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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影視)那些年那些禿驢》作者:童歸寧【完結+番外】

《(綜影視)那些年那些禿驢》作者:童歸寧【完結+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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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禿驢們的心事
佛曰不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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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上)

  正是江南暑末,青青提著一簍新鮮蓮蓬去鎮上作價。

  有熟識的船娘瞥到岸上的青青裙擺搖曳過去,便笑著招呼:「桑家的小娘子,這是要賣蓮蓬去呀?」

  摘了蓮蓬,還要將蓮子一粒粒剝出來,青青恐被人占了便宜,不被佔便宜面上又不大過得去,清脆的嗓音便應和道:「賣了蓮蓬給爹爹抓藥,若有餘錢還需拾掇那破了口的漁網咧!」

  便是那原打算佔便宜的,現下反倒不好開口了,船娘笑道:「快去快去!莫等天晚了!」

  青青賣的是生蓮子,一粒粒青得發翠,她有巧思,剝了蓮子的蓮蓬並不丟棄,而是拿刀剜空,裝上一捧新剝的生蓮子,一捧兩文,清清爽爽利利落落。

  然而夕陽都下了半個,卻一捧都沒賣出去。

  路上人漸稀少,青石板修的路越發冷清,暑氣消了後,絲絲涼意便竄上身來,青青無奈收拾起了背簍,心想難免又要去看那藥鋪掌櫃的臉色,忍氣吞聲給爹爹再佘一副藥來。

  正要起身,卻見一隻素手按下自己背簍,那五指纖纖兼且指甲圓潤,好像在夕陽紅霞下要放出光來。青青莫名一慌,松了背簍,突然想把自己因為修補漁網而長滿老繭的雙手背到身後去。

  對方見這小娘子害羞了,捂嘴輕笑,眉眼彎彎的樣子青青形容不出,只覺得好像廟會上見過的觀音娘娘般不可方物,丫鬟見這頭梳雙包的小漁娘又純又蠢,「噗哧」一笑問道:「這蓮子怎麼賣?」

  青青方才醒神,紅著臉道:「兩文一捧,是午後新剝的,又甜又糯,姐姐若不信可以嘗嘗。」

  那纖纖手指果然拈了一枚蓮子送進口裡,櫻桃小口不過那蓮子大小,編貝玉齒更如那雪白蓮心,她微微頜首,美人尖妙不可言,聲音賽過落日後夜鶯:「果真新鮮,唇齒留香。」

  「既如此,便來兩捧。」突地有個男聲加入:「在下正需生蓮子入藥。」

  青青抬頭去看,見是個遊醫打扮的男子。自家爹爹看不起坐堂郎中,多是請遊醫看的病,再出藥方子讓青青抓藥。只是青青見過的三五遊醫都不似眼前這個,或者說面前的男子並不似遊醫。

  眉目清朗,溫文有禮,身上衣袍乾乾淨淨,青青不曉得怎麼拒絕,自家的蓮子方才還無人問津,這會兒竟奇貨可居?

  那丫鬟便著急道:「這蓮子是我們先要了,這位公子明日趕早吧。」

  「醫者不自醫,這位公子該當去藥鋪問診抓藥的。」青青眼裡的觀音娘娘清甜嗓音將人擋了回去,又對青青軟聲道:「以後你若新剝了蓮子,就送到八支巷口的德春堂,尋常抓藥也好叫掌櫃與你便宜些。」

  青青激動地抓住背簍,想要謝對方卻並不知對方怎麼稱呼。

  觀音娘娘飄然而去,臨行前道:「往後你就叫我白姐姐吧。」

  青青往德春堂而去,那遊醫跟在她身後,青青是船上人家,只見過隔壁那條船上打著赤膊撈魚的牛二哥,哪裡見過這樣年輕輕的公子,緊張地不知如何是好,出口卻是斥責:「你跟著我作甚?」

  那遊醫怔愣一下,須臾溫和笑道:「在下姓許,與小娘子同路而已,只是去德春堂抓藥。」

  青青猛然想起對方買生蓮子是為了治病,臉漲得通紅,只好低著頭快步往前走。德春堂就在八支巷,是鎮上最大的一間藥鋪,掌櫃許是已經得了吩咐,痛快收了生蓮子,青青又花兩文給爹爹抓了治咳嗽的藥,平日在城北的藥鋪得用上五文。

  青青覺得那位白姐姐長得像觀音娘娘,心地良善也似觀音娘娘,等藥包的時候她不由偷偷去打量那遊醫許公子,那人正坐等郎中切脈。

  他前頭還有七八人,至少還需小半時辰才能輪上,許公子卻不急不躁,仿佛等得甚為愜意。青青覺得這人氣度非常,不像普通遊醫,轉念一想醫生要看懂醫書必也得識字的,讀書人說話做事到底不同一般。

  自己同白姐姐還有許公子,真是雲泥之別。

  此後青青去德春堂送蓮子,五次裡也有一兩次遇到這位許公子的,客氣之餘也問上一句對方身體是否康健了。

  往往這時那許公子便笑意盈然說自己已經大好,不過藥卻是繼續要吃直到痊癒,又說自己所抓之藥裡頭有青青賣給德春堂的蓮子,不免還要謝謝她的。

  青青便紅了臉不敢接話。

  日子久了,青青慢慢知道那白姐姐便是德春堂當家的娘子,只是當家的一年裡總有大半在外頭天南海北地購置藥材,搜集稀罕藥方,放著如花似玉年輕輕的娘子在家,只一心對藥癡迷。

  風浪大時不好出船,漁娘們便聚在一個船篷篷裡說些趣事,說得樂起來船篷篷便蕩得東倒西歪,船娘們反而越發樂了,開始說些青青並不懂的葷話。

  有幾回話題扯到德春堂上,有幾個給德春堂當家外出搖過櫓的,直說那是個憨人,不守著家中娘子,偏要做那風吹日曬的愚人,指不定家裡哪日就多了一個狗洞了。

  青青嫌她們講話污穢且不避人,閒話傳進了自家的船篷篷裡來,她不願聽也聽不懂,白姐姐那是觀音娘娘似的好人,哪裡能和狗洞扯上關係。

  下了半旬的雨,江上放晴水位上漲,往來之人絡繹不絕,船上人家都顧不上打漁,做起了迎來送往的活計。因著渡江之人多而擺渡之船少,單程開到二十文的高價,青青的爹病重,她不過一個稚齡的小小女孩,不敢出頭掙錢,只好遠遠地停在碼頭邊上攬客。

  偶爾有渡客要詢價的,見是個女艄公,便搖搖頭去了。

  青青頂著日頭等了半天,等來一個怪人,戴著遮陽的草帽,身上穿著短打像是做體力活的,腳上布鞋已經磨出了洞。青青有些害怕,不想那人上前來問:「去八支巷那裡的碼頭,您出個價。」

  他說話客氣,青青便放下了心,再一看草帽下的那張臉,頓時覺得日頭太大把自己通身曬紅了。原來這位渡客五官方正、眉如折刀,青青也聽爹爹說起過這些年江上遇見過的客人,所謂「男子漢」應該就是如此。

  他隨身一擔行李,散出一股淡淡的草藥清香,在青青心裡平添好感,她一個女孩生意難做便主動放下了價錢:「客官不嫌棄我人小力單,那就收您十五文,只是怕手上氣力不足,耽誤了您的行程。」

  行價是二十,青青只收十五,且把話說在了前頭,裴修海覺得這個女孩很實誠,便起身將行李擔到了船上,朗聲道:「麻煩開船吧!」

  青青一喜,做成這單生意再賣兩回蓮子,只要省吃儉用,除去給爹爹抓藥,足以攢下五六文的積蓄,日子也有了盼頭。

  船行江中,青青偶爾順手撈些蓮蓬,裴修海見了便問:「蓮子去了芯曬乾才好,不然發苦。」

  青青回道:「不曬,我是要把生蓮子賣給德春堂。」

  德春堂藥物進出的數量頗大,哪裡有零碎向漁人收購的道理,但生蓮子的確是越新鮮越好,裴修海想到自家娘子菩薩心腸,大約是想幫幫眼前這個貧窮的小漁娘,便也釋懷了。

  外出半年才回來,想到因自己常年外出獨自支撐德春堂的妻子,裴修海又是激動又是愧疚,不免有些情怯,反而想從青青嘴裡知道自家娘子的近況。

  青青沒有防人之心,便將自己遇見白姐姐的事情一一道來,直說對方就如觀音娘娘一般又美又好,她只會這幾個詞,再想讚美白姐姐幾句,憋紅了臉也想不出詞兒來。

  裴修海覺得這小姑娘端的淳樸可愛,聽到她口裡自己的妻子諸般之好更是與有榮焉,青青聞他身上有藥味,躊躇了許久終問出口:「客官,我賣了許久的蓮子,卻不知蓮子是治什麼病呐?」

  這一問倒是問住了裴修海,他不是不知,卻是不好對面前的小漁娘開口,這生蓮子倒是一味好藥,可治婦人帶下,也可治男子遺~精。

  若青青知道了,免不了還要問問遺~精是什麼,許公子為何會得遺~精之症呢?好在他如今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你問這個作甚?」裴修海敷衍道:「總之生蓮子是味好藥就是了……」

  話音未落,二人才發現不知何時有兩艘小舟靠近了青青的漁船,來人放出抓鉤牢牢攀住,輕易就登上船來。此時船隻行到江心,若來人不善,這番青青和裴修海只怕凶多吉少。

  裴修海一把抓過青青將她護到身後,他走南闖北哪裡看不出眼前四個大漢乃是江匪,他臨機善變又有功夫傍身,知道一對四恐怕不能善了,只能拿錢消災,只是那四人卻不曾蒙面,既然不蒙面就是不怕旁人洩露自己長相,不會洩露的那可只有死人。

  「錢財貨物盡歸諸位好漢,」裴修海朝四人拱手:「在下只是一介商販,這位小娘子更是無辜,萬望各位高抬貴手。」

  那為首之人目露戲謔,仿佛在看垂死之人無望掙扎:「我等拿人錢財,□□,既拿了許公子的錢替他辦事,就不能收你的錢了。」他「嘿嘿」笑起來:「我這話也說得不對,你的錢我們兄弟也要,可惜不能留下你的命。」

  裴修海心往下沉,冷聲問:「許公子又是哪位?我與人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何苦害我性命?」

  青青雖怕得渾身發抖,卻聽出點端倪來,這許公子不會是她認識的那個許公子吧?那樣好的人怎會做這樣的勾當,也沒聽說許公子和人結仇啊,青青不信。

  「你做了鬼自去問那許公子,問他如何要害你性命啊,哈哈哈哈!」 不知為何裴修海總覺得江匪的話中意有所指且很淫~邪,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拼死一搏,江匪見他有些身手不好對付,便故意道:「問不了那許公子,問你家娘子也可。你若死了,自然有人睡你的女人,花你的錢財。」

  江上突然濃雲密佈,一道閃電劈下來,就像把裴修海給劈在當場。江匪見有機可趁,一刀砍在他腿上,那截斷腿落在青青腳下,青青嚇得大哭起來。裴修海失去了反抗的力氣,江匪就著他摔倒的姿勢,活生生割下了他的腦袋。

  除了要拿著腦袋回去領錢,裴修海的身體被扔進江裡,船上還有五人踩在幾乎沒過腳踝的血水裡。

  青青臉色煞白一動不動,江匪皺著眉甩了她幾個耳光,見她不哭不叫,「啐」了一口道:「莫不是嚇傻了?」

  一個斜眼歪嘴的江匪開始松褲腰帶,打頭的那個提醒他:「完事了就殺了,莫要走漏風聲。」

  青青渾身都痛,心裡也痛,小船兒發了癲似的搖擺,她終於明白那些船娘在笑什麼。她癡她蠢她傻,原來德春堂真的有個狗洞。


☆、法海(中)

  「夭壽啦!」孟婆扯過趕來的鬼差憤怒地控訴:「這個死鬼不肯喝湯。」

  忘川河水輔以彼岸花,火不停熄地煎上七日,就可得到濃濃的孟婆湯,只要一口保證你把為人時的前塵往事忘個精光,連誰是你親媽都不記得。

  孟婆幹這一行已然億萬萬年,守著七個日夜冒煙的大甕從不擅離職守,保證每日出鍋新鮮湯品,讓那些鬼魂吃飽喝足進去六道輪回。

  尋常死鬼輕易不敢作亂,今兒卻有個百年難見的硬點子,無論孟婆如何威逼利誘,這死鬼就是不張口,不張口自然是沒法灌湯了,孟婆只好喚來鬼差幫忙。

  這鬼差並沒有生得青面獠牙,只是五官仿佛被大風一陣呼啦啦刮走,臉上無分毫起伏和孔竅。他聽孟婆說罷,如一張白紙般空無一物的臉上突然裂開一道縫,裡頭伸出長而鮮紅的舌頭,舌頭上的眼睛滴溜溜地看著那個膽大包天的死鬼。

  鬼差是廣島人,死的時候被yuanzi彈的氣浪抹平了五官,因為是平民枉死且幾百年來業績突出,和其餘眾鬼從無口舌之爭,便被提拔為鬼差。上任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拔舌地獄挑了一根可心的舌頭,又在某日撿了顆眼珠。

  只那眼珠罹患青光眼,品質很一般,地府的陰風一吹,就要迎風流淚。

  奈何橋上風大,鬼差的舌頭因為眼睛不經風嘩啦啦淌水,在橋上排隊的眾鬼嚇得瑟縮在一起,唯恐被這餓死鬼一般的鬼差吞下腹去斷了投胎之路,偏那只死鬼卻杵在橋頭巋然不動。

  鬼差心想這死鬼但凡活著該是條好漢,只是入了地府蓋沒有破例的規矩,他右手一翻大喊一聲「疾」,一道鐵尺飛來插到死鬼口中,硬生生劈斷他滿嘴牙齒,對方卻咬緊牙關楞不張口。翻卷的牙床肉牢牢壓住鐵尺,一絲縫也不露,就算硬灌,孟婆湯也是一滴都下不去的。

  「你這斷頭鬼,何苦冥頑不靈?一碗孟婆湯盡忘前塵,愛恨情仇隨風散,來生富貴亦可待!」鬼差還要再勸,那死鬼卻也乾脆,脖子上一道血線悄悄一抖,頭顱碌碌滾遠了去,這回連頭都跑了,又要如何灌湯?

  孟婆也發了狠,這倔強的死鬼豈是百年一見,簡直就是五百年一見。

  「給我按著他!」孟婆支使鬼差做幫手,手裡端了碗湯就要往死鬼脖子上暴露出來的通紅的食管裡倒去,不想這死鬼怨氣極大,竟從食管裡噴出灼熱的怒火來,燙得孟婆失手把碗都扔了。

  鬼差覺得棘手,只好苦著臉道:「本差在地府兢兢業業已有千年,萬不可為你破了全勤的業績。」他咬咬牙,其實並沒有牙:「本差在輪回管事那兒多少有些薄面,你若肯喝了湯,來生是想封侯拜相或是富可敵國本差都依了你。」

  話說到這份上,是人是鬼都得心動,偏那遠遠滾開的頭顱發出「桀桀」怪笑,脖子上的食管和氣管噴出兩道火來,這哪裡是五百年一見的叛逆死鬼,簡直是千年一見的淒厲怨鬼啊!

  鬼差黔驢技窮,只好一手提著那一路怪笑的腦袋和死肉一攤的軀幹去找閻王爺想辦法。

  閻王爺是個面紅齒白的書生模樣,翹著二郎腿端詳那死鬼半晌,「嘻嘻」一笑命鬼差拔去鐵尺,將死鬼的頭身接好,這才嘖嘖有聲道:「這賤婦夥同姦夫謀殺親夫,又謀了個殺人劫財的假相,你落在這對賤人手裡還真是挺慘的。」

  死鬼吐出一口碎牙,知道上座是地府頭頭,「砰砰」磕了三個不含糊的響頭:「小人乃鎮江人士裴修海,家中世代經營藥鋪,雖稱不上是大善人,卻也是得鎮江百姓交口稱讚的良心藥商。誰知我那妻子不甘寂寞,夥同姦夫買通江匪取我性命,砍我雙腿,斷我頭顱,小人怨忿難平,懇請大人做主!」

  閻王爺眯了眯眼,語氣卻是調侃:「這陽間的事萬萬沒有地府插手的理,你死了就是死了,本座至多讓你重新投個好胎。」

  是這個理沒錯,裴修海竟說不出不對來,可他不甘心:「難道這對賤人就可心安理得當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嗎?」

  要是這對賤人果真惡有惡報,他去投胎自然未嘗不可。

  「崇元七年,鎮江人士許某攜妻白某上京為太后治病,獲皇帝欽賜『妙手仁心』牌匾一枚。因有恩于天子,故折去業報,改換輪回,許以九世愛侶、福壽雙全之運。」閻王爺指指手裡的往生鏡,讓這死鬼看看自己所言非虛,像是嫌笑話不夠多又道:「用的是你求回來的藥方,煎的是你采回來的草藥,原本這份功德都是你的。你呀還是速速喝了孟婆湯去投胎,說不定下輩子會有更大的造化。」

  死鬼眼睛裡氣得滴血,複又噴出火來,想到自己死無全屍之慘,這對賤人卻偏得這番奇緣,天理何在,公義又何在,他大吼出聲:「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這連聲「不服」幾乎掀了閻王爺的辦公桌,閻王爺擦擦冷汗:「你這又是何苦。」

  「我不服!」

  真是難伺候,要不是看你後臺大,此番下凡歷練情劫,本座才不興這樣勞心勞神呢?!閻王爺「嘻嘻」亂笑,拿出生死簿翻到先前折角的一頁道:「地府專司黃泉事,不管陽間物,本座看你可憐,不妨助你一臂之力。這金山寺有一法號為法海的小沙彌剛剛散去兩魂一魄,你若投身在他身上,便可還陽。」

  死鬼眼睛一亮,金山寺就在鎮江,自己要報仇豈不是輕而易舉之事?他雙眼情不自禁地噴出火來,差點燒了閻王爺的官服:「我願意!我願意!我什麼都願意!」

  「本座有條件!」閻王爺翹起腿,撣撣焦黑的衣服下擺:「你在金山寺修行五百年,若佛渡了你的心,往後你會有大造化。若修佛修不去你的戾氣,五百年後你要去報仇,本座絕不阻止!若不及五百年你動手報仇,頃刻就灰飛煙滅。」

  死鬼一點猶豫也沒有,「砰砰」又磕響頭:「閻王大人請助小人還陽,小人定然遵守誓言。」

  閻王伸手一抓,把死鬼的這縷魂氣喂進嘴裡,投生還陽乃是大法力,非閻王爺親自出馬不可。無臉鬼差想不通這個死鬼緣何值得地府大費周章,閻王只好笑笑腹誹,自己這是委實無聊,而嘴裡這個魂魄又著實得罪不起。

  金山寺裡小和尚清晨挑水打翻水桶,因此染了風寒一病不起,大和尚探他鼻息,已經氣若遊絲,須臾胸前的起伏就停了,正想念一段經文超度一下,不想半死過去的小和尚突然咳嗽了起來。

  大和尚連忙又捏著他鼻子灌了半碗藥,把個小和尚救了過來。

  閻王爺用了隱身法門,手上捏了個訣,將嘴裡的七彩魂魄吐進小和尚空空的靈台,見小和尚醒轉,他著鬼差去山下給自己打一壺酒算是慶功,抬腳跨出山門便唱起陰陽怪氣的調子:「別家官人乖又乖,我家官人呆又呆,站起像個樹墩墩,坐起像個火燒岩。太陽落土四山陰,這號屋裡難安身,但願天火燒瓦屋,但願猛虎咬男人。斑鳩叫來要天晴,烏鴉叫來要死人,死人要死我官人,死了官人好出門。」

  嘿嘿,死了官人好出門。

  五百年一晃眼,刺溜就晃到了尾巴上。

  小青卷著尾巴吊在房梁上,看白素貞同許仙在帳子裡糾糾纏纏。她不是人而是妖,障眼法對她不起作用,只見姐姐比自己還粗碩的尾巴卷在許仙腰上,托著許仙瘋了一樣癲著,跟醫術裡說的痰迷心竅似的。她看得無聊,偏巧紅帳子裡的二人換了姿勢,小青見到那處關隘,不由覺得尾巴發緊打了個冷顫,她不曉得這事體究竟妙在哪裡,許仙那物比起姐姐的尾巴固然小巧,捅進肉裡也是疼得吧。

  讓人捅進肉裡就算是喜歡上了?小青扯起頭髮撚了幾絲,心裡想著若是自己明白了喜歡的滋味,定要一口一口將對方吞進肚裡,方才算得上狠狠地真心真意。

  白素貞同許仙新婚甜蜜,小青這個懵懂妖精也不覺得長針眼,反倒是歡歡喜喜瘋言瘋語,鬧得白素貞時常尷尬。轉眼端午到來,白素貞幾番對小青耳提面命,務必小心再小心,小青渾不在意敷衍應對,白素貞曉得她孩子心性不好拘束著,否則要適得其反,便把小青支了出去玩樂,盤算著過了端午再召她回來就好。

  出事的卻是白素貞自己,一杯雄黃酒破功露相,把個沒用的許仙生生嚇死了。

  也是九世愛侶之命到了第九世,功德力早已減弱才出了這番變故。但以白素貞千年修行,要取了南極仙翁的仙草救活許仙並非難事,想必第九世還該有個好結局。

  小青覺得千里迢迢跑到仙界又累又險,自己修為又比不上白素貞,盜仙草對她著實是件苦差,她踢了一腳地上死狗樣的許仙:「死了就死了唄!這男人有什麼好,姐姐若想要大可以再找一個!再說人又有什麼好,一個個人模狗樣、腸黑肚爛的壞東西,哪裡比得上做妖精!」

  白素貞氣急,甩了小青的手:「你不去我自去!」

  許仙渾渾噩噩被拖進地府,閻王知道他要來,曉得這人九世愛侶、福壽雙全之命還死不了,便著人將許仙扔在一旁。閻王一雙眼看透世情百態,曉得一條魂魄世世不同,這人如今一副迷茫怯懦的傻相,第一世偏偏是個膽大包天的主,莫不是那時膽氣都給用完了?

  掐指算算今天正好滿了五百年,也不知道佛祖有沒有渡化那位一心報仇的大爺。

  想到這煩心事,閻王爺伸出長腿,踹得許仙圓潤了。

  法海今日五百年期滿,經過這漫漫修行,仇固然要報,卻並不急於一時。因他自小從未出過寺門,悶頭修煉一舉成為得道高僧,二百五十歲的時候接過掌門之位,道行高深受到各路人馬覬覦。他雖不出山門,魑魅魍魎卻要破門而入見他,法海見過發願的香客、偷盜錢箱的蠡賊、禪房幽會的癡兒甚至垂涎他這得道高僧元陽的小妖,見得越多,想得越少。

  未出過山門的法海,像已走了萬里路。

  這日他一隻腳才踏出山門,就感覺到兩道妖氣一前一後竄過天際,何時妖怪已經這樣大膽猖獗,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競逐於人前。法海腳下一蹬,已有法力騰升而上,轉眼已追到距離二妖不足百里之處。百里開外乃是南極仙翁所在,折返的二妖同追來的法海撞個正著,白素貞護住那救命靈芝打算惡戰,小青已將她送遠:「姐姐,我來會會這禿驢,你先救許仙!」

  法海認出白素貞就是那負心的賤人,許仙也必是那姦夫無疑,不由目眥欲裂,抬手便是降妖取內膽的羅漢掌,小青心裡一驚,但她自恃五百年法力,可與法海纏上幾招,半炷香後毫無懸念地落了下風。眼看修為毀於一旦,法海頭上光光突地點醒了她。

  這頭上有毛沒毛,不都是男人嗎?只要是個男人,□□二兩肉就是要害,小青想起姐姐與許仙在紅帳子裡那浪蕩樣,便計上心來。

  「大師饒命。」小青做討饒狀:「我不過受那白蛇脅迫,既然打不過大師,就不攔阻大師去路。」

  法海著急要追白素貞,便撇下投降的小青,又要縱雲追趕。小青一條長尾瞄準法海褲腰帶,端的是俐落神准,她修行不如白素貞,尾巴纖小可愛,繞著法海圈了幾圈驚道:「大師好法器,這哪裡只有二兩,分明值得半斤!」

  法海是五百年未出山門的童男,突然被人拿住要害,丹田之力泄了個空空,頓時軟下身來。


☆、法海(下)

  法海千謀萬算,斷斷想不到報仇之計還未達成,自己就栽倒在一介小妖的齷齪伎倆之下。

  小青哪裡懂人間愛恨羞恥,她拿捏住法海要害不放,二人同墜下界一處荷花池,荷花清淨之氣可滋養靈台,法海暗暗積蓄丹田氣力,可惜離成功一步之差被小青發現,拿著尖尖的蛇尾狠狠一紮,法海頓覺又痛又麻,功虧一簣。

  如是幾番掙扎,法海恐怕金剛羅漢身都要成面疙瘩,但他怎麼可能跟個妖精求饒?

  五百年修行,雖到底沒有磨去他報仇的初衷,大是大非、大徹大悟的三觀卻已經樹立,就算今天成了妖精的盤中餐,少不得下地府和老相識閻王爺打個招呼,看能不能再通融五百年,來日又是一條好漢。

  這樣一想,法海放空一切念起經來。大石頭上端坐的僧人白衣勝雪,眉心一點紅痣豔豔欲滴,小青看得心癢,曉得法海這是沉默地抵抗,便大著膽子拿小指頭去點那紅痣,堪堪一觸,就覺得豐沛氣力滾滾湧入。

  「大和尚好法力!」小青細細體會,驚喜道:「這是元陽。」

  小青還未化形之前,是一尾活潑的小青蛇,住在枯葉累就的樹窩裡。隔壁山洞的鄰居是一隻修行才兩百年的狐精,騷氣十裡外都聞得到。因為蛇精鈍感而天生冷情,且每年還要冬眠,二妖反倒是相安無事,除了狐精每次勾搭男人的時候叫得太大聲影響了小青長達一個冬日的懶覺。

  冬天過去小青一覺醒來,發覺狐精竟然已經有二百五十年修為,作為勤學苦練的妖精,不免要虛心請教一番。狐精並不藏私,大大方方地把法門告訴她,小青這才知道她緣何這樣大方,只因此法蛇精用不得。

  蛇精內腑陰冷,若修習采陽補陰之術,只消半個回合就能要了對方性命。狐精體質則溫和得多,同一個男人可反復采補多次,只要不傷人命就不遭天譴,被吸幹的男人只當自己縱情過度,回家好生調養一番,也有人可活到知天命的年紀。

  小青翻翻狐精的豐富藏書,對蕩秋千那一頁很是情有獨鍾,頻頻哀歎這樣的速成法門自己竟然使不得,狐精坐在昏迷的男人身上起伏,「嘻嘻」打了身下人一耳光開解小青:「此法並非完全不適用蛇精,只是你不能找這種廢物,得夠強夠壯精氣充沛把你吸得飽飽的才行。」

  再一百年小青遇見姐姐白素貞,二人拋棄妖怪身份幻化人形體驗凡人生活,白素貞成婚後在床笫之事上小心謹慎,從不對許仙用采補之術,甚至壓抑妖精吸取精氣的本能,反過來對易感疲勞的許仙灌輸真力。

  小青因此便倍感無趣,這許仙分明比狐精勾搭的男人還不如,直到遇見法海,她才興奮地意識到狐精的藏書終於能夠派上大用處。可惜此地並沒有參天樹木可以架秋千,但書上鴛鴦戲水那一頁亦很妙趣橫生。

  「大和尚,出家人慈悲為懷,不如舍了元陽成全小女罷。」小青圈上法海頸項,天真地眨眨眼睛,一手卸了法海半臂袈裟,尾巴開始徐徐動作。

  「女施主,你怎知是你取我元陽,而非你助我修煉定力?」法海知道這妖精似打算害他性命,好勝心也起,他知自己修行先天不足,六根不淨、戾氣太重,恐難成大器。

  經過五百年佛前苦渡,他其實並不打算取許白二人性命,反倒是想要二人嘗嘗佛教八苦,尤其是苦中苦的求不得、愛別離,所造業果他拿往後千年萬年修行去補換。

  這女妖精現下要試法海定力,法海清楚自己不足,也很好奇自己底線究竟在何處。無論如何,最後忍住精關、不泄元陽,正合了佛教裡歡喜禪的法門。

  法海心神一定,小青也覺著暢快,二人精氣你來我往、揉搓婉轉,弄得荷花池中星火齊吐、沸反盈天,不覺星移斗轉,竟過去一晝一夜。天際又露一絲曙光,法海額前紅痣越發鮮豔,二人交鋒到了緊要關頭,小青要嘬弄出自己要的東西,法海偏偏不給。

  她目露壞笑,暗暗運起狐精傳授的妖法,法海原本只覺山高路遠還堪承受,誰知接近山頂卻峰迴路轉、小徑逼仄,盡處一腳踏空已是萬丈懸崖,他心神一顫、呼吸一窒,再睜眼就見小青瞧著自己得意地咯咯直笑。

  「是我輸了。」法海額頭上的紅痣褪去了色,變成淺淺印痕。

  小青想要再摸,二人之間的池水突然開始翻湧,長出一朵嫩粉帶金邊的蓮花來,蓮花頃刻就盛開了,內芯結出個金燦燦的蓮蓬。鏖戰一晝夜小青已然餓了,伸手去剝那蓮蓬裡的蓮子吃,幾粒下去,原本已經遲滯百年的真氣突然破了瓶頸,從頭頂百會沖了出去,隱隱現出一道金色的光束。

  得了便宜,小青七手八腳地把蓮子都吞了,對著法海嘿嘿笑:「大和尚元陽果真是好東西。」

  不說增加了多少修為,這蓮子入口甘甜,入腹一股沉靜之氣,若小青此時能夠放下凡俗之事入深山好好修煉,必定事半功倍。

  可惜她有白素貞這個牽絆,顯見的是不能專心修煉。

  法海見她剝蓮子吃蓮子的嬌俏模樣,心中隱隱有種奇怪的熟悉感覺,五百年來他幾乎盡忘了身為裴修海的事,只記得血海深仇,眼下破了戒,他只怪自己定力果真不夠,並不遷怒小青,眼下應該速速報仇,餘生就可在金山寺安心渡化。

  「喂喂,你怎麼走了啊?!」小青嘴裡嚼著蓮子,心裡悵然若失,但她要的好處都得到了,並不明白心裡的不舍究竟是怎麼回事。

  再見就是水淹金山,法海要許白二人嘗透人間至苦,將他二人活生生拆散,強迫許仙剃度出家。白素貞懷著身孕水淹金山寺,致使生靈塗炭,自己不敵法海終力竭而死。小青痛恨許仙這廢物,殺了許仙給白素貞陪葬,她懷抱著白素貞留下的嬰兒,恨恨地瞪著法海。

  「你這沒心沒肺的臭禿驢,見不得人間真情真愛!」小青驚奇於眼裡有水滴下,姐姐告訴她那叫眼淚:「我要殺了你給姐姐報仇!」

  法海盤腿坐下,不欲與她交手:「你怎知我沒心沒肺?你怎知他們真情真愛,必定沒有辜負過他人?」

  小青根本不聽他說,化出蛇身來,蛇頭比金山寺的那口銅鐘還要大,一口咬掉了法海的腦袋。法海的身子端坐在飄浮於水面的木魚上,慢慢地隨波飄遠,漸次沉了下去。小青覺得禿驢的肉一點都不好吃,勉強磨了兩口只覺味同嚼蠟,只好囫圇吞了下去。只她哪裡承受得起法海的金剛羅漢身,腹痛得滿地打滾。

  渾渾噩噩之間,小青發現自己來到一片竹林,竹林深處是一方蓮花寶座。她緊緊抱在手裡的繈褓飛了出去,蓮花寶座上那人放下淨瓶,接住了繈褓,掀開裹著的布,那裡頭並沒有嬰孩,只有一朵蓮花。

  觀音大士把蓮花交給座下金童捧著。

  背後有只手把小青扶起來,小青去看那手的主人,只覺得那人醜得很,可她心裡並不討厭,反覺得對方正氣盈沛、器宇軒昂。再看身側,有兩人被捆仙索縛在地上,一個女的頭上生著尖尖龍角,一個男的脖子上參差著九個怪頭。

  記憶像海嘯一樣撞進小青的腦子裡,那女的龍角她一眼就能認出來。第一檔次的龍是四海龍王,位高權重家大業大。第二檔次就是徑河龍王之類,好歹還分管一方風雨,並且同四海龍王還有點親戚。第三檔次就是像萬聖龍王、烏雞國井龍王之流的,真是個「龍潛淺底」,空有一個龍身,毫無實力。

  且權威越高,龍角分叉越多,地上那女龍的角,與其說是角,倒像根幹枯樹丫。雖然層次略低,這龍女卻天生麗質,別人是十分顏色,她足有二十分人才,若不是往事糾葛,小青倒有些可憐她。

  哦,不,自己並不叫小青,自家爹爹是頗有來頭的東海龍王,自己是他掌珠一般寶貝著的三公主,反而那跪著的龍女,不過是亂石山碧波潭萬聖龍王的女兒,同她綁縛在一起的九頭怪,就是萬聖龍王的女婿九頭蟲,九頭蟲不過一個諢號,此人也是有來頭的,九個頭上覆蓋著羽毛,隱隱還有金光。

  龍三拍開身後那人的手,乾脆俐落地跪倒:「觀音大士,龍三知錯了!」

  身後那人也默默跪了下來。

  五百年前,萬聖龍女和九頭蟲二人夫妻吵架,打賭每人各偷一件寶物,失手的人就要向另一方低頭認錯。九頭蟲盜走了祭賽國金光寺的舍利子佛寶,萬聖龍女不甘心,定要做票大的,就盯上了王母娘娘的九葉靈芝草。九葉靈芝草種在大羅天上靈霄殿前,由八部天龍裡的大蟒神摩呼羅迦守護。

  那摩呼羅迦因是腹行類得道,秉性聾呆無知,任你如何引誘也不離開九葉靈芝草。王母娘娘喜愛他愚鈍忠貞,想將龍三公主嫁給大蟒神,龍三不說願意也不說不願意,話裡只抱怨大蟒神是個呆子。

  萬聖龍女便施了毒計,拿珍奇的邪物百媚生香花誘惑大蟒神,使他傾心於自己,不但助萬聖龍女盜取了靈芝草,還一力承擔王母的雷霆之怒,不肯招供主謀是誰。

  那死活不嫁、口是心非的龍三卻因此打翻了醋罎子,自那孫猴子取走定海神針,東海龍王便封閉了海藏,可這禁令對三公主無用。龍三偷偷取走剩下的神鐵,做了一把雙節棍,拿出潑婦打架的氣勢,把萬聖公主爆頭。

  只可惜九頭蟲武力值太高,龍三著實無計可施。恰逢唐僧師徒西天取經,聯合二郎神及哮天犬之力,才打落九頭蟲一隻頭。

  萬聖龍王去觀音面前哭喪,而九頭蟲的母親乃是上古神物修道成仙的九鳳娘娘,九鳳跑去王母面前求情,玉帝夾在其中左右為難,最後雙方各打五十大板。

  龍三傷了萬聖龍女性命,就拿九世姐妹之情還她;萬聖龍女與九頭蟲二人盜取天界至寶,必得嘗遍夫妻分離之苦;大蟒神被萬聖龍女勾引累得龍三傷人性命,他須拿命還情,才能得返大道。

  不想九鳳不舍兒子受苦,偷偷給兒子和媳婦改了九世愛侶之命,一直到法海尋仇,才終得果報。

  龍三想那法海果真就是大蟒神了,原來自己從前還真的喜歡過他,甚至為他殺了萬聖龍女,可如今大夢初醒,卻不知為何心中空空,回想起自己過去莽撞,倒好似別人做下的錯事般恍如隔世。

  如今人人將因果償還,了卻了孽債。

  想到家中為自己操碎了心的老父,龍三求著觀音大士放自己回家,觀音大士對她也很溫柔,賜她一張紫竹做的筏子,頃刻就回了水晶宮。

  「萬聖龍女及九頭蟲因九鳳偷改命數,需在紫竹林修行補足五百年。」觀音大士從淨瓶抽出一根柳枝輕揮,二人化成一條小龍和一隻小鳳,被金童玉女提走,而後觀音大士對大蟒神道:「你便回王母處覆命吧。」

  大蟒神從前只當龍三厭惡自己,一直到龍三找萬聖龍女尋仇,他身上的媚術破解,才驚覺龍三原來喜歡自己。想到自己以命還情,卻累得採蓮女青青喪命;投生為法海,卻不知小青就是龍三,又傷了她的心,大蟒神躊躇一番開口問道:「不知過了五百年,娘娘定下的婚姻是否還作數?」

  「貧僧並不知王母的打算。」觀音大士微微一笑,寶相莊嚴:「只是龍三公主下凡之前,曾求過貧僧一件事。」

  大蟒神的腦海裡突然略過青青的懼,小青的淚以及從前龍三的倔強神情,就算身為法海的時候已和小青修過歡喜禪,但他知道有什麼已經不一樣了。

  「看來你是悟了,」觀音大士贊許地點頭:「龍三公主求貧僧為她拔除情根,貧僧當日已經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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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上)

  觀音大士同大蟒神說了什麼,龍三此刻一無所知,且她分身乏術。

  因為東海明珠的歸來,水晶宮進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東海龍王捏著龍三的雙手幾乎老淚縱橫,他這是做的什麼孽啊!想他號稱一海之主呼風喚雨,在天庭卻掩飾不住咖位太低的心酸,兒子被罰去給個禿驢騎在胯~下,女兒不過是爭風吃醋,就被貶去下界五百年受盡苦楚。

  都是做老子的不爭氣啊,莫說天庭,就連人間都是一個拼爹的年代。

  東海龍王這回想要使出渾身解數補償龍三,龍三看著眼前排成一列的青年才俊,嘴角微微抽搐,除了其他三海的龍子龍孫,但凡有些來歷的年輕海精也齊聚一堂,連龜丞相的兒子都來了。似是曉得自家兒子條件一般,龜丞相還特地從多年積蓄中擇出五彩寶石,讓兒子在龜殼上拼了個大大的愛心來。

  龍三不好掃親爹的興,在席上應付了一番,袖裡偷藏了幾瓶海底千年冰晶水釀制的珊瑚酒溜了出來,揀了一塊平坦礁石月下獨酌。

  月華清冷如飛雪流霜,隔了一片海,與熱鬧的海底水晶宮相比竟如兩個世界。

  不想一隻毛手偷偷伸過來,被龍三警醒地一巴掌打回去,回頭一看竟是一張尖嘴猴腮的雷公臉,把龍三唬了一跳,這才訕訕道:「大聖怎的跑來東海了?」

  自西天取經後又五百年,孫悟空雖然封了個「鬥戰勝佛」的稱號,大夥還是習慣「大聖大聖」地叫他。他同東海有些說不清理還亂的糾纏,似乎他每來一次,東海龍王家族就要遭受財產經濟上的損失。

  「嘻嘻,那定海神針既然沒人受得起,借給俺老孫用用才不算暴殄天物,三公主可不興回回舊事重提呀。」孫悟空再頑劣也曉得龍三對他有芥蒂,腿一伸也坐在礁石上,對著美酒垂涎欲滴,同龍三套起了近乎:「五百年不見,公主分一杯酒給俺老孫嘗嘗唄,好歹我同你哥哥也有一番師兄弟的情意哩。」

  「你不守戒律。」話雖這樣說,龍三卻變出一隻玳瑁珠光杯斟滿了珊瑚冰晶酒遞給孫悟空:「這次第正該是王母娘娘辦蟠桃宴的時節,你倒有空找我喝酒?」

  孫悟空是天庭異類,總與那千篇一律的神仙生活格格不入,要說最能讓他提起興趣的,非王母娘娘的蟠桃宴莫屬。他若是願意放棄美滋美味的蟠桃,卻來找自己喝什麼味道寡淡的神仙酒,除非他孫悟空已經脫了猴子的凡胎了。

  「俺老孫正氣呢,」孫悟空急得抓耳撓腮,蟠桃千年一結果,錯過了就要饞上好久:「那大蟒神許久不見人,一回來就惹了王母大發雷霆,連好言相勸的七仙女都被轟了出去,如今正在天羅地織殿哭得死去活來。鬧成這樣,七仙女哪裡還記得去摘什麼蟠桃,王母連請帖都無暇去發。」

  這番話說完,孫悟空偷偷去看龍三臉色。

  瞧瞧,連這不通情根的石頭裡蹦出的猴子都知道這事和自己有關了,龍三只得苦笑。你想要的時候,百求不得;你不想要的時候,又脫不了身了。

  王母娘娘在天庭唯我獨尊,當年七仙女當中最小的那個迷上凡人,還不是被她棒打鴛鴦、天人永隔。她認定的婚事,怎樣都是要做成的,偏偏被萬聖龍女打了臉;如今她落了面子打定主意再不管這件婚事,大蟒神便是在淩霄殿跪穿了膝蓋也無濟於事。

  龍三不欲舊事重提,而且物件還是頑石一般的孫悟空,她打了個寒噤,心思滴溜溜一轉,反問道:「大聖若覺得無趣,何不去找你師父及兩個師弟,五百年再聚首,定是一番佳話!」

  突覺得海風有些冷,孫悟空拉了拉身上的虎皮連身裙,倒忘了自己是金剛不壞之身。

  「嘿嘿,這不是忙得脫不開身嗎?」孫悟空顧左右而言他。

  龍三無情地戳破他:「你如今身無一官半職,連弼馬溫都不是,忙什麼忙?!」

  不過是和自己一樣寂寞的笨猴子罷了。

  弼馬溫是孫悟空黑歷史,旁人輕易提不得,他朝龍三齜了齜白森森的牙,反唇相譏:「那想必三公主這五百年過得有趣得緊。」

  「要我說,這五百年我可不吃虧。」龍三也不服輸:「雖然我是下凡歷劫贖罪,但歷劫的卻不止我一個。大蟒神、萬聖公主、九頭蟲還不是個個討不了好……」

  她突然想起什麼,猛地噤聲。原來孫悟空雖得了個「鬥戰勝佛」的名號,卻又稱不上真的百戰百勝,細究起來,至多算是百戰九十九勝。這唯一的差池,恰恰就應在九頭蟲身上。當年九頭蟲手持一柄月牙鏟,與孫悟空大戰三十回合不分勝負,後被二郎神、孫悟空聯手擊敗,哮天犬咬掉其一顆頭顱,之後便逃亡而不知所蹤。

  試問天庭若真要緝拿,哪裡有捉不到的道理,孫悟空自己都被佛祖壓了五百年不得脫身。說到底還不是九鳳娘娘求到了玉帝和王母面前,最後數罪並罰下了凡間五百年,這事卻是瞞著孫悟空的。孫悟空是一根直腸子,並不耐煩天庭也講人脈官場一說,若他知道九頭蟲被輕輕放過,定然是要追到天涯海角,拼出個你死我活來。

  龍三卻嘴快洩露了這個天機。

  孫悟空是何等樣的一隻猴子,哪裡能瞞過他的火眼金睛,他嘿嘿笑著繞到龍三面前:「想必公主是見過九頭蟲了,還請賜教他現在何處?」

  想到當年孫悟空是如何大鬧天庭的,龍三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容俺老孫猜猜,那龍王老兒可是好面子,到處宣揚自家閨女是歷練五百年榮歸故里,乘的是觀音大士賞的一隻紫竹筏子。」孫悟空撓撓頭頂的毫毛,嘻嘻冷笑:「紫竹林果然是藏人的好地方。」

  龍三只好硬著頭皮勸他:「大聖留步,這番恩怨已過五百年,九頭蟲同我下凡歷劫,也頗受了苦楚,他如今被觀音勒令面壁思過,想必已經知錯了的。」

  「若只是恩怨,公主未必太小看俺老孫!」孫悟空拿手指在耳邊一招,如意金箍棒見風就長,曉得這寶器的厲害,龍三嚇得後退一步,孫悟空逼上前去正色道:「他同俺老孫戰個平手,值得佩服!他臨陣脫逃,俺老孫不齒他為人,心心念念要找他,不過為著決出個勝負,若僥倖勝了,俺老孫定喜得喝上三天三夜!若不幸輸了,這『鬥戰勝佛』的名號不要也罷!」

  一陣疾風掃來,龍三趕緊拿手掩住頭臉,隱隱看到那孫悟空朝天躍起,頂上金箍在月光下映出冷光來,他竟是橫劈腳下海面,一萬三千五百斤的烏鐵震得海底轟隆作響,海藏裡平日輕易見不到的生物紛紛躍出水面。

  龍三定睛一看,竟是專用來上供玉帝的魮魚,鳥頭魚身百年難得一尾,此魚一叫身上就會落下寶珠和美玉。若是拿來烹飪,生片如金齏玉膾,蒸煮又香甜若乳。

  此時龍三腳下何止一條,百尾都不止。

  孫悟空朝她拱手:「無論如何,多謝公主了!」

  筋斗雲一翻,已經飄然遠去了。

  龍三怔愣在原地,半晌急得跺了跺腳,到底無計可施。她便寬慰自己,既然九頭蟲躲在紫竹林裡,有觀音大士庇護,料想孫悟空也不至於鬧得太過分了。這猴兒只是心裡放不下那五百年勝負未解之爭罷了,若能了了他心結,莫不是功德一件?

