避一番。
    徐氏聽了這話,少不得起身告辭,且帶著姑娘們回房。
    等著太醫診脈去了,這才魚貫出來。尤三姐兒忙的開口,先問老太爺老太太的脈息如何,再問尤氏的脈息如何。
    陳珪平時最在意二老的身子。此次請太醫替陳老太爺陳老太太診脈,為的不過是引出勸諫太子的話。因此太醫診過脈後,也不過說了些多加保養的閒話,且留了一份保養的方子,可吃可不吃。
    至於尤氏這廂,太醫診過脈後只說尤氏有些宮寒且行經不調的毛病,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兒。給開了一個暖宮保養的方子,也就罷了。
    這一點倒讓尤三姐兒松了口氣。她後世宅鬥的小說看多了,還以為尤氏兩年不孕,乃是後宅陰私之故。卻忘了便是後世小夫妻結婚,三五年不曾懷上的事情也有。
    既診過了平安脈,陳珪且將兩位太醫請到外書房吃過了一杯茶,呈上謝儀,略說了一回閒話兒,方才送走兩位太醫。
    次日便聽說太子殿下將皇太孫送到了勤政殿陪伴聖人。自己也將要處理的公務搬到了勤政殿,就在聖人批閱奏折的西偏殿。聖人在暖炕上處置公務,太子殿下便在地上命人搬了桌案陪著聖人辦公。兼且看著聖人按時用膳用藥歇息。
    鬧得聖人煩不勝煩,攆了太子殿下幾次無果。只得認命的叫太子殿下撤了桌案,也搬到暖炕上辦公——畢竟如今乃是年下,外頭天寒地凍,萬一凍壞了太子可怎麼辦?
    聖人也是沒有辦法,誰讓太子殿下跟他別的兒子都不一樣。因是長子,且年幼喪母,聖人那時候恨不得親自帶著太子。辦公的時候就將太子抱在懷裡,閒時還握著太子的手教他寫字讀書乃至孔孟之道帝王之術……
    等太子稍大了些,雖然養在太皇太后身邊,可聖人也天天都去瞧幾回。直到太子加冠成婚,住進東宮。聖人御筆親批,東宮的一應用度竟然比乾清宮還要奢侈,連內務府總管都是太子殿下的奶兄擔著。生怕旁人倏忽半點兒,叫太子在吃穿上受了委屈……
    這樣天長日久點點滴滴的積攢下來,父子之間的情誼可不是那些聖人連抱都沒抱過幾回,完全以君臣之禮相處的皇子們能夠相比的。
    因而當太子殿下鐵了心不要臉的死守勤政殿的時候,聖人雖然無奈,卻也心中安慰竊喜。覺著自己雖然年邁老朽,漸漸的力不從心,但自己一心培養成的太子還是在乎自己的。而不是眼睛只盯著自己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
    在這種情緒下,當聖人問及太子殿下舉薦何人擔任巡鹽御史,而太子殿下也毫不猶豫地懇請陛下乾康獨斷的時候。聖人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便圈定了林如海這個人。
    蓋因此人除才幹優長,為人機敏之外,且是榮國府史老太君的女婿。而賈家與江南甄家同氣連枝,又與太子殿下最器重的陳珪是姻親……
    換句話說,他們都是一伙噠!

  ☆、第一百一十章

當尤三姐兒從邸報中得知林如海被聖人點了巡鹽御史,年後便要攜家眷至揚州赴任的時候,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便是林黛玉。旋即想到的是,按照書中的描寫,林黛玉的母親賈敏好像快死了——如果沒猜錯,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兒。
    尤三姐兒上輩子是讀過《紅樓夢》的,自然也知道林黛玉在賈府那些「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的日子。不過那些都是林如海死後的事兒了。林如海還在時,林黛玉在賈府可不會委屈著自己。因著送宮花兒的順序出了差錯,都敢當著周瑞家的面兒表示出不滿。可是林父仙逝後,連怡紅院的晴雯歪聲喪氣的不給開門,也只能暗勸自己「不要逗氣」,畢竟「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
    由此可見對於女兒家來說,一門強勢的娘家有多重要。
    尤三姐兒拿著邸報發了一會子呆,陡然聞聽外頭傳來一陣騷動聲。
    尤三姐兒回過神來,忙掩了邸報,起身問道:「外頭是誰?何故喧嘩?」
    一句話落,只見蓁兒慌慌張張地走了進來,欠身說道:「回姑娘的話,是大姑娘打發寧府的小廝來傳信兒,只說榮府的珠大爺沒了。」
    賈珠沒了?
    尤三姐兒唬了一跳,待回過神來,陳氏早打發人來傳話兒,命二姐兒、三姐兒、四姑娘換上素服。一時二門上備好了馬車,尤府眾人全都坐著轎馬趕到榮府道惱。
    彼時榮國府大門上已經掛上了白燈籠白幡,門上伺候的小廝也都披麻戴孝。簇簇的轎馬絡繹不絕,都是聞聽噩耗過來道惱的世交舊友。大家彼此相見過,不免唏噓扼腕,嘆一聲天嫉英才。
    一時進了靈堂,祭過三炷香,乃向主人道惱。賈母王夫人經歷這等白髮人送黑髮人之慘事,早已哭的淚人兒一般。賈珠之妻李氏更如槁木一般跪在火盆兒前,一張臉慘白的嚇人。
    尤三姐兒思及書中提及李紈養育賈珠遺腹子之事,少不得心下一動,開口說道:「我瞧著珠大嫂子臉色不好,可是身上不舒服?」
    未等李紈答應,王夫人便冷冷說道:「珠兒去了,她心裡難受,寢食難安,也是有的。」
    相濡以沫的相公去了,心裡難受是自然,可說什麼寢食難安……
    尤三姐兒眸光微微閃爍,倒是不好再說了。陳氏在旁,因問何時請靈送喪。王夫人含淚答過,因又淌眼抹淚兒的說道:「可憐我那珠兒,年紀輕輕的就去了。連個子嗣也沒能留下。我這輩子是遭了什麼孽,珠兒這一房竟是絕滅無人了。我的珠兒啊……」
    王夫人一哭,眾人也跟著哭。其中尤以李氏哭的最厲害。哽哽咽咽抽抽泣泣,最後一口氣沒喘上來,竟是兩眼一翻昏厥過去。
