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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福爾摩斯)貝克街的包租客》作者:浮馬【完結+番外】

第28章 二八

  經過之前友好的「寒暄」後,採訪這才正式開始。

  《倫敦星報》這家媒體諾拉後世從未聽說過,大概也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報社。對於被採訪這件事諾拉報以無所謂態度,福爾摩斯的才華有目共睹,他成名只是遲早的事,而作為他的夥伴,也不免要受到公眾關注,時間早晚問題而已。

  佩斯先生在女記者的示意下先給諾拉照了幾張相片,諾拉非常配合地坐在椅子上露出微笑。可惜瑪麗佩斯小姐並不是一個好打發的人,她極力壓住興奮,用躍躍欲試,極為渴望的眼神望向福爾摩斯,儘量鎮定地開口道,「如果福爾摩斯先生能夠和夏普小姐一起合照一張的話……那就太好了。」

  合照?諾拉愣了愣,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福爾摩斯。

  諮詢偵探頓了頓,放下手裡的報紙,灰色的眸子也看了過來,兩人對視了幾秒,諾拉率先聳了聳肩,眼裡卻分明流露出饒有興味的笑意,無所謂般地說道,「……如果福爾摩斯先生願意的話,我當然不介意。」

  她想著福爾摩斯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拒絕這個提議,畢竟在她的印象裡,福爾摩斯雖然對於夥伴的怪癖(例如女穿男裝)表現得毫不在意,頗為寬容,但骨子裡卻是非常高傲自信的,一向不喜歡在公眾媒體上露面,更別說是這次八卦意味多餘專業採訪的會面。沒想到福爾摩斯卻是側頭思考了幾秒,在看到諾拉促狹的眼神後,目光一轉,也露出一個彬彬有禮的微笑,「既然夏普小姐不介意,我當然也不。」

  「……」諾拉睜大眼,滿臉都是「你一定在逗我你正常一點」的詫異神色。

  要不是礙於禮儀,佩斯小姐簡直要鼓掌歡呼了。她正了正臉色,生怕他們反悔似的指揮佩斯先生趕快站好位置,嘴裡極為熱心地建議道,「真是太謝謝您的合作了,福爾摩斯先生……近一點,你們可以坐在一起,就像最好的朋友那樣。」

  這一句話說得頗意味深長,福爾摩斯微微挑起眉,出乎意料卻配合地站起身,然後轉過頭,鎮定地看著諾拉,好似真的最好朋友一般說道,「不用害怕,諾拉。」

  見鬼——諾拉睜大眼,深刻地感受到了福爾摩斯對於猜不出謎語的滿滿的報復意味。她無語地沉默幾秒,最後還是選擇了走到他身邊,直起腰,面對鏡頭露出柔和的微笑,卻用低低的只有他們才能聽出來的聲音咬牙切齒地說,「……夏洛克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找不到妻子了。」

  福爾摩斯嘴角一彎,面上不動聲色,也用低低的聲音回復道,「在這一點上,我們非常相似,不是嗎?」

  「準備——哢嚓——」

  刺目的光芒一閃,兩個人對著鏡頭微笑的表情永遠留在了底片上。

  對於華生沒能參加這次訪問瑪麗佩斯小姐表示了十二萬分的遺憾,不過鑒於這次訪問有了福爾摩斯的驚喜,她也不能過於奢求太多,微微鎮定了情緒後,她坐了下來,拿著紙筆,充滿熱切地開始了問話——

  「夏普小姐,您能不能講述一下,當初您究竟是怎樣遇到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以及約翰華生先生呢?」

  看來這位瑪麗佩斯小姐打算寫一本長長的《倫敦三賤客回憶錄》。

  諾拉看了一眼福爾摩斯,對方坐回到了屬於他的沙發上,繼續閱讀著報紙,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倨傲模樣,不過諾拉完全沒有忽視他已經兩分鐘沒有翻報紙的「專注」舉動,頗為有意思地笑了笑,清清嗓子,用一種平靜的,如同回憶般的語氣緩緩開口——

  「恩……我們遇見的開始比較不同尋常,這要從半年前我剛剛來到倫敦的那一天早晨開始說起——」

  諾拉並未隱瞞她的身世,在旁人眼裡她的過往實在是讓人充滿了同情,但事實上比她可憐的人不知凡幾,因此諾拉從頭到尾語氣都是溫和平淡的。在她的講述裡,華生是一個好脾氣充滿了包容力的紳士,而福爾摩斯則擁有世間罕見細微入致的觀察能力,是一個高智商而廣為涉獵的諮詢偵。諾拉的口才非常好,仿佛一個優秀的旁觀者那樣幽默而不失自嘲的講述他們生活探案工作中的故事,甚至免費奉送了幾個非常溫馨搞笑的小八卦,讓瑪麗佩斯小姐的好奇心得到了極大滿足。

  福爾摩斯則繼續看著那一頁報紙,仿佛上面著述了一篇極為深奧難懂的文章,目光專注,津津有味。

  聽完了故事,女記者不由得點了點頭,用充滿讚歎的語氣說道,「像諾拉夏普小姐這樣能夠和兩位紳士相處融洽的女士……的確少見。」

  這句話說得倒是誠心誠意,並無嘲諷意味。諾拉回憶了一下三人平日共同生活的細節,不由得也點了點頭,感歎,「命運多麼奇妙,來自不同地方的不同的人,因為共同的興趣愛好走到了一起。我確實非常幸運,而我也將珍惜這段深厚難得的情誼。」

  福爾摩斯鎮定地翻了一頁報紙。

  瑪麗佩斯點了點頭,諾拉這句話讓她直接連採訪的結尾都不用去想了,引用原話將成為這篇稿子最好的結局。她高興地站起身,和諾拉握手,亮晶晶的淺藍色眼睛注視她,充滿誠摯地微笑說道,「和您的這次訪談非常愉快,夏普小姐,希望下次我們還能夠有合作的機會。」

  諾拉違心地應答道,「我也是。」

  送走了精明熱情的佩斯夫婦,諾拉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沙發上,毫無淑女形象地揉了揉笑的僵硬的臉頰,瞥見福爾摩斯仍然悠閒地喝茶看報,不由得眯起眼,哼了一聲,「這場戲看得愉快嗎,福爾摩斯先生?」

  福爾摩斯面色不動,語氣沉穩,「有收有放,劇情合理,雖然缺少高-潮迭起的緊張情節,卻也不失為一部溫馨的家庭喜劇。」

  「這麼說我應該收門票才對。」諾拉陰測測地說,「如果不是只有你一個觀眾的話。」

  「華生一定會非常高興地看到你將他捧贊成一個才華洋溢的作家。」福爾摩斯驚歎道,「當然我認為,當明天的報紙登上了『約翰華生忠誠地履行了記錄人的職責』,『約翰華生對於追求一個旅店老闆娘之女樂此不疲』這些事,他會更加高興才對。」

  「……」諾拉摸了摸鼻子,「我只是在陳述事實。」不滿地強調。

  福爾摩斯拖長地恩了一聲,「對於『夏洛克福爾摩斯擁有別人難及的高智商,卻在某方面低到髮指的情商』這個事實,我完全無法反駁。」

  諾拉眨了眨眼睛,「你的紅茶涼了,夏利,需要我給你加熱一下嗎?」

  「……」福爾摩斯沉默地回視她,但並未拒絕「夏利」這個明顯帶有討好意味的昵稱。

  經過半年的相處,諾拉非常瞭解福爾摩斯此刻眼中露出的「你簡直刷新了無恥下限」神色,她站起身,若無其事地往廚房走去,嘴裡一邊說道,「我去幫郝德森太太做飯,夏利你想吃燉土豆嗎?」

  「諾拉做飯」這件事名列「世間最不可能十大事件」榜首,依郝德森太太真實想法來看,諾拉完全就是生錯了性別,她識字斷案,果斷膽大,具有一股男人也比不上的狠勁,還喜歡穿著男裝到處跑,但相符的她不會繡花做飯,討厭往身上抹女人家的脂粉和香水,對參加宴會毫不感興趣,看樣子似乎對認識一些富有的紳士也興致缺缺,毫無淑女的樣子——要是知道諾拉真正的工作是辨識屍體清理屍體並且處理他們,大概會驚恐地當場暈死過去。

  因此對於這個極為不靠譜的藉口,福爾摩斯只有一句評價,「希望華生與我今晚能夠吃到熟透的東西。」

  對於在郝德森太太手藝下掙扎求生的貝克街221B號租客們,對於食物的要求低得令人髮指。                        

  作者有話要說:

  小諾:夏利,你已經盯著報紙上那篇「招聘聖瑪麗醫院醫生辦公室前臺接線人(性別為女)」的廣告長達半個小時了。

  福爾摩斯(鎮定):我只是在回憶那間醫院裡發生的凶案,並未聽到你談論華生最近新戀情的八卦。

  順便說一句:這篇文文在洛甯編輯推薦下要上榜拉,謝謝大家的支持,都來法式熱吻一個~


第29章 二九

  第二天一早諾拉趕往診所的途中,特意繞了個彎來到了報亭前,搜尋了一圈,然後目光就定在角落裡的《倫敦星報》上。

  她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報紙,攤開,邊走邊找。

  很快她就找到了那篇由瑪麗佩斯小姐登發的《偵探界新星——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與諾拉夏普不可告人的故事》。

  諾拉看到這個標題沉默了很久,深深吸了一口氣,面色忍耐地繼續看了下去。

  好在瑪麗佩斯小姐雖然有標題黨嫌疑,但所用素材幾乎都是真實的——之所以說是「幾乎」而不是全部,則來源於這位元言辭犀利的女記者所穿插的令人眼前一亮的幾句評論。

  「諾拉夏普小姐即使生活工作裡穿著怪異的男裝,但可貴於她的年輕漂亮,她被賦予了一種倫敦淑女們少見的幹練氣質。」旁邊是她單獨的一張圖片,長卷髮披肩,直視鏡頭,臉上微微帶著淺淡的笑意,瞳孔裡的野性和張揚卻呼之欲出。

  諾拉不由得點了點頭,不過她很快知道了這不過是記者小姐欲抑先揚的手法,頓時無語——

  瑪麗佩斯指出:「雖然諾拉夏普詳細描述了與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以及約翰華生的遇見經過,但筆者仍然懷疑這是否是她的有心之舉——和兩位單身男士住在同一間屋子裡?她究竟是傾心於哪一位紳士,是才華橫溢的醫生約翰華生,還是智力卓群的福爾摩斯?不論她最後選擇了誰,無疑她的前途是非常光明的。」

  「……」諾拉險些被口水嗆到。

  她繼續看了下去,越看越啼笑皆非。

  「諾拉夏普曾數次與單身男士們出外共同查案,三人之間早已建立起了不可磨滅的默契和情誼,但筆者認為這場三人行中仍然是夏洛克福爾摩斯與諾拉夏普扮演了更為關鍵的角色,那種不可言會的眼神交流讓筆者不得不懷疑他們之間是否已經有了更為深刻親密的聯繫,眾所周知,單身漢夏洛克福爾摩斯在此之前從未攜帶任何女性出現在任何場合,我們是否應該恭喜他們?」

  諾拉雙手顫抖地拿著報紙走進了診所,恰好遇到從樓上飄下來的克利夫蘭。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下屬一副震驚到無法言喻表情從他面前走過,然後注意到她手裡的報紙,頓了頓,試圖令自己看上去更為親切,自認為語氣溫和實則僵硬乾巴巴地問了一句,「報紙上有什麼,諾瑪。」

  諾拉立刻回答,「什麼都沒有霍克先生沒什麼好看的。」

  「……」克利夫蘭盯著她一會兒,然後伸出了手。

  「……」諾拉警惕地看著他。

  「扣工資。」克利夫蘭淡淡說道。

  「……」被抓到致命弱點的員工不得不悲憤地將報紙交了過去,克利夫蘭低下頭,大概流覽了一遍,最後眼神怪異地打量她,「你接受了採訪?」

  「……這個並不是重點。」

  克利夫蘭又低下頭看了一遍,最後哦了一聲,平淡無奇,「你在和夏洛克福爾摩斯談戀愛。」

  完全就是寵辱不驚的模樣。

  諾拉聽到這句話,無力到頭都要垂到地板裡面去,「這是八卦報紙,霍克先生,您決不能相信一個八卦記者說的話。」

  克利夫蘭看她一眼,「你和夏洛克福爾摩斯住在一起?」

  「……是的。」

  「一起辦案?」

  「……呃……」

  「分享每一件疑點重重的兇殺案?」

  「……」

  克利夫蘭點點頭,「你們在戀愛。」

  為了證明他所言非虛,他證據確鑿地用手指了指下麵的一張照片,正是福爾摩斯和諾拉的合照,兩個人都直視著鏡頭,臉上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諾拉不明白為什麼這幾點就能夠說明她和福爾摩斯在談戀愛這種詭異的事情,她試圖用其他證據反駁,「福爾摩斯先生比我大了七歲。」

  克利夫蘭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記起他原來還不知道員工的年紀,不由得關心了一句,「你今年多大?」

  「……大概……二十歲?」諾拉不太確定。

  克利夫蘭點了點頭,理所當然地說道,「我的叔叔亞歷山大霍克新娶的第三任妻子今年十八歲,他比她年長整整二十歲。」

  完全已經無法反駁的諾拉垂頭喪氣。

  克利夫蘭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年齡並不是問題,只要不影響工作,診所並非禁止戀愛。」

  諾拉無語地看著他,最後妥協地撇撇嘴,走進了解剖室,開始新一天的工作。

  克利夫蘭注視員工的背影,轉過頭看到被諾拉遺棄在桌子上的報紙,上面圖片裡的女子笑容柔和,穿著妥帖優雅的黑禮服,頭髮罕見地自然披卷,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他想了想,還是將報紙撿了起來,細心卷好,才抬起頭,緩緩朝門內走去。

  …… ……

  下班回家後,不出意料,諾拉迎接了屋內除了福爾摩斯外所有人意味深長的笑容。

  那份《倫敦星報》大喇喇地放在茶几上,上面的照片眼熟到諾拉幾乎看都沒看就苦笑著攤開手,「我準備好迎接你們的調侃了,夥計們。」

  華生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其實報紙說得並沒錯,一同辦案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與諾拉夏普小姐看上去就像是天生一對』。」

  郝德森太太捂著嘴,笑眯眯地說,「其實你們可以考慮一下彼此,你們都是我認為優秀的人。」

  諾拉下意識地朝夏洛克福爾摩斯看去,緋聞男主角閉著眼睛似乎正沉浸在小提琴曲優美舒緩的音樂世界裡,完全沒聽到他們的對話。

  她不由得歎氣,開玩笑地頂回去,「夏洛克可看不上我……上帝保佑,他的世界已經被深奧迷案,淘來的舊書籍和來自世界各地的小提琴占滿,我可以不敢和這些元老們爭寵。」

  福爾摩斯手指一頓,仿佛靈感被打斷一般,灰色的眼眸掃過她,微微挑高眉梢,斟酌了半晌,才用那種慢吞吞的,低沉和緩的聲音說道,「你應該對自己更自信一些,諾拉·夏普。」

  諾拉一愣。

  「Hmm……我的意思是,即使『夏洛克福爾摩斯』看不上你,『聰敏過人』的諾拉·夏普也不會找不到一個好歸宿。」福爾摩斯引用了記者的原詞,他灰色的瞳孔安靜地注視了她幾秒,隨即移開垂下,語氣依舊平穩,「當然,報紙上面的內容並非我們本意,我相信你也不會介意。」

  氣氛莫名沉滯下來,華生和郝德森太太默契地對視一眼,然後目光都移到了明顯一愣的諾拉身上。

  她翠綠色的眼眸奇異地打量他半晌,沉默了一會兒,隨即露出無所謂的微笑,習慣性地聳聳肩,語氣輕鬆,「介意?不,我當然不介意,在意他人的流言蜚語就等同於往自己的靈魂上扎針,我當然不會作出如此愚蠢不討好的事情,福爾摩斯。」

  說完,她朝華生和郝德森太太點頭,略微疲憊地低聲開口,「我先上樓了,今天處理了兩具屍……病人,我需要好好休息,不用準備我的晚餐,郝德森太太。」

  房東後知後覺地點頭,看見諾拉逐漸消失在樓梯盡頭的背影,才轉過頭,有些埋怨般地喃喃一句,「夏洛克,你可真不會和姑娘們講話。」

  華生十分附和地點頭,「我現下是十分贊同瑪麗佩斯小姐的觀點,夏洛克,你一直這樣下去無疑會孤獨一生的。」

  莫名陷入沉思裡的福爾摩斯這才仿佛被驚醒,他渾然不在意地嗤笑一聲,目光穿過窗子落到外面正相擁在泰晤士河旁的一對情侶身上,凝視了許久,才低低的,自言自語般地喃喃一聲,「……孤獨一生?……」                        

  作者有話要說:

  福爾摩斯(摘花瓣):她生氣了,她沒生氣,她生氣了,她沒生氣……啊,她生氣了。

  拉老闆出來兜兜風。雙更麼麼噠。


第30章 三十

  貝克街221B號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氛圍裡。

  對於反應稍低於正常人水準的華生來說,他的直觀感受就是「好像有什麼不對,但是又說不出來」,郝德森太太似乎看出了什麼,卻徘徊於「該說還是不該說」的邊緣。諾拉表現一切正常,但似乎又比平時沉默些許。福爾摩斯敏銳地感覺到女夥伴的異常,這感受又太微弱,似乎是和那天傍晚的報紙緋聞有關,卻拉不下臉來抱歉,只好一直這麼放任下去。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第二件可以稱之為「重大謎團」的案子來臨。

  這一天貝克街迎來了一位女士,她穿著一身暗褐色毛呢料的衣服,款式簡潔沒有絲毫花邊裝飾,一頂配有白色羽毛的同色帽子,面容對比艾曼達來說稍遜一籌,但一雙藍色的大眼睛飽含神采,氣質素雅高貴,在諾拉所見過的女人中,這位來客整體可以擁有一個非常高的分數。

  華生最近正處於失戀的悲傷情懷裡,那位旅店老闆娘的女兒因為去了外地的緣故不得不與醫生忍痛分手。這位莫斯坦小姐來的時候華生正面色低落地望著窗外發呆,聽到輕盈的腳步聲,他轉過頭來,正對上女士溫柔的目光,他一下子就呆住了,就像是被電擊般渾身一顫,然後立刻站了起來。

  所有人都向他行注目禮,華生這才回過神,尷尬地邀請對方坐下,並端來熱騰騰的茶水。

  莫斯坦小姐簡潔地介紹了自己,她似乎處於一種焦慮的情況中,嘴唇微微發抖,看上去緊張而不安,雙手緊握著,低聲說道,「福爾摩斯先生,因為我的女主人希瑟爾·福利斯特夫人的介紹,我來這裡向您請教,希望您能接受我的請求。」

  福爾摩斯直起身,目光移到正在一旁翻閱雜誌的諾拉身上,頓了一秒,才轉過頭來,集中注意力,聲音低沉地說道,「請說。」

  莫斯坦小姐深深吸了口氣,華生敏銳地發覺了她的情緒,目光柔和地安慰道,「您不需要緊張,莫斯坦小姐,如果您覺得我們在這裡不太方便的話,我們可以……」

  「不,完全不。」女士用戴著手套的手阻止了華生的舉動,「您要是願意稍坐一會兒,也許能幫我非常大的忙呢。」

  華生立刻坐在了自己的沙發上,目光炯炯。

  諾拉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華生,合上雜誌站起身來,對屋子裡的點頭示意,「我想我該離……」

  福爾摩斯抬起頭注視她,「您完全不需要回避,諾拉 夏普小姐,難道您不認為傾聽案件是工作職責之一嗎?」

  諾拉身形一頓,她審視地打量福爾摩斯幾秒,還未開口,就聽見華生忙不迭地打圓場道,「我十分贊同夏洛克的話,諾拉,我想你在這裡發揮的用處會更大些。」

  為了挽回上次的莫名隔閡,華生老好人圓滑而又不失幽默地自嘲一番,成功讓諾拉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她歎口氣,還是轉過身坐回沙發裡,對莫斯坦小姐柔和地笑了笑,「您請,女士。」

  福爾摩斯肩背慢慢鬆懈下來,姿態悠閒地顛了顛煙斗,卻並沒有點火。

  也許是諾拉和福爾摩斯之間的氣場有些奇怪,莫斯坦小姐的目光在二人之間轉了一圈,停頓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道,「簡單來說,事情是這樣的……」

  「我的父親是一名軍官,他一直在印度工作,是團裡資歷最老的上尉。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將我送回英國,母親去世早,他沒有辦法照顧我,於是送我去了愛丁堡的寄宿學校讀書,我在那度過了十七個春秋。」

  「一八七八年,我父親請了一年假準備回國,他曾在倫敦給我發電報告訴我說,他已經平安來了倫敦,住進了郎厄姆旅館,讓我立即和他匯合。我馬不停蹄地坐車去了那兒,但管事的告訴我莫斯坦上尉的確住在這裡,卻在前一天晚上出門後就沒再回來過。我等了一天也沒有任何消息,聽從老闆的建議報了案,也許您也在報紙的尋人啟事上看到過,可這麼多年,我依舊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莫斯坦小姐用手捂著臉,話還沒說完就已經泣不成聲,華生輕輕拍拍她的肩膀,紳士地遞過去一方乾淨的手帕。

  諾拉瞪著手帕——哪來的?見鬼,華生居然還隨時準備著這樣一個泡妞的東西?

  福爾摩斯沉吟半晌,繼續問道,「您還記得具體日子嗎?」

  「1878年12月3日,那天他失蹤的——現在已經差不多五年了。」

  「他的行李?」

  「放在旅館裡,我翻看過,有些衣服和書,還有不少來自安達曼群島的古玩,他曾經在那工作過,我看不出來裡面有任何關於他失蹤的線索。」

  福爾摩斯皺起眉,「那麼您知道他在倫敦有什麼親近的人嗎?」

  「我只知道一個,」莫斯坦小姐憂鬱地說,「駐孟買陸軍第三十四軍團的舒爾托少校,他們在一個團裡服役。前一段時間他退伍了,現在在上諾伍德,我和他聯繫過,可他連我父親回英國的事情都不知道。」

  福爾摩斯微微眯起眼,「這可真是奇怪……」

  「我還沒和您說到最奇怪的事兒呢——大約半年前,準確來說是1882年5月4日,《泰晤士報》上刊登了一則廣告,徵詢瑪麗·莫斯坦小姐的住址,並提到如果她回應的話是有利益的,沒有任何署名、那時候我剛到希瑟爾夫人家裡當家庭教師,我回復了那個廣告,當天便有人從郵局裡給我寄來了一個小紙盒——裝著一顆非常大的光澤閃耀的珍珠,盒子裡沒有一個字——從那以後每年的同一天我總要收到這樣一個盒子,裝著同樣的珠子,卻沒有任何人的線索。我找人鑒定過它們,這些珍珠是稀有之寶,價值連城,您請看——」

  她攤開手裡的一個紙盒,裡面放著屋子裡所有人平生都沒見過的六顆上等珍珠。

  光澤柔潤,質地細膩,外形飽滿,的確是價值連城的珠寶。

  不過福爾摩斯僅僅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還有其他消息嗎?」

  「有,今早我又收到了一封信,請您看一看,這也是我來請教您的原因。」

  莫斯坦小姐將信連同信封一起遞給了福爾摩斯,郵戳上寫著倫敦西南區,日期,9月7日,角落上有一個大拇指的印記,紙張非常好,信封六便士一紮,顯然寄信人對生活品質要求講究——「今晚七點,請到萊西厄姆劇院外左邊第三個柱子前等我。如果懷疑可帶朋友同來。您是一個受委屈的女子,一定會得到公道對待。切勿帶員警,否則我們就不能相見。」落款,您不知名的朋友。

  福爾摩斯低著頭端詳著這封信,慢慢說道,「那麼莫斯坦小姐,您是怎麼看待這件事呢?」

  「這正是我需要和您商量的事,」女士焦慮地說,「一定得去——對,您和我,華生醫生,以及這位……」

  「諾拉·夏普。」福爾摩斯介紹道,「醫生助手,保鏢。」

  「……」瑪麗·莫斯坦愣了愣,大概是最後一個單詞的含義太過令人震驚,她緩了幾秒才重新開口道,「恩……以及這位夏普小姐,我想問問,你們願意和我一同去嗎?」

  華生熱切地說,「非常願意為您效勞。」

  諾拉意味深長地看了華生一眼,「當然,任誰擁有一顆憐香惜玉心的紳士,都不會拒絕伸出援手的。」

  醫生窘迫地笑了笑。

  瑪麗·莫斯坦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這樣講義氣,太感謝了,我非常孤獨,沒有朋友可以幫得上忙,除了你們——我大約六點鐘到這裡來,行嗎?」

  福爾摩斯矜持地微微點頭,「不能再晚了。還有一點,這封信與寄珠子的盒子上面筆跡,是一樣的嗎?」

  瑪麗立刻取出六張紙,「都在這裡了,請您過目。」

  福爾摩斯露出微笑,「您非常細心,在我的委託人裡,您算得上模範了。」

  他將信紙全部攤開,比對著,緩緩開口,「讓我看看……除了這封信以外,其他筆跡都是偽裝的,但都出於同一個人……您問我為什麼?請看這個希臘字母e,多麼的明顯,再看字末s字母的彎曲。莫斯坦小姐,我不想給您任何沒有把握的希望,可我還是要問,這筆跡同您父親的,是否有相似的地方?」

  「完全不,先生。」

  福爾摩斯點點頭,「我想也是如此。那麼,請將這些紙留在這裡,我可以研究研究。六點半再見了,莫斯坦小姐。」

  瑪麗·莫斯坦明媚溫柔的眼睛裡露出感激,她彎了彎身,匆匆走了出去。

  華生注視著窗外女士輕盈行走的背影,看著她的灰色小簷帽在人群裡漸漸消失,輕輕歎息。

  「多麼動人的姑娘,是嗎,華生?」諾拉似笑非笑地打趣道。

  華生幾乎是毫不猶豫就承認了,「是的,她非常讓人心動。」

  福爾摩斯卻沒什麼興趣地點起煙斗,靠到椅子上,垂下眼瞼,有些無精打采的樣子,「是嗎,我倒沒怎麼注意。」

  諾拉沒多說什麼,站起身來穿上外衣,「我出去一趟,先生們,六點半之前我會準時回來的。」

  「我和您一起去。」福爾摩斯立刻站起來,也披上那件灰色的風衣,對諾拉投來的疑惑目光抱以迷人微笑,鎮定道,「我們順路。」

  「……」她似乎還沒說自己要去哪兒——諾拉無語地搖了搖頭,沒有多過計較,一前一後下樓,「那麼走吧,福爾摩斯先生。」

  「夏洛克。」他輕聲提醒道。

  諾拉打開門,將垂落下來的額發挽到耳朵後,表情平淡地回答,「這沒什麼區別。」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件大案「四簽名」,在莫娘出現之前的案子都不會有太大變動。唯一不同的是時間安排問題,這個案子出現在1887年福爾摩斯33歲的時候,但由於女主角等不了那麼久(諾拉·老姑娘·夏普),於是作者將所有案件時間提前,為了符合本文劇情……考據黨見諒,這是篇言情文。

  老福(不滿):為什麼叫我福爾摩斯,卻不是夏洛克。

  小諾(淡定):我們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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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三一

  兩人並肩行走在街道上,福爾摩斯戴著那頂款式簡單顏色沉暗的禮帽,諾拉穿著那身昂貴的黑色優雅長裙,如果不是女士臉上完全看不出甜蜜的笑意,二人倒是看上去非常登對。

  福爾摩斯並不屬於健談並且樂於聊天的人,而諾拉也沒有什麼侃話的興致,兩個人沉默地走著,直到福爾摩斯似乎想到了什麼,終於開了尊口,「截止到這個月底,我們似乎認識了快一年。」

  諾拉愣了愣,沒明白他說這句話的用意,思考了幾秒才謹慎地回復道,「……大概如此,您記性真好。」

  福爾摩斯低聲咳了咳,「這毫無疑問。」

  「……」氣氛又沉滯下去。

  他轉過頭去看了諾拉一眼,對方側著臉,一雙翠綠色的瞳仁顯得很沉靜,注意到他的目光,諾拉也轉過頭,微微皺眉,「福爾摩斯?」

  這個稱呼讓他明顯的很不滿,他頓了幾秒,用那種有些疑惑,有些不安卻又強自鎮定矜持的目光注視她,聲音低沉,緩緩開口,「…我不明白,諾拉,你是在……生氣?」

  「沒有。」諾拉飛快地回答。

  福爾摩斯此刻卻非常確定了,「你在生氣。」他這樣說,然後皺起眉,感到十分不解,「為什麼?因為今天下午我拒絕了你離開的請求嗎?」

  「……」諾拉深深吸氣,「不。」

  福爾摩斯更疑惑了,「那麼是……前天我並沒有同意將那本《成仁者》借給你閱讀?」

  「……不。」

  福爾摩斯還要說什麼,諾拉立刻制止了他,「別猜了,事實上,我並沒有生氣,我只是……」

  她頓了一頓,也有些茫然,「我只是……大概是工作令我疲憊了吧。」

  「你大可以辭去那份工作。」福爾摩斯立刻回道,「我需要你來説明我尋找更難解的案子。」

  「你需要我?」諾拉眉梢一跳。

  「是的。」福爾摩斯毫不猶豫,「你,還有華生,我們是最好的搭檔,不是嗎?」

  「……恩,好搭檔。」諾拉笑了笑,繼而話鋒一轉,「可惜我並不能答應您辭去工作。」

  「為何?」福爾摩斯直視她,「如果你是擔心薪水的問題,我可以幫您介紹……」

  「霍克先生的薪酬很優渥,而且他對我很寬容,辭職並不是個好選擇。」諾拉搖搖頭,「而且我很喜歡這份工作,時間自由,合我胃口,很難找到霍克先生這樣的好老闆了。」

  福爾摩斯挑了挑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似乎我也是你的老闆之一,而接受工資的夏普小姐正在消極怠工。」

  「……」諾拉無語地看著他,「福爾摩斯,你究竟想說什麼?」

  「第一,作為朋友,我允許你稱呼我為夏洛克——請接受這個榮耀,因為並不是所有人都會被認可這個權利。」福爾摩斯倨傲地微微抬起頭,緩聲說道,「第二,稱職的諾拉·夏普小姐,雖然一英鎊只有兩英鎊的一半,但似乎您對我的工作付出的時間連在診所的一半都達不到,我強烈要求您正視這份兼職工作,畢竟它比解剖一具屍體來得更為意義重大,內容豐富。」

  諾拉眉梢再次一跳。

  「第三呢?」她極力忍耐。

  「第三?」福爾摩斯一愣,隨即優雅微笑,「暫且這麼多,以後如果我想到了,會告訴您的。」

  頓了頓,他又再次開口了,「那麼您的意見呢?」

  「我的意見?」諾拉古怪地扯了扯嘴角,然後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用極為嚴肅,莊重的神情,一字一句地開口道,「我的意見就是——夏洛克·福爾摩斯,我從沒有比此刻更為贊同那些小報對你的評價——目中無人,狂妄無禮。再加上一句我個人評論:情商感人。」

  說完,面對夏洛克微微呆滯的臉,她躬身行了行禮,語氣平淡,「我想接下來我們就不順路了,再見,賦予我別樣榮耀的老闆——夏洛克·福爾摩斯。」

  …… ……

  諾拉的目的地是倫敦有名的購物街傑明街,剛剛走到路口就看見了一位身姿窈窕,戴著十足風情味黑紗圓頂硬禮帽的美麗女士,一方紅唇深目極為顯眼,過往的男士女士都不禁投來驚豔的目光。

  美人站在路口顧盼生姿,一轉眼看到面無表情的諾拉,先是驚訝地捂住嘴唇,眼裡水汪汪的既多情又豔麗,笑眯眯道,「哎喲,瞧這幅黑臉,是誰又惹到了我們的小百合諾拉?」

  「別提。」諾拉露出不堪回首的神情,「你不是要去買衣服嗎,走吧。」

  「你這個不解風情的傢伙。」艾曼達嗔怪道,「衣服我可有得是,問問倫敦的淑女們,出自阿波里柰成衣鋪的衣服哪件不是比這裡的要漂亮精緻。」

  「哦。」諾拉點點頭,隨即疑惑,「那你還喊我出來幹什麼?」

  艾曼達用尖尖的指甲直戳她的頭,「死心眼的姑娘,我這不是在店裡閑得很,特地喊你出來散心嗎?」

  諾拉斜視她,「你確定是出來散心,而不是躲避某位糾纏不休的前男友?」

  艾曼達呵呵呵一陣擾人心扉的輕笑,「親愛的,我就說你果然合我胃口,你瞧,什麼都不用說,你一眼就看穿我的謊言啦,果然是和夏洛克並肩齊名的女偵探。」

  聽到某個糟心詞彙的諾拉臉色再次一黑,艾曼達敏銳地發覺到她的變化,精緻描繪的眉梢一挑,挽住她的手,一副不問出來就誓不甘休的模樣,「說,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沒有。」

  「小姑娘,我可是在男人堆裡打滾了十幾年的人,你可別想蒙混過關。」

  諾拉冷哼一聲,「吵架?你覺得和夏洛克福爾摩斯吵架,有贏的機會嗎?如此浪費時間精力的事情,我會做嗎?」

  「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艾曼達興致高昂極了,兩隻水汪汪的長眸寫滿了對八卦的渴望,「讓我猜猜,福爾摩斯又做了什麼讓你生氣了,是嗎?」

  「我不明白『又』的涵義。」諾拉鎮定。

  「得了,夏洛克走去哪兒,沒有人會不討厭他的。」艾曼達說出了幾乎所有人內心的真實想法,就連諾拉都完全不能反駁這個觀點,「我只是很好奇,你一向好脾氣,既然能包容那樣的夏洛克,他到底是做什麼不可原諒的蠢事,能讓我們的小百合都怒不可遏呢?」

  諾拉麵無表情,「你想多了。」

  「我才不會上當。」艾曼達輕哼,「我猜,是那則報紙的小緋聞,對嗎?」

  諾拉望天。

  「看來我猜對了。」艾曼達眼睛一亮,「那麼,一向都不解風情,一句話就能讓無數姑娘傷心落淚的夏洛克·福爾摩斯,當面給你難堪了,是嗎?」

  「……我認為記者這個職業會更適合您,您應該考慮考慮,誠懇地建議。」

  艾曼達摸著臉,驕傲地回答,「女人家抛頭露面當然不好,如果我做了男人的工作,那麼無數女人男人都會淪落街頭餓肚子的。」

  「……」

  「話歸正題,親愛的,難道你真的從未考慮過夏洛克?」

  諾拉一愣,「為什麼所有人都這麼問,你們究竟和我有多大仇——夏洛克福爾摩斯看上去像是一位值得託付終身的丈夫嗎?」

  「完全不。」艾曼達果斷地否認,繼而又評價道,「可是你看上去也不像一位能夠老實待在家裡養育兒女服侍丈夫的好妻子。」

  「……」諾拉繼續望天。

  「某方面來看,你們簡直是天作之合。」艾曼達忍不住笑了,「喂,親愛的,老實告訴我,你對夏洛克·福爾摩斯,真的沒有一點感覺嗎?」                        

  作者有話要說:

  喜聞樂見的老闆娘視角。

  小諾:這個不會說話的白癡。

  老福:我認為我說得這番話邏輯縝密,條理清晰,道理分明,語氣恰當……所以她究竟是為什麼又在生氣?