  越想越有底氣,龍三放下心來,低頭見魮魚在她腳下亂蹦,她用通天錦囊的法門將鮮魚收了進去,自個兒留了三尾支起烤架大快朵頤,魮魚撞擊礁石留下的寶珠美玉被她拿海草串了項鍊掛在頸子上。

  女孩兒臭美,對著海裡自己的倒影左看右看,殊不知有人也從雲縫裡看她,徒留一聲嗟歎。

  孫悟空一個筋斗雲就翻到南海紫竹林,龍三料想不錯,有觀音大士坐鎮,孫悟空果真猶豫了,只在紫竹林週邊盤旋。他在南海出沒,早該被龍族發現,偏那東海龍王舉辦盛大宴會把能請的人都請過去了,如今南海空虛,無人知道孫悟空遠道而來。

  孫悟空叫出土地老兒,才知道南海龍王一家子都出門赴宴去了,而王母震怒,又不好擅動八部天龍眾,只好將觀音大士請去參謀,露了一個天大的破綻給來尋仇的孫悟空。

  孫悟空也是計癢,五百年沒打架哪裡能夠不癢。他輕易突破紫竹林的禁制,按照記憶中的位置要去找金童玉女逼問九頭蟲下落。

  紫竹林中葉聲婆娑,竹曳鳥鳴如仙樂耳,孫悟空不知怎的突然感到絲絲風聲鶴唳的味道,他五百年前久經戰場,技藝閒置久了依然堪用,頓時背上的毫毛都豎了起來!

  竹林盡頭,九頭蟲英俊的臉上只有僵冷的鐵青,他剩下的八個頭表情各異,驚訝、恐懼、憤怒、甚至還有來不及收拾的笑臉,如今八個頭散落在塵土了了無生氣,碗口大的脖頸傷口裡血還在泉湧。

  孫悟空起初吃驚,而後覺著可惜,這不是還沒打麼?如今看來,就算九頭蟲可以重新投胎來過,決出勝負也不知是哪個猴年馬月的事兒了。

  他冷靜下來,警覺地拿鼻子嗅嗅,隱約有股熟悉的騷味。

  金童玉女此時追來尋找逃跑的九頭蟲和萬聖龍女,只見到被徹底斬首的九頭蟲也是驚得不輕,玉女到底仔細點,發現幾步遠的地上還有萬聖龍女沾血的龍角,孫悟空則手執金箍棒出現在現場。

  金童玉女不約而同開始腦補一出激烈兇殘的遲了五百年的決戰,孫悟空臉色難看:「俺老孫也是剛剛到……」

  話音未落,他已經被一股炙熱的火焰噴過,生生燒焦了半邊臉的毛,孫悟空竭力閃避,好不容易看清了來者真容,竟是天上太陽掉下來了。

  紅孩兒的三味真火同這火相比,簡直就是小孩子玩燒火棍。

  金童捂著著火的屁股逃出老遠,紫竹林已經陷入一片火海,少頃就會震動天庭,此事絕無可能善了。金童跟在觀音大士身邊日久,認出了那東西的真容,對著玉女大叫:「是馱著太陽的九鳳鬼影車,快跑!」

  那東西從一團火光裡伸出九個腦袋來,鳳眼裡滴滴泣血,誓要將殺人兇手碎屍萬段:「孫悟空,你殺我孩兒,納命來!」


☆、悟空(中)

  孫悟空走過千難萬難取經路,火焰山翻得,紅孩兒打得,哪有認了這暗虧讓人燒了毛的道理?!

  未及開口,九鳳已經抖著翎毛、揚著周身大火俯衝直下,熊熊火焰包裹裡露出猙獰的九隻鋒利鳥喙來,孫悟空毫不懷疑,若是自己的金剛不壞之身觸到這上古神物的喙刃,難免也要褪層皮下來。

  他急急大叫:「你這呆鳥,孫爺爺何時碰過你那蟲兒子?!今日你不分青紅皂白尋仇,俺老孫必和你說出個丁是丁卯是卯的道理來!」

  九鳳一聲尖嘯,已經逼到眼前,九隻羽首對準孫悟空就是一陣猛啄,孫悟空拿金箍棒將自己護得密不透風。金箍棒乃是上古大禹治水所遺留神鐵,九鳳亦是不遑多讓的上古神獸,雙方短兵相接,頃刻激起高達數尺的火星。

  孫悟空一驚連忙收勢,只見兩側金箍已經微微翻卷,再同九鳳纏鬥下去,難說會否導致金箍棒的烏鐵部分受損。見孫悟空退開,九鳳並沒有窮追不捨,孫悟空火眼金睛瞧著烈火裡的九鳳,鳥喙也已經因為迸裂而流血。

  雙方站在原地默默喘氣,卻不約而同住了手。

  一滴水珠滴在孫悟空睫毛上,下一瞬便是傾盆大雨,紫竹林的火很快熄滅,觀音大士手上的柳葉沾著甘露輕輕一揚,竹林又重煥生機,仿佛剛才那場突變和隨之而來的祝融浩劫都未發生過。

  一邊躲著的金童玉女見主持大局的觀音回來,忙不迭地從隱身處蹬蹬跑了跪下:「菩薩,弟子知錯!」

  孫悟空努努嘴,也服了軟,自知若不是他好勝心起,怎麼跑來尋九頭蟲的晦氣?若不是他來找晦氣,又怎麼會晦氣得惹禍上身,如今百口莫辯,態度端正則頂頂要緊:「菩薩在上,俺老孫是不該偷入紫竹林,只是這九頭蟲之死,萬萬與我沒有關係。」

  見孫悟空沒像個炮仗一點就燃,觀音大士對他的識時務甚是滿意,便點點頭轉而同九鳳說道:「億萬年來,你忠於職守,因此當年九頭蟲之事,玉帝便只是小懲大誡。無論如何,你馱著太陽走完這一趟,天庭總會給你個交代。」

  九鳳似乎這時才從驚天憤怒裡覺出了悲傷,九隻神氣的鳥首耷拉下來。她抖抖翎毛收起神通,眾人才看見她的本體,竟是人首鳥身,雖然九個頭略有怪異,但個個都是罕有的美女、麗顏色~色不一。

  她二話不說,又朝天振翅,一會兒便見太陽照常往西而去。

  安撫了九鳳,觀音大士朝孫悟空招招手:「你隨我來。」

  又將地上九頭蟲屍身與萬聖龍女之角收入錦囊,帶著孫悟空回天庭道明事情始末,因是金童玉女懈怠致使二人偷跑出紫竹林,他們也沒有親眼見到孫悟空打殺二人,究竟是何人下手,事情便成了僵局。

  孫悟空三言兩語道明瞭原委,見一群老頭子吵吵嚷嚷地爭論,也不願意多辯駁,只咬准一句話:「俺老孫行得正坐得直,不是我幹的就不是我幹的!」

  「哦?」王母有話要說:「你說你要來紫竹林,你怎知九頭蟲在紫竹林裡?莫非有人主動告訴你這消息,其實是下套給你,好讓你做這替死鬼?」

  這話倒是邏輯縝密,然孫悟空是無論如何不信龍三會害自己。

  在座雖然是知情人,但沒有一個會把九頭蟲下落說給孫悟空聽,唯一的可能人選就是榮歸故里的龍三,王母眼尖瞟到孫悟空的虎皮裙上不慎夾帶了一顆東海珍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必定是龍三說與你聽的,」王母很肯定自己的猜想:「她與九頭蟲夫妻有舊怨,五百年歷劫對方亦沒有回報因果,她若有怨也是平常。來呀,帶我的手令,把龍三叫來!」

  天兵天將出馬,龍三很快就會被拘來,東海龍王本為了她大肆擺了筵席,哪知女兒成了嫌疑犯。席上眾人只好做了鳥獸散,龍王垂頭喪氣之余一定要陪著閨女上天庭,拼著老臉不要也要做一次閨女的靠山。

  可惜這山委實不夠厚實,王母問龍王:「龍三可是一直在筵席上沒有離開過?」

  龍王無言以對,他知道龍三或許舊愛難忘,若她看不上這場相親宴,一個人靜靜也好,故也沒有阻攔。就是出於身為父親的寬容,龍□□而沒有了可靠的不在場證明。

  龍三怎會眼睜睜看著老父為難,如今她也顧不得自己嘴快露了口風的事情,乾脆俐落跪下回話:「啟稟陛下及王母,龍三有錯,錯在不該一時口快告訴大聖九頭蟲在紫竹林的事情,」她看了看內疚不已的孫悟空繼續道:「但龍三已放開往事,絕不會多生事端。大聖雖然衝動些,卻不是濫殺之人,九頭蟲頭顱盡斷,可見恨意之深,他多年以來作惡多端,又豈止我和大聖兩個仇人?」

  話音剛落,龍三就被一股劇烈罡風掃了出去,原來九鳳在日頭西沉後趕來天庭討說法,正巧就聽見龍三口出不遜。龍王立刻招來雷電往九鳳頭上劈,正要去救龍三,龍三已經被人穩穩地扶住。

  待龍王看清那是誰,心裡複雜得緊。

  龍三拿衣袖抹抹嘴角血跡,推開了大蟒神的手。

  二郎真君適時出列,手持三尖兩刃刀直指九鳳:「大膽畜生,敢在陛下面前動手?!」

  非他要幫孫悟空或者龍三,只是當年一戰,他和孫悟空聯手只斷了九頭蟲一個腦袋,所以他很明白孫悟空的心情,卻也不信孫悟空會下這樣重的殺手。

  九鳳一聲悲鳴,眼裡已顯見因為喪子之痛而泣血:「這二人中必有一個殺了我兒,我兒雖然頑劣,但若是觀音大士願意拘了他管教,我絕無二話。但如今孩子身死未明,九鳳拼死不服!」

  這神獸自盤古開天闢地之後生自混沌,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極天櫃,海水北注焉。其中有神,九首人面鳥身,便是九鳳。她牽拉九鳳鬼影車服務太陽東升西落,後羿射日的時候,是她化作一個老婦勸說後羿給人間留下一個太陽。

  因有著這樣的大功,九鳳在天上很受禮遇,只是如何德高望重、明辨是非的人,遇著自己的孩子,總是關心則亂。

  「此事並不牽涉龍三公主。」大蟒神忽地發聲。

  王母一拍鳳椅的琉璃把手,幾乎要失態:「摩呼羅伽,趕快退下!」

  「龍三公主和大聖話別後,一直沒有離開東海,只一個人坐在礁石上喝酒,後來天兵天將下來龍宮,她才被召喚回去。」大蟒神並未住口,而是一五一十地給龍三解圍。

  九鳳利眸瞪他:「你有什麼證據?」

  「我一直隔著雲在看她,便可以作證。」

  這句話說得眾人一逕兒地尷尬,王母更是氣得臉上紫漲,呵斥大蟒神令他退下,命龍王將女兒領回家好生看管。因龍三犯了口舌,王母勒令她禁閉三月,不得見任何人。

  嫌疑犯又只剩下孫悟空一個,若是眼神可以殺人,九鳳已經在孫悟空身上剮了萬刀。孫悟空也不怵,朝著九鳳齜牙,一猴一鳥姿態百出,看得玉帝頭疼不已,但他和觀音意見相同,孫悟空雖然頑劣,卻不是濫殺之人,九頭蟲之死還需好生斟酌。

  觀音用秘音指點了孫悟空,如此這般告訴他如何應付過去,孫悟空忒地機靈:「九鳳娘娘失了兒子不好受,俺老孫也心有戚戚。只是平白給奸人背了黑鍋俺老孫萬萬不服,這便請纓捉拿兇手,三天之內若不弄個水落吃出,俺老孫就自願吃這掛落!」

  九鳳並不是不識好歹之人,她一番冷笑道:「那就擊掌為誓,一言為定。你若有違誓言,我便告到西天如來處要你好看。」

  想到被壓了五百年,孫悟空打了個寒噤。

  出了淩霄殿,孫悟空便直奔淨壇使者的辦公處,淨壇使者便是豬八戒。他貪生怕死又好美色,取經之後並沒有得回天蓬元帥的品級,只是封了個不大不小的職位。淨壇使者說著好聽,卻是處理天庭泔水和人間供品的,但這個職位雖拿不上檯面,卻能和神仙們常打交道。

  孫悟空想找豬八戒打聽九頭蟲是否還有別的仇家。

  不想卻撲了個空,童子說淨壇使者已經兩日沒有回來了,孫悟空忙用神通尋他蹤跡,發現豬八戒竟在下界造了道觀,專門用天庭的泔水煉製丹藥來斂財。這丹藥雖不至於讓凡人成仙,強身健體的效用卻很明顯,故道觀裡香火極為旺盛,豬八戒化作的人身已然是一方財主。

  做了財主之後,還同他念念不忘的高家小姐重續良緣,已經生了一子一女。因他是天界邊緣人,竟沒有被上頭發現。

  孫悟空揪著他的耳朵破口大駡:「你這呆子,若是不想我把你做的混帳事捅到天上去,就趕緊去給我打聽打聽九頭蟲的來歷!」

  豬八戒還懷抱著小兒子,小兒子見孫悟空兇神惡煞,裹著肚兜便嚎了起來,豬八戒哄還來不及,只得好言好語打發孫悟空:「我一個收泔水的,雖然同上級們有來有往,哪裡就能打聽到機密呢?」他心思一轉,準備禍水東引:「雖然咱們取經回來了,我還是叫你一聲大師兄,該幫的忙少不了還是要幫。」

  聽著這話還算舒服,孫悟空放開了豬八戒的耳朵,豬八戒被兒子一口叼住了胸前要害,齜牙咧嘴的不敢叫喚,兒子有了奶嘴便漸漸安靜下來,豬八戒便道:「大師兄與其找我,不如找三師弟。」他指指天上:「人家現在是金身羅漢,可是被打下來以前是幹什麼的?」

  孫悟空皺皺眉回憶:「捲簾大將?」

  「沒錯!」豬八戒下意識一拍手,把孩子一巴掌拍哭,忙又哄了一陣:「當初他犯的錯乃是失手打翻了琉璃盞,琉璃盞算不上什麼貴重器物,怎的處罰這樣重,不但貶落凡間,還包括每月一次利刃穿身。再想想他捲簾大將的要職,分明是聽到了什麼不該聽到的秘密。要說包打聽,那還是得三師弟出馬!」

  孫悟空抖然一個激靈,猴毛都興奮地豎起,起身就要走,豬八戒卻拉住他:「我說猴哥,若事情解決了立了大功,記得給我弄個月亮文工團匯演的位子,我呀怪想嫦娥的。」

  「你這呆子改不了臭毛病!」孫悟空笑駡,心裡卻想哪裡輪到他去看嫦娥領著霓裳仙子們跳舞,這次事情若能圓滿落幕,自己不被潑髒水就阿彌陀佛了!

  師兄師弟二人均心懷鬼胎,各自敷衍了過去。

  沙悟淨是個本分人,做人無功無過,擅作和事佬,孫悟空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太上老君的煉丹房裡給玉帝看顧要服的丹藥。對淩霄殿大鬧一事,他是有所耳聞,他雖不會主動去找孫悟空,但孫悟空來找他,他也不會把事情往外推。

  見太上老君不在,兩個童子只顧給煉丹爐打扇子,孫悟空將沙悟淨揪到一邊:「好師弟,你且同我說說這九頭蟲到底什麼來歷?」

  沙悟淨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說來是樁醜事,當年九鳳娘娘化作人身,乃是天上地下都難得的美女,九張面孔時時新鮮,同玉帝也有好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誰知那九鳳某日卻對一隻蜈蚣精死心塌地,因此得孕生子,天上仙人們還都猜會不會是玉帝遺了雨露,不想這九頭蟲越長越大,漸漸露了端倪。他同他母親雖都長了九個頭,且都覆著羽毛,然它的頭卻是實實在在的蜈蚣頭,露相的時候可把幾個仙女給嚇死。玉帝勒令九鳳把這孽子交給陰山鬼母撫養,他這身份不尷不尬,娶了萬聖龍女也算門當戶對。可到底是蜈蚣精的種,不肯走正道。」

  「那蜈蚣精呢?」孫悟空撓撓頭,想著玉帝老兒的臉,腹誹他是不是下了黑手早已幹掉了蜈蚣精。

  沙悟淨臉有些紅:「那蜈蚣精不過貪圖那九鳳的元陰,得手後修為大增,一早便將九鳳始亂終棄。據說他同積雷山摩雲洞的玉面狐狸才是一對青梅竹馬,只是蜈蚣精後來不知所蹤,玉面狐狸跟了牛魔王,給二師兄打死了。」

  孫悟空猛地想起在紫竹林聞到的那股騷味兒,可不就是狐狸的騷氣嘛,若不是沙悟淨提醒,自己還不知要用多久才能想起來!頓時一拍腦袋,覺得醍醐灌頂,調查有了方向,他便有閒心開玩笑了。

  「三師弟,」他湊上前嬉皮笑臉問:「當年你打破琉璃盞,到底是因為聽到什麼秘密?」

  沙悟淨臉紅到脖子跟,急急擺手:「說不得說不得!」

  孫悟空大笑著去了。

  摩雲洞早荒廢了五百年,玉面狐狸死後,牛魔王的大老婆鐵扇公主把這裡頭砸了個精光洩憤,誰能想到當時一片廢墟如今倒是清靜雅致,雖然不復當年奢華,卻是個能夠住人的地方。

  孫悟空心裡有了底,裡頭的人也覺出有冤家上門,正化作一道銀光要竄出去,就被孫悟空疾如閃電的出手揪住了尾巴。他把手裡的東西倒提起來打量,發現竟是一隻身量小小的銀狐,最讓人吃驚的是,這銀狐不過孫悟空前臂大小,卻挺著個足有西瓜那麼圓滾滾的肚子。

  想必這只銀狐有孕,孫悟空對她施了禁制,銀狐一時逃不了,只好變作人身,細看不過是個十五六的豆蔻少女,肚子似乎快要臨產的模樣,她跪也跪不下去,只好哭著求孫悟空饒命。


☆、悟空(下)

  孫悟空是個遇強則強,遇弱……則很有同情心的齊天大聖。

  他喚來兩張椅子,對著銀狐道:「坐下說。」

  銀狐偷偷覷他臉色,見他並無傷人之意,便顫顫巍巍地貼著椅子邊緣坐下,就聽孫悟空問道:「你近日可去過紫竹林了?」

  此話一出,銀狐的臉「騰」地刷白,孫悟空心知有戲,反而語氣更加溫和道:「你只要老實交代,屆時俺老孫看你懷著小狐狸的份上,免不了要幫你在菩薩面前說情,你自己斟酌罷。」

  銀狐知道躲不過去,只好含著淚道:「大聖,你且聽我說來。我母親玉面狐狸同牛魔王生下我,因見我是個女孩子,只是關照悉心養著,旁的不過是些面子情。只因我不得寵,此事一直瞞著鐵扇公主,她到底不知,母親死後,我便悄悄在這洞繼續居住,牛魔王並未再來看過。」

  因為那牛魔王很可能只是個便宜爹啊,孫悟空想到沙悟淨給自己露的口風,想著按照老牛那暴脾氣,竟然也能容忍有人把孽種載在自己頭上嗎?

  他這頑猴兒哪裡知道,男人不過想要一時半刻的美人恩而已,牛魔王對玉面狐狸不過是逢場作戲,她生不生孩子、生的是誰的孩子又有什麼關係,只不過老牛給她們娘倆一個遮風擋雨之處,圖的就是玉面狐狸在床上使盡渾身解數。

  這只銀狐的生父倒很可能是玉面狐狸的青梅竹馬蜈蚣精,看她小臉雪白、五官精緻的模樣,並不很像記憶中那冶豔的玉面狐狸,當然更不像牛魔王,若是她生的跟蜈蚣精仿佛,也難怪九鳳和玉面狐狸都入了他的情網,蜈蚣精可著實是個美男子。

  「那你就在這洞繼續住著,反正不曾有人曉得,」孫悟空皺眉:「緣何又去了紫竹林?」

  「大聖勿怪,我母親與陰山鬼母乃是好友,若她要陪著我父牛魔王,便常將我寄養在陰山鬼母那裡。」 銀狐想起往事淚水漣漣:「我同陰山鬼母的養子九頭蟲青梅竹馬、心意相通,便將自己終身盡付與他,就算他後來為了前程娶了萬聖公主,我也不曾埋怨,只希望他還能時時看顧我,他也是這麼答應的。」

  她沒有察覺孫悟空的臉色已經變得很難看了,只顧自己悲悲戚戚地說下去。

  「我這胎足足懷了五百年,他同萬聖公主下凡歷劫,我怎麼敢去打擾。最近胎動越發頻繁恐怕就要臨產,知道他五百年歷劫期滿,我迫不得已通過血脈神通找到他,想要告訴他孩子就要出生。」銀狐說到這裡,手指緊張地揪住衣襟:「哪曾想他一點都不高興我有了孩子,還騙我說我們倆本是兄妹,在一起並不是長久之計,未來總要各自婚嫁的。我自然不服,當日我年紀小他誘惑我的時候,他怎不說我們情同兄妹呢?正要和他爭論,萬聖公主此時跑來和他匯合,我腦子一熱,便將九頭蟲婚前同我講的肺腑之言和盤托出說給萬聖聽,只說九頭蟲娶萬聖不過為了利益,他就是為了拿到舍利子和九葉靈芝草,有這兩樣東西他就可以洗精伐髓,脫離生父骯髒血脈,同生母一樣位列仙班。」

  孫悟空咬牙切齒,這九頭蟲活該碎屍萬段,真是個髒汙透頂的東西,和他父親一樣,都是吸食女人的血肉往上爬。這樣的人就算洗精伐髓,也脫不開污濁之氣。只可憐這懵懂無知的小狐狸,臨產之日必定遭受天譴,而那九頭蟲死了也不太平,硬要留個黑鍋給自己背。

  「那後來怎樣?有沒有人對九頭蟲動手?」孫悟空急急問道。

  「我法力低微,氣憤之下雖然對他動手,根本傷不著要害。我便假裝腹痛,九頭蟲果然還是關心自己血脈的,我趁他伸手扶我的時候,惡狠狠捅了他兩刀。」銀狐說到此處臉色已很麻木:「這兩刀捅不死他,只是為了斬斷我與他之間的情分,這孩子生下來,就只是我一人的孩子,與他無關。」

  孫悟空不得已還是把事情和盤托出。銀狐乍聞九頭蟲不但身死還被割去所有腦袋,尚可以控制情緒,待聽到自己和九頭蟲的生父可能都是蜈蚣精的時候,她臉色已然慘白。

  「你這次幫我,我就在菩薩面前求情。」孫悟空為難道:「就算你遭天譴身死,上天若有好生之德,我就保下你的孩子。」

  銀狐咬咬牙抹抹眼淚:「我身子重,離開紫竹林之後腳程不快,因此看到萬聖龍女在我之後乘雲,我留了個心眼,知道她還藏著九葉靈芝草,我生產若是遇到難關,九葉靈芝草可以助我渡過危機。我便偷偷跟著她,發現她失魂落魄之外,連頭上龍角也被砍去,誰知她不回碧波潭,卻往西天而去,最後見她入了雷音寺。」

  孫悟空一拍腦袋大叫不好:「我師父在雷音寺,銀狐你且等著,待我解決了此事,再回轉來看你。」

  事後一路疾行,孫悟空火燒眉毛奔到雷音寺,卻見他師父金蟬子正如往日做早課,身邊有人一身素衣聽他講經,雖然帶著一頂軟綿的比丘尼帽,孫悟空仍是一眼看出這就是萬聖公主。

  可找的他好苦!

  金蟬子睜眼見到孫悟空,並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反而問道:「悟空,你怎麼來啦?」

  「師父,俺老孫奉命捉拿萬聖公主,不想她卻躲在你處,這樣也好,省得我沒頭蒼蠅到處亂跑,師父就行個方便吧。」說著,孫悟空就要伸手去抓萬聖公主。

  萬聖公主哪裡等她來抓,臉色驚恐地躲到金蟬子背後,嚶嚶道:「大師父容秉,我與丈夫遭人追殺,丈夫身死我一人流落到此,事情始末一早就對大師父和盤托出,還請大師父護我周全。」

  「萬聖公主乃是個弱質女流,如今還死了丈夫,悟空你就不能放過她?」金蟬子放下念珠皺眉:「若說你奉命捉拿她,那其餘天兵天將又在何處?你與他們夫妻有舊怨為師知道,何至於這樣趕盡殺絕?」

  孫悟空生平最恨被人冤枉,尤其還是自己的師父,被這個師父冤枉也不是第一次了。他登時火冒三丈,也懶得再與自己這個迂腐師父說道,氣得眼睛都要噴出火來,再也顧不得講那些虛禮,就要扯開金蟬子捉住那罪魁禍首。

  金蟬子受不了孫悟空粗暴,攔在他面前:「悟空,為師讓你住手!」

  萬聖公主臉上笑意惡毒,把孫悟空氣得怒髮衝冠、口不擇言:「萬聖,你且莫得意,你這樣惡毒女人難怪要被九頭蟲利用。如今銀狐就要臨產,乃是九頭蟲的親骨肉,我卻忘了告訴你,何止銀狐腹中是九頭蟲親骨肉,那銀狐也是九頭蟲至親血脈,二人生父都是那不知所蹤蜈蚣精,你這個惡毒女人配上九頭蟲這個近~親~相~奸的孽畜,乃是天生一對。你們倆自相殘殺,也是天理昭彰。」

  就算是事實,這話也委實過分,金蟬子忍無可忍,當下用起法門。孫悟空雖然早已摘下頭上金箍,但金蟬子是如來坐下二弟子,拿捏孫悟空輕而易舉,他嘴裡念起咒來,孫悟空只覺得比當年緊箍咒還要折磨人百倍。

  金蟬子見孫悟空喪失反抗能力,著僧人把他趕了出去,複又安慰萬聖龍女讓她只管住在雷音寺,那潑猴兒不敢在自己的地盤上撒野。

  自此孫悟空被雷音寺拒之門外,他苦苦等了兩天,也不見自己師父露面,也再遞不進去一句話。

  三日時限一到,他垂頭喪氣回了天庭,淨壇使者和金身羅漢曉得他事情不順,卻也愛莫能助。九鳳磨了三天的刀子,就等著割孫悟空的腦袋。可窩藏萬聖公主的是自己師父,孫悟空真是有苦難言,為了那迂腐的金蟬子,他也沒敢說萬聖就躲在雷音寺。

  「據那銀狐說,萬聖逃出紫竹林不知所蹤,我想請菩薩寬限幾日,再賞我天兵天將,捉拿萬聖歸案。」孫悟空尷尬地摸摸鼻子:「這次俺老孫決不食言。」

  九鳳自不會聽他藉口:「你竟聽信銀狐那小賤人的話,你可知我兒同媳婦情比金堅,怎會互相動手,分明就是銀狐索愛不成、挑撥離間,你不剝了那銀狐的皮給我兒報仇,卻想找我媳婦的麻煩,做夢!」

  「這銀狐不是賤人,」孫悟空也不甘示弱冷笑:「銀狐的生父也是那蜈蚣精,九鳳娘娘你可知道?」

  九鳳一愣,頓時什麼都明白了,蜈蚣精當年拋棄自己不知所蹤,隱約聽到風聲是與別的女人私奔,不想竟是玉面狐狸嗎?她旋即明白過來自己兒子同異母妹妹做下了齷齪事,就算不被人殺死待孩子生下也難逃天劫,完全是咎由自取,頓時心神大亂。

  孫悟空還要火上澆油:「那銀狐並不知道自己生父是誰,九頭蟲卻知道銀狐是自己妹妹,連親妹妹都要染指,活該被千刀萬剮。」

  觀音急忙喝止他:「悟空,住嘴!」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九鳳眼中滴出黑血來,按照上古傳說「「每逢陰黑天外過,乍見火光驚輒墮,有時餘血下點呼,所遭之家家必破」。九鳳之血落入下界,就會給凡間帶來極大災難。

  孫悟空想著自己頑石所煉製金剛不壞之身,也許可以挽救。就要飛撲上前抱住九鳳同歸於盡,反正這黑鍋是背定了,自己又拿話激怒九鳳,就當做件好事,來生又是一條好漢。

  突地佛光普照,一隻大手仿佛拿一隻麻雀般裹住九鳳,黑血一滴都沒有漏出來。

  那只大手孫悟空也很熟悉,凡人都說什麼「翻不出五指山」,就是指當年這只手與自己的那段官司,孫悟空曉得自己有救,恭恭敬敬等人指示。如來的聲音傳來,要孫悟空同觀音隨他走一趟。

  雷音寺迎來如來,金蟬子再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只好將萬聖公主交出。在佛祖面前,容不得任何虛言,萬聖公主只得交代她歸位之後始終還記得自己身為白素貞十月懷胎之苦,哪裡知道那胎兒是一朵蓮花障眼法所變,做過母親的苦旁人不理解,但萬聖著實心碎。乍聞九頭蟲只是利用自己,而且銀狐還懷了他的骨肉,萬聖是又傷心又憤怒,同九頭蟲打了起來。

  可她並不想殺了九頭蟲的,哪裡知道九頭蟲反對她用盡殺招,萬聖為了自保假裝求饒,說要將九葉靈芝草交給九頭蟲再換取夫妻恩愛。就在九頭蟲接過靈芝草的時候,萬聖瞄準他弱點的肋間,一擊得手,又怨憤難消,將對方的頭一隻只割下來。

  觀音聽罷也微微歎氣,這何嘗不是自己造成的業障:「貧僧可以將你帶回紫竹林,但九鳳娘娘那裡也得有個交代。」

  萬聖搖頭:「不忍讓觀音大士為難,我自去向九鳳娘娘請罪。」她想了想又開口道:「卑下有個不情之請,還希望大士成全,當日那朵障眼的蓮花,能否賜給卑下?」

  九鳳待九頭蟲,萬聖待那蓮花,銀狐待自己的孕子,都是一樣的。

  只是孫悟空想在金蟬子臉上看到一點對自己的內疚,卻要失望了。

  如來把孫悟空招到自己近前:「悟空,從前貧僧也覺得你頑劣,心中揣摩人若是心中空無一物,必能潛心修法。很多年以前我收了金蟬子為徒,如今看來他心中無情無念,也未必有心參悟佛法。你看他被萬聖所騙並不生氣,因為他不在乎;冤枉了你也並不內疚,只因他也不在乎。我如今看著你,覺得潑猴兒才更有趣味。」

  孫悟空卻認准一個理:「他終究是我師父。」

  「你且看看這個,」如來指指自己身側燃著的燈,把燈芯撚給悟空看:「我拿燈芯變出來的金蟬子,但這燈芯是空心的,金蟬子沒有心。」

  所以陪他走了那麼遠那麼久,他都沒有任何感動,從前不會有,以後也永遠不會有。若有下次,他還是不會信自己,招待自己的只會是緊箍咒之類的東西。

  孫悟空正彷徨,天際突然連劈兩道響雷,他暗道不好,只聽如來念了句「阿彌陀佛」。

  趕到摩雲洞的時候,積雷山早已被天劫夷為平地,第三道天雷的硝煙散去,地上只有一個看不出樣子的血肉模糊的東西,她受了三道天雷,只蜷縮一團把肚子牢牢護住。

  孫悟空知道已無力回天,只在原地手足無措,就算現在去打劫太上老君的丹藥也來不及了。

  正急得抓耳撓腮,他虎皮裙裡卻掉下一株草藥,孫悟空定睛一看,這不正是九葉靈芝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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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辯機(上)

  想來是不經意時,萬聖龍女略施小小神通,將藏在身上的九葉靈芝草轉移附著在孫悟空的身上,至於是刻意栽贓還是良心發現,孫悟空恐怕永遠都不知道她的用意了。

  然而有什麼事情能瞞過佛祖如來和觀音大士的法眼?想必在他們早已參透輪回天機的心中,孫悟空意外取得九葉靈芝草,就是為了此刻的救人一命勝造浮屠。

  容不得孫悟空遲疑,他將九葉靈芝草喂進了銀狐口中。

  銀狐本身雖然慘不忍睹、無力回天,但是九葉靈芝草的奇效短時間內讓她暫時恢復了元氣,高聳的腹部猛地震動了一下,「嘩啦」地上一濕,竟是破了羊水。

  孫悟空驚地往旁邊一跳,他自石頭裡誕生,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從不知道血脈相連的滋味。他至多見過花果山的母猴子產崽,卻未曾親眼證實過生產的艱辛。

  「請……請大聖替我護法,我本應入了黃泉,被九葉靈芝草強行拖住魂靈,稍許不慎就會魂飛魄散、一屍兩命。大聖連靈芝草都給我用了,還請將好事做到底罷。」銀狐本是豆蔻年華的甜美,如今燒得焦炭一般,清甜的聲音也像被烤得迸裂的木頭粗嘎,然聽在孫悟空耳朵裡,卻是天崩地裂的存在。

  他想起取經途中路過的子母河,當時師徒四人除了他,師父、八戒及悟淨都因為飲了河水有了身孕,很長時間裡孕育一個孩子總能讓孫悟空覺得是個笑破肚皮的笑話,現在他再不敢作此妄念了。

  摒棄雜念之後孫悟空忙在原地打坐,銀狐的要求於他不過舉手之勞,對孫悟空衝擊更大的是,親眼見到一個行將就木的血肉之軀產下另一個脆弱幼小的血肉之軀。

  他金剛身頑石心,這時候才明白過來如來的指點,石頭若只是石頭,放到千篇一律的天上也還是石頭;若懂得了血肉的柔軟堅韌,就像石間清流一般,把硬臭的石頭給盤活了。於這一點上來說,頑石可比那無心的朽木來得好多了,佛祖如來也許亦會覺得欣慰。

  思路一經打通,孫悟空登時靜下心來,在銀狐生產的淒厲痛吟中護住她散成細沙般的元神,如是三天三夜幾乎將他自己耗盡,第四天的曙光落在他們身上的時候,孫悟空心裡一松,不過一個恍神,就再感應不到銀狐的氣息了。

  地上只留下一攤漆黑的炭粉,炭粉中卻躺著一個渾圓的光球,孫悟空拿手往裡頭一探,摸出一隻身上肉粉、胎毛濕透的小狐狸,不聲不響地團在他掌心裡。兩隻耳朵尖尖,不時抖動一下,但這抖動微小得又像是錯覺。

  孫悟空唯恐這小狐狸不是活的,拿手指輕輕揪它尾巴,小狐狸夢裡吃痛,細細叫了一聲,孫悟空才籲了口氣曉得小東西是有氣的。

  銀狐怕是已經徹底消散於天地人間,連六道輪回都入不了,小狐狸無處可去,孫悟空自己都不知道何時開始端了一顆慈母心焦慮起來。原本打算回花果山的他還有些近鄉情怯,現下什麼都顧不得了,風馳電掣地就回去找猴子猴孫們幫忙。

  如今年輕猴子都沒有見過他,五百年過去再傑出的英雄也都成了往日傳說。只有一隻老成精的猴長老激動地把拐杖都扔了,飛也似的抱住孫悟空大腿哭得天地變色:「是大聖,大聖啊,大聖回來了!」

  齊天大聖孫悟空,天庭裡尷尬的存在,卻是人間花果山不折不扣踩著七彩祥雲而來的蓋世英雄。花果山是東勝神州傲來國的一處彙聚靈氣的仙山,孫悟空出生與早年的居處都在此。山頂垂掛下一幅瀑布,水汽在正午的太陽底下升騰,隱隱就現出七彩的虹光來,包圍在孫悟空的周身。