    唬的廳上眾人嚇了一跳,尤氏最先反應過來,忙叫丫鬟們上前,七手八腳的湊上來扶起李紈到後頭歇息。王夫人仍舊守在兒子的靈前,連看也不看李紈一眼。尤三姐兒仍舊惦記著書中的記載,少不得勸道:「我瞧著珠大嫂子實在不妥,還是請個郎中診診脈罷。」
    這話倒是跟尤氏說的。尤氏也覺著賈珠剛去,就這麼對李紈不管不顧的也實在不妥。忙命人拿了賈珍的帖子去太醫院請人。
    一時請了相熟的太醫進門,早有家下媳婦們捧過大迎枕來,一面拉著李紈的袖口兒露出脈來,且又覆了一層絹帕。
    老太醫方伸手按在右手脈上,調息了數息,又換過左手。細細診了一回,心中有數。
    便有婆子引著老太醫到了外邊房裡坐下,獻過茶。賈璉笑道:「勞煩太醫,不知這脈息如何。」
    老太醫見問,顫巍巍的拱了拱手,剛道了聲「恭喜」,又覺得不妥,想了想只能含糊的說道:「……珠大奶奶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然平日里憂思太過,且又不知保養,隱隱有滑胎之象。我如今開了一副保胎安神的方子,且吃著看看。切記莫要憂慮傷身,要緊要緊。」
    聞聽太醫如此說法,賈璉先是一愣,旋即又是一喜。忙打發一旁伺候的小丫頭子告訴賈母王夫人等。眾人聽了這話,喜得無可不可。賈母並王夫人更是雙手合十念佛不迭,連連說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賈母回過神來,便要去裡間兒看李紈。王夫人忙上前扶了老太太,前來道惱的女眷們聞聽這等新聞,也覺稀奇。只是靈堂之上聞聽喜事,卻也不知該怎麼道喜。好在賈母與王夫人皆無心寒暄應酬,只留邢夫人在旁,不過虛應故事,並不中用。
    彼時尤氏王熙鳳都在裡間兒陪著李紈,尤氏且拉著李紈的手說道:「這也是老天爺可憐人的意思。從今以後,你要好生保養身子,不為別的,總得為我這大侄子考慮考慮。」
    李紈眼含熱淚的點了點頭,握住尤氏的手兒哽咽不止。
    少時賈母王夫人也來了,圍著李紈噓寒問暖,且又埋怨李紈的貼身丫鬟不知事,連主子的身體狀況都不知道。又慶幸今日發現的及時,否則累壞了李紈連累了哥兒,他們還有什麼面目見賈珠……
    王夫人看著雙目紅腫,面容憔悴的李紈,忍不住說道:「你從來都是個糊塗人。當日照顧不好珠兒也便罷了。怎麼如今連你自己的身子骨都照顧不好?」
    王夫人話音兒未落,賈母便道:「好了,不要再說了。太醫說李氏正是憂慮太過不知保養的緣故,這一胎並不安穩。你不說好生勸著她安心養胎,反而說這些話來招她。難道她身子不好了,你也就得了好處?」
    眼見賈母不覺,王夫人也不敢多說。只得賠笑勸著老太太莫要動氣。王熙鳳與尤氏也上來勸著賈母。
    賈母一見到尤氏,便想起方才尤三姐兒看出李氏身上不好,提議找太醫來診脈之事。不免拉著尤氏的手笑道:「這次倒是多虧了你妹子伶俐。怪不得世人都贊她聰明,果然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尤氏聞聽賈母贊三姐兒,則笑著謙辭幾句。賈母又問及尤家女眷們此刻都在做什麼。王熙鳳不等尤氏開口,便笑道:「各家女眷們都在外面廳上吃茶呢。老太太不如將尤家的兩位妹妹請進來。也陪著珠大嫂子說會子話。也省得珠大嫂子在這裡坐著煩悶。」
    賈母聞言,自然笑著應是。一時請了尤家的女眷們進入內廳,賈母王夫人少不得又謝過三姐兒。尤老太太與陳氏聽了,自然百般謙辭。眾人坐著略寒暄一回,因前頭還要款待賓客,賈母王夫人等便告了辭,回到前頭。鳳姐兒尤氏賈家三位姑娘並尤家三個姐兒都在內廳上陪著李紈。
    尤三姐兒原還奇怪,她以為鳳姐兒素性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幹。怎麼今日這樣大事,卻不見她在外頭張羅款待賓客的。待悄聲問及尤氏,方才知道鳳姐兒已經懷了兩個月的身孕。因此賈母王夫人生怕鳳姐兒進了靈堂衝撞了,不許她往前頭去。
    尤三姐兒聞言恍然。不過倘或從書中的故事推斷——總覺得王熙鳳這一胎保不住似的。
    尤三姐兒想了想,少不得勸鳳姐兒的道:「太醫說珠大嫂子憂慮太過,不知保養。我瞧著璉二嫂子也是個喜歡做事兒的性子。如今懷著身孕,也要多加保養才是。」
    因又問及方才太醫來給李紈診脈,鳳姐兒怎麼不診一診。
    鳳姐兒素昔仗著自己身子結壯,最不喜尋醫問藥。倘若是旁人問她,少不得要撂下臉不高興的。不過當著尤三姐兒的面兒,鳳姐兒卻不好隨性。只得笑道:「我打小兒身子骨好,一年下來連個風寒都不染。最頭疼的便是看大夫吃藥了。」
    說罷,話鋒一轉,卻又提及旁事。
    尤三姐兒見鳳姐兒如此諱疾忌醫,也就不好再討人嫌。
    說話時外頭道惱的賓客都一起一起的散了。只留賈府本族之人。尤老太太並陳氏見狀,也帶著三個姐兒回了尤家。
    尤老太太十分滿意尤三姐兒在榮國府的表現,當著眾人的面兒,百般誇了一回。且拉著三姐兒的手笑道:「你素來伶俐,今兒既得了老太君和二太太的喜歡,往後兒可得把握好機會,時常到榮府多走動才是。那兩位可是榮國府里說得最算的人物,只要討好了那兩尊真佛兒,將來的好兒多著呢。」
    一句話落,只見尤二姐兒並四姑娘都像她投來艷羨的目光。看的三姐兒莞爾一笑,開口說道:「不過是見到了隨口提一句罷了。這也是親戚的情分。我倒是沒想著討誰的好兒。何況史老太君那樣聰明人物,便是咱們認真想討她的好兒,也不容易。」
    就說林黛玉罷,那還是她的嫡親外孫女兒呢。賈母嘴上說的最好聽,可林黛玉在賈家過的日子又如何?可見那個老太太縱使眼明心亮,卻也自有一把算盤。哪裡是別人想討好就能討好的。
    至於王夫人那種面厚心黑之人,尤三姐兒既不喜歡,也不想親近。
    她有那個閒工夫,還不如好生經營自己的買賣田地,順道兒給她舅舅再出兩個賺錢的主意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賈珠的喪事辦完了沒多久,尤三姐兒便從尤氏的口中得知鳳姐兒小產了。據說是每日忙著打理家事,操勞太過的緣故。