第32章 三二

  諾拉回來的時候始終已經指向了五點五十,福爾摩斯以及華生早已準備就緒,就等莫斯坦小姐來這裡匯合。聽到上樓梯的聲音,華生熱切地站起身,等看到諾拉冒出頭後又失望地坐了回去,沉沉歎息。

  ——諾拉感覺自己膝蓋中了一箭。

  福爾摩斯沉默地上下打量她一圈,目光在她靴子沾上的泥點頓了頓,然後收了回去,語氣平平地開口,「在即將出外辦案的時刻,諾拉·夏普小姐居然還有閒情逸致去和安納伍德小姐逛街購物?」

  華生全身一震,目光憐憫地注視著福爾摩斯的側臉,似乎已經看到他即將被嘲諷到狗血淋頭的畫面。

  ——但是事實出乎意料,諾拉只是站在門口,用一種非常怪異,幾乎滿滿都是審視打量,又有些沉重灰蒙的神色注視著他,這姿勢一直持續了近乎兩分鐘,才在華生愈發好奇的視線裡,暫停,收回,她表情很平淡,讓人很難從面部神態裡觀察出此時的真正情緒,聲音低而清晰,「我回房換便衣,稍等。」

  「……」華生呆了呆,倏爾轉頭蹬著福爾摩斯,「請誠實告訴我,夏洛克,在你回來的前半個小時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福爾摩斯眉頭焦躁地皺起,他放下手裡的報紙,折好,面對華生的質問也有些不安和迷茫,「老實說,華生,這也一直是我想知道的問題。」

  華生歎口氣,「夏洛克,也許你的知識殿堂裡還需要加上這麼一門課:學習如何與女士對話。」

  福爾摩斯立刻不屑地反駁,「我的腦子絕不會讓如此乏味無聊的廢料占上一丁點容量,」頓了頓,又挑高眉,「這和我們正在談論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華生扶額,「說真的,夏洛克,如果諾拉真的喜歡你,那麼現在你大概已經成為她『世界上最討厭的人』第一名。」

  福爾摩斯一愣。

  半晌,他才用十分不滿,又十分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道,「喜歡?——噢華生,你應該明白的,我相信諾拉也十分清楚——作為一個偵探,最不需要的就是愛情這玩意,我們隨時隨地都需要一個冷靜思考的大腦,當然對於你對瑪麗莫斯坦小姐來得洶湧而莫名其妙的感覺我不做評價,可是諾拉?不不不,如果她對我有了這種無用的感情,那麼我想——」

  咚——

  一聲巨響讓福爾摩斯倏然停住嘴。

  諾拉彎腰扶起撞到的衣架,她已經換上了輕便的男裝,亮麗的深紅色長卷髮也被妥帖地紮在腦後,看上去精明而幹練。此刻她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面無表情地望過來,平淡致歉,「抱歉,我準備好了,華生,福爾摩斯先生。」

  華生露出奇異的神色,他看了看諾拉,又看了看福爾摩斯,最後歎息一聲,「……自作自受。」

  福爾摩斯的手握在一起,對於諾拉是否聽到他這番高談闊論表現得很鎮定,他凝視諾拉的臉色,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麼,斟酌半晌,才低聲開口,「諾拉,如果你是在介意報紙上緋聞對你名譽帶來的影響……」

  「名譽?」諾拉笑了笑,似乎感到很詫異,「福爾摩斯先生,作為一個偵探,隨時隨地都只需要冷靜思考大腦的人,名譽這玩意對我來說毫無用處,我完全不介意——當然了,我也有必要澄清一下流言:我,來自利物浦鄉下的一個無名小人物,對倫敦大名鼎鼎,智力卓群,理智自持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並沒有產生那種洶湧而莫名其妙的無用感情,而作為老闆,您大可以放心員工的信譽,我會做得非常稱職。」

  「……」對於諾拉活學活用的引用,在場的人都感覺到十分無解。

  華生左顧右盼,「啊……也許莫斯坦小姐已經到樓下了,我想我們應該下去看看。」

  諾拉點點頭,「我和您一同下去。」

  華生為難地看了一眼福爾摩斯,「那好吧——夏洛克,我們在樓下等您。」

  福爾摩斯這才回過神,他緩緩點了點頭,看到諾拉毫不猶豫轉身下樓,眨了眨眼睛,露出不可思議不可置信的神情,在原地坐了半晌,才站起身來,踱步到窗口向下望去——

  傍晚的黃昏,街道顯得悠長寧靜。佇立在路燈旁的華生和諾拉似乎低聲交談著什麼,華生的臉上帶著勸慰而無奈的表情,而諾拉則一直顯得極為平靜,面帶微笑,只是偶爾點了點頭,低聲回復了幾句。

  福爾摩斯眨也不眨地注視著樓下的一幕,兩個人之間的氣氛非常和諧默契,仿佛這次出行的主角不再是他一個人,而諾拉·夏普,她不僅僅只有他一個夥伴。

  作為下屬,她也不僅僅只擁有一位富有的老闆。

  福爾摩斯下意識地摸著下巴,思考。

  不得不說,其實作為一個女性同伴來說,諾拉的表現倒不僅僅是可圈可點,她是福爾摩斯最近遇到的難能產生既行為默契又能產生思想交流的夥伴,她脾氣很好又不乏驕傲的棱角,就連日常的互相嘲諷調侃都成為了一種調劑生活的樂趣之一,當然重點是,她是至今為止,唯一一位和他相處了近一年仍然留在身邊的女性。

  夏洛克·福爾摩斯敵人不少,朋友不多,能夠和他一起查案的更是只有華生和諾拉,雖然諾拉性別為女,但她的平日行為實在是讓人很難將她等同淑女對待,以致於向來很明白自己完全不會和女士們相處的夏洛克·福爾摩斯不自覺就將自己高傲刻薄的一面顯露無疑,並最終成功地,艱難地,引起對方隱藏至深的脾性。

  至今仍然不明白自己究竟哪句話令好脾氣的諾拉從「夏利」轉變為「福爾摩斯先生」的大偵探,最後決定,既然是屬於女士的心事,那麼從女士身上下手,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他靈敏的頭腦裡立刻浮現出了一個清晰無比的資訊:阿波里柰成衣店,攝政街東側23號,合法擁有者:艾曼達·安納伍德。                        

  作者有話要說:

  煩惱了三個章節的老福終於明白對陣下藥的含義。

  小諾:哈,狂妄——你的名字叫福爾摩斯。

  老福:她不喜歡我是件有利於繼續合作下去的好事,雖然這同樣的令人感到不悅。


第33章 三三

  五分鐘後,莫斯坦小姐和福爾摩斯幾乎是同時到達了路燈旁。

  莫斯坦小姐是坐著一輛四輪馬車來的,她身披黑色斗篷,風姿綽然,表情鎮定,但是臉色卻顯得很蒼白,華生注視她的目光既柔和又憐惜。

  一見鍾情這種東西,著實是玄妙無比。

  雖然瑪麗莫斯坦臉色不好,但她確實是一位心理素質較不錯的女性,從容不迫地回答著福爾摩斯的問題,「——是的,舒爾托少校是我父親的親密好友,他們都是安達曼群島駐軍的軍官,哦對了,在書桌裡有一張父親的字條,非常奇怪,完全看不明白它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我覺得讓您看看會更好,就是這個——」

  馬車聲篤篤,福爾摩斯和華生坐在一起,諾拉則和莫斯坦小姐坐在一邊,對於這個唯二的女性,莫斯坦小姐表現得很友好,不過她的下一句寒暄就讓諾拉當即黑了臉,「——我見過您的訪問,《倫敦星報》沒記錯的話,上面還有一張您和福爾摩斯先生的合照。」

  「……」善良聰慧的瑪麗當然不是故意找茬,她完全不明白福爾摩斯和諾拉現在之間的微妙關係。諾拉淺淺吸了口氣,對上華生緊張的視線,又吐出一口氣,平和開口,「的確,出於記者的要求,我們合照過一張,而且僅此一張。」

  「……」瑪麗在他們之間看了看,明智地選擇了沉默。

  福爾摩斯沒注意到這段小插曲,他低頭觀察著那張紙——「印度土紙,」他慢慢分析道,「一直釘在板上,有一個小破口,紙上圖樣應該是一幢大房子建築圖,有很多房間走廊和甬道。有一個紅墨水畫的十字,上面寫著模糊的鉛筆字『左側3.37』。左角上有個好像象形文字的符號,是連在一起的四個十字。邊上還有一些字,粗糙又潦草,『四簽名——喬納森·斯莫爾,穆罕默德·辛格,阿卜杜拉·汗,多斯特·阿克巴爾。』」

  這奇異的線索吸引了所有人的好奇心,大家都伸著脖子望過去。

  福爾摩斯沉思,「我也一樣,看不出這究竟與您父親的失蹤有什麼關係,不過這肯定是一份非常重要的文件,才被小心夾在票夾裡——它的兩面都一樣的光滑平整。」

  他目光凝滯,雙眉緊縮,看得出已經完全陷入了思慮中。

  瑪麗·莫斯坦小姐憂慮地垂下頭,華生則溫聲安慰著這位氣質美人。看得出莫斯坦小姐應該對他也是有相當好感的,。諾拉無意插足當電燈泡,於是也沉默著觀察倒退的風景,深秋天雖然還不到晚上七點,已經有了絲絲涼意,天空黯淡地壓在頭頂上,倫敦的大霧如雲一般稠密,籠罩了整個城市和河道上方。街道顯得泥濘不堪,沿著河濱路道成排的一盞盞路燈照射出柔和的昏黃光芒,將霧雨暈成了一團團朦朧混沌的光圈。

  道路兩邊店鋪的櫥窗裡也仿佛混雜著濃霧,人群熙熙攘攘,人聲鼎沸,一張張臉在道道迷離的光束中匆忙閃過。諾拉失神地注視著這些陌生的臉龐,有的悲傷或者換了,形容枯槁或者春光滿面,看著既怪異又荒誕,迷迷濛濛中仿佛在觀看一場無聲的眾生悲喜劇。

  她原本一直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鮮少受到內心情緒的擺佈。但也許是天氣的緣故,也許是這個陌生時代積壓已久的煩躁不堪,她此刻頭腦空空,一點都想不起其他的東西,注視著飛逝的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人群,雙眼沉暗,呼吸疲憊。

  這裡太壓抑了,諾拉心裡想著,霧都幾乎每天都是濕潤而模糊的,鮮少見到一個豔陽天,而她卻十分懷念祖國的熱鬧和繁忙,擁有著英國沒有的市儈吵嚷,那是她出生和成長的地方,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思緒,讓一直藏在心底的思鄉情緒忽然間生根發芽,瘋長起來。

  如果有機會,她一定會回去的,這大概也是她繼續生活在這裡的動力之一,諾拉沉沉歎氣。

  相比諾拉的發呆和瑪麗華生的溫馨氣氛,福爾摩斯完全不受周圍環境的紛擾,他打開記事本攤開在膝頭,借著黯淡的光線不斷在上面寫些數字和備忘錄。

  這倒是大家真正佩服他的地方之一了,夏洛克·福爾摩斯是少見的天生就具有偵探才能和品格的人,一旦他真正沉入某件案子中,那麼沒有什麼能夠打斷他,直到他找到真相為止。其他的東西,應酬,情感,興趣都成為了不必要的因素,這真是令人又愛又恨的性格。

  到目的地的時候,萊西厄姆劇院旁邊入口處已經非常擁擠了,雙輪馬車四輪馬車川流不息,來往人群不息,非常熱鬧。男士們穿著筆挺禮服,雪白襯衫,女士們帶著圍巾打扮精緻珠光寶氣。按照約定,一行人朝第三根柱子走去,一個身材短小面孔黝黑車夫裝扮的男人就走上前來和他們打了招呼。

  「莫斯坦小姐?這三位是和您一起的嗎?」他問。

  「沒錯。」瑪麗·莫斯坦和聲說道,「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男人質疑地打量所有人,目光尤其在打扮奇異的諾拉身上停頓幾秒,用有些嚴厲類似命令的口吻說道,「請原諒,小姐,我需要您的保證——這幾位不是員警。」

  「我保證,先生。」瑪麗肯定道。

  這位看門人一般角色的人物聽到保證後,吹了聲口哨,一個看上去像是小混混的人牽過來一輛四輪馬車,沒等到四人坐穩,就揚鞭趕車。這讓莫斯坦小姐有些驚慌不安,秋天的充滿霧氣的夜晚,坐進陌生人駕駛的馬車裡,既不知道要被帶往何處,也不知道下面有什麼事情等待著他們。

  好在陷入新戀情裡的華生擁有著平日裡不多的敏銳和眼色勁,他一直試著尋找些輕鬆的話題,講述他在阿富汗的冒險,描述他用一杆滑膛槍擊斃一隻溜進他帳篷裡的小老虎。因為心神不定的緣故他的語言有些顛三倒四,但出乎意料卻產生了一種良好的效果——類似於笑話的氣氛。

  莫斯坦小姐成功被逗笑了,輕掩住嘴唇低聲輕笑,諾拉瞥了一眼華生熱切的眼神,懶洋洋地加了一句,「華生先生,看來這一趟,我——們的收穫堪稱豐富啊。」

  瑪麗的臉紅了,華生也傻傻笑了兩聲。

  「放心吧,莫斯坦小姐。」諾拉用手支撐著臉頰,夜風拂過前額微涼,她翠綠色的瞳仁注視著夜深的陰影處,聲音在逐漸安靜的街道上低卻清晰,仿佛在自言自語,又仿佛在說給車夫聽,「……有福爾摩斯先生在,我們非常安全。」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合照過一張,而且僅此一張。」——所以以後再也不想和福爾摩斯一起照相了。

  老福:在我的印象裡,似乎完全沒有透露過關於身手的消息,她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福爾摩斯←→諾拉,雙方都對彼此充滿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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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三四

  馬車越走越遠,黑夜裡四周霧氣濃密,加上諾拉對倫敦並不熟悉,很快就無法再辨清方向了。她收起之前懶洋洋的心情,直起腰盯著路邊的所有建築物,試圖記住經過的路線,但很顯然成效微弱。

  就在這時,旁邊的福爾摩斯來了一記神補刀——

  「羅徹斯特街,」他緩聲地,介紹般地念道,「現在我們要走進沃克斯霍爾橋路——可以肯定的是,我們是從薩里區邊上過去的——啊,沒錯,現在上橋了,馬上我們就能看到河水了。」

  他的話立刻就得到了驗證,泰晤士河粼粼波光在眼底閃耀,街燈照著寬闊靜謐的水面,馬車的影子如鬼魅般在橋上閃過,快速駛向河對岸,轉向了迷宮般的街道。

  「沃滋沃思路,修道院路,拉克雷爾街,斯托克維爾廣場,羅伯特街,冷港巷……」福爾摩斯鎮定地說道,「……這可不像是什麼高檔的地段。」

  「……」路盲諾拉麵無表情地斜斜瞅了他一眼,沒說話。

  「不用害怕,莫斯坦小姐。」華生熱心安慰道,「您要知道,您面前的這兩位,可都是對付地痞流氓的好手呢。」

  「……」福爾摩斯和諾拉同時斜斜瞅了他一眼。

  瑪麗莫斯坦忍不住眼裡的笑意,但卻非常識趣地保持了沉默,看向華生的目光既溫柔又明亮。

  這地方的確陌生可疑,周圍都是一排排灰暗的磚牆房,轉角才見幾家裝修簡陋粗俗的酒店,隨後就是一棟棟二層樓別墅,每家都有一片小花園。最後馬車停在了沿街排屋的第三個屋門前,旁邊的屋子都是漆黑沒人住的模樣,唯有這一家,除了廚房的窗子透出了絲絲光線,看起來和別家一般無二的黑暗。

  四人下了馬車,福爾摩斯走上前去敲了敲門,門立刻就打開了,看上去就像是等候多時。一個人戴著黃包頭,身穿寬大白衣纏著黃腰帶的印度僕人,非常恭敬地說道,「我的主人正恭候您光臨,先生們。」

  福爾摩斯還沒說話,一個尖尖的,有些嘶啞的聲音傳了出來,「請他們直接到我這兒來,吉特穆特迦。」

  走過一條雜亂而燈光昏暗的通道,那位印度僕人推開了盡頭的門,黃色燈光從裡面透了出來——一個看上去年輕,但是禿頭,面容普通甚至略微醜陋的男人對他們微微一笑,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掃視過,然後高聲道,「莫斯坦小姐,願為您效勞。」

  說著他示意道,「先生們——哦,還有這位迷人的姑娘,請進,房間很小,但都是按照我所喜歡的樣式佈置的,這是荒老的倫敦南郊沙漠中一個小小的文明綠洲,不是嗎?」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稍稍有些得意,他們這才注意到屋子裡的裝飾和外表極為不符——窗簾和掛毯極為華麗,牆邊精巧的畫境,角落東方風格的花瓶,踩在腳下的琥珀色地毯又厚重又柔軟,兩張大虎皮橫鋪在地毯上,屋角的席子靜靜佇立著一隻印度大水煙壺,中央懸掛著一盞銀色鴿子形狀的掛燈,燈火裡隱隱飄出一股清香,整個屋子看上去極富東方意味的華美。

  真奢侈——這是諾拉·仇富·夏普的第一印象。

  屋子的主人站起來,他身量不高,臉上帶著微笑,可是眼睛裡的神情卻焦慮不安,「我的名字叫塞德斯·舒爾托,這幾位是……」

  莫斯坦小姐介紹道,「這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這是華生醫生,這位女士是諾拉·夏普小姐,醫生助手。」

  聽見醫生這個詞,這個小子立刻露出興高采烈的神情,「啊!醫生,您帶著聽診器嗎?我能否請您幫我聽聽,我心臟瓣膜可能有些毛病,大動脈還好一些,我需要您給我一點寶貴意見。」

  華生點了點頭,走上去聽一下了他的心臟,然後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道,「您的心臟非常正常,不必著急,放心吧舒爾托先生。」

  小個子明顯松了一口氣,「莫斯坦小姐,原諒我這麼著急,不瞞您說,我最近老是感覺到憋悶心慌,總懷疑我的身體出了問題。您的父親要是能夠控制自己,不傷害自己的心臟,可能他現在還健在呢……」

  華生一頓,露出惱怒的神情,大概是在責怪對方說話不夠小心謹慎,也許會傷害他愛慕的姑娘。

  瑪麗莫斯坦看上去倒是很鎮定,雖然臉色蒼白,但語氣足夠平和,「我心裡其實早就清楚我父親去世的事實。」

  舒爾托臉色複雜地歎了口氣,「我想我應該盡可能地將事情告訴您,並且為您主持公道——不管我那哥哥巴索羅繆想說什麼,我都應該這麼做。您的這些朋友可以當做這件事的見證人,我們不需要外人參加,員警或者官方的人都不需要,如果事情公開了的話,我哥哥巴索羅繆是肯定要阻攔咱們的。」

  他說完,用黯淡的藍眼睛注視著他們,露出期待的神色。

  福爾摩斯思考了一下,「我保證,舒爾托先生,我們都不會向別人提起這件事。」

  塞德斯舒爾托松了口氣,有些絮絮叨叨神經質地自言自語道,「好的,好的,這簡直是太好啦!莫斯坦小姐,想要來杯香檳酒或者透凱酒?我這兒沒有其他的好酒,你不喝?好吧,我想你們不會反對我抽一下這種有柔和東方芳香的水煙吧,我有點緊張,它可以讓我鎮定下來……」

  他點上了那個裝飾華美的大水煙壺,霧氣緩緩從煙壺裡的玫瑰水中冒了上來,他手指微微顫抖地吸了一口,放鬆吐氣,頓了半晌,才用略微忐忑不安的聲音開口道——

  「請原諒我將見面弄得如此麻煩,因為我不喜歡與人來往,甚至算得上是個孤僻的人,我天生不喜歡任何粗陋俗鄙的事物,我的生活你們也可以瞧見,四處都是文雅的氛圍。我認為我是一個天生的藝術鑒賞家,這是我的愛好——那副風景畫真的是柯羅真跡,有些人可能會懷疑那副薩爾瓦多·羅薩的畫是贗品,可那絕對不是,我特別喜歡現在的法國派……」

  「……」瑪麗莫斯坦沉默了幾秒,「舒爾托先生,我很抱歉,我來到這兒是因為您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希望我們的談話能更簡短一些。」

  「好吧……但至少也需要點時間說清楚,因為我們還得一起去上諾伍德找我哥哥巴索羅繆,我們都得去,我希望我們能說服他——合情合理的方法他不以為然,而且他對我很不滿,昨晚我曾和他爭論了許久,你們絕對想像不到憤怒的他是多麼難對付。」

  華生忍不住說道,「如果我們還要去上諾伍德,能不能現在就動身?」他擔心太晚回去瑪麗會不方便。

  小個子笑了笑,「這可不行,太突然的話大家都沒個準備。我先告訴你們我知道的東西吧——」

  「你們大概也知道我的父親,約翰·舒爾托少校,十一年前他退休了,之後才住到上諾伍德的櫻沼別墅裡。在印度他發了一大筆財,帶回大批貴重古玩和金幣,連同幾個印度傭人。在之後我父親過著非常舒適的生活,他只有我和巴索羅繆兩個兒子,兩個繼承人。」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莫斯坦上尉失蹤引起的轟動,因為他是父親朋友的緣故,我們得以隨意地談論這件事。有時候我父親也很我們一起猜測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因此我們完全不懷疑他知道整個秘密,只有他知道亞瑟·莫斯坦的下落。」

  「但我們也知道一些痕跡,有可怕的事情,非常可怕的事情藏在他的心底——他輕易不敢獨自出門,還特別雇傭了兩個拳擊手看門,今天給你們趕車的就是其中一個。我父親從來不提他害怕的究竟是什麼,但他對裝著木腿的人尤其留意,非常防備——有一次他還拿槍打上過一個裝木腿的人,後來才知道他只是一個上門推銷東西的普通商販,我們賠了一大筆錢才了結。如果這不算什麼,那麼請仔細聽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那是八二年的春天,我父親收到了一封來自印度的信,看完後差點暈了過去,之後就病了,直到他死去都沒人直到信裡究竟寫了什麼,但是我隱約看到信很短,字也很潦草。到四月底的時候醫生已經診斷他沒有希望了,他吩咐我們去聽遺囑,他是這麼說的——『我快要死了,這輩子唯一有件事我很遺憾,那就是對待莫斯坦孤女的行為,我很慚愧,因為我不可饒恕的貪婪,她沒有得到這份屬於她的財寶,至少一半是她的——可笑的是我也沒有使用它,只用它放在我的身邊,我才能感到安全。你看這盛金雞鈉霜旁邊的一串珍珠項圈,這是為了送給她才挑出來的,你們應該在我死後還給她——』」

  舒爾托的語氣慢慢沉重下去,「『你們一定想知道莫斯坦是怎麼死的吧?多年以來他的心臟十分脆弱,只有我知道這個情況。在印度的時候,我和他經過許多驚險事故才收穫這些財寶,我把它們帶回了英國。在莫斯坦抵達倫敦的當天晚上,他就風塵僕僕地趕來要他應得的一份兒,我和他因為分配的問題產生了分歧,爭論得很厲害,他氣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臉色一變,渾身顫抖,突然一頭就撞在了箱子的一角上。我嚇壞了,立刻去扶他,沒想到他已經斷氣了。我開始想到了報警,可是後來一想,自己肯定會被指認成兇手,他頭上的傷口對我很不利。』」

  「『我正在思考這件事,看見僕人拉爾·喬達站在門口,他隨手關上門,他說他知道是我害死了莫斯坦,讓我把他藏起來。他不相信我並沒有對莫斯坦動手,他說他會為我保守秘密,我無法辯駁,和他一起把屍體給埋了,幾天之後就看見莫斯坦失蹤的新聞。』」

  「我父親正在告訴我們:『你們靠過來,我告訴你們財寶藏在哪兒,他就藏在……』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臉色大變,兩眼直直盯著窗外,張大嘴,用我永遠都無法忘記的聲音叫道『趕出去!把他趕出去!一定把……趕出去!』我一回頭,就看到窗子外面,一雙可怕的眼睛盯著我們,一張多毛的臉,眼睛就像是刀劍一樣鋒利,惡狠狠地瞪著我們所有人。我們馬上跑了出去,他已經不見了,回來後就發現父親已經失去了脈搏。」

  「那天晚上我們檢查了花園每個角落,除了窗臺花床下有個明顯的腳印外,沒有任何其他痕跡。第二天早上我發現父親臥室窗戶洞開,而他的櫥櫃和箱子都被翻過了,箱子上還訂著一張破紙條,上面潦草寫著『四個簽名』。雖然他的財物沒被盜,但我們都知道,有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他講述的途中,瑪麗莫斯坦小姐聽到她父親的死亡過程,臉色慘白得險些暈過去,華生為她倒了杯水,她才緩緩恢復過來。夏洛克福爾摩斯靠在椅子上閉目沉思,諾拉聽完這段離奇的故事,不禁笑了笑,輕聲打破了之後死一般的靜寂。

  「現在好了,福爾摩斯先生,在我看來,您將會有一段時間不用抱怨人生枯燥無味了。」

  至少眼下,就有一個她辨識裡三顆星難度的案件將對他的智慧進行一次不小的考驗。

  這句話讓福爾摩斯睜開了眼,他灰色的眸子在昏黃燈光的映射下顯出了一種厚重而深邃的光芒,小半邊臉被藏在陰影裡,看上去有如一尊深刻堅硬的雕塑。他聽到諾拉這番類似嘲諷的話語,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是露出了一個像是興高采烈,又像是意味深長的微笑,凝視她略顯冷漠的側臉,緩緩的,低沉地說道——

  「事實上,自從您來到了貝克街,我就極少感受到有關無聊、乏味一類的情緒,諾拉·夏普小姐。」

  「……!」                        


第35章 三五

  福爾摩斯說完這句話,諾拉起先倒是沒什麼太大反應,反而是華生愣了愣,耐人尋味的目光探了過去,在福爾摩斯鎮定自若的臉上仔細瞧了瞧,然後轉頭看向莫斯坦小姐,對方和他交換了一個同樣富有內涵的眼神。

  華生這再明顯不過的奇特反應讓諾拉慢慢回過神來,她挑高眉梢看向福爾摩斯,嘴角翹了翹,臉色柔和下來,但意外地保持了沉默。

  這番小插曲讓房間裡原本十分沉重的氛圍慢慢和緩起來,小個子禿頭肩背放鬆地抽了一口水煙,繼續慢慢講述,「——你們可以想像,在聽說這份財寶後我和哥哥都非常高興,之後的好幾個月我們挖遍了花園每個角落,但一無所獲,這多麼令人發瘋啊……關於這條珍珠項鍊,毫無疑問它很值錢,我哥哥認為我們不應該將它送出去,以免引起更多麻煩。我所能做到的只有勸說我哥哥先找到莫斯坦小姐的住址,然後定期給她寄去這些拆下來的珍珠,至少能讓她生活無憂。」

  華生不由得感動,「您很善良。」

  舒爾托不以為意地揮揮手,「這沒什麼。我們自己也有非常多的財產,更多也並無用處。可惜我和哥哥意見不同,最好只好分開住,我帶著印度僕人和威廉離開了櫻沼別墅——直到昨天,我發現寶物已經找到了,才立刻和莫斯坦小姐聯繫,昨晚我已經和我哥哥說過了,也許他並不歡迎我們,但他同意在那裡等著我們。」

  說完這些話,塞德斯握了握一直在輕微抖動的手指,期待地看著所有人。在大家都陷入這個奇異事件的沉思裡時,福爾摩斯先站了起來。

  「您的行為十分令人讚賞,也許我們還可以告訴您一些小秘密作為報答。不過正如莫斯坦小姐所說,天色已晚,我們不要再耽誤時間,我建議立刻出發。」

  塞德斯將水煙壺放下,從幔帳後面拿出一件羔皮領袖的長大衣。這個悶熱的夜晚他卻緊緊扣著紐扣,戴著一頂兔皮帽子,將他身體大部分都遮蓋了起來。面對所有人疑惑的眼神,他邊走邊說道:「我的身體並不好,我只能算一個病人,請原諒。」

  走過昏黃的長廊,福爾摩斯墜在了隊伍的後面,他一直微微低著頭仿佛在思考。直到大家都走到門口,才緩緩抬起頭,眼神炯炯,嘴角一抹卓然自信的微笑,「回報來了,舒爾托先生——你們想知道巴索羅繆是怎樣找到寶物的嗎?」

  塞德斯立刻頓住了腳步,回過頭盯著他,「請務必告訴我,福爾摩斯先生。」

  福爾摩斯轉過頭,手指著房子,「他是個聰明人,量過了房子的每個角落,甚至算出了整個房子的容積,沒有一英寸被他漏掉了。最後他發現:這所樓房的高度是七十四英尺,而每個房間的高度,樓板厚度,室內高度,總共也不過七十英尺,那麼這四英尺是哪裡來的呢?——差別就在房頂上。您的哥哥,在最高一層房屋用板條和灰泥修成的天花板上打了一個洞,沒錯,他就在那找到了寶物箱,看到了裡面的珠寶,我預計這批寶物的價值要超過五十萬英鎊。」