  那些年輕的猴子,莫名覺得眼眶熱了起來。

  可這英雄一把揪住猴長老的花白鬍子:「快給俺老孫找一只有奶的母猴兒來!」

  五百年沒回來,這一回來胃口是不是有點重啊?!猴長老為老不尊地紅了臉,結結巴巴道:「大聖啊,若是想回花果山來成家,老身的玄玄孫女兒還很冰清玉潔,本想留著招贅……」

  「呸呸!」孫悟空啐他:「你這老不修!」

  說著把手裡那團東西給猴長老看,老猴兒一看就懂了,大聖手裡是只睡得直咂巴嘴正嗷嗷待哺的幼狐,若是平常早該因為肚子餓鬧起來了,它倒是睡得香甜,自己猴子猴孫多了,熊孩子也有不少,老猴兒對乖巧的小狐狸頗有些憐愛。

  由他幫忙找了兩隻才產了仔的母猴兒輪流餵養小狐狸,小狐狸給喂得白胖健康,因為生在猴群裡,他竟學會了直立行走,還要鬧著給孫悟空捉蝨子。

  留了他半月,孫悟空知道他不能待在花果山了,小東西畢竟是只狐狸,怎能養在猴群裡,將來他問起來自己是誰,孫悟空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母親生他時已經極其虛弱,以致這天生的擁有神獸九鳳及其他亂七八糟妖精混血的狐狸精到現在都無法幻化人形,孫悟空深知佛法弘大無量,便給小狐狸想好了去處。如若他有佛緣,想必未來會有大造化,如果不能入佛道,也不至於出什麼大亂子。

  孫悟空撕下虎皮裙,裹了一個小小的繈褓,在小狐狸額頭上輕輕一點輸入神通,小狐狸慢慢變成一個玉雪粉嫩的嬰孩,他繼承的血統莫不是妖精中的龍鳳,往後前程說不定不可限量。有心正道不過一念之間,誤入歧途也不過是一念之間,孫悟空想來想去,到底只能割捨,臨行前只好雙手合十求了佛祖如來,將孩子送去了京師大總持寺。

  取經歸來之後,大量的佛經都將集中在京師寺廟等待翻譯,大總持寺有數量極多的薩婆多部學者,在翻譯經書一事上地位舉足輕重。孫悟空給小狐狸選了這麼一個去處,就如給孩子擇校一般,只願他比旁人起步更高。

  僧人將這裹著虎皮繈褓的嬰兒抱進去之後,孫悟空拒絕承認自己臉上的是英雄淚,反正這時候天空下起了雪來。雪粒掛在一張隱在暗處的雷公毛臉上,熱熱的液體被北風一吹也凍成了冰渣,哪裡還分得清楚。

  十五年後,辯機跟著師傅道岳做早課,他生得風姿明秀又天生聰穎,小時候常被同寺的夥伴取笑像個女孩子,漸大了之後以稚齡出類拔萃,漸漸就不敢有人再取笑他。年後道嶽就要調任普光寺的住持,辯機儼然已經可以接替道嶽在大總持寺的地位。

  道岳對這位弟子寄予了厚望,然而辯機今年才十五歲,又令他覺得擔心,而這擔心偏又無從說起。

  到頭來道嶽只好為辯機多念幾遍經。

  這幾日往來僧人不好去大殿,尤其是道嶽這樣只顧鑽研佛理不擅迎來送往的,辯機閒暇被師兄弟拉著去看熱鬧,原來是皇家女眷來為皇后祈福來的。自生了么女新城公主之後,皇后一直纏綿病榻,當今皇上很是憂心,皇子皇女們也爭著要表孝心,尤其是那非親生的。

  燒柴的灑掃和尚與山下往來頻繁,消息也是最多的,指著遠處山道兩個誠心誠意徒步向上的身影道:「那略高些的是年長的豫章公主,另一個便是高陽公主,兩個都不是皇后親生,但皇后娘娘賢慧仁德,俱都是當親生骨肉在養。如今天下都為皇后祈福,這兩個公主自然更要賣力一點。」

  辯機不以為然,什麼親生不親生,他一個無父無母的棄嬰,真心把師父當做親人。師父心中,自然也視他為己出,但對此心生猜疑齷齪,又何嘗不是人之常情。辯機覺得無趣,自顧自走了。

  慢慢的兩個倩影近了,身後有成群的侍婢和護衛,小沙彌們早早做了鳥獸散。兩個公主打扮相同,都是月白的銀泥裙,外邊套著藕色的絲衫,就是帔子不是一色,豫章公主披了鵝黃更沉穩些,高陽今年才十一歲,綠色襯得她跟一杆小竹般挺直挺直的,雖然歲數差著幾歲,個子卻不見矮多少。

  只是她五官濃豔,穿著素色衫子極為不搭,因為這層,讓她給人的印象比她那個清麗雅致的姐姐印象還深些。寺裡有僧人給她們都點好了香,二人肩並肩求了藥師佛,高陽早早立了起來,豫章顯得比她虔誠許多,還跪在蒲團上嘴裡念念有詞。

  高陽耐著性子等了等,下了馬車後放下簾子對閉目養神的豫章道:「姐姐求了那麼多,也是希望母親身體康健起來,為你指一個合意的夫婿吧。我看父親看在母親的份上,也不會很虧待咱們兩個。」

  她敢這麼說,豫章可不敢這樣想,長孫皇后待她們自然是無可指摘,要說真母女之情,豫章自認很有幾分。只是父親作為皇帝卻難說了,若他念著情分,這許多的皇子皇女又是哪裡冒出來的呢?她和高陽身份低微、生母早喪,前世積德才被皇后撫養,就算是這樣,也還有不可言說的差別。宮裡沒有生母的孩子不少,說起來皇后都是一般無二地在照顧。

  豫章偷覷高陽那張隱隱豔色逼人的臉,宮裡賢慧大度的人多了去了,除非是長孫皇后那樣的聖人,才能引得皇帝垂憐。要不就像高陽一樣,活潑熱烈得跟個掉下凡間的小太陽似的,不可避免地惹人注目,皇帝喜歡這個女兒,宮裡宮外的人都是看得到的。

  然而宮中秘辛,自然只有當事人才知道滋味。

  這兩個庶出公主出類拔萃,乃是因為豫章生得和嫡長女長樂肖似,長樂公主出嫁後,她便成了帝后的念想。至於高陽得寵也不過幾個月,還是因為被皇帝養在身邊的晉陽公主新喪了,而高陽偏偏生得像晉陽。高陽沒有豫章那麼藏得住心事,明明得了父親的寵是好事,她卻時時流露焦躁和乖張,說話有時也很沒分寸。

  做皇后親女替身的滋味固然不好,難道不得寵遭人冷眼就好嗎?

  豫章覺得高陽年紀小,早晚會想通的。

  「功臣就那麼幾家,我們被皇后撫養長大,不意外就是那幾個夫婿人選。」豫章嘲笑高陽:「你才幾歲,琢磨這種事也未免過早。」

  其實並不算早,長孫皇后拖了兩年,終究還是伊人早逝。皇帝顧念她的幾個子女,一一照顧周全。就算是養女,豫章嫁了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唐儉的兒子唐義識,高陽的造化果真更大,下降了梁國公房玄齡次子,豫章嫁的是高門,高陽的夫家卻是權貴,這差別就出來了。

  豫章心想果真如此,到底長樂公主只是出嫁,晉陽公主卻早早死了。


☆、辯機(中)

  長安城說大不大,駙馬們的樣貌人品並不難打聽,尤其房遺愛那張娃娃臉在一眾人裡很佔便宜,因曉得他是房玄齡疼愛的小兒子,上流社會提起他也多有客氣。

  他年紀還不大,虛長高陽兩歲,就是有些紈絝習氣也不惹人厭煩,旁人只當他還一團孩子氣,高陽天生豔麗,看著倒像是房遺愛的姐姐。

  就這麼兩個人,眼看就要成親了。

  高陽對這個駙馬說不上十分滿意,但也談不上失望。反觀豫章的未來夫婿唐義識,長得方正魯直,且她公爹據說要致仕,嫁過去之後等於守著一個普通人家過日子。唐家雖與各方政治勢力聯姻,但少了人在朝堂上,總缺了說話的底氣,高陽為豫章有點不忿。

  她們都是從下嬪所生的公主裡好不容易出頭的,怎麼能在嫁人這件事上就被打回原型呢?高陽再看房遺愛,覺得他越發天真蠢笨不知事,房玄齡活著的時候還能勉強過,他上頭有個大哥,爵位的好處一點落不到自己的頭上。梁國公府若是換了主人,她就是仰人鼻息過活的尷尬弟媳。

  高陽就想冷笑了,長樂公主嫁的是長孫無忌的兒子,這位長公主駙馬的官位可是一再提拔,提拔得大臣們都要看不下去了。晉陽公主要不是早亡,皇帝都要選個天上的神仙來娶她。她和豫章的婚事,表面看著十全十美,揭開來都是爛芯子。

  偏這事情定下來就沒有公主置喙的餘地,給你一套豐厚的嫁妝,從皇宮裡出嫁就算打發了,從此就是外姓人。

  高陽素來擅長對父皇撒嬌賣癡,但這何嘗不是一種演技,她為了維繫寵愛樂得表演,皇帝就當貓兒狗兒的逗弄一下,為了以示恩寵,還給房遺愛升了官兒,但這沒實權的駙馬都尉,就是個表面花團錦簇實則幹拿俸祿的米蟲。

  皇帝還會摸摸她的頭道:「把你嫁給房玄齡的么兒,就是希望你一生衣食無憂,快樂過活。」

  高陽暗地撇撇嘴,沒有權力哪有快活啊?

  父皇您玄武門之變不就是圖這頂級的快活嘛?這話她自然還不敢說,因為沒達到目的不免又纏了皇帝一會兒,皇帝笑著安撫她,卻怎樣也不鬆口。若是晉陽公主本尊,都不用她開口,皇帝就要把她的駙馬捧到天上去。高陽深深覺得這是自己權勢不夠的關係,誰讓她沒托生在長孫皇后肚子裡。人只要有了權力,才有選擇的餘地,沒有權力還不是任人宰割。

  高陽懷著不滿出嫁,看房遺愛處處不順眼,尤其他面上一張喜人娃娃臉,下頭也跟娃娃似的不中用。高陽做了婦人,慢慢就品出了其中的難耐滋味。

  紅帳子搖了半盞茶的時間,原本波浪般起伏的帳幔恢復靜止,高陽踢了房遺愛一腳,因為意猶未盡正口乾舌燥,懶洋洋道:「去!給我倒杯水來!」

  房遺愛也是受盡嬌寵長大的,要不是高陽是公主,換成別的女人早一巴掌扇上去了。他不情願地起身,嘟嘟囔囔從桌上倒了一杯茶遞給高陽,高陽白了他一眼就灌下,又「噗」地噴出來,茶杯撂在房遺愛頭上。

  「你是死人呐!」高陽狼狽地抹抹嘴,若是自己的宮女伺候,還不是細細把冷熱調勻了,務求茶水溫溫澈澈地才會給自己服下,哪像房遺愛這個豬腦,竟然就拿桌上的冷茶來對付。

  高陽心口本有一團說不上來的邪火,被茶水澆了個透心涼,她不耐煩地拿枕頭扔房遺愛:「滾!」

  房遺愛不欲和她爭辯,再說也爭不過,鬧得傳進父親耳朵裡倒楣的還是自己,他拍拍屁股就走了。夫妻分床睡他還樂得偷鮮,睡到起夜就把丫鬟拉到榻上再樂一場。高陽並沒有睡著,將近黎明的時候聽到隔壁的長榻「咯吱咯吱」響了幾響便沒了聲息,她在黑暗裡溢出一絲冷笑。

  日子過得跟貓爪撓心一樣難耐,高陽有些瘦了。

  公主們嫁在長安,逢年過節還能回宮裡走動。年長的公主們均已出嫁,年幼的公主們還不知事,尤其是那些庶出的,看著高陽的臉色不好,都不敢上去叫姐姐。豫章同是過來人,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高陽婚後生活只怕並不如意,她摸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指望這胎是個兒子,至於高陽的煩惱,不是夫婿不想解風情就是不能解風情。

  她心裡暗笑:同是皇后養女,高陽嫁得比自己好又怎樣,更得父皇寵愛又怎樣,夫妻一道,甜酸只有自己知道。

  想歸這樣想,豫章與高陽多年好姐妹,不免還是將她拉扯到一邊細細詢問了下,這事兒雖然不好開口,但是豫章是自己的親姐姐,高陽難得扭捏了兩句 :「大體就是房遺愛不中用罷了……」

  豫章吃吃笑起來,伸出纖指點了點高陽的額頭:「若是不中用就給他不惜重金拿藥去補,補不了的話,咱們父親是這大唐的皇帝,誰還管得了你不成?以皇女之貴重,哪有守活寡的道理?」

  高陽正要說什麼,皇宮廣場上突然傳來喧嘩,兩人在高臺上掀開簾子看了,原來是聖僧被父皇叫來開了講經盛會。這聖僧自西天取經回來後被捧上天,若不是他堅辭拒絕,皇帝甚至要封他個禦弟及一字並肩王的榮耀。

  但這聖僧名滿都城乃至天下的另外一重原因,則是因他委實長得好看,長安老少婦人喜歡他不說,就連那女兒國的國王據說也退位追隨他來了大唐,寄宿在禪院裡,只求每天見他一面。高陽喜歡聖僧的相貌,卻又確實看不起他,這做人呐要不就從了七情六欲要不就斷了六根妄念,拖著個女人十好幾年算是什麼東西。

  想起自己行將辜負的大好青春,她感同身受。

  高陽冷哼一聲,眼裡卻貪看聖僧相貌,她素愛刺激,想說若是有個英俊的小和尚或者小道士同自己逗個樂,這才叫有意思呢!不過她也只是想想而已。豫章見她瞧著聖僧目不轉睛,心裡冷笑了一番,她夫家如今在朝堂上沉寂了,手下卻不是沒有得用之人。

  但豫章為了找個合意的人選,仍是足足忙了大半年,大兒子都要滿月的時候,終於讓她找到個合適的。她那個妹妹眼高於頂,她要麼不找,要找就找最好的,絕不會要個不三不四的將就貨。

  豫章出了月子藉口要給兒子求個長明燈,約了高陽上大抱持寺。長安城上流圈子裡已經隱隱有傳言,高陽同煉丹的年輕道士不清不楚,豫章瞧著倒還沒有出格,至多言語上調笑兩句罷了,說明高陽還沒到無法自持的地步。而她的最終目的,是讓高陽最終情不自禁,曝出骨子裡的不羈放浪,被所有人厭棄才好。

  看那時還有誰護得了她,看父皇可還會偏寵她。自己得不到的,高陽也休想得到,非但如此,她還要高陽淪為長安的笑柄,看她往後還如何得意張狂。

  因是皇家女客,特意留出的禪房裡都掛了帳幔,以防有人窺探嬌顏。豫章戴了冪離出去,只道讓高陽稍等自己片刻,點個長明燈再捐香火不過盞茶功夫,待自己事情辦完,姐妹二人就上山走走再賞個景。

  離去之前豫章還問高陽是否要為誰祈個福,同自己一起去也是使得的。高陽只推說路上累了要在廂房歇息,豫章就不再勸她,對於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豫章心裡最後一絲不忍也消磨殆盡,倘若她還能記得給父皇祈福,豫章說不定就放棄計畫了。

  寺院裡負責招待的知客僧早被買通,其中還不乏幾個頗有手段和權勢的,高陽所在的禪房不過和和尚們起居的院落一牆之隔,中間一扇掛著鎖的月洞門。奉茶的小和尚假裝肚子疼,「偶遇」了正從大殿回來的辯機,不由分說把託盤往他手裡一塞道:「好師兄,實在內急,禪房左起第一間,你給我送一送。」

  說完就竄進茅房,傳出「劈裡啪啦」的聲響兼臭味來。佛門重地這小弟子不敢說謊,他也不知道為何有個大師父吩咐他一定要讓辯機師兄奉茶,便偷偷吃了幾個巴豆,所以此時此刻他內急是真的。

  辯機端著茶盞愣了幾愣,他在寺院裡身份超脫,但年幼的時候端茶倒水也不是沒有做過,想著不過舉手之勞,便施施然去了。

  進了門之後他便後悔,只是豫章帶來的侍女早得了吩咐,把住了大門,辯機迎著幔中傳出的陣陣香風,只好硬著頭皮上前。

  若是侍女從辯機手上將茶盞端過代勞或者高陽真的體虛乏力也就算了,偏偏她此時作為閨中新婦的白日夢都是關於和尚和道士的。她伸出一隻素手想要撩開帳幔看看這端茶來的小和尚的樣貌,不想辯機就在近前,她一探手恰恰好摸在一顆光頭上。

  高陽一驚,曉得自己的手沒摸對地方,卻起了逗弄的心思,又覺辯機頭上光滑,手上溜溜不停,把個辯機耍得面紅耳赤。侍女一見事情比豫章公主想得還要順利,便紛紛退到了一邊去,有個機靈的已經悄悄去報信,以致那一盞茶時間就該回來的豫章始終不見人影。

  「施主,」辯機的光頭被摸得受不了,他曉得裡頭人身份尊貴只好討饒:「施主,還請罷手,不要戲弄貧僧。」

  高陽起身一撩帳子:「你怎知我是戲弄你……」

  話音未落,已是被辯機的相貌震懾了心神,高陽自詡嬌豔,辯機五官卻清秀至極,細論起來竟比高陽不遑多讓。他又自小身在寺廟,如今二十好幾年紀,褪去少年青澀,頗有幾分陽剛,俊秀的五官朗朗爽爽,一聲「施主」叫得高陽身上一軟,就連光頭上的戒疤也無限可愛。

  而辯機眼前的美人,深宮裡嬌養的公主,肌骨瑩潤、濃豔襲人,辯機的腦中突然就冒出「夙世姻緣」一詞,曉得不該,他連忙雙手合十連喚「阿彌陀佛」。

  高陽幾乎被這愣頭青氣笑,又覺得就是這樣的端方性子才配得上這等脫俗容貌,之前逗趣的道士沙彌之類,俱都是辯機腳下的塵埃。她見侍女避開,立時膽大包天,一下從榻上跪起,抱著辯機的腦袋笑道:「此時此地不該講『阿彌陀佛』,該說『我的心肝』。」

  竟往辯機的光頭上親了下,留了個紅紅的胭脂印。

  嚇得辯機一個趔趄,倒退幾步滾到一邊,高陽見他不知事的可愛模樣心裡又更愛幾分,只是今日是陪姐姐前來,不好盡興,待她細細綢繆,必不要這貌美的小和尚逃脫自己的掌心。

  「我叫高陽,當今皇帝的公主,」她立起理理自己的鬢髮,其上插著碗口大的牡丹紅潤欲滴,辯機恍惚覺得那開合的朱唇比牡丹還要豔上幾分,連忙閉上眼睛念經,只聽高陽問:「這位小師父該怎麼稱呼?」

  小師父只管悶頭念經。

  高陽哼哼一笑:「你不說我也會知道。」

  毫無留戀帶人離去。

  直到再聽不到腳步聲,辯機才慢慢睜開眼睛,他雙腿酥軟爬起想往門外走,卻瞥到屋角的一方銅鏡倒映出他的臉,額角上的胭脂紅痕觸目驚心。

  他慌忙拿手去抹,唯恐讓別的僧人看見,頭上抹乾淨了,手上還有淡淡紅痕。他莫名把手湊到鼻端聞聞,陣陣異香讓他驚懼莫名,飛一般竄到水井邊仔細揩手,恨不得把手搓爛。

  茅房裡的小和尚提著褲子出來就看到這幕,被辯機臉上的狠戾嚇了一跳,手一松褲子又掉了。


☆、辯機(下)

  辯機覺著自己著了魔,但凡他閉上眼,眼前就是高陽不斷開闔的紅唇,似春日花瓣一樣的小口按在他光光的頭上,仿佛滾燙的烙印,掙不脫躲不開。他莫名害怕出現在寺中眾人的面前,就怕下一刻就有僧人指著他頭頂大喊:「看!辯機被女人親了!」

  他只好整日整夜地不閉眼,一刻不停地翻譯經書,儲藏經書的所在乃是長安西北的金城坊會昌寺,其間僧人整理經書的速度竟趕不上辯機譯書的速度,一時傳為奇聞,甚至傳進了那高高在上的聖僧耳朵裡。

  年輕人肯上進總是要受到嘉許的,聖僧命人瞭解一番辯機平日為人與學問,便召他常駐會昌寺。一直擔心高陽找上自己的辯機大大松了一口氣,會昌寺有聖僧做擋箭牌,料想就是公主之尊也不敢胡來。

  其實一月來高陽什麼動作都沒有,光顧著看英俊的小和尚草木皆兵窮髮笑。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心虛呢,分明什麼都還沒發生,辯機在害怕什麼呢?分明怕的是自己的心魔,怕的是情不自禁。高陽看在眼裡,越發覺得十拿九穩。

  然高陽其實也錯了,辯機這只公狐狸,哪裡敵得過骨子裡的天欲?他不刻意勾引人就算積德了,哪裡受得了旁人的勾引。

  這對不堪勾引的男女相遇,實則是避不過的命。

  辯機在聖僧的庇護下,慢慢沉澱下了心情,他自以為已平靜,其實至多算是放鬆了警惕。這日他臨時回大總持寺一趟去見歸來的師父,然天公不作美路遇大雨,他見路邊的曠野裡莫名結了個草廬,便下意識要去避雨。

  行到近前才發現這草廬有些古怪,四壁所垂掛的竟然都是精美輕紗,裡頭隱隱是個玄色服飾的女子。辯機頓時覺得不妥,奈何雨勢卻驟然增大,令人寸步難移,仿佛老天都在逼著他跨進草廬,他自詡心中端肅持正,遂掀開了紗簾。

  「這位施主,可否允了貧僧進來躲雨?」他雙手合十朝裡頭的人問道。

  「既都是佛門弟子,就莫談虛禮了,快進來吧!」裡頭傳來一個女聲,因著天色昏暗看不清面貌,辯機卻認出了她身上是黑色的緇衣,想著既都是如來佛祖座下信徒,自己這行徑也不至於無禮,當下心頭大定,抬腳邁進了草廬。

  只是他這一進去,就不要想再出來啦!

  「小僧法名辯機,不知您如何稱呼?」對方是個女尼,辯機只得正襟危坐,暗暗抖了抖身上濕透的衣衫,他凍得直打哆嗦,連著打了幾個噴嚏,對方遞來一條手巾。

  這手巾香得奇異,辯機抹了半天鼻涕才意識到這個問題,身下軟席密實舒適,自己好像誤入了離奇幻覺,草廬裡「嗤」地亮了一盞燈,他這才看清那女尼的臉,他以為自己會嚇得跳起來,然而並沒有,反而牢牢盯著對方轉不動眼珠。

  是高陽公主!她扮作女尼在此地守株待兔,不用說,自己就是那只愚蠢的兔子。辯機心裡說不出的驚奇,說不出的惶恐,還有令他自己也感到羞愧欲死的竊喜,他甚至覺得高陽為他扮作這樣,心裡是十分重視自己的。

  那種警惕對方,對方卻不來的失落,竟然瞬間煙消雲散。原來除了師父,竟也有人對自己這樣用心。

  他的眼睛慢慢適應了燈光,才意識到離自己只有一臂之遙的高陽美得恐怖。他見過十二歲的她,一個嬌蠻的公主而已,他早早就從圍觀的人群中離去了;上一回見,帳中影、美人聲、春蔥手,才是真正驚心動魄;今日高陽又全然是另一番面貌,她雖穿著女尼的緇衣,襟口卻是大敞著內裡空無一物,雪白一片觸目驚心,又起起伏伏惹人縱覽。她臉上微笑著,面上一片素淨,好像一個真正的比丘尼,唯有嘴上的胭脂紅得熱烈似火,要將辯機即刻吞噬。

  這哪裡是尊貴公主,簡直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女妖。

  辯機雙腿發軟,混忘了自己是昂藏七尺的大和尚,他若真心要跑,哪裡有跑不了的道理,高陽只帶了幾個侍女,根本攔不住他。他卻跑不了,只顧念「阿彌陀佛」,高陽笑他總是這個呆樣,拉過他的手揭下自己的帽子,跪坐時足以鋪地的長髮瞬間傾瀉而下,覆蓋了高陽白到晃眼的身體,辯機心中暗暗可惜,高陽的雙眼卻在黑髮中熠熠生輝:「辯機,把頭放在我懷中,讓我再親一回,我就放你走。」

  紅唇的熱,井水的涼,辯機想起來就發抖。他覺得自己決計不是這妖女的對手,不就是親一下自己的禿頭嗎?總比被生吞活剝了好,他這樣安慰自己。

  高陽見辯機態度鬆動,信手一扯就把他埋入自己柔軟的溝壑,辯機迷迷糊糊想世上竟然有如此柔軟之物,高陽的唇已經又印上他光光的頭頂,還去咬他耳朵。她咬他禿頭,他便咬她雞頭。

  暗處穿著蓑衣的侍女們面面相覷,她們沒有想到公主真的這樣大膽,而這被聖僧親口稱讚過的和尚竟也如此無恥。小小的草廬在滂沱大雨中歡快地抖動起來,侍女們因為長時間在雨中澆淋,也隨之顫抖起來,紗簾被風頑皮掀起的空隙中,兩道白色的影子在裡頭像蛇一樣交纏扭曲。

  高陽又哭又叫:「要死了呐!受不了啦!快把草廬掀掉!掀掉啊!」

  侍女們七手八腳上去,顧不得底下二人還未分開,把紗簾子都卷了起來。冰涼的雨滴並沒有解救高陽,反似被她高溫的身體蒸發,一道閃電劃過天際,辯機的低吼被掩蓋在隆隆的雷聲裡。二人就這般躺在雨裡,渾身都透著將死的舒暢。

  雷公電母偷覷著上頭那位娘娘,見這位至尊正看著乾坤鏡冷笑,嘴裡蹦出低俗惡毒的咒駡:「賤貨!」

  高陽染了風寒,心情卻樂得跟豔陽天似的,豫章姐姐說得沒錯,這和尚頭上光光,底下卻也靈光得很。且辯機容貌英俊、性格也討她喜歡,就算她追逐的是一時的歡愉,辯機卻滿足了她全方位的喜好,于女人的天性來說,就萬般也割捨不掉了。

  慢慢用了情,用了心,她像一道驚雷出現在辯機生命裡,複用絲絲綿密情網讓他掙脫不得,剛烈至極柔情至極,沒有男人可以抵抗得了。

  辯機百般內疚、苦惱、自厭,身體卻認了高陽做主人。

  高陽該看房遺愛更加不順眼的,房遺愛也知趣,並不在她眼前出現,高陽聽了豫章的話,細心擇了兩個新羅婢服侍房遺愛。這新羅婢是上不了檯面的賤種玩意兒,卻肢體柔軟性格柔順,房遺愛身體不算健朗卻愛在閨房裡廝耍,新羅婢最能滿足他的需要。

  二人各玩各的,竟然異常和諧,以至於梁國公是欣慰地撒手而去的。高陽牽著兩個兒子立在自己公公床前,心裡卻並不傷心,他自己的兒子都不見傷心呢,自己湊什麼熱鬧。房遺愛知道高陽的兒子不是自己的,他並沒有憤怒,左右自己生不出也不繼承爵位,高陽的兒子反而免了他受人嘲笑。

  這一家人反常地父慈子孝,相敬如賓,其樂融融。

  大哥房遺直便冷眼看著這窩畜生。

  府裡主人換了,房遺愛夫婦的生活卻一成不變。房遺直的耳目聰敏許多,發現弟弟同弟媳早已別室而居,照高陽的性子,早該把長安都翻過來了。既然沒有,定然是有貓膩。

  高陽渾然不知,照舊去見辯機,辯機總是對她冷淡,唯有上榻的時候對她著火。高陽曉得他是彆扭並不以為忤,況且嘴硬身軟這調調她最最受用,她拿出一支乾淨毛筆放在嘴裡舔濕,拿筆尖鑽進辯機衣服裡東勾西劃,發現辯機忍不住了,便爬到他案上對著他臉打開腿,吃吃笑道:「來呀!」

  高陽癲狂的時候,喜歡亂扔東西,辯機抓住她的手喘氣道:「皇帝不喜你和房遺直爭權,今夜過後,你還是少來,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你的把柄?還是我的把柄?」高陽心醉神迷哼哼道:「我早就不管不顧了,還不是為了你的兒子們,你若有點良心,就到聖僧面前說說房遺愛的好話,以後蔭萌就全是你兒子的了。」

  辯機不語,只是動作越發大力,房遺直在窺孔裡看見案上經書新寫的字早就被糊濕了,他灌下桌上的冷茶,讓身邊聽命的遊俠兒去把拋到門邊的金寶神枕撿回來。

  這枕頭幾經輾轉落在禦史手裡,皇帝看到的時候感覺老臉都丟盡了。這可是貢品,高陽纏了又纏自己才賜給她,哪裡會不記得。她竟是拿著父親的賞賜去討好情郎,還是個和尚。

  聖僧聽說後也呆了一呆,但他是個天生的無情之人,女兒國的原女王最近患了麻風他也只做不知,唯恐沾染俗世冤孽。辯機犯了死罪那就再找其他人譯經,並無礙大局,因此當皇帝詢問他是不是要留辯機一命的時候,他勸說皇帝秉公辦理即可。

  秉公辦理的結果就是辯機被鍘成兩段兒,沒人收屍淒慘至極,夜半無人的時候孫悟空出現,吹了口仙氣後辯機化為原型,他的記憶慢慢回來,抱著自己斷掉的尾巴茫然不知所措。

  孫悟空是說不出的失望,但他也說不出斥責的話,他懂什麼叫動物的天性,就跟他喜歡抓蝨子一樣,永遠改不了的。至少小狐狸還是積累了功德,他翻譯的經文將惠及人間良多。

  「跟我來!」孫悟空轉身就走,失去尾巴的狐狸覺得鑽心疼,稍稍邁腿就無法保持平衡東倒西歪,即便如此,他還是跌跌撞撞跟著去了。

  高陽被關禁閉沒法給辯機收屍,哭得死去活來,又捲入巫蠱行賄醜聞徹底失勢,不說給辯機的兒子掙前程了,就連自己都要看房家人的臉色。即便這樣,她也沒有後悔過,直到宮中傳下賜死旨意,她才驚覺自己固然不怕死,但是孩子沒了親人,以後要怎麼辦。

  房遺直卻等不及了,他表示要送高陽痛痛快快去死,高陽悟出他的所謂「痛快」是何意,卻無處可逃,難道指望房遺愛來救?

  「你講不講人倫廉恥?」高陽企圖喚醒房遺直作為士大夫的操守,在這點上他遠比房遺愛要自省。

  「人倫?廉恥?」房遺直覺得這女人簡直莫名其妙:「你和道士睡,你同和尚睡,和大伯子睡一睡又怎樣?」

  高陽竟然語塞。

  事畢,高陽漠然地衣不蔽體,來人竟然是豫章,她終於不用裝好姐妹了,可以放肆地嘲笑高陽:「你也有今天!父皇對你好雖有晉陽的原因,但你的確受了恩惠,狼心狗肺的東西,父皇駕崩時候竟然不哭。我特意選了辯機送給你,你就真的不顧禮義廉恥了,真是天生賤種!」

  「因為他殺了辯機啊!」高陽嘴裡喃喃:「但你殺了我!我若執意想活下去,是因為捨不得你這姐姐和孩子們。既然是假的,我也沒什麼捨不得了。」

  豫章愣了愣,高陽已經把金釵插到自己的喉嚨裡。

  閻王翹著二郎腿剝葡萄吃,孫悟空橫了他一眼,他隨即諂媚地將剝好的葡萄送到大聖手上。小狐狸看著高陽的鬼魂轉不動眼珠,高陽卻認不出眼前的情郎了。

  孫悟空被葡萄酸到,兀自歎了口氣,他同這女子交集並不多,只在蟠桃會上見過。她同她六個姐姐是天上最美最得意的風景,且她還是元始天尊唯一的女弟子。如今落得世世都要被禿驢所淫的地步,就連猴子的石頭心都替她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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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竹(上)

  天庭裡能稱得上天之嬌女的,非王母身邊美得各有千秋的七仙女不可;若說天之嬌女中的天之嬌女,則必定是排行最末卻最得眾人寵愛的小七。她雖年幼卻天資聰穎,被王母走了後門拜在元始天尊的座下,亦是頗受器重的首席女弟子。

  正因如此,她身上難免有些嬌縱的習氣,肆意出門遊玩就不說了,總有王母將她的痕跡掩蓋過去。又因拜在道家門下,對西天那幫禿驢多有看不起,然而她那些逾越之詞,也被王母的「她不過還是個孩子」便輕輕揭過去了。

  當年弼馬溫孫悟空偷入蟠桃宴,追著要喊打喊殺的也是她,蓋因她覺得禿驢汙了她的園子。

  小七固然是個熊孩子,下場卻未免有些慘。當年她在天庭有多得意風光,就越顯得淪落泥中有多不堪。她同姐姐們去下界遊玩,七人在湖中同浴,只有她的羽衣被凡人男子偷走,回不了天上也顯不了神通,只得被男人強佔生了二子。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待天庭發現小七不見了,小七和牛郎的夫妻生活都快經歷七年之癢了。如此也好,她毫無留戀地回了天庭,兩個孩子也擇了師父養育。

  她只當還同從前一樣,卻不知自己在王母眼裡只是個賞心悅目的美麗花瓶,可以選擇的花瓶那麼多,天庭之主為什麼要一個已經摔碎了的?

  熊孩子經此一遭還不知世道到底有多殘酷,況且她失了仙女原身,神識被身體的需要所蒙蔽,再也做不到靈台明淨。甚至在一年王母生辰之後,偷取了四海進獻的珍寶,一塊東海暖玉並一塊北海冷玉做成那不可言說之物。持戒仙女把這兩樣東西從小七閣中搜出來的時候,王母的臉都被丟光了。

  這位天庭至尊固然喜歡保媒拉纖,但她容不得女子有自己的想法,譬如龍三的抗婚。她也容不得女子有淫心,仿佛那是四海八荒頂頂污穢不堪的想法。小七事情敗露,王母臉上無光,便將她打落凡間,世世被她曾經最憎惡的禿驢所淫。

  跪在閻王面前的小七想起前塵,臉上白了白,掙扎著便要站起來。她每一世壽盡,都會被准許回憶往事,這一回她一連想起前九世,比上一回還要心痛十分。這樣的心痛,每死一回,成倍增加。

  閻王見她那模樣都膩歪了,何況也瞧不起這不如雞的落架鳳凰,故意嘲弄道:「怎麼起來了?不是讓你跪著?」

  小七倒是傲骨錚錚:「讓我跪你?你也不怕折壽?」

  「哈?我是閻王,我折什麼壽?」上首俊美的男子嗤笑,同孫悟空吐槽道:「你看吧,就是王母這樣的中年婦女才能養出這種奇葩來,都落到這個地步來,還一個勁兒嘴硬。」

  小七這才發現閻王身邊還坐著一人,竟是和自己有舊怨的孫悟空。王母愛面子,罰自己下凡不堪歷劫的事情鮮為人知,如今讓對頭知道,小七隻覺得羞憤欲死。倒是孫悟空懷中一隻狐狸眼睛滴溜溜瞅著她打轉,但她乍然恢復所有記憶,心神煩亂,並沒有留心。

  孫悟空「呸」地吐了口葡萄皮:「俺老孫何苦跟你過不去,你一個女子,俺老孫連幸災樂禍都做不出來。勸你這番歷劫好生醒悟,雖然仙根折了,往後回了天上勤能補拙,來日又是一條好漢。」

  誰同你是什麼好漢?小七才想回嘴,又覺得孫悟空能對自己說出這番話,不吝是以直報怨,或許他根本懶得同自己這落水狗計較。小七是有文化的人,心裡明白孫悟空雖然稱不上端方君子,但也可算是個魯直的君子。自己同他吵嘴,既無法溝通,也是自己的理虧。

  她不情不願地回道:「知道了。」

  閻王詫異,這兩個炮仗湊在一塊,竟連個悶響都沒有。他頓覺無趣,便讓無臉鬼差去把孟婆叫來。

  孟婆拿了個撿來的礦泉水瓶盛了孟婆湯,一臉嫌棄地遞到小七面前:「喝了!」

  若說眼下小七最恨的是什麼,並不是要陪禿驢睡覺,而是一無所知地要陪禿驢睡覺,每每死了之後恢復記憶再痛不欲生。她雖有錯處,卻是倔強之人,寧可明白死,不願糊塗活。

  可惜形勢不由人,小七被人掰著嘴灌了孟婆湯,一腳被踢進輪回,閻王也失去了興致:「這戲碼王母都該看膩了,所以孟婆你才裝了一瓶洗腳水過來?」

  「啊呀呀,想我老婆子掌管奈何橋已經億萬萬年,也是老糊塗啦。」孟婆搖頭晃腦地準備回去自己的領地:「看著別人清醒一回真有意思。」

  閻王不屑地「嘖」了一聲。

  「我已完成你的心願,盼你也信守諾言。」孫悟空揪起小狐狸後頸的毛提高,同他對視嚴肅道:「我同東海有些交情,從此之後你在海底千年寒冰之所修煉,六根一日不淨,永不得出。」

  小狐狸喉嚨裡「咕嚕咕嚕」了下,戀戀不捨地看了要小七消失的六道輪回所在,最後只好低下頭去認罰。龍三正被王母關禁閉,三個月一百天換成地下就是一百年,龍三應承了孫悟空的要求,拎著小狐狸一同去海底冰宮閉關修煉。

  龍王對女兒的固執沒辦法,只好老淚縱橫地跟自己的掌上明珠告別,旋即又背著龍三同大蟒神通了個氣。

  小七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渾身發冷,身邊有個溫熱的軀體誘她靠近,她從前被牛郎強迫,於此事十分敏感,此回又因為孟婆刻意放水帶著記憶轉世為人,當下心裡大駭,汗毛根根豎起。

  她這睡在瑤池玉床上的仙女,當年衣不蔽體地被牛郎強擄回家按在稻草堆上的回憶,是永不可磨滅的噩夢。

  小七覺得四肢都僵硬起來,卻不是因為冷,她慢慢從擋不住寒氣的被中探出頭來,端詳身邊鼾聲如雷的人,卻發現漆黑一片。

  這回她帶著記憶轉世,雖沒有仙體但可以作弊,她捏了一個道家最最入門的光明訣,饒是通過人類之軀體也可以獲得一瞬間的光明。待小七一看到那顆光潔溜溜的禿頭,她心裡就涼了半截,再看那人五官,差點昏過去。

  這是怎樣的一個醜和尚呀,濃眉大眼卻鼻孔上翻,雙耳似豬八戒招風,嘴巴又厚如臘腸,小七心裡嫌棄,見這和尚哼哼唧唧地要湊過來,抬手就給了他兩個耳光,和尚頓時沒了動靜。

  天山童姥躲在暗處聽到隱隱約約的啪啪肉響,還以為虛竹已經成事,她性格乖張,頓時得意地笑起來。又過了半個時辰,她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就打算把小七送回去,一邊收拾二人身上被她扯開的散亂衣襟,童姥一邊對虛竹道:「臭禿驢,如今破了戒,該死心聽我巫行雲的話了吧。」

  若不是怕被這女人發現,小七都要跳起來了。她逍遙做神仙的時候,閒暇時也愛淘淘下界上下五千年的話本子,七仙女所愛各有不一,但都覺得那個叫金庸的人寫得話本子不錯。而巫行雲,就是話本子裡一個挺有名的人物。

  而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冰窖,也讓小七更加確定了自己進入了一個話本子的世界。自己被巫行雲挾持去跟個禿驢玉成好事,那麼現在自己的身份就是西夏的銀川公主了。

  雖銀川公主和禿驢最後終成眷屬,奈何小七現在投生在銀川公主身上,因為過往之事,她最為痛恨強迫行奸。管那虛竹多麼憨厚老實、際遇百出,都休想碰小七一根手指。

  可惜自己如今是凡人,入了夜天山童姥再來劫持自己,她武功高強還有那狠毒的生死符暗器,小七要是輕舉妄動,肯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小七轉念一想,她可以捏幾個訣,雖然效果很短;她也通曉人體奇經八脈走勢,要是下毒手制住巫行雲也不是毫無希望;而搜集簡單材料煉製入門丹藥,一樣難不倒元始天尊的首徒。