    因著鳳姐兒小產一事,賈璉多多少少都有些怨懟之詞。每每同賈珍吃酒閒聊,都忍不住的道:「……剛一進門就打發了我的屋裡人。我不同她計較。現如今她連自己的身子都保不住。就知道一味的要強爭勝……都是自己作的,饒是這樣,老太太二嬸子還心疼她。不許我當著她的面兒抱怨。我還不知道誰心疼我呢……」
    賈珍一壁吃酒,一壁笑嘻嘻的道:「依我說,鳳丫頭便是仗著你們兩個情投意合,打小兒就認識,所以才這麼著。要是換了旁人家,新媳婦一進門,立規矩還立不過來。哪裡敢出這幺蛾子。我倒是覺著如今倒是個機會。趁著她身子不好又不能服侍你,叫她立時選兩個人上來。你可是榮國府的長房嫡孫,屋裡邊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這成什麼了。叫外人看著也不像,背地裡都笑話璉兄弟是夫綱不振。」
    賈璉原本就是滿肚子委屈,此刻聽了賈珍的挑唆,越發信以為然。趁著酒勁兒,家去後發了好一陣的威風。且又鬧到賈母跟前兒,只說鳳姐兒善妒,犯了七出。
    賈母等人聽得好笑,少不得勸了賈璉一回。不過因著鳳姐兒不知輕重,竟然為了管家之事累得胎兒不保,賈母賈赦邢夫人都對鳳姐兒心懷芥蒂。
    鳳姐兒眼見如此,一壁委屈一壁生氣。且又自己理虧氣短,不敢同賈璉硬犟,只得從自己的陪嫁丫鬟中挑了兩個開了臉兒,去服侍賈璉。
    賈璉這才罷休。
    那廂尤氏聽了消息,少不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背著眾人向賈珍說道:「人家小夫妻是床頭打架床尾和,你又跟著湊什麼熱鬧。仔細鳳丫頭知道了啐你。」
    賈珍聞言嗤笑,隨口說道:「也得叫她們王家的女兒知道知道,我們賈家的男人也不是好拿捏的。」
    說罷,又提起賈蓉的婚事。
    過了年賈蓉便十六歲了,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身為寧國府嫡長孫且是獨子,賈蓉的身份自然尊貴。這一門婚事且得千挑萬選才是。
    尤氏身為賈蓉的繼母,自然早已在暗中留心。每每赴宴交際時,都暗暗打聽各家貴女的容貌秉性。一門心思的想給賈蓉挑個四角俱全的人物兒。
    然而令尤氏沒有想到的是,賈珍對她精挑細選的幾位姑娘都沒留心,反而提出了一個尤氏此前從沒聽所過的人家兒。
    「營繕郎秦業的養女?」尤氏不可思議的問道:「這個秦業是誰?不過是一個區區五品營繕郎的女兒,還不是親生的女兒,怎麼能同那些仕宦大家出身的貴女相比?老爺莫不是昏了頭罷,怎麼會給蓉兒選這麼個媳婦。」
    尤氏一時受驚太過,險些口不擇言。
    賈珍不虞的皺了皺眉,旋即說道:「夫人有所不知,正因這位秦姑娘是秦業的養女。我才要選她為蓉兒的媳婦。這也是為了蓉兒的前途著想……」
    賈珍不待尤氏開口,又問道:「夫人可知道,這位秦姑娘的身世究竟如何?」
    尤氏聞言,不怒反笑,「我連她這個人都不曾知道,我又怎麼知道她的身世。難道她還是天上的仙女兒下凡不成?總歸一句話,這事兒我不答應。免得外人不知底細,反倒猜忌我這個繼母見不得蓉兒好,所以不曾在他的婚事上用心。」
    賈珍瞧著尤氏認真動怒的模樣兒,不覺竊喜道:「你方才那話倒也不錯。這位秦姑娘雖然不是天上的仙女兒下凡,倒也差不離兒了。」
    說罷,招手笑向尤氏道:「你附耳過來,我說給你聽。」
    尤氏原不打算理會賈珍的故弄玄虛。怎奈賈珍傾身過來耳語幾句,尤氏聽了不免又驚又嚇,忙的開口問道:「此話當真?」
    賈珍笑道:「怎麼不真?」
    尤氏又道:「可是這又怎麼可能呢?堂堂……的女兒,怎麼會淪落到那種境地。還被人從養生堂抱了回去?這事兒那位營繕郎秦業可曾知道?」
    賈珍自得一笑,翹著二郎腿說道:「他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緊。只要咱們知道了,不就成了。」
    說罷,又囑咐尤氏的道:「話,我都跟你說明白了。你盡快準備準備,且命人去秦家提親罷。」
    尤氏聽了這話,不覺又是一陣猶豫。想了想,因說道:「總得先瞧瞧那位姑娘的為人品性罷?即便是那位的女兒,也不是正經養在身邊的,連個名分都沒有。以咱們蓉兒的身份,便是真正的公主也娶得起了。何必如此委曲求全?」
    賈珍不曾想尤氏聽了他一番話,竟然還會這麼想。不免皺眉問道:「那你想怎麼辦?」
    尤氏便說道:「老話兒說得好,名不正則言不順……這樣罷,老爺容我家去走一遭,同母親說一下這事兒,再央求母親到舅舅跟前兒求證一番。好不好……總該叫那位知道的。」
    賈珍聞言,也覺尤氏所言有理,不覺笑言道:「還是夫人心思細膩。既這麼著,便請夫人辛苦一遭罷了。」
    尤氏聞言,但笑不語。
    一時賈珍接了錦鄉伯的貼子去他家吃酒聽戲。尤氏便命家下人備車,返回娘家。
    彼時陳氏母女都在上房陪著老太太說話兒,順便商討著給寶哥兒請先生啓蒙之事。
    聞聽尤氏家來,眾人少不得面面相覷。一時尤氏進了門,陳氏且問道:「這不早不晚的,你怎麼一個人家來了?」
    尤氏便笑道:「自然是想老太太和太太了,所以家來瞧瞧。」
    說罷,又命銀瓶兒托著一個托盤上前,笑言道:「這是江南甄家新送的幾匹蜀錦。我瞧著花樣兒不錯,便拿來幾匹,給老太太太太並妹妹們做衣裳穿。」
    江南的絲綢織錦自然是極好的,更何況甄家送出手的東西,大都是進上之物。頗受京中誥命女眷們喜歡。
    尤老太太瞧著銀瓶兒手裡的東西,笑著命吉祥接過。且又問道:「這個江南甄家同你們府上的關係倒好。一年到頭兒不斷的送東西來往。可見是真正親近的。」