  五十萬——天文數字。

  這份財寶的價值並未讓福爾摩斯和諾拉有所動容,瑪麗莫斯坦小姐愣了愣,一樣也並未露出多餘的神色,倒是華生,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臉色明顯黯淡下來,直到上了馬車還處於憂鬱焦慮的情緒裡。

  諾拉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愛慕著瑪麗莫斯坦,這很明顯,大概這裡的所有人都知道。在瑪麗莫斯坦是一位普通的家庭教師時,華生擁有足夠的財產和地位去追求她,並且可以期待得到一個美好的結果。但如果最終瑪麗莫斯坦找到了這筆寶藏,她將一躍成為英國最富裕的財產繼承人,而到那時華生將失去這個平等的追求機會。

  這麼想也許有些自私,但並非無法理解。瑪麗莫斯坦有權利找回這份原本屬於她的財產,而華生有權利幻想這份美好浪漫的感情。

  馬車駛往櫻沼別墅的路上,莫斯坦小姐和華生都憂心忡忡。塞德斯一直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唯有諾拉懶洋洋地用手支著臉頰望著窗外,外面隱約的燈光迅速地掠過她翠綠色的眼睛,浮離斑駁的光點如水面的波光一樣憂鬱而美麗。

  福爾摩斯沉思的目光移到她的側臉上,頓了半晌,才微微傾過身,用低低的聲音說道,「我希望您已經不再對我生氣。」

  諾拉一愣,繼而轉過頭,眉梢一動。

  福爾摩斯慢慢靠回椅背,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灰色的眸子在陰影裡注視她,聲音平穩略顯溫和,「如果您對我有意見,大可以直接告訴我,『如何與人交往』這種乏味,平白占腦容量,對破案絲毫沒有用處的課題向來不在我考慮學習的範圍之內。」

  「……」

  諾拉聽到這句啼笑皆非的話,原本心裡的一些小疙瘩倒是全部消失無蹤了——她都被氣笑了。仔細想一想,發覺的確是可笑,如果和夏洛克福爾摩斯計較一些生活瑣事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在你被堵得抓心撓肺的時候,他只會無辜並且冷靜地用充滿嘲諷意味的話語來從各個角度反駁你,「和福爾摩斯賭氣」這件事在各種意義上都屬於浪費時間。

  「well,福爾摩斯先生……」

  大偵探轉頭看了看華生,低聲提醒,「您不用如此客氣……」

  諾拉一頓,「……夏洛克。」

  福爾摩斯滿意地微微頷首。

  「關於『對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意見』這個問題,我可以著述一本堪比大辭典厚度的書來向您說明。」

  福爾摩斯:「……」

  「當然,鑒於它乏味,平白占腦容量並且對破案沒有絲毫用處,我想我們可以暫且省略這個課題。」諾拉說道,「當然我必須先誠摯地向您致歉——因為一些莫須有的東西我將您這位可親可愛的朋友冷落了一小段時間,我現在已經醒悟過來了,先生。並且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出現類似的事件,我將會是您永遠可靠而值得信賴的夥伴。」

  「……」雖然措辭極為感人,但是完全沒覺得感動。

  福爾摩斯低咳一聲,鎮定,「很好。」

  諾拉頓了頓,似乎是想起什麼,再次開口道,「噢對了,我已經向霍克先生請了一天假,專心致志地協助您解決這個案件——避免有人再次對『工資和付出精力不平衡』有所置喙。雖然霍克先生對此非常不滿意,但他為人寬容,我相信他會理解的。」

  「……」

  原本一直臉色沉凝的瑪麗和華生都低低笑了出來——無法,實在是福爾摩斯此刻臉上的表情太精彩了,華生發誓這一年來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福爾摩斯有過如此豐富多彩的面部神色。

  夏洛克·福爾摩斯一直是他們中冷靜,理智,自持,高傲的典範,從沒有事物能讓他過多動容,唯有對諾拉——這個至今不過二十八歲其實還很年輕的偵探,在日常的相處裡才會露出和年齡相符的活力和神氣來。

  天生的剋星,亦或是天生一對?——華生摸了摸鼻子,如此評價。                        


第36章 三六

  深夜十一點,倫敦的濃霧已經漸漸消散,溫暖的西風吹走烏雲,夜色明朗到可以看得清所有人的臉,連地上的小水窪都一清二楚。塞德斯是一位很禮貌的男士,他取下了一隻車燈將路照得更亮了。福爾摩斯首先下了車,然後轉過身紳士地伸出手,這回諾拉學聰明了,沒有提早跳下車,而是將手放入他的手掌中,鎮定地踩著踏板走了下來。

  福爾摩斯沒有戴手套,她的手指涼涼的,他的掌心卻十分乾燥暖和,她由不得多投去了一眼。

  櫻沼別墅建在一個廣場中,四周壘有很高的石牆,牆頭邊緣零落著尖利的防盜玻璃片,狹窄而釘著鐵夾板的小門是唯一的入口。塞德斯走上前去砰砰敲門,沒過多久裡面就傳出來粗噶而不耐的聲音,「是誰?」

  「我,麥克莫多,除了我還會是誰?」

  裡面傳來低低咕噥抱怨的聲音,門向後打開,一個矮小但是四肢強壯的人提著燈籠站在內側,他多疑地打量著他們,「塞德斯先生,他們是誰?沒有主人的命令我不能放他們進來。」

  「不能?」塞德斯皺著眉,「怎麼可能,麥克莫多,我昨晚就告訴哥哥今天會帶幾個朋友一起來這。」

  「我很抱歉,先生,主人一整天都待在屋子裡,我沒有聽到他的任何吩咐。您知道他的規矩的,您可以進來,但是您的朋友們只能暫時在外面等待了,我恐怕。」

  塞德斯尷尬地瞪著他,提高聲音,「這太不像話了,我為他們作保證還不行嗎?你沒看到這裡還有兩位女士,難道你讓她們都在深夜的大街上等著?」

  「實在是對不起,塞德斯先生,他們是您的朋友卻不是主人的。主人付我工錢,我也會盡職盡責地守衛,您的這些朋友,我一個都不認識。」他堅持道。

  正僵持著,福爾摩斯卻突然開口了。

  「麥克莫多?」他微笑著說,「你應該還記得我,四年前在埃裡森場子裡為你舉行的拳賽,我還和你打過三個回合呢,我就是那個業餘拳賽員。」

  守門人細細地端詳他,然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上帝!您——您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噢我怎麼可能會忘了您呢,您早應該給我的下巴來一記您最拿手的一拳頭,那麼我早就該認出您了。可惜啊,真可惜,您是個非常有天賦但是不思進取的人,如果您繼續練下去,那麼冠軍早就屬於您了!」

  福爾摩斯看了諾拉一眼,眼裡的神色分明在說「您瞧,你想的沒錯,我知識淵博並且身手矯健」。

  然後目光又轉了回去,「先生,您看,就算我不思進取一事無成,至少還能找到一種職業來養活自己——我們的朋友一定不會再讓我們大半夜在外面受凍了,是嗎麥克莫多?」

  守門人立刻說道,「請進來吧,先生們女士們,真是十分抱歉,主人的命令很嚴格,我必須要知道您朋友們的身份才敢放他們進來,請您多多包涵啊。」

  麥克莫多打開了門,大家跟著他走了進去。一條石子鋪就的小路,蜿蜒穿過荒蕪的空地,直通到一所形狀方正結構平常的大房子裡。周圍生長著一片茂密樹叢,只露出了屋頂一角,看上去隱蔽安靜。房子很寬闊空敞,空到略顯陰森。就連塞德斯就有些不安,車燈在他顫抖的手上吱吱作響,他不由得小聲開口道,「這兒難道出事兒了嗎,我明明告訴過哥哥今晚會過來,但是他的窗戶怎麼連一點兒光亮都沒有——麥克莫多,你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守門人搖了搖頭,「我整天都呆在這兒,什麼事也沒有。」

  福爾摩斯指著一個小窗說道,「那裡有燈光,是誰在那兒?」

  「哦,那是女管家的房間,就是伯恩斯通太太的屋子,看來她還沒睡。你們在這稍等片刻,我先進去看看——」

  「等等!」諾拉示意他們停下。

  瑪麗握著華生的手腕,十分緊張不安地四顧。塞德斯的心跳快到連麥克莫多都聽見了,他疑惑地回頭望著諾拉,諾拉卻看向福爾摩斯,交換了一個眼神後,福爾摩斯首先開口了。

  「我認為,您的哥哥——」

  話還沒說完,一陣淒厲恐懼的女人尖叫從這所寬闊漆黑的房子裡傳出,讓整個場景都增添了一份恐怖片的緊張感。

  塞德斯嚇得險些丟掉手裡的車燈,「這是伯恩斯通太太的聲音,上帝啊,房子裡只有她一個女人,到底發生了什麼?」

  說完他趕忙跑到了門前急急敲門,沒過多久一個身材高大的夫人就像看到親人一樣,激動地喊道,「哦塞德斯先生,您能來太好了,真是來的太巧了,哦天哪,塞德斯先生,見到您真的太高興了!」

  「發生什麼事了?」塞德斯邊說邊走了進去,還沒等福爾摩斯他們跟進去,他就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臉白如死,驚恐萬分,大叫道,「出事兒了!巴索羅繆出事了!巴索羅繆出事了!嚇死我了!上帝啊我受不了了——」

  福爾摩斯立刻介面道,「進去看看。」

  瑪麗在後面低聲安慰這位受到驚嚇的老婦人,福爾摩斯和諾拉絲毫不拖泥帶水,幾大步上樓,走過一條很長的過道。福爾摩斯安靜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兩邊昏暗的燈光在身後拖下兩道極長而黑暗的陰影。到了第三個門前,他停了下來,大聲敲著門,但沒有得到回答的情況下,立刻試圖旋轉門把,用力推門,但是失敗了。他彎下腰,俯身從鑰匙孔裡向裡面看了看,頓了幾秒,立刻站起身來,臉色如預料地沉重下去。

  諾拉立刻說道,「他……?」

  福爾摩斯點點頭,「您看看。」

  諾拉也俯身向裡面瞧了瞧,然後淺淺吸了一口氣。

  「發生什麼事了?」華生也趕了上來,在諾拉的示意下往裡面看了一眼,如願以償地白了臉。

  屋內只有慘澹的月光,和塞德斯一模一樣的一張臉如同懸在半空中般地注視著門口。光亮的禿頂,紅發,一樣慘白不健康的臉色,但表情卻僵冷死板,流露出一股恐怖的,不自然的,近乎獰笑的神色。

  「哦我的天。」華生倒退一步,面對瑪麗疑惑不安的臉只能搖了搖頭,說道,「我們得把門打開,可是先需要一把鑰——」

  話還沒說完,諾拉非常鎮定地走上前,蓄力,抬腿,然後砰的一聲,動作極為簡練粗暴地蹬開了門。

  華生,「……」

  瑪麗,「……」

  福爾摩斯,「……咳。」

  華生看了一眼門後的鎖,極為慘烈的死相,從中間斷開,齒輪零件散了一地。

  「諾拉的力氣……可真是不容小覷啊。」華生乾巴巴地說。

  福爾摩斯在一旁用驚歎的眼神助威,在接到諾拉斜來的目光後端正臉色,走進了房間。

  這間屋子很像一間化學實驗室,面對他們的牆上放了兩層帶有塞子的玻璃瓶,桌上都是本生燈、試驗管和蒸餾器。牆的一角還有許多盛放酸液的瓶子,外面籠著藤絡,其中一瓶似乎被摔碎了流出一股黑色刺鼻氣味的液體。屋子另一邊,在一堆散亂的板條和灰泥上架著一副梯子,天花板被捅出一個容一人進出的洞,梯子下面盤著一卷長繩。而屋子的主人,他坐在桌子旁有扶手的椅子上,頭歪在左肩上,面露毛骨悚然的笑容。他面色僵白,顯然已經死去了很長時間,四肢也扭曲得和正常死人完全不同。他另一隻手邊放著一個奇怪的器具——粗糙的棕色木棒,用粗麻線捆著一塊石頭如同一把錘子。旁邊有一張從記事本上撕下的破紙,潦草寫了幾個字。

  福爾摩斯拿了起來,掃了一眼,然後遞給他們,「你們看看。」

  在手提燈的光照下,「四個簽名」一行字顯露無遺。

  華生驚詫不安,「天哪,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福爾摩斯已經彎腰開始驗屍,毫不猶豫地回答道,「謀殺。」

  所有人都面露疑惑,諾拉指著一根紮在屍體耳後頭髮裡的一根不明顯黑色長刺,「看這兒,好像是一根荊刺。」

  華生走上前去伸出手,諾拉制止了他,「你可以□□,不過得小心些,它上面有毒。」她指了指細細傷口周圍的一小點黑色血跡。

  華生點點頭,用拇指和食指拎著木刺小心翼翼地將它拔了出來,刺一取出傷口就已經合攏,除了一點血痕外幾乎找不到任何可以辨認的痕跡。這倒不失為一個殺人無形的好辦法。

  華生盯著這根荊棘刺,茫然不解,「這太理解了,我完全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福爾摩斯卻聳了聳肩,站在屍體旁邊,微微一笑,「恰恰相反,華生,我已經弄清楚了事情的大致脈絡,只需要再理清幾個環節,就可以結案了。」

  諾拉正準備說什麼,他們的同伴,死者的兄弟塞德斯絕望地叫了起來,「寶藏!寶藏都被偷了!他們將它們都搶走了!我們就是在那個天花板洞口把寶物取出來的,是我幫他拿下來的!我是最後見過他的人,昨晚我離開這裡的時候他還活著。」

  福爾摩斯並未關注當事人的心情,只是冷靜地問道,「幾點?」

  「十點鐘——現在他死了,員警一定會懷疑是我幹的,他們會這樣想的!哦天哪,你們不會也這麼看我吧?不會的,肯定不會——如果是我做的一定不會把你們也請過來的。天哪,天哪!我快要瘋了——」

  塞德斯不停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驚怒又恐懼。

  「別著急,塞德斯。」華生溫和地安慰他,「您不用害怕,聽我們的,先去警察局報案,配合他們,不會有事的,我們在這等您回來。」

  他茫然地點點頭,最終還是聽從建議,一路蹣跚地摸黑走下了樓去。

  作者有話要說:

  華生:糟糕,在能說能打的諾拉小姐的照顧下,我親愛的朋友萬一占不到一點便宜,該如何是好?

  福爾摩斯:她怕癢。

  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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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三七

  這件案子從頭到尾都充滿了迷霧,塞德斯走後屋子內安靜了下來福爾摩斯靠在牆壁上,看上去似乎並沒有過多壓力,語氣平淡地開口,「時間很晚了,莫斯坦小姐,也許您需要有人將您送回去——」

  瑪麗臉色蒼白地搖了搖頭,雖然看上去搖搖欲墜了,但她仍然表現出了相當的勇氣和鎮定,「我想即使現在回去,我也無法立刻入眠,不如等待那位舒爾托先生給我們一個答案,這樣晚上也許我才能睡得更安穩些。」

  福爾摩斯讚賞地點點頭,繼而轉頭看向諾拉,慢吞吞地說道,「至於夏普小姐,我想我們可以省去這個步驟。」

  諾拉無謂地擺手,「案子最重要,夏洛克你是對的。我可是一個稱職的員工,就算我們需要在這裡度過一個晚上,我也毫不猶豫。」

  華生維護著瑪麗,警惕地看向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露出一個饒有興味的微笑,灰色的眸子微微眯了起來,「就算您願意犧牲,我們可不會讓女士受到如此待遇。」

  瑪麗和華生都松了一口氣。

  關於這個案子還有許多疑點,諾拉不恥下問地開口,「聰明的夏洛克,我想您應該不會介意和我們一同分享一下您對這個案子的心得?」

  福爾摩斯的手指習慣性地摸著下頷,就像是教授對學生講解一般盡可能耐心地回答道,「這其實很簡單——當然看上去如此,也許內裡還藏有更多奧妙。我慢慢說給您聽,請您坐到屋角那邊去,小心腳印!那都是證據。」

  諾拉依言坐下。

  「你們大概很疑惑兇手們是怎麼進來的,又是怎麼離開的——屋子門從昨晚開始就沒有開過,麥克莫多可以證明這一點,那麼窗戶呢?」

  他的聲音漸漸高昂起來,已經陷入了對案情的分析中,「窗子從裡面關好,窗框也非常結實,我們來打開它看看,近旁沒有下水管道,屋頂也離這很遠,但是卻有人站在窗臺上過——看這兒,昨晚下過小雨,窗臺上還有一個腳印,圓形的泥巴印,地板上還有桌旁也是。」

  華生湊近看了看,「不對,這根本不是腳印。」

  諾拉若有所思,「這個痕跡……倒像是一隻腳,另一只是木樁。」說道這裡她恍然大悟,「塞德斯先生提到過一個裝有木腿的人,難道……」

  「沒錯,這就是更重要的證據。而且還有另外一個人,身手敏捷智慧超凡——您瞧瞧這,醫生,請問你能從那堵牆爬上來嗎?」

  這裡離地面至少六丈多高,而且牆面光滑連可以攀爬的磚縫都沒有,華生立刻搖了搖頭。

  「這就對,如果沒有人幫忙,是不可能爬上來的。可是如果這裡有一個你的朋友,用放在屋角的那根粗長繩,一頭系在牆上的大環上,一頭扔下去,哪怕裝著一條木腿也可以順著繩子爬上來,他們就是如此進出這裡的。」

  諾拉拿過那卷長繩細細看了看,的確在中間發現了一些血跡,大概是由於下滑的速度太快以致于來客磨破了自己的手掌心。

  不過這個說法還有另外一個問題——

  「那麼那個同夥是怎麼進來的呢?」華生問。

  福爾摩斯皺著眉,沉思,「至於這個,的確有點意思,煙囪太窄成人是無法通過的,門和窗戶更不可能,所以只有一個結論,那麼它再不可思議,也會是正確答案。」

  諾拉吸了口氣,「他是從天花板那個洞裡面進來的。」

  「毫無疑問。」福爾摩斯點點頭,「如果您不信,不如隨我們一同去看看。」

  說著他爬上了梯子,雙手按住楥木一用力,身手非常敏捷地翻上了屋頂的密室,然後探出頭,向諾拉伸出了手。

  原本同樣準備翻上去的諾拉愣了愣,只好握住福爾摩斯的手借力也一同跳了上去——說實話,她並不認為這個簡單的動作需要福爾摩斯的幫忙,但是出於對福爾摩斯男性自尊的顧慮,她依然選擇了配合。

  華生卻沒有得到這個待遇,他艱難地爬了進去,期間因為不小心滑了一步撞到旁邊的楥木而蹭到一臉灰。他狼狽地抹了抹臉,幽怨地看向表情鎮定的狗男女二人組。

  福爾摩斯已經開始打量這間密室,大約十英尺長六英尺寬,地板中間鋪了一些薄木條積著一層灰泥。屋頂是尖形的,沒有任何陳設,到處都是長年累月堆積的灰塵。

  「看這。這就是一扇通向屋頂外的暗門,外面就是坡度不陡的屋頂,也就是那個人進來的路,也許在這我們能有其他收穫。」福爾摩斯拿著燈往地板上照去,即使鎮定理智如他,也不由得露出驚訝詫異的神色——

  滿地都是沒穿鞋子的赤足腳印,清晰完整,但是尺寸沒到成人的一半,看上去就像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鬼童的惡作劇。

  「這是……小孩子的腳印?」華生驚呼。

  福爾摩斯並未理會他,而是掏出了放大鏡與皮尺,毫無紳士風度地彎腰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仔細查看這些腳印,灰色的眸子就如同獵犬般犀利卓然。

  華生不由得咕噥了一句,「真慶倖夏洛克是個偵探,而不是罪犯。」

  諾拉點了點頭——以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精力才智,以及細緻入微的觀察推理能力,如果他對犯罪更感興趣的話,對於英國人民乃至世界來說,將會是多麼可怕的災難。

  也許他手下的謀殺會讓他比那位著名的開膛手傑克更令人膽戰心驚,而更可怕的是,大概沒有人能夠抓住這位高智商高功能反社會型人格的天才。

  正在諾拉和華生同為一個想法而膽寒時,福爾摩斯爆發出一聲歡快的叫喊,「我們簡直太幸運了,」他說,「有了,看這裡,來這兒的第一個人粗心大意,他不小心而且很不走運地踩在了木榴油的上面,就是這灘難聞的東西,旁邊的瓶子破了。」

  華生,「?」

  福爾摩斯志得意滿,「這原本沒有什麼,可你們知道麼,一隻狗通過嗅覺可以順著氣味找到盡頭,而我們則可以通過這些東西——」

  還沒說完,福爾摩斯忽然停了下來,「員警來了。」

  下面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說話聲和關門的聲音。

  諾拉仍在驚歎福爾摩斯比獵犬還敏銳的感知,福爾摩斯則抓緊時間提醒華生,「趁他們還沒破壞現場,你摸一下屍體的胳膊,腿,告訴我什麼感覺。」

  華生,「肌肉堅硬得就像是木頭。」

  福爾摩斯揚眉,「沒錯,這是極為強烈的『收縮』。比一般的死後僵直更厲害,再看看死者的臉部扭曲和表情,你有什麼結論,醫生?」

  華生想了想,「他中了植物性生物鹼的劇毒,大概類似□□的毒,會造成破傷風性症狀而死。」

  「的確,你想到那根刺入或者射入他頭部的刺了嗎?那刺入的角度正對著天花板上面的洞,你們看這根荊刺。」

  福爾摩斯小心地捏著那根黑乎乎的東西,燈光下它長而尖細,一端上面有一層發亮的仿佛是幹了的膠質,而另外一頭很鈍,似乎被刀削過。

  「英國可沒有這樣的荊刺。」華生很快判斷道。

  諾拉仔細看了看,突然想到什麼,眼神一變,「這個東西,我以前……」

  福爾摩斯正集中注意力聽她即將說出口的話,咚咚咚沉重的腳步聲已經來到了樓梯口,一個臉色發紅稍顯肥胖的中年人探進頭,跟在後面的則是一位警長和不停哆嗦的塞德斯·舒爾托。

  一看到來人,福爾摩斯眉梢一挑,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諾拉眼裡露出薄薄笑意,沒繼續說下去。

  中年胖子一進來就粗著嗓子喊道,「太不像話了,這是怎麼回事?這都是哪裡來的人?屋子裡鬧哄哄的,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亞瑟爾尼·鐘斯先生,」福爾摩斯語氣平淡地開口,「您還記得我吧?」

  「當然,當然了!這不是我們的大理論家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嗎?」鐘斯不陰不陽地笑了一聲,「我怎麼會不記得您呢!那次您向我們講述關於主教門珍寶案的起因和推論的結果,實在是太精彩了!您的確把我們的線索帶入正途,但我相信運氣占了主要成分,您說呢?」

  「那不過是一件很簡單很好理解的案子。」福爾摩斯依舊冷靜。

  「哈——哦,哦得了吧!您看您還不好意思承認!不過,這裡發生什麼了,真是糟糕的情況。我看真相都擺在眼前,也用不著您來做推論,幸運的是我為了其他案子正巧來到了上諾伍德,對於這個人的死因,福爾摩斯先生,不如先說說您的看法吧?」

  福爾摩斯慢吞吞的,無不諷刺地開口,「聽您剛才的意思,這個案子應該並不需要我的推論。」

  鐘斯頓了頓,抹了抹臉上的汗,「啊,用不著……用不著——不過我們還是得承認,有時候——我是說小部分情況,您還真能一語中的。據我瞭解,這門一直鎖著,價值五十萬英鎊的寶貝被盜了,那麼窗戶的情況呢?」

  「從裡面被反鎖,窗臺有明顯的腳印。」相對鐘斯的連篇累牘,福爾摩斯顯得非常乾脆俐落。

  「既然窗戶關著,那麼腳印就和本案無關了。」他斬釘截鐵地判斷,「這都是基本常識嘛,依我看這個人極有可能是在盛怒之下死亡的,因為他的珠寶丟了!哈——舒爾托說昨晚他和哥哥見過一面,我假設當時他們因為財寶發生了爭執,因為一時衝動情緒失控,他哥哥就在盛怒之中死去了,於是舒爾托趁機把珠寶拿走了,您認為呢?」

  「當然了——」福爾摩斯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開口,「十分——正確的推論,而且在後來,這具屍體還非常細心地站起來將門反鎖上了,您認為呢?」

  鐘斯不由得尷尬地松了松領口。


第38章 三八

  「也許這有破綻。」鐘斯當然不肯承認自己分析錯誤,「但是我們照常理分析,這位塞德斯舒爾托先生曾經和他的哥哥住在一起,並發生了爭執,而現在哥哥死了財寶被偷了。自從塞德斯離開後,就再也沒有人看見過他哥哥,而且床也沒被人睡過,非常明顯塞德斯是很不安的,表現也的確反常。你看著吧,如果我對塞德斯發動四面夾攻,他就法網難逃了。」

  福爾摩斯對鐘斯這幅信誓旦旦的模樣無動於衷,冷靜地反問,「那麼您對這根奇怪的木棍,帶毒的木刺和這張紙,又是怎麼看的呢?」

  「啊,這個。」鐘斯在屋子裡踱步,「這間屋子到處都是印度古玩,如果這根木刺有毒,別人可以用它殺人,塞德斯也一樣。這張破紙條不過是騙人的把戲罷了,用來故弄玄虛的。我認為唯一值得弄清楚的是他是究竟怎樣逃出去的呢?啊!對了,房頂上還有個洞——」

  福爾摩斯挑高眉,慢吞吞地開口,「有句俗話說得非常正確,『與沒有思想的傻瓜更難相處』。」

  鐘斯則如同發現新大陸一般興奮地叫道,「瞧!事實勝於雄辯!屋頂有一扇暗門,而且還是打開的!」

  「那是我剛剛將它打開的。」福爾摩斯回答。

  「啊……是嗎?」他有些失望,繼而擺擺手,「行了,不論是誰發現了暗門,都說明這就是兇手離開的路徑,警長——」

  他吩咐道,「舒爾托先生,現在我有責任告訴您,您所說的任何話都可能對您不利,因為您哥哥的死亡,我代表政府正式對您實行拘捕。」

  可憐的塞德斯渾身顫抖,絕望地喊道,「我就知道!我早知道會這樣!」

  福爾摩斯安撫他,「請不要著急,舒爾托先生,我想我能夠為您洗清罪名。」

  「洗清罪名?」鐘斯冷笑一聲,「我的大理論家先生,奉勸您最好不要輕易答應這種事,事實恐怕不像您過去總推論的那樣簡單。」

  「看來您也清楚事實並不簡單。」福爾摩斯嘲諷道,「我不僅要證明他是無罪的,我還會告訴您其中一個兇手的名字——喬納森·斯莫爾,個子不高,行動靈敏,右腿裝了一個木樁,而且並沒有文化。特徵是那條木條裡側已經被磨掉了一塊,左腳靴子下面釘了一塊粗糙的方形前掌,後跟還釘著鐵掌。四十歲左右,皮膚很黑,以前應該做過囚犯——根據窗臺那裡的腳印你可以推測出這些……」

  鐘斯似乎被吸引住了,但目光依然是輕視的,不太重視地笑了一聲,「聽上去不錯,另外那個人呢?」

  福爾摩斯走下樓梯,「另外那個人倒是非常古怪,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介紹這倆人給您認識了——華生,我需要你來這兒。」

  華生立刻走過去,福爾摩斯低聲和他說了些什麼,華生點點頭,然後走過來對諾拉說道,「諾拉,福爾摩斯還得留在這兒一會兒,我需要將莫斯坦小姐送回去,順便幫他尋找一條特別的嗅覺靈敏的狗過來——您和我們一塊走嗎?」

  諾手正處於興奮期,聞言立刻拒絕了,「當然不,華生,這麼有趣的案子,我可捨不得離開一步。」

  「是捨不得離開案子,還是捨不得離開夏洛克?」華生調侃似的說了一句,立刻遭到諾拉斜來一眼。他擺擺手,告別道,「我們走了,萬事小心。」

  「晚安,莫斯坦小姐,華生。」

  「再見,諾拉。」瑪麗微笑著說。

  待注視華生和瑪麗走出屋子,諾拉轉過頭,福爾摩斯叼著煙斗抱臂靠在昏暗的牆壁邊,半邊臉都埋在陰影裡,看上去似乎是陷入了難題的思考裡。

  此刻已經是接近半夜十二點的光景,外面靜悄悄的,除了幾個員警不遺餘力地在搜索這間屋子,幾乎聽不到任何其他的聲響。諾拉的目光從福爾摩斯移到了被當做證據而放在袋子裡的木刺上,沉默半晌,才低聲開口,「夏洛克……」

  福爾摩斯轉過頭,無聲地注視她,目露疑惑。

  「那根毒刺……」諾拉低低道,「我想我知道它來自哪裡。」

  福爾摩斯慢慢站直身體,「哦?」

  「我曾經在一本介紹罕見武器的書上看見過類似的東西。」諾拉抬起頭,直視他泛著冷灰光芒的眼眸,輕聲道,「在一些人跡罕至,或者是文明不曾侵入的草木茂盛之地,有一些擅長打獵的民族,他們仍然遵守著祖先留下來的生活方式,茹毛飲血,兇猛而且強悍,他們喜歡用一種叫做吹針的東西來射殺不遠處的敏銳獵物,你看這根毒刺的兩端,一端尖銳一端很鈍,非常符合我曾經看過的那種武器。」

  「吹針?」福爾摩斯摸著下頷,沉思,「您這麼說我的確有印象,印度,非洲以及南美洲確實有這樣的土著種族使用這種武器,那麼您的意思是——」

  「你還記得莫斯坦小姐說過的話嗎?她說,她的父親和舒爾托上尉曾經駐紮在安達曼群島,我想您很清楚那是什麼地方——印度孟加拉灣附近,氣候潮濕,充滿了珊瑚礁,鯊魚,以及生活在那裡的未完全開化的土著,您能想到什麼嗎?」

  「您懷疑兇手有人來自安達曼群島,曾在那裡就與莫斯坦先生舒爾托先生結下仇怨?」福爾摩斯反應很快。

  「這只是一種推測。」諾拉說。

  「不不,這推測十分管用,而且我認為接近部分事實。」福爾摩斯目露溫和,頓了頓,又輕聲問道,「不過我倒是十分好奇,您似乎非常瞭解這些冷僻的知識。」

  「霍克先生診所裡有豐富的藏書。」諾拉眼都不眨地回答,「在工作閒暇之餘,我們互為良師益友,討論那些令人感興趣的小知識。」

  福爾摩斯審視地打量她,「良師益友?」他重複這個詞,挑著眉毛,慢條斯理,語氣平穩地開口,「您似乎對那位霍克先生評價相當高。」

  在等待華生前來的路上,諾拉覺得和福爾摩斯聊點小八卦也沒什麼問題,因此她毫不猶豫地回道,「的確如此。克利夫蘭雖然和夏洛克一樣,平時並不注重生活品質,但對於工作從不放鬆,他熱愛他的工作,並且尊重有相同興趣愛好的夥伴。他對我非常友好寬容,是我來到倫敦繼華生後第二個對我伸出援手的朋友。」

  福爾摩斯沉默了一會兒。

  克利夫蘭——居然連教名都喊上了,看來他們關係的確很好。

  「我希望您不會介意我接下來說的話。」福爾摩斯放低了聲音,「克利夫蘭·霍克先生是一位『良師益友』,但同時也是一位適齡的未婚男士,您和他過多的交往在某些時候也許並不能為您的名聲帶來更多好處。」

  諾拉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福爾摩斯話中的涵義,她眉梢一挑,保持靜默地注視他幾秒,最後慢慢開口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約翰·華生,夏洛克·福爾摩斯都是適齡的未婚男士——當然,華生有了心愛的人,而您……尊敬的老闆,似乎在某些時候,住在一起的我們過多交往也並不能帶來我名聲的許多好處。」

  福爾摩斯安靜了一瞬,正準備開口,諾拉卻聳了聳肩,「也許您認為我處事和別的淑女不一樣,也許有人指責我放蕩不羈毫無禮儀可言,簡直是粗俗不堪——但您知道的,我和您說實話,我並不十分在乎名聲,對嫁給一個富裕的紳士也無熱衷。」

  她微微一笑,翠綠色的瞳仁在昏暗的夜色裡卻十分明亮通透,自有一份卓然的自信和驕傲,「我可以明白告訴您,我所希望的最美好的生活,就是擁有一所自己的房子,做著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看著自己收藏的書,養一隻懶洋洋的貓,充實而又舒適——我甚至不需要一個丈夫,在未遇到自己傾慕的男士前,我寧願一個人過活。」

  這話說得極為大膽,甚至連一向認為自己善於接受新鮮事物的夏洛克福爾摩斯都一時怔住。

  「您瞧,你這樣對待我寬容的人都無法同意我的觀點,更不說其他人。」諾拉搖了搖頭,笑道,「既然我能過得很好,又何必找一個完全無法認同我生活觀念的人一起捆綁著呢。親愛的夏洛克,我一直認為婚姻是愛情的殿堂,而愛情是無法將就的,名聲無法使我幸福,金錢無法使我安心,唯有一份合心的愛情能讓我心甘情願地嫁給他,收起自己在這裡無謂的倨傲和不安分,而他將成為我的世界裡同等重要的靈魂伴侶——但我並不認為我能如此輕易尋找到那個合適的人。」

  「所以,」諾拉微笑,「您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如果哪一天我遇到了那位讓我喜愛的男士,我一定會告訴你們並且祈求你們的祝福,那才將會是我攜手一生走過的人——至於霍克先生,我喜愛他,尊敬他,但是並不會過多地靠近他,您可以放下心來,夏洛克。」

  大偵探這回比上次沉默了更長久的時間。

  「這倒是更讓人不放心了啊……」大偵探低聲喃喃了一句,在諾拉投來疑惑目光的時候,端正臉色,微微笑了笑,似乎是打發時間,注視著牆上滴答行走的時鐘,聲音低沉的,漫不經心地問她,「那麼——就當做是朋友之間的閒談——您心目中的合適的人,應該是怎麼樣的呢?」


第39章 三九

  她心目中的合適人選?