  待到入夜巫行雲再來逮她的時候,小七隻做不知,卻在巫行雲到達冰窖將要卸去輕功的時候指頭一轉,捏了個定字訣,哪怕只是一息的效用,也足以造成巫行雲原本受傷的腳不慎一滑。小七砸在死豬一樣的虛竹身上,而巫行雲則磕在大冰塊的一角。

  多少年沒吃過暗虧,巫行雲一下子給磕懵了。

  這些自詡高人又重臉面的逍遙派在真仙人小七眼裡就跟一群小丑似的,她忍著疼跳起來,摸出早就準備好的火摺子點上,往巫行雲額頭貼了一張定身符紙,又加一張轉圜術的符紙。

  她心裡打定了主意,巫行雲與李秋水二人的功力以後誤打誤撞會被虛竹取走,自己既然知道劇情肯定是走過看過不能錯過,她取出一顆吸心丹強迫巫行雲吃下,巫行雲還在企圖從丹田激發內力反抗,藥丸下肚後丹田一下子空空如也。

  她驚懼地看著銀川,幾乎恨得咬破舌尖:「小賤人,不愧是李秋水的種。」

  小七懶得理她,她發覺在吸心丹的幫助下,巫行雲的內力通過轉圜符紙源源不斷湧入自己的體內,她頓時靜下心端坐下來一句話就將了巫行雲的軍:「你繼續罵沒關係,只會讓我更快吸收你的功力。」

  巫行雲立馬閉嘴。

  吸心丹本是仙人對敵使用,在凡人身上藥效頗為霸道,這還是小七已經減了配方的結果。她通過轉圜符吸收巫行雲大概九成的功力,知道自己已經能夠自保,便念聲「疾」,符紙自動掉落,吸心丹從巫行雲喉嚨裡噴出來,她如喪家犬躲到一邊幹嘔。

  小七也不嫌棄,把那顆沒化多少的吸心丹拿虛竹的衣服包著撿回來,仔細擦乾淨收入錦囊才道:「我不會獨獨虧待你,往後這吸心丹還要用在李秋水身上。」

  巫行雲一聽竟然覺得身上不痛了,她如今雖然淒慘,但想到李秋水也被這年紀小小的魔頭盯上,心裡頓覺開心。她天山童姥有駐顏之術,返老還童時內功本就需要重新練過,可她李秋水呢,一輩子都是個又老又蠢的醜八怪。

  對方的變化看在小七眼裡哪有不懂的,她只能在心裡罵一聲逍遙派果真都是神經病,轉身就去收拾虛竹。

  虛竹正神遊九天之外,等著九天有仙女來眷顧自己,哪知真仙女是個熊孩子。小七拿醒神丹彈入虛竹嘴裡,他打了個冷戰立刻清醒,發現巫行雲已經失去反抗能力,面前一個極年輕貌美的女子正冷冷瞪著自己。

  「這位女施主,敢問發生了什麼……」虛竹有些畏縮。

  小七打他一巴掌,她最煩這些西天如來座下禿驢:「我不是你施主,一粒米也不會施捨給你,你姑且稱我一聲道友。」

  虛竹給打得委屈,這女孩子長得這樣好看性子怎麼跟兇神惡煞一樣,然他不敢反抗,因為此刻連巫行雲都被放倒了:「道道道……道友,你怎麼打人呢?」

  「打的就是你,敢占姑奶奶的便宜!」又是一個耳光。

  虛竹快被打哭了,眼下不知道要稱呼對方「道友」還是「姑奶奶」,便梗著脖子不做聲。小七是看完了話本的人,雖然對於「夢郎夢姑」這段很不滿意,但她談不上厭惡虛竹,因為虛竹自始至終唯一心願就是當和尚,然而當不成。

  自己不如成全他,他對佛心的嚮往和堅定,在西天也很少見。

  算是自己奪取逍遙派功力後,給虛竹的補償好了。

  「我是西夏公主,本來巫行雲逼迫我們做了好事,你就是駙馬了。」小七眯了眯眼,她還要試試這個禿驢。

  雖然覺得這姑娘很好看,虛竹還是連連搖頭「使不得,使不得,我要做和尚的!」

  「你爹是少林方丈玄慈,你娘是惡人葉二娘。」小七直接放個雷出來。

  虛竹愣了愣,心裡翻江倒海,不知道為什麼他絲毫沒有懷疑小七的話,半天才訥訥道:「我不回少林寺做和尚了,天下寺廟多得很。」

  「你本有大造化,會練成不世武功,繼承天山童姥成為靈鷲宮主。」

  虛竹只道「阿彌陀佛」,絲毫沒有動搖,小七不知道是不是該說他蠢,但似乎只有這樣佛心堅定的人才談得上大智慧,心志不堅的自己原該自慚形穢。

  她上前拍拍虛竹的肩膀,臉上終於浮現笑容,笑得虛竹渾身發毛,她說:「包在我身上,送你上西天。」


☆、虛竹(中)

  二人理解的西天顯然不是一處所在,虛竹腿一軟險些又要跪回原地,小七眼明手快揪住他衣領,往他光溜溜頭上一拍:「站好咯!」

  解決完虛竹,小七見巫行雲默不作聲地坐在角落打量自己,便坦坦然然地讓對方打量個痛快。因被吸走了九成功力,巫行雲稚齡孩童的臉上現出溝壑般的皺紋來,看著異常可怖。她似乎放棄了掙扎的心思,反而立刻就意圖將仇恨轉移到宿敵身上:「你可務必信守承諾,既然我討不了好,你也不能放了李秋水。」

  順了巫行雲的心思倒是其次,小七現在很需要吸取別人的內力達到武功速成的奇效,巫行雲不說她也是要幹的。可她不打算給這老妖精一個爽快,故意坐地起價:「你要我去我就去,倒好像受制於人的是我不成?」

  巫行雲混跡江湖多年,哪裡不懂討價還價的道理。她抬手抹抹嘴邊的血道:「我道你小小年紀,卻盯上我們這些老東西的內力作甚,不是被人追殺,就是急於自保。可惜我們逍遙派的武功雖然上乘,短期內卻無法得心應手,你若想練天山六陽掌或者折梅手,我盡可以教你,只是非三兩年不足以道。你若著急要練功夫,又想把吸取的內力妥善應用,我倒有一樣絕學適合你。」

  逍遙派的武功是挺有意思的,小七拜在元始天尊門下,劍乃是做法之物,打起架來連花架子都算不上。如今失去仙力,能夠意外擒獲巫行雲已經是撞了大運,不可能次次都這麼幸運,總要一技傍身才好。小七熟讀這話本子,知道巫行雲所指,便點點頭道:「你是說生死符?」

  生死符是天下第一等的暗器,用薄薄的冰片灌注或陰或陽的內力,專克敵經脈穴道。冰化水後看似無害,實則毒發時神仙也要求饒,小七覺得這門暗器太過歹毒,但如今她沒有選擇,不如就先應承下來。

  巫行雲見二人達成一致,便指指自己那條傷腿,表示無能為力。小七點了她的穴,將人駝到背上,按照巫行雲的指示潛入西夏王宮的後宮之中。李秋水做皇太妃已經好些年,老皇帝還在世的時候她就因為毀容被棄於冷宮,她本心愛逍遙子,進了冷宮並不可惜,只是悔恨不能享受呼風喚雨的寵妃福利而已。如今她在後宮安養天年,倒好像舊日的恩怨是上輩子的事情。

  那也僅僅是好像而已,一見到巫行雲,李秋水立刻認出了她。

  李秋水功夫不弱,巫行雲被個什麼東西背著縱掠於皇宮,想必是她的侍衛之流,她之前已經斬了巫行雲一條腿,現在對付她更是十拿九穩。也不多想,當下提氣就追,小七清楚李秋水也是數一數二的高手,心裡因為馬上可以吸到她的內力興奮不已,又恐她的小無相功和淩波微步威力太大,之前已經同巫行雲耳語一番,定下了對策。

  雙方一前一後追到地窖,小七故意使了個破綻腳下一頓,眨眼就被李秋水追上。臉上畫著「井」字傷疤的女人猙獰地逼近,小七心裡一抖,連忙伸出雙掌迎去。因見她臉色露怯,李秋水越發輕敵,以為自己只要一觸掌的功夫就能要了這陌生女孩的性命,哪知掌心相觸才發現對方內力深厚,雖較自己有所不及,但足有一搏之力。這會兒後悔也晚了,此時收掌必受內傷,只好硬著頭皮比拼起內功來。

  巫行雲在旁窺伺,將數枚生死符打入避無可避的李秋水的周身大穴中。李秋水悶哼一聲,渾身真氣亂竄,手上內力被小七倒吸過去,她想掙脫而不能,被生死符打中的地方如剔骨鋼刀,一直到她的內力被吸走至少八成,小七才緩緩調息收掌,李秋水跌坐地上連忙開始療傷。

  至此,她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可能,然而老冤家在前,她一點不肯示弱:「巫行雲,你這麼一番忙活,難道是為旁人做嫁衣裳嗎?」

  小七正在融合剛剛吸到的兩股真氣,這兩股爭氣中雖在丹田內此長彼消,就和它們鬥氣的主人一樣。但是因為都是出自逍遙派,只要時間足夠必定可以凝聚在一起,小七吞了一顆清心丹,不理兩個鬥嘴的老女人,開始專心吸收新得的內力。

  「不瞞你說,我的內力也被吸走了。」巫行雲不見憤怒和傷心:「所以我要求她一定也要拿走你的,李秋水,我雖不能過得比你好,但一定不會比你慘。」

  李秋水受了內傷臉色蒼白,嘴上卻不饒人:「我有一個女兒,你有什麼?!」

  兩個都快百歲的老女人吵得快把地窖的頂都掀翻,為的不過還是逍遙子。

  小七嫌她們跟麻雀似的,便把逍遙子的畫兒扔過去,畫像順勢滾地攤開,兩個女人一看之後立馬閉嘴,逍遙子所留的畫像,畫的不是兩人中的任何一個。巫行雲沒有得到過,劉秋水畢竟曾經得到過,在小七看來,李秋水的臉色更加慘白一些。

  四人就在地窖裡待了三天三夜,小七安心修習內功,兩個老妖精哀莫大于心死也不生事,至於打雜全部交給虛竹。他有些怕小七,因為那番「上西天」的言論,但怕歸怕,他終究是心地良善之人,準備吃的喝的樣樣細心周到,偶爾還小聲說說佛理寬慰傷心的二人。

  小七心想若不是此人長得太醜,而自己又上了銀川公主的身,原身嫁給這虛竹,對於凡人女子來說確是造化了。只不過如今在皇宮裡頗多掣肘,少不得學話本子裡寫的那樣搞個鳳台選婿,屆時脫出皇宮,行走天下好不快活。

  七仙女並沒有人間公主這樣的福利,大抵就是王母看上了誰,就得嫁給誰。要不是王母覺得身邊少了逗趣的人常日寂寞暫不肯打發七仙女,這會兒估計做媒也做的差不多了。要不是她汙了仙身,指不定要被嫁給哪個天將呢,小七對皮囊一事看得很開,如今想想不用被指婚反而慶倖。

  「麻煩你們在皇宮裡多待些時日,等我事情一了,我便把你們送去你們想去的地方,也算些微補償。」小七對兩個老妖精有了安排,然後目光落在虛竹身上。

  虛竹結結巴巴地介面想打破這詭異的氣氛:「公主……公主的事是否需要小僧幫忙?」

  「是需要你幫忙,」小七笑笑,笑得虛竹渾身發抖,感覺到了「西天」的威懾:「我要同父皇說說招駙馬的事情,但我有了內定的人選,你記得好好表現。」

  「表……表……表現什麼?」虛竹想關自己一個和尚什麼事啊。

  小七「啪」地一聲打在他光頭上:「我要嫁給你啊!」

  虛竹昏過去了。

  西夏公主要選駙馬的事情傳遍天下,有志於此的英雄豪傑都彙集關外。有圖美色的,有湊熱鬧的,有段譽從父命找媳婦的,有慕容複這樣懷揣「複國大計」的,還有蕭峰這樣假公濟私的,陪著兄弟以及為了治阿紫的眼睛來到的。

  虛竹曉得此刻小七正在房梁上看著他們,趁著其他人不注意,偷偷用嘴型說:這是我大哥蕭峰,還有我二哥段譽。

  那段譽容貌俊雅、氣度斯文,只不過這類美男天庭要多少有多少,段譽的水準也就吊車尾而已,小七並看不上。另一個大哥倒長得濃眉大眼、極有威勢,小七知道他下場悲壯,不免多看了幾眼,竟看出一點兒英雄豪邁來。

  說起來她在天庭的千萬年,帥哥排行榜蟬聯冠軍的非二郎神莫屬,大家喜歡長得好的固然沒錯,但長得好兼且能打那就更好了。小七帶著欣賞的眼光看二郎神,美中不足覺得有時候這位英雄心眼太小,就算多長了個天眼也氣度小得跟針眼似的,看那哮天犬就知道了,什麼樣的主人什麼樣的狗。非她幫對頭孫悟空說話,二郎神此人很輸不起。

  但撇去這美中不足,小七過去所見的人裡,能稱作英雄的沒幾個,二郎神孫悟空都算。實則做神仙後許多事情都太輕易了,英雄氣概這種東西總是要和磨難並存才相輔相成。

  因為多打量了幾眼,小七的吐息被蕭峰發現了。她掂量了下,發現自己內力只能贏過對方一點點,武功幾乎完全沒有,便識時務地現身。要招婿的西夏公主突然造訪驛館,虛竹想介紹都不知道從何介紹起來。

  蕭峰這人雖然直率但也不傻,何況段譽在一邊眼光曖昧,他嚴肅地問虛竹:「你倆莫非暗度陳倉,招親不過只是個幌子,是特意為你而設的?」

  虛竹比竇娥還冤,連忙解釋:「沒沒沒,公主想出去走走,我只是幫……幫她個忙。」

  這話說得連虛竹自己都不信。

  蕭峰似乎對虛竹所為有些失望,又不好當著銀川公主的面直接斥責,便回去了內堂,問目盲不能視物的阿紫要不要喝水,他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做事卻相當細心。小七不大樂意被人誤會,且那阿紫又不是什麼好東西,哪裡值得人噓寒問暖呢,她心裡覺得這幕刺眼,覺得阿朱要是地下有知必定不樂意。

  她卻忘了自己憑什麼替阿朱不樂意。

  想也沒想她上前道:「我可以替她治好眼睛。」

  如她所願,蕭峰被她吸引了注意力,然卻是對著她皺眉,只是他話未出口就被阿紫搶白,這位小姨子聽到有女聲出現早就按捺不住,但凡是個母的出現在她姐夫周圍就是有所圖謀:「我這眼睛唯有換別人的眼睛才能醫治,這位姐姐素不相識便要出手,莫非是心眼子太多要送出手幾個?」

  這話說得夾槍帶棒好沒道理,蕭峰只當阿紫是小孩子胡鬧,正要制止這潛在的爭吵。可他們卻錯估了小七,她上天入地無所不玩的時候,阿紫不過是地上的一個螻蟻,根本不在她的眼中,小七冷笑道:「我心眼子多,也不如別人不長眼。」

  阿紫被說得拍案而起,被蕭峰按住了。

  虛竹和小七相處日長,知道她頗有點怪力亂神的事情,不然一個毫無武功的女子制住逍遙派兩大宗師高手說出去誰信,他拽住蕭峰的胳膊懇求道:「大哥,你讓公主試一試。」

  小和尚沒有別的優點,就是老實,出家人從不打誑語,何況是關乎眼睛的大事,蕭峰便一愣,重新審視起小七來。須臾他帶著虛竹和段譽閃避出去,臨走留下一番誠摯之語:「阿紫年幼,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公主海涵。眼睛一事不可強求,但公主有萬一的把握,蕭某亦感激不盡,來日必定報答。」

  這話說得小七心裡一爽,看到阿紫孤身一人失了倚仗臉色發白就更加爽了,她雖沒有眼珠子可以換給阿紫,但是換個思路略施小計也不是不行。小七解下壓裙用的琉璃珠串,壞心眼地選了兩顆紫色的,念了兩句清心的符咒,解下阿紫臉上蒙著的白布,把紫色琉璃珠彈入她的眼眶裡。

  琉璃珠比眼珠要重得多,阿紫只覺得脹痛非常,忍不住「哎哎」叫起來。

  「七七四十九天的治療後,你的眼睛可以重新看見東西。」小七只是略施神通,把琉璃珠倒映的映射傳入阿紫的腦中即可,這是沒有眼珠的取巧之法,而且她覺得話本子裡阿紫的眼珠挖來挖去也挺麻煩的,不如一勞永逸。

  而且她還挖了坑,琉璃珠略沉很容易讓人疲勞,阿紫每天睜眼不能超過四個時辰,而且她的眼珠會是紫色的,她這樣愛面子又暗戀蕭峰,想必會覺得自己不能見人。小七一想到她睜眼後的慘狀,心裡樂得要死,給阿紫重新蒙上紗布之後,她開口讓蕭峰等人進來。

  趁著門還沒開,她壓低了聲音對阿紫說:「你很快就會看見的,看見我其實比你好看百倍。」


☆、虛竹(下)

  阿紫其人心中最在意的事情只兩樣,她姐夫和她自己,尤其她長得俏皮靈秀向來很是自得,如今有人不但欺負自己目盲還言說比自己漂亮百倍,阿紫氣得面孔紫漲,嬌叱一聲拍案而起,恰又被進門的蕭峰瞧見。

  「阿紫!不得對公主無禮!」他立刻出手制住阿紫,然後對小七道歉:「公主,阿紫她年少無知冒犯您,是我沒有管教好,望您不要同她計較。」

  「若我一定要同她計較,是不是就算心胸狹窄?」小七冷笑,這阿紫又不是垂髫小兒,用得著事事讓個大男人出頭:「你管教她?莫說你沒有管教好,你又是她什麼人,我看著你年紀不大,女兒倒是不小了。」

  蕭峰是英雄沒錯,但他向來口拙,否則也不至於老背黑鍋,何況他不善同女人爭辯,小七口舌又萬分伶俐,當下被刺得回不了嘴。段譽看熱鬧不嫌事大,虛竹唯恐得罪姑奶奶一聲不敢吭,見小七頭也不回抬腳出去,蕭峰只好硬著頭皮追上。

  「公主,阿紫是在下亡妻之妹,無論如何我都算是她長輩,如今她雙眼已盲,病痛之下人總是更容易喪失理智,她出言不遜俱是在下的錯。」蕭峰想了想便做出個承諾:「無論公主最後能不能治好阿紫的眼睛,蕭峰都願意回報公主的恩情。」

  「你倒是條漢子。」小七悠閒地止步,上下打量蕭峰:「既然要報答本公主,那你乾脆幫幫虛竹,替他做了這駙馬,本公主就可以在皇宮外自由自在了。」

  一番話立刻就堵得原本就口拙的蕭峰無言以對,小七見他一副又要背黑鍋的樣子,便哈哈笑了給他個臺階:「本公主說笑而已,再說了這駙馬雖只是個幌子,卻不是你這莽漢可以當的。」她眼神滴溜溜一轉:「倒不如你留在西夏,為我國效力也好。」

  蕭峰當即皺眉:「在下乃是大宋子民……」

  小七無情地瞥了他一眼:「說得你好像身上沒流契丹的血。」

  這下又被堵了回去,蕭峰也不指望解釋了:「蕭某不可能成全西夏國的狼子野心。」

  「你成不成全,上位人的野心都在那裡。」小七冷冷嘲諷他:「我父皇自然不用說了,生平就指望宋遼兩敗俱傷去撿現成的便宜;遼帝早已謀劃鐵馬錚錚南下,宋帝若不苦於國力疲憊,也是要力爭天下的,誰能免於野心之外呢?但我一個你眼中的異族女子尚且讀過漢末三國逐鹿天下,你怎麼反而參悟不透呢?」

  說完也不理蕭峰,自顧自揚長而去,徒留蕭峰一人在原地沉思,段譽和虛竹也不敢出言打擾。阿紫在室內呼天搶地,蕭峰抿了抿唇,回屋安慰了幾句,阿紫見好就收立刻閉了嘴。

  如是過了三月之久,小七與虛竹照話本子裡所寫訂立婚約,賜住宮外的公主府,小七每日招貓逗狗、肆意遊樂好不快活,但最最快活的事情就是阿紫姑娘的眼睛就要重見天光了。

  雖然視物能力頗有遺憾,總比瞎子更好,阿紫適應了一下光線後連忙跌跌撞撞捧來一面鏡子打量自己曾經璨若星子的眼眸是否失而復得,卻意外在鏡中看到一雙妖怪樣的紫眸,頓時慘叫一聲失手摔了鏡子指著小七大罵:「你害我!你這個賤人,你害我!」

  小七一臉無辜:「阿紫姑娘天生麗質,名字裡帶紫配上紫眸更是相得益彰、增光添彩,我這哪裡算是害你?!」

  說完還抓了虛竹衣擺告狀:「駙馬,你是大哥的三弟,也算阿紫姑娘的三哥,她這『賤人』莫非在罵我這個嫂嫂?!」

  虛竹嚇得一身冷汗。

  蕭峰不是蠢人,早已看出端倪,雖然這公主任性,當日勸說自己時候卻可謂字字珠璣,相比之下阿紫才是真正不懂事。只要能夠看見東西,至於眼睛是什麼顏色,完全是細枝末節不值一提。

  他斥責了阿紫幾句卻不見效果,反而令她越哭越大聲,阿紫看中的就是蕭峰這種弱點,一時把個英雄弄得焦頭爛額下不了臺,小七適時一笑:「阿紫姑娘,你儘管哭,哭到眼珠子從眼眶裡掉出來,我可再不會管你。」

  阿紫猛地止住眼淚,喉嚨裡還發出打嗝兒的聲音,段譽覺得這公主確實太狠了點,但他更不喜歡阿紫,當下下幫著圓場:「既然眼睛好了,阿紫就跟公主道聲謝,雖然已經是一家人,但這算是大恩,公主得一聲謝不為過。」

  蕭峰看看段譽點點頭表示贊同,見沒人幫自己,阿紫只好從牙縫裡逼出個「謝」字,心裡已經把小七碎屍萬段。

  然而她只能想想,小七第二日就不知所蹤,蕭峰借了虛竹這駙馬的名義在西夏安頓下來,算是有了一個安穩的歸處,不用糾纏于武林恩怨和兩國紛爭。況他其實胸有天下,小七當日的話恰恰正中他心懷,只要這天下安穩不起紛爭,他個人的虛名又算得了什麼。西夏一日令宋遼感覺芒刺在背,這三國鼎立的局勢便不可改。

  對於虛竹和小七的相處,他雖覺得頗有些怪異,心裡卻更樂意這公主自由自在。

  此時小七帶著巫行雲與李秋水回天山,這兩個被吸去大半功力的曾經的絕頂高手能回天山養老,於小七來說也不至於太造孽。只是在逍遙派正堂看見歷代掌門畫像的時候,小七總覺得哪裡不對。

  李秋水見她對著無崖子的畫像發愣,頓時「咯咯」笑起來:「怎樣?我師兄臉如冠玉,風度閒雅,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且他武功蓋世、聰明絕頂,亦是世間奇人。他雖負了我,我與他這樣的男子恩愛數年,此生不悔。」

  這話說得巫行雲側目,她雖然喜歡無崖子,但還沒有到如此盲目的程度。況且她分辨得出小七臉上的表情,絕非對無崖子畫像的欣賞或傾慕。

  倒是李秋水一句「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讓小七頓悟,這不就是她年紀尚小的時候在九鳳娘娘的居所見過的一幅畫像嘛!因為九鳳對太陽有恩,王母多有偏袒,她與蜈蚣精有私情生下九頭蟲一事雖然不脛而走,但天庭卻一直抱著遮掩的態度。然而蜈蚣精那神采飛揚的樣子記在小七的腦海中,此時憶起就如昨日般清晰。

  宿命裡遇見這樣的男子,九鳳深陷情孽也就不奇怪了。

  莫非蜈蚣精為了逃避天庭的追殺和九鳳的查找,早已遁入人間了?看著眼前兩個被誤了一生的老女人,小七心頭感慨,但她現在回不到天上,便不能把發現蜈蚣精的事情告訴王母。唯一的期盼是大聖哪日一個跟頭翻到天山來,但小七難得有求於這猴子,猴子偏偏不肯來。

  要怎麼回天上呢?難道學唐僧西天取經?小七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四處遊蕩再回西夏的時候竟已過去三年,她不回去,虛竹也不找她,蕭峰看在眼裡,深覺這兩人都不識大體,成親了就要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哪有一走數年不見人影的。虛竹這人唯唯諾諾,蕭峰同他說話無用,就來和小七說道。

  「我同虛竹是個交易,成了親我就可以四處玩耍,而我答應他一定保他做和尚、上西天。」小七晾著自己塗了鳳仙花汁的纖纖十指,紅豔豔好看的緊:「我們各取所需,也是一樁美事。」

  蕭峰只覺得憤怒湧上心頭:「婚姻怎可兒戲?!既然成婚,二人都得真心真意,相互扶持一生,怎能用作利益交換?」

  小七對此嗤之以鼻:「哦?那兩人情投意合,真心真愛又如何呢?」

  看小七的眼神,似乎對自己的過去都很清楚,蕭峰有些狼狽。真心真愛又如何呢,他還不是一掌打死了阿朱。

  他覺得自己無言以對,默默地離開。

  小七也沒出聲挽留,她其實後悔自己句句帶刺,也察覺了自己那點不可言說的心思。從前她是天之嬌女,天庭裡不缺英雄,二郎神就是頂頂好的那個,出身高貴、英武不凡且前途不可限量,她要是想嫁二郎神,纏一纏王母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她看著二郎神總是不得勁,他做事雖然樣樣出於大義,然而手段卻並不總是光彩,且心裡一直嫉妒孫悟空,這英雄二字便蒙了塵。

  蕭峰其人,你說他口拙愚鈍,但他事事光明磊落,出發點符合俠義,手段符合俠義,心思並不蠢笨,有些事做得雖然迂腐,卻是懂得情義的取捨,是個真正心底明淨的人。

  這樣的人,小七想想自己墮落之身,心裡萬分渴望明淨,但終究已經配不上。若是能讓蕭峰避開話本子裡英雄末路的結局,也算功德一件。

  然而如話本子裡所說那樣,幾年後耶律洪基依然不顧三國平衡的態勢,一意孤行要南下入宋,若是蕭峰是二郎神這樣的「英雄」,就應該說動西夏國君對遼國趁火打劫,以「圍魏救趙」之計謀,解了宋國的燃眉之急。

  但蕭峰畢竟還是蕭峰,他留給虛竹一封信,囑咐他好好照顧阿紫,自己回了宋國,打算一肩扛起阻擋千軍萬馬的重任。

  小七知道他一定會成功阻止,因為他一定會死,她心裡有些難過,卻沒想過再去改變什麼。

  就如她不能勉強自己去喜歡二郎神一樣。

  況且第十世走完,她就可以回天上了。虛竹如願成了當代關外的得道高僧,他歲數不大就圓寂,小七這句西夏公主的肉身竟和虛竹同一日壽終正寢。

  小七並沒有多想,以為不過是這公主原本和虛竹有深厚的夫妻緣分的關係。

  到地府走一遍既定流程,她就該回天上了。

  孟婆億萬年來沒放過幾次水,小七算是其中一個。她看到小七遠遠被鬼差鎖來,朝她拼命招手,小七友好地沖她一笑,想說自己回了天庭之後也不會忘記這份恩情。其實孟婆根本不在乎這個,她喊住小七,是因為有個男人在橋上等了她好久。

  小七看過去,竟然是蕭峰。

  見孟婆打了招呼,鬼差破例讓小七見見故人,孟婆盯著這兩人看戲,督促鬼魂喝湯的時候心不在焉,湯都給撒到了外面。

  「公主,我欠你一聲『謝謝』。」蕭峰標誌性的粗布披風在忘川河卷起的陰風裡獵獵飄動:「還有『對不起』,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做不到,而且這輩子我都盡付予阿朱了。」

  她當蕭峰是個大老粗,原來他很清楚自己的小心思啊,小七摸摸鼻子,覺得臉熱。但是她很快就冷靜下來,這輩子給了阿朱,那下輩子呢?

  可惜就算蕭峰有下輩子,她卻沒有,她要回天上了。

  「嘖嘖!」俊美的閻王爺搖著扇子走來:「小七,你這出比起那個什麼瓊瑤的話本子也不差啊!」

  閻王爺身後跟著一個熟悉的光頭,小七一看竟是虛竹。

  詫異小七和閻王爺認識,蕭峰嘴唇微微動了動,半晌問出一句:「原來你叫小七嗎?」

  小七從來不知道這名字從喜歡的人嘴裡說出來,是這樣的喜悅,喜悅得幾乎在陰曹地府開出七彩的太陽花來。她突然懂了,自己被罰在泥沼裡苦苦掙扎這幾百年,究竟是為了什麼。她懂了何謂真正的傾心,哪怕看他為了心裡的堅持走上必定的死亡。

  閻王爺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小七的笑容閃瞎了,雖然西夏公主比起小七原本的容貌,原也不及萬一。

  「看在你是上頭下來的,我可以給你開個後門。」閻王爺把「乾坤鏡」扔給小七,把虛竹推出去:「你自己照,照完選一個,我可以庇護你們在黃泉裡做對愛侶,一直待到被上面發現為止。」

  小七本想說這有什麼好問的,她必定是選蕭峰無疑的。然而閻王既然給她「乾坤鏡」,必定有他的深意,小七想了想還是接過來了。

  蕭峰鏡內鏡外一個樣子,是個不俗的凡人,他的肝膽節義比之天上神仙也不遑多讓。小七沖他笑了笑,嘴裡扭捏道:「愛侶什麼的實在言重了,若我們能在黃泉中相對一刻,每日泡壺茶說說話我就滿足了。」

  說罷戀戀不捨地朝虛竹走去。

  然而鏡中虛竹的映射讓小七呆立原地,自被牛郎偷走這樣東西之後,她已經苦苦尋找了上千年,沒想到卻在一個想不到的地方以及想不到的人身上找到了。

  虛竹就是她丟失了許久的身體的一部分,天女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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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絕(上)

  在小七還未能清楚認識到自己想要做什麼的時候,她的手已經自有意識地揪住了虛竹的衣服。選擇羽衣仿佛是仙女的本能,她驚惶地回去看蕭峰,蕭峰卻是如釋重負地笑道:「小七,你是叫小七的吧,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小七的淚便落在虛竹的衣襟上,這一向霸道的姑奶奶哭成這樣,哭得虛竹手忙腳亂。再抬頭去看,蕭峰竟已不見。

  有緣無份,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小七下意識要去追,那俊美的閻王可一改先前想要成全有情人的殷勤模樣,俐落地打開摺扇攔住了小七去路:「這蕭峰等你數十年,如今好不容易甘心入輪回,人是你自個兒選的,何苦再生波瀾。再者蕭峰忠肝義膽,乃是不世豪傑,下輩子封侯拜相、妻賢子孝,實是世間第一得意人,你又何苦絆住他?」

  這話說得小七一愣,渾身的勁兒都散去,雙腿再也邁不動,淚珠卻不斷地淌落下來,化作一顆顆的珍珠。橋上的鬼魂都等著過奈何橋、忘川河,見地上有珍珠,便爭相去撿,好賄賂鬼差少受些苦楚。閻王眼見著要生亂子,當機立斷把乾坤鏡往虛竹懷裡一拋,虛竹見了真身頓時醍醐灌頂,想起一切前程往事,禿頭上閃起七彩光芒,光芒散去後便是一件燦若琉璃的羽衣躺在小七雙手掌心。

  這羽衣是披帛式樣,乃是上古神鳥羽毛所制,並不是下界之物,小七眼見在黃泉裡留不住了,將要回歸仙位,對著閻王欲言又止,閻王秀氣的眉頭一皺道:「你且放心去罷,我答應你看顧他這一世,保他個壽終正寢。我瞧你是個爽利人,不要陷在這情障中,更何況你們本也沒有生出事實來。」

  小七便閉著眼去了,想必最遺憾的就是她並沒有與蕭峰生出事實來。

  接近南天門的時候,卻和二郎神擦肩而過。

  小七並未放在心上,而是急著上瑤池向王母請罪,並將蜈蚣精禍害人間女子的事情告知。豈知王母的臉色始終淡淡,讓她跪了足有一個時辰,小七心知就算歷練回來自己也已經失了王母的歡心,仙路漫漫,一心正途潛心修煉才是正經。出了瑤池,她又向師父元始天尊請罪,上了西天。

  如來寶相莊嚴,參悟一切佛理,小七頭一次面對佛祖,才知自己對和尚的偏見到底有多可笑。她恭恭敬敬行了禮,講羽衣放在託盤裡:「佛祖在上,女弟子曾經答應這化身為人的羽衣,圓它上西天求佛的願望,如今將這羽衣供奉佛前,便不算失言了。」

  如來命弟子收了,見小七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覺得這七仙女中最年幼的一個委實有趣,她的本性如何是個淡忘紅塵的人?與其勉強收心,倒不如順從本性自由自在呢,雖是頗多坎坷,到底率性一生。

  如來便搖搖頭,抬手施了一個幻境,小七頓時如墜迷霧,再睜眼竟是百年前她無比懊悔的一幕,當日她與六個姐姐私下凡間遊玩,於一處人跡罕至的山谷戲水,就是在這裡她的羽衣被偷,才招致後來種種不幸。

  她想張嘴提醒那時還渾然不知的自己,發現發不了聲,這才意識到這裡是如來環境,便睜大眼睛一心只看事情發展。果然不久之後老牛帶著一個青年男子偷入山谷,這一對齷齪拍檔小七這輩子也忘不了,但她真的早已不記得牛郎是何樣子,她如此沒心沒肺的人,就算恨也消弭在百年輪回之中。

  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對牛郎產生過任何感情,反而可以坦然面對這段不堪。

  讓她真正驚訝的是牛郎選擇的是一襲絳紅色羽衣,並非是她的七彩琉璃寶衣,她那羽衣原本是紫色,是得了元始天尊的重新煉造,才成了七彩色。絳紅色羽衣乃是七仙女中的大姐紅衣所有,她很快發現了自己羽衣不見,偏偏能不動聲色,牽牛在大石後頭「哞哞」幾聲,把她誘了過去。

  其他六位仙女玩得興起,以為紅衣不過上岸休息,並未留意。

  紅衣知道凡人不可能越過禁制接近此地,然而當她發現自己無法使出神通的時候,才真正驚訝。那年輕男子不過一介凡人,問題必出在那老牛身上,紅衣便想到了天上星宿牽牛,若猜測沒錯,自己鐵定無法在七十二星宿天將手上討到便宜。若動起手來驚動了姐妹們,到時候只自己一個人沒有羽衣無法逃脫,必定不堪。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她對緊緊握住羽衣的牛郎說道:「你有沒有瞧見那個梳著雙鬟的仙女兒?她是我們之中最小的那個,亦是最美的那個,你何必舍她取我?」

  牛郎看過去,小七果真最最美麗,他便動了心,照著紅衣的指示拿了小七的七彩琉璃羽衣,卻留了個心眼並不把羽衣還給紅衣。直到溪水中的眾仙女玩膩了上岸來穿戴,小七才發現自己和紅衣的羽衣不見了,紅衣笑笑地拿住她的手:「大約被風吹跑了,姐妹們不妨先走,我倆找到羽衣就趕上來。小七你找東邊,我找西邊。」

  西邊是牛郎在等著,他把羽衣還給了紅衣,紅衣咬咬嘴唇,羽衣隨風鼓起瞬息便帶著她不見蹤影。

  東邊是被貶下凡的牽牛等著小七,她不但沒了羽衣,還被牽牛轄制住神通,當夜便被迫入了洞房,做了那牛郎的妻子。沒了護身的羽衣和神通,她只是一個如此平凡的女子,在這難堪的歲月裡,她卻並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姐姐們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真相如此不堪。

  然而小七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卻偏偏遭遇了這樣多坎坷。如今即便知道是大姐姐害了自己,不知為何,她反而覺得是自己無法再去面對紅衣。她只覺得自己蠢,蠢得別人沒法不算計自己。

  「弟子事了。」小七盈盈拜別,看了一眼佛前的羽衣:「這便去了。」

  如來通曉一切,憐愛地看著這個造物。

  倒是那金蟬子,神色冷漠地念了句:「阿彌陀佛。」

  小七冷笑一聲「不要你可憐」,一路哼著小曲拈了王母喜愛的往生蘭花,在南天門守將猝不及防中跳下了誅仙台。

  這動靜大得閻王爺的案台都震了下,他微微歎口氣,翻開生死簿例行公事地記了一筆。

  正待收筆,無臉鬼差被人狠狠擲了進來,唬得閻王手一抖,在乾乾淨淨的生死簿上留下刺目的墨點子,閻王爺是個處~女座,心裡便糾結著要不要撕了這頁重新謄寫一遍,但是來人顯然不容他發呆,威勢也不容人輕忽,因著閻王走神不悅道:「焰羅,你怎的不來拜見本君?」

  官大一級壓死人,而且對方是個小心眼,閻王咬咬牙扔下筆,恭恭敬敬點頭哈腰道:「見過二郎神。」

  二郎神「哼」了聲:「華岳三娘在哪裡?」

  這問題二郎神早已問了幾百遍,閻王每次的回答也一樣:「二郎真君天眼所及無所不知,怎麼倒來問下官這問題?下官委實不知。」

  二郎神對這回答並不意外,抬腳逼近了閻王,閻王挺著背一步不退,情勢劍拔弩張,無臉鬼差嚇得趕緊退出去,二郎神突然笑起來:「可惜我這天眼入不了黃泉中的六道輪回,倒讓你藏著華岳三娘這麼些年。」他這一笑冷峻的眉眼舒展開來,二郎神本是天庭第一美男子,看得閻王呆了眼,竟不自覺地雙頰升起紅暈,只聽二郎神戲謔道:「但我這天眼可以參透一件事,你喜歡我。」

  閻王公休三日,地府裡人滿為患,他被二郎神以種種手法逼供得神魂俱失,到底沒有漏出華岳三娘的消息來。反正二郎神隔上一年半載來拜訪一回,閻王爺就不得辦公,孟婆叉著腰罵幾句也就罷了,大夥該幹什麼統統按部就班。二郎神從閻王的床上爬起來,略整了整衣冠,拍了下閻王白生生嫩呼呼的屁股,施施然去了。

  二人糾纏只待下一年再分解。

  閻王本名焰羅,同華岳三娘也就是三聖母是好朋友,這多少也是因為暗戀人家哥哥二郎真君的關係。三娘子戀上凡人劉彥昌,閻王也沒有少幫著打掩護,豈知還是被二郎神探得了風聲,提著明晃晃的三尖兩刃刀要三娘子往刀刃上吹氣,這做妹子的不敢不從,這一吹便在刀刃上吹出一枚仙桃的紋樣來,把二郎神英俊的鼻子都氣歪了,自己妹子竟就這樣和凡人暗結珠胎。

  二郎神是個冷心冷情之人,不日就要將三娘子囚禁在華山西峰之下以無望水墮下胎兒,焰羅連夜就以黃泉之術偷了三娘子出來,藏入六道輪回之中。只是要避過二郎神的天眼,三娘子也少不得要吃些苦楚。此時她腹中已有了胎兒,胎兒半人半神,以轉生凡人之軀體無法娩出神胎,故每次之能娩出一魂或一魄,待集齊了三魂七魄凝成神胎,二郎神也無法了。

  轉眼便只剩下一魄了。

  三娘子睜開眼,見窗外清風朗朗、室內佈置簡潔,很有些不習慣。因著閻王有心安排的緣故,每次她都轉生在王侯將相之家一生命運順遂,她哪裡料到這次二郎神挑弄得閻王曠工三天,閻王便全忘了安排三娘子的事情,這回轉生就全憑三娘子的運氣。屋子裡連鏡子都沒有一面,好在屋前就有溪水,三娘子往水裡一照,驚訝地發現自己是個尼姑。

  且容貌只算清秀、年華已逝,顴骨更是微高,說好聽是威嚴,說難聽是刻薄。三娘子皺了皺眉,本尊的回憶就湧入腦海。原來這人乃是七仙女中的小七曾借給自己的話本子上的,只是這話本子裡美女不知凡幾,怎的自己偏投在了尼姑身上,還是那個讓人生厭的峨眉掌門滅絕。且神胎還有一魄沒有分娩,她要如何用滅絕老尼的軀體找個男人生孩子。

  三聖母覺得很傷腦筋。

  這時候大徒弟丁敏君來求見,三聖母便允了她進來。丁敏君在話本子裡是個心硬手狠的女子,三聖母既然尊號聖母,自然並不很喜歡她,但也不會為難這個作繭自縛的可憐人。

  丁敏君和滅絕一樣,顴骨都是微高,顯得刻薄。但她如今青蔥少女,並沒有滅絕這樣顯得可怖,且她一副高挑身材,雖然嘴巴不夠小皮膚也不夠白,但單論一樣年輕,就彌補了諸多不足。且她此時還沒有陷入自己的妒忌中無法自拔,因此眼中沒有毒辣陰鬱,倒是青春靚麗。

  滅絕是不喜歡丁敏君的,但是三娘子這時候才知道為什麼。

  丁敏君六歲入峨眉為徒,聽師父滅絕說起開山祖師郭襄的那些舊事,小小女孩子對滅絕臉上的傾慕很是不懂,便問了兩個問題,其一是祖師爺怎拿自己同心上人相遇的地方為師祖取名「風陵師太」,這也太羞人了。其二就是祖師爺的家人都為襄陽殉城,祖師爺怎的沒死?