    尤氏微微一笑,開口說道:「都是祖上傳下來的老親。這麼些年也都沒斷過。去年甄家的女兒入宮大選,還特地去了榮府拜訪老太太。我瞧著倒是真的親近。」
    說到榮府,眾人不免想到鳳姐兒小產之事。尤老太太不放心的問道:「你如今覺著怎麼樣?我瞧著那調理身子的藥也吃了幾劑了,怎麼還不見動靜兒?你也上點心,如今榮府的珠大奶奶有了,後進門的璉二奶奶也有了。只有你沒動靜兒,還好你們寧府沒個正經婆婆在頭上壓著你。否則可怎麼好呢?」
    尤氏心下也正急著,聽了這話,少不得說道:「我也是沒辦法了。太醫讓我吃藥,我也吃了。就是懷不上,我能怎麼辦?」
    尤老太太見狀,只得說道:「要不咱們去外頭拜拜菩薩?不是說有些廟上的香火很靈麼……」
    一句話還沒說完,陳氏便打算了尤老太太的話,笑言道:「她們還是年輕的夫妻,很不必這麼著。還是順其自然的好。何況子女的緣分都是命中注定的。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其實大姑娘這會子沒動靜也未必不是好事兒。她是後進門的媳婦,又是繼母,本就不易做。如今寧府蓉哥兒也有十六歲了。等他成家立業有了孩子,便也知道天下最難父母心的道理。到時候大姑娘再懷個哥兒,既終身有了依靠,也能叫蓉哥兒幫襯照顧弟弟。這不是也很好麼?」
    尤老太太與尤氏自然能聽出陳氏這一番話的勸慰之意。尤老太太不以為然,尤氏卻是感激的。
    大家彼此又在上房內陪著老太太說了笑了一回,見老太太乏了。這才起身告退。
    尤氏隨著陳氏回了正院兒,陳氏問道:「你還沒說,今兒家來到底為了什麼事兒?」
    尤氏便說道:「是有一件事兒,關係蓉兒的終身大事。我拿不定主意,想請媽和妹妹幫我瞧瞧。」
    尤氏說著,便將賈珍意欲為賈蓉求娶秦業養女之事原原本本的說了。
    她這話一出口,別人猶可,第一個尤三姐兒便覺出不好來。不等旁人開口,立時說道:「這門親事可不好。斷乎使不得。」
    眾人嚇了一跳。尤氏知道尤三姐兒素來消息靈通,忙開口問道:「這話怎麼說?難道妹妹知道什麼緣故不成?」
    當著眾人的面兒,尤三姐兒怎麼好同尤氏明說你兒媳婦進門後,容易跟她公公牽扯不清這樣的話來?
    只得支支吾吾的道:「我又沒見過那位秦姑娘,我能知道什麼緣故。只是覺著此事太過難纏。稍有不慎,容易引火燒身罷了。姐夫只想著借著這一門婚事攀附貴人。卻不曾想過那位姑娘好端端地,為什麼會淪落到那樣的境地。倘若是有心人使她如此,那位有心人如今可還在貴人身邊?可還得貴人尊重信任?姐夫無緣無故替蓉兒選了這麼個家世沒落的姑娘為妻,外頭人不知底細,會怎麼看怎麼說?倘使那位有心人知道了,會不會認為寧國府是故意同她作對?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此等機密醜事,如果真的被人翻騰出來,那位貴人會不會覺得沒臉兒?他真的會領寧府的情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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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尤氏被尤三姐兒一席話問的懵住了,旋即想了想,又深以為然。
    是晚家去同賈珍商議。賈珍想了想,覺著尤三姐兒的話有些道理,卻又捨不得這麼一條獨辟蹊徑的通天路。思前想後,仍叫尤氏家去打聽陳珪的意思。卻是想陳珪能當著太子殿下的面兒表一表寧府的忠心。
    尤氏聞言,少不得於次日再次返回娘家。陳氏母女聞聽尤氏所言,皆有些不可思議。紛紛議論賈珍是不是腦子里灌了水。尤氏也深感無奈。不過既然是賈珍的囑託,眾人再覺不以為然也不好當做耳旁風。因而陳氏果然趁著陳珪沐休之日帶著二姐兒、三姐兒親去問了一回。
    陳珪千算萬算,也沒料賈珍求他為的是這麼一樁事。登時莞爾。他自然是不會相信這些堪比戲文兒的橋段。不過事關太子後宅私事,陳珪也不敢一笑了之,旋即同陳氏詳詳細細打聽了賈珍是如何得知此事,又準備如何舉措,且叫人私下印證過了,這才覺出不妥。
    饒是如此,陳珪仍舊不建議寧國府趟進這淌渾水。畢竟此事涉及到太子妃,且又是東宮內宅之亂。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即便陳珪自恃深得太子器重,平日無話不談,卻也不敢無緣無故同太子殿下說起這些事情。同時他還勸陳氏好生告訴尤氏,且叫尤氏好生勸誡賈珍,不要管這些皇家是非才是。
    陳珪縱橫官場多年,他的建議自然是老成之言。陳氏得了哥哥的意思,自然馬不停蹄趕往寧國府,當面叮囑尤氏,叫她萬萬不可答應這一樁婚事。
    尤氏素來對陳氏百依百順,這一次也毫不例外。
    是晚賈珍家來,尤氏便將陳氏叮囑她的話原原本本娓娓道來。豈料賈珍聽了尤氏的話,不但不知道明哲保身,反而問道:「這麼說舅父他老人家並沒有將此事告知太子殿下?」
    「我舅舅說了,這可是東宮的後宅陰私,他一介外官,哪裡好管這些。分明是叫太子殿下芥蒂他,還會讓太子妃娘娘嫉恨他。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兒,他才不會做。」尤氏一壁說著,一壁勸賈珍的道:「舅舅也叫我好生勸老爺,莫要摻和此事。既然當年早有定論,如今便也塵歸塵土歸土,還翻騰這些舊事做什麼?左右咱們這樣的人家,早有皇恩庇佑,很不必如此投機取巧的行事。」
    賈珍聞言,反而冷笑道:「他都沒跟太子殿下提起這事兒,怎麼就知道太子殿下聽了這消息必定不高興呢?我倒是覺著,他是怕咱們借此機會攀附了貴人,今後且比他得勢罷了。」
    俗話說人要是鬼迷心竅,任人再勸的苦口婆心,他也是聽不進去的。尤氏覺著賈珍便是如此。