  諾拉愣了愣,她還未經歷過甜蜜美滿的愛情,她的精力不論是前世今生都奉獻給了她的工作,伊莉莎白嫁給了王座,而她嫁給了職業。從未遇到過令她動心的人,此刻要說出如何評判丈夫的標準,倒是令她感到了為難。

  原本她認為這只不過是等待之餘的閒聊,沒想到福爾摩斯會問出一個對她而言極為刁鑽的問題。諾拉低下頭想了一會兒,才慢慢的,不太確定地開口——

  「如果我會喜歡上一個人,那麼他大概應該是這樣……穩重,包容,待人耐心,並不需要過多的財富,在對待孩子方面……我希望他能夠尊重我的意見——大約如此。」

  福爾摩斯:「……你真的沒有愛慕華生?」

  「……」諾拉無語地看著他,「我以為您只是在開玩笑。」

  福爾摩斯皺眉,「玩笑?不,當然不,作為——作為我的夥伴,我認為我有義務幫您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選。」

  「……」諾拉目瞪口呆,她用奇特的目光盯著福爾摩斯看了許久,才有些語氣不穩地開口,「好、好吧——當然華生是很好的,他擁有我說的這些優點,而且只有更多優點,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會愛慕他。也許您沒有聽說過,更多時候能和自己走過一生的人,往往都不是心目中的那個合適人選。」

  福爾摩斯陷入了充滿辯證法哲理語句的思考裡。

  諾拉再次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看他,福爾摩斯最近給她的感覺略有反常……說不出來到底哪裡反常,可能夠敏銳地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

  但是福爾摩斯向來自持藏得住心事,他不想表露出自己的想法,誰也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

  時鐘漸漸走向了三點,在那番充滿了各種怪誕意味的對話後,兩個人彼此都開始沉思或發呆,直到樓梯下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夏洛克——」是華生。

  與他一起來的還有一條黃白兩色的長毛狗,走起來搖搖晃晃的姿態笨拙,諾拉懷疑地看向華生,他真的沒找錯嗎?

  華生抹了抹臉上的汗,「你要找的狗,它叫托比——塞德斯,麥克莫多還有那位女管家呢?」

  「被那位鐘斯逮捕了。」諾拉聳聳肩。

  福爾摩斯回過神,他向樓下的警官借了一個提燈,然後示意他們跟著他,爬上了天花板的洞。

  他用提燈照亮了地板上的腳印,「看,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嗎?」

  「一個孩子,或者不是很高的一個女人的腳印?」華生疑惑,這不是之前都看過了嗎?

  「並不一樣,看這兒,這是右腳的腳印,在灰塵上面,我現在脫下鞋襪踩一個自己的腳印在另一邊——現在呢?」

  諾拉完全沒覺得福爾摩斯那番舉動有不得體的地方,她彎腰在倆個腳印上對比一下,發覺了不對勁:「您的腳印五個指頭都是併攏的,可這一個卻五指是鬆開的。」

  福爾摩斯點點頭,「他踩到了那個裝著液體的瓶子,就是從窗戶那出去的,留下了氣味和腳印,我想托比能分辨出這種味道——華生,您下樓去,把狗放開。」

  華生依言下樓,福爾摩斯示意諾拉呆在視窗,自己則身手敏捷地再次爬上了天花板,叨叨咕咕地不知道在幹什麼。

  過了一會兒,才聽見福爾摩斯從屋簷那邊傳來的喊聲:「他就是從這兒出去的——屋簷的角!華生,下面是什麼東西,黑乎乎的?」

  「水桶。」

  「有蓋子嗎?」

  「有。」

  「看見梯子沒有?」

  「沒有。」

  諾拉探出頭去,發現福爾摩斯正通過暗門,順著屋子後面的那根水管慢慢爬了下去,輕輕一跳落在木桶上,接著跳到了地上,拍拍手上的灰塵,精神百倍地開口,「他就是這麼離開的,他走過的地方瓦片都被踩松了,而且我們找到了更重要的東西——」

  他攤開手,掌心裡放著一個小口袋,絲草編成的彩色小包,外面繞了幾圈俗豔的珠線,樣式大小看起來倒像個煙盒,裡頭裝了六根黑色的木刺,正是之前發現殺害巴索羅繆的兇器。

  六跟毒刺都是一個長度模樣,一頭尖利一頭鈍,黑乎乎透出一種不詳氣息。

  「果然沒錯,這是專門用來的毒針。」福爾摩斯小心翼翼地收起來,繼而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看著二人,「夥計們,還有力氣再跑上五六七英里嗎?」

  華生臉色一正,「興致非常高,夥計。」

  諾拉攤開手,「你可千萬別落在我後面了,華生。」

  福爾摩斯哈哈大笑起來,接著招托比過來,「來,好狗狗,聞聞這個。」他把蘸了那種木榴油的手帕伸向狗,托比聞了聞,在原地打了一個轉兒,福爾摩斯用細繩把手帕系在它的脖子上,然後帶他來到木桶邊。這狗發出呼嚕嚕的低吼,立刻轉頭朝遠處跑去。

  三人緊隨其後。

  東方開始發白,晨光清冷,四周顯得極為寂靜。他們一直跑到了一戶四方形的巨大宅子前,這裡像是一片荒地,樹木繁雜茂密生長,窗戶如同鬼眼一樣慘澹陰暗地注視他們。

  托比沿著圍牆邊來回跑,發出兇惡的吠叫,最後停在了被一顆小山毛櫸樹遮住的牆角,兩面牆相接的地方有些磚塊看得出鬆動痕跡,似乎有人嘗嘗把它當做階梯往上踩。三個人非常默契地一同翻過牆壁,原本華生在跳下牆後準備伸手迎接諾拉,沒想到這位三人行中唯一的女士速度比他更利索,在爬上牆壁後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華生懊惱地撓了撓頭。

  「瞧這。」福爾摩斯指著牆邊的痕跡,「這裡有那個木腿人的手印,還有淡淡的血跡。幸運的是昨晚沒有下雨,氣味和線索都留在了這兒。」

  「通過氣味來找到疑犯並不難,我疑惑的卻是,夏洛克,你是如何對裝木腿的人瞭解那麼清楚的呢?」華生開口問道。

  福爾摩斯得意地笑了起來,「很簡單,明擺著的事實——有倆個軍官,他們是負責駐紮在監獄的看管人,但是無意發現了一個重大的秘密,關於寶藏的秘密。寶藏的地圖是一個叫喬納森·斯莫爾的人畫出來的,你們應該記得,那個寫有『四簽名』的紙——呵,藝術性戲劇性的稱呼,很有趣。」

  「靠著這張圖,倆個軍官——準確來說,是其中一個將寶物弄到了手,帶回了英國,這並不難推測出那個軍官沒有履行之前他承諾的某些條件,關於得到寶藏的承諾。我可以告訴你們,那位莫斯坦上尉拿到藏寶圖的時間,正是他去監獄工作的時候。而喬納森·斯莫爾沒有親自拿寶物,是因為他和同夥那時都在監獄服役,根本無法出來。」

  「這只是一個推測。」華生並不完全信服。

  「但是這是唯一合乎情理的推測,不是嗎?」

  諾拉若有所思,「按這樣說,舒爾托回國後過了幾年非常舒適安穩的日子,直到他接到了那封印度寄來的信,變得戰戰兢兢驚恐萬分,可是為什麼之前他並沒有這種情緒——我猜,是因為那些被他欺騙的人,已經刑滿出獄,重獲自由了?」

  「我更傾向於越獄這種說法。」福爾摩斯繼續推測,「如果是正常的釋放,舒爾托會提前知道,不至於讓他如此恐慌——接下來,他一直提防著裝木腿的人,一個白人,為什麼是白人?因為他之前看錯一個白人商販還打傷了他,那張簽名的紙上只寫著一個白人的名字,剩下的都是印度人或者伊斯蘭教,因此我們可以確定,這個木腿人就是喬納森·斯莫爾,你們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嗎?」

  華生這下點了點頭,「的確。」

  「接下來,喬納森的目的就非常明確了——奪回寶物,報復欺騙他的人。我認為他很有可能買通了舒爾托家裡的一個人當內線——你們還記得塞德斯曾經說過的,當天夜晚那個攛掇他父親埋葬屍體的那個僕人嗎,他的名字是——」福爾摩斯頓了頓。

  「拉爾。」諾拉說,「拉爾·喬達。」

  福爾摩斯點點頭,「就是這個名字。伯恩斯通太太對他印象並不好,而且除了上尉和一位已經死去的忠實僕人知道寶藏下落外,沒人知道,也包括斯莫爾。舒爾托病危的消息傳出去,他害怕寶物也一同深埋地下,於是冒險潛入屋子,發覺有人在沒敢進去,在人死後他氣得發狂,在屋子裡翻箱倒櫃地尋找,最後留下一張紙條表明有人來過——這不只是謀殺,在他的心裡,這也是一件懲罰性質的正義之舉,他認為自己是俠客人物,因此留下了線索。」

  「喬納森無法,只能靜觀其變,舒爾托的兒子拼命尋找寶物他也很清楚。喬納森不可能憑著一條木腿單獨上巴索羅繆那間很高的房間,他一定有善於攀登的同夥在幫他。」

  「他的同夥殺了人?」

  「是的,屋子裡有很多跺腳的痕跡,可知喬納森起先並未想到夥伴會殺人。我推測他大概是個中年人,在安達曼群島呆了很久,皮膚很黑,根據我之前告訴你的步距可以推測身高,他臉上有鬍子,塞德斯曾經在窗戶上見過他的臉,暫且我只能說出這麼多。」

  「這已經是很多線索了。」華生欽佩地看著他,「我敢保證那位鐘斯先生連這一半都說不出來。」

  「並且還不能判斷他口中線索的正誤。」諾拉補刀。

  福爾摩斯哈哈大笑,繼而像想起來般問華生,「醫生,你沒帶槍,是吧?」

  華生警惕地看著他,「只帶了手杖。」

  「好吧,這也能派上用場也說不定。」福爾摩斯無不遺憾地說,「你和諾拉負責喬納森,我對付其他人。如果他不老實,大可不必手下留情。」

  諾拉表情嚴肅地點點頭,「放心,我會好好保護華生的。」

  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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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四十

  華生的確沒帶槍,但這並不意味著福爾摩斯沒帶——他從衣兜裡掏出一把□□,裝了兩顆子彈進去,然後再次放到外衣口袋裡。

  作為一個保鏢,諾拉開始深刻思考是否需要也給自己弄一個稱手的武器,有時候雇主太過主動省心會讓她失去作為優秀雇員的成就感。

  關於這件事,也許她可以拜託一下克利夫蘭?

  天濛濛亮了,不知不覺居然已經忙活了一整個晚上。三個人此刻走在通向倫敦市區的大街上,家家戶戶進入了一日裡的梳洗和勞作。托比帶著他們一直穿過了斯特裡森街,布瑞克斯頓街,坎伯維爾街,最終來到了奧佛爾區東面的肯寧頓巷。如此彎曲複雜的路讓人不得不懷疑嫌疑犯是否具有很優良的反跟蹤意識,專挑如此彎曲複雜的街道行走。

  左行之後又經過了證券街,邁爾斯街,騎士街。最後托比停下了,來回兜著圈子,看上去非常焦慮不安。

  「氣味消失了?」華生詫異。

  「耐心。」諾拉說道,然後就看見托比頓了一下,極為果斷地飛奔前行,使勁地拉著繩子帶著福爾摩斯往前跑,最後來到了納爾森大木場,在漫天的木屑和土木氣味裡穿過旁門,跳到了一個堆積著木材的小巷子裡,最終停在了一隻還放在手推車上,沒取下來的木桶旁,嗷嗷吠叫。

  所有人都看著木桶周圍沾著的黑色油漬,齊齊無語。

  「這個……」華生小心翼翼地開口,「就是你口中嗅覺最靈敏的狗給我們的答案?」

  諾拉扶額,「倫敦每日運送木榴油的數量不計其數,它找到了最近的一個地方。」

  托比伸出舌頭,哈哈地喘氣。

  福爾摩斯表現得極為耐心,並沒有因為這個錯誤而灰心喪氣,他抱起托比,把它放到了寬闊的街道上,讓它再次嗅了嗅那個味道,目光迥然,「再試一次。」

  托比再次往前方奔去,過了貝爾芒特路和太子街,一直跑向河濱,最後停在了寬街河邊的一個小小的木頭修成的碼頭上,望著喝水,哼哼有聲。

  福爾摩斯來到了托比停下的地方,面前有一個小磚房,視窗掛了一個木牌子,上面寫著「茂迪凱·史密斯,船隻出租,按時按日計價均可。」

  「看來他們是有計劃從這裡撤離的。」福爾摩斯慢慢查看周圍,聽到旁邊有婦人和小孩的嬉鬧聲,頓了頓,他走了過去,俯身摸了摸孩子的頭,問道,「小朋友,你父親在不在?」

  孩子的臉紅通通的,搖了搖頭,嘻哈道,「昨天早上就出去了。」他身後的婦人走上前,開口,「您是要租船嗎,和我說也一樣。」

  福爾摩斯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下,「我想租史密斯的汽船。」

  婦人搖了搖頭,「我家那位從昨天到現在還沒歸家呢,奇怪……船上的煤炭不夠伍爾維奇來回一趟的。」

  「也許途中有賣煤炭的?」福爾摩斯繼續試探。

  「說不定……可是他常說零袋的煤價太高,從來不願意買。再說了我也非常討厭那個裝木腿的外國人,他總跑到這裡來,卻從不說有什麼事。」

  裝木腿的人?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壓抑住眼中浮現的驚喜,福爾摩斯儘量鎮定地開口,「裝木腿的人?這倒是有趣。」

  婦人面露不悅,「一個賊頭賊腦的小子,來過很多次,昨晚他又來了,好像是事先說過要過來,我老伴很早就把汽船生火了,這令我很擔心。」

  「您是否介意告訴我那艘汽船的名字呢?」

  「先生,它叫『曙光』。」

  「啊!」福爾摩斯恍然大悟一般,「是那條綠色的,船幫有粗粗黃線的舊船嗎?」

  「不是的,和其他小船一樣,新刷了油,黑船身上畫了兩天紅線。」

  「非常感謝,我現在要出發了,要是見到您丈夫那艘船,我會轉告他讓他早些回家的。對了——那船的煙囪是黑色的嗎?」

  「是,但是畫了一條白線。」

  「好的,再見,史密斯太太。」

  福爾摩斯和那位婦人告別,離碼頭有些距離了,才炯炯有神地開口道,「看來我們一夜的辛苦並沒有白費,夥計們。」

  「您引導談話的技術一如既往的令人印象深刻。」諾拉微笑,「瞧那位史密斯太太,可沒有一點懷疑您身份的意思呢。」

  福爾摩斯微微抬起頭,「這很簡單,只要談起她最想知道的,不用您費力逼問,她就會告訴您一切。」

  「那現在呢?」華生問道,他很明顯地感到了疲憊,「我們要租船去下游尋找『曙光』號嗎?」

  「太費時間。」福爾摩斯否定道,「如果不想亞瑟爾尼·鐘斯插手,我們最好單幹下去。不能登報以免罪犯們打草驚蛇。」

  邊說他們邊登上了汽船,在米爾班刻監獄前下船,福爾摩斯斬釘截鐵道,「現在我們乘這輛車回去,吃點東西,然後休息一個鐘頭,也許今晚我們的工作更勞累呢。車夫——在電報局停一下。」

  兩分鐘後,福爾摩斯再次上了車,華生迫不及待地問道,「您給誰發了一封電報?」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還記得我們的貝克街小分隊嗎?」

  華生哈哈一笑,「當然,那群機靈的孩子。」

  車很快到了目的地,正好是早上八點多。一夜的奔波讓三人都萬分疲憊。諾拉一回到客廳就立刻癱倒在沙發上,揉了揉抽痛的額角,她已經很久沒這樣熬夜了,更何況幾乎一整夜都在奔跑思考。

  一股熱氣襲上了她的面頰,她頓住,抬起頭,看見福爾摩斯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放在了她面前。

  諾拉呼出一口氣,「您是我的救世主。」沒有什麼比一杯熱茶現在更能安慰勞累不堪的她了。

  福爾摩斯眼裡露出溫和的笑意,「郝德森太太正在做早餐,雞蛋,土豆?」

  「麵包就好。」諾拉扶著額頭,喝了一口水,歎氣,「看在不久之後也許又要來一場馬拉松的份上,我一點也不像讓我的胃如此勞累。」

  「您很勇敢,而且堅強。」福爾摩斯也坐在了旁邊的沙發上,語氣平穩,「令人刮目相看。」

  諾拉端茶杯的手一頓,詫異地看了一眼福爾摩斯,「我可以將這句話作為讚揚嗎?」

  福爾摩斯已經攤開了報紙,寬闊的紙版面完美遮掩住了他的臉,只聽見平淡無波的聲音傳了出來,「如您所願。」

  華生一邊灌著茶水一邊笑道,「諾拉,快去窗子那看看,太陽依舊從東方升起嗎?」

  福爾摩斯抖了抖報紙。

  諾拉喝完熱茶,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好了先生們,我需要洗一個熱水澡,換一身乾淨的衣服——啊……這可真是一個美好的早晨,不是嗎?」

  華生露出一個既高興又微微憂鬱的笑容。

  …………

  等到諾拉神清氣爽地從樓上下來,華生正在吃早餐,福爾摩斯則抱著一本大部頭十分認真地看著,聽到她腳步聲,他朝了她招了招手,「這是新出版的地理辭典第一卷,您看這一頁——」

  諾拉接過來翻了翻,「安達曼群島土人,世界上最小的人,人均高度不到四英尺,生性兇狠易怒,但只要和他們建立起了信任和感情,他們將至死不渝……?」

  諾拉咦了一聲,「最小的人?這不是——」

  福爾摩斯摸了摸下頷,「您再看下麵。」

  「他們對於英國官吏來說簡直是禍害——很多人被他們用鑲著石頭的木棒打碎腦袋,或者毒箭刺死,屠殺接過往往以人肉盛宴作為結束禮……」

  諾拉頓了頓,抬起頭,沉思,「我記得密室裡的腳印,非常小,加上兇狠易怒,以及毒刺……您的意思是,兇手很有可能就是這些人?」

  「雖然沒有顯而易見的證據,但極有可能。」福爾摩斯關上書,在他的書架上妥帖放好,「每個證據都指向了安達曼群島的土著,我想您還記得舒爾托和莫斯坦都是安達曼群島的駐軍官。兇犯大概就是從那被帶出來的。」

  諾拉揉了揉僵硬的脖頸,原本早晨的淡薄光線此刻卻有了催人入眠的效果,她的聲音不自覺低了下去,「……那麼,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呢,夏利?」

  福爾摩斯卻拿起了他那支名貴的來自佈雷西亞的小提琴,一支從未聽過的,但是基調非常舒緩安寧的曲子緩緩被演奏出來,這讓她產生了他的聲音也非常溫柔的錯覺,「等您睡醒了自然會知道的。而現在您非常疲倦了,就在這張沙發上躺一會兒,希望這自創的催眠曲會幫助您一時好眠……」

  諾拉迷迷瞪瞪地順著力道躺了下去,她已經非常疲倦了,模糊的視線裡只有福爾摩斯站在窗旁的高瘦背影,有溫暖的東西披在了身上,那低沉的,緩慢而柔和寧謐的樂曲仿佛也一同入夢,她閉上眼睛,進入了安靜的甜美迷夢。


第41章 四一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接近下午的光景了,暖融融的陽光照射在臉上,諾拉緩緩睜開眼坐起身,然後發現一張薄毯從身上滑了下去。她愣了一下,目光緩緩移到不遠處沙發上正在閱讀報刊的福爾摩斯身上。

  世人常常看到的是這位大偵探人前無所不能的模樣,但很少人瞭解到即使是天才也並非朝夕養成,福爾摩斯有諸多特長和興趣,但他最多做的仍然是閱讀,研究,以及

  在這個年紀的男士將時間更多花費在社交,宴會以及結交可愛女士的時候,福爾摩斯更喜歡宅在自己的書房或者是實驗室裡,閑極無聊也只會注射打發時間用的可卡yin溶液,似乎對自己的人生大事毫無興趣。

  她慢慢在沙發上坐直身體,理了理自己有些淩亂的卷髮,環視一圈,懶洋洋地開口,「我們親愛的華生跑哪兒去了?」

  福爾摩斯頭也不抬,「去看望塞西爾·弗雷斯特夫人。」

  頓了頓,他加了一句,「——這是他的說法,我更傾向於『去安慰看望瑪麗·莫斯坦小姐』,順便看望她的雇主。」

  諾拉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走向廚房為自己倒了杯熱茶,靠在桌子上抿了一口熱水,「他有沒有說多久才能回來,我以為我們還要去找尋那只『曙光』號呢。」

  福爾摩斯放下報刊,他有些疲倦地閉上眼睛揉了揉額頭,低聲道,「一兩個小時。」

  諾拉愣了一下,然後仔細觀察他,慢慢皺眉,「夏洛克,你是不是有點……」

  福爾摩斯抬起頭,微微有些茫然的目光,灰色的眸子裡甚至夾雜稍許的水汽。

  這下諾拉確定了,她放下茶杯走過去,在福爾摩斯還未反應過來之際,手背貼上他的額頭,低下身體詳細觀察他的臉色,「夏洛克,你難道不知道自己生病了嗎?」

  「生病?」他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繼而果斷否決了,「不,我很好。」

  諾拉冷笑一聲,「你確定要和一位醫生助手爭論這個問題嗎?」

  福爾摩斯坐直身體,微微睜大眼睛試圖讓她明白自己其實完全無恙,「說實話我對醫理方面的瞭解並不比您少,我很清楚自己的狀態……」

  「郝德森太太——」諾拉高聲喊道,「涼藥在哪兒?」

  過了一會兒,房東太太匆匆上樓來,先是看了看諾拉,然後目光移到福爾摩斯臉上,驚訝,「上帝,夏洛克,你的臉色實在是可怕。」

  福爾摩斯仍然想開口,諾拉打斷他的話,「我想他需要吃藥,否則今晚就會發燒。」

  郝德森太太立刻緊張地去找感冒藥,福爾摩斯只好無奈地坐會沙發,但仍然回了一句,「……我很好。」

  「我不想和您說『閉嘴』。」諾拉說道,看到福爾摩斯還想開口,她立刻告訴他,「閉嘴。」

  「……」

  「您的臉色很差。」諾拉不悅地說道,「別告訴我,您其實到現在都沒有合上眼?」

  福爾摩斯立刻放空了眼神。

  諾拉啼笑皆非,「您可真是一位敬業的好偵探,但是我想要提醒您一句,如果在查案的時候把自己給累到了,可是得不償失呢。」

  福爾摩斯摸了摸鼻子,終於不再試圖說服她,至少現在他仍然沒有把握能在談話中取得優勢,「您說得有些許道理,不過這些微不足道的病痛只消明天早上就會徹底痊癒。」

  郝德森太太已經將涼藥拿了過來,福爾摩斯在兩位女士炯炯目光的監督下不情不願地喝了下去。

  「您應該好好休息。」諾拉絲毫不放鬆,「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病痛,儘快好才能儘快查案呢先生。」

  被抓到致命點的福爾摩斯完全無法反駁這句居心叵測的提示,況且他的確感到了不舒服,站起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口中仍然不忘強調,「如果華生回來請務必喊醒我,儘快找到兇手才行……」

  諾拉只說了兩個字,「晚安。」

  事實上她的確很有先見之明,直到華生在天黑的時候回來,福爾摩斯仍然沒有下樓,於是房東以及兩個房客們非常愉快地用完了晚餐。

  「所以——」用餐後諾拉詢問正坐在沙發上喝茶消食的華生,「莫斯坦小姐怎麼樣了?」

  華生向來開朗的臉上露出一抹憂鬱的神情,卻答道,「她……她很好,並沒有受到什麼驚嚇。」

  「您看上去倒像是受到了驚嚇。」諾拉調侃道,繼而又問了一句,「是因為那筆寶物?」

  華生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頓了頓,「——您的確很聰明,諾拉。」他歎了口氣,「是的,您說得沒錯,原因的確是她要繼承的財富——」

  說道這裡他停了幾秒,似乎是覺得難以啟齒,臉上露出了猶疑,尷尬,失落的神色,支支吾吾。諾拉用手撐住下巴,笑容懶洋洋的,「華生,你現在的模樣就像是陷入了追求心愛姑娘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忐忑不安的愣頭青。哈,不用福爾摩斯的推理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既希望她繼承那筆財富,又不希望她能找回它們,對嗎?」

  華生低頭沉默。

  「這的確情有可原。」諾拉歎氣,「不過您有沒有想到,如果瑪麗·莫斯坦小姐最終沒有拿到那筆遺產,您還會愛慕她嗎?」

  「當然。」華生立刻回答,毫不猶豫。

  諾拉攤開手,「您看,您喜歡的是貧窮時候的瑪麗·莫斯坦,她聰明,理智,善良,美麗並且富有勇氣,您認為無論她是否繼承了遺產,這些讓您愛慕的品質,會消失嗎?」

  華生一愣。

  諾拉溫和地注視這位醫生,「答案當然是不會的。華生,瑪麗也十分清楚這一點,即使她一躍成為倫敦最富有的年輕女士,她也仍然是您初見時就鍾情的瑪麗·莫斯坦,財產只會讓你們的感情在歷經考驗後更為忠貞長久——如果您也毫不氣餒的話。」

  「您說得對。」華生長長歎氣,「是我太過猶豫不決,您向來比我看得更清楚。」

  諾拉聳了聳肩,「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說自然如此。哪一天如果我陷入了您現在的如此境地,可不要忘了提醒我——提前預告。」

  華生哈哈大笑起來,「噢諾拉,相信我,這一天並不會讓您等得太久的。」

  諾拉只當這是朋友之間的調侃,毫不在意地擺擺手,「您可不要開我玩笑,我十分肯定倫敦百分之九十的聰明的紳士都不會看上我。」

  華生笑得意味深長,「可是還有百分之十的更聰明的紳士,也許默默愛慕您卻不自知呢。」

  「那只能算他倒楣,我可捨不得離開您,夏洛克和郝德森太太呢。」諾拉開玩笑般地回答,繼而站起身,朝他擺了擺手,提高聲音,「好了,我上樓休息去了,晚安,醫生。」

  華生微笑,「晚安,諾拉。」

  …………

  第二天早上起來吃早餐,不出意料,福爾摩斯仍然是面色疲倦消沉,兩頰帶著病態的微微潮紅。

  「噢夏洛克。」諾拉同情地開口,「看來這些微不足道的小病痛可將您折磨得不輕呢。」

  福爾摩斯頓了頓,「並非如此,事實上我只是為這件案子憂心。昨晚威金斯來我這裡一趟,我們知道了兇手,汽船,一切都掌握了,可就是沒消息——連貝克街小分隊都無法找到『曙光號』。史密斯太太那沒有任何消息。」

  昨晚?諾拉愣了愣,她的確在深夜聽到了一些響動,卻沒想到那麼晚福爾摩斯都在憂心這件案子。這位大偵探的敬業精神完全不容小覷。

  「那麼上游呢,調查過了嗎?」

  福爾摩斯有些懨懨地喝了一口水,「我想過這些可能性,威金斯他們一直追到了里士滿,仍然毫無消息。」

  諾拉聳了聳肩,「好吧,希望我回來的時候能聽到你們的好消息。」

  華生愣了愣,「您不和我們同去嗎?」

  「我只向霍克先生請了一天的假期,如果今天仍然曠班的話大概我就會被開除了。」諾拉笑了笑,吃完早餐後站了起來,穿上外套,向他們告別,「晚上見,先生們,郝德森太太。」

  她匆匆趕到了診所,很驚訝地發現診所的門居然被修好了。她站在門前打量了許久才確定沒有走錯地方,下意識地掏鑰匙想要開門,然後發現——她並沒有大門的鑰匙,因為之前進門根本不需要用到它。

  她只好用力敲了敲門——大多數情況下,八點左右霍克先生還沉浸在夜夜解剖屍體的美夢裡。

  過了很久裡面才傳來響動,克利夫蘭掛著兩個濃濃的黑眼圈打開門,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往後走了幾步讓她進去,「噢,諾瑪。」

  「諾拉。」她很習慣地提示了一句,繼續往前走,「早上好,霍克先生,昨天有送來沒處理完的貨物嗎?」

  克利夫蘭慢吞吞地走在後面,理了理亂糟糟的頭髮,死氣沉沉地開口,「一具在解剖室裡,一具在焚化爐裡。」

  諾拉點了點頭,推開解剖室的門,聽見身後老闆慢悠悠地開口,「新案子?」

  她疑惑地回頭,克利夫蘭指了指擺在桌子旁邊攤開的報紙,「昨天的消息,《上諾伍德奇案》。」

  「啊。」諾拉恍然大悟,繼而點點頭,「是的,我和您請假也是為了與福爾摩斯一同去追查這個案子。」

  克利夫蘭仍然面無表情,說話的聲音拖得長長的,「昨天,我一個人處理了三具新鮮屍體。」

  「……?」重點在哪裡。

  克利夫蘭緩緩轉過頭,灰暗的眸子盯著他,雖然和平時並無兩樣,但渾身都散發出很明顯的,十分不悅的資訊,「如果兩英鎊不夠有吸引力,加薪並不是問題。」

  諾拉,「……???」搞什麼鬼!


第42章 四二

  諾拉花了一會兒時間才弄明白克利夫蘭的意思,她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道,「霍克先生,您的意思是……」

  克利夫蘭平淡地注視她,「如果你需要,可以加薪。」

  「……」居然有老闆會主動給員工提高薪資?被餡餅砸中的諾拉立刻笑眯了眼睛,「需要需要,我當然需要。」

  「一年內只可以請假一次。」克利夫蘭陰測測地提要求。

  諾拉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在金燦燦的誘惑下很沒節操地賣掉了二號老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沒問題——」

  克利夫蘭滿意地點點頭,「你可以去工作了。」

  諾拉興高采烈地走進了解剖室。

  在貝克街已經住了一年多,很早之前就開始思考留積蓄準備做房奴的計畫又邁進了一步,不過接下來還有一件好事等待著她——

  「有一個不得不去的下午茶會。」在臨下班的時候,克利夫蘭喊住她,用一種厭倦的,無聊的,卻又不得不耐著性子去應付的語氣告訴她,「我需要一個不那麼聒噪的女伴。」

  「……」諾拉愣了愣,茶會?克利夫蘭邀請她去參加茶會?