  從此滅絕就不喜丁敏君,後來有了紀曉芙和周芷若這兩個天資出色的弟子,丁敏君就更入不了她眼了。


☆、滅絕(中)

  三聖母毫無阻礙地將滅絕師太腦內的記憶流覽了一遍,須臾臉上禁不住現出幾分感慨來。

  丁敏君好奇地窺探著滅絕的臉色,在她的記憶力從未見過性格冷硬的師父流露出這樣的神態來,她見滅絕眼神悠遠,望著窗外久久沒有說話,終於忍不住試探著輕喚了幾聲:「師父?師父你怎麼了?」

  「無事。」三聖母和藹地一笑,同丁敏君招手:「你過來,我有話同你說。」

  丁敏君也乖覺,曉得師父今日似乎與平日很不一樣,便多了十倍的小心。還主動奉上一杯茶水,看三聖母笑著接下來,這才放下心來。

  其實比起未婚先孕的紀曉芙以及走火入魔的周芷若,三聖母對丁敏君這個真小人惡感並不大。滅絕最看重的弟子最後都背叛了她,但相比紀曉芙,周芷若就落了下乘。紀曉芙即便最後落了個被劈天靈蓋慘死的下場,但此人執著為情並沒有什麼遺憾;反倒是周芷若,既不能忘情于張無忌,又不能對師門盡忠,卻是個兩不搭界的可憐人。

  且丁敏君的怨氣,本就來自滅絕的偏心。

  然而孤鴻子當年若是沒被氣死,滅絕的人生恐怕就不會如此孤寂桀驁。三聖母想起那個號稱風流實則惡徒的楊逍,端著茶杯的手緊了緊。當年孤鴻子倚天劍尚未出鞘就不敵楊逍,固然是技不如人,後被氣死,也是心胸太過狹隘。然而那楊逍卻自命不凡,輕易對手下敗將口出惡言,又哪有半點風度胸襟可言,且又毀了紀曉芙一輩子,那見到楊不悔時候的幾點悔恨,尚沒有馬尿值錢呢。

  想起鏡中滅絕師太那張歲月刻印深沉的臉,三聖母便又在心中沉沉一歎。

  丁敏君此次來,就是為了告知師父謝遜奪了屠龍刀失蹤,武林中人聞風而動的消息。峨嵋派本就收藏了倚天劍,若是再得了屠龍刀,就可以實現問鼎武林的夢想了。

  她作為峨眉的大師姐,必然是有圖謀掌門之位的野心。若是峨眉就此站上武林之巔,那掌門之位更是成色十足,丁敏君怎樣也不肯放過這個機會的。

  只可惜三聖母對此並不敢興趣,但是純然不感興趣也未免令人生疑,她清了清喉嚨道:「如今各大門派為了屠龍刀下落蠢蠢欲動,我們去淌渾水未必有所得,反而會折損力量也未可知,不如等局勢明朗坐收漁翁之利。」

  這番話雖不似滅絕往日強悍作風,卻也無可指摘,任誰都不知道屠龍刀和謝遜此時究竟在何處,做沒頭蒼蠅有什麼意思。丁敏君不敢對師父的決定有半句置喙,就要告退,三聖母卻叫住了她。

  此人雖不堪大用,但是若有人對她示好關懷,也不見得就十分之壞,三聖母有心拉她一把,當下就有了計較。

  「我那滅劍、絕劍劍法是眾徒兒都熟悉的,但敏君你是大師姐,自然要多擔待些。」三聖母搜尋記憶,將「四象掌」口訣背給丁敏君,然後才道:「這四象掌,圓中有方,陰陽相成,圓於外者為陽,方於中者為陰,圓而動者為天,方而靜者為地,天地陰陽,方圓動靜,比這正反兩儀之學又稍勝一籌。我一向自負其為天下絕學,你務必好生練習。」

  丁敏君一向心疑師父給紀曉芙開小灶,這等好事想必決計輪不到自己,如今乍然被天上掉餡餅砸暈了。暈暈乎乎之後她立刻醒過神來,將口訣默念了兩遍,確認背誦了下來,乾脆俐落地叩首感謝師父。三聖母曉得她本性不算大奸大惡,就是多有陰損,如今她拿一套掌法善待她,希望她能撇開那些錙銖必較,有所悔悟。

  見丁敏君離開,三聖母便思索著既然峨眉此次沒有動作,紀曉芙不用下山,自然不會遇見楊逍遭致不幸。待她找個男人懷上孩子,這峨眉掌門之位就可傳給紀曉芙,這樣也算對得起原身滅絕師太。

  只是滅絕師太如今年已四十,話本子裡出現的男性選擇實在有限。這把年紀去和武當聯姻,武當七俠恐怕得嚇個魂飛魄散。滅絕平日又深居簡出完全沒有男女關係一說,三聖母左想右想,也沒有特別中意的人選,雖然是選種&馬,也得自己不很厭惡才行,這樣胡思亂想一天便過去了。

  平靜了一段日子,峨眉迎來了武當的訪客,是武當七俠之一的殷梨亭來看自己的未婚妻紀曉芙。如今各門派無不傾巢而動,張三豐一向是置身事外,峨眉更是一反常態毫無動作,三聖母便有意將殷梨亭與紀曉芙的婚事早日辦了,以免夜長夢多。

  紀曉芙既不同意也不反對,一切聽憑師父做主,三聖母看出這紀曉芙情之一字上還沒開竅,殷梨亭既然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人,成了親兩人自然可以慢慢培養感情。

  峨眉香火旺盛,三聖母揀了三枚有年份的銅錢出來焚香蔔了兩卦。一卦是問紀曉芙的姻緣,得了個小吉,想必順利,若是紀曉芙婚事無礙,峨眉近期恐怕也不會有大的變故。三聖母求的第二卦是問自己的事,卻得了個無事的結局,她松了口氣,既然無事就是無災無難,要是有機緣出現,把握住就是了。

  三聖母怎麼也沒有料到自己的機緣應在這個人身上。

  當今武林兩樁大事,一是屠龍刀,二是武當峨眉聯姻。尋找謝遜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趁著峨眉辦親事,六大門派借機齊聚一堂,一是互通有無,二是打探消息。這樣一來,少不得有心人不願錯過機會,也圖個渾水摸魚,好得到些武林秘聞。

  這裡頭就包括明教,而這派出的人就是楊逍。

  楊逍和范遙是武林裡數得出的兩大美男子,同範遙不知下落不同,楊逍卻過得頗為高調。但這高調掩蓋不住其下的虛彌,說他英俊瀟灑,他其實遊戲人間;若他天資出眾,這十多年他的乾坤大挪移也不過練到第二層,不及未來張無忌多矣;要說他頭腦聰明,他在教中隻手遮天卻不能服眾。

  要三聖母說,這不過是個剛愎自用的老流氓。

  偏偏這個老流氓帶著賀禮上門,來者是客,峨眉不好把他踢出門外。三聖母又唯恐他的下作手段毀了紀曉芙的親事,也擔心他的目的是拿走倚天劍去找謝遜,便想先下手為強。

  這段時日,丁敏君練著三聖母給的功夫,自覺和師父的關係貼近了不少,便自作聰明道:「師父,趕走楊逍顯得我們氣量狹小,不如由我帶人日夜看住他,我等武功或許不及他,但總能起個示警的作用。」

  三聖母搖搖頭:「我們在明他在暗,日夜防著你不累我都替你累。」她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便輕咳一聲:「敏君,你先出去,為師自有打算。」

  丁敏君好奇得緊,又不好多問,訕訕地退了出去。

  三聖母這時候的念頭不好同第二人講:那楊逍老流氓自覺送上了門,自己不物盡其用豈不可惜?這番用完就扔作踐一下渣男,肯定特別爽快!

  峨眉是三聖母的地盤,要把楊逍放倒並拿住雖然費些周折,卻不是難事。滅絕這會兒在山后一處僻靜的禪房裡看著被五花大綁的楊逍,心裡默默做了一番建設,才緩緩上前。楊逍武功到底高強,此時已經模模糊糊醒轉,奈何手軟腳軟動彈不得,暗夜裡一燈如豆,好半晌他才發現那走到近前的人是滅絕師太。

  好個滅絕老尼,枉稱名門正派,竟對他下黑手!

  他口裡「嗚嗚」地含糊幾聲,三聖母眼明手快,隨手扯了手邊的一團布塞了他的嘴。楊逍目眥欲裂,成熟俊朗的臉上一派鐵青猙獰,原因無他,只因三聖母拿來堵他嘴的布料是一條女人的褻褲。他自負一世風流倜儻、人中豪傑,哪能被女人的私物侮辱了尊嚴。

  要不是現在說不了話,使不上力,他必定要掐死這賊老尼的。

  三聖母斟酌了一下,點了楊逍的穴道,讓他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慢慢平復血氣,否則眼看著就是壯年中風的預兆了。她取出那塞嘴的褻褲,楊逍就用嘴型沉默地吼道:「賊老尼!賤禿驢!你要做什麼!?」

  這倒是讓三聖母恍惚了一下,這楊逍喊滅絕賊老尼委實可笑,便低聲嘲諷道:「我是賊老尼,你又是什麼東西?我打量著你年歲必定比我老呢,你這老淫&棍!」

  楊逍頓時啞然,他從未見過滅絕,只聽說過一些關於她嚴酷無情的武林傳聞,真人也是枯樹一般無趣,未曾料到滅絕也能用這些低俗之話於口舌上不落下風。

  三聖母見他不說話,便微微點頭道:「我綁你來只是讓你幫個忙,事成之後不會害你性命,識相的便不要費力掙扎了,早一天完事早一天咱們一拍兩散不必相看生厭。」

  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自己一個壯年男子大半夜被一個老尼姑綁架到底所為何事,楊逍咽了咽口水:「幫……幫什麼忙?」

  三聖母直接把他外褲連同褻褲一把往下拽。

  楊逍無聲地驚叫起來。

  三聖母為了娩下神胎,早在閻羅王的安排下在人世打滾了幾遭,經手的男人不說一打,十個八個總是有的。更不用說早年和那冤家劉彥昌之間不能不說的故事,想到那始作俑者,三聖母眸子一冷,手下不由重了力氣。不想原來受了驚嚇表現不佳的楊逍反在被捏痛之後精神起來,

  三聖母看著手下漸入佳境,嘲諷道:「你說你賤不賤啊?」

  楊逍恨不得立時死了,可是他未到死期,被三聖母騰地上了身,只好生受了。

  房裡床幔直搖,窗外殷梨亭誤闖秘境,急急閃避。他是正人君子,這會兒正為准新娘紀曉芙待他冷淡如水傷神,所以夜半時分跑到後山傷春悲秋,不巧撞破一場好戲。

  武當七俠婚配前練的都是童子功,殷梨亭雖然婚期將近,有時不免心旌神蕩,好在多年苦修還能把持得住自己。偏偏遇到這麼一出活色生香,頓時臉紅好似猴屁股。他當是來做客的六大門派中出了野鴛鴦,哪裡能想到滅絕身上。

  回去廂房後輾轉反側半晌,睡下去卻做了一個羞於對人啟齒的夢,第二天天沒亮就去溪邊洗床單。

  整整半月,眾人只當楊逍被峨眉趕出門,他偏又自負,隨身不曾帶半個護衛。就這樣被日夜折磨,總算是不支了。

  三聖母瞥了他一眼:「你也不過如此。」

  楊逍以頭搶枕,可惜枕頭綿軟,撞不死自己。

  然後三聖母給自己把了個脈,終於浮現出一絲笑意:「我已有了孩子,明日就放你下山。」

  所謂放下山,就是把楊逍點了穴塞進泔水桶裡運下山,楊逍躺在一堆爛菜葉裡動不了,他想報仇,可是報仇的對象卻懷著他的孩子。

  楊逍時年四十有三,百花叢中過,卻絕不做那授粉的勾當,一朝結了果,報仇那事就英雄氣短。

  何況還是被滅絕師太采了去,說給誰聽都沒人相信,楊逍自己都不願相信,因此著實是個啞巴虧。就算此時殺上峨眉,不說滅絕防著他,六大門派聯手他更是打不過,竟然毫無辦法。

  事後青樓芳館他也不是沒去過,想要洗去身上恥辱,奈何孽根再也浪不起來。只好鬱鬱回了明教閉關,專心修煉乾坤大挪移。

  武當殷六俠與峨眉滅絕愛徒紀曉芙的婚禮如期舉行,誰人不讚歎這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只有殷梨亭知道,那天後自己日盼夜盼,不就是為了把心愛之人摟著輕憐□□嗎?只是紀曉芙臉上毫無新嫁娘的羞澀,入了洞房就好似平日切磋練功一樣,他的無名火似乎沿著脊椎燒到了腦子裡。

  紀曉芙看著殷梨亭雙眼發亮,不明所以之下有些恐懼,卻不知自己燈下膚白如雪,正待被人採擷:「殷六哥,你怎麼了?」

  殷梨亭喝了幾杯水酒,臉膛發紅,大著膽子上前摟了新婦:「芙兒,六哥這就來疼你。」

  他動作大了,自然是疼的。

  第二天新人去拜見長輩,三聖母見新婦的百褶裙在站立時候都要抖出幾分漣漪,曉得紀曉芙是腿軟。

  出了門,更是直接靠進了殷梨亭懷裡。

  三聖母便放心地笑了,不一會兒又想到別的事情上。

  這癡男怨女,用強便就範,原本就只得一個「賤」字。

  三聖母想起了自己從前犯的賤。


☆、滅絕(下)

  三聖母此前常年在華山修行,吃的是鮮果,喝的是仙釀,即便這樣依然嚮往人間繁華,某天意外獲得一本《舌尖上的□□》雜記,反復流覽數遍,不覺心生嚮往。看那冊子上描寫的珍饈美味,更是口舌生津不止,她心裡默念「罪過」,然而鮮果仙釀再也激不起她絲毫的食欲。

  這便就是思凡了。

  思凡便要偷偷下凡,三聖母第一想吃的便是潼關的臊子面和肉夾饃,要是再夾帶一甕臊子回華山更是做夢都要笑醒。雜記上推薦了一家名不見經傳的潼關西部小客店,其間老闆娘所做臊子面和肉夾饃靚絕關中。三聖母便拿一隻南瓜變出華麗馬車,又帶上華山有靈識的動物化身的道童侍女,一路浩浩蕩蕩去吃那思念許久的美食。

  她是天上神仙,又出身尊貴兼且是二郎真君親妹,雖戀慕凡間,初時卻自矜身份不願與凡人為伍,入了小客店之後便命人清場,打算一人安靜享用美食。不想那客店裡的老闆娘卻是個人物,雙手一叉只說自己打開店門做生意,三教九流不論誰來願意吃面,自己一概歡迎,果斷謝絕三娘子的包場。

  若三娘子不識相,老闆娘就偏不賣她。

  三娘子傲氣慣了的人,捨不得臊子面,又不願低頭,面貌秀美、氣質高雅的女郎就這麼尷尬地僵立在原地。這時坐在角落裡一個書生站起來給了她個臺階下:「小生這處角落僻靜些,娘子若是不嫌,就過來坐罷。」

  書生說完,自己卻很知禮,挪到了更遠的一張桌子上去。

  三娘子從帷帽之後偷覷那書生,見他雖無十分人才,卻自有頂級風度,縱無潘安之相,眉目亦清秀之極,先入為主地就有了好感,語氣不由便帶了些嬌滴滴:「怎好勞煩公子?」她素來肆意大膽,便添了一句:「不如我們拼桌。」

  待那書生一楞之後正要拒絕,卻是一陣香風襲來,三娘子已經不容分說落座。

  呼呼吃了些面,人放鬆下來後就有了談興。三娘子知道了那書生叫做劉璽,字彥昌,今年二十有二,身上已有了秀才的功名,詩文無有不通,正是滿腹經綸、學富五車的青年才俊,如今恰在上京趕考的路上。只是聽聞這裡的臊子面和肉夾饃馳名,便特意繞了遠路來嘗一口新鮮的。

  見對方同自己一般是個吃貨,又是個俊美聰穎的青年,一碗面吃完,三娘子已經同劉彥昌相談甚歡,仿佛是志趣相投的多年好友,雙方均有相逢恨晚之感慨。不過一男一女,到底沒有純粹的友情一說,秉燭夜談反添情愫。

  三娘子也是大膽,問明瞭劉彥昌如今尚未婚配,便命侍女要了第一等上房鋪床疊被,掛上錦繡羅帳,點了老闆娘送的一對紅燭,二人拜了天地,玉成了好事。二郎真君是元始天尊首徒,三娘子沾了這層關係的光也出入天尊門下,道家說養身,其間頗有些房中和合之術。三娘子本是一知半解,如今才知這又暢快心神又修身養性的人間至樂。她是少女心愛少年人,滿心為對方著想,暗中就著歡好之時拿法術補益對方。劉彥昌越發身心健朗、風姿出眾,此乃後話。

  那劉彥昌確是喜歡三娘子不假,更多是見她行事豪富爽朗,坐實了鳳凰男之心順手推舟。若要說真感情,不太多卻也不很少,其後三娘子陪著劉彥昌入京,幫他高中三甲,使錢打開人脈,遣人回鄉侍奉劉家父母,平日進出更是排場如雲、前呼後擁,那劉彥昌不出一年便是京城風雲人物,人人以能結交他為榮。

  皇帝的愛女十三公主便看上了探花郎,一面羞澀地試探他劉彥昌會否有攀龍附鳳之心,一面又盡顯金枝玉葉的本色,派了得力的嬤嬤去敲打原配,讓她識相地自動讓賢。

  三娘子奢華貴氣比人間帝王將相更有過之,凡人皇帝之女與她來說也不過是肉體凡胎罷了,換了平日,收拾起來也不手軟。偏三娘子不動聲色,原來她深知自己修仙而劉彥昌是凡人,夫妻緣淺,早晚不是生離便是死別。

  她愛他至深,不忍看他有一天獨自一人白髮離世,也不願意等到被二郎神發現,天人永隔。

  若是現在三聖母回頭去看,一定會嗤笑自己當時的聖母念頭。然而情到深處,她全身心地為劉彥昌考慮,百般要為他留下一條既壽且昌的人生路來,故十三公主上門挑釁,她便順手推舟。

  甚至勸說劉彥昌接受公主好意,說他二人夫妻情分不過數年,現在不如選了這條後路。劉彥昌初時愕然,忙不迭地拒絕,三娘子便再三保證即便他做了駙馬,不得不離開之前也不會與他斷了關聯,劉彥昌便糾結地答應了下來。

  如此過上了左擁右抱的日子,公主渾然不知,三娘子寬厚體貼,劉彥昌著實快活似神仙。

  然而公主還是知道了。

  十三公主長於深宮,手段心計都是一等一的,她不急著發難,一直到萬事俱備,把一疊厚厚的簿子甩到劉彥昌面前。

  原來三娘子假託的名姓、籍貫皆是編造,其人根本是憑空冒出來,不知底細。公主卻是低估了劉彥昌,自己枕邊人是什麼樣子,劉彥昌哪裡會心裡沒底,可他捨不得三娘子貌美如花、身家豪富,又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通天手段,於是這幾年劉彥昌不過統統裝作不知而已。

  女人爭來奪去,反倒成全男人做了人生贏家。

  十三公主見他吃驚是假,反倒還給那賤人說好話,心底冷笑一聲,假裝罷手,暗地裡卻尋了個在宮裡坐鎮的天師,許以厚利,叫他把三娘子說成是山野狐精,日夜吸取男人陽氣,不出三年被吸的男人必然殞命。

  危及到自己的性命,劉彥昌這才慌了,明明是他左右逢源有些掏空了身體,偏偏疑神疑鬼覺得是被吸取了精氣。十三公主再耐心哄了兩下,終於哄得他同意把道士寫下的「保命」符咒縫滿衣服夾層。

  可惜那道士自恃道行,卻在真正的大能面前分分鐘露餡兒。三娘子本是滿心期待良人,事事為他考慮周詳,哪裡知道良人拿她當個妖怪抵擋呢?

  即便她是妖怪,她哪裡有一點對不起他呢?天下哪有狐精不吸情郎精氣,反而補益對方的呢?

  三娘子是受不得委屈的,她本天之嬌女,就算是心愛之人也不能折損她點滴尊嚴。

  有恩於她的,千倍福報;欠了她的,縱然百世輪回,永不得超生。

  她笑眯眯且不容分說地解了劉彥昌衣服,撕開夾層,將符紙輕飄飄捏在紙縫裡,當著劉彥昌的面慢慢碾做齏粉。劉彥昌見她渾然不懼怕道士的手段,那道士還是當今皇帝親封的鎮國天師,心知不是錯怪了三娘子就是三娘子道行遠高於那勞什子天師,為今之計就是趕緊把她哄回來,於自己總是無害的。

  他拿出往日的柔情款款,三娘子卻退開一步,面色淡淡地問道:「我只問你一句,符紙縫在你衣服裡,你事先知不知情?」

  劉彥昌自然是不承認的,三娘子冷笑一聲打發他離開。對方心裡打的好算盤,想著難免回去要哄了公主,說她錯怪了三娘子,不說讓公主道歉,至少給個臺階下,雙方相安無事,左右逢源不過如此。

  誰知進了公主府,公主正帶著那個道人急急上前來問,嬌貴的臉上滿滿都是扭曲的興奮,劉彥昌皺著眉正想告訴她錯怪了好人,那道士卻腳下一頓,摳著臉皮倒在地上慘叫,身上的衣服亦碎成一片片化作焦黑,嚇呆了的十三公主被劉彥昌拉到一邊,眼看著那道士在莫名燃起的周身烈火裡狂亂地手舞足蹈,片刻之後轟然倒地,整個人燒為焦炭,融成一個西瓜大小。

  十三公主眼白一翻,暈了過去。

  翌日皇帝便招了十三公主夫婦入宮,直說自己前一天夢見神仙妃子,還當是個吉兆,不想那絕美的仙女卻告訴他,若是不拿公主夫婦祭天,關中必三年大旱、民不聊生、哀鴻遍野。皇帝嚇得一聲冷汗驚醒,忙忙招了天師進宮,不想天師已被天火燒死,十三公主夫婦也說不出個前因後果來,皇帝全然不信一個草根駙馬的前妻有這樣大的本事。

  若是本事通天,當日怎麼甘心下堂。

  皇帝哪裡想到仙女也會為愛犯賤,今日流的淚都是昨日腦子裡進的水,三聖母一滴淚不流,那水就在腦子裡憋大發了。於是他只命公主夫婦去大相國寺祈福,好平息天怒。三聖母見皇帝不按照自己的心願來,一不做二不休偷偷調了太陽的時辰表,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太陽每天都多走一炷香的時間,地上的雨水就少了一多半,天庭裡的領導班子長日無事,別說三天,三十天也難發現。

  一天、一個月尚且撐得住,後來十三公主夫婦得罪神仙的傳說流傳開來,受災的百姓民怨沸騰,皇帝無法,苦苦撐了半年,到底賜了一根白綾和一杯毒酒到了公主府上。

  劉彥昌不是沒想去找三聖母,然而那曾經煌煌的大宅只剩一片野地和幾棵枯樹,哪裡還有那神仙娘子的蹤影。他惶惶不可終日,只知道賑災和上疏的摺子堆滿了皇帝的書法案幾,一直到毒酒端了上來,他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鬆快感。

  十三公主尚在太監手上掙扎,但哪裡掙得過,不肯自行了斷的後果就是活活被太監勒死,她曾經引以為傲的修長脖頸毫無聲息地垂了下來,劉彥昌的手指和嘴唇曾經無數次地流連其上,現在那柔嫩皮膚下的脈搏再也不會跳動。劉彥昌想起潼關小客店與三娘子的初遇,苦笑一聲,將面前的毒酒一飲而盡。

  天庭到底知道了三娘子的任性妄為,正要對她施以處罰,卻被二郎神發現她懷了凡人的骨肉,三娘子便假借玉帝的輪回之罰,讓閻王將其藏入六道輪回中,不管怎樣都想要生下那個孩子。跟劉彥昌沒關係,那是屬於她自己一個人的孩子,同她唯一的親人二郎神的冷酷無情不同,她的孩子必會是個粉嫩可愛的貼心小棉襖。

  三聖母想起往事,默默摸了下緇衣下隆起的肚腹。

  她趁著肚子還沒大起來,便拿了成昆,又上了冰火島拿成昆同謝遜換了屠龍刀,邀請少林寺開了個「刀劍大會」。在刀劍大會上,她親自拿出屠龍寶刀和倚天劍互砍,當眾取出其中「武穆遺書」和「九陰真經」,在所有人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丟入火盆焚化。

  這些凡人眼中價值萬金的東西,在三聖母眼裡不過破布。

  她當眾毀去這兩樣禍根,讓人懊惱跺腳之餘,又心生敬佩,少林寺更是齊聲念了「阿彌託福」,稱滅絕為當世的女豪傑。三聖母只是一笑:「亂世出英雄,如今恰是橫空時機,焉不知在座各位之中沒有名傳千古之人物,也給後世留下『武穆遺書』或『九陰真經』這樣的寶物?」

  群雄乍起,熱血沸騰。

  眾人眼中的滅絕卻一個人回了峨眉山,以閉關的名義待產。她解決了這樁貫穿二十年的大狗血,斷了張無忌的登龍梯,卻全了他一家三口團聚;也免了紀曉芙悲劇,讓她安心做殷梨亭妻子;更是絕了周芷若的糾結,她往後或許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善良弟子。

  再說三聖母覺得張無忌這等優柔寡斷之人,也不配擁有往後那等機緣。

  懷胎足月之後面臨生產,三聖母早已駕輕就熟,不想滅絕年已四十,產程耗費心力巨大,三聖母聽見嬰孩第一聲啼哭,便精神一松昏睡過去。

  醒來時卻躺在忘川之中,身邊哪有孩子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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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花(上)

  一滴忘川水,足以讓人忘記今生。

  淫浸于忘川水,神仙也難倖免。三聖母自忘川中醒來,只覺悵然若失,仿佛遺忘了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心頭好像被巨石砸過,空落落白茫茫,似乎天地間只留她孤身一人。

  孟婆從奈何橋上伸出個脖子:「啊喲喂!這是哪裡來的小娘皮落水了?」她閱人(鬼)無數,輕易分辨出三聖母頭上的七彩虹光跟之前救起的一個小仙女兒一樣,只是那小仙女兒受了重傷,靈識只剩指甲蓋一點大,被憐香惜玉的閻王爺養了起來,眼前這位可是個全須全尾的上仙哪,孟婆諂媚地笑起來:「快快!水裡涼,小娘子快上來暖暖身子。」

  可不,方才還叫小娘皮,現在立刻改口叫了小娘子。

  三聖母茫然無措,但還是就著孟婆的手上了岸,喝了一碗她端上來的湯暖暖身子,只覺得腦中迷霧漫天,越發不知今夕何夕。

  孟婆這才一拍腦袋,自己隨手拿了孟婆湯給仙女喝呢,轉念一想人都進了忘川了,喝不喝自己的湯又怎麼樣呢?不過……不過就是忘性再加重三分嘛,孟婆自己也心虛了。

  她對對手指把空碗默默收起來,就這麼一恍神,三娘子就不見了。她又沒法去尋人,等著喝湯的鬼魂隊伍都拐彎兒了。

  大殿后廂房內閻王披了薄薄的單衣,從萬殊鏡裡看到一切,又對著角落裡一個搖籃微微歎了口氣,裡頭傳來小東西正睡得香嘖巴嘴的聲音。她冷不防被身後附上的男人從腰裡伸進一隻賊手,不容分說掐住了胸前柔軟:「這小子倒也乖覺,否則哭鬧起來壞了我的好事,我就有理由掐死他了。」

  可惜懷裡的人攔著他不能對孽種下手。

  閻王只好咬住下唇抵擋那又痛又酥的奇怪感覺,勉力反駁道:「他是你親外甥。」

  卻換來對方一聲冷笑。

  三娘子任性妄為導致人間大旱,餓殍遍野、慘絕人寰,若只是罰去輪回未免太輕,因此玉帝知會閻王的一道密旨,就是待三聖母產子,就要讓她遭受骨肉分離之痛。巧的是三聖母魂魄離開滅絕後落進忘川,竟忘了自己孕育孩子一事,在閻王看來,更形悲慘。

  跟這喜怒無常的男人講不通,閻王只好下了逐客令:「三聖母既然歸位,很快就會被捉拿鎮壓于華山下,二郎真君也不必再來找下官……」

  話音未落,閻王「啊」的一聲,已被抵在矮幾上,接著便是好半晌理也理不清的狂風驟雨,閻王只當自己又要被弄得死去活來,沒想到最後一刻不同尋常,讓她不得不保持了清醒。

  只因二郎神竟然難得松了精關,這可是真君陽氣,補益非同小可,他那尋常合上休憩的天眼也隨之爆睜開來,閻王道行不淺,此刻也只能強撐著精神勉力化轉,二郎神咬著她脖子道:「小妖精,百年修為被你這般吸了去,我是不會再主動來找你了。」他沒錯過閻王乍然驚喜的眼神,可以同他了斷又增進修為怎不讓人驚喜,二郎神暗罵一句「狼心狗肺」,哪會輕易放過對方,慢悠悠道:「我已替你打通了最後的靈竅,往後不用我下來找你,你自上來尋我。」

  閻王一怔,受了打擊的表情沒能掩飾住,她失態道:「你做夢!」

  自忖多的是拿捏對方的手段,二郎神俐落地抽身,動靜大得閻王面紅耳赤,他捏了個訣裝束整齊,烏髮金冠、劍眉星目、銀甲長戟、無愧天人,偏偏是個大惡棍。

  二郎神把那搖籃拎在手裡威脅道:「你若不來,我就把這孽障喂了哮天犬。」

  這是吃定了閻王捨不得這孩子,她掌管陰間差事偏偏又心軟和善,自己一面罵她不成器一面又喜歡她這彆扭的小性兒,二郎神心情極好地哼著道訣,一甩手就把搖籃扔到輪回裡去,讓他養個孽障,想都不要想。

  他自然沒注意繈褓裡夾帶了一顆七彩的小小靈珠,閻王費盡心力拿黃泉睡蓮養了許久,就被他這麼一把拋了。

  再說那滅絕躲起來產子,昏過去之後被一個上山撿柴的農婦發現,只當這尼姑是個遭了橫禍的可憐人,便撿了回家把滅絕好生調養。滅絕失去了那段的記憶,但是身體的狀況哪裡騙得了人,這一縷神胎在她肚子裡十月之久,終究是血脈相連,讓滅絕升起一種似乎湮滅已久的女子天性。

  那農婦家裡亦有五個孩子,窮苦出生個個早慧,滅絕年已四十方才入世,慢慢發覺了尋常人的歡樂,意識到她局限於峨眉一派的眼界有多狹隘,固步自封的驕傲又有多可笑,江湖上也流傳滅絕決絕慨然捨棄寶物的美談。但滅絕知道那並非真正的自己所為,她竟覺得可惜,因為自己做不到這樣的大義。

  這似乎才是正確的選擇,滅絕這樣想,正道是什麼,她遠遠還未參透,或許一生也參不透,但恐怕並非是師祖郭襄的作繭自縛,破繭作蝶,才可天高任飛。

  官道上走來一高一矮兩個人影,近了才發現是兩個半大孩子,高的那個是姐姐,矮的那個是弟弟。

  半月沒有下雨,路上沙土乾燥,輕易就要揚塵,那小男孩禁不住咳嗽了幾聲,做姐姐的打開水囊沾濕了手巾給弟弟擦了擦黑黑的小臉,又看著他小心地喝了喝幾口水,自己咽了咽乾渴的喉嚨,把水囊小心收好安慰道:「沿著官道一直走,照方才大叔說的,入夜前興許就能進城了。」

  兩個孩子是被家中大人護送進京的,不想遇著了盜賊,隨行都被殺了個乾淨。兩個孩子貪玩跑遠了才倖免於難,回來發現遍地屍骸都嚇傻了,二人輕易不敢託付路人,好在姐姐是個小大人的模樣,才一路走到這裡。

  弟弟已經聽了很多次這樣的安慰,壓根不信,扁著嘴無聲地啜泣起來。

  他要大聲哭才好呢,這樣沉默的委屈,反而讓做姐姐的琦琦不知如何是好,她自己也不過一個半大孩子,只好耐著性子哄道:「沉香,你同姐姐繼續走,就算今天進不了城,路上有好吃好喝的,姐姐盡給你買。」

  沉香還是小孩子,小孩子最難搞,也最好哄,聽見有好吃的,便破涕為笑。

  琦琦牽了他的手,迎上卷著灰的熱風,又跌跌撞撞往前走。

  入夜果然沒趕上進城,卻見來往同路的行人在一家客店前止步,門楣兩邊掛著紅燈籠,上頭遒勁地寫著「無菊軒」三個大字,倒是風雅。琦琦舔了舔乾渴的唇瓣,捏了捏扁扁的錢袋,看著沉香殷切的目光,拽著他的手義無反顧地走了進去。

  這店裡做的是素齋,然而姐弟兩人大半月沒吃過飽飯,風餐露宿、乾糧澀嘴,如今吃什麼都是龍肝鳳髓。而這無菊軒只做素齋還能顧客盈門,自然是不需要肉來撐場面的。

  琦琦也是膽大,錢是怎樣都不夠的,既然如此乾脆就點好的。她解下包袱,給沉香用茶水燙了碗筷,指著木牌子道:「來那五道招牌,百鳥歸巢,功德圓滿,紅玉藏金,拈花而笑並一個花開獻佛。」

  小二見她眼也不眨一下,一連點了五個招牌的口氣稀鬆平常,然而身上卻灰頭土臉的窮酸模樣,猶豫了一下還是去傳菜。琦琦怎不知道對方顧慮,暗中歎了口氣,只道自己情非得已,若欠下人情只得來日再報。

  菜很快上齊,姐弟倆出自高官豪富之家,瞧著那品相也乍舌,方才明白此間顧客盈門可不是因為就在入城必經之路上,搞不好這些人是故意留宿一夜,只為了來吃頓飯。

  百鳥歸巢乃是一道素蝦仁炒腰果,功德圓滿是乳腐麵筋,紅玉藏金是辣子豆腐,且不說菜名兒甚妙,琦琦夾起一筷子蝦仁,這素蝦仁是山藥泥捏的,口感自然滑嫩飽滿,舉到燈下,和真蝦仁一樣瑩潤透光。琦琦嚼了滿嘴,沉香更是口頰流油,各自都歎這家大廚是個妙人。

  只不清楚對著吃霸王餐的小孩子,是否還妙得起來。

  毫不意外,琦琦向管事的展示自己一貧如洗的錢袋子之後,就同沉香一起被提著領子去見老闆。琦琦早想好了對策,若是個男掌櫃,自己就哭窮;若是個女掌櫃,就讓沉香哭慘。總不見得真就為難小孩子,況且自己尋了京城的親人,自然十倍百倍回報。

  萬萬沒想到,做素齋的……還真就是個和尚。

  琦琦眼神好,房裡點著昏暗的燈,那人站在窗邊,月光的銀輝灑遍他全身。這人年紀不很大,穿著纖塵不染的僧衣,身邊一架琴,琴案上焚著香。待他轉過臉來,琦琦驚訝地發現這人容貌絕美處分毫不下於自己,而風度更遠在容貌之上。

  這個和尚初見便令人輕易生出好感,琦琦若不是為了安全刻意往臉上抹灰,也是世間難覓的美人兒,眼下她卻對這個和尚升不起分毫嫉妒之心,不僅因為對方是個男子,更因他的出塵儀態。

  他背月微微一笑,臉上卻仿佛有光:「是你們二人吃霸王餐?」

  琦琦正待開口,沉香卻機靈,甜甜喊了聲「大師」,便聽他可憐兮兮道:「大師,我和姐姐實在肚子餓,佛祖慈悲,您就可憐可憐我們。待我們尋了親人,定不會忘記大師的恩德。」

  其實琦琦心裡也不確定,這做生意的和尚真是和尚?直覺對方並不好惹,不過沉香既然開了口,她只得硬著頭皮順水推舟:「還望大師給我姐弟行個方便。」

  那人笑容不變:「鄙人法號無花,出家人自是慈悲為懷。我無意難為你們,一飯之恩尚且是捨得起的,只是此地不好再留人。」

  這也在理,都吃了霸王餐了,若還主動提供住宿,那真是聖母得沒了邊。再說無事殷勤,琦琦也不敢帶著沉香住下,況且這裡離城門不足兩裡路,料想出不了什麼事。此地不留人,她就趕兩裡夜路,京城外管道燭火通明,又有鏢局的車隊同行,出不了大事。

  她再三謝了,對方又道:「去往城門路上有個急彎,莫錯過了,錯了要多費半天腳程。」

  不說十分慈悲,卻有三分好意,琦琦千恩萬謝去了。

  沉香覺得心裡不安,卻沒敢開口說。

  因顧及到沉香,姐弟二人腳程遠遠落在鏢局之後,好在果真到了那無花和尚所說的急彎,不然鐵定錯了岔道,琦琦心裡又把那人謝了幾遍。不想路卻漸漸難走起來,琦琦心裡不安,回頭去看來時路整個黑洞洞的,竟似一張怪物大口,仿佛要將二人吞噬。

  她心裡害怕,越發加快腳步,若不是沉香絆了一腳,這會兒她二人已經和那倒楣的紙燈籠一樣掉下山。

  沒有照明琦琦不敢再走,只好原地抱住沉香取暖,坐著一直到天明。一直到晨間霧氣散去,琦琦才看清腳下竟是一處深達幾十丈的滑坡,跌下去必定沒命。

  她後知後覺打了個寒戰,那和尚好狠的心,她不過白吃他一頓飯,他卻想要自己的命。


☆、無花(中)

  孟琦琦和孟沉香乃是當朝左相孟南的老來子,只可惜沒有托生在正室的肚子裡,而是正室身邊的通房養的,自幼被送到老家給老祖宗解悶兒。如今孟琦琦大了,左相要在她婚事上做文章,小姑娘年已十四眼看著要及笄,被家裡人緊著接回京城教養,孟沉香時年七歲,也正是進學的年紀。

  做老子的遠遠打量這對從院外走進來的子女,據說姐弟倆僥倖逃脫了大難,一路摸到了京城,想是養在鄉間並不嬌氣,不然早已困死在路上了。個頭高些的小姑娘一身刻意換上的方便行路的粗布麻衣,卻不掩天生麗質,這會兒被下人擦乾淨頭臉來見長輩,面目著實喜人。那自己看中的女婿奉國侯,即便英雄蓋世,到底也是個男人,是男人就得喜歡美貌可人的小姑娘。

  這小女兒雖是個通房養的,倒也成器,孟南想著自己的女婿人選,微微搓了搓下巴的美髯,至於沉香年紀還太小,雖也是聰明伶俐的模樣,可在讀書上有無建樹還未可知,孟南眼下更看重這個女兒。

  琦琦曉得這幾乎從未謀面的父親對自己早有安排,毫無她可置喙的餘地,仗著自己的婚事,她可一定要為自己出口氣。自從被那和尚騙了差點失足後,琦琦這幾日總發惡夢,夜裡要點燈才能安睡,比之從前膽子小了許多,被沉香嘲笑了好幾次。