    既見賈珍油鹽不進,尤氏索性也不再勸。於次日一早竟帶著賈蓉到了榮府請安。彼時邢夫人、王夫人、李紈、鳳姐兒並三春都在。大家彼此廝見過,陪著賈母說笑一回。尤氏便少不得提起賈珍意欲給賈蓉聘個五品京官之養女為寧府長媳之事,尤氏且笑道:「還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明鑒。我雖是後進門兒的,於蓉哥兒的終身大事上拗不過老爺。可蓉哥兒好歹叫我一聲娘,我也要替他操心這一回,方不辜負他這一份尊重。咱們賈府是什麼樣兒的人家,且不用我多說。只說蓉哥兒乃是我們老爺唯一的子嗣,將來這寧府必定是他的。他的太太便是我們寧府的當家太太。因著這一層關係,我想蓉哥兒媳婦即便不是王公清貴之女,好歹也要家世清白,來歷明白才成。哪好隨便挑個五品營繕郎的女兒……還是個不知從哪兒抱來的養女。倘若這門婚事當真成了,今後外人會怎麼說怎麼想呢?」
    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不曾想到尤氏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不免大驚。賈母因問道:「好端端地,珍兒為什麼會看中這家的女兒。這當中的內情你可知道?」
    尤氏當然知道,不過她總不會這麼承認。只好笑道:「我哪裡知道老爺的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只覺著這件事情不成體統。可惜我人微言輕,勸不得老爺。只求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幫著勸一勸罷了。」
    賈母聽了尤氏這番不清不楚的話,越發糊塗起來。只得答應道:「珍哥兒媳婦也不要著急。待你老爺家來,叫他來見我。我勸勸他便是了。」
    說罷,又招手兒示意尤氏上前,拉著她的手兒說道:「你倒是個好的。肯替蓉兒這般打算費心。」
    尤氏便笑道:「不過是天下父母心罷了。」
    賈母便贊道:「好一個天下父母心。倘若天底下的人都如你這般慈母心腸,我便省心了。」
    鳳姐兒正因小產一事懷有心病,聽了賈母這一番話,不覺紅了臉。好在賈母也沒想著敲打鳳姐兒,只拉著尤氏說了一回話。便聽外頭打簾子的小丫頭子笑道:「寶玉來了。」
    一句話落,只見一個身穿百蝶穿花大紅箭袖的哥兒竄了進來。剛在地上站定,向眾人請了安,便猴兒到賈母懷中,口內喊道:「老祖宗。」
    賈母登時喜得眉開眼笑,一把摟住寶玉笑道:「今兒書念的怎麼樣?先生教的好不好,都學了什麼?」
    寶玉便嘻嘻的笑道:「左不過是那些人杜撰出來的話兒,能有什麼呢?」
    賈母聽了這一番話,便笑道:「休要胡說。仔細你老爺聽見了捶你的肉。」
    寶玉嚇的忙縮了頭,躲在賈母懷內扭股糖似的一陣折騰。看的眾人忍俊不禁,都跟著打趣起來。
    說了笑了一回,便有東院兒的小丫頭子過來傳話兒,只說大老爺尋邢夫人有事商量。邢夫人聞言,少不得起身告了辭。尤氏見時辰不早,便也帶著賈蓉想要告辭。
    賈母一壁摟著寶玉一壁向尤氏賈蓉道:「廚房裡燉了野雞崽子湯,我吃著味兒不錯。你們娘兒兩個便留下來吃午飯罷。」
    尤氏賈蓉聞言,少不得開口謝過。
    一時到了吃飯的時辰。王夫人張羅著下人安設桌椅,且帶著李紈鳳姐兒捧飯安箸。尤氏便站在賈母身旁替她布菜。
    豈料賈母反拉著尤氏的手笑道:「不過是自家人吃頓便飯,無需這些客套規矩。你們也都坐罷。」
    後頭一句卻是向王夫人、李紈、鳳姐兒說的。
    鳳姐兒聞言,便笑著說道:「還是老祖宗最疼嫂子,我們倒是沾著嫂子的光兒了。」
    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兒,必先嘲笑一陣的。怎奈鳳姐兒最近經歷了小產並給姨娘開臉兒之事,一直鬱鬱寡歡。尤氏見了,倒也不好調笑的。此刻聞聽鳳姐兒主動開了腔兒,便也笑著說道:「你總算是說話了。我還以為你現如今眼裡沒人,沒瞧見我呢。或是大年節下吃得多了,脂油蒙了嗓子成了啞巴了。」
    一句話落,眾人掌不住的都笑了。鳳姐兒也忍不住笑道:「胡說。從來只聽人說脂油蒙了心竅的,誰曾聽過脂油能蒙了嗓子。老祖宗成日里說我們是言語伶俐的。如今同珍大嫂子一比,倒把我們都比成啞巴了。」
    賈母素喜爽利之人,聞聽鳳姐兒所言,便也笑道:「你們兩個都是伶俐的。只你兩個婆婆都是笨嘴拙腮的。」
    說笑間,早有小丫頭子傳上菜饌。眾人且分賓主長幼坐了。寂然飯畢,又吃過一回茶。方才各自散了。
    是夜賈珍再歸,尤氏少不得同賈珍提及今日之事。賈珍聞言,冷笑道:「你如今有你舅舅撐腰,倒是認真同我過不去了。」
    尤氏聞言,也不答言,一壁服侍賈珍洗漱,一壁低眉斂目的說道:「老爺莫氣,我也是為了咱們寧府的名聲著想。想那位秦姑娘縱有千般好,到底名不正言不順。便當真是貴人血脈,又能如何?難道貴人還會叫她認祖歸宗不成?倘若不能認祖歸宗,那她也不是個五品京官兒從養生堂抱回來的棄兒罷了。跟咱們家蓉哥兒且不般配。」
    「你——」賈珍被尤氏一席話噎的無話可說。不覺惱怒的將手巾仍在銅盆里,氣沖沖的破門而出。
    是夜,卻是睡在姨娘的房中。其後幾日,對尤氏也是冷淡以待。
    尤氏對此不以為然。不過讓她沒想到的是,次日一早賈珍去榮府見了賈母后,賈母卻是同意了賈珍聘娶秦氏女為蓉哥兒媳婦的事兒。反幫著賈珍來勸尤氏。
    尤氏對此無可奈何。她縱然有心替賈蓉打算,可她身為人、妻人媳,怎麼也拗不過相公並家中長輩的意思。只得按照賈珍的吩咐備了聘禮媒人到秦家下聘。
    賈蓉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少不得詢問尤氏道:「父親為什麼一定要我娶秦家的女兒?」
    尤氏聞言,登時沒好氣兒的翻了翻白眼,開口說道:「你父親腦子灌水了!」