  「後天,白金漢宮,下午四點。」克利夫蘭用相同的語氣自顧自說道,「如果你需要裙子我可以……」

  「等等!」諾拉打斷他,哭笑不得,「霍克先生,我很感激您的邀請,但是——白金漢宮?」她搖了搖頭,「雖然我並不瞭解您在倫敦擁有怎樣的地位,但我很肯定,您看看我。」她指了指自己身上沾有血跡的男裝,笑道,「您認為我這樣的人適合去那裡嗎?——噢克利夫蘭,我想你一定會有比我更恰當的人選。」

  維多利亞時代的下午茶會很正式,而白金漢宮?那可是英國的皇家宮殿和女王辦公的地方,她完全不認為她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平民可以去那種地方。更何況,克利夫蘭都「不得不去」的茶會,大概比一般的下午茶要更重要才對,很有可能是傳說中的上流貴族相親宴。

  畢竟在她看來,克利夫蘭過於孤僻,她從未見過他有什麼要好的朋友出現,至於他身邊的曖昧物件,她更是一個都沒見過。作為一個二十九歲都沒有成家的富裕男士,霍克先生的親戚應該非常著急才對。

  見諾拉沒有猶豫就拒絕了他的邀請,克利夫蘭不禁流露出失落的憂鬱表情。他們已經認識一年了,對彼此的性格都十分清楚,諾拉的果斷說一不二是他非常欣賞並且視作朋友間不可缺少的優點,而現在卻成為了他無法再次開口的致命處。

  「其實,它沒有你想像中的無趣,以及嚴肅。」克利夫蘭最後掙扎著試圖解釋,「而且你並不像其他人一樣令人感到厭煩和乏味。」

  諾拉笑了起來,「噢克利夫蘭,我該感謝你對我的如此誇讚嗎?」

  「這是事實。」

  諾拉還是搖了搖頭,「我很遺憾,但我並不適合出現在那兒,我想小報上我的名聲已經夠差的了,難以想像過幾天如果您的圈子裡流竄的都是我和您的八卦謠言,該是怎樣令人尷尬的光景。」

  克利夫蘭盯著她,「我以為你不在乎。」

  被一眼洞穿的諾拉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啊……這可和您將我當做女伴以及擋箭牌不一樣。」

  同樣被戳中心思的克利夫蘭露出震驚的神色,繼而懨懨地沉默下去。

  「你走吧。」他有氣無力地揮揮手,表情沮喪,「噢,新薪資從下個月開始算起。」

  「……」這一定是報復。

  鬱鬱寡歡的諾拉回到貝克街,然後遇到了同樣鬱鬱寡歡一臉喪氣的福爾摩斯。

  「咳咳咳——」諾拉揮手企圖驅散整個屋子氣味極為奇怪的霧氣,「夏洛克!」

  埋頭正在做一個複雜化學分析實驗,擺弄蒸餾瓶的福爾摩斯抬起頭,憂鬱地看著她。

  「噢諾拉,你可算回來了。」已經被折磨了半天的華生像見到救世主一般哭訴道,「因為這件案子毫無進展,福爾摩斯已經決定報復我們這些無用的愚蠢人類,您快勸勸他咳咳咳——」

  諾拉非常果斷地上前幾步,然後拿起蓋子熄滅了本生燈的火焰,在福爾摩斯還來不及阻止她的時候,諾拉一鼓作氣打開了緊閉的窗子,讓難聞的氣體通通散發出去,新鮮空氣重新充斥了整間屋子。

  「活過來了。」華生如此慨歎。

  「您這是阻止人類化學歷史的進步。」福爾摩斯指責她。

  「哈。」諾拉冷哼一聲,「我很慶倖我及時阻止了您,否則明天早上我的老闆霍克先生將在診所驚訝地發現我和華生的新鮮屍體。」

  華生猛地點頭。

  「郝德森太太年事已高,她這屋子可經不住您這麼折騰。」諾拉嗅了嗅屋子裡的氣味,確定沒有什麼異味後才滿意地坐了下來,詢問道,「華生,你們的案子……」

  華生攤開手,「還是您走時的那樣,毫無進展。」

  「啊……」諾拉明白地點頭,繼而笑眯眯道,「相比而言,我倒是很幸運——親愛的克利夫蘭,親切的霍克先生,偉大的老闆,哈——因為我辛勤不輟的努力工作,他破格給我加薪啦。」

  為了表達對克利夫蘭的感激之情,這三個形容詞她用得一氣呵成毫無阻礙感。

  「真的嗎?恭喜你了,諾拉。」華生顯然也為她高興,「這下您可有更多的錢購置漂亮的裙子了。」

  「……醫生你實在無需對我這身衣服耿耿於懷。」諾拉不服氣。

  華生哈哈大笑。旁邊福爾摩斯冷不丁開口了。

  「如果親愛的、親切的、偉大的『老闆』旗下的諾拉·夏普小姐能夠有本事抓到疑犯,即使是漲十倍工資,我也願意。」

  華生和諾拉對視一眼,齊齊回頭目光詭異地注視他。

  「莫非我的幸運女神終於肯回頭看我一眼了嗎?」這是興高采烈的諾拉。

  「噢夏洛克,您這句話聽上去可真令人心酸。」這是意味深長的華生。

  兩個人的思維回路時常不在一條直線上。

  不過諾拉立刻就冷靜下來了,「可惜啊,我卻不能再像克利夫蘭請假,我已經用光了今年的份額。」

  「怎麼回事?」華生問。

  諾拉聳了聳肩,「克利夫蘭診所只有我們兩個人,他時常忙不過來,我可不能再丟下他一個人去面對幾具屍體。」

  說到這裡她忽然想起來,神神秘秘地向華生低聲說道,「醫生,您知道嗎,克利夫蘭今天居然邀請我參加白金漢宮的下午茶會——哈,榮耀的維多利亞女王。」

  「啊!」華生低呼,「您答應了?這可是非常難得的事情。」

  諾拉挑高眉,「您覺得呢,我會答應嗎?白金漢宮!貴族茶會!上帝——我可不想穿著一身平民服裝去應付那些只會散播八卦討論誰的丈夫更有本事養的情人更多的那群貴婦們。」

  華生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好奇,「霍克先生怎麼會突然想起邀請您呢——啊沒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認為也許他會有更好的選擇,比如,他的未婚妻?」

  「據我所知,克利夫蘭沒有未婚妻。」諾拉充滿遺憾般地歎氣,「也許在他眼裡我稍稍能說得上話一些,而未婚妻——上帝知道一具完整冰冷的屍體也許比溫暖芳香的女人對他來說更有吸引力。」

  華生打了個冷戰。

  福爾摩斯忽然站了起來,在諾拉與華生驚訝的目光裡,他穿好一件雙排紐扣厚呢上裝,圍了一條紅色舊圍巾,似乎準備出門的樣子。

  「您去哪兒?」諾拉問,「您的病情好些了嗎?」

  福爾摩斯站在門口的背影頓了頓。

  「去下游看看。」他聲音很平穩,聽不出什麼情緒,至少看上去如此,「有些事情,還是親自出馬更好。」

  諾拉看著他下樓打開門走了出去,疑惑地看向華生,「他是清醒的嗎?」

  華生攤攤手,「大概是吧,至少他的實驗還沒炸飛了這間屋子。」

  諾拉有些懨懨地撐著下巴,想起進門時聞到的那股氣味就渾身不適,「看來我要準備更多的謎語了,來應付除了無聊時注射可卡yin,還會在線索中斷時搗鼓可怕實驗的夏洛克·福爾摩斯。」

  「他在報紙上已經登了私人廣告,用來找尋『曙光號』,可到現在還是沒有消息。」華生說。

  諾拉歎氣,「真是一位敬業到令人顫抖的偵探。」

  華生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在我看來,敬業的夏洛克·福爾摩斯,現在煩惱的可不止是這件毫無線索的謀殺案呢。」

  諾拉迷茫地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世界上什麼東西比天還高?』」華生哈哈大笑起來,「如今想來,這個答案倒真的是非常有趣呢,諾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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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四三

  福爾摩斯回來的時候已經接近晚上六點,他看上去似乎擺脫了剛出去時那種抑鬱煩悶的狀態,帶回來了生蠔野雞以及他喜愛喝的白酒。這令郝德森太太很高興,而諾拉則和華生交換了一個眼神,紛紛在彼此眼裡看到了驚訝。

  「發生什麼好事了,夏洛克?」華生調侃道。

  「我和鐘斯談好了。」福爾摩斯風塵僕僕地脫下外套,趕緊喝了一口茶水,接著說道,「他答應我晚上出動一艘員警快艇,在威斯敏斯*頭待命,去抓那位喬納森·斯莫爾先生。」

  華生驚訝,福爾摩斯並不喜歡和倫敦員警廳的人一起行動,他向來看不上那群人的執行力和思考力,儘量減少了和他們的合作,而這次居然選擇與鐘斯那樣的警官一同查案,看來這位斯莫爾先生的確很有本事。

  在餐桌上,福爾摩斯在愉快的時候向來是健談的,天南地北說個不停,從神怪傳說到中世紀陶器,義大利小提琴錫蘭佛學和未來戰艦……不得不說福爾摩斯在某些獵奇方面的研究連專家都望塵莫及,諾拉不是沒見過知識淵博的人,但她確實第一次見到涉獵如此廣泛而……奇異的人。

  在這種明顯是福爾摩斯作為主場的談話中,諾拉和華生則完美表現出了聽眾的耐心和忠誠,不打斷不插話,偶爾附和以及發表少許意見,屋內四人暢懷開飲,賓主盡歡。

  飯後福爾摩斯看了看表,喝完自己杯裡的酒,站了起來,整整有些鬆開的領結,臉上露出意氣風發的笑意,「好了,夥計們,預祝我們今晚成功。華生,我記得你有一支□□是嗎?」

  「的確,軍隊裡用過。」

  「最好將它帶上,馬車馬上就到這兒了。」

  說完這句話,福爾摩斯又看向正用紙巾慢慢擦嘴的諾拉,頓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狀似思考地緩聲開口,「至於諾拉……這趟行動很危險,您不必跟來。」

  「哦?」諾拉驚訝。

  福爾摩斯語氣依舊平穩,「我建議您好好休息,畢竟,您的工作十分重要,您的老闆霍克先生肯定並不希望您在我這份工作中受到無妄傷害。」

  「……」諾拉不解地盯著他,總覺得話裡哪些地方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

  「那好吧。」對於不能參加這次看上去就精彩異常的行動,諾拉表示很失望,她聳了聳肩,略帶失落地回道,「那你們千萬小心,一切順利。」

  「……」福爾摩斯頓了頓,披上風衣,轉身走下了樓梯。

  他們走後屋子瞬間安靜下來。諾拉坐在空曠的客廳裡,昏黃的落地燈照耀她的側臉,看上去極為安靜落寞。

  郝德森太太收拾完屋子看到這一幕,擦了擦手,走過來坐在她身邊,滿懷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溫聲道,「噢小諾拉,瞧你這小可憐模樣,看上去就像是被我們福爾摩斯欺負了一樣。」

  諾拉立刻不甘示弱地挑眉,「欺負?福爾摩斯?呵——」充分表達了內心裡的不屑情緒。

  這幅立刻就生龍活虎的模樣讓郝德森太太眼裡盈滿了笑意,她的手掌單薄但是溫暖,有著特屬於老年人的那種寬厚慈祥感覺,「小諾拉,你可能沒感覺到,福爾摩斯並非不想帶你一起去,而是……」

  她頓了頓,語氣裡夾雜上了促狹的意味,「……而是夏洛克向你表達不滿呢。」

  諾拉立刻露出了「見鬼」的表情。

  「你瞧,夏洛克可從不會在意其他人,可是就我所聽見,他今天可不止一次提到你那位霍克先生。」郝德森太太說到這個就興致高昂,「我想想,他是怎麼說的——『親愛的,親切的,偉大的老闆旗下』,『您的老闆霍克先生』……哈實在是太有趣了,你應該仔細看看你祝他『一切順利』時他的表情。」

  諾拉茫然,「表情?」那時候福爾摩斯臉上有表情嗎?

  「我倒是認為,夏洛克以為你倔強地會跟上去,所以才拿那些話來刺激你。」郝德森太太神秘兮兮地湊過來,「畢竟,霍克先生是一位富裕的單身紳士,開著一家診所,年輕,對你又那麼寬容親切,還邀請你去喝下午茶……無論如何,都比『謀殺案』看上去要浪漫有趣得多。」

  「……」諾拉繼續茫然——寬容?親切?她確定這說的是克利夫蘭嗎?

  「如果你對夏洛克無意的話……」郝德森太太放低了聲音,「我認為那位霍克先生,其實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

  諾拉頓時清醒,「等等等等——」她馬上直起身體,表情嚴肅,一字一頓地重複道,「對——夏洛克——無意?」

  郝德森太太驚訝地看著她,「哪裡有問題嗎,孩子?」

  「哪裡都有問題。」諾拉保持著高度嚴肅,「我和夏洛克一直都是極要好的朋友,您是怎麼認為我和他——恩,這個……有意?」最後一個詞彙被她拐著彎變了調。

  「難道不是嗎?」郝德森太太也茫然了,「我看見夏洛克那天晚上,拉著為你創作的提琴曲,還給你蓋上他的薄毛毯……難道那首曲子不是為你而寫?」

  「……」重點並非提琴曲!——諾拉捂著額頭,歎息,「我猜您大概誤會了,那天我們查案很累了,夏洛克是出於朋友之間的關心才會那麼做,他對待朋友並非冷漠無情——至於那首曲子……上帝,郝德森太太,我完全不認為他是作給我聽的。」

  「是嗎?」郝德森太太充滿懷疑,「可是我看見那張紙上寫著『漫遊在街燈下的姑娘』,這是那首曲子的名字……」

  她忽然頓了頓,臉上露出更加懷疑的神色,「……難道還有另一個姑娘?」

  「……」

  諾拉豎起耳朵,恩?

  「可據我所知,除了你,還有那位阿波里柰成衣店的獨居女士,夏洛克並未結識其他女性……」

  諾拉摸了摸鼻子,「大概他只是無心的。哈,夏洛克·福爾摩斯,對我?有意?」諾拉歡快地笑了起來,就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笑話,「郝德森太太,您可真幽默。」

  「傻姑娘。」房東也笑了起來,「可是除了你,我卻是沒再見到和福爾摩斯如此契合的女伴了,就像是小報上寫的,『如果諾拉夏普與夏洛克福爾摩斯結為夫婦,這並不是令人出乎意料的結局,而是眾望所歸』。」

  諾拉哈哈哈笑出聲,「真的嗎,您完全不用放在心上,郝德森太太,小報都愛這麼寫,因為大家就愛看這些。」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了,露出一種感興趣的,興致勃勃的,意味深長的微笑,「啊……親愛的郝德森太太,如果您想知道這件事是不是真的,我倒是有辦法。」

  對八卦一向熱衷的老婦人立刻湊上去,眼睛發亮,「什麼辦法,我的好孩子,快說來我聽聽?」

  諾拉在她耳邊緩聲說了幾句,郝德森太太臉上露出驚喜,好笑,有趣的表情,緩緩點了點頭,「就按你說的辦。」

  諾拉笑眯眯地作出一個萬事ok的手勢。

  ——可惜她們這番計畫一直等到深夜,福爾摩斯和華生都沒有回家。

  最後郝德森太太實在受不住,先回房休息。諾拉等了十分鐘,最後看向指鐘緩緩走向淩晨2點,終於也沒能熬住起身回房。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諾拉梳洗完畢下樓吃早餐,都沒有看到福爾摩斯的身影。華生疲憊地仰躺在他的沙發上,看上去昏昏欲睡。

  「嘿,華生。」諾拉走了過去,「案子查的怎麼樣了?」

  被驚醒的華生睜大眼睛愣了許久,才漸漸回過神來,繼而露出一個十分欣慰的笑容,「經過一個晚上激烈的追擊,哈——你都不能明白這其中的過程是多麼精彩和艱難,但是我們找到了,那位關鍵人物——喬納森·斯莫爾,我們抓住了他,找回了寶藏……恩,暫且算結束了案子。」

  「具體過程我會在下班後問你們的。」諾拉點點頭,繼而問道,「夏洛克呢?」

  華生指了指樓上,「忙乎了一夜,他大概也筋疲力盡,休息去了。」

  諾拉失望地啊了一聲,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上下打量華生一圈,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明顯精心打理過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刮乾淨的鬍鬚,嶄新的領結,漿洗得十分乾淨的內襯,以及鋥亮光潔的皮靴……再聯想到早上八點不到出現在這裡的情形,諾拉心裡總結一番,最後發表了結論,「——有人在查案過程中出了意外,你現在要去參加葬禮?」

  「……」華生無語地注視她,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您可真會說話。」

  「哦?」諾拉興致勃勃,「還有比這更莊重的事情,值得醫生這麼早起床打扮得如此乾淨整潔嗎?」

  華生聽此,臉上慢慢露出一個抑制不住微微眩暈的,甜蜜的,又忐忑不安的表情,他下意識地整了整端正的領結,清清嗓子,用宏亮而溫柔的聲音告訴她,「……當然,當然了,諾拉——比這你說的這件事要嚴肅,莊重得多。」

  諾拉配合地露出洗耳恭聽的神色。

  「我要和瑪麗·莫斯坦小姐約會了。」華生輕聲說,溫柔而明朗的笑意無法掩蓋地從他那雙眼眸裡浮現出來,「我戀愛了,諾拉。」


第44章 四四

  雖然現在是一八八二年的初冬,但對於華生來說,無異於是他的春天。

  在那件轟動倫敦的「四簽名」案子裡,華生最大的收穫莫過於遇到了他鍾情的瑪麗·莫斯坦小姐,而令人歡欣的是對方亦喜愛他,沒有比兩情相悅更使人高興的事兒了。

  雖然瑪麗沒有找回那份屬於她的財富,但並不影響她和華生的感情發展。醫生在與瑪麗約會了半個月後,作出了一個決定——他要搬出貝克街221b號屋子,找到一個能夠與未來妻子共同生活的地方。

  「雖然很遺憾,但是祝福你,醫生。」晚餐中,諾拉誠摯地道賀,「找到一個稱心的妻子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我為你高興。」

  「謝謝。」華生微笑著舉起杯。

  福爾摩斯慢條斯理地切著盤子裡的雞肉,「雖然我一向認為任何感情都與實際,冷靜和理智毫不相容,我也並不決定結婚,但……還是祝福你,華生。」

  華生哈哈大笑,「話可別說得太早,夏洛克,不過我欣然接受你的祝福。」

  福爾摩斯不以為意地微微一笑。

  「離你搬出這裡還有幾周時間,」諾拉忽然想起了什麼,露出明亮微笑,聲音歡快,「不如我們來個單身派對怎麼樣?」

  話一出口,所有人都一愣。

  「單身……」福爾摩斯慢慢重複一遍,「……派對?」

  諾拉撐著下巴,微微眯著眼睛輕笑,「華生大概不久後就會宣告結婚的消息了,我們可以請熟人來聚一聚,慶祝作為倫敦黃金單身紳士約翰·華生的最後自由之夜。」

  華生眼睛一亮,他喜歡熱鬧的事物,很明顯這個所謂的派對非常附和他的喜好。

  「雖然我並不想掃興,」福爾摩斯派頭十足地擦了擦嘴,一本正經地告訴她,「在我的印象裡,所謂的聚會需要一定的人數才行,不過——熟人?這間屋子裡,所有人的『熟人』超過十個了嗎?」

  「……」諾拉懵了。

  接著她低下頭掰著指頭開始數數,算上這間屋子裡的三位,克利夫蘭,艾曼達,瑪麗,撐死了也就六個算得上熟悉的朋友,她到現在才發現原來她的社交是如此貧乏,簡直就是到了可憐的地步。

  她垂頭喪氣,「好吧,計畫泡湯。」

  旁邊的華生同樣失落地歎了口氣,繼而語重心長地告訴她,「親愛的諾拉,你是如此年輕美麗,應該多出去交朋友,您絕對不乏廣泛的追求者,只要你想的話。」

  諾拉無辜地回視他,「可是我才二十一歲。」意思是她很年輕,並不需要如此多的追求者。

  「您可已經二十一歲了!」華生恨鐵不成鋼,倫敦這個年紀的淑女大多已經有了未婚夫,可諾拉如今仍然每天來回於貝克街和克利夫蘭診所,毫無擔心終身大事的打算。

  諾拉摸了摸鼻子,「可是夏洛克都已經二十九歲了,也和我一樣呢華生。」力證她不是一個人。

  福爾摩斯若無其事地坐到沙發上,慣例地拿起報紙開始

  「那怎麼一樣。」華生苦口婆心,「您再如何聰慧能幹,還是一位女士,年紀再大可就難找到合適的丈夫了。」

  諾拉轉了轉眼珠子,忽然想到什麼,眼睛一亮,翠綠色的眼眸在福爾摩斯平靜的臉上溜了一圈轉回來,狀似無意地漫生開口,「不用擔心,醫生,親愛的夏洛克·福爾摩斯會陪伴我的,不是嗎?」

  廚房裡正在泡茶的郝德森太太立刻探出一個頭,目光迥然地望過來。

  「陪伴……?」華生面色古怪,看了一樣福爾摩斯。

  大偵探似乎頓了頓,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報紙上,看上去很專注,在屋子裡三人都沉默下來之後幾秒,才貌似反應過來,極緩的,拖長的,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hmm,不出意外的話。」

  「……」

  華生手裡的書掉到地上,他似乎懷疑自己聽錯了,眨了眨眼睛,又重新問了一次,「……夏洛克,你明白我們在說什麼嗎?」

  福爾摩斯看過來,挑眉,「難道不是在探討友誼地久天長的問題?」

  諾拉頓時松了一口氣,急忙點頭,「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然後朝郝德森太太得意地使了個眼色,換來對方無可奈何的搖頭歎息。

  華生苦惱地捂住額頭,「上帝啊。」

  他又正了正臉色,很認真地朝諾拉說道,「如果有合適的人,我會幫你留意的,諾拉。」

  諾拉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她並不認為華生是來真的,「隨便你。」繼而圓滑地眯眼笑,朋友間調侃地稱讚一句,「您的選擇一般都不會錯。」

  福爾摩斯意味不明地嗤笑一聲,「我十分懷疑這一點。」

  華生並沒有生氣,反而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噢夏洛克,」他用充滿憐惜同情的目光注視他,「我倒是認為,在諾拉找到那位合適的人後,就會和我一樣搬出這裡,那時可就沒人總能『陪伴』您了。」

  這個問題著實嚴重,福爾摩斯立刻就端正臉色,坐直身體,他的目光在華生和諾拉之間來回轉移,最終定在諾拉身上,其目光裡透出的嚴肅讓諾拉不自覺收斂了看好戲的笑容,低咳一聲,試圖解釋,「那個……華生是開玩笑的,目前為止有眼光的紳士可不會看上我……」

  「那位霍克先生不一定這麼想……」福爾摩斯自言自語般地低喃,繼而回過神,沉默半晌,緩緩點了點頭,「您說得對。」

  「……」華生一愣,他在說什麼?

  「朋友總是有聚散離合的,在遇到你們之後我已經考慮到了這一天。」福爾摩斯語氣很平穩,目光依舊冷靜犀利,並不像在開玩笑,只是用一種思慮周全,毫不意外的態度緩緩說出了口,「唯一的區別,只是可能我會少了一倆位共同分享凶案樂趣,一同發掘有趣知識的夥伴,這和我之前的生活也並無不同。」

  諾拉也怔住了,她沒想到只是一個小小的玩笑,會讓福爾摩斯如此慎重。

  「咳咳。」諾拉試圖緩解這莫名緊張起來的氣氛,聳了聳肩,露出明亮的微笑,「其實你不必如此認真,夏洛克,我和您的態度是差不多的。」

  福爾摩斯這回倒是真的驚訝了,「您……」

  「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合適的人』那番論調嗎?」諾拉笑容不變,「我是認真的,並非因為無聊打發時間才那麼說。您認為感情和實際冷靜理智毫不相容,重視理性高於一切,而愛情會成為破案路上的絆腳石……在這一點上我雖然並不完全認同,但至少,在遇到『那個人』之前,我也是這麼想的,有時候感情的確會影響自己的判斷能力。」

  「……」華生背過臉去,拒絕和這兩個非人類共同探討這個話題。

  「雖然不知道愛上一個人後會變得怎麼樣,但至少,現在來說,」諾拉誠摯地注視他冷灰色的雙眼,語氣篤定,「我會是您忠誠的,永恆的夥伴,不僅僅是分析凶案樂趣,亦或是發掘知識。」

  朋友,夥伴,這個詞彙對於他們兩人來說都是特別的,並不僅顯於他們都是重感情卻不顯露的人,這類人性格冷淡卻極為長情,認可的朋友或是愛侶常常會伴隨他們一生一世。

  而福爾摩斯,華生,郝德森太太,克利夫蘭,都是她認可並且喜愛著的朋友。

  福爾摩斯長久地注視她,一向平靜的臉上慢慢露出溫和的笑意,連聲音都不自覺地放輕了,「是,諾拉·夏普。」

  「啊……如果不是瞭解你們,我會以為你們在演練婚禮誓詞。」華生語氣輕鬆。

  諾拉後知後覺地發現剛剛她的一番話的確看上去有表白嫌疑,不覺尷尬地微微紅臉,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毫無忌憚地滿臉笑意地回道,「大概吧,不過夏利明白我的意思,『誤會』並不是他的特長。」

  福爾摩斯煞有介事,十分配合地唱和道,「是的,沒錯。」

  華生笑著搖了搖頭,「既然如此,我倒是十分好奇當諾拉碰到了那位『合適人選』,會變成什麼樣呢。」

  福爾摩斯斜視他一眼,「也許您沒聽清楚,我可以向您再重複一次,『夏洛克,我和您的態度是差不多的』,by諾拉·夏普。」

  「那如果最後我們的諾拉發現,其實她喜愛的是您呢,夏洛克?」華生忽然問了一句。

  室內忽然安靜了下來。

  諾拉滿臉差異,福爾摩斯也微微露出些許震驚的神色,大概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他安靜了許久,垂下眼瞼,似乎陷入了某種難以解釋的憂慮裡。

  「哈,哈哈。」諾拉尷尬地笑了兩聲,小聲的,咬牙切齒,「多謝了,醫生。」一字一頓。

  華生露出一個微笑,「不用謝,二位。」


第45章 四五

  在破譯「血字研究」案子,「斑點帶子」以及「四簽名」案後,福爾摩斯在倫敦偵探界中聲名鵲起。

  每一天都有不少來自不同階層的人向他尋求幫助,由「尋找丟失的小貓」到「我的姐姐在密室裡被謀殺」難度各異的案子都沒有使他感到過多困惑,最長也不過三天福爾摩斯就破譯了員警廳束手無策的棘手案件,這令他越發出名。

  但與此同時名聲並不能給予他過多的成就感,找不到稱心合意的案子,福爾摩斯整天的生活大多沉浸在搞奇怪研究,吸煙,看奇怪的書籍以及在諾拉的干涉下試圖注射可卡yin溶液的日子裡,直到華生搬了出去,沒多久貝克街221b號眾人就收到了他和瑪麗·莫斯坦小姐的結婚請柬。

  諾拉拿著這張樸素低調的請柬非常憂傷,「不能在婚禮上穿黑色的新衣服,看來我又要花一筆大價錢去阿波里柰成衣店了。」

  自從結實艾曼達以後,在時尚方面一向霸道專橫的老闆娘就不再准許諾拉去其他店裡買禮服,原話是「這完全是侮辱我的手藝,以及品味。」

  「新衣服?」福爾摩斯對此嗤之以鼻,「我倒是記得,那是去年的禮服。」

  「那是我最近買的衣服。」諾拉強調,繼而眼珠子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冷哼,「我記得你也很久沒穿過新衣服了,夏利。」

  福爾摩斯愜意地仰躺在沙發上,吞雲吐霧,「妥帖漂亮的衣服並不能增加人的聰明才智,有精力購置衣服不如多研究我的最新文章《關於拉蘇斯的和音讚美詩的專題》。」

  「我寧願去購置衣物。」諾拉嘲諷道,繼而又問了一次,「您真的不和我一道去嗎,後天可就是華生的婚禮了,他和他的新婚妻子一定不願意看到您這幅……恩,居家模樣出現在婚禮上的。」

  福爾摩斯眯起眼,沒有說話。

  「或者,您實在沒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幫忙。」諾拉興致勃勃。

  「幫忙?」福爾摩斯拖長了聲音。

  「每天至少有兩具屍體需要我的鑒別處理,您完全不需要懷疑我的眼力,三圍多少我一看便知。」

  福爾摩斯嗆咳了一聲,他揮了揮眼前的煙霧,總算在這句話的刺激下清醒過來,用無聊又無奈的神情注視挑眉的諾拉一會兒,歎息,「閑來無事,我接受您的提議。」

  「襯衣,呢外套,領結,靴子,還有禮帽,都應該更新一下。」諾拉挑剔地說,對於朋友的婚禮她還是非常慎重的。

  福爾摩斯整了整衣領,裝作什麼也沒聽見,鎮定地走下了樓。

  他們照舊去了阿波里柰成衣店。

  和福爾摩斯一同逛街是一次非常新奇的體驗,自來到攝政街後,極少體現出女人對美麗事物瘋狂一面的諾拉興致勃勃地指著前方不遠處一位身材婀娜多姿,穿著枚紅色束胸,在袖根部用金屬絲做撐墊長裙,寬簷高帽上裝飾著繁複蕾絲和人造花的女士,「您瞧,那是時下最新流行的衣服,您覺得怎麼樣?」

  福爾摩斯看了幾秒,立刻作出評論,「她應該並不富有,只有這一頂拿得出手的高帽,帽子後簷已經坍塌下去,即使精心保養都無法掩蓋它被使用過度的事實。濃重黑色眼影,劣質鮮豔唇紅,胸口果露線比平常的女性低了三釐米,打扮刻意卻沒有留著長指甲,修建得非常圓潤整齊,工作中應該是經常會用到雙手。裙子在膝蓋的地方比其他處更為褶皺,她常常會做到伏趴的動作。綜合她身上強烈刺鼻的便宜香水,我判斷,她是一個妓-女。」

  「……」諾拉扶額。

  「難道您認為這樣一位女士的衣服,稱得上美麗?」福爾摩斯無不嘲諷道。

  「……我只是非常純粹地請您評價她的衣服,並非推測她的職業。」諾拉極為無奈,「夏洛克,我知道你對女性存在一些不公正的想法,在你的心裡也許非常鄙視妓-女,但如果不是出於生計,我想沒有多少女士會願意用身體服侍男人的。」

  為了加強所說話的正確性,她舉例說明,「還是有很多富有才華的女性,比如簡奧斯丁,比如艾曼達·安納伍德小姐,比如……我。」

  福爾摩斯馬上抓到了這句話裡的漏洞,「有才華的女性……你?」

  諾拉立刻黑了臉,「你想反駁的是哪部分,有才華,還是女性?」

  福爾摩斯平視前方,面色不動,「我們到地方了。」

  阿波里柰成衣店雖然是倫敦小有名氣的訂做禮服的鋪子,但它同時也售賣成品男裝。諾拉推開門的時候老闆娘艾曼達正在低頭畫著什麼,聽到叮鈴一聲,抬起頭,然後瞬間愣住了。

  「噢~」她發出一聲極耐人尋味的輕呼,「快來人告訴我,大名鼎鼎的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居然來成衣店,買衣服?」

  然後才注意到首先進來的諾拉,眼神愈發嫵媚了,「——和一位可愛的小姑娘,女偵探,諾拉·夏普?」

  「下午好,艾曼達。」諾拉無事對方意味深長的笑容,直接說明來意,「夏洛克需要一套妥帖的男裝,至於我……咳咳,我要去參加婚禮,也需要一套漂亮的禮服。」

  「你終於要和夏洛克結婚了嗎?」艾曼達驚訝地捂住嘴唇。

  「……」諾拉麵無表情,「夏洛克,我們走,我想我們需要一個更專業的裁縫。」

  「回來。」艾曼達灰溜溜地哼了一聲,「不解風情的傢伙,我早已收到了華生的請柬,衣服都為你們準備好了。」

  「哦?」諾拉滿臉驚訝,隨即想到了什麼,目光變得小心翼翼,「……是時下最流行的款式嗎?」

  艾曼達斜斜看她一眼,「你想問是不是很貴,對嗎?」

  諾拉摸了摸鼻子,「我們不愧是臭味相投的好朋友。」

  艾曼達嗤笑,「我可不認為你這幅幹煸身材能夠穿出時下淑女們最喜歡裙子的味道,放心,艾曼達出品,絕對是最適合你的。」

  諾拉笑眯眯地點點頭,「當然了當然了,倫敦第一女裁縫。」吹完馬屁,她指了指正抬頭仔細觀看牆上掛著的那副模擬喬爾喬內名畫《沉睡的維納斯》的福爾摩斯,悄聲道,「那麼他的衣服呢?」

  艾曼達挑剔地上下打量福爾摩斯,「夏洛克的風格,穿著睡衣和拖鞋大概就可以去參加一場豪門晚會。」

  充分表達出了對於穿著隨性人士的不屑和鄙夷。

  「那麼即使是華生,大概也會毫不留情地將他趕出去。」諾拉饒有興味地調侃,「我想除了他必備的黑色新禮帽,其他的你大可隨意安排。」

  艾曼達用她那把精緻的小羽扇捂住嘴唇吃吃笑,「你可真瞭解夏洛克·福爾摩斯。」

  「如果我是您的話,會選擇立刻將這幅畫扔出去,然後斷絕和您現任未婚夫的關係。」福爾摩斯忽然開口,說的話卻令人一頭霧水。

  艾曼達頓了頓,含笑的眼睛立刻變得犀利無比,緩緩開口,「……你什麼意思。」

  「安納伍德小姐的生活雖然並不貧困,可也算不上富裕,很顯然買不起這幅即使是模擬也價格高昂的畫作。這幅畫雖然色澤看上去具有一種年代感的陳舊古黃,但畫框是新訂做的,而且外行家大概都不知道,喬爾喬內雖然是這幅畫的擁有者,但他卻並未完成它,除了這位沉睡的維納斯,畫中的景觀和天空都是後來由提香完成的,因此畫中呈現兩種不同的筆觸風格——而這幅畫,和以往的模擬畫不同,它完美承襲了原畫的風格,一副沒有任何缺點的贗品。」

  艾曼達僵硬著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夏洛克。」

  福爾摩斯緩緩轉過身來,他的目光很平靜,冷灰色的眼眸習慣性地審視著一切,用一種分外沉靜,滿滿陳述意味的語氣說道,「讓我先猜測一下,您最近的那位未婚夫,應該來自曼徹斯特的一位志向滿滿的年輕畫家?」

  艾曼達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緩緩白了下去,但目光卻回復了清澈冷靜,輕聲道,「是的,您猜的沒錯。」

  「《沉睡的維納斯》收藏於德國德累斯頓的歷代大師美術館,而最近在那裡有一場開放的美術展,展覽的重點就是這幅畫以及提香的《花神》——報紙上大肆宣傳了這些消息。」福爾摩斯放緩了聲音,「據我所知,上次我來到這裡的時候,這幅畫還不掛在這兒。您不覺得它出現的時機太巧合了嗎?」

  恩?諾拉豎起耳朵,夏洛克什麼時候來過這兒?