  沉香年紀小,哪裡懂得自己和姐姐差點就死了,琦琦也不怪他,把值夜的丫鬟婆子統統趕出去,一個人啃著指甲、抱著被子坐到天亮。

  如今自己心中種下了恐懼,又聽那通房娘悄悄說自己那未來夫婿乃是奉國侯蕭雲峰,那個領著五千鐵騎奔襲三天三夜兩千里,刀下斬了三萬敵軍頭顱的蕭雲峰,這要琦琦哪裡有膽面對?且奉國侯如今是個鰥夫,坊間傳聞他那早逝的前妻陰魂不散,尋常女子都不敢嫁進去,如今孟南鐵了心求皇上下旨,下定決心要搭上奉國侯這手握重兵的英雄人物。

  琦琦為了自己往後著想,勢必要去了這塊心病。

  曉得這無情無義的老爹現在想必對自己有求必應,她便討了三十人的部曲,出城去找無菊軒的麻煩。

  她金冠束髮、長袍箭袖,一身相府小姐的氣派,誰知無菊軒大白天的一個鬼影都沒有,弄得琦琦都不知道砸場子給誰看。正中靠裡的桌前坐著那殺千刀的和尚,自己在同自己下棋,琦琦看那一眼棋盤,便知道和尚是此間高手,又見到他神態一片風光霽月,撇去那光頭不說,端的就是個氣度高華的郎君,不知怎的便心虛起來。仿佛這人早就看穿一切,知道自己今天要來尋他麻煩,由不得琦琦不忌憚。

  無花一個抬眼,早已把琦琦打量了個遍,與那晚狼狽不堪狀似乞兒的模樣自然已經大不相同。他知道自己得一「妙僧」稱號,自然是妙處多多,容貌便是其中一妙,琦琦眉眼竟不下於自己,且那神彩飛揚之處生機勃勃,與之前第一面見到時一般無二,無花心知自己心底晦暗處,倒不由多看了對方幾眼。

  「看什麼看?」琦琦瞪他,踢了張椅子坐下:「那晚你害我姐弟差點兒失足,心腸簡直毒如蛇蠍。識相的就讓無菊軒關門大吉,否則我把你這店面砸個乾淨。」

  無花略皺了皺眉,他那樣的形貌,皺眉仿佛皺在人的心坎上,須臾他又笑了:「施主錯怪貧僧了,貧僧讓你們注意岔路,怎的你們還是走錯了?」

  琦琦只當他狡辯,忿忿道:「是你那天說的『去往城門路上有個急彎,莫錯過了,錯了要多費半天腳程。』你還想抵賴不成,明明……」

  乍然住嘴,琦琦發現這是個套兒,人家分明沒說准話,就是這曖昧不明的說法,姐弟倆反而走岔路了。現如今她拿不著短處,倒顯得自己為人蠢笨,還要無理取鬧。

  看著無花的眼神,恨不得從眼裡飛出刀子紮在他身上。

  無花見她澄澈的大眼裡仿佛能迸出幾點火星來,越發覺得有趣。

  掀了面前的茶盅蓋子喝了幾口,新茶醇厚可口,果不其然門外官道上突地馬蹄聲轟鳴,震得茶盅抖了起來。琦琦不明所以,緊張地立起,無花見她模樣淡淡笑道:「孟小姐揀的良辰吉日光臨鄙店,竟不知道奉國侯今日練兵回城嗎?」

  相府侯府將要聯姻本不是秘密,這會兒被人意有所指,饒是琦琦膽大,也不由紅了臉。但是想到京城裡關於奉國侯的傳言,琦琦又忐忑起來。

  「咱們打個賭?」無花指指門外:「我賭奉國侯會進來。」

  琦琦曉得這人不安好心,可是好勝心起,她硬著頭皮道:「我偏賭他不會進來。」

  不出所料立刻被打臉,伴著鐵甲鏗鏘聲,打頭一個驍勇大漢跨步而入,其人濃眉大眼高鼻闊口十分威武,鷹目所及之處無人敢同他直視。倒是座上一個白衣和尚氣定神閑,另一個氣派少女目瞪口呆,二人都對他直勾勾望過來,尤其那少女眼神呆呆的,不知為何卻並不令人厭惡。

  蕭雲峰掃了一眼相府部曲,並沒有放在心上。落座要了一盤密造醬汁素牛肉並一壺小酒,自斟自酌起來,全然沒有打量周圍的意思。卻也沒人會那麼沒有眼色湊上前去,琦琦如坐針氈,跳將起來就要出門。

  「慢著。」無花甩了一張紙條過來:「你喝了我的茶,簽了帳再走。」

  琦琦一時心急,沒有細看就龍飛鳳舞簽了自己名字。

  跨出門檻的一刹那,她好像才意識到那薄薄一張紙上寫的是五萬兩而不是五兩,當即腳下一個趔趄。她慢慢回頭看著無花,臉上強裝鎮定,又沒法在蕭雲峰在場的情況下同人撕破臉,只好嚴厲而略帶含糊道:「我那個……那個爹,不會給我錢的。」

  無花料到她要賴帳,輕鬆道:「我可以把這帳單送去府上。」見琦琦面色僵硬,便放緩了聲音道:「或者小姐每月都來照顧鄙店生意,也是可以的。」

  琦琦如蒙大赦,當即點頭:「那我下月初五再來。」

  飛也似走了。

  蕭雲峰這才放下筷子,看看部曲護著人離去,又看看無花,扔了一錠銀子結帳。

  他已知道這小姑娘是誰,聖旨下了便沒有反悔的餘地,這孟琦琦便是自己板上釘釘的未過門的妻子。他沒有料到會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間和地點見到她,也沒有料到她看上去會這麼年輕,又這麼……好看。

  蕭雲峰坐在馬上,緊緊皺起眉來。

  還有她同那妙僧無花似乎有些牽扯,無花明著來歷是少林寺,暗地卻和西北戰事有著詭異的聯繫,無菊軒更是一處買賣消息的江湖場所。孟相的么女入京不過旬餘,無花卻已和她認識,不得不讓人懷疑他的目的是相府,甚至是奉國侯府。

  這小妻子還沒過門,就先讓人頭疼起來。

  無花暗中看蕭雲峰的反應,像是有所顧慮,卻並不為那孟小姐所動的樣子。奉國侯府歷來鐵桶一般,不論琦琦最終能不能佔據一席之地,只要她能嫁入侯府,就是一個突破口。

  她瞧著自己那笨拙應對的模樣,分明同之前許多的少女一樣,無花一點都不覺著新鮮。

  況且他原本就是要把她玩弄於鼓掌,再利用個乾淨的。

  百花盛開,柳絮常飛的季節裡,伴著十裡紅妝的排場,相府小姐嫁入奉國侯府做了那蓋世英雄的妻子。雖是君生我未生,不過是續弦,在場的賓客還是要贊一句天賜良緣。新郎官席上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洞房花燭夜老夫少妻,想必有一番讓人臉紅心跳的溫存。

  蕭雲峰在廂房沐浴淨身去了酒味,初夏的天兒裡敞著中衣進了新房,卸了妝的孟琦琦「蹭」地就立了起來,她頭一次明白男人是什麼意思,這蕭雲峰腹上一塊塊醒目的鐵疙瘩,足夠她來來回回數個一年也不厭倦。

  她還不知道,自己對著新郎的腹肌開竅了。

  新婦濃妝豔抹的臉還清晰,眼下洗漱乾淨了卻和記憶裡一樣生嫩,讓蕭雲峰不知如何開口。他只好金刀大馬地在桌旁坐下,給兩人各自倒了茶水,指了指杯子道:「喝!」

  語氣跟命令下屬一樣。

  琦琦猜他是酒喝多了口幹,順從地舉著茶杯慢慢啜飲。

  蕭雲峰餘光瞧著她,卻想起自己的元配朱氏,知書達理、溫柔嫻淑,侯府被她打理得讓蕭雲峰出征在毫無後顧之憂,就是因為她太十全十美了,一帆風順的蕭雲峰反而惹得聖上猜忌。朱氏便又費盡心思周旋,如此便耗幹了心血,沒有留下子嗣,年紀輕輕就去了。

  有了前車之鑒,眼前這個最好不要賢良淑德,蕭雲峰想了想,還是覺得孟琦琦實在太小了,這房絕對不能圓。況且一直冷著她,不怕她鬧不起來。

  便開始琢磨藉口。

  而孟琦琦則是新嫁娘難得羞澀,少見地做了個靜默淑女。

  恰在這時,蕭雲峰的副將一路闖進來,只說前頭來了大內總管傳旨,原是西北對回回一戰大捷傳來,宮裡龍心大悅,等不及要星夜召集眾臣商討入朝獻俘。這最有經驗且必不可缺的一人,自然就是馳騁沙場十數載的奉國侯了。

  當下蕭雲峰便不容置疑地叫人給自己穿戴,留下一句「你先睡吧」就離開了新房。

  往後半年他也沒再跨進新房,不是值宿宮中就是睡在書房,平日他公務繁忙又不進正院,琦琦都難得和他碰面。便逮著機會進他書房,逗蟋蟀也好抓知了也好,蕭雲峰眼都不抬,直到琦琦放了一隻老鼠不慎咬壞了蕭雲峰早朝要用的奏摺,便被他點了穴拎到日頭下曬了一個時辰。

  一張小臉曬得通紅兼且哭得稀裡嘩啦,就這樣她也沒鬧回相府,蕭雲峰著實有些驚訝。

  只不過府裡慢慢有了流言,說是侯爺對先夫人一往情深,不待見後頭這個。

  蕭雲峰放任流言,一如既往不進正院,幾個同僚喝酒時候難免嘴碎,蕭雲峰便用「年紀小」敷衍過去。

  當兵的都是些魯漢子,曉得床笫上還是知情知趣的婦人才有意思,自以為懂了蕭雲峰的意思,於是就更坐實了新夫人不得侯爺喜歡這一說。

  孟琦琦也不是不想尋娘家的助力,可是她那通房親娘算毛線的助力,沉香又還年幼,她每月初五固定上無菊軒,反而和無花親近不少。她是個沒有雙親在身邊的長姐,無花雖不是好人,卻是心思通透,不用她說,就能出言點撥。

  兩人談不上朋友,琦琦卻覺得無花這裡是個好去處。

  無花這樣的人才,要做出善解人意來,哪個人抵擋得了,何況在五萬兩的帳單之後,他的確沒有再坑過琦琦。

  這是放長線釣大魚。

  蕭雲峰畢竟是孟琦琦名正言順的夫婿,又是個年長的豪傑,小女孩有孺慕之情是自然的。待到琦琦被蕭雲峰的不近人情冷了心腸,由愛生恨之後,轉投到自己懷裡,自己要她做什麼還不容易嗎?

  這種百試不爽的手段,無花自問還沒有失敗過。

  無花便勸道:「他不願同你做夫妻,你就迫他同你做。他既然睡在書房,你就把自己送到他被窩裡去。送上門到了這樣的地步,不信他拒絕得了。」

  普通男人當然拒絕不了,但那是蕭雲峰,無花篤定琦琦就是脫光了,蕭雲峰也不為所動。恐怕對先夫人情深是真,卻並沒有深到這種程度,還是借著同相府千金的「相敬如賓」,讓皇帝安心。

  被這樣折辱,孟琦琦必定要恨上蕭雲峰,自己再刻意引誘,不信她不就範。

  無花算計人的狠毒心腸彎彎繞繞,不防門口一陣香風襲來,他不及反應,只好拿了手邊的墨汁抹在琦琦臉上,琦琦正要發怒,卻發現一個言語難以描摹的美人似仙人般降臨眼前,風姿卓然與無花一般無二,只是更形渾然天成,襯得無花略略稚嫩。

  這人便是無花的母親石觀音,美則美矣,只是容不得比她美的人,不是殺了對方就是要毀了對方容貌。

  所以無花下意識地就要保護琦琦,他對著男裝的琦琦道:「這小廝笨手笨腳,灑了一地的墨汁,快快退下,不要礙眼。」

  琦琦再遲鈍也知道來者不善,趕忙要走。

  石觀音卻輕啟天籟之聲:「站住!」


☆、無花(下)

  往前繼續走必定要死,站在原地可能晚一刻鐘再死,孟琦琦很快權衡了下自己是要早死晚死,乾脆地停下了腳步。

  石觀音仔仔細細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眯了眯眼,半晌才不鹹不淡道:「倒是個俊俏小廝,下去吧。」

  而後看著無花不講話。

  無花同琦琦使了個眼色,小姑娘也是機靈,頃刻閃得沒了人影。

  剩下母子倆相對沉默,無花慢慢給石觀音滿了一杯茶,石觀音卻不伸手:「西北戰事不利,殘餘力量已從陝甘回撤青海,離間朝堂之事迫在眉睫,否則追兵一路深入大漠,恐怕連我多年經營也要一併搭進去。」

  無花低聲應了,心裡頭卻懊悔。他下意識出手在母親面前保全孟琦琦,簡直欲蓋彌彰。但好在石觀音的出現,讓無花一瞬間察覺屋內還有兩個高手。除了蕭雲峰派人跟蹤,不做第二人想。

  無花不知他是懷疑上了無菊軒,還是心中在乎孟琦琦,無花偏向前者,蕭雲峰是成大事者,如何會把兒女情長放在心上。

  就算是推己及人,無花既然看得起蕭雲峰,就知道他們這樣的人都不會出這種昏招。

  如此,要是被蕭雲峰摸到了無菊軒的底細,事情就確如石觀音所說,已經到了至關重要的一刻。

  就不知道蕭雲峰怎麼對付自己給琪琪出的「餿主意」,他若要跟左相若即若離,就必定不能對孟琦琦太好,無花心念電轉,卻多問了石觀音一句:「您怎麼不對孟小姐動手?」

  「何必多事?」石觀音嬌笑道,笑得國色天香:「落在你手裡,總要沒命的。」

  說罷飄然而去了。

  這夜宮中有宴,皇帝給蕭雲峰賜了陳年禦酒,饒是他酒量過人,也是喝了個薄醉,因此回了書房隔扇後軟榻上解衣就寢,並沒有發現被中有什麼玄機。待到坐在了榻沿上半躺進去,一雙軟嫩馨香的手環到腰上來,他才驚覺不對。

  那手微涼,觸感一路順著脊背酥麻了上來。

  蕭雲峰一把就掀了身上被子,發現孟琦琦披散了長髮,連兜兒都脫了,只穿了一條棉白的褻褲,抱著胸躲在被子裡。一雙兔子般的眼睛眨巴眨巴,又忐忑又倔強。

  將將十五歲年紀,渾身瑩白香肌仿佛在燈下發著光,看得蕭雲峰一時語塞。三分的酒意在腦子裡發酵,他勉力按下那一點悸動,冷下臉皺眉道:「穿上衣服,出去!」

  孟琦琦今日不知凝聚了多久的勇氣,才敢大膽到這樣的地步。如今被新婚半年卻有名無實的夫婿這樣冷臉呵斥,頓時無地自容,當下僵著臉不說話,眼眶裡含著淚強自忍著不落下,在被裡摸索著自己的兜兒,只待穿上就走。

  可那兜兒不知被踢到了何處,竟是再找不到,倒是她在被中鑽來鑽去,一雙小手不自覺摸來摸去,摸出了一把火來,把蕭雲峰三成的酒意熏成了個十足十。

  「我是缺你吃還是缺你喝,你要做這種事情?」蕭雲峰不知火從何來,但覺胸中一片火熱:「你不來撩我,我把你當女兒養也無妨,你卻這樣鐵著心來撩我?!」

  孟琦琦咽了咽唾沫,被他鉗制住了手腕,兜兒的繩子系得亂七八糟,歪斜在胸上再沒遮掩,兩點紅果襯得人面嬌紅,她此時又羞又惱,哪裡知道蕭雲峰已經改了主意,結結巴巴偏又硬著頭皮道:「快……快放手,你自把我當女兒養,那就請爹爹手下留情。」

  「有你哭著叫爹爹的時候。」蕭雲峰把兜兒撇到琦琦頸後,一口沖著那雪峰咬了上去,琦琦「啊」地一叫,褻褲已經被撕了去,蕭雲峰貼著她耳邊道:「乖囡輕點兒聲,莫讓旁人曉得你摸上榻。」

  琦琦羞憤欲死,然而大勢已去。

  他嘴裡帶著酒味,惹得琦琦偏頭,蕭雲峰手裡不停,還覷空撿了琦琦的衣衫,探出了個女兒家用的桂花香口餅子,含在嘴裡囫圇清清口氣,而後用舌尖遞了過去,琦琦仿佛墜進了十裡花香,再也保護不得。

  蕭雲峰這空了好幾年的冷灶,一朝添了柴,把老房子都給點著了。

  兩個正經夫妻,照舊一個睡正院一個睡書房,偏偏瞞著人在書房裡暗通曲款,伺候的人只知道這新夫人如從前般糾纏侯爺,每日裡卻又紅著眼圈兒回自己住處。

  出嫁的姑娘被這樣冷著,通房娘被相爺耳提面命,趁著琦琦回來見沉香的時候傳授了些房內機宜,琦琦聽著親娘樁樁暗示她早就和蕭雲峰做過的事情,羞憤得抬不起頭來,心裡翻來覆去把蕭雲峰罵了無數遍。她猜出蕭雲峰是不想皇帝看相府同侯府打得火熱,卻不知男人是否有一點點可能就是喜歡那刺激的調調,不論怎樣都不好對人言,落在這沒見識的通房眼裡,更是受了委屈無疑。

  如此這般通房娘回去給左相覆命,把孟楠氣得扔了手裡茶盞,朝著門外大罵這女婿欺人太甚,琦琦雖是奴婢生的,好歹有這他做宰相的爹撐腰呢!再說豆蔻年華嫁給他個粗魯漢子,難道侯府還嫌高攀了嗎?如果當初嫌棄,何必應了婚事,如今把人晾著當擺設,這哪兒是結親分明是結仇呢!

  孟楠也不含糊,第二天便指派一個禦史參了蕭雲峰一個治家不嚴、私德有虧,朝堂上熱熱鬧鬧掐了起來,蕭雲峰倒也坦然,牛不喝水還能強按頭不成?他撇撇嘴,不冷不淡回了句,說自己是個粗人,讓岳父別管女婿房裡的事兒。

  把皇帝都笑翻在龍椅上,孟楠氣了個倒仰。。

  蕭雲峰早朝費神演了出大戲,回去便逗弄琦琦,把個小丫頭逗得又氣又急,又拿話哄了,好生快活了一場。

  夜裡悄悄兒把她送回正房掖好被角,琦琦打著哈欠說隔天要出門,蕭雲峰便囑咐門房候命,務必早早套好了馬伺候夫人用車。

  琦琦出門自然是去見無花的。

  旁人只道侯府夫婦不諧,無花卻是個為了天一聖水同司徒靜「船震」的高手,琦琦一隻腳跨進門檻,他便看出她的些微不同來。無花腦中突然冒出「美人鄉英雄塚」的詞兒來,而他並無立場去嘲笑蕭雲峰,因他自己不過一處孤墳。

  若論才貌武功心機,他自問和蕭雲峰在伯仲之間,甚至不乏更為出色。但是當他不自覺去跟對方比較,便已經落了下乘,他設了這麼大個圈套,讓孟琦琦姐弟長途跋涉自投羅網,同她先行認識,又利用她不服輸的個性,同她糾纏不清;再等她和蕭雲峰反目,好為西北局勢所用,結果作繭自縛的卻是無花自己。

  就如少林天湖大師冊立未來掌門時,偏選了那個什麼都比不上自己的無相。

  大約天湖大師真的是對的,他的確樣樣都好,唯一一點不好,就是過於自負,以為能夠掌握世間一切趨向。天湖大師便告訴他何為不盡如人意,如今無花一生中不盡如人意之事又多了第三樁。

  第三樁缺憾應在了孟琦琦身上。

  無花為了利益玩弄過女人,唯一一個用了些真心思的,卻沒有對他動心思。

  他捕捉到二人初次見面時候孟琦琦一瞬的為他面貌所迷,但她發現白衣和尚其實底下一副狠毒心腸的時候,無花在孟琦琦心中所有的存在即被適時出現的蕭雲峰蓋過,這也算是一種有緣無分。

  無花覺得甘醇的茶水苦澀起來,然他強力自持,該做的事情必然一件不落。

  「你也不缺這一點茶水錢,比起把素菜做的像肉,我還是喜歡實實在在吃肉。」 琦琦開門見山:「往後我就不來了。」

  素菜就是素菜,再像肉也不是肉,吃類肉素齋實則欲蓋彌彰,就和無花這個人表面光風霽月,到底骨子裡只是風月骷髏罷了。

  蕭雲峰才是那塊真正的肥肉。

  「你道蕭雲峰對你真心,如何卻要瞞騙世人?我若是喜歡一個人,必要讓這天下人都知道。」無花掏出琦琦當日被騙按下指印的欠條:「還你!往後不必再來無菊軒。」

  琦琦卻冷笑:「我若那夜跌下懸崖呢?要讓世人都知道情深,必得先有命在。」

  無花深深看她一眼,這小姑娘精著呢:「你怎麼會真的掉下去?」

  就像不會掉進他刻意的情網。

  琦琦哈哈一笑,把借條撕了粉碎扔掉,大步就走了。

  無花傳書給石觀音,半分不提他與孟琦琦糾葛,只說左相同奉國侯在朝堂上翻臉,孟琦琦在府中被刻薄,自己哄她上當從侯府書房偷抄來往信件,並附上蕭雲峰親筆手書一封,乃是對張掖一地追兵的佈置,被無花從信件上探得消息從而在斥候手上截獲。

  石觀音如獲至寶,立刻同回人頭領設下伏兵,打算血洗朝廷軍隊,扭轉戰事乾坤。

  她絲毫沒有懷疑無花會背叛她,她在無花尚且年幼時候便拋夫棄子離開東瀛,被無花引以為人生第一缺憾,只要能尋得母親在身邊彌補這缺憾,無花做什麼都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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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公(上)

  如無花所料,不出三月石觀音果然來尋他,這往日自負容貌傾城的女人眼下掩不住奔波的狼狽,無花口中發苦,到底起身笑意盈盈地面對自己的生身母親。

  「你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石觀音雪白的面容現出鐵青來:「你騙我!」

  回人得了石觀音所謂「情報」,孤注一擲捲土重來的所有資本盡數折于蕭雲峰於張掖的伏兵,繼上一回獻俘進京後,趁勝追擊又是數萬人頭,皇帝就此龍心大悅,加封蕭雲峰為一品太尉兼太子太傅,十五歲的侯夫人孟琦琦更是如今京城裡炙手可熱的貴婦。如今她更是喜事連連,入宮謝恩當天被命婦門發現懷孕三月小腹微凸,之前流傳她受夫婿冷落的流言不攻自破,這對夫婦之間的關係越發破朔迷離。

  孟南因為之前在朝堂上同女婿發難,這會兒正羞愧難當,對蕭雲峰更多了些忌憚。

  皇帝自然是見不得兩家親厚,如今這樣正合了天子心意。

  孟琦琦雖言明不再見無花,無花卻偷偷去瞧過她,直到發現她有了蕭雲峰的孩子,這才觸及他心中隱痛,徹底斷絕了心底妄念。無花想到自己的母親石觀音,又兼懷著自己孩子最終卻送了性命的司徒靜,平生第一次真情實意念一句「阿彌陀佛」。

  無花冷然道:「我倆本沒有母子之情,是我一直心存奢望,希望你對當年拋棄之事有所負疚,為了你的野心我甚至不惜除去了親弟。」他突然露出了一絲古怪的微笑:「我是你肚子裡爬出來的,所以我們竟是一樣的人。你不會內疚,我以為我終會內疚,竟也不曾。我一直以為人生至大的遺憾,竟是從來都沒有彌補的可能,那我為何還要討你歡心?這心本也就是沒有的。」

  石觀音恨恨道:「所以你和蕭雲峰聯手?」她怒氣衝衝:「你敢說你不是為了孟琦琦這個女人,我後悔,當日就應該殺了這個禍頭子!」

  「她受蕭雲峰保護,你處心積慮經營多年尚且不是蕭雲峰的對手,何況要殺他最重要的女人?」無花惡意地刺激石觀音,看到石觀音因他的話而扭曲憤怒,他只感到無比的快意,仿佛看到石觀音打心眼裡恨他,也是一種無上的優越感和存在感,讓他覺得自己的存在無比重要:「勸你躲回你的老巢,莫要張狂,這裡遍地是蕭雲峰的耳目,若被他覓得蹤跡,你覺得你能逃出他的手掌?」

  石觀音不動,神色複雜地呆在原地瞪他,便是這樣一副表情,也因她精緻的容貌顯得美妙無比。

  無菊軒門外突然傳來朗聲大笑,蕭雲峰白衣銀甲抬步跨入:「入了京城再想逃出我的股掌,自然是不能的。」

  無花雖然想要報復石觀音,卻沒有真想害了石觀音性命,蕭雲峰來得如此之快委實出乎他意料,但無菊軒內外遍佈蕭雲峰安插的耳目高手,這似乎也在意料之內,無花沉聲道:「我助你趁勝追擊搗毀回人老巢,如你抓了石觀音,天牢裡關她三五十年也好,但不要殺了她。」

  「石觀音惡貫滿盈,在中原關外作惡多年,害了不知多少女子性命。」蕭雲峰斂神正色道:「此事自然是由聖上定奪,為人臣子沒有置喙的餘地。只是石觀音我是一定要抓的,還是要請無花大師行個方便。」

  見蕭雲峰不給准話,無花有些煩躁,他已和蕭雲峰聯手坑了石觀音,眼下若是再和蕭雲峰翻臉實非明智之舉。蕭雲峰也不同他們囉嗦,抬手一揮,窗外及屋頂埋伏的刀斧手和弓箭手「刷」地一齊將武器對準了石觀音和無花,蕭雲峰本人更是不世出的高手,哪怕母子二人聯手也不過同他戰個旗鼓相當,今日鹿死誰手,已有定數。

  無花是個慣會審時度勢的好漢,講難聽些便是自私,事已至此他唯有保全自己,若是被蕭雲峰一起捉走,他自己也犯下不少惡事,難免被朝廷清算。大難臨頭各自飛,本也是人之常情。

  他朝蕭雲峰拱拱手:「還望奉國侯看在我等曾經聯手的份上,手下留情。」

  他不說還好,說了這些就讓蕭雲峰難免想起這個和尚曾對孟琦琦有覬覦之心,即便是蕭雲峰這樣以大局為重的蓋世英雄,事關自己的女人也很難做到完全置身事外。若他能不顧大局,他倒是很想把無花同石觀音一起抓住廢了武功送去苦寒之地勞作到死,但無花滑不留手連自己的母親都能出賣,蕭雲峰若不想同這個詭計多端的禿驢弄得兩敗俱傷,今日很可能就要放他逃出生天,事後再從長計議。只是天下之大,要再捉住他談何容易。

  「你們兩個在商量怎麼對付我,卻不問問我的想法嗎?」石觀音突然「咯咯」嬌笑起來,仿佛勝券在握:「你們真以為奈何得了我?若沒有十足把握,我怎麼會進京呢?」

  無花這才注意到她在寒冬穿著一襲極為奢華的毛皮斗篷,這並不反常,只是這斗篷施展開來根本無法動作,更不要說催動內力對抗外敵或者逃命。且石觀音雖然年已四十,身材卻如少女一般婀娜纖細,這斗篷撐得鼓鼓囊囊,顯然裡頭有些玄機。

  蕭雲峰鷹眸眯起來,當下決定先下手為強,右手猛地揮出一股罡氣,掀開石觀音厚重的斗篷。石觀音未想過要躲開,她等的就是這一刻,興味盎然、好整以暇地看著蕭雲峰的臉色一下子抽緊,她覺得大為快意,笑眯眯諷刺道:「既然你們都看重孟琦琦,我又抓不到孟琦琦,那我只好抓了她弟弟。若是這小崽子因為你們死在我的手上,你說她這輩子還會原諒你們嗎?」

  斗篷下的沉香被捆了個結實,石觀音將他牢牢綁在自己腰上,下藥迷得昏昏沉沉,沉香無從設法逃離,又因石觀音一路行來殺人無數風塵僕僕,身上除不去的血腥味,她用了烈性熏香掩住,被悶在斗篷裡的沉香被這股噁心得氣味弄得要吐。石觀音便拿個麻袋套在他頭上,這會兒麻袋除下,沉香臉上骯髒一片,涕淚橫流下嘴角還有嘔吐的髒物,看著極為可憐。

  蕭雲峰見是自己的小舅子,立刻沉了臉色,無花也神情緊繃,唯有石觀音立時輕快起來。

  她一輕快,臉上紅潤之色豔麗逼人,若是定力稍微差些,必定被她迷得神魂不屬,只是無花是她兒子,不受她詭計影響。蕭雲峰定力非常,看她譬如頑石,石觀音見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暗恨之餘抓著沉香就破窗而出,眼看蕭雲峰要令埋伏的弓箭手出擊,無花大急,竟硬生生抓住蕭雲峰的手臂,蕭雲峰用上功力,二人相持竟把虎口震裂。

  無花怒目而視蕭雲峰:「你是要不顧沉香的安危?!你可想過琦琦會多傷心,她還懷著你的孩子?!」

  蕭雲峰的神情並不比他輕鬆:「我下令只會比你更痛苦十倍百倍,難道死在石觀音手上的人便不是性命嗎?!」他頓了頓:「如果我為了沉香一條命放走了石觀音,未來死在石觀音手上的人數以百計,難道琦琦就會好過?我手下鐵騎都是萬中無一神射手,哪怕拼著不傷沉香的些微可能,難道傷不了石觀音嗎?」

  愣了愣,無花竟頹然放手。

  「我在朝堂你在江湖,到底立場不一,琦琦的選擇,你當明白。」蕭雲峰快刀斬亂麻:「如今當務之急,就是速將石觀音捉回,你若助我一臂之力,我蕭雲峰發誓放你浪跡江湖,有生之年必不與你為難。」

  「再加一條,我要做孩子的乾爹。」無花撇撇嘴。

  「你休想。」言語之間,蕭雲峰已輕身掠出窗外。

  石觀音勝在武功路數陰狠,然而帶著個半大孩子腳程遠不及蕭雲峰和無花,竟被一路追到琦琦和沉香當日差點遇險的懸崖。見自己已無退路,石觀音一不做二不休舉起沉香提到懸崖之外:「我跌下去,未必會死。他若跌下去,百死無回。」

  她卻料錯蕭雲峰,蕭雲峰若是個能講條件的人,今日就不會站在芸芸眾生之上,也不會將回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石觀音話音未落,蕭雲峰竟已經欺上前來,腰側烏金寶刀早已出竅,往她頭頂劈來。石觀音側身一閃,回手正要擊出一掌還擊,不想蕭雲峰不過是虛晃,烏金寶刀真正的目的實則是她抓住沉香的那只手。

  她甚至還未感覺到劇痛,斷臂已經連同沉香一起飛出崖外,蕭雲峰足尖一點,刀鋒就挑住捆綁沉香的繩子。

  石觀音不愧武林第一蛇蠍婦人,她如今被斷去一臂,美絕人寰的神話便已破滅。就如她不會容忍比她美麗的女人活在世上,她也不會容忍不再完美的自己活在世上,但她既然要死,自然不會讓害她的人好過,因此她要拖著沉香去死,蕭雲峰同他的妻子之間永遠會有這個心結。

  她竟縱身一跳,不顧性命抓住了沉香,要把他往萬丈懸崖拖去。

  蕭雲峰刀尖一沉,右腳往地下一踏,便踩出一個深坑來,然石觀音抱著必死決心,沉香年幼慌亂至極,蕭雲峰竟無可奈何。

  這時聽身邊無花執了隨身念珠,低聲念句「阿彌陀佛」,同蕭雲峰道:「煩你再撐一句話的時間。」

  竟縱身躍下,將佛珠套在石觀音脖子上,那佛珠內芯乃是精鋼,外面包裹千年沉香木,所用串珠線乃是堅韌至極的冰蠶絲,無花踩著石觀音的肩膀,抓緊佛珠往後用力:「我跌下去,未必會死,從此再不害旁人性命。但你還未跌下去,必定百死無回。」

  手上一緊,竟拿佛珠擰了石觀音的美人頭下來。

  人既死了,他便再無所謂有遺不遺憾這種事情了。

  蕭雲峰神色複雜,看著絕世美人石觀音下場淒慘,死於親子手上且身首分離,他朗聲道一句「多謝」,待要提起沉香和無花,不防無花突然從緇衣寬大的袍子飛出一枚暗器,打在烏金寶刀身上,頃刻便將這神兵斷刃。

  無花抓著沉香跌入萬丈深淵,黑暗中只有他的大笑:「她會恨你!也會恨我!」

  沉香從昏睡中醒來,竟聞到烤雞香味,還當自己死了做鬼才有這樣好事,待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在個破廟裡,一個乞丐樣的人背對自己坐在火堆邊烤雞,烤得金黃的雞肉「茲茲」冒油,油滴進火堆裡,蹦出美妙無比的火星來。

  沉香響亮地吞了口口水,那乞丐覺出他醒了,回過頭來。

  這是怎樣一個邋遢的人啊?!

  一頂歪斜僧帽,兩隻烏黑油手,破爛蒲扇插在腰側,見沉香睜開眼睛,手便從襟口伸進咯吱窩裡搔癢:「小子嘿,醒啦!」


☆、濟公(中)

  這天二郎神心情不錯,哮天犬的午飯多加了個雞腿兒。

  饒是吃飽了肚子,這神犬警覺性絲毫未降低,聽到有來人的步伐接近,立即四肢挺立,威風地豎起了耳朵,鮮紅的舌頭舔了舔森白的牙齒,隨時準備給來人咬上一口。然而當聞到來人的氣息後,它畫風突變「嗚嗚」了一聲,搖起筆直的尾巴,一溜小碎步迎了上去。

  因為搖尾巴這種業務不太熟練,搖得不慎美觀,但這不妨礙哮天犬賣力表演。

  閻王停下腳步摸摸它的頭,不發一言看著杵在門口硬是不往外走的二郎神,都急吼吼跑出來看了,卻又怕人覺得他猴急,不進不退反而顯得更加可笑。他自己偏還不覺得,嘲笑起了哮天犬:「這小畜生……」

  然而小畜生享受著美人兒的貼心撫摸,把個覆著黑毛的腦袋摸得油光水滑,比某個口嫌體正直的人實惠多了。

  哮天犬流著哈喇子的享受表情讓某人不爽起來,投去了兇惡的目光,狗只好默默夾起尾巴。

  兩人一狗沉默半晌,二郎神沉聲道:「來了就進來。」

  「我只是來見沉香的。」閻王公事公辦地朝他拱拱手:「不便打擾真君,還請行個方便,我辦完了事就要下去了。」

  「呵呵,你自有事辦,難不成我就閑著?」二郎神冷了臉:「至少進來喝杯茶,不差這一刻。」

  閻王心裡暗暗叫苦,二郎神是拿捏住了沉香這個把柄,她不好明著硬抗。然而她的體質上了天庭,偏偏就很難挨得住一刻鐘,想了想還是低頭:「你說的,就喝杯茶。」

  茶是好茶,南天松青配瑤池水,陽氣鼎沛之物,閻王一沾唇,這下連一刻鐘都坐不住了。

  二郎神遣退身邊服侍的人,得意洋洋地坐到閻王身邊:「純陰體極陽命,很難受吧?不如讓本君幫你散散火氣?」

  這和二人初見時的情形很是相像,讓閻王有那麼一瞬的恍惚,自己尚在繈褓中就被天兵天將千里追殺,只因八字極陽命數不遜玉帝本尊,若不是個女兒身,恐怕早就被收養自己的王母親手扼死,仙術有成後便被發配地府掌管鬼事,十八層地獄無窮森寒亦壓制住了她本身陽命,為了讓至尊放心,閻王輕易不出地府。

  二郎神不明白其中緣由,那一回見到了來給王母賀壽的閻王,宴會未開這唇紅齒白的年輕人卻急於匆匆離去,卻被哮天犬絆住了手腳,平白就被二郎神揀了便宜。剝了衣服才曉得是個女兒身,瑤池的絲竹仙樂固然美妙,二郎神卻在百花園裡聽見了這世上最美妙的吟哦,二人做事把個百花仙子都羞得抬不起頭。

  懾于二郎神舉世聞名的小心眼,這事情自然沒人敢透漏出去。

  從此閻王發現,那有黃金單身漢之稱的二郎神根本是塊甩不掉的狗皮膏藥,讓她煩不勝煩,然而此事偏像命中註定一般,同她夢中預兆有千絲萬縷聯繫。她幫三聖母絕非僅僅為了故人之情,還是為了隱瞞沉香同自己一樣的命格,好在沉香這個神胎是在六道黃泉裡由十世胎魂凝練而成,上界未曾察覺。

  沉香便是那個男身極陽命,閻王心想自己那個惡貫滿盈的生父汲汲營營多年之事,恐怕是成了。

  閻王覺得自己的心思挺無聊的,她是個女人尚且被如此壓制,所以自己這命格到底藏了怎樣的秘密?她只是好奇,好奇沉香到底會做出什麼令天庭為之畏懼的事情。為此她把沉香交給他的舅父二郎神,只因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沉香真的能夠安全無恙地長大,究竟是怎樣一番造業?

  會和這樣卑微懦弱的自己有什麼不一樣呢?

  閻王想起王母那雙保養精細的手,就像一條細巧的白蛇,慢慢爬上自己的脖子,纏緊再纏緊,那樣冰冷而噁心,卻讓自己那樣害怕。她猛地一個戰慄,發現此刻脖子上的確有一雙手,可這雙手反而厚實而溫暖,她整個人都仿佛置身火焰,那把火一直燒進了她腦子裡,她向那雙手的主人猛地撲過去。

  二郎神痛快地笑出聲來。

  男人往往這時候腦子不夠用了,饜足之後他把頭埋在女人胸前,有求必應、有問必答,被問及沉香在哪兒過得如何的時候,輕輕鬆松泄了底:「那小子早就被我扔了!」

  閻王照著他臉上結結實實扇了個大巴掌。

  臨走的時候哮天犬還要攔,被閻王一腳踹了好遠,可憐巴巴夾著尾巴哀鳴。二郎神裸著胸膛追出來,見閻王已然施法離去,便停下了腳步安撫哮天犬「莫追」,須臾冷笑道:「我比她道行不知高出幾許,她在地府做出那許多事,若無我打點一二,早已被天庭申飭。莫以為我不知道沉香命格,否則何至於要追殺自己親妹,又怎會甘心被你利用?且看他造化究竟多大,來日若有一番血戰,我倒要看你站在誰這邊?!」他天眼暴睜:「我若喪於沉香之手,便在地府裡繼續糾纏你永生永世!」

  閻王急急回了地府,鏡中映出沉香轉世,同二郎神方才天眼所得一般。

  二郎神既然要扔了沉香,自然不會走了再扔,他沒那麼好的耐心,必然是直接扔進了輪回。閻王立刻發現沉香是同那顆七彩琉璃珠一起轉世的,成了一對姐弟。

  他同小七緣分淺薄,不過是被二郎手不慎一道推入六道輪回,因此姐弟在世分離,小七拜閻王所賜得償所願終修得有情人一世情緣,而沉香則被無花害得落入絕壁之下急流,幸有天生罡氣護體,一路流落到江南地的杭州,被一個不受拘束的和尚所救。

  這又是怎樣一番解也解不開的因果。

  那和尚是降龍羅漢轉世,早已脫離六道級別,乃屬阿羅漢階位,並沒有超越十法界,不過天地神人鬼裡的人仙。沉香因緣際會被他所救,卻喪失了記憶,根本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這濟公便收他為徒,更因為他根骨奇駿,就算是轉了一世有了暫時的新八字,也很是不同凡響,這濟公法師便松了口,收了這個唯一的弟子。

  一些障眼的小法術,沉香是一學就會了。

  譬如那狗腿換人腿、隔空取物或是坐禪如山法,沉香都能使個五六成出來。只是搓那泥垢丸,沉香實在過不了心理這關。

  「師父,給幾個銅板唄,我要去澡堂子。」沉香覺得身上發癢。

  「不行不行,」那濟公搖著破蒲扇:「洗了澡,就搓不出丸子嘍。」

  沉香早就很多次地表達過自己的決心,奈何他這師父堅持學本事就要學全,一日不學全就不得出師,更是祭出了不搓泥垢丸就不給洗澡的狠招,沉香這輩子也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這會兒雖然失去了記憶,愛乾淨是骨子裡的,只是不洗澡和搓丸子,他不知道哪一種更髒一些。

  濟公「嘿嘿」一笑:「你以為誰都能搓?也要你有那個根骨和仙氣唄,不信隨便從街上抓個乞丐搓個丸子吃,能把一個好端端的活人給吃死嘍!」

  道理都懂,可是做不到。

  沉香一扭頭跑出了寺院,濟公來不及叫他,乾脆也不叫,跑了一個人,晚上兩個雞腿可不都歸自己?