    賈蓉:「……」
    寧府既下了聘禮聘金,秦府業已有了回應。賈珍便覺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隨後便尋情找門路的托人引薦,只求拜見太子一面。
    賈珍雖然才智平庸,遠離朝堂,但他身為功勳之後,且又與內宮權相頗有些交情。想要面見太子一回,只要打點明白了,也不是什麼難事兒。
    然而令賈珍沒有想到的是,當他見過太子之後,事情卻並沒有如他預料一般發展。
    而太子殿下再送走了賈珍之後,更是第一時間急命陳珪入宮。

  ☆、第一百一十三章

陳珪入宮之後同太子殿下如何商議對策,外人不得而知。
    如今只說寧府向秦家下了聘,兩家交換了庚帖八字,擇於八月十六日成親。
    尤氏便覺著這個日子有點趕。畢竟如今已是三月中旬。也就是說距離兩府成親之日連半年都不到。
    這個時間差對於寧國府嫡長孫來說,實在太過草率。
    然而賈珍一意孤行,秦家也怕夜長夢多。尤氏獨木難支,究竟無可奈何了。
    目今且不說尤氏如何張羅婚事,只說尤三姐兒的陳園萬事俱備,只待開張。而在開張之前,尤三姐兒早已將手中的賢媛箋派發完畢——只除了最後五張紫金賢媛箋。
    依照尤三姐兒的打算,是想將這五張賢媛箋全部送給自己認識的皇子皇親——比如太子妃、六皇子妃、七皇子妃、十二皇子妃等。
    只是尤三姐兒乃是一介閨閣女兒,如果單槍匹馬開門見山的找上門去,終歸太顯唐突。如果能有馮氏打著陳夫人的名號相幫,這事情就好辦多了。
    陳珪自然也曉得尤三姐兒的盤算。恰好他因著寧國府那一筆爛賬險些得罪了太子妃,還不知該怎麼描補回轉。如今聽了尤三姐兒的請求,不免心下一動,開口笑道:「這可真是瞌睡著就送來個枕頭。」
    笑過一回,又向三姐兒說道:「我記著你曾說過,想要遊說這些賢媛成立一個賢媛集,為的是大家彼此能守望互助,互通有無。既然如此,莫如就讓太子妃來擔這個名義,你覺著可好?」
    尤三姐兒聞弦歌而知雅意,登時笑道:「太子妃身份貴重,賢德淑良,倘若能說服她來負責此事,不獨京中誥命女眷們心悅誠服,便是對咱們陳園來說,也有極大的好處。只不知這位太子妃願不願意操心這些瑣事罷了。」
    陳珪聞言莞爾,因笑道:「你可以準備一下。等過兩日我叫你舅母遞了拜帖去拜訪太子妃。到時候你也跟著就是了。」
    尤三姐兒頷首笑應。
    陳珪想了想,不免又囑咐道:「那位太子妃,興許會因著寧國府的緣故,對咱們陳家有些芥蒂。不過她身份貴重,賢德大度,斷然不會為難你們也就是了。」
    對於聰明人來說,有些話根本不必說透。尤三姐兒微微一笑,登時說道:「我想也是的。畢竟寧國府是寧國府,陳家是陳家。縱使兩家聯絡有親,但兩家終究不是一家,一筆也寫不出兩個姓兒來。太子妃深明大義,自然能明白我們的苦衷。」
    陳珪聞言,放心笑道:「你素來言語得當,辦事機敏。我相信太子妃娘娘也會喜歡你的。」
    尤三姐兒莞爾。又同陳珪商議了些去拜訪太子妃的細節,這才告辭家去。至於其後又做了多少手準備,則不足為外人道。
    沒過幾日,舅母馮氏果然派了馬車並跟車的四個女人,來接尤三姐兒回陳府。次日再同她一道兒去拜訪太子妃。
    尤三姐兒見了陳府來人,忙去告訴陳氏。陳氏知道尤三姐兒此番過去,是為了同太子妃商議陳園之事。少不得殷殷囑咐了好些話,這才放了尤三姐兒離開。
    彼時尤二姐兒正在房中做針線,眼見尤三姐兒包袱款款預備離開,少不得滿心狐疑。尤三姐兒瞧著尤二姐兒溫柔標緻的一張俏臉兒,忍不住上前捏了一把,開口說道:「等著我的好消息罷。只要這事兒成了,今後咱們能結交的皇親貴戚誥命貴女多而且多。到時候大家彼此互通有無,結盟為友,何愁大事不成!」
    尤二姐兒看著尤三姐兒意氣風發的模樣兒,因笑道:「我可沒有你那麼大的野心。我只想著錦衣玉食,安安穩穩過好日子也還罷了。」
    尤三姐兒聞言,嘻嘻的笑道:「想要一輩子錦衣玉食安安穩穩的,再找個不叫你煩心的好夫婿,你這心思其實也不小。恐怕比我的野心還難些個。畢竟我那野心只要我自己個兒多加努力也就夠了。你這心思卻還得有一位好郎君肯配你才是。你說這是不是很難」
    尤二姐兒聞聽尤三姐兒的打趣,少不得掩面而笑。一時羞的不行,忙起身推著尤三姐兒道:「好你個貧嘴薄舌的三妹妹。如今也學起旁人來打趣我了。我不同你理論,你快些走罷。」
    尤三姐兒嬉笑著被尤二姐兒推出了房門。且帶著蓁兒蔚兒兩個丫頭到了陳家。
    馮氏此前雖見過太子妃幾面,也不過是筵宴之上點頭寒暄幾句罷了。究竟不曾私下結交過。一時見了尤三姐兒,少不得長前問長問短,倒比尤三姐兒表現的還緊張些。
    尤三姐兒見狀,不免笑勸道:「舅母放心罷。舅母可是陳夫人,堂堂二品誥命夫人。何況舅舅簡在帝心,深得陛下與太子殿下器重,且又位高權重。太子妃娘娘何等深明大義,必然不會為難舅母。」
    不光不會為難,只要太子妃夠聰明的話,必定會竭力拉攏馮氏。正如她前幾次在筵宴上做的那般。
    這些道理馮氏都懂。只是事到臨頭,少不得緊張罷了。畢竟太子妃身份不同旁人,兩人又是私下見面,馮氏總有些患得患失,生怕自己言語有失丟了陳府的人。尤三姐兒見狀,只得說道:「舅母放心罷。還有我呢。咱們明兒拜訪太子妃娘娘,自然是為了做生意。既是做生意,我少不得同太子妃娘娘講述這些生意經。到時候只怕舅母嫌棄我言語聒噪,讓你沒什麼說話的機會呢。」
    尤三姐兒這話倒也沒錯。她確實是把太子妃當做超級大客戶來攻略的。為此她還寫了好幾份策劃案,都是在打聽過太子妃的心性喜好之後,又結合了自己對太子妃的瞭解,特地迎合了太子妃的口味兒做的。她相信老天不負有心人,只要自己的項目有誠意有利益,太子妃沒道理拒她於千里之外。
    馮氏冷眼瞧著尤三姐兒信誓旦旦的模樣兒,真不知道這個外甥女兒哪來這麼大的自信心。不過她想到相公的叮囑,叫她明日拜訪太子妃時處處以三姐兒為先……