  艾曼達垂下眼睛,似乎在思考。

  福爾摩斯看了看表,「不耽誤時間,我就直說了吧。現在那位和您相處得如膠似漆的未婚夫,是一位具有相當天賦的模擬畫畫家,他正在和什麼人合作,預備偷來那副真正的《沉睡的維納斯》,而代替品,就是掛在您店裡的這幅。」

  諾拉一愣,沒想到還會有這麼一出,瞥見艾曼達蒼白沉默的臉,她不由得辯駁了一句,「夏利,你這是純屬猜測,毫無證據。」

  「證據就在這裡。」福爾摩斯忽然伸手,小心取下畫框,然後翻過來,指著畫框後面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那個小小的數字「4.m」,「您看,這代表了某種序號,我會猜測它是第幾次完美複製原畫的含義,而m則是曼徹斯特的代表區碼。」

  也就是說,這種類似的模擬畫一共有4副,而掛在這兒的一副是最完美的成品。

  「您的未婚夫的確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福爾摩斯無不遺憾地說,「而且看上去他非常喜愛您。」

  每個人對情人表達愛意的方式是不同的,而一個天賦卓絕的藝術家選擇了將自己最完美的,巔峰不可超越的作品贈送給了他的愛人。

  「我想您未婚夫的合作者這會兒正為失蹤的『代替品』大發雷霆,滿世界尋找他的足跡呢。」福爾摩斯語氣嚴肅,「妄想偷竊名畫的賊身後往往有不可小覷的勢力,遲早會有人查出您和他的關係。我希望您採取我的建議——關閉這家店鋪,然後搬離市區。」

  諾拉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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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四六

  「很感謝你的提議,夏洛克。」

  沉默了許久,艾曼達終於開口了,她的表情很平靜,不太看得出那雙嫵媚眼眸裡真實的想法。她也不再表露出輕佻的肢體動作,用有些自嘲,有些無奈的語氣說道,「雖然我也懷疑過……但我卻總是願意相信他的。」

  「你現在想怎麼做?」諾拉擔憂地問。

  艾曼達垂下了長長的睫毛,語氣很平淡,「夏洛克的提議也許不太近人情,但我很清楚,這是最好的選擇——我會和他說清楚,然後離開這裡,重新開始生活。」

  諾拉有些驚訝,並沒想到這個平日裡總露出一副圓滑多情模樣的女人在此刻會表現得這麼決絕果斷,也許在其他人看來很為那個癡情的男人不公平,但她也同樣明白,對兩個人來說,這都是最好的後果。如果畫家一旦被找到了連累了艾曼達,其下場不過是做對亡命鴛鴦。

  「好吧。」諾拉垂頭喪氣,為數不多的朋友要離開這個事實讓她的心情黯然無色,「那你的店鋪……」

  「儘快便宜甩租出去。」艾曼達肯定地回答,忽然一頓,目光倏爾移到她身上,「親愛的,你想開店嗎?」

  「……?」諾拉一愣,「你的意思是……」

  艾曼達露出她熟悉的,調侃而興致勃勃的微笑,「既然都要離開,不如你買下我的店子,怎麼樣?」

  「沒錢。」諾拉更果斷地回答。

  艾曼達不悅地瞪視,「你不是做著兩份工作嗎?怎麼,夏洛克虧待了你?」

  諾拉的目光悄悄移到了若無其事的福爾摩斯身上,摸摸鼻子,「那倒沒有。」

  「不如這樣!」艾曼達一拍手,笑眯眯,「你先盤下我的店子,除了拿去做妓-院,其他隨你,賺的錢我們三七分,一年寄給我一次,我會發電報告訴你我的地址,怎麼樣?」

  諾拉有些傻眼,「可、可是我不會做生意。」這完全不是她的特長。

  「你難道不想自己開一間診所嗎?」艾曼達循循善誘。

  諾拉思考了半晌,然後猛地頓悟,「啊!當然——當然了,」她轉過頭去,徵詢福爾摩斯的意見,「我記得華生以前是一位優秀的軍醫?」

  福爾摩斯挑眉,「是的。」

  「不如我們合夥盤下這間店鋪,用來作為華生的私人診所,怎麼樣?」諾拉眼睛一亮,「我,你,華生,共同出資,利潤分成之後再商量,您覺得呢?」

  福爾摩斯低頭想了想,沒有什麼異議,「我不反對。」

  「那就這麼定了,我明天就去找華生說。」諾拉一錘定音。

  …………

  華生最後同意了這個幾乎是驚喜的建議,他一直很想自己開一家診所,但苦於黃金地段租金太貴,亦或是能夠支付的地方卻又交通不便,而現在得到阿波里柰成衣店這個機會,他毫不猶豫地把握了。

  最後商議的結果是華生再找兩個雇工來幫忙,利潤根據出資來計算,諾拉二成,福爾摩斯三成,他拿一半。

  「不出意料的話,我希望在明天的婚禮上能夠看到你們。」臨走時華生特意如此囑咐,他很清楚福爾摩斯的性格,尤其擔心他會因為一件突如其來的奇案而爽約他的婚禮,為了保證這一點,他慎重地告訴諾拉,「親愛的諾拉,請你務必好好看著他。另外,我可不希望婚禮上再出現類似于安納伍德小姐這樣的狀況。」

  言下之意,你給我好好安靜地參加婚禮做見證人,不要再搞出什麼么蛾子了。

  諾拉起三根手指,誠懇道,「我發誓,二十四小時之內我都不會讓夏洛克離開我的視線。」

  福爾摩斯哼哼,充滿輕蔑。

  婚禮定于坎伯維爾聖馬可教堂內,早上八點諾拉就和打扮一新的福爾摩斯來到了這裡。和他們這種孤家寡人不同,華生的人緣一向不錯,婚禮的賓客眾多。諾拉遞過請柬走入教堂,掃視了一圈,然後十分驚訝地發現,她的老闆霍克先生居然也在此列!

  「克利夫蘭?」她看著角落裡正無聊左顧右盼的高瘦男人,放下因為出於禮儀而挽著福爾摩斯的手臂,剛要邁步,又想起什麼,轉頭看著福爾摩斯,「夏洛克,我看見了克利夫蘭,我想去打聲招呼。」

  雖然話是如此說,步子卻已經邁了出去,不料福爾摩斯抬步居然也一起跟了過來,她驚訝地注視他,只換來福爾摩斯平靜的臉色,「舊相識,不如一同去打聲招呼。」

  「你平時可沒這麼熱心……」諾拉嘀咕,並未反駁他,在接近克利夫蘭之後,從身後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嘿!」

  克利夫蘭肩背一僵,緩緩裝過頭來,諾拉就對上了一副面無表情的僵屍臉,「……」

  「沒想到您也會來這裡。」顯然在這種場合看到為數不多的熟人,諾拉十分高興,「昨天我拜託您的時候,您可沒說要來呢。」

  克利夫蘭的目光緩緩上下遊移了一圈,有些驚疑不定,遲疑地開口,「……你穿的……是裙子?」

  諾拉的禮服是一件淺藍色的坎肩長裙,她身形瘦削,比同齡姑娘要高挑,一頭紅發捲曲亮麗,看上去十分精神引人注目。在面對克利夫蘭時總是紮在一起的長髮此刻披散下來,掩去了在外的淩厲鋒芒,他一時間倒是有些愣住了,以為認錯了人。

  說到衣服問題諾拉就開始愁眉苦臉,「阿波里柰的禮服……如果您再不給我加薪,我可要去賣身養活自己了。」

  克利夫蘭頓時板起臉,目光嚴肅,格外慎重地告訴她,「我已經給你加薪過,總下個月開始算起。」

  「……」諾拉歎氣,「我就知道,不能和您開玩笑。」

  「如果有些保鏢能夠更為敬業地履行自己的職責,薪水從來都不是問題。」福爾摩斯鎮定地開口。

  克利夫蘭的目光移到他身上,依然平靜,「夏洛克·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伸出手,「我們見過一面,克利夫蘭·霍克先生。」

  克利夫蘭點點頭,握手,「和諾瑪合照的那個人。」

  「……」福爾摩斯極短暫地怔了怔,合照?繼而立刻反應過來,「您說的是那次《每次星報》的採訪?」

  克利夫蘭非常矜持地小幅度點頭,目光瞥向諾拉,「你,依然和他住在一起?」

  「是的。」諾拉笑眯眯,「貝克街221b號是我的家,夏洛克和郝德森太太都是我的親人。」

  「我可不記得我有一個叫諾拉·夏普的親妹妹。」福爾摩斯立刻反唇相譏。

  諾拉馬上作出一副受傷的表情,「夏利,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你還如此見外嗎?」

  克利夫蘭在兩人直接看了看,十分平靜地開口了,「如果你需要,可以住在我那邊。」然後頓了頓,注明理由,「那樣,每天都可以直接工作,不必來回跑動。」

  「謝謝您的好意。」沒等諾拉說話,福爾摩斯微微笑了笑,語氣溫和,卻是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了,「但郝德森太太待諾拉十分好,她捨不得離開那兒。」

  頓了頓,又看向諾拉,目光深邃,「況且,您對複雜有趣的各類案子,更有興趣,不是嗎?」

  「……」

  克利夫蘭微微皺眉,對這個搶了下屬時間和精力的偵探開始有了不滿。

  諾拉睜大眼睛,有些結結巴巴地打斷這奇怪的氣氛,「我、我很感激你的邀請,克利夫蘭……不過,你、你可能不太明白……那個……未婚男女……咳咳……是不可以單獨住在一起的,正常情況下。」

  克利夫蘭不太服氣,「你和夏洛克·福爾摩斯——」

  「嘿!諾拉,夏洛克!」遠遠的,作為主角的華生看到了這邊,興奮地走了過來,繼而發現還有一個人站在這裡,愣了愣,露出友好的笑容,「你好,霍克先生。」

  他的笑容很真摯,克利夫蘭回了他一個幾乎看不出痕跡的微笑,「恭喜,華生。」

  華生哈哈大笑,他穿著新郎禮服,頭髮熨帖整齊,看起來精神煥發,眼睛裡充斥著滿滿幸福得意的光芒,諾拉發現了這一點,不由得有些羡慕地說道,「您今天非常帥氣,華生,你和瑪麗會是一對美滿的夫妻。」

  「恭喜。」福爾摩斯很簡潔地道賀。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其他表情,但諾拉卻十分明白,華生結婚以後自然是會減少和他一同冒險的時間,對此他一定非常不滿。

  華生看了一眼不遠處正在接待其他賓客的瑪麗,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我可為你們作出表率了,我的朋友們,雖然我之前也十分清楚我會是最早成家的一個,但——」

  他的眼睛在克利夫蘭,諾拉和福爾摩斯身上轉了一圈,眼裡的神色明顯是興味十足的,「諾拉,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你找到那位『合適的人』了嗎?」


第47章 四七

  許久不見,華生還是這麼的……喜歡神補刀。

  「親愛的,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我想瑪麗現在一定在呼喚她的丈夫呢。」諾拉趕緊轉移話題,板起臉加重了語氣,那副急忙想趕走他的樣子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

  華生似笑非笑地哈了一聲,學著她的樣子聳聳肩,「好吧,我就先過去了,你們可不要打起來了。」

  「……」

  諾拉松了口氣,一回頭就看見克利夫蘭極為嚴肅的臉,以及福爾摩斯挑高眉微微眯著眼注視她的樣子。

  「……」諾拉摸了摸自己的臉,感到很莫名,「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沒有。」福爾摩斯極快地回答。

  克利夫蘭乾脆轉過臉去,面無表情地瞪著窗外蔚藍的天空以及行人。

  婚禮正式開始於中午,按照傳統會有一場稱為「婚禮早餐」的正式午餐。所有的賓客在侍者的招待下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穿著妥帖黑禮服的華生,以及白色婚紗頭戴珍珠裝飾頭紗的瑪麗站在正前方,含著笑意注視著所有人。

  「叮——」主持婚禮的牧師是一個中年男人,微胖,看上去慈眉善目十分親切。他敲了敲手裡的玻璃杯,清脆的聲音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今天——」他清了清嗓子,沉穩和緩的聲音在教堂內回蕩,「是約翰·華生以及瑪麗·莫斯坦小姐這對新人的結婚儀式,作為他們愛情的見證人,我,斯坦森·霍布斯,非常榮幸地站在這裡,慶祝這場平凡而偉大愛情的勝利。」

  「主耶穌說:『上帝所配的人便不可分開。這一生一世的愛情,因為今天而完美。』你們選擇了彼此,決定了彼此,那麼就要一生相伴,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要一起走下去。一夫一妻,彼此忠誠,不可拆散。」

  諾拉專注地看著他們,那對新人眼裡的幸福和明亮是無法欺騙的,她看著看著,不禁微微有些羡慕,也有些失落。

  能夠找到自己喜歡的也喜愛自己的人並且與之度過一生,大概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吧。

  牧師轉過身,臉色漸漸嚴肅起來,聲音放低了下去,「約翰·華生,你願意承認接納瑪麗·莫斯坦為你的妻子嗎?」

  華生鄭重地回答:「是的,我願意。」

  牧師又繼續來詢問他:「你當以溫柔耐心來照顧你的妻子,敬愛她,唯獨與她居住。要尊重她的家庭為你的家族,盡你做丈夫的本份到終身。不再和其他人發生感情,並且對他保持貞潔嗎你在眾人面前許諾願意這樣嗎」

  華生露出欣然微笑:「我願意。我願意承受接納瑪麗·莫斯坦做我的妻子,和她生活在一起。無論在什麼環境,都願意終生養她、愛惜她、安慰她、尊重她、保護她。不和其他人發生感情。」

  瑪麗眼裡湧出了淚花,臉色露出一片紅暈。

  於是牧師回過頭來詢問她:「瑪麗·莫斯坦,你願意承認華生為你的丈夫嗎?」

  瑪麗聲音溫柔地回答:「我願意。」

  「你願意到了合適的年齡嫁給他,當常溫柔端莊,來順服這個人,敬愛他、幫助他,唯獨與他居住。要尊重他的家族為本身的家族,盡力孝順,盡你做妻子的本份到終身,並且對他保持貞潔?你在眾人面前許諾,願意這樣嗎?」

  瑪麗頓了一下,旁邊的華生立刻露出緊張的神色,她微微笑了笑,聲音篤定而清晰:「我願意。我承受接納約翰·華生做我的丈夫,不論貧困富裕,生病或者健康,愛他,尊重他,和他生活在一起,保持貞潔,直至一起離開這個世界。」

  她調皮地將誓詞改動了一下,但華生絲毫沒有生氣的跡象,他專注地看著她,看上去似乎感動極了。

  牧師莞爾一笑,「那麼請新郎新娘交換信物。」

  他們的戒指是金制不戴任何裝飾的,內側銘文鐫刻著他們各自姓氏的開頭字母。當華生與瑪麗交換戒指後擁抱親吻在一起,台下頓時響起了極為熱烈的掌聲,甚至是口哨聲。

  「這可真是感人極了。」諾拉裝模作樣地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淚,卻不自覺地露出笑容,「令我也有結婚成家的*了。」

  福爾摩斯一直放空的目光忽然凝聚起來,他轉過頭,灰色的眸子一動不動地注視她,聲音平穩,「我記得,不久前您曾經告知過我,關於那番『最忠誠跟隨夥伴』的感人論調。」

  諾拉頓了頓,眼珠咕嚕嚕轉了一圈,忽然興起了作弄他的心思,彎著眼睛笑眯眯地回視他,「噢,親愛的,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向您告白了,您將如何呢?」

  福爾摩斯這次鎮定了許多,不見上回震驚困惑的模樣,他探究地盯著她的眼睛,發覺了其中調侃興味的意思,目光不覺移開了,看向臺上那對低語的愛人伴侶,語氣也不由得放低了,「如果是如此……大概我們是無法再做朋友了。」

  諾拉一愣,她的心突然就漏了一拍,露出些許自己也不知的慌張神色。她勉強鎮定下來,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那雙一向理智的眼眸此刻也是冷靜認真的,並不像是在開玩笑。諾拉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笑了笑,語氣故作輕鬆,「那我可捨不得呢,夏洛克,非常慶倖我們沒有彼此愛慕。」

  福爾摩斯直視前方,語氣溫和低緩,「……我也是。」

  你也是?你是同樣捨不得呢,還是同意沒有彼此愛慕?諾拉在心底歎息。

  四周都是恭喜慶賀的聲音,諾拉有些怔愣地坐在他們中間,緩慢地思考著一個問題,即使他們都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但這種是朋友也勝過朋友的關係能夠維持多久呢?她欣賞著他的聰明才智,他的高傲和品格,他的犀利言語和柔軟心腸,他們是如此的一見如故,分享著每一件複雜的案子和有趣的八卦,相互傾授自己熟悉的知識。他們是如此親密,也許在不知情人的眼裡他們只是缺少了那一堆繁複儀式罷了,可只有他們自己明白,大概也只能走到這一步了,越過那一條線,他們的友情也只能終止了。

  福爾摩斯向來是個自律而理智到可怕的人,愛情在他的生活裡不佔據絲毫分量,對於他來說這玩意只能是累贅,無用的附加品,影響人清醒思考的毫無存在意義的東西。他絕不會讓自己陷入那種愚蠢而整天冒著粉紅泡泡的可笑境況之中。

  至於她?即使現在她自覺並無愛慕的想法,但又能維持多久呢?當她以後遇到了覺得合適的另一半,他又是否能夠接受福爾摩斯這樣的存在呢?而更關鍵的是,在她的世界觀裡,還有比福爾摩斯更符合她認知情趣的紳士嗎?

  諾拉揉了揉臉頰,苦惱地歎息。

  難道繼華生之後,她也不得不考慮搬出這所她唯一感到家一樣溫暖的地方了嗎?

  「您在想些什麼?」看到諾拉這一副發呆的模樣,福爾摩斯不自覺地問道。

  諾拉立刻擺了擺手,「沒什麼,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而已。」

  「無關緊要?」福爾摩斯重複了一遍,繼而嗤地挑眉,「無數從書上得來的知識經驗告訴我,每當一位女士用這樣的詞彙來搪塞答案時,所謂的後果往往是災難性的。」

  諾拉斜眼,「真難為您將我當成『一位女士』了。」

  福爾摩斯一本正經地回答,「您一直都是。」

  諾拉沉默了半晌,才放棄似的笑了笑,輕聲道,「其實我在考慮克利夫蘭的建議。」

  福爾摩斯眼睛一凝。

  「他說得沒錯,我這樣的人也不在乎所謂的名聲了,如果我搬過去大概工作也變得更稱心如意一些,也不會引起所謂『我愛慕您』這樣的誤會。」諾拉萬分無奈。

  福爾摩斯不自覺緊緊皺眉,「既然您明白是誤會,又何必……」

  「因為我害怕有一天,它在我心中不再成為是誤會。」諾拉緩緩開口,「可我非常珍惜和您的這段來之不易的友誼,如果因此而放棄它,我想我會非常痛苦,而我不願意看到這種場面。」

  福爾摩斯一呆。這是真正的怔愣住了,他極少會出現這種反應。

  周圍是那麼熱鬧,人聲鼎沸,各自談笑風生,每個人的臉上幾乎都帶著祝福和美好的微笑,空氣中滿是甜蜜微醺的香氣,甚至可以聽得到侍童輕哼出的不知名的小曲,刀叉相碰的金屬聲,酒液流淌的濃烈氣息……而諾拉就坐在這一切的中間,翠綠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臉上帶著柔和微笑,可眼裡神色卻分明是無奈而微微憂鬱的。

  福爾摩斯注視著她,仿佛瞬間明白了什麼,灰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嘴緊抿了起來。明明周圍是那麼喧囂吵雜,他卻只能看到那一雙眼睛,那一個人,似乎其他所有人的聲音和氣味都一瞬間離他遠去了。

  就如往常每天的互相調侃一樣,他每一次都比別人更快地明白她所說的話。

  這一次也不例外。


第48章 四八

  離華生的婚禮已經過去一個星期了。

  如果拿一個詞彙來形容當今貝克街221b號的狀態,那麼就只有一個是最為恰當了,那就是——古怪。

  大概是工作時間交錯的緣故,郝德森太太不止一次看到例如「諾拉出門,夏洛克回家;而夏洛克出門了,諾拉下班」這樣陰差陽錯的場面。但當事人表現得足夠鎮定平靜,就連她都完全看不出其中的怪異來。好在婚禮那天,不知道福爾摩斯究竟與諾拉說了些什麼,她總算沒再提搬出去這回事,依舊是安安穩穩地在這裡住了下來。

  直到八四年初的一個晴天,夜晚六點的樣子,諾拉剛剛從診所裡回來,而幾乎消失了大半周之久福爾摩斯終於十分稀罕地准點回到了貝克街,兩個人在一周內再次碰面,古怪地注視了一會兒後齊齊轉過頭,一人百無聊賴地盯著窗外的風景,而一人則看似十分專注地低頭研究今日新聞。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這假樣的靜謐,幾秒鐘後,許久不見的格萊森警長邁著大步子踏上了樓,沒來得及和他們打招呼,就喘著粗氣,急忙開口道明正事,「有——有新案子發生了!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不慌不忙地從報紙裡抬起頭來,仍然那副令人牙癢癢的鎮定模樣,不急不緩地開口,「這個城市天天都在發生新的謀殺案,這並沒有什麼稀奇的,格萊森。」

  「這次不同!」格萊森不想承認員警的無能,但事隔一天依舊找不到任何線索足以證明它的棘手,如果不是出於上級和輿論壓力的無奈之選,他是打死也不會找到這裡來的。

  格萊森的態度令福爾摩斯很滿意,他越著急就越說明這件新案子的難度,他坐在沙發裡欣賞了一會兒對方跳腳的可笑模樣,才合上報紙,矜持地站起身來,拿上外套,微微一笑,「那倒是令我對此產生了興趣,走吧,格萊森——」

  說到這裡,他忽然頓了頓,眼裡罕見地露出有些猶疑的神色,將原本急吼吼想要衝下樓的格萊森氣得滿臉通紅,「又怎麼了?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垂下眼睛想了想,然後轉過身,對坐在窗子旁邊正努力充當隱形人的諾拉開口說道,「不介意的話,您不如和我一同出門吧?」

  諾拉一愣,立刻轉頭看向他,不出意料對上了那一雙冷灰色的沉靜而又深邃的眼睛。

  依舊如此理智淡定,毫無波瀾,一如什麼都沒發生的模樣。

  這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那個鼎鼎大名多智近妖的大偵探,他向來不會為一些無聊乏味的事情所困擾。

  於是諾拉也微微一笑,站起身來走了過去,嘴裡說道,「當然,我是您最忠誠的夥伴,不是嗎?」

  那個輕飄飄的「was」讓福爾摩斯眼睛閃了閃,他分不清她究竟是故意的,還是無意如此說。

  但他還是秉持著紳士禮儀對她作出了一個「女士優先」的手勢,跟著她身後安靜地走了下去。

  冬末的夜晚仍舊很寒冷,出門匆忙的緣故諾拉內裡穿著一件薄薄的襯衫外面只套了一件毛呢短外套,外面呼嘯的風瞬間將她的臉吹成了透著微青的蒼白。她趕緊坐進馬車,待福爾摩斯關緊了車門杜絕大部分冷風後,才伸出手輕輕哈氣取暖。

  「我很抱歉。」福爾摩斯忽然開口道,「我沒有考慮周全外面的天氣以及您的心情,如果您後悔的話……」

  諾拉詫異地看他一眼,隨即微笑,「我的心情似寒冬,倒不覺得外面有多麼的冷。」

  福爾摩斯愣了愣,倏爾沉默。

  諾拉沒想到這句近乎玩笑的話會令福爾摩斯當真,但是當著格萊森的面她也不好作出解釋,只好變通地轉移了話題,「好久不見,格萊森先生,這次您又給我們帶來了什麼樣的驚喜呢?」

  格萊森早已看過報紙對這位元不同尋常女士的報導,這次倒不像往常那樣輕視她,出乎意料耐心地說出了原委,「這次可出了大麻煩了……就在前天,大概是晚上九點半左右,一個清掃火車的男人在查令十字站的一個停靠火車車座下發現了一具女性屍體,腹部有一個很深的致命創口,醫生判斷是失血性休克而死。關鍵是,你們可想不到她是誰——知道倫敦的多蘭香水鋪嗎?對!就是那個很有名的香水大師喬伊絲·貝爾的多蘭香水鋪,死者是他的孫女謝麗爾·貝爾,今年二十四歲,死的時候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多蘭香水鋪的名號諾拉曾經在艾曼達的口裡聽說過,是一個很有名氣的店鋪,倫敦裡幾乎所有上流圈子的淑女都會在那裡購買新出的潮流香水,而現在店鋪的當家者也擁有一段十分勵志的人生經歷,據說他父母早亡,跌跌撞撞來到了倫敦,幾番周折之後進入這間當時還是喬伊絲·貝爾掌管的鋪子,在其名下當了個學徒,後來他得到了老人孫女的喜愛,加上本身天賦不錯,又肯吃苦,最後在與謝麗爾訂婚之後得到了這間店鋪的經營權,這幾乎是倫敦小報裡最愛的幾個名人小八卦之一了。

  不過讓諾拉感到驚訝的並不是這個——

  「謝麗爾·貝爾?」她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倒是想起了什麼,愈發驚異,「那個傳聞裡成天瘋瘋癲癲疑神疑鬼的貝爾小姐?」

  格萊森撇了撇嘴,「我看您是看多了那些小報八卦,它們說的東西可不能盡信——您應該想想,誰會去謀殺一個精神不正常的孕婦呢?」

  諾拉微笑,「您可就錯了,格萊森先生。根據大部分小說裡來看,對丈夫下手的,往往是嫉妒成狂的妻子,而對妻子下毒手的,一般也會是心懷鬼胎的丈夫。」

  這回格萊森乾脆翻了個白眼,根本懶得理會她這番調侃般的無厘頭推測。

  晚上接近七點的光景,查令十字車站幾乎已經沒有了乘客,格萊森將他們帶到了開往吉林漢姆站經由格林威治站的蒸汽火車旁,車頭寫著一行「60613」的序號。車裡沒有一個人,黑黢黢陰森森的,只有兩個年輕的員警站在附近,百無聊賴地說著閒話,看到格萊森帶人來到了這裡,他們探究地打量了一會福爾摩斯和諾拉,目光尤其在後者身上停留了許久。

  格萊森沒有理會他們,直接帶著二人從一扇開著的門那走了進去。

  「屍體被發現在三號車廂的82a車座下,」格萊森邊走邊說,「我們找了好幾個醫生,所得出的結論都是差不多的,所以我想,也許應該在您這兒能夠有什麼不一樣的發現。」

  「希望如此。」福爾摩斯說道。

  由於警長的特地吩咐,這輛列車已經停止了運行,因此也引來了許多記者報刊以及商業人士的好奇,火車站出資人不著痕跡地找到警察局施壓,為了減少對公司的影響,務必要用最短的時間內找出兇手降低負面新聞,格萊森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忍著被搶風頭的不悅找到福爾摩斯。

  屍體不允許被任何搬動,因此格萊森吩咐他們也站遠點,才一把掀開了袋子。

  一個擁有長長褐發頭髮的姑娘面色恐懼地擁抱著自己的肚子,整個人如娃娃一般蜷縮在椅子下面,她雙目緊閉,眼角似乎仍有淚水痕跡。穿著衣料名貴的裙子,脖子潔白如玉,即使死後也看上去非常光鮮美麗。她的腹部蓋著一張棕色的亞麻布毯,有血跡從下面滲透出來。諾拉動了動鼻子,從她的身上聞到了一股非常熟悉的香味。

  「下面就是令人搞不明白的地方。」格萊森如此說著,然後掀開了毛毯。

  血淋淋的一片,年輕女士的腹部有一個深深的血洞,剛才被毯子給掩蓋著,現在乍一看來簡直是觸目驚心。這應該就是她的致命傷了,但令人疑惑不解的是,傷口呈現並非往常匕首所造成的情狀,創口面積不大,倒像是某種圓柱狀物體所造成的。

  布毯被掀開後,那種氣味愈發明顯了。諾拉頓了頓,才轉頭有些遲疑地問道,「這個味道……橄欖油和迷迭香?」

  後者她可以理解,畢竟女士香水裡經常用到這類植物,但橄欖油?雖然這種東西發明很早,但直到二十世紀前中期才普遍流行起來,對於還處於十九世紀末尾的英國來說,仍然屬於一般稀缺品。

  「這就是我很奇怪的地方了。」格萊森皺著眉頭,「醫生告訴過我們,兇手在向這位女士捅了殘忍的一刀之後,卻又往她的傷口出撒了這種東西,我沒記錯的話……是為了止血?可是,幫受害者止血的兇手?……哈,報紙大概最喜歡這種玄而又玄的謎案了。」

  福爾摩斯觀察了半晌,低頭思考幾秒後,又抬起頭來,朝格萊森問道,「發現這具女屍的人,現在在哪?」

  「你有線索了?」格萊森眼睛一亮。

  福爾摩斯慢條斯理地笑了笑,「的確有,而第一個線索則是——這位謝麗爾·貝爾小姐原本在脖子上戴有一條名貴的,大概是雪花形狀的寶石項鍊,根據旁邊膚色的些微不同可以判斷出來,而現在項鍊不翼而飛,我不得不懷疑那位清潔工是否私底下偷偷拿走了這個珍貴的線索之一。」