  杭州是江南繁華之地,靈隱寺香火繁盛,沉香一溜小跑下山,滿大街溜達,他身上只得兩個銅板,最差的澡堂子卻要五個,這會兒太陽下山肚子咕咕叫起來,沉香也顧不得了,拿兩個銅板買了一串糖葫蘆並一個肉包,坐在河堤上吃了起來。

  包子一口咬下去,露出個香噴噴的肉餡兒來,湯汁滿溢出來,沉香吸了個滿嘴,無端心情好了起來。他想著一會兒回寺裡給師父認個錯,好生再說道說道,這人老了自然固執,自己多說幾回,說不定師父心軟就放過自己了。

  想通這一節,沉香就想趕緊啃了包子好回去。

  不想好好坐在河邊,卻被人一擠,包子的肉餡眼見著「骨碌碌」滾進了河裡,美味的食物能讓人上天,到嘴的包子飛了,也能讓人如墜地獄,沉香憤怒地回頭大吼了一句:「擠什麼擠?!擠你的魂呐?!」

  可不是擠魂嘛?!

  此刻根本沒人理他,原是一家人抬著個中年婦人求醫呢,人命關天的事情,這才擠著人了。婦人一雙□□歲的兒女拖著鼻涕跟著大人跑,嘴裡「娘呀娘呀」地叫個不停,門板抬著人給放在醫館外頭,坐堂的大夫出來給婦人翻翻眼皮把把脈,搖了搖頭讓處理後事。

  頓時就哭聲震天了。

  一個本地的大娘眼尖,一下子瞅見了沉香,指著就大喊:「那小子不就是濟公法師的徒弟嗎?求大夫沒用,求他呀!」

  這時節死馬當活馬醫,沉香一下子被家屬團團圍住。

  他忙忙擺手:「不成不成,你們找我師父去,他在靈隱寺……」

  哪裡還來得及上山,那婦人眼看著嘴唇青紫,就要斷氣了。那對小兒女跪倒在沉香腳下,哭著讓他救自己的娘,沉香耳邊的聲音此起彼伏,眼前只覺得茫然。人是要救的,但是是讓他搓泥垢丸嗎?他都沒搓過,早知道就聽師父的,搓一枚試試了。

  「何必上山,嘿嘿嘿,我這不是來了嗎?」濟公不知何時戴著破僧帽、搖著破蒲扇,邋遢地拖著一雙補丁鞋,站在大街中央。

  沉香看到他,差點哭出聲來。

  「哭什麼?」濟公拿扇子敲敲他腦袋,突地把手放在他下巴處:「吐口痰!」

  「哈?」沉香傻眼。

  濟公嚴肅道:「啊什麼啊?!讓你吐你就吐!」

  沉香也顧不得了,往師父掌心裡「呸」了一口黃黃的濃痰,濟公對著手裡的汙物笑著直點頭,沉香覺得不忍直視。

  圍觀群眾都不曉得師徒兩個搞什麼鬼,病患家屬見他們不著調,哭得更大聲了。

  閻王歎口氣按上了鏡子,不再去看事情的發展。這降龍羅漢頗有些異數,但要說怎樣排的上名號,卻不很至於。偏偏只有一點要命,便是他是那個降龍的羅漢。

  東海必定是要不太平了。


☆、濟公(下)

  濟公這樣一個邋遢和尚,掌心裡托著一捧腥黃渾濁的濃痰,似乎也並不突兀,可是周圍的人那就決計受不了。

  那痰明明是沉香自己的,他瞧著只覺得腦仁發疼。

  「這是泥垢丸都比不上的好東西哩!」濟公望著手裡那口黃痰仿佛那是一坨黃金:「我說你根骨奇駿,你小子還不相信,說不定你的造化比我這個和尚還要大!」

  沉香沒看出自己有什麼造化,難道是因為那口痰特別濃嗎?

  濟公另一隻手拿了破蒲扇朝著手心裡扇了扇,嘴裡念了幾遍「嗡嘛呢唄美吽」,大喝一聲「疾」,那口痰看著並無甚變化。他把手伸到婦人那雙孩子面前:「吃了這口痰,你們的娘就有救了!」

  周圍人立時都噁心欲嘔。

  那坐堂大夫也看不下去了:「你們這些江湖騙子,何苦作踐這兩個小孩兒?!這婦人乃是心有惡疾,就是大羅神仙來了,鐵定也是救不成的,除非給她換一顆心,那不就是重新投胎了嘛?!」

  周圍人雖然不通醫理,但見一個大夫話說到這份上,也紛紛點頭稱是。

  兩個孩子中的妹妹看著這麼個瘋瘋癲癲的髒和尚逼著她和哥哥吃痰,又尷尬又憤怒,嚇得抽泣起來,拽著哥哥的衣裳直喊娘。

  那年長的男孩子臉色煞白,勉強安撫了驚慌失措的妹妹,又轉頭望望躺在門板上面若金紙的親娘,慢慢捏起了拳頭。這個緊要關頭,族中的叔伯沒一個肯為將死之人再多盡力,求醫求到這份上他們都盡到了道義上的責任,可他不是外人,他是娘肚子裡掉下來的肉,娘和妹妹這時候能夠依靠的只有他。作為家裡唯一的男丁,他必須頂門定居,這一口痰……不過是一閉眼一仰脖的事情。

  他猛地掙開妹妹的手,撲到濟公面前,抱住他伸出的那只手,把頭埋了進去。

  沉香難受地閉了眼睛。

  那男孩涕淚橫流地捂著嘴,妹妹哆哆嗦嗦拿著袖子跟他擦嘴角,濟公眼裡滿是讚賞:「好孩子,莫吐出來,否則前功盡棄。」

  然後他踢了一腳沉香:「去!和大夫一起把人抬進醫館,準備把胸剖開來!」

  沉香和大夫都接受不了劇情發展如此跳躍:「哈?」

  「快去!」濟公把蒲扇扇到沉香腦門上:「師父教你給人換心!」

  沉香忙不迭應了,那大夫更是屁滾尿流地把人抬進了醫館內室。

  因簽了生死狀使人送到官府,大夫這會兒也不怕事後有人追究,就算要追究也是靈隱寺的和尚倒楣,誰讓他們這樣肆意妄為呢?!大夫利索地剖開婦人胸膛,婦人還未斷氣,身上還熱著,胸膛裡的那顆心還有微微的搏動,腫得跟小孩兒玩的皮球一樣大,甚是駭人。

  大夫從醫多年,早就斷言婦人心有惡疾,如今更是眼見為實:「這是心竅堵了,血根本流不出來,人就得活活憋死。」

  他話音才落,濟公那髒兮兮的手往婦人胸膛裡一抓,抓了那顆腫大的心出來。婦人整個人劇烈地一抽便斷了氣,女孩絕望地尖叫一聲,就要撲過去搶心,沒想到濟公一甩手,那心被扔在門外的空地上,被一隻路過的野狗叼走了。

  女孩兒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那大夫一手的血不知所措。

  圍觀群眾當然沒有散去,見了此景,膽小的已經吼起來:「殺人啦!殺人啦!」

  男孩哭都已經哭不出來,只感覺咽下那口濃痰之後心口越來越堵,沉香想去扶住他,卻被甩開了手,那男孩猛地往前一沖,吐了出來,不偏不倚就吐進了死去娘親的心口,他只覺得自己不要活了。濟公卻拍拍他的臉,力氣大得足以讓他恢復理智:「你娘得了一顆新的!」

  室內寥寥幾人只當自己發夢呢,那原本應該死去的婦人心口可不是有一顆心在「砰砰」直跳嘛,那心又紅又亮,跳起來的時候直顫顫,好像放著一層金光呢,這人顯見是有救了。

  大夫第一個反應過來,沖著童兒大吼:「羊腸線呢?!快拿羊腸線來,縫起來縫起來,這人八成能活!」

  沉香只覺得一股熱血沖到頭腦,沖得眼眶熱熱的酸酸的,看著兄妹兩個在病床前哭著抱成一團兒,心裡是又感動又羡慕。

  「發什麼愣呢!」沉香頭上又挨了一蒲扇,他發現是濟公師父在催他:「臭小子,趕緊走,否則等這些人醒過神來,咱師徒倆就走不了嘍!這世上人呀,最是貪心!」

  於是師徒二人一溜煙從後門跑了,也不回靈隱寺,反而去了後山的茅屋,因為靈隱寺的大門門檻恐怕幾個月之內都要被人踏破了。

  沉香還當自己做了場夢,在篝火邊取暖回不過神來:「師父,您真有換人心竅、起死回生之術?」

  濟公仰躺在地上,朝天翹著腿兒不吭氣,反而似乎有些鬱鬱:「凡人悟不透生死輪回,只要多活一刻就能讓他們大喜過望。」他忍不住了,起來端了粗瓷瓶喝了兩口酒,打著嗝兒道:「那並不是真心,只是延壽的障眼法,倒似我遞了個條,閻王給我開個後門。這婦人統共還能多活兩年,時候到了依舊是個死。」

  但到那時候,她的兒女說不定就能頂門定居了,兩年對於一個帶著孩子的寡婦也是非常珍貴的。

  濟公又「嘖」了聲:「看不出你這小子在閻王跟前還有些薄面,老和尚我真是越來越好奇你從哪兒來的?!」

  沉香曉得自己忘卻了前塵,但是冥冥之中仿佛又知道現下的這段前塵于自己其實毫無意義,所以從來沒有動過追尋的念頭。他隱約曉得自己誕生經過太多的歲月,漫長到足夠許多人活過一輩子,因此仿佛有一雙溫柔雙手的觸感也格外綿長,好似就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他又想起母子三人,不禁有感而發,低頭默默道:「我的娘親此刻又在何處呢?」

  「我救起你的時候就算過一卦,顯示你少時生於北方,你的親人恐怕需要你北上尋找。」濟公斜睨他一眼:「你若要去,盤纏為師倒可以周濟你一些。」

  沉香拼命搖頭:「不,不是……」

  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濟公難得安慰了他:「今日那婦人能延壽兩年,是因為你心中有大孝,孝心可動天,你有這樣的福分,務必要勤加修煉,來日必成大器,我要是有你這麼一個得意弟子,也是世間一大得意人兒!嘿嘿嘿嘿!」

  這話到底有沒有安慰到沉香,濟公自己也不知道。

  如是又過了二十年,沉香已長成一個偉岸男子,雖然未曾剃度,在杭州城隨師父修煉也頗有名聲。這日濟公算到自己的徒弟前往東方,會有一番奇妙經歷,便早早給他打點了行裝,一腳踢出了山門。

  這麼一個濃眉俊目的大小夥走在路上,上到八十歲的老婦下到八歲的小姑娘都要多看幾眼,沉香卻目不斜視只管往東方走,一直走到華亭府,此處有山也有水。山為浙江天目山餘脈,謂之「九峰」;水為長泖、大泖、圓泖、謂之「三泖」。

  但沉香卻是第一次見海,那海強烈地吸引著他,他為之心馳神往的並不是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造就的海之壯麗,而是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這片海的底下,有他所求之物。

  他不知道,比起那樣東西的存在,孫悟空的金箍棒真的就是耍花腔的棒子。

  東海龍族世代嚴守的秘辛,抵不過天生極陽命被天道的本能吸引,潮汐未至,東海卻翻起巨浪。

  龍三太子敖丙正在逗弄一個年輕的蚌精,那蚌精含羞帶怯、半開半合,因為修道未成,還不能化作人形。敖丙乾脆也沒化人形,拿龍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撓著蚌精殼子裡的癢癢肉,把蚌精撓得整個抖了起來。

  四海有名的花花公子手段自然高超,見蚌精丟得差不多了,敖丙一笑,就要祭出真龍法寶。他自然只是找個樂子打發時間,他的老婆西海龍女敖寸心和他鬧彆扭回了娘家,他正樂得無人管束。家中正室在時還尋思偷偷摸摸,如今敖寸心不在,更是要光明正大。

  蚌精把殼張得老大,敖丙正要動作,忽的一個巨浪打過來拍在他背上,敖丙往前一撲,把個蚌精給撲暈過去。蚌精修行低微,哪裡受得了這一擊,可憐巴巴地吐著一點都不圓潤的珍珠。

  時辰未到,哪裡來的浪啊!

  敖丙丟了面子,怒火沖天,化了人形,喚來銀甲,持戟踏浪而出,見遠處沙灘上站著個凡人青年,他頓起輕視之心,傲慢道:「哪裡來的小兒,敢來東海作亂!我乃是東海廣德龍王座下三太子,識相的速速退去,本太子可以考慮饒你一條小命!」

  沉香正在閉目冥想,他的神思不顧一切地掀開東海一層層巨浪,直攪了個翻江倒海,幾乎就要接近地底最奧秘之處,卻被敖丙不客氣地出聲打擾,沉香抹抹額際的汗水,沒好氣道:「吵什麼吵?!」

  生為天之驕子,敖丙哪裡能容忍對方這樣的口氣,當即便大怒:「好膽量!且讓你知道自己怎麼死!」

  就地一跺腳,用了東海龍族看家法寶,喚來天上一道雷電,附在方天畫戟之上,猛地往沉香擲過去

  。若沉香真是個凡人,只要被碰觸到一點點,必會化為焦炭、屍骨無存。然而沉香並不是凡人,他是華岳三娘孕育十世的神胎,他還有個師父,在天上排不上名號,卻偏偏是降龍羅漢。

  沉香立刻摸出濟公給他的錦囊,裡頭只有一截破爛麻繩,他顧不得許多就把麻繩扔了出去,不想那攜霹靂之勢而來的方天畫戟碰到麻繩就被震飛,那麻繩閃著金光,一下把反應不過來的敖丙捆了個結實。

  敖丙雖然看似花花公子,手上很有幾分真功夫,眼下卻被這根麻繩捆得動彈不得,普天之下有這個法力的,非捆龍索莫屬,但自從降龍羅漢下凡之後,捆龍索便不知所蹤。敖丙卻在這當口遇上這剋星,人品差得不是一點兩點。

  雖然有捆龍索護身,沉香卻不知道怎麼用,眼睜睜地看著捆龍索將敖丙越困越緊,敖丙也是條漢子,硬是扛著不吭一聲。直到被捆得現了原形,從嘴裡「噗」地一聲吐出一個圓滾滾的珠子來。

  珠子一離體,敖丙的龍身便整個兒癱軟了下去。

  沉香神使鬼差地撿起那顆珠子,吞了下去,整個東海地底「轟」地一震,水晶宮塌了半邊。這麼大動靜,被關禁閉的龍三公主也感應到了,立刻拔了雙股追月劍同父兄匯合,父親敖廣沖她點頭:「聽心兒,潛龍陣破了一角。」

  敖聽心閉了閉眼,如果潛龍陣渡不過這一劫,今日東海龍族就要全部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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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上)

  敖丙心頭一空,再睜眼四下裡黑洞洞的。

  他眯了眯眼,只見到遠處唯一一絲光線,那光線近了,卻是一把金質的搖椅,唇紅齒白的閻王爺坐在上頭,嘴裡啃著蘋果,清脆的「咯嘣」一聲,長指隨手翻翻手邊的卷宗:「喲!龍三太子您死了啊!」

  那口氣好像在說:喲!三太子呀,今兒天氣不錯!

  敖丙拍拍腦袋,沒好氣地坐起身來,就地盤了腿兒,接過閻王扔過來的蘋果上嘴啃了一口,這才發現哪怕是吞咽的動作也牽扯的胸口劇痛,身為龍族他自然知道發生什麼,龍是爬行類物種裡的尊者,但即便四海龍王也不能超脫本源,因此必須通過內丹修煉,而龍族的內丹便稱為龍珠。

  但惟有東海龍族肩負上古秘辛,敖廣與其六名子女的龍珠擺為潛龍陣,守護或者說鎮壓著海底的一樣無上珍寶。如今自己意外失了龍珠,潛龍陣有了破綻,恐怕東海已經大亂。

  龍族失龍珠必死,他現在身在地府,就算想要回去挽回局勢,也著實不可能。

  敖丙一下子垂頭喪氣起來。

  須臾又滿懷希望地抬起頭來:「那個奪我龍珠之人是誰?」

  閻王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他的,甚至這些都是她所希望看到的,她有命卻無運,特別渴望知道命數裡沒有缺憾的沉香到底會做出什麼來。即使一切不是閻王特意安排的,也少不了她的推波助瀾。

  她自然不會把敖丙放回去的。

  「奪你龍珠的人是誰我不知,我只知道你這輩子不虧。」閻王諷刺地笑起來:「廣德龍王第三子敖丙,生而有鼓風生雷之能,四海龍子雖多你也是難得的得意人,成年之後很得海中雌性生物的喜歡。雖娶了西海龍女敖寸心為妻,卻從不忠誠於婚姻,水晶宮裡與你有苟且之事的雌性無數,與其去數有多少人和你有關係,不如數數和你沒關係的還快些。」

  敖丙沒想到死了還要被人清算這些隱私,額頭上青筋直抽抽,低聲吼道:「大家都是男人,私德又不礙大局!何必為了這種不足掛齒之事咄咄逼人?!」

  誰是男人啊?!你全家才都是男人!

  閻王拿了朱筆,在記載敖丙生平的那頁紙上大大畫了個叉,又龍飛鳳舞地寫了二字批註:渣男!

  這些敖丙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自己失了龍珠,虛得毫無反抗能力被牛頭馬面帶走,被老太婆灌了一碗嗆人的苦汁子,然後被趕著投胎的鬼魂推搡著,最後不知被誰一腳踢進一個泛著黃水兒的池子裡,一下就沒了蹤影。

  牛頭居高臨下地看著熱熱鬧鬧的輪回轉生大軍:「冬至趕著上路的人真多呀!跟人間那什麼什麼的陣仗一樣!」

  聰明些的馬面白了他一眼:「笨!是春運!」

  孟古青是被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叫醒的:「皇上!時辰到了!今兒要早朝,得起了了了了~」

  那尾音纏得跟草原上空盤旋的海東青似的,繞梁三日而不絕,孟古青翻了個身沒理,她明明已經被廢為靜妃,靠著是皇太后的侄女才沒有被攆到冷宮去,卻也過著榨不出幾滴油水的無聊生活。知道福臨追隨那個賤人和賤人的兒子死透了之後,她大笑了一個時辰,笑著笑著連眼淚都笑出來了,把自己給噎死了。

  做鬼了還能睡這麼香噴噴暖烘烘的被窩嗎?孟古青想起死前的最後一個冬天,宮裡的人連面子情都不做了,地龍就沒升起來過,都靠著兩個草原帶來的忠心耿耿的侍女睡在床尾給自己暖腳。

  主僕三人都想回到草原去,但那是不可能的了。

  那個聲音還在顫顫,孟古青終於戀戀不捨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福臨那張微胖的略帶稚氣和倔強的臉,他不耐煩地在夢裡揮手,讓吳良輔趕緊滾。

  孟古青這下可嚇得不輕,難道做了鬼還要和這個冤家糾纏不成?可是福臨可是做了鬼都不願和她睡在一張床上的人,他對皇太后怎麼說來著?

  哦,對了,他說這女人身上一股子羊膻味兒。

  孟古青呵呵冷笑起來,她那時候嫁過來還不滿一個月呢,因為用了點兒金器,福臨個眼皮子淺的東西說她奢侈浪費,一架吵到皇太后面前,他就對個女人說出那麼下作的話來。

  她還沒嫌棄他毛還沒長齊呢,孟古青從小在草原的帳篷裡長大,男女之事看得多了,要不是還顧及姑姑的面子,她當初應該立即噴回去糊福臨一臉,上了炕連一盞茶都撐不了的孬種,草原上隨便一個男人都比他厲害!

  她在尋思著是拿枕頭悶死這個男人還是拿被單擰成條兒勒死這個男人的時候,福臨突然一個翻身緊緊摟了孟古青的腰,嘴裡「吧唧吧唧」地嘀咕:「珠兒!珠兒!朕還想再睡會兒!」

  孟古青覺得雷出了天際。

  珠兒?這是抱著她叫誰呢?!這不是那賤人的名兒嘛!

  不等孟古青發作,吳良輔見早朝真要來不及了,到時候皇太后打爛他的屁股,皇上求情都不管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讓幾個力氣大的小太監架了順治起來,伺候他暈暈乎乎地淨面漱口,更一手代勞穿衣,然後把個挺屍的皇帝弄到了禦輦上。

  才松了一口氣,吳良輔瞟了一眼遮得嚴嚴實實的床,心裡直犯嘀咕,這董鄂氏看著一個嬌滴滴、白淨淨的人兒,卻是慣會勾人。吳良輔打小伺候福臨長大,能不知道福臨那上頭幾斤幾兩重?也就是闔宮妃子只得這一個男人,沒處比較罷了。

  吳良輔掰掰手指,想著昨夜伺候了三趟水,每回他聽著聲音也就盞茶功夫,就這樣還可勁折騰。

  這不皇上就起不來身了。

  嘖嘖!吳良輔想想狠心把自己送入宮的老爹,心裡不服,要是自己全須全尾的,可不比這真龍天子厲害嘛!

  孟古青見外頭沒響動了,這才抱著被子慢慢坐起來,她全身光潔溜溜,就一抹肚兜還被扯得歪七扭八的,掀了被子大腿上還有些青紫。孟古青是草原馬背上的女兒,對這並不陌生,但此時此刻身上出現這痕跡,就著實奇怪了。

  事情不對頭,她明智地選擇不說話。

  史官寫順治帝元配麗而慧可不是沒原因的,她孟古青不但是滿蒙貴女裡那朵最美的花兒,也有博爾濟吉特氏女人最為得意的頭腦,只是她驕縱慣了,有時候明知道不該做,還由著性子罷了。只因為這世上少有能作踐她的人,可偏偏要作踐她的是皇帝,不但是她的丈夫,還是她的表弟。

  簡直再噁心也沒有了。

  今日娘娘出乎意料的沉默,承乾宮的大宮女雀喜上前勾起床帳,小心翼翼地地問道:「娘娘可是要起身?」

  說話間,還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下床上人兒身上的痕跡,露出一抹豔羨來。

  孟古青見了這宮女的臉,心裡就有譜了,雖說這事兒太過匪夷所思,可她孟古青就沒有怕過什麼,被她占了身子,活該董鄂氏倒楣唄!要怪就去怪老天,你董鄂氏畢竟也得意過,如今風水輪流轉。

  這雀喜的心思孟古青一望就知道,恐怕這董鄂氏身體弱,不能侍寢的時候就被這個頗有姿色的大宮女撿了便宜。要她孟古青說,若是自己不能服侍男人就要嘗鮮,她得把男人的腿兒給打斷,也就福臨是皇帝她不能打皇帝罷了。但福臨也得給她忍著,待行了讓他盡興就是了,哪有讓別的女人近身分寵的理兒,孟古青覺得這董鄂氏簡直有毛病。

  她冷冷地「嗯」了聲,就著雀喜的手起身,坐到鏡子前面洗漱。

  鏡子裡倒映出的果然是那董鄂氏賤人的臉。

  杏核眼、尖下巴,就寢的時候把頭髮綁了一束,偏偏還留了兩鬢細細一縷,三分嬌柔也化為十分楚楚,再加一身雪白香雲紗的寢衣,夜裡燈下看起來簡直就要成仙飛走。福臨最愛這款調調,反過來嫌棄孟古青長相太過豔麗,燈下都帶著逼人的戾氣。

  明明是那渣男自己沒福氣消受。

  孟古青伸手拿起螺子黛畫了眉毛,眉尾微微挑起,這樣神氣的眉形倒是很符合董鄂氏眼下賢妃的地位,卻不適合她的臉型,看著有些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滑稽。那虎自然是母老虎一樣的正宮娘娘,雀喜在心裡暗暗腹誹,卻捧了鏡子給孟古青細細照了:「娘娘的柳葉眉更好看!」

  結果沒人理她,雀喜訕訕地放回了鏡子。

  辰時一到,宮妃們陸陸續續給皇太后請安。孟古青沒見到自己,這才想起來因為董鄂氏入宮的事情,自己和福臨大吵大鬧,最後皇太后卻向兒子屈服,反而關了自己禁閉。

  因此在最初的對壘中,孟古青便輸給了董鄂氏,董鄂氏入宮最初一個月,皇后都沒受過她的禮,待到皇后解了禁足,董鄂氏已經光速晉升皇貴妃,不需要給正宮行全禮了。博爾濟吉特氏的臉被打得啪啪直響,若說皇太后是因為一份慈母之心,孟古青卻找不到任何理由給自己開脫,她身為女子的尊嚴已經被徹底踩到腳下了。

  這似乎就是她一生悲劇的轉捩點。

  果不其然皇太后對她今日比往日更加冷淡,覺得她面上有些咄咄逼人,又聽說了昨夜的情狀,覺著她掏空了那廢柴皇帝的身子,不輕不重地罰她抄寫十篇女戒,就讓妃子們都散了。皇太后到底是宮鬥的勝利者,對著不喜歡的女人,風度總還是很好的。

  晚上福臨來了承乾宮,眉梢眼角都帶著笑,那笑都是對著董鄂氏的,看得孟古青一陣齒冷,便忍著雞皮疙瘩掐尖了聲音抱怨道:「皇太后罰臣妾抄寫女戒呢!」

  福臨連忙一把把她摟過來安慰,說大不了幫她抄了,□□添香也是一大樂事。

  孟古青有些怔怔的,她做皇后時若和太后起了矛盾,福臨必定是斥責她的,她還當福臨素日與太后爭吵,心裡還是孝順的。沒想到這會兒董鄂氏受了那麼針尖大的委屈,他就願意逆著太后的心意,矮下身子幫人抄寫女戒。

  那可是女戒!

  果真因為物件不同嗎?

  孟古青甚至不記得自己新婚時候是否有過這樣的好日子。

  她心腸冷了起來。


☆、順治(中)

  福臨抬頭,卻見那初見時便溫柔可意的人兒臉上露出一抹冷冷的笑來。

  仿佛第一眼時候嬌柔荏弱的梨花在寒冬催放出了滿樹盛開的晶瑩梅花,一樣的雪白,卻是不一樣的風情萬種。他心裡一歎,曉得當日他二人逼死博果爾才得以鴛鴦共效於飛,烏雲珠入宮所受到的責難和鄙視豈是一兩句話可以理得清的,只願卿心似我心,不負相思意罷了。

  今天太后只是罰烏雲珠抄女戒,自己這麼幫襯著,希望她心裡好受些,面前唯一的一條道就是堅強地在深宮裡同自己攜手走下去。

  孟古青要是知道自己就那麼笑了一下子,福臨就腦補了一整本小說出來,肯定要罵他「神經病」。見福臨怔怔地看著自己,她還道自己漏了餡兒,直到發現福臨的眼神簡直溫柔地可以滴出那不值錢的水來,她才顯得這人在自作多情哩,根本沒有發現自己身上的端倪。

  想想也是,大伯子和弟媳婦之前哪有什麼互相瞭解的機會,充其量不過就是個戀□□熱,這不福臨不是連枕邊人換了芯子都覺察不出來嗎?但凡孟古青照著腦內的記憶稍微裝一裝,福臨決計認不出來,他同烏雲珠,只不過是第一眼烏雲珠在一眾滿蒙女人裡拔了個詩詞歌賦的尖兒,投了這忘本的皇帝所好,之後偷偷摸摸的刺激又撂不開手,從此便上了心吧。

  然而喜歡這種心情也是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的,可歎她孟古青一樣兒都占不到,她同福臨不過是一對枉稱夫妻的怨侶,孟古青至今耿耿於懷是因為她高傲的自尊怎容他人將自己踩在腳下,就算是著許多年的冷宮折磨到底也沒用折損分毫氣性。

  若是同福臨就此緣盡,往後生生世世不見,老天爺給了自己這個機會,也絕沒有忍氣吞聲的理兒。

  她懶得同福臨做戲,假裝頭疼挪到了一邊兒,想著福臨若是憐香惜玉,指不定就不來煩她。她順手推舟把皇帝弄到佟妃那兒去,未來的皇帝可是那位肚子裡出來的。

  平心而論,孟古青想三阿哥委實是個好皇帝。

  然而她低估了福臨同烏雲珠的黏糊勁兒,她剛剛佯作頭疼挪到一邊兒去,不想福臨緊緊地追過來,從後摟著她肩膀,親密地咬著耳朵道:「可是生氣了?但她是朕的額娘,你便多忍讓,且不說孟古青那惡婦如今稱病,否則你還要受其他為難。」他的手漸漸往下:「你上次耍小性兒也是這樣,待朕使出看家法寶,看你還撅著嘴不?」

  孟古青只想叫他滾,她此刻渾身都僵硬起來。

  不想福臨卻是矮下身去捏了她一雙小小的腳,輕輕褪去花盆底兒和棉襪,拿雙手慢慢搓她一雙冷冰冰的小腳,搓得熱起來就叫雀喜端進來的熱水,仔仔細細給烏雲珠洗了腳,還上了一些西洋進貢的玫瑰油來,甚至妥帖地揉進每個腳趾縫裡,揉得這雙小腳和玉雕似的放出光來。

  他若是對哪個女人用心,自然是小心可意萬分討好,就連孟古青都有些傻了眼,轉念一想她從未見到的這份溫柔是沖著旁人的,內心更加堅冷如石。

  孟古青不知烏雲珠的這雙腳有這等好處,這一會兒工夫弄得她整個放鬆下來,身上舒爽無比。正想自己這回還算是賺到些好處,卻驚恐地發現福臨開始拿嘴親她的腳,那陶醉勁兒跟吃滿漢全席沒什麼兩樣。

  他一邊啃著烏雲珠的腳一邊嘀咕:「朕第一眼見你,你正是進宮來見太后,穿著花盆底兒站了一天,偷偷找了個僻靜處揉腳。朕一見你這雙腳,就知道這是朕一直在找的。」

  神情便越發沉迷了。

  孟古青心裡一萬頭草泥馬呼嘯而過,敢情這對渣男賤女連戀□□熱都算不上,只是福臨愛捧臭腳?所以這個人內裡的芯子是誰又有什麼所謂,只要腳在就行了唄!

  這男人心裡原來這種齷齪,有著見不得人的癖好,孟古青看不起他。

  暈暈乎乎被打擊得回不過神,孟古青被福臨給推倒了。

  她想起十二歲前在草原上無憂無慮的生活,就算隱約知道自己會嫁入深宮成為皇后,她也從沒有束縛過自己。這是草原民族的天性,可能就是因為孟古青註定的命運,因此她的父母兄姐也未束縛過她。孟古青的腳上有踏過每一寸的草地的厚繭,也有從馬背上摔下來,受過挫傷的腳踝。

  孟古青的腳不好看,而且的確並不小巧,然而小巧的腳支撐不起她像靈巧的小鹿一樣奔跑。

  對待心悅的女人,福臨前所未有的溫柔,伺候得孟古青飄飄然,只要他有耐心,後宮擁有眾多妃子的皇帝想要取悅一個女人並不難,事實上他絕沒有這樣的耐心。孟古青的靈魂仿佛脫離了身體,冷漠地看著自己徜徉在神志已經迷失的銷魂中,越迷醉越冷漠,她受不了這種衝擊,暈了過去。

  福臨喘著粗氣,皺著眉停下。

  他正稀罕這千辛萬苦得到的賢妃,便毫不猶豫地忍耐自己,喚人進來服侍。那雀喜得了機會,一眼就看到皇帝還興致昂揚,服侍更衣的手便不老實了。福臨卻並不買帳,只覺得烏雲珠的大宮女怎會如此不安分,但他此刻若打發呵斥了雀喜,反要傷了烏雲珠的顏面。

  心裡又有些不滿烏雲珠不會□□下人,渾然不記得雀喜也得過一些他面對烏雲珠月事時候無處可去的雨露。

  想了想,實在也是未盡興,他低低道:「你服侍朕沐浴。」

  說完頭也不回就往後頭走。

  雀喜歡天喜地地去備水,福臨進了熱騰騰的澡堂子的時候,就見一個白條肉在等自己。立時就倒了三分胃口,像福臨這樣愛做彆扭的人,你衣著整齊他還有幾分興趣,脫了個精赤他要嫌你不矜持,一炷香的時間草草了事,他對著紅暈未退的雀喜道:「出去!」

  雀喜臉白了白,再不敢造次,服侍福臨換了寢衣,不甘心地看他摟著烏雲珠睡了。

  孟古青其實半道早就醒了,有些懊悔自己就範,卻並不見得十分後悔,因為無論如何她都非常確信,她的心無法再為了這個男人動上分毫。他對烏雲珠越溫柔,就會提醒孟古青他對自己多無情,她作為至美回憶珍藏心中的新婚那段時候,哪怕在冷宮裡也會時常縈繞腦海回味咀嚼,如今看來都是笑話。

  竟也不及他同這烏雲珠日常相處的十之一二。

  孟古青曉得自己是真正放下了,如此才能毫不留情地報復辜負自己的人。

  黎明到來之前天色最為暗沉,福臨睡意朦朧中隱約覺得懷裡的人發起抖來,他勉強坐起來叫了外頭點燈,摸到烏雲珠一身的汗,燈下她的臉慘白慘白的,福臨覺得她眼神瘮人,猶豫地問道:「珠兒?發了惡夢嗎?」

  就要喂她水喝。

  不想烏雲珠的眼神直勾勾的瞪著窗外走廊:「是博果爾!他不甘心,他又回來找我了。問我為什麼要嫁給他,為什麼嫁了他又不守婦道,為什麼他都退讓了還要毒死他?」

  福臨差點打翻了手裡的茶水,甚至在驚駭之下推開了烏雲珠。

  在內室的宮人害怕地悄悄哭起來,一來自然是怕博果爾的鬼魂,害怕他回來尋仇,闔宮上下都被拉去給賢妃陪葬。二來賢妃親口承認毒殺親夫,想必這事兒和皇上也脫不了干係,他們這些人哪裡還有命活到看見明天的太陽?

  福臨很快就冷靜下來,把杯中已經冷卻下來的茶水潑在烏雲珠臉上:「珠兒,你被夢魘著了,醒醒!」

  看他嚇的,竟然拿茶水潑自己最愛的女人呢!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福臨他從來就是個孬種。就像他不敢質疑太后的權威,卻要拿宮裡頭的蒙古妃子開刀立威,首當其衝的就是自己這個皇后,這對母子便把無德的這個黑鍋栽在自己頭上,通過廢黜自己,達到了太后與皇帝的妥協。

  可自己這個皇后何其無辜呢!