    馮氏想了想,只得說道:「罷了。咱們舅甥兩個在家裡緊張的睡不著覺又能如何,人家倒也不知道的。莫如順其自然,反正她又不能吃了我。」
    尤三姐兒聞言莞爾。
    是夜,尤三姐兒倒是一夜好眠。無夢到天明。
    次日一早,尤三姐兒早早醒來。洗漱過,精神百倍的跑到上房給陳老太爺陳老太太請安。
    待她到了上房約有一炷香的時間後,陳珪馮氏並橈哥兒徐氏婉姐兒才姍姍而來。
    瞧見尤三姐兒紅光滿面談笑風生,陳珪止不住笑道:「果然還是三姐兒心思沈穩,遇事沈得住氣。且不像你舅母,昨夜輾轉反側幾乎一夜不曾好睡。連累的你舅舅也沒睡好。」
    馮氏聞言,又急又氣的瞪了陳珪一眼,不滿陳珪說風涼話的取笑她。
    陳珪見狀,笑嘻嘻且毫無誠意的道了歉。看得馮氏越發氣悶。陳橈徐氏並婉姐兒等人只好忍笑不語。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也幫著媳婦說陳珪的不是。眾人說說笑笑的吃完了早飯。便有二門上小廝回說馬車並跟車的人已經預備好了。
    馮氏聞言,便向公婆告了辭,且帶著尤三姐兒坐車出門。
    一時到了東宮,早有宮俾引著馮氏並三姐兒到了內宮偏殿。獻茶已畢,仍叫馮氏三姐兒稍後片時。
    待馮氏與尤三姐兒吃過了一盞茶後,太子妃這才姍姍而來。馮氏並三姐兒登時請安跪拜,太子妃笑讓賜坐。因又說道:「後宮尚有些瑣事要處理,倒叫你們久等了。」
    馮氏聞言,少不得謙辭賠笑。大家彼此又吃了一回茶,閒話幾句。尤三姐兒打量太子妃容色蒼白,身形略略清減,便笑著說了好些美容保養之事。且又送上幾盒尤三姐兒特地根據太子妃的膚質而制的胭脂香米分。
    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太子妃縱然身份尊貴,卻也是女兒身,他人、妻,既想保住如花嬌顏,也想籠住相公的心。不拘為著那一件,都不會抗拒這些能讓自己變美的香米分胭脂。
    更何況尤三姐兒調香調米分的手段在京中也是廣為人知。她手下賣胭脂香料衣裳首飾的鏡花緣更是被京中誥命貴女們趨之若鶩。太子妃也時常派人出宮採買。便是宮中的妃嬪娘娘們,也曾托人稍些香脂入宮。只因鏡花緣的胭脂香米分竟然比宮中進上的還強。
    然而東西再好,市賣的東西也比不過高級定制。更遑論是三姐兒親手所制,還是根據太子妃的個人膚質專門製作的香米分。
    俗話說拿人手短,太子妃再接過了尤三姐兒的香米分之後,態度更比先前熱絡了一些。
    尤三姐兒上輩子同客戶談判的時候,便知道投其所好的重要性。如今見了太子妃,自然也不例外。
    她知道太子妃的心結所在,便打著要替太子妃看手相的名號,巧舌如簧舌燦生花,說了不下一籮筐的吉祥話。還都是「言之有物」「引經據典」的卦象術語。
    哄得太子妃眉開眼笑,登時去了剛見面時若有若無的隔閡芥蒂。
    大家彼此既寒暄開了,太子妃便也不再端著架子。因笑道:「我聽說寧國府賈家聘了一個寒門小戶之女為長房孫媳。不知尤三姑娘可有耳聞?」

  ☆、第一百一十四章

當馮氏並尤三姐兒從東宮告辭的時候,天色已近掌燈時分。宮門都快落鎖了。若不是害怕宮門落鎖後馮氏並三姐兒不得家去,太子妃仍要苦留一頓晚膳的。
    太子妃如此熱忱備至,別說來之前的那點子小小芥蒂了,便是尤三姐兒懇請太子妃賞臉擔任賢媛集會長一事,太子妃也是極為樂意的。
    兩人一路在宮俾的引領下出了宮,上了馬車。馮氏方才大松了一口氣,拉著尤三姐兒的手兒笑道:「真真兒是嚇死我了。方才我見太子妃娘娘提及寧國府求娶秦氏女之事,還不曉得要如何答對。幸好你言語機靈,不但哄得太子妃高高興興,亦且將此事全都周全過去了。想必太子妃娘娘再不會對咱們陳家心懷芥蒂了罷?」
    尤三姐兒聞言,便笑道:「本來也不是咱們陳家的事兒,咱們何必去背那個鍋。至於寧國府的珍大爺腦子灌了水,旁人又怎能勸的住呢?俗話說個家門另家戶,即便是兩家聯絡有親,咱們也不好摻和人家的內宅私事。太子妃娘娘深明大義,自然明白咱們的苦衷。至於我方才說的那些話,也不過是太子妃自己的意思,由我替她說出來,咱們大家彼此都好有個交代罷了。」
    如若不是太子妃心如明鏡。今日之事,也不能這麼妥善的周全過去。
    馮氏聽了尤三姐兒一席話,仍舊笑道:「你說的這些我就不懂了。我只知道今兒若不是你,換了旁人,即便是說了這些話,也未必能叫太子妃娘娘展顏的。可見什麼話分什麼人說。即便是同樣的事情,有的人說出來便叫人安心,有的人說出來便叫人煩心。如今你既入了太子妃娘娘的眼。今後往來交際,也就有了幾分底氣了。」
    尤三姐兒微微一笑,也是欣慰於自己馬到功成,到底沒有白跑一趟。
    既說服了太子妃來擔任會長之職。下剩的事情就更加好辦了。也不過是約個時間,將收到賢媛箋的誥命女眷們都約到陳園,之後大家坐在一起吃吃喝喝,閒話一回。再做些後世習以為常的香薰沐浴,泡個熱湯,好生舒散舒散。
    這樣的流程對於後世穿越而來的尤三姐兒來說,實在是習以為常。不過對於這些成日家被拘在後宅的誥命女眷們來說,卻非常新鮮。
    一天舒舒服服香噴噴的享受下來,整個人不但容光煥發,就連心情都好了許多。至晚間家去的時候,尤三姐兒又按照各人的賢媛箋的品級不同,分別送了鏡花緣特地為陳園貴客準備的香米分胭脂等小禮物,也都是只對內不對外的。
    有吃有喝還有得拿,又玩得很是開心。諸位誥命女眷們自然對陳園對尤三姐兒都抱有不錯的好感。之後尤三姐兒又找機會聚了兩回,閒談說笑遊樂散淡一番。大家彼此略微相熟,談論的東西也從時興的衣料首飾花樣兒慢慢涉及到各家家務人情。
    如此這般又過了兩個多月的工夫,陡遇盛夏暴雨,洪澇糟蹋了幾處生民。尤三姐兒有意無意的提起可以賢媛集的名義籌措銀兩物資支援朝廷賑災,也是為天下蒼生盡一己之力。