  格萊森呆了一呆,隨即憤怒地朝外面大喊,「克裡特!給我把那個掃火車的人帶過來!」

  然後轉過頭立刻擺上笑容,「其他線索呢?」

  福爾摩斯卻賣起了關子,他看向諾拉,「夏普小姐看上去似乎發現了什麼,您不如問問她的意見。」

  格萊森無法,只好無奈地又轉過頭去,「夏普小姐?」

  「你們難道不覺得奇怪嗎?」諾拉蹲在地上目光四處尋找,微微皺緊眉頭,「從吉林漢姆開往格林威治,一個獨自前來的年輕女子坐著火車,卻沒有人發現她的行李根本不在屍體旁邊嗎?」

  她的目光愈發深了下去,「是她粗心大意地忘記帶上行李,還是有人故意拿走它們了呢?是誰?兇手?如果他拿走了行李,那又是不是證明他和死者非常熟悉,而且掌握了他不能見人的證據?」

  「最重要的是,殺死她的兇器,至今在哪?我猜測你們肯定沒有找到合適的東西。」

  格萊森被猜中心事地一呆,而福爾摩斯則滿意地微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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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四九

  「那麼其他的線索呢?」似乎有門道,格萊森迫不及待地詢問,也顧不得這位發表意見的是他最看不起的女人。

  「這個。」諾拉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和大拇指撚起蓋在女屍身上的薄毯子,即使已經被血染紅了一小半,也能清楚分辨它的質地,「這是純亞麻編織成的薄毯,您看,它的經緯線粗細很均勻,落腳編織密實卻也不會過於厚和硬,呈棕色並且有光澤,吸水度良好——難道您不會感到很奇怪嗎?這明顯是有錢人才能擁有的東西,卻被蓋在一具屍體身上?」

  「也許本來就是屬於這位貝爾小姐呢?」格萊森猜測。

  諾拉搖搖頭,「不可能。謝麗爾·貝爾是喬伊絲·貝爾先生的孫女,多蘭香水鋪的當家夫人,即使她的風評不好,可沒有人置喙她穿衣搭配的選擇,而這件亞麻布毯無論從顏色還是質地來說,都不會是一位精緻淑女的首選。這件毛毯的主人,另有其人。」

  格萊森更迷茫了,「您的意思是,還有第二個目擊者?」

  諾拉無語地看他一眼,簡直是孺子不可教也,她皺緊眉頭,語氣略為沉重,「不,格萊森先生,沒有第二個目擊者,因為這個亞麻布毯,屬於殺死這位夫人的兇手。」

  她歎了口氣,「這次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經驗豐富,而且頭腦冷靜,同時具有敏捷身手與殘酷內心的謀殺者。」

  「我們要找的是一個有從醫經驗的軍人。」福爾摩斯開口了,語氣十分篤定,「他顯然是有備而來,跟蹤這位貝爾小姐上了火車,他準備了很久,知道抓住合適的機會,才在人跡稀少的地方——例如廁所,或者是過道間,殺害了她。我之所以猜測他有過從醫經驗,是因為他的手法——您看傷口,創口平整,兇器只俐落的一下,就捅破了肝臟,之後他大概是捂住了她的嘴,將她拖到了密閉的地方,為了防止有乘客發現奄奄一息的受害者,他先是用方便攜帶又不引人懷疑的橄欖油幫她止血,順便用這份亞麻布毯吸收了噴湧而出的血液,之後優雅地走了出去,任由貝爾小姐在絕望中失血休克而死,他則了無痕跡,悄然消失于人群之中。」

  福爾摩斯繼續推測,「兇手應該和被害人沒有什麼過多的仇怨,但他心腸卻非常殘酷,享受人命緩緩掙扎消亡的快感,除了醫學經驗,他應該家底不錯,而且具有良好的受教育經歷。至於他為什麼拿走被害人的行李……我猜測,應該是出於他的雇傭人要求,而裡面有一件非常重要的物證,直接威脅到他的名譽安全。」

  「雇用人?」格萊森一驚。

  「沒錯。」福爾摩斯面色凝重,「如果我的推測沒有失誤的話,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經驗豐富的職業殺手。」

  諾拉緩緩抬起頭,故作輕鬆地聳聳肩,「看來,我這個保鏢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呢。」

  格萊森不太信任地瞥她一眼,「夏普小姐,我們這可不是鬧著玩。」

  對於格萊森的質疑,諾拉只是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

  格萊森又轉過頭,十分嚴肅地告知福爾摩斯,「您是知道的,這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謀殺案……唔……它涉及一些複雜的經濟交易以及某些人的顏面……所以我希望,您能儘快找到兇手,否則我們都沒好果子吃。」

  諾拉笑眯眯地問,「你上司給了你多少天時間破案,格萊森?」對於員警那一套,她在熟悉不過。

  警長有些尷尬地摸了摸下巴,「……三天之內。」

  「足夠,甚至時間充裕。」福爾摩斯自傲地說,毫不掩飾他眼裡的微笑神采和倨傲風範,「大概只要一天半,我就可以找出所有的疑點,甚至捉拿兇手。」

  諾拉繼續笑眯眯地看著他,她很欣賞甚至喜歡他這份自信,福爾摩斯從來不知畏懼不前是何物,而聰明自信的男人則是最性感的。

  「我想貝爾小姐的家人以及丈夫以及知道這個消息了吧,格萊森?」

  警長點了點頭,露出愁苦的神色,「當然,不然你以為,誰向我們這些可憐又勞苦的警探們施壓?」

  福爾摩斯拍拍手站了起來,他沒有再看屍體一眼,只是讓格萊森吩咐員警收屍,自己則下了火車,在街道上攔下一輛馬車,才回身對他們說道,「既然如此,我們不如去拜訪一下正處於失去妻子的痛不欲生的丈夫,您覺得呢?」

  自然是毫無異議。

  多蘭香水鋪位于倫敦西區的沙夫茨伯裡大街中間,是一家格調高雅常年彌漫著各式迷人香薰的商店。雖然店主掛上了「暫停營業」的標誌,但當格萊森敲響門並證明自己身份後,那位有著傳奇經歷充滿勵志探險精神的曾經的學徒,現在的老闆伊森·裡德先生親自打開了門,將他們迎了進去。

  他是一位大概三十出頭的年輕人,長相頗為英俊斯文,看上去彬彬有禮,一雙藍色眸子裡帶著眸子令少女著迷的憂鬱神色。似乎妻子的死亡對他的打擊很大,他看上去很憔悴,眼眶微青,似乎一天一夜都沒睡好的模樣。

  作為倫敦潮流圈香水領頭人的多蘭香水鋪,自然是擺設華美精緻,晶瑩透明的玻璃瓶子放在鋥亮的玻璃櫃裡,裡面的液體大多呈現迷人的粉色或者淺紫色,即使是不愛塗抹化妝品的諾拉都經不住多看了幾眼。

  談起自己死去的妻子,伊森顯得非常痛苦,他捂著臉,似乎又後悔又愁苦,「……我不該那麼對她說話的……我向來知道她的脾氣,那麼脆弱,就像這些玻璃瓶一樣……我不該說那些話,對她發脾氣,這都是我的錯……」

  「你說了什麼,裡德先生,令像玻璃瓶一樣脆弱的貝爾小姐做出了乘火車離家出走的舉動?」格萊森眼神犀利地質問。

  伊森憂鬱地垂著頭,「就在前天,我們吵架了……因為我擅自向一位富有的外地商人高價售賣了屬於她祖父的一個香水配方,她非常生氣,歇斯底里地向我發脾氣……原諒我,可是我心裡很清楚,我們的生意最近並不好,需要一大筆錢來維持店鋪的周轉,售賣那份配方實在是無奈之舉……我向她解釋過,可她完全聽不進去。」

  福爾摩斯思考幾秒,然後開口問了另外一個問題,「您的妻子已經懷孕三周了,這件事您知道嗎?」

  伊森很明顯的愣了一下,這個表情所透露出來的資訊不言而喻。

  「懷孕?」他喃喃重複了一遍,眼裡的神色愈發痛苦了,還有一種更為深重的情感在裡面蔓延,但他顯然是一個擅長忍耐的人,最後只是苦笑一聲,「……我並不知道,她居然一直都沒有告訴過我。」

  諾拉望著店鋪裡的鐘錶,忽然問道,「謝麗爾·貝爾小姐的老家,在哪?」

  「她的祖父和父母都居住在伯明罕的鄉下。」伊森回答,繼而疑惑地問,「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噢……」諾拉慢吞吞地拖長聲音,轉過頭去看向福爾摩斯,「夏利,還記得那輛火車,是開往什麼地方的嗎?」

  「從吉林漢姆站出發,到格林威治。」福爾摩斯極快地說,繼而挑了挑眉,語氣忽然加重了,「伊森·裡德先生,那您是否能告訴我,您妻子離家出走,在去往格林威治的城市,有其他的親戚嗎?」

  「……應該沒有。」

  福爾摩斯點點頭,「那您能告訴我,她為何獨自一人,乘坐一輛開往陌生的並無親戚好友城市的火車嗎?」

  伊森陡然沉默,福爾摩斯眼神更犀利了,「還是,她其實是想去見一個大家都不熟悉,只有她才認識的人呢?」

  香水鋪的老闆還是沒有說話,格萊森不免有些不耐煩了,語氣微冷地開口,「請回答問題,裡德先生,如果您不想為自己背負犯罪者的嫌疑的話。」

  伊森深深吸了口氣,苦笑,「您想問些什麼呢?是的,沒錯,我和我妻子的關係並不那麼好,但我不會殺害她的,絕對不會。」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會找到的。」格萊森面無表情地說,顯然深夜查案,以及來自上級的壓力讓這個警探變得十足沒有耐性,「我們需要你告訴我們你所知道的一切。」

  伊森沉默了一會兒。

  「這個孩子不是我的。」他忽然說,眼神變得平靜下來,「我們結婚兩年了,她二十二歲嫁給了我,但我們的生活並不幸福……不,我嘗試過,我試圖對她很好,可她……呵,我想您大概看過那些八卦報紙,謝麗爾她……她並不正常。」

  「報紙往往是不可信的。」福爾摩斯開口。

  伊森搖了搖頭,「可關於她卻是真的……從我來到這裡當學徒就發現了……謝麗爾總是在深夜裡無緣無故驚醒,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害怕除了她祖父外所有人的親近,她從不出門,不和人講話,總是幻想著有一天會有人謀殺她……這種情況直到我們結婚一年了,依然如此。」

  深度抑鬱症和妄想症……諾拉吸氣。

  看來這件案子,似乎並不像單純的雇人謀殺那麼簡單。


第50章 五十

  「那在此之前,您是否發現了貝爾小姐一些……不同尋常的地方?」福爾摩斯斟酌語氣,豪門向來恩怨多,如果謝麗爾·貝爾懷孕,而孩子父親卻不是她的丈夫這件事流傳出去,會成為倫敦一大上流圈子的醜聞,多蘭香水鋪大概也會就此沒落下去。

  格萊森露出深思的神色,似乎也在考慮這個隱情的重要性。

  伊森想了想,似乎想到了什麼,露出遲疑的表情,「如果要說什麼不同……那麼大概就是半年前她遇到的一位醫生,她似乎很信任他,當然之後她也變得開朗了一些。」

  「你們多久沒……恩,履行夫妻義務了?」諾拉問。

  全場一靜,福爾摩斯面色不動,卻悄悄歎了口氣。格萊森驚駭的目光立刻就投了過來,目瞪口呆。

  伊森也愣了愣,有些難以啟齒地低聲回答,「……大概半年以上。」

  「哦。」諾拉鎮定地點點頭,忽然發現周圍人申請不對,不由得睜大眼,「你們在看什麼?」

  「沒什麼。」格萊森極快地回答,撇過頭去似乎並不想看到她。

  諾拉撇了撇嘴,果然不是所有的男士都像福爾摩斯那樣,即使她說出這麼驚世駭俗不得體的話,都毫無反應鎮定自若。

  「您可否告訴我們,您妻子出事的那天晚上,您在哪兒?」格萊森公事公辦地問。

  「店鋪裡。」伊森回答,「有很多老顧客來買香水,倫敦一半的淑女可以為我作證。」

  格萊森點點頭,「那麼那位醫生呢?」

  伊森頓了一下,「我並沒有見過他……謝麗爾從不讓我跟著她,她只是告訴我她找到了一位可以治療她病情的人,從來都是她主動去他那兒的。」

  「他在哪兒?」福爾摩斯問,很顯然這個有從醫經驗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如果您想知道的話,不如去問我妻子的僕人凱麗吧,她有時候會和她一同出去。」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垂下眼瞼似乎沉思了幾秒,然後在格萊森正詢問一些細節問題的時候,倏爾開口打斷他們的談話,「裡德先生,您店裡最近售賣過以迷迭香為主料的香水嗎?」

  伊森愣了愣,抬起頭來,似乎很疑惑,「是的……有不少配方的香水都需要這種植物,所有香水鋪裡都會有這種香水。」

  「那麼橄欖油呢?」福爾摩斯繼續問。

  伊森搖了搖頭,「並沒有。」

  福爾摩斯「噢」了一聲,目光轉到了存放玻璃瓶的櫃子上,語氣輕緩地再次開口,「您店裡最近遭到偷竊過嗎?」

  伊森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得老實回答,「也沒有。」

  福爾摩斯指著櫃子裡其中一排玻璃瓶說道,「您看這兒,這倆個訂制櫃子一共有四排,每一排都放著七瓶左右同種類型的香水,可你看第二個櫃子最底下那排,數一數,我沒看錯的話,是不是只有六個玻璃瓶呢?」

  格萊森看上去也同樣不明白他的意思,目光充滿迷茫,倒是諾拉想到了什麼,倏爾挑起眉,「啊……我明白你的意思,夏洛克——這些玻璃瓶拜訪得極為齊整有序,證明店主是一個生活非常規律而且帶有輕微強迫症的人,店鋪最近沒有遭竊,出事這倆天也不會有人會進來購買香水,而作為有以上症狀的裡德先生,您為何會任由那個地方空出來呢?」

  福爾摩斯眼裡露出溫和的笑意,注視著諾拉,聽著她一字一頓地問出口,「您是否介意告訴我們,那瓶神秘消失的迷迭香氣味的香水,現在在哪兒呢?」

  「或者說,」福爾摩斯慢條斯理地介面道,「您將它送給哪位美麗迷人的女士了呢?」

  伊森臉立刻就發白了,面對格萊森充滿質疑的目光,他沉默了很久,最後苦笑一聲,不得不承認了,「……你們很厲害,是的……從來沒有人發現過她……我的確有一位情人,但我想是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會這麼做的,沒有人可以忍受謝麗爾那樣的妻子,沒有人!」

  這對互相出軌的夫妻實在讓人生不出什麼仰慕的心思,即使對方家底豐厚外貌一流,諾拉撇了撇嘴,只聽福爾摩斯清晰的聲音在店鋪裡回蕩,「請告知我們那位女士的地址,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她叫艾達,艾達·斯旺,」伊森充滿無奈的聲音,「住在普朗斯頓路聖堂旁邊的31a號——她是一個很善良的女士,她絕對不會和這件事有關係的,我發誓。」

  「誓言可不會幫助我們破案,裡德先生。」格萊森語氣嘲諷,「至於你的情人是不是無辜的,我們說了才算。在案子水落石出之前,我建議你們還是不要見面更好。那麼晚安了,伊森·裡德先生。」

  …………

  考慮到夜色已深,不便再去拜訪那位艾達斯旺小姐,格萊森和他們約定明天一同再去之後就招來馬車離開了,福爾摩斯則建議他們一路步行回去,正好離貝克街不遠,而且「深夜裡的交談有助於理清我的思緒」,這是他的原話。

  「我想您需要這個。」在他說完那番話後,一件帶著熱度和煙草氣息的男士風衣被妥帖地披到了她的身上。

  諾拉愣了愣,不可思議地看向福爾摩斯,「你是誰?你還是我認識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嗎?他可從來不會對一個女士這麼溫和!請將他還給我。」

  福爾摩斯挑了挑眉,「您對我來說可不僅僅是『一位女士』。而且我認為您現在比我更需要它,當做今晚我麻煩您出來的回報,請接受它。」

  於是諾拉扯了扯衣服肩部,心安理得地穿上了它,夜裡安靜的氣氛讓人心裡十分熨帖,她不由得眯起眼,口氣懶洋洋的,「說說你的推測吧,夏洛克,說不定現在你已經對兇手有了明確人選了呢?」

  「謝謝您的誇獎,我尚未確定兇手是誰,但的確有了一些明晰的線索。」福爾摩斯微笑。

  「洗耳恭聽。」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但現在那些只是缺少證據的推測,明天我需要去一趟斯旺小姐家,然後順道乘火車去一趟格林威治找到一些證據來印證我的猜測。」說到這裡他聽了一下,灰色明亮帶著微微笑意的眼睛注視著她,「那麼您呢,您應該也有一些還未說出口的猜測才對。」

  諾拉哼了一聲,「我的也只是缺少證據的推測,不敢拿來糊弄您。」

  福爾摩斯挑起眉,不言不語,只是盯著她看。

  「……您可別這麼看著我,我不吃這一套……好吧我想您也很清楚即使你不問我也會迫不及待地找您求證。」諾拉悻悻地撇了撇嘴,「關於情人那件事我也有想過,畢竟能夠忍受妻子如此冷遇和出軌行為的丈夫,不是礙于對方的家庭背景,就是另有讓他更喜愛的人轉移了注意力,既然裡德先生已經掌握了這間店鋪的權利,那麼自然是後者可能性更大了——只是我沒想到,你能夠觀察到那麼玻璃瓶子的擺放從而推測出這些事來,這一點上我的確很佩服。」

  福爾摩斯倨傲地微微仰起頭,「細枝末節的東西往往最能反映一些事物,合格的偵探向來都可以注意到這些東西。」

  諾拉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第二個疑點自然就是貝爾小姐身上的迷迭香氣味,很明顯她不會使用這種配方的香水,如果她真的是去見那位醫生情人,自然會好好打扮自己一番,但她死時氣味已經很淡了,這倆天並沒有下雨,很有可能是無意沾染上去的,這麼看來那位斯旺小姐的確很有嫌疑。」

  「難道你不懷疑是製作香水的人殺死了他?」福爾摩斯反問。

  諾拉聳聳肩,「不排除,但他不是可能性最大的人選。他非常鎮定,目光平靜,完全看不出心虛的意思,他也不必這麼做,一旦妻子的醜聞曝光了,他會成為倫敦輿論最受同情的那位,而妻子的死訊則會讓他打上嫌疑犯的標識,吃力不討好。他是個聰明人,不會做這種事兒的——當然,也有可能他知道些什麼,卻故意沒有告訴我們。」

  「那您覺得兇手知道貝爾小姐懷孕了嗎?」福爾摩斯繼續問。

  諾拉遲疑了幾秒,「…我猜測大概知道,如何令人最快時間死亡,第一個選擇我會說是心臟,兇手不懼怕在人多的地方下手,自然也不會避諱這些。他卻特意選擇了腹部,雖然捅破的是肝臟而不是子宮,但我想每一位做母親的下意識最擔心的就是她的肚子,兇手也許知道她懷孕的消息,選擇了這裡下手,既折磨了她的*,也摧毀了她的心神——畢竟在我看來,從來足不出戶的貝克大小姐能夠主動去『看醫生』並且有了孩子,大概是真心喜愛他的,自然是願意為他懷孕的。」

  諾拉歎了口氣,「雖然貝爾小姐的品德並不令人感到敬慕,但我更為那位兇手雇主的品行感到心寒,除了某些有奇怪癖好的殺手,大概只有來自雇主的命令才能讓他如此折磨一位孕婦。」

  福爾摩斯既不點頭也不否認,「您說得有些道理。」

  「那麼關於她的行李和兇器,您有什麼想法?」

  福爾摩斯看向遠方,「這個並不難,我想只要令員警在火車行程的路上仔細尋找,大概就能發現被翻亂的行李,可能會丟失一些關鍵的東西。至於殺死她的兇器……」

  他微微眯起眼,露出饒有興味的微笑,「這個倒是極為意思,它不會是兇手帶來的,也不會來自于貝爾小姐,它屬於車上某位乘客的……當然最有可能的是,我們自信的兇犯在此之前並沒有想到用它來殺死它,他應該是出於靈感一現,於是有了這樣一番傑作——真有趣,這位充滿了自信,驕傲,頭腦敏銳而舉止優雅的殺人兇手,向我們發出了挑釁呢,諾拉。」


第51章 五一

  第二天公寓裡就收到了登有「火車孕婦殺人案」的報紙。

  原本今天的探索行為應該是由華生陪伴福爾摩斯一同去的,可惜華生已經奔離單身狀態成功脫光,而諾拉由於診所事物的緣故,不得不目送滿懷不悅的福爾摩斯走出了門。

  她一直在思考這件案子,試圖找出裡面所有的疑點,就連今日的工作都顯得神不守舍,而克利夫蘭立刻敏銳地發覺了這一點。

  「你剪到了克裡特先生的手指。」

  諾拉一驚,立刻回過神來抱歉地笑了笑,「實在是對不起霍克先生,因為昨天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案子,所以不自覺地……」

  「案子?」克利夫蘭想了想,「『火車孕婦殺人案』?」

  「您也看了報紙?」諾拉有些驚訝,她已經非常習慣克利夫蘭平時都是一副超然物外的忘俗模樣,很少有屍體以外的東西能夠引起他的注意力,所以對「老闆起早床老闆看早報」這件幾乎是天方夜譚的事表現得很詫異,於是克利夫蘭不太爽快地皺了皺眉,「我是《每日電訊報》的老讀者。」

  然後頓了頓,「偶爾會讀一讀《每日星報》,但最近都沒有發現合胃口的文章。」

  諾拉怪異地看他一眼,這不是曾經採訪過她的小報麼?她立刻一本正經地建議道,「這副報紙並不精彩,我建議您換一家報社,它除了長篇累牘胡言亂語,再沒有其他特點了。」

  克利夫蘭含糊地應了一聲,「說說你的案子。」

  於是諾拉從頭到尾將她知道的一切細節都與他說了一遍,末了,克利夫蘭低頭思考了很久,突然問了一個她至今也不太明白的問題,「有效止血的東西並不少,為什麼會選擇醒目的橄欖油?」

  「大概是……中和一下迷迭香的氣味?」諾拉不確定地猜測。

  克利夫蘭搖了搖頭,「作用近乎於無,英國人使用它的機會並不多,我只在書上讀到過希臘人喜歡將它塗抹在皮膚以及頭髮上,可以使它們更富有光澤。」

  「我記得福爾摩斯說過,兇手雖然是有備而來,但並未準備兇器,很有可能橄欖油也是臨時起意……」諾拉喃喃道,「誰會帶著它上火車呢……塗抹在頭髮上……你的意思是,我們要找的人,很有可能並非是英國人?」

  克利夫蘭面無表情,「這是你的推測。」

  諾拉煩惱地扯了扯頭髮,「狡猾的兇手,捉摸不定,猜測不透,感覺我們就像是被圍困在玻璃房子裡團團轉的老鼠,而他就站在外面帶著笑容無聲嘲諷我們。」

  「玻璃房子?」克利夫蘭好奇地問。

  「……這不是重點,」諾拉揮揮手,有氣無力。

  克利夫蘭沉默了很久,灰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直到諾拉奇怪地轉過頭,他才開口了,聲音很平靜。

  「如果你的心無法平靜,我允許你跟隨一同去查案。」

  「……什麼?」

  「我知道你是特別的……從一開始就知道。」克利夫蘭輕聲說,無法從他那雙一貫如死水般的深黯瞳孔裡看出別的情緒,「你屬於外面的世界,不適應呆在陰森森的這兒,不適合和死人屍體在一塊兒……你屬於活人,你屬於福爾摩斯。」

  諾拉直直地看著他,似乎感到了震驚,但更多的是複雜和難以描繪的感覺。

  還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說過,所有人都默認了她對於別的女士來說過於瘋狂不收禮的舉動,只因為她是福爾摩斯的好友,而福爾摩斯是有名的天才偵探。克利夫蘭卻是第一個真正承認她自己的人,他竟然明白她到底在想什麼,明白她想要的東西。

  她想要真相。

  「謝謝你,克利夫蘭。」諾拉帶著微笑溫柔地向前擁抱住他,然後放開,眨了眨眼,「下次我一定不會再早退了,老闆。」

  克利夫蘭在她退後時僵硬的肩背不可察覺地微微鬆懈,他松了口氣,然後點了點頭,試圖也露出一個微笑,常年處於無法啟動狀態的肌肉卻令這個笑容過於清淺和怪異,他只好放棄了,用同樣輕而低的聲音說道,「是,我知道。」

  諾拉朝他招了招手,然後轉身跑出了診所。

  回到貝克街的時候,諾拉打開門,驚訝地發現以為會在外面奔波查案的夏洛克·福爾摩斯此刻卻坐在專屬於他的沙發裡,正低頭嘩啦啦地翻著一張英國地圖,聽到響動他抬起頭,露出一個驚異的眼神,「你的老闆霍克先生知道你逃跑的消息嗎?」

  「事實上就是他允許我回來的。」諾拉回道,福爾摩斯卻沒有露出笑容,反而面色微微凝重了,側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瞥了她一眼,「看來你們真的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的確如此。」諾拉笑了笑,繼而湊了過來,「你在找什麼?和案子有關嗎?」

  福爾摩斯攤開地圖,「今早我去找了那位小姐的女僕,她幫助我描述出了夫人醫生的外貌——身材高大健壯,金發藍眼,有一股屬於軍人的氣質……於是我乘坐別的火車去了格林威治一趟,漫步在小鎮的街道,想起來那位疑似情人的醫生應該在這裡,如果他常年生活在這兒,至少會有一個穩定的職業才對,我第一個想到當然是坐診的醫生,可是我需要一份地圖來説明我找到他。」

  「……」諾拉很無語,「你可以隨便問一位過路人。」

  「過路人可不如我這份『福爾摩斯式全英最詳盡私人地圖』。」他揚了揚手裡的紙張,上面的確密密麻麻標注了很多英文,大概都是他走過的而地圖上沒有的地方,福爾摩斯的手指著其中一個記號,「猜猜我找到了什麼?——啊,不出意料,那裡果然有一家海軍醫院,就在皇家海軍學院的旁邊,還記得我們的女僕小姐怎麼說的嗎?」

  「軍人氣質?」

  「的確如此。」福爾摩斯合上地圖,站起身來,意氣風發地微笑,「那麼,是時候再次出發了——親愛的朋友,讓我們再次一同面對鐵血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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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五二

  行程一的目的地是住在普利斯頓路的艾達斯旺小姐家,31a號在一個很醒目的位置,至於理由?在一群都是黑瓦白漆外表單調的二層小樓房中,唯有那一戶塗抹著亮麗鮮豔的酒紅色油漆,房子周圍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美麗花木,看上去芬芳琳琅,生機勃勃。樂-文-在二樓的窗臺上她甚至看到了小雛菊,這種漂亮但是脆弱的植物如果不能得到細心照顧是難以成活的,而斯旺小姐看上去將它養得極好,幾乎成了房子周圍一道令人心曠神怡的好風景。

  很顯然這位斯旺小姐是一個生活上極其講究而且精緻的女性,並不奇怪年過而立一直名譽良好的伊森·裡德會愛慕她並且隱瞞所有人包養她。

  「我似乎又即將發現一位媲美艾曼達的絕世美人。」諾拉在敲門前如此說道。

  福爾摩斯對此不置可否,「一朵早已被採摘的滴水觀音。」

  這個解釋簡直是妙趣橫生,諾拉探究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確定他發現了什麼她忽視的東西,可這傢伙就是愛拿喬著不願意告訴她。

  過了半分鐘門才被打開,諾拉瞬間眼前一亮——立在眼前的大約二十四五歲的姑娘有著明顯的異國血統,她的輪廓比傳統的歐洲人更柔和,膚色更光潔,一頭打理順滑用白色絲帶綁著的深棕色長直發,瞳孔是極為通透美麗的海藍,望之如見陽光下藍天大海。她穿著居家的純白色寬鬆長裙,似乎是急急奔跑過來的,手指尖沾染著一點紅色的顏料,而且打開門的時候諾拉一眼瞥見她居然沒有穿鞋!

  「咳咳。」她大聲咳嗽,警告地瞪了福爾摩斯一眼,對方立刻轉過了半邊身,面色卻巍然不動,看上去正經嚴肅極了。

  艾達·斯旺愣了愣,倏然低頭看向自己的腳,然後面色窘得通紅,急急忙忙說了聲抱歉就轉頭奔向屋裡,還不忘和他們說一聲「請進」。

  諾拉和福爾摩斯面對敞開的大門沉默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諾拉推開門率先走了進去,回過頭來對他說了一句,「看來不是滴水觀音,而是一朵無害的百合花。」

  福爾摩斯仔細觀察著屋裡的陳設,沒有說話。

  這間屋子的擺設就和斯旺小姐給人的感覺一般乾淨而且通亮,窗簾是淺黃色的,地上鋪著柔軟的深褐色羊毛地毯。牆壁上掛著很多看上去筆觸新鮮稚嫩的畫作,諾拉上前看了看其中一副模仿《珍珠女郎》的那副,發現女郎居然看上去長得非常像艾達·斯旺本人,她驚訝地再看了看下面一副同樣是仿照《藍衣女,裡面的女士眼熟到諾拉完全認為這仍然就是她自己的翻版。

  ……這是什麼意思,斯旺小姐有畫自畫像然後掛到牆壁上的習慣嗎?