  孟古青立刻眼神清明起來,想要勉強擠出幾滴淚來,奈何她是個眼中無淚的強硬女子,只好撲到福臨懷裡,假意哭嚎了起來:「皇上,臣妾做了噩夢!臣妾實在害怕啊!」

  見愛妃恢復了正常,福臨連聲地安慰這不過是個夢而已,這股溫柔耐心勁兒孟古青可從沒見識過,可她心裡冷哼一聲,福臨最愛的仍是他自己,烏雲珠不過分薄些興之所至的寵愛罷了。說起來她同福臨雖然不和,但同為天之驕子,她其實最最清楚福臨的為人。

  果不其然福臨第二天沒有到訪承乾宮,而是去了貌美可人的佟妃處,還替換了承乾宮的宮人,這些人的下場不言而喻。

  自然是烏雲珠令他不開心了,博果爾就像一個巨大的禁忌,一個可以割裂彼此道貌岸然的匕首。只要一提博果爾的名字,就算世人不知道真相,但福臨知道自己是個殺弟的禽獸,而烏雲珠是個殺夫的賤人。這個秘密把他們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仿佛只有他們才能理解彼此,分享同一種羞恥的心情。

  卻不能放在嘴上說出來。

  烏雲珠講出來,就是尋福臨的不開心,一樣的卑鄙,不能只有他一個人不開心。

  所以他扔下了烏雲珠去尋開心,忘了烏雲珠和博果爾,直到他再度摒棄羞恥心,他就又可以找回烏雲珠尋歡作樂了。

  那也不過才一天的時間。

  第三日他一路哈哈笑著,一進門就摟住了孟古青,他笑得喘不過氣來,嘴裡就沒了門把:「珠兒,你可知道朕今兒在太后那裡見到了皇后。孟古青那粗野胚子莫不是見朕寵你,竟學了你一身的作派,還給朕暗送秋波,她哪裡是那樣的人?朕臨走趁太后不注意,送了她『東施效顰』四個字,你沒見她的臉色,哈哈哈哈哈!」


☆、順治(下)

  說的沒錯,她孟古青哪裡是甘願「東施效顰」的人?她是草原公主和天下皇后,略皺一皺眉就有無數人跟著心驚膽戰。

  所以孟古青從不皺眉,她會乾脆俐落地抹殺讓自己不高興的存在。

  福臨口中的那個皇后不是自己,孟古青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她既能穿成烏雲珠,緣何烏雲珠不能上她的身呢?烏雲珠一生可算風光,生前占盡皇帝寵愛,死後追封皇后惠及家族,然而這美中不足就是她是死後受封的皇后,且身體嬌柔以致榮親王先天不足,早早夭折。

  如果從來沒有皇后的稱號,她或許能夠甘願屈就在寵妃這個定位上,但她偏以一種讓人扼腕的方式得到,如今她又會否放棄?這世上最令人揪心的不是從未得到,而是得到旋即失去,皇后之于烏雲珠,福臨之于她孟古青,何嘗不是一樣的理兒。

  所以孟古青打賭烏雲珠不肯說出真相,眼下她們倆都不願放棄此刻的身份,然而孟古青的初衷卻早已不是苦苦追求,而是除之後快。

  她把自己的笑容埋在福臨的胸前,用從前自己最厭惡的矯揉造作道:「皇上怎可這樣編排皇后娘娘?娘娘可是正宮,又是皇太后心尖上的親外甥女兒,您在我宮裡編排皇后,打量沒人欺負我呢!」

  福臨捏了她的手,輕輕咬了一口道:「誰敢!」

  說著就要伸手去扯帳子,孟古青趕緊推了他一把:「去去!身上不舒服呢!」

  福臨也不惱,只是些微懊喪道:「怎的又來了?」

  「日子間隔是短了些,」孟古青低下頭去,不耐煩地應付皇帝:「只是我這體寒身弱,太醫只說慢慢養著罷了。這是我們欠的債,為了和皇上在一起,臣妾怎樣的苦楚都認了。」

  福臨有些感動,又有些胸悶這烏雲珠怎麼最近老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倒還是念著對方的好,取了泡了薑片的熱水照舊給烏雲珠洗了腳,又好生把玩了半晌,拿那雙玉雕般的小腳磨蹭自己的龍胯,一時情熱後暫且哄了自己的愛妃睡下,便叫了雀喜去暖閣侍候。

  賢妃來沒來月事雀喜作為大宮女自然心裡有數,既然上司把機會讓給自己,她哪有不順水推舟的?一邊狐假虎威,說自家娘娘每逢月事身上難受,以期喚起皇帝的憐愛之心;一邊又百般施展、殷勤討好,然而她這樣的人才,往上不及上三旗滿蒙貴女,下不及風流之地翻雲覆雨之術,倒弄得福臨不耐煩起來,只想草草了事。

  承乾宮裡娘娘在睡覺,皇帝在行恩寵,之前才杖斃了幾個服侍的人,眼下是連喘氣的聲兒都沒有。以至於孟古青故意一躍而起,朝著大殿上頭狂喊了一聲「博果爾」,嚇得暖閣裡的順治聽得一清二楚,早早就泄了底。

  他惱火至極,一腳踹開了雀喜,卻見自家愛妃期期艾艾地伏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嚶嚶哭泣,頓時心裡頭就軟了下來,深歎了口氣上前扶起那人兒:「又做噩夢了?」他捋捋孟古青額前汗濕的頭髮,無奈道:「何至於此?事情既然做下了,我們只有好好兒在一起,才不枉那些苦楚。」

  你倒是看得開……孟古青腹誹,當下只好拼命點頭,福臨將她抱回床上安置了。

  古人信鬼神,這幾次三番的做戲對福臨到底有沒有起到作用,孟古青心裡沒底,但是看著吳良輔眼下青黑的痕跡,怕是福臨讓他守夜所致,皇帝夜不安寢是肯定的。若殺了人還能高枕無憂,不是英雄無心無愧就是梟雄無所畏懼,無論哪一種福臨都不是。

  臨朝的時候他便狂躁起來,臨近正月的時候攝政王突然就去了,連年節都沒法兒過。福臨好不容易挨到開春,先是掘了多爾袞的墳墓,然後就緊鑼密鼓地籌備起廢後來。福臨被多爾袞壓制這許多年,對多爾袞一手安排的元後成見極深,加之孟古青先前是個極為傲氣的人,同福臨針尖對麥芒,眼下又突然邯鄲學步效仿起賢妃來了,幾次三番借著巧遇或者太后接近自己,引得福臨更加厭惡。

  不得不說,福臨這十餘年被壓制得狠了,把他的眼和心統統蒙蔽了。

  孟古青卻樂見其成,她巴不得遵照原來的進程被廢才好,她要讓烏雲珠也體會自己失去皇后之位的錐心之痛,要讓她得到諡號之外真正的尊榮,然後再狠狠從雲端摔下來。讓她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更要讓她知道福臨這自私薄幸之人乃是從眼到心的聾子瞎子,他根本分不清心頭所愛。

  可以確定的是他愛的是自己,和那把至尊天下的龍椅。

  皇上在密謀之事,很快就傳進了後宮,皇太后知道廢後勢在必行,這甚至於是福臨擺脫多爾袞陰影立威的好機會,且孟古青這皇后坐得不合她意,對福臨用情太深,為人又太過傲氣,情深不壽、剛強易折,不是福氣的兆頭。皇太后倒是樂見一個沒那麼喜愛皇帝的皇后,盼著她能把更多心思放在蒙古和天下的福祉上,正宮的命運便被當權者妥協掉了。

  就如當日孟古青幾乎被逼瘋一樣,烏雲珠沒想到自己在皇后寶座上屁股還沒坐熱就要遵循前道被廢。

  在甯壽宮醒來的那一刻,烏雲珠幾乎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地接受了自己上身孟古青的事實,相比那個假賢妃受到的寵愛,皇帝元後的這個位置更加吸引人。況且孟古青的容貌牡丹豔麗,身體又高挑康健,烏雲珠求之不得,孟古青不得皇帝寵愛所以無子,以她烏雲珠的手段,只要有個好身體,生個孩子易如反掌。

  而她也猜到承乾宮那個賢妃恐怕就是孟古青了。

  她們一個求權勢後位,一個求皇帝真愛,烏雲珠認為現下老天做了最好的安排,且承乾宮一點風聲反常都沒有,想必孟古青正陷入皇帝的柔情不可自拔,彼此正可不點破而安於現狀。假以時日自己略施手段改變皇帝對皇后的看法,有了嫡子坐穩這後宮第一人的寶座,她不吝嗇從手指頭縫裡漏一點寵愛到承乾宮去。

  白白想了那麼多,福臨卻不買她的帳,反說她「東施效顰」,把烏雲珠差點兒氣得昏過去,奈何她現在身體好得很,哪能這麼容易昏過去,也就是臉色鐵青、唇色發白,落在皇帝眼裡越發可笑可憎。

  皇太后則高高在上地看她做戲不成,如落水狗一般狼狽。

  她才知道不被皇帝喜愛,縱使貴為皇后要見皇帝一面也難如登天,之前她被孟古青為難,當真以為皇后可以縱橫宮中了。她卻忘了這是孟古青的性子豁得出去,烏雲珠是有些本事,緣何要計較得失,反而錯失良機。

  等來等去,等來要廢後的風聲。

  她再也坐不住了,帶著宮人闖進了承乾宮。

  孟古青等她很久,只覺得眼前這幕好笑,從前最令自己痛徹心扉的往事,如今就跟耍猴戲似的。

  雙方很有默契地摒退了宮人。

  烏雲珠壓低了聲音急道:「福臨不能廢了我,你同他說說,他那麼寵你,我再下一道懿旨升你為皇貴妃,皆大歡喜豈不好嗎?我求的是皇后之位,你求的是福臨的愛,我們各得其所,互相保守秘密。」

  這話一說,連孟古青也略略有些意外:「福臨因為你死不惜出家,我還以為你們傾心相愛。」

  若是烏雲珠冷靜一點,就會發現孟古青臉上一點嫉恨也沒有,對方根本不愛福臨,怎會與她做交易?她還以為自己捏住了命門,急急道:「安親王岳樂是我師兄,呂之悅是我師傅,他們對我傾注了莫大的心血,就連我爹爹額娘都相信憑我的才情可以選為後宮,並且平步青雲,甚至於可以同皇上談論社稷抱負,將我師傅的宏願實現。」她說得眼睛都紅了:「誰知道那博果爾暗中使人叫我落選,做了他的福晉,我一人的命運改變,連帶師傅師兄爹爹額娘傷心失望,你說我恨不恨博果爾!一樣是皇家的媳婦,做誰的媳婦不是媳婦,我不信命!」

  這個狼一樣的女人,孟古青似乎第一次認清她柔弱皮囊下的真相,她是烏雲珠野心的犧牲者,甚至於福臨,也不過是獵人的目標而已。

  「成王敗寇。既然你選擇了犧牲別人的性命滿足你的野心,那麼失敗的時候自然萬劫不復,你現在又在怕什麼呢?」孟古青輕輕笑了:「只想成功,害怕失敗,好沒骨氣。」

  烏雲珠低低吼起來:「好好好,你有骨氣!那又如何,還不是被廢了!」

  「就算被廢,元後也只有一個,我牢牢占著的名分,你逾越不過去!你機關算盡,就算做成了我,還不是一樣被廢。」孟古青別提多開心了:「你看,福臨根本不在乎誰是誰,他只想展示自己的權威,展示自己的皇權不是吳良輔這樣被閹割的殘缺不全的廢人,多爾袞指定的元後就是祭品,管她皮子底下是誰呢!」

  烏雲珠這樣的小家碧玉,哪裡知道政治真正的殘酷,她同福臨所謂的心意相通,不過是詩情畫意罷了。福臨做儈子手的時候,她只沉浸在男人為她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美夢裡。

  無論她還是孟古青,都不過是皇帝唯恐師出無名的藉口。

  烏雲珠所堅信的完全被孟古青打碎了,她根本無可辯駁,就像她明明有皇后諡號,一樣還是會貪圖元後的地位,事實根本騙不了人,福臨認不出她。

  她沖上前去抓住孟古青的肩膀:「我才是烏雲珠,我也是福臨明媒正娶的元後,我要做皇帝身邊的女人,否則我的才貌豈不是暴殄天物!博果爾是障礙物,親王算什麼,皇帝的妻子,才是鳳冠上最值錢的明珠!」

  「住口!」福臨正興沖沖地拿著廢後詔書想跟自己的愛妃獻寶,沒想到皇后這個瘋女人正在承乾宮找麻煩,他立即不耐起來,也是因為這段時日皇后的反常:「瘋子!你很快就不是皇后,哪容得你在承乾宮、在朕的面前撒野!」

  事關男人的面子,福臨一把摟住自己的女人,看皇后的眼睛就像看死人一樣。雖然沒法兒賜死皇后,可進了冷宮的女人可不是跟死人沒差別嘛!

  烏雲珠這下急了,眼淚「嘩」地就流出來,可是孟古青的臉哭起來並沒有烏雲珠那張楚楚可憐的臉效果好,她淒厲地想要喊住福臨:「皇上,我才是珠兒!你懷裡的那個是假的,她的芯子是孟古青,我才是真正的珠兒,我不是什麼皇后,我只要您啊!」

  福臨怎麼可能相信她,何況他恰巧聽見了二人爭執時候皇后說的最後一句話,原來正宮的榮耀在她心裡不過是可以炫耀的如同珠寶一般的存在,福臨原本對青梅竹馬還要些微內疚,如今被刺激得點滴不剩。

  雖然心裡很不安,因為皇后瘋瘋癲癲,而烏雲珠近來也的確冷淡,可是福臨極力說服自己,鬼神之事太過離奇,何況珠兒怎麼可能虛榮地迷戀權勢,心中對自己沒有真正的愛意?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做得對。

  現場哭的哭鬧的鬧忙成一團。

  冷不防人群裡沖出一個雀喜乾脆俐落地往貴人們面前一跪:「恭喜皇上賀喜皇上,還要恭喜娘娘們,奴婢懷孕啦!」

  雀喜從前根本沒有懷過孕,這一次孟古青給了她撿漏的機會。

  烏雲珠沒想到這樣,沒想到那樣愛著皇帝、嫉妒得快要發瘋的皇后讓一個宮女懷孕了,而且還滿心滿眼的寬容地微笑恭喜著福臨,烏雲珠覺得這世界太離奇,這才意識到孟古青沒有了弱點,早已是個和她旗鼓相當的對手,而福臨的第四個兒子可能恐怕就在那個賤婢腹中,就是自己那個早夭的可憐的榮親王。

  她愣愣地看著掉在地上的詔書,一口血噴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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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結局(一)

  就算不是夫妻,也還是親表姐弟,福臨見皇后吐血了,撇過頭去覺得些微不忍。

  孟古青好笑地看著他裝模作樣,到了這個份上,失去皇后之位根本不是讓烏雲珠吐血的原因,而是因為福臨的相逢不相識,更是因為雀喜肚裡的孩子,可能是那個曾經讓皇帝無視之前三個兒子,稱其為「第一子」的榮親王。

  烏雲珠曾經得到的一切都建立在福臨負心於他人的基礎上,如今福臨負了她,這個所謂勝利者竟就如此脆弱,午夜夢回之時她就沒有想過她得到的尊榮和幸福是建立在多少人的悲苦癲狂之上嗎?

  這對渣男賤女,都是聾子瞎子。

  她冷冷發聲:「皇后娘娘體弱,你們趕緊將她扶回去吧。」而後真心實意地安排雀喜,因為她做了壓垮烏雲珠的最後一根稻草:「至於雀喜,還請皇上欽賜個位份,安置到承乾宮側殿,爭取給皇上生個大胖小子。」

  孟古青自己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這樣平心靜氣地看待別的女人懷上福臨的孩子,這樣的平靜安然,讓她覺得終於找回了自己。福臨離開承乾宮之後,孟古青給花束子和孩子上了一炷香,在這個世界上花束子曾經是對她最忠誠的人,福臨卻偏偏臨幸了花束子,讓孟古青遭遇了雙重背叛,一直到花束子為她殺害榮親王頂罪,孟古青才知道這世上最珍貴的感情是什麼。

  這感情絕不是來自於福臨的,而是一個卑微至極的女人。

  後宮也並不是沒有真情的。

  與此同時,蘇茉兒將承乾宮裡發生的事情告知了皇太后,皇太后對於自己兒子的愚蠢也十分驚訝:「到了這個地步,他竟分不出兩個人對換了嗎?」

  這宮裡沒有皇太后不知道的事情,她的見識膽略又遠在平常人之上,可以說稍稍一看皇后同賢妃的表現,便知道這兩個人有哪裡不妥。可若是芯子真的換了人,以孟古青的性子哪裡能甘心,她便也按下不表,須臾便想通了這二人易地而處,一個求的是至尊之位,一個求的是皇帝真情,竟也各得其所。

  皇太后思索許久,終於接受這怪力亂神之事,既然皇上把廢後之事提上日程,她已經看好了第二個博爾濟吉特氏的皇后,至於廢後和賢妃,早晚是要除掉的。烏雲珠休想占了博爾濟吉特氏的名分,孟古青也著實令人失望,現在換了殼子,更讓人厭惡。

  「廢後詔書呢?讓哀家看看。」皇太后躺在榻上閉著眼睛道,蘇茉兒連忙呈上去。

  詔書所費筆墨不多,只說「後無能,故當廢」。並奏請皇太后同意降後位靜妃,改居側宮,皇太后想說皇帝連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找不出,一句「無能」,真是可笑可歎,她倒是可以幫幫皇帝,把他不方便做的事情全部都做了,便將廢後的事情先按下,轉頭問蘇茉兒:「吳克善親王快到京城吧?」

  聽說皇帝可能廢後,吳克善早已出發,日夜兼程只希望早日趕到京城,好為女兒在御前求情。蘇茉兒便點點頭,接下皇太后扔下的詔書:「最多三日就可進宮面聖。」

  「親王屆時能夠大義滅親,自然再好不過了。」皇太后低低笑起來,她想起福臨生父皇太極,被這樣蓋世豪傑愛著的海蘭珠,那才是真正幸福的女人。烏雲珠被福臨愛著,並沒有什麼令人羡慕的,就算福臨是自己的兒子。

  三天后,吳克善風塵僕僕地進宮覲見皇太后,福臨見到自己的舅父兼丈人,不免有些尷尬下不了臺來,倒是烏雲珠知道皇太后按下皇帝的廢後奏章,而吳克善親王又為了女兒皇后之位進京,在有這麼兩位強有力的掌權者支持下,她還以為事情就此有了轉機。

  皇帝、皇太后和吳克善親王去看望皇后的時候,皇后正在用午後的點心,赤金的碗碟裡裝著精緻香甜的梅花糕和豌豆黃,宮人說那三位到來的時候,烏雲珠喜滋滋地想自己的康莊大道就在眼前了,福臨踏入正殿,第一眼就看到那些金質的餐具,號令節儉的他立刻皺起眉來。

  他因為皇后愛用金器,引發後宮奢靡之風,同皇后爭執數次,這也是兩人關係交惡的轉捩點。

  這番表情落在皇太后眼底,暗自搖了搖頭。福臨拿金器怪罪皇后,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皇后母儀天下,身份貴重自當使用金器,若是一概節儉,又如何彰顯權威壓制後宮。福臨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卻不想皇后的難處一味責怪,如今烏雲珠附身皇后,不一樣視金器為愛物嗎?

  不給女人用金器的皇帝,和後世那些不肯給女人買包包的男人是一樣渣的,皇太后自己也沒法袒護兒子。

  而烏雲珠用上了金器,自然是福臨雖然覺得古怪,卻沒有深究的另外一重原因,他心中最為善解人意的可人兒烏雲珠,怎會不顧他的好惡,同那起子庸俗的女人一樣一味奢靡呢?

  殊不知,皇后不用金器,那算什麼皇后,這皇后忒沒本事。

  吳克善同自己的女兒絮絮叨叨了這幾年的離別之情,又一起用了些點心茶水,皇帝雖然不耐,卻一味忍著脾氣陪坐著,甚至親王但凡有什麼話,也是有問必答的。福臨是出於不值錢的內疚,落在烏雲珠眼裡那就是皇帝已經妥協,不由長出一口氣,又腦洞大開一路從穩固後位再到獨佔寵愛,最終想到生個兒子繼承大統。

  同吳克善依依惜別之後,烏雲珠又塞了張帕子給皇帝,福臨乘了禦輦之後抖開瞧了瞧,發現上頭繡了兩句詩詞並一樣他看不懂的花,那詩詞是「蕊珠仙子駕紅雲,來說瑤池分外春」。他飽讀漢人的詩書,曉得這是首宋詩,蕊仙便是烏雲珠的別稱,那花想必繡的就是烏雲珠了。

  若是烏雲珠做這般功夫,福臨當然把這帕子當了寶貝一樣,可若是別的女人做一樣的事情,他就跟吞了蒼蠅一樣難受。他若喜歡你,必然是愛屋及烏;他要是不喜歡你,你做什麼自然都是錯的。

  福臨一甩手,帕子被擲到吳良輔的懷裡,吳良輔手忙腳亂地把帕子揭下來,也不去提醒明顯不高興的皇帝,自己拿了帕子細細端詳了一眼。

  哎喲喂,這可是賢妃娘娘的針線啊,賢妃娘娘不知道多久沒有動過手了。自從她性子變得冷淡之後,皇帝也輕易討好她不得,想是念著往日那偷雞摸狗的情分,暫時還不曾失寵。如今皇上這番做派,難道對賢妃不耐起來了?吳良輔一路小跑一邊滴滴答答撥著心裡頭的小算盤,想來想去還是把寶壓在了養育有三皇子的佟妃身上。

  立即喊了個靈巧的徒弟吩咐內務府給佟妃再加了三十斤銀霜炭。

  這晚上福臨照舊宿在承乾宮,卻是心裡不爽快,不論是孟古青還是雀喜,哪個都沒碰。雀喜肚子還沒顯,腰身依然婷婷嫋嫋,仗著龍種盡在皇帝眼前晃,其實要不是她的肚子,皇帝老早一腳踹她上天了。

  這晚上卻是福臨自己夢見了博果爾,孟古青看著他在夢裡大汗淋漓的樣子,心裡別提有多爽快。福臨做了一夜的噩夢,特別的著急上火,他一屆真龍天子難道還怕個死鬼不成,博果爾這死鬼越是不甘心,他越是要讓烏雲珠享受女人最高的榮耀,讓他不開心的人絕沒有一個好過!

  廢後廢後!他要廢後!

  他不知道吳克善在皇太后宮裡徹夜密談,皇太后問他:「你怎麼看?」

  吳克善很迷茫,因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哪裡去了:「回稟皇太后,甯壽宮裡的那個皇后絕不是孟古青。」

  這樣怪力亂神的事情,若不是親眼看到,吳克善決計不信。但他從小養大的女兒,怎會是那番畏畏縮縮的模樣,她應該沖上來就質問自己這個做父親的,為什麼這麼久不來看自己,放女兒一個人在深宮裡受委屈,根本不會顧及皇帝皇太后的顏面。

  那個跟自己抱頭痛哭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哀家不知道孟古青去哪兒了,也不能留下這個不知來歷的鬼東西,哀家只能保證皇兒的正宮是博爾濟吉特氏。」皇太后把另一半真相咽了下去,看著吳克善依舊對自己感激涕零:「照理該是讓皇后自己選,哀家就代勞讓皇后選一選吧。」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烏雲珠被人從甯壽宮正殿的鳳床上拖起來,毒酒匕首是沒有的,皇太后選擇給她一根白綾:「皇后知曉皇帝要廢後,心神驚懼之下自縊而亡,皇后失德無能,皇帝無情無義,真是天生一對,你說是不是啊烏雲珠?」

  烏雲珠不防自己被識破,來不及掙扎白綾就套上了她的脖子,這世上寵妃多如牛毛,站在頂點的女人卻鳳毛麟角,她終身悟不出這個道理,也沒有這個慧根,所以才能和福臨相親相愛。

  皇太后摸摸她的頭:「你就放心去吧,若是有緣,地下也能見著皇帝。」

  烏雲珠拼命搖著頭,舌頭開始吐出來:「他……他是您……您兒子……」

  「哀家有很理想的孫子,你想必知道是哪一個。」皇太后微笑地回答她,可惜話中的意思令人不寒而慄:「反正一定不會是你的孩子,你也不會有孩子了。」

  烏雲珠斷了氣。

  天明的時候消息報到承乾宮,福臨愣在當場,不是沒有感情的,甚至那種激烈的針鋒相對的感情比和烏雲珠之間的細水長流還要濃烈得多,他怔怔地問著吳良輔:「把皇后娘娘昨兒繡的帕子還給朕。」

  吳良輔從袖子裡摸出來遞給福臨,傻傻地嘀咕道:「怎麼是皇后繡的呢?這針腳是賢妃娘娘的呀!」

  福臨驀然回首,烏雲珠分明在他身後由宮女服侍著著裝,將他和吳良輔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她剛剛上好妝,雖然五官清婉,新化的妝卻眉形上挑、眼線上勾,沖他燦爛一笑,像一朵牡丹乍然盛開。


☆、大結局(二)

  福臨是個懦夫,他不敢去質問承乾宮的「烏雲珠」,卻在皇后停靈時哭得昏厥過去,消息傳開人們便越發不懂了,說廢後的是皇帝,如今看來人死了,追悔莫及的也是皇帝,莫非這便是狗血的「失去的才知道珍惜」嗎?

  大總管吳良輔卻不知從哪兒請了幾道符隨身揣著或者藏在枕下,可是不頂用,春寒料峭的時候他結結實實病了一場。他本已不做伺候人的苦活,這幾年長得肉又全都消失不見,整個人憔悴了十歲有餘。

  皇太后便順勢摘了吳良輔的職位,換了個自己的心腹,幾乎將一蹶不振的皇帝幽禁了起來。順治是入關之後的第一個皇帝,雖然年輕衝動,但是他崇尚漢化對穩定八旗在關內的統治起到了安撫作用。如今朝堂風向變了,一些多爾袞的遺黨及態度相對極端的滿人,便落井下石,開始對宮中的幾個皇子站位。

  皇長子兩歲便夭折,福全同玄燁便炙手可熱起來,然而皇太后一概不理,仿佛對兒子依然難舍。便有人暗地議論皇太后到底是個婦人,不過婦人之仁,終究難成大事。

  這卻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了。

  毒殺親子,皇太后做不出來,蘇茉兒見皇太后心情不錯,便小聲提議道:「皇上是個重情重性之人,雖然寡薄了天下,但對於那董鄂氏的情分,奴才看了也是不忍。或許讓皇上功成身退,悠遊人間,才符合他的本性。」

  想著蘇茉兒伺候自己一生未嫁,對男女之情恐怕是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皇太后倒也不怪責她:「用了真情的還會認不出嗎?」而後她眼神漸漸淩厲起來:「失去一個女兒,哀家好不容易安撫了吳克善,他如果不聽從哀家的安排續娶一個,那哀家就真的屬意玄燁了。你當福臨本性真的是悠遊人間,這壯年的太上皇,呵呵,你也不怕他篡了兒子的位?」

  蘇茉兒嚇了一跳,再不敢多言。

  新皇后人選的畫像放在福臨面前的時候,渾渾噩噩多日的他像被一記鐵錘猛然砸醒,他邋裡邋遢地甩開畫像,質問蘇茉兒:「這是什麼?!」

  福臨是蘇茉兒看著長大的,某些方面說起來比太后還要跟皇帝更親密些,她是肩負皇太后的吩咐來的,便也不怵:「國不可一日無後,皇上緊著看,這可都是上好的人選,挑一個合眼緣的,雖是繼後,也必得準備一年半載呢!」

  福臨呆了呆,然後狠狠剜了一眼蘇茉兒,卻並沒有什麼用,三張畫像中只有一張是博爾濟吉特氏,另外兩人不過陪襯,看畫像右側的簡略介紹,此女何止是博爾濟吉特氏,還是孟古青的侄女。

  若是尋常年節親戚之間,這女子還得叫福臨一聲「姑父」。

  福臨把她的畫像投擲到蘇茉兒懷裡,冷笑道:「姑侄共侍一夫,朕還當是先帝朝呢!」

  這是憤怒地忘記理智,把親生母親同孝端文皇后哲哲一起罵了進去。

  「住口!」皇太后知道自己這個兒子是多麼倔強彆扭,因為不放心蘇茉兒也擔心皇帝對立新後反彈,最後還是決定自己過來瞧瞧,未想卻聽到這番誅心之言。

  她這些年為了科爾沁蒙古,也為了自己的兒子繼承帝位,一切的辛酸苦楚、委曲求全仿佛都成了個笑話。她這個兒子受漢化極深,儼然心裡只向著漢人漢學,視滿清同蒙古的聯姻大事為悖逆倫常之舉。

  福臨幾乎從根本上無視了他父輩及母輩的努力,只坐在皇帝位上,一心由著性子,想要實現自己的抱負。他的確不喜歡孟古青,但孟古青只是他對滿蒙聯姻政策宣戰的開刀石而已。

  可惜陰差陽錯弄錯了人,皇太后深信福臨如果繼續做皇帝,他必定最終會拋棄科爾沁草原,這幾十年的心血必將付諸流水,這第二個皇后想必也只有被廢一途,而這個孟古青的侄女,今年不過十二歲。

  皇太后徹底對皇帝失望了,如果說從前福臨同她只是孩子氣的作對,那麼現在這對母子都對彼此露出了最猙獰的一面。

  她不得不慶倖自己提前動手翦除了皇帝的羽翼,甚至感激多爾袞死得正是時候,因為攝政王臨朝,皇帝手中的底牌其實並不多。

  皇太后原本打算幫助福臨親政的資本,現在可以用來把皇帝拉下皇位。

  就算一切按照計畫進行,皇帝想必也不會感激她,而且會責怪她處處插手。這個剛愎自用的孩子,總以為自己翅膀硬了。

  「娶她,並承諾永不廢後。」皇太后給了皇帝兩條路:「或者,給你最愛的女人超度一輩子。」

  「你知道?!」福臨快瘋狂了,為什麼連他這個無情無義的母親都認出來了:「你知道?!」

  皇太后譏諷他:「你當所有人都跟你一樣瞎?那種下作的勾引,孟古青一輩子都做不來,雖然她不是個皇后,卻是個正派的好女人。」

  「不許你污蔑珠兒!」福臨只覺得頭痛欲裂,他既不願相信事實又懷疑那是事實,只有靈魂互換才解釋得通,然而珠兒為什麼不說出真相?她那麼聰明溫柔,詩詞歌賦無一不通,哪裡是粗魯的蒙古女人可以比擬的,又慣會理解自己的期許,知道自己性好節儉,又怎麼會學著奢侈無度,用起那金質的餐具。

  「哀家就是知道皇宮裡頭沒有真情,才能成功扶你做了皇帝。」皇太后一點都不可憐自己的兒子:「你做了皇帝,反而相信那個狐媚女人對你有真情?真是滑稽,要說孟古青對你有那麼三分真情,哀家倒是會信的。」

  福臨垂頭喪氣,並不回答。

  「怎麼選擇?你好好想想吧!」皇太后轉身要走。

  福臨這才想到那個艱難的選擇,他腦子瞬間清醒,攔住皇太后的去路:「兒子自然是要繼續做皇帝的。」

  她還當福臨真的對那烏雲珠有真情,只是一時被蒙蔽了雙眼,畢竟換魂之說過於匪夷所思。如今看來,她對世上最後一份真情的期待,也因為福臨失望了,而真正的孟古青,也不再留戀福臨了。

  這個孩子真可憐,也真殘忍,皇太后害怕自己也會是這個殘忍的孩子的下一個犧牲品。

  她摸摸福臨的頭,然而皇帝已經那麼高了,她只能觸碰到他的臉:「傻孩子,為娘逗你玩兒呢!」

  皇帝一下子愣住了,只是周圍人攔住了他的去路,他無法向皇太后問清楚。

  皇太后走在路上,一邊想著或許可以同意孟古青的提議,在她擊潰福臨最後一線希望之後,送福臨安安心心出家,而三皇子玄燁,一定會長成自己希望的樣子,一個盛世明君,又不會忘記科爾沁蒙古的好。

  蘇茉兒知道皇太后的心意,故意給皇帝出主意道:「皇太后向來是個有主見的人,認定的理兒輕易不改,皇上不如找個親近的人勸勸太后,說不定還有挽回的機會。」

  話是這麼說,蘇茉兒卻是皇太后的人,絕不會為他說話;至於吳克善,已經回了蒙古不說,想必對他沉見很深。

  還有一個人,然而福臨照例又優柔寡斷起來。

  皇帝位是絕對不能放棄的,他躊躇半晌,同太監宮女說擺駕承乾宮。

  承乾宮的賢妃,或者說孟古青本尊,同自己是表姐弟,又有原配夫妻之情,還是皇太后的親侄女,若是她肯出面求情,或許有轉機。

  而且孟古青換魂為賢妃卻不聲張,難道不是還留戀自己,貪圖自己的寵愛嗎?

  福臨越想越是那麼回事,孟古青那麼驕傲的人,頂著別人的皮囊索求自己的寵愛,不是深愛著自己又是為何?

  他突然信心滿溢起來。

  進了承乾宮正殿,除了門口通報的人,殿裡卻稀稀落落,沒有幾個服侍的人在。福臨也不耐煩問人,自己直接闖進了後頭寢宮裡,大白天的床上帳幔垂掛,想是孟古青在歇午覺。

  福臨都想好了,趁著孟古青睡得迷迷瞪瞪,把她抱在懷裡好好說說。而且她用的是珠兒的皮囊,自己逢場作戲並沒有什麼難度。

  福臨揮開了帳幔,孟古青正同一個面生的女人不著寸縷地抱在一起,那樣的情狀,福臨想騙自己孟古青是讓人侍候她入睡都不成,這兩個女人……福臨是知道歷代後宮秘辛的,這兩個女人分明是在磨jing。

  「你……」福臨臉漲得通紅,他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被別的女人戴了綠帽子:「你你……孟古青……」

  孟古青淡定地攬被坐起,又不忘霸道地把花束子攬在懷裡,抬起她的下巴朝著福臨道:「花束子,你看皇上都不記得你了。」

  是花束子。

  那個孟古青的貼身宮女,後來被自己玩笑著臨幸,卻被孟古青害得流產。但她從來沒有怪過誰,一心一意地幫著孟古青。

  福臨早就忘了她,花束子不過是他當年和孟古青賭氣的工具。

  但她在孟古青被廢後執意陪她,甚至給她頂了罪。

  「花束子……」福臨使勁想也想不起這個卑微的女子來,他甚至忘了自己的來意,怔怔地問:「為什麼?孟古青,朕以為你愛朕……」

  哪有什麼為什麼呀?孟古青想,不給自己孩子,還要廢黜自己,自己這個所謂皇后只有那滿桌的金器能夠證明,已經如此貧乏,卻還是成為責難的藉口。你號稱最愛的那個女人,難道就能逃開皇后之名的誘惑?

  孟古青豔如桃李般笑開了:「皇上說什麼傻話兒呢?為什麼?你問臣妾為什麼?」孟古青和花束子緊緊地抱在一起:「因為花束子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呀!」


☆、大結局(三)

  黃泉中敖丙悠悠一覺睡醒,癱坐在刺鼻的硫磺水兒裡足足楞了半晌,方才醒過神來猛地站起,壯實的胸肌一路嘩啦啦地滴著水珠子,這銷魂的動靜惹得奈何橋上一眾女鬼全都瞪著眼看去,眼珠子骨碌碌掉了一地。敖丙從來是個花花公子,竟也下意識對著橋上眾人露出一個傾倒無數女人的微笑,然而他很快發現觀眾不對,頓時垮下臉來。

  這黃泉輕易不躺人,因此孟婆聽見響動也伸了腦袋去看,她手裡熟門熟路地還在舀著湯,脖子卻跟白娘子的蛇形原身似地伸了出去。

  一眾沒見識的鬼看到孟婆的脖子足足伸出去三丈嘖嘖稱奇,原來孟婆真身是條地龍,所以閻王爺輕易不給孟婆放假,她一旦放假出去溜達,人間就要地龍翻身,被勾去好多無辜受災的魂魄。

  至於孟婆會對敖丙這樣殷勤,也是因為爬蟲類修成孟婆這種地龍已是造化,敖丙出身龍族簡直是不可企及的佼佼者,至於大蟒神摩侯羅伽更加只是爬蟲類心中的傳說而已。

  「夭壽啦!小夥子全身濕透了!」孟婆諂媚地大呼小叫,貪婪地看著敖丙濕衣服底下的壯碩身材,她想也沒想遞上一碗熱湯:「暖暖身子吧!」

  敖丙一言不發地推開了她:「閻王呢?我要見見這地府的主人。」

  孟婆見對方不領情,也不敢糾纏,而且她突然醒悟過來自己差點給人喝了孟婆湯,惺惺地縮回脖子,她拿起衛星電話呼叫了無臉鬼差讓他過來帶路。閻王早就吩咐過無臉鬼差一旦黃泉裡頭那個渣男醒了,就把人給帶到閻羅殿來聽訓。

  「難怪你要整我!」敖丙歪歪斜斜地盤腿坐在地上,仿佛對自己的衣衫不整渾然不覺,大敞的衣襟露出一片賞心悅目的胸肌,毛髮一線天一直延伸到危危險險掛在胯上的褲子裡:「原來大名鼎鼎的閻王是個女的。」

  閻王原本不理他,聽他這樣說才放下筆,英氣的雙眉皺了起來,這樣一看更有一種雌雄難辨的美感。

  敖丙笑得特別猥瑣:「不要誤會,我不是靠眼睛看出來的。」他惡意挺了挺胯:「沒辦法,只要是對著雌性,這裡一定自動會有反應。」

  對方不欲與他多談,一是不屑,二是看透了敖丙的外強中乾。

  果然敖丙笑過之後,神情很無辜:「你為什麼整我?!」

  「談不上整你。」閻王將方才用朱筆所寫的生死簿扔到敖丙眼前:「你自己看。」

  黃泉不過半日,然而因他特殊的身份,敖丙算是閻王特別網開一面准他進入黃泉轉世的極少數的人選之一,短短不足三十年的人間輪回,似乎令敖丙精疲力盡。他轉世成為一個明清朝代的帝王,國事上少有作為,全靠了父母叔伯蔭庇,在女人的處理上也一脈相承一塌糊塗。

  不但莫名其妙成為弄死最愛女人的幫兇,就連曾經愛自己愛到發狂的正宮,也對自己心灰意冷,反而和別的女人搞在了一起。這綠帽子簡直得天獨厚、曠古絕今,他發現後發狂地呐喊要將這兩個女人關進宗人府的大牢裡。

  皇太后意外地成全了他,孟古青和花束子因為穢/亂宮闈下獄,頭天夜裡一個咬舌自盡、一個撞牆而死,亡命鴛鴛皆殉情,獨留下一隻鴦被整個世界拋棄。孟古青完成了對皇太后的最後一個承諾,成了壓垮福臨的最後一根稻草。

  到頭來愛他的他愛的都死了,生他的他生的也都不屑他。一把剃刀、一襲緇衣擺在面前,福臨還不肯就煩,當年他年紀那樣小母親都可以力挽狂瀾保他皇位,擊敗了豪格等人,還讓皇叔多爾袞甘心只做攝政王,若說皇太后只想要後宮之主的地位並不儘然,她對福臨的愛是毋庸置疑的。

  現在她有玄燁了,更好的替代品,也更同她合拍,不會反咬一口,讓皇太后只能忍著疼被咬而不能還手。

  「太上皇這是怎麼了?」傳旨的太監笑嘻嘻地說,見蘇茉兒並不出聲,便大著膽子調笑道:「莫非嫌棄少了個木魚?稍許時候,皇太后定會幫您置辦妥當的。」

  福臨臉色紫漲,卻不能和一個閹人撕扯不清。

  太后似乎料到福臨的倔強,因為他的倔強一貫傷害很多他至親的人,於是一早便安排了後招,讓玄燁下朝後去給福臨請安。玄燁雖然很小,然而多年來福臨對他和佟妃尚可,一直到那個叫烏雲珠的女人出現,那菲薄的父愛徹底變成了點個卯,玄燁自己會鑽在被子裡哭,卻不敢叫同樣垂淚的佟妃看見。

  這一次,玄燁也可以不來,因為某種意義上他已經給自己的母親報了仇,他在太后的幫助下獲取了父親的皇位。然而福臨拒絕立佟妃為皇后,哪怕是為了玄燁正名,卻在皇帝生涯的最後幾日一意孤行追封董鄂氏烏雲珠為孝獻皇后,這個舉動徹底摒除了玄燁對對父親所存不多的孺慕之情。

  所以今天玄燁來了,他比福臨初登基時候還要更小一些,他們二人都是皇太后一手成就,未來的結局卻偏偏大不一樣,福臨甚至在看到玄燁第一眼的時候,就知道他們會大不一樣。即便是他,初為皇帝的時候,也並沒有這樣的沉靜自若。

  「兒子見過父親。」玄燁很尊重地給福臨行禮,說的話像是普通人家父子一般親密,實則卻是提醒福臨他已經失去的天下之主的身份。

  福臨便一逕兒地冷笑,他皇子皇女不算很多,可他到底年輕,也算是勤奮播種了。早先覺得玄燁聰明可愛,倒像是抱著稱手的小狗小貓;等到尋得真愛,貓貓狗狗便甩到腦後;如今小貓成了老虎,他反倒憤怒自己的養虎為患。

  然而一切都晚了。

  玄燁對他的冷笑不以為然,從袖子裡小心翼翼地摸出樣東西,恭恭敬敬遞上:「兒子沒有什麼好東西好給父親的,只得一串十八子的蜜蠟佛珠,黃澄澄的雞油色,父親您看著好便賞玩一下。」

  「拿開!」福臨猛地揮開那串佛珠。

  蘇茉兒慢慢走上前去,撿起那串佛珠細細端詳:「明明是好東西,太上皇怎麼又嫌棄?佛心不堅啊,奴才要同太后說,太上皇要去寺裡頭修行。」

  福臨想若是那不孝的小畜生敢附和,他就打斷他的腿。

  玄燁點點頭:「如此甚好。」

  福臨只覺得渾身的血都湧上腦門,他想站起來給玄燁一巴掌,卻轟然倒地,腦袋砸在蒲團上,白玉的觀音像笑眯眯地看著他。

  和尚的清規戒律是很嚴的,夜裡想著珠兒自己擼一下都不行,其他的小沙彌們還能覷空偷懶,福臨身邊一大堆監視的人,睡覺也不能放鬆。長此以往的精神壓力導致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知情人回報到宮裡頭後,皇太后便撤去了大部分人,福臨把握住機會,跑到了烏雲珠的墳上。如今那兩個錯亂的女人都死了,這裡頭就是那個真的珠兒,福臨剛剛抽噎了兩下,就把守陵人給抓住了。

  就這麼唯一一次的逃跑帶來意想不到的惡果,福臨染上了天花,整個發病過程有痛苦有悔恨,還有哀嚎和膿漿,最後是不可避免的死亡。

  接著敖丙就在黃泉裡頭醒了過來。

  敖丙自己也不得不承認,福臨的一生盡是辜負他人,辜負了血親、辜負了愛人甚至是辜負了他自己,比敖丙還要可悲……那麼一點點。

  他嘩啦啦地翻閱生死簿,終於看到了董鄂氏烏雲珠的前世今生,很可惜他並不認識,萍水相逢卻有如斯深情,讓敖丙覺得十分可惜。按照記載,這個名為蕊仙的小仙,或許是個貌可傾城的美人兒也說不定。

  其實他兩百年前睡過蕊仙,只他睡過的實在太多,自己已經忘了,因此轉世才有此一番牽扯,閻王自然不會告訴他,只怕他還要想著鴛夢重溫。

  敖丙心不在焉地翻到下一頁,手卻一下子顫了起來。

  博爾濟吉特氏·孟古青的來歷上,分明寫著西海廣順龍王敖閏第三女敖寸心,因敖丙之禍,華岳三娘之子沉香欲破潛龍陣,搶奪東海龍族守護億年的盤古開天闢地神斧,已與敖丙決裂歸家的敖寸心聽說後,立刻向廣順龍王表明自己同敖丙夫妻一體,堅決代替敖丙站位潛龍陣,使得東海潛龍陣沒有因為敖丙的死亡缺失一角。

  然而沉香師承降龍羅漢,他打不過其他人,偏偏就是龍族剋星,敖寸心自爆龍珠企圖和沉香同歸於盡,敖丙的小弟敖春重傷,要不是東海小公主善財龍女搬來觀音做救兵,恐怕東海龍族已經盡沒。

  即使付出如此慘烈的代價,沉香依然成功奪了開天斧揚長而去。海底億年山川將傾,敖聽心將自己化為龍柱,永生永世鎮在了海底。

  這些事情的發生,都只在敖丙的黃泉一夢中過去了。

  「寸心呢?」敖丙終於明白了為何福臨那一世裡自己會遇見敖寸心轉世的孟古青,因為敖寸心也死了,這多少是因為他之故。而這番經歷又何其相似,他們青梅竹馬長大,寸心嫁他卻不能忍受他的風流,終於決裂歸家,他不是不愛她,而是對她的愛並不足以戰勝本能,他喃喃又問了一遍:「寸心呢?她為什麼沒有和我一起在黃泉裡醒來?」

  「其實這是月老的事情。」閻王做作地歎了口氣:「不過他老人家來一趟也不方便,地府陰寒恐風濕復發,我變代勞了。」

  她示意敖丙伸手去背後的黃泉池子裡撈一撈。

  敖丙撈了兩截紅繩子出來,他覺得眼熟,好一會兒才想起原是結婚的時候寸心給自己縛在手腕上,情淡之後不知扔在了哪裡,如今見這一股紅繩拆做了兩段,他不由心裡暗暗心驚。

  現在細細看了,他才第一次發現紅線上有字,一段上寫著「寸心」,一段上寫著「付君」,本為「寸心付君」。

  但到底被他辜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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