    尤三姐兒此舉早同太子妃通過氣兒的。太子妃便也順勢而為,極力促成此事。眾誥命女眷們或心懷慈悲,或不以為然,但誰都不會當面駁了太子妃的好意,於是大家彼此有商有量,果然促成了這第一筆慈善賑災款項,皆由太子妃娘娘親手交由太子,再由太子上交朝廷,以表心意。
    而陳珪則趁機暗示言官御史上奏表彰各家誥命女眷心懷朝廷心懷百姓之德。永嘉帝龍顏大悅,親自下旨贊揚了以賢媛集為首的誥命女眷們。
    霎時間陳園並賢媛集名傳天下。尤三姐兒又趁勢提出將慈善賑災一事妥善籌辦,變成一個常例。同時邀請賢媛集內德高望重的誥命擔任理事,與太子妃娘娘相互協商,共同協理賢媛集的一切慈善活動。其他女眷則監督每一筆款項的來路去處,務必要做到財務透明,支出清晰。
    為此尤三姐兒還特地培養了五六個善於管賬理事的女賬房,此刻也終於有了用武之處。
    尤三姐兒為了促成陳園並賢媛集能名傳天下,明裡暗裡做了不少事,且樁樁件件環環相扣。明顯是早有預謀。
    此事如今躍然於水面,別說各家誥命女眷皆非蠢人,便是其他不相干之人,也感覺到了尤三姐兒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過諸位誥命們在陳園享受的十分開心,況且如今名利雙收,於人於己多有裨益。倒也用不著計較尤三姐兒究竟在想什麼的。
    至於尤三姐兒行此舉動,也不過是為了更好的經營生意。如今陳園與賢媛集名傳天下,京中仕宦清貴誥命貴女們不拘是為名為利還是為了人脈交際,皆想入集,且又限於陳園的會員制規定而欲進無門。少不得打聽了現是會員的各家女眷們,尋情找門路的想要得一得一封薦書,再捧上一年好幾千兩的會員費想要得一張賢媛箋。便是外省的大員女眷們,也都對陳園趨之若鶩。更是打點了厚禮賄賂賢媛集的誥命們。只求一份薦書。
    眾多誥命貴女眼見如此,也樂得享受世交親友之奉承巴結,做足了姿態拿足了好處,才引著眾人入了園來。
    尤三姐兒更是因著此舉賺的盆滿鉢滿,叫人眼紅不迭。每每言語閒聊,少不得打趣笑問尤三姐兒又賺了多少銀子。
    尤三姐兒見眾人都很關心這事兒,便又拋出了另外一個大餌——便是請眾人拿銀子入股,也參與進陳園的日常經營。
    賢媛集內的諸位女眷們原還眼紅尤三姐兒能日進鬥金,且又佩服尤三姐兒智謀機辯,總能想出各種各樣的法子來撈銀子。卻著實沒有想到尤三姐兒竟然能大方到請她們入股共賺銀子。一時間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更不知道尤三姐兒在打甚麼主意。
    尤三姐兒又能打什麼主意呢?不過是學著後世企業經營上的融資上市罷了。如今這個世道,想要上市是沒什麼可能了。不過邀請大家融資進來,利益均沾的同時也是風險平攤的意思。
    當然,尤三姐兒作為陳園的創始人以及決策人,要佔據絕對的「控股權」也是必須的。
    至於賢媛集內的其他誥命們,也須得在其砸錢入資之前把事情分說明白——想要湊份子賺錢可以,卻也只能享受年底分紅,至於經營權決策權,卻是不要惦記了。
    諸位誥命們原本就是眼紅陳園日進鬥金的闊綽,如今見得自己能分一杯羹去,哪怕是沒有經營決策權,也都樂得無可不可。登時便打點了自己的嫁妝梯己過來參股。
    尤三姐兒趁此機會又攬入一大筆巨資。好在她早已想好了後續的投資計劃。便在各家誥命融資過後,將各項投資搬上議程。
    第一件事,便是以鏡花緣的名義成立了一份「女報」。說是「女報」,其實也不過是仿照此時的邸報而制的一份共深宅女眷們閱覽的小報罷了。上頭的信息也無非就是京中時興的衣料款式,首飾花樣,八卦秘聞,章回話本等等,內容堪比後世的時尚雜誌。
    因著賢媛集的會長乃是太子妃,理事並會員們也都是各位皇子妃以及三品以上的誥命夫人世家貴女。所以尤三姐兒在提出成立《鏡花緣報》的時候,眾人且沒想到那麼多,也沒擔心過輿論如何。反正這份報紙也並不對外男開放。
    既然有了報紙,自然少不得要拉招商廣告。
    尤三姐兒索性先同賢媛集內的誥命夫人們交代一聲,看各位誥命是否願意讓自家的陪嫁鋪子在報紙上打個廣告什麼的。至於剩下來的空版,才去外頭招商競標。
    這部分的收益因著《鏡花緣報》才剛剛創刊,既未見得報紙發行量也未見得廣告效益,所以來「投標」的商家也都是將信將疑。尤三姐兒便將頭三期的廣告刊位半賣半送,且算是酬賓了。
    而後尤三姐兒又提議各家誥命女眷們將自己手上的嫁妝鋪子的客戶信息拿出來,大家彼此共同成立一個商業聯盟。到時候既可互通有無,也能守望相助,形成一個比較穩定的產業鏈……
    總而言之,當尤三姐兒忙的昏天暗地,好不容易將手上的人脈與各項資源整理明白整合成型的時候,外頭早已是夏去秋來,葉染金黃。
    還是陳氏提醒了尤三姐兒一回,尤三姐兒才猛然想起,原來快到了寧國府操辦喜事的日子。
    寧府賈珍替兒子求娶了一位寒門小戶之女。此事早在兩家交換庚帖之後便已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
    許多世家勳貴不明就里,都曾暗暗打探過此事緣由。因此秦氏女同東宮的那點子瓜葛,早已成了長安城內不宣而知的秘聞。
    太子殿下還曾因此被聖人訓誡過一回。好在陳珪早有計議,君臣二人暗中籌謀了一回,倒也讓此事不了了之。不過太子殿下仍舊因為此事對寧國府多有不滿,認為賈珍行事冒撞,不堪大用。
    太子殿下的口風一漏,滿長安城內的人都在嘲笑寧府賈家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不過兩家早已交換庚帖八字定了姻親,木已成舟,容不得賈家反悔。這一門親事還得如約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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