  「噢。」福爾摩斯狀似驚訝地低呼出聲,「瞧,一朵充滿柯羅古典藝術感的無害的百合花。」

  「……」這傢伙的小心眼。

  在二人大概掃了一眼一樓的畫作後斯旺小姐才施施然從樓梯上走了下來,她換了一件更為莊重的束腰長裙,頭髮披散下來,比第一面看上去更加端麗從容。她一臉歉意地彎了彎身,聲音也如露珠般柔和動人,「非常抱歉,二位,你們來時我正在完成我一個小小的興趣,沒來得及聽到敲門的聲音。」

  至於什麼是小小的興趣,瞧著滿屋子的畫框自然不言而喻。

  「艾達·斯旺小姐,我是諾拉,這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他是員警廳受邀的諮詢偵探。」

  艾達濕漉漉的,楚楚動人的大眼睛溫柔地望過去,露出和風細雨如絲的輕柔微笑,「原來是您,我聽說過您的名字,倫敦最優秀的偵探之一。」

  諾拉摸摸鼻子,「我想去掉『之一』他會更高興。」

  福爾摩斯裝作沒聽見這句話,即使是對著一張幾乎是所有男人都無法拒絕的臉龐,他的目光仍然是冷靜甚至毫無波瀾,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我們已經知道了您和伊森·裡德先生的關係。」

  一句話成功讓柔弱的小百合花煞白了臉,諾拉無語地看著他,善解人意地插了一句,「並非是裡德先生告訴我們的,福爾摩斯自有他的聰明才智來推測出這件事。」

  福爾摩斯挑眉看了她一眼,顯然對這句話既圓場又無形中誇讚他的話感到十分滿意。

  艾達有些驚慌失措,小鹿般海藍藍的大眼睛十分無辜地盯著他們,似乎很警惕他們接下來要說的話。

  事實上她的直覺並沒錯,因為福爾摩斯接下來就直截了當地詢問道,「請問伊森·裡德的妻子謝麗爾·貝爾小姐死的那天晚上,即前天,您在何處?」

  「死了?」艾達愣了愣,似乎感到很不可置信,「……您說,謝麗爾·貝爾,死去了?」

  福爾摩斯表情不動,語氣平穩,「事實的確如此,您還沒告訴我您的答案。」

  艾達呆了幾秒,才用一種如入夢境一樣略微恍惚的聲音輕聲回答他,「……我就在這裡,在家,像每天晚上一樣畫畫……你可以看這幅牆最後面的一幅畫,上面有日期。」

  「除了這幅畫,沒有人可以為你作證,是這樣嗎?」福爾摩斯繼續問。

  艾達咬了咬豐潤的紅唇,不得已怯怯點了點頭。

  福爾摩斯頓了幾秒,「您是什麼時候和伊森·裡德先生展開一段關係的?」

  「……半年之前。」

  「伊森·裡德先生先追求您?」

  「……是的……」

  福爾摩斯的問題愈發咄咄逼人,「那時候您知道他是有妻子的,對嗎?」

  艾達面色發白,咬著嘴唇不說話,但表情告訴了他一切。

  「恕我冒犯,斯旺小姐,您的這些畫作是否能得到該有的報酬呢?」

  你也知道這些問題很冒犯——諾拉心內歎息,目光卻炯炯然盯著對方。

  艾達似乎被問得有些懵,她微微張著嘴唇愣愣地看著他,幾秒後才回過神來,有些結巴地回道,「不、並沒有,這只是我的興趣……我,我自己開了一家花店,就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

  「『綠色之邦』?」福爾摩斯問道。

  艾達吃了一驚,沒料到他連這個都知道,連諾拉都默默看了他一眼——這簡直不是一個級別的記憶力。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臉色嚴肅地說道,「謝謝您的配合,我們只有這些問題了,晚安,女士。」

  然後轉身就走,諾拉愣了愣,對艾達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對方回了她一個怯怯的微笑,她連忙跟了上去。

  福爾摩斯一直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些什麼,直到走到街道盡頭才慢慢抬起頭,很詫異諾拉此時的安靜,他挑高眉,「您看上去有話要說。」

  「事實上,我有很多問題,可我明白『打擾夏洛克的思考』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情,若是中斷了他對於某些重要線索的推理,也許明天我又能見到一個煙霧繚繞的221b號房屋。」

  福爾摩斯目露笑意,臉上卻仍然表情不動,「我擔心再也找不到那盞來自『曼徹斯特吊死疑案』受害者親人送來的紀念品本生燈,也許它被小偷偷走了,也許被我的仇人藏起來了,您認為呢?」

  「……」諾拉望天。

  「說正事。」福爾摩斯臉色一肅,「您發現了些什麼?」

  「一個蘿莉臉細腰長腿易推倒的混血軟妹子。」

  「……您說什麼?」

  「哦,我的意思是,這位艾達·斯旺小姐看上去似乎很無辜。」諾拉笑了笑,「一個破壞別人家庭卻自覺無辜的小美人。」

  福爾摩斯側頭看了她一眼,「一個晚上您只注意到了這一點?」

  「……上帝!我發誓從走進那扇門到出來,我們只花了不到十分鐘!包括等待斯旺小姐穿衣服洗漱的時間!」

  「原來您還沒有無知到不能忍受的地步。」福爾摩斯讚賞地點點頭,「看來您也發現了,關於洗漱這一點。」

  諾拉聳聳肩,「我只是看到了她赤腳踩在地板上凸顯的不太清晰帶著水汽的腳印而已。」

  「還有呢?」

  「……夏洛克,我已經二十一歲了,我討厭玩你問我答這個遊戲。」

  福爾摩斯有些遺憾地收回目光,他眯起眼睛看向燈火瑩瑩的遠方,「想必您也看到了,開門時艾達斯旺小姐手上沾染上的一些顏料?」

  「是的。」

  「那是她自己塗上去,而並非如她所說『正在畫畫』。」

  「她的原話是『我正在完成我一個小小的興趣,沒來得及聽到敲門的聲音』。」諾拉糾正。

  「她的確沒來得及聽到敲門的聲音,但原因並非『小小的興趣』。」福爾摩斯露出一個沉思時特有的略帶冷意的微笑,「我猜測她正在幹一件對她而言很重要的事情,而我們的拜訪打斷了她,她急急忙忙從視窗看了我們一眼,發現是陌生人後,又急中生智地將現有的顏料塗抹在自己的手上,至於我為什麼知道這一點——如果她真的如她所說在作畫,那麼偶然沾染上的顏料會更有層次感,而不是那樣新鮮駁雜如同兒童的塗鴉。更明顯的是,你發現了沒,她擺放在牆壁上的畫作幾乎都是灰藍白黑紫的色調,她極偏愛冰冷的顏色,而她手上的顏料,卻出現了明黃和鮮紅,她太著急了因此忽略了這個細節——哈,一個拙劣的說謊者。」

  「……我想這並不能怪她,實在是除了您大概沒有人能因此判斷出來而已。」

  「一個藝術家常常有著邋遢的生活習慣和糟糕的自理能力,我看這位艾達斯旺小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她的房間整潔到幾乎挑不出錯來,就像是近幾天特意收拾過一番。」

  「你是懷疑……」

  福爾摩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自顧自說道,「至於赤腳?您也發現她清理過,急匆匆擦拭過,但仍然有殘留的水汽,可是她為什麼在見人之前要這麼做呢……我記得女士們都喜歡將香水塗抹在耳後,腋下,手腕以及腳踝?」

  「您涉獵真是淵博,事實的確如此,那麼那位艾達小姐是為了掩蓋裡德先生送予她的香水味道?」

  「她的確有一番小心思,可惜我們先一步知道了他們不可告人的關係。」福爾摩斯飽含深意地微笑,「不夠聰明而演技拙劣。」

  諾拉受教了,她帶著欽佩的目光注視福爾摩斯,「那麼那些牆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畫作呢?」

  「什麼情況下一個人會重複地模仿名作,框裱自己呢?」福爾摩斯低聲喃喃道,「這位在你眼中美麗純潔無害的百合花艾達小姐,不是極度的自我欣賞,就是無可救藥的自我懷疑,鑒於她之前的種種行為,我更傾向於後一種選擇。」

  諾拉沉默了許久,才輕聲歎息,說道,「…香水有毒。」


第53章 五三

  目的地二則是坐落在格林威治鎮的皇家海軍醫院,因為時間過晚的緣故,福爾摩斯決定先帶著諾拉在一家小旅館中住一晚上。等到第二天六點鐘的光景,諾拉敲開福爾摩斯房間門後,看到了一個精神奕奕雙眼散發著奇異光亮的偵探,她愣了愣,立刻就問他,「您一夜沒睡?」

  「我感到渾身都充滿了幹勁,休息對我來說並沒有差別。」福爾摩斯聲音高昂,「走吧,是時候去找那位精神科的英俊醫生羅伯特先生了。」

  「……看來您的確一夜沒睡,這回您又和誰搭上話了?」諾拉似笑非笑。

  「旅館年過四十卻婚姻不幸寂寞難耐只想一吐為快的老闆娘希斯女士。」福爾摩斯清了清嗓子,「要知道,想要得到一個小鎮上某個人從出生到死去的任何消息,你最好去詢問兩種人,一種是老鞋匠,一種則是旅館的主人。」

  「……老實說,這是第幾回幹這種事了,夏洛克?」

  「……過程並不重要,作為一個隻想要得到真相的偵探,你只需要得到最後的結果——」

  諾拉斜他一眼,「所以您和那位希斯女士暢談了整個夜晚?」

  福爾摩斯一頓,鎮定自若,「事實上,只有一個小時,這其中包括我向他介紹我是一位來自斯坦福的中尉而我的妻子半年前得了抑鬱症和幻想症……」

  「……等等。」諾拉好像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你說的得了抑鬱症和幻想症的妻子……誰?」

  福爾摩斯目光坦然地望過來。

  ——「如果單身男女同住旅館,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他是這麼解釋的,看上去非常誠懇正經,但諾拉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於是原本面色嚴肅的福爾摩斯慢慢轉過了頭去,頓了幾秒,才又轉回來,非常鎮定地反問她,「您有話要說?」

  諾拉保持著面無表情,「就算我勉強同意了『來自斯坦福中尉妻子』這個身份,但抑鬱症和幻想症……?」

  福爾摩斯的目光上下掃了掃她的一身男士便裝,繼而點點頭,「是的,我的妻子因為丈夫經常外出公務,陷入了對他極度的思念中,以致於她就認為自己是她的丈夫,每天都穿著丈夫的舊衣衫,固執地不肯聽從旁人勸說……」

  我的妻子……

  諾拉愣了愣,對於這個陌生而又令人感覺複雜的詞彙她的第一感覺卻是發怔,或許是她從未想過有一天這個詞語會從夏洛克的嘴裡冒出來,而它意指的物件恰恰好卻是自己。明明知道只不過是查案所需要的一種身份,但她卻止不住心底的些許複雜和心酸。她聽見她發出了一聲低沉的歎息,「夏洛克,你說過你不會有妻子。」

  語氣是她從未有過的奇異的無奈。

  福爾摩斯腳步一頓。

  接著就聽見他平靜的聲音。

  「是的,夏洛克大概不會有妻子。」他說,「但現在走在這兒的是斯坦福的蒙泰·湯瑪斯中尉,他正帶著他的妻子瑪麗安前去找有小有名氣的精神科醫生羅伯特先生看病。」

  諾拉注視著福爾摩斯緩步向前的背影,她出神了一會兒,直到福爾摩斯停住了腳步想要回頭看,她才猛然回過神來,快步跟上去,轉頭對他笑了笑,表情很無奈,「其實你可以選擇一個不那麼爛大街的名字。」

  「那麼,露西亞,朱莉,艾曼達……你更喜歡哪個?」

  「……我選擇瑪麗安。」

  「您瞧,我選擇的往往是最適合的。」福爾摩斯篤定地說。

  諾拉指著身後不遠處的一家商店,「我希望這個名字不是來自於那家叫『瑪麗安的金舌頭』的餐館。」

  「……」

  福爾摩斯低咳兩聲,依舊鎮定,「您瞧,我早就說過,偵探只注重結果,我們並不用在意那些不必要的細節……」

  諾拉挑著眉注視他,直到福爾摩斯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古怪起來,她忽然靠近過去,手挽上對方的臂彎,在他驚訝怔愣的目光裡,特別真摯誠懇地開口道,「親愛的,既然我們久別重逢,我自然就要一步不離地守著你,免得你再次因為公務離我而去,而我卻變成了那個可怕的沉浸在幻想中的瘋婆子。」

  「……」

  福爾摩斯肌肉僵硬地保持著原動作,緩緩轉頭,然後微微低頭看向諾拉,對方明明面帶微笑,目光明亮,但他就是能夠體會到那股陰測測的包圍著的威脅感。

  他低咳一聲,抬起頭來,試圖保持理智與鎮定,「瑪麗安是一個非常愛戀丈夫的溫柔妻子。」

  諾拉挑眉,「所以呢,莫非她卻遭到了丈夫的擯棄?」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在諾拉有些驚詫的目光裡,解下自己的圍巾繞在她露在涼風中的脖子上,然後抬起頭來平視遠方,語氣就如他平時查任何一件案子那樣平穩無波,「不巧的是,中尉也十分珍愛他的妻子,即使她與眾不同。」

  諾拉怔愣地看著福爾摩斯硬朗冷靜的側臉,她無法在那雙灰色的眸子裡捕捉到更深刻的情緒,但脖子上圍巾的余溫仍在,透出一股淡淡的快要消散的煙草味。她不覺微微垂下了眼瞼,有些想要微笑,又想要歎息。

  這將會成為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回憶。

  一路上都沒有人再開口,沉默直到他們站在醫院門口,而福爾摩斯開口詢問坐在裡房的女護士,「早上好,女士,我想找一位叫做羅伯特·李的醫生。」

  護士打量了一下這位清早就出現的顧客,目光移到緊緊依傍在他身旁露出驚懼不安神色的女士身上,了然地點點頭,指了一個通道的方向,「精神科的第二個診室。」

  福爾摩斯禮貌地道謝,然後拉著諾拉的手腕向前走去。

  諾拉不自在地動了動手指,用極小的聲音說道,「其實我們可以換個身份,我沒做過別人的妻子……」

  她的確扮演過很多角色,唯獨除了「某人的妻子」。

  也許是福爾摩斯在思考某件事,他看上去似乎並沒有聽到這句話,諾拉只好放棄了,老實地被拉著手腕跟他走。

  第二個診室上面寫著「羅伯特·李醫生」的字樣,福爾摩斯仍然沒有放開她的手,用另一隻手敲了敲門,得到一聲「請進」後擰開了門,目光迅速在裡面掃視一圈,然後定在正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的男人,「羅伯特醫生?」

  諾拉作驚恐狀躲在福爾摩斯身後,眼睛卻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對方——的確很英俊,是一種很少有女人能夠拒絕的非凡男人味,輪廓堅硬,藍眼狹長深邃,一頭燦爛的金髮,身形高大修長,穿著白色的大褂,手中正轉著一隻嶄新的紅色鋼筆,而且看上去價值不凡。

  屋內的陳設很簡單,一張擺放著筆筒記事本的長桌,一個並列著各類醫學書籍的木櫃,以及牆上掛著的一副描繪大海風光的油畫。

  「你可以叫我湯瑪斯,這是我的妻子瑪麗安。」福爾摩斯介紹道。

  羅伯特醫生微微眯起眼看了看諾拉,點頭,「請坐,您是帶這位女士來……?」

  「沒錯。」福爾摩斯承認,然後極為詳細地訴說了一些連諾拉都不知道的看上去真實而可信的「我妻子發病時的表現」以及「她發病前多麼多麼愛慕我」之類的生活場景。諾拉聽得有些呆愣,看著福爾摩斯的眼裡也透露出些許驚訝甚至驚恐,在外人眼中卻是她對不清醒時候自己的不可置信與不安。

  而事實上諾拉此刻的真正想法卻是:夏洛克這特麼也太能編了,不是如果她本人對此毫無印象,聽上去說得好像真有那麼回事……

  說到最後,福爾摩斯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柔和,諾拉頓了一下,立刻會意地緊緊抓住他的手,於是福爾摩斯反收緊手握住她的手指,回過頭來對羅伯特醫生說道,「我很擔心我妻子的狀況,她會不會這樣繼續惡化下去?我並不能確定她發病的時間,她不清醒的時候除了我誰也不讓接近……更何況她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我害怕她的病情會傷害到孩子。」

  諾拉·孕婦:「……」

  聽到關於恰好是三個月身孕這件事,羅伯特神情微不可察的一頓,目光在她的腹部停了停,而因為福爾摩斯的話處於高度警惕狀態的諾拉立刻防備性地瞪了他一眼,接著不得已緊緊捂住了肚子。

  羅伯特了然地收回目光。

  福爾摩斯繼續說道,「我是聽一位朋友的女僕知道您的,她介紹我來您這兒,據說醫生曾經治癒過一位類似症狀的女士,所以我希望我的妻子能夠在您這兒得到良好的照顧……」

  那句「良好的照顧」被他咬得分外慎重,羅伯特臉僵了僵,似乎想到了什麼不太美妙的回憶,有一瞬間的怔愣。

  果然是他——福爾摩斯和諾拉偷偷交換了一個眼神,接著他轉頭看去,羅伯特已經拾掇好了自己的表情,對於丈夫投來的充滿期盼的眼神,他思考了半晌,終於點了點頭,「我答應治療您妻子的病,您可以先去琳娜那填張表拿給我。」

  福爾摩斯點點頭,目光不經意地從他手上一掠而過,露出驚喜的神色,「我朋友也有一隻和您手上這支一模一樣的鋼筆,據說是從國外帶回來的,價格昂貴。」

  「這個?」羅伯特下意識地又轉了轉那支紅色鋼筆,漫不經心地笑了笑,「一個大概是病患家屬寄來的禮物而已,當然它的意義比價錢更重要。」

  福爾摩斯了然,他向醫生禮貌地道別,然後拉著安靜的諾拉走出門去。

  一直到走出了醫院,拐入了另一條街道,福爾摩斯才放開了諾拉的手腕,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原來是這樣,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諾拉揉了揉手腕,瞥他一眼,「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有一位朋友擁有過什麼一模一樣的鋼筆?」

  「事實上這並非是我胡編亂造出來的。」福爾摩斯露出微笑,「的確曾經有人擁有過這支鋼筆,在那輛已經停運的火車上,筆的主人將它借給了我們的謝麗爾·貝爾小姐,接著有人又用它了結了一個母親和胎兒的性命。而現在,它則回到了曾經主人的手裡。」

  諾拉愣住了。


第54章 五四

  他們乘車回到了貝克街,而格萊森則早已在屋內等候,為他們打開了門後迫不及待地報告著昨日的進度——

  「我們在火車駛往格林威治的路上找到了貝爾小姐丟失的行李箱!」格萊森看上去神采奕奕,似乎認為破案已經指日可待,「我還找到了一位對貝爾小姐有印象的乘客,他現在就在客廳裡——」

  「幹得好格萊森。」福爾摩斯完全沒有感到驚訝的意思,掛好外套後快步走入客廳,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發上正低頭喝水的一位老先生。

  「聽說您在謝麗爾·貝爾小姐死前,曾經見過她?」福爾摩斯開門見山地問道。

  老人放下手裡的杯子,目光平和,「的確,我想很少會有人能輕易忘記那樣一位迷人的女士。況且,她在路上曾經暈倒在座位上,一位年輕醫生幫助了她。」

  醫生?諾拉和福爾摩斯對視一眼,「您還記得那位醫生的相貌嗎?」

  「大約三十五歲,高個,金髮,彬彬有禮。」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還有其他您知道的消息嗎?」

  老人想了想,「那位小姐暈倒的時候正在寫什麼,看上去像是日記,我不確定……」

  福爾摩斯迫不及待地繼續問,「那您還記得日記本的模樣嗎?」

  「褐色的皮封,有一個皮扣——哦是的,我還記得她拿著一支紅色的鋼筆。」

  這就是目擊者知道的所有資訊了,並不多,但非常關鍵而且意義重大。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那位羅伯特·李醫生:幾乎符合大部分描述的外貌,還有作為重要證據的紅色鋼筆。

  格萊森送走老人後立刻返回來,雙目發光,「怎麼樣,福爾摩斯,有線索了嗎?」

  他示意警探坐下來,先為自己以及諾拉添上一杯熱紅茶,接著在格萊森冒火的眼神裡悠悠然,慢條斯理地開口,「的確有了不少線索。」

  「你快說說!」

  「我和諾拉今早先後去了一趟艾達·斯旺小姐家以及羅伯特先生所在的海軍醫院,在我看來他們都有犯罪嫌疑。」接著福爾摩斯具體陳述了在斯旺小姐家的所見所聞,然後提到了那位英俊的醫生——

  「羅伯特醫生所在的診室風格完全不似他的長相,」他的語氣微微嘲諷,「簡便俐落,倒是很附和他的軍人身份。」

  「我注意到他的桌子上放著一個雕刻著濕婆頭像的花梨木筆筒,很昂貴,一看就是從國外帶回來的,既然說他從過軍,那麼去印度順手帶回一兩個紀念品並不稀奇,而這可以證明他的確曾經是一個軍人,那位貝爾小姐的女僕並沒有說假,但這卻有一個問題——」

  「還記得女僕的原話嗎——『一股軍人的氣質』,在座二位,你們能在見到羅伯特先生的第一眼就看出他從過軍嗎?」

  諾拉和格萊森齊齊搖頭,福爾摩斯微微一笑,「這就對了,一個年輕而毫無學識的僕人,卻能一眼看出羅伯特軍人的身份,我不得不懷疑那位女僕小姐的過往,或者她是否受人指使,暗示我們什麼東西呢?」

  「可您不是說那位醫生的確有嫌疑?」格萊森很疑惑。

  「我不否認這一點。」福爾摩斯的手指在膝蓋上摩擦,聲音平靜,「另外,羅伯特先生桌子的第二個屜子是打開的,裡面有一個暗紅色的小禮盒,尺寸和鋼筆一致,他沒有說謊,那個紅色的鋼筆的確是有人贈送給他的,但卻不是他原來那一支——這更附和我的猜測了,羅伯特先生說過它來自於『大概一個病患的家屬』的禮物,但他用的是『大概』,他不肯定對方的身份。我猜測,這支一模一樣的紅色鋼筆,很有可能是兇手送給他的,目的就是將我們的注意力轉移到羅伯特先生身上。」

  「意思就是他不是兇手?」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羅伯特·李年輕有為,高大英俊,自詡極受姑娘們喜愛,風流花心,品德狼藉……但他並不是我們要找的人。」

  「何以見得?」諾拉問的是「風流花心,品德狼藉」。

  「這將是另外一則醜聞。」福爾摩斯笑得意味深長,「諾拉,您注意到羅伯特先生書櫃裡,還夾雜著幾張亞麻畫布嗎?以及,掛在牆上的那副,全圖都只用了藍色,冷灰,白色以及黑色的大海油畫?」

  畫布和冷色系油畫?諾拉瞬間明白過來,「艾達·斯旺?」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最開始我也懷疑,當這位羅伯特先生聽到『三月身孕』時不對勁的表情是想起了貝爾小姐,後來既然證實了當時火車上的醫生並非是他,至於證據?——」

  福爾摩斯忽然從衣兜裡抽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諾拉凝神看去,發現是一張開給病患的處方藥單,「看這落筆的日期,恰好是貝爾小姐上火車以及被殺害那一天中午,他來不及趕到火車上。而根據她的僕人所稱,謝麗爾·貝爾小姐距離上次診斷的時間差不多過去了兩個月,為什麼她會這麼突然去尋找羅伯特呢?我猜測,是因為她得知自己懷孕的消息後,猶豫了幾周,最終下定決心告訴他,因此羅伯特先生之前並不知道這位元夫人懷孕的消息。」

  諾拉抽了抽嘴,「夏利,你是什麼時候偷到這張單子的?」

  福爾摩斯頓了頓,「……這並不是重點,我們還是來繼續談談這件案子吧。」

  諾拉斜他一眼,最終選擇了配合,「那麼關於畫布和油畫的解釋呢?」她心中已經有了大概的想法,此舉不過是為了照顧格萊森警探脆弱的自尊心。

  「你大概已經知道了,」福爾摩斯顯然很瞭解她,「畫布的質地和斯旺小姐家掛在牆上的畫很一致,而那副熟悉色調與筆觸的大海油畫,很顯然是斯旺小姐的傑作。我猜測斯旺小姐家應該有一副和它差不多模樣的畫,只不過她在我們拜訪之前及時地將它銷毀掉了。」

  諾拉哦了一聲,對之前艾達種種異常行為都有了解釋。

  「你的意思是……」格萊森沉思,「斯旺小姐和羅伯特也有一腿?」

  「我的解釋是——」福爾摩斯微微一笑,「斯旺小姐和羅伯特醫生早在之前就相識並且交往過一段時間,只不過後來因為某些原因分開了,直到大約半年前他們再次遇到——至於令他們分開的原因?恩……除了金錢或者是身孕,我想不出其他更好的理由。」

  「您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格萊森問,不自覺地用上了恭敬的語氣。

  「就像我說的,想要摸透小鎮上一個人的任何消息,只需要去詢問當地的鞋匠和旅館老闆娘,善良熱情的希斯女士告訴我,這位羅伯特醫生直到九個月前才來到海軍醫院,後來三個月後他與兩位女士接觸極為頻繁,其中一位自然是貝爾小姐,而另一位——」

  福爾摩斯眯起眼睛,「『背影窈窕,一頭美麗的棕發,喜歡穿一身白色的長裙』,諾拉,你不覺得這個描述似曾相識嗎?」

  諾拉聳聳肩,「很顯然是斯旺小姐的風格。」

  「這麼說羅伯特·李同時在和兩位美麗的女人交往?」格萊森看上去既憤怒又羡慕。

  諾拉適時地補充道,「這位艾達·斯旺小姐也同時在與兩位男士交往。」

  格萊森頓時一副吞了蒼蠅的表情。

  「可憐的伊森·裡德先生。」諾拉充滿同情地歎氣,「妻子為他戴了綠帽,就連他心心念念的情人都心系他人,這簡直就是最失敗男人的典範。」

  「——以及關鍵。」福爾摩斯介面道,「說起來,我倒是非常好奇,究竟是哪位『朋友』將羅伯特·李先生這樣的青年才俊介紹給婚姻不幸神神經經的貝爾小姐的呢?」

  他轉過頭,鄭重地詢問格萊森,「警長,你有那位貝爾小姐女僕的資訊和位址嗎?」

  格萊森翻了翻手裡的本子,「唔……只知道她叫瑪麗安,來自美國,半年前才到貝爾家做女僕。」

  瑪麗安……諾拉沉默。

  「……咳,恩,『半年前』是個非常有意思的時間點。」福爾摩斯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聲音卻微微提高了,「那她的租房地址呢?」

  「讓我看看……恩…皮卡迪裡街北側梅菲爾區14b號。」

  二十分鐘後,三人站在所謂的梅菲爾區14b號,諾拉指著面前門可羅雀的老書店,聲音平淡,「這就是瑪麗安小姐住的地方?」

  格萊森一臉尷尬,「……我們沒來得及查證這個消息——當然現在它被證明是虛構的。」

  「well,」福爾摩斯鎮定地整了整領結,表情和沮喪的諾拉以及格萊森完全相反,他雙眼發亮,笑意滿滿,看上去鬥志昂揚,「——這件案子似乎變得更加有趣了,夥計們。」

  諾拉和格萊森齊齊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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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五五

  福爾摩斯一行人匆匆再次來到了多蘭香水鋪,結果伊森裡德先生告訴他們,那位叫瑪麗安的女僕由於家中有事,在昨天就已經告假離開了,他們成功撲了個空。

  至於是否是真的「家中有事」,時間卡得如此巧合精妙,讓人不得不懷疑這根本就是提前安排好的陰謀。

  「如我所見,」福爾摩斯評價道,「瑪麗安先生並不像裡德先生所說那樣,『身世落魄偶然遇見貝爾小姐』才被帶回這裡,很有可能這整件事都有預謀好的。」

  「可是她到底圖什麼呢?」諾拉感到疑惑不解,「肯定不是她親自殺害了貝爾小姐,也許她是其中的參與者,可我看不明白她究竟和兇手有什麼關係。」

  「這就是本案最大的疑點。」福爾摩斯皺緊了眉,「格萊森先生,我想我需要您一些小小的幫忙。」

  「那是當然。」

  「請您將羅伯特先生,斯旺小姐分別帶過來,這其中一定有什麼我們忽視的關鍵。」

  對於這件讓格萊森焦頭爛額的疑案,他簡直是迫不及待想要一個合理的結果應付上級的交待,因此反常地對福爾摩斯的話有求必應。他很快將三人帶到了員警廳,安排他們進入不同的審訊室,而他們審訊的第一個對象則是剛見面不久的羅伯特。

  「您好,醫生。」福爾摩斯坐下來,面對對方詫異的目光,沉著地開口,「我想我需要重新介紹一下自己,我是夏洛克·福爾摩斯,諮詢偵探。」

  羅伯特的目光在他和站在身後記錄的諾拉之間來回一圈,勾起一個嘲諷的冷笑,「哦,那我猜,這位也一定不是您的妻子瑪麗安小姐了是嗎?」

  面對這樣的諷刺質疑福爾摩斯面不改色,「噢,她的確不叫瑪麗安這個名字,事實上,它屬於一位將貝爾小姐介紹給您的女僕,也許您有印象?」

  羅伯特冷哼一聲,「是美女嗎?那也許我會有一點印象。」

  看來答案是否定的,福爾摩斯繼續問道,「您知道謝麗爾·貝爾小姐被謀殺的消息了嗎?」

  羅伯特沉默了一瞬,聲音卻放輕了,看起來有些恍惚,「是的……我看到了報紙,我知道你們為什麼讓我到這兒來,但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們,她的死和我無關。」

  「我倒是很懷疑這一點。」格萊森冷哼一聲,「你知道貝爾小姐已經懷孕三個月的事嗎,極有可能是你的孩子。」

  羅伯特徹底愣住了,他盯著格萊森的臉,「你說的是真的?」

  「自然是。」

  羅伯特仿佛被抽走脊樑骨一般瞬間癱倒在椅子上,他目光黯然地苦笑一聲,「不……我完全不知道,她居然沒有告訴過我,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足夠坦誠。」

  「事實顯然並非如此。」福爾摩斯目光充滿審視,「能具體描述一下您是什麼時候見到貝爾小姐,以及如何相處的嗎?」

  羅伯特眼神漸漸變得悠遠,「記得,我當然記得……那天下午我還在醫院裡,有護士說一位女士經熟人介紹,希望我可以負責她的病情。我還記得她當時穿的是一身黑色的裙子,帶著黑蕾絲的珍珠裝飾禮帽,不說話的樣子既安靜又優雅……我一生見過很多美人,但極少人有她那樣的眼神,她看上去空洞而冷漠……」

  諾拉不耐煩地撓了撓頭。旁邊的格萊森倒是聽得津津有味。

  那不過是很尋常的婚內出軌愛情故事,一個不愛丈夫的性情安靜又微微神經質的年輕美人,一個風流瀟灑滿腹甜言蜜語的英俊青年,最終冰被火融化,從未被男人如此熱烈追求過的謝麗爾成功被這位前軍人醫生傾倒,他們約定好一周見面一到兩次,除了她的女僕幾乎很少有人知道「夫人外出診病」的真相。

  羅伯特描述他心愛的夫人時語氣充滿愛意以及懷念,在他的眼中謝麗爾貝爾完全和伊森裡德的描繪不同,她喜愛看書,舉止優雅,平常時候都是沉默的,但凝望他的眼神「就如冰下燃燒的火焰(他的原話)」,她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令他分外著迷。

  諾拉側頭偷偷和福爾摩斯咬耳朵,「這真的是一個人嗎?」

  福爾摩斯低低回了一句,「女人面對心愛的男人以及不愛的人,往往都是火和冰的差別。」

  看羅伯特的態度,他倒是非常喜愛這位夫人,似乎沒有什麼殺她的動機和理由。

  「如果她乘坐那趟死亡火車,就是要去告訴您她懷孕的消息呢?」福爾摩斯格外犀利地質問。

  羅伯特愣了一下,繼而信誓旦旦,「我當然會負責任,她可是我愛的女人!」

  「那麼艾達·斯旺小姐呢?」諾拉忽然插了一句,「您當年也是這麼對她說的嗎?」

  羅伯特臉一僵,神色變得難看起來。他沉默地難耐地吞了吞口水,有些艱難地低聲道,「……你們,都知道?」

  「並不是所有的女人眼中都只有一張英俊卻毫無用處的臉。」諾拉聲音平淡,卻諷刺得他臉一白,「我認為,當年和您相互愛慕得如膠似漆難捨難分的艾達·斯旺小姐,最終選擇離開您,也是因為她懷孕了,而您卻選擇了和現在截然不同的說法,是嗎?」

  「…我、我那是沒有辦法不得已!」羅伯特激烈地反駁,「我當時剛剛退役不久,軍隊毫不照顧我們這些曾經為國家流血犧牲的軍人,我沒有錢沒有工作,什麼都沒有——我無法養活她,我、我必須那麼做——」

  「我對您和斯旺小姐之間的愛恨情仇毫無興趣。」福爾摩斯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我只關注,後來您是如何與斯旺小姐舊情複燃的呢?」

  羅伯特頹然地垮下雙肩,「大約是五個月前……她不知道是怎麼找到了我,她說她並不怨恨那時我拋棄她……她還愛著我,可我…我那時已經認識了謝麗……」

  他羞愧地捂住額頭,不敢回視他們的眼睛,「我第一次拒絕了她……但她毫不甘休,她甚至在我的樓下徹夜等我……我——」

  諾拉緊緊皺眉,即使明白艾達斯旺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單純無害,但她此舉確實可疑。

  「五個月前?離你認識謝麗爾貝爾小姐相差一個月後?」福爾摩斯抓住了關鍵。

  「是的……我、我知道你們會看不起我,但畢竟,當年是我對不起她……我、我不能再拒絕她第三次……」

  諾拉撇了撇嘴,對此說法不置一詞,恐怕這位醫生心裡倒是想得很美吧,一朵白色玫瑰,一支黑鬱金香,既可以欣賞貝爾小姐的安靜憂鬱,也可以享受斯旺小姐的溫柔可人,反正,最後吃虧的依舊不會是男人就對了。

  「那麼在這之間,斯旺小姐是否提起過貝爾小姐?」

  羅伯特詫異地看他一眼,「當然不,她們肯定不認識對方。」

  諾拉嗤笑,不認識?他真的以為自己已經萬人迷到可以讓兩個女人不能察覺到彼此的存在,繼而心安理得地風流下去嗎?

  「關於那支紅色的鋼筆,」福爾摩斯最後問了一句,「你還記得什麼有關的證據嗎?」

  羅伯特回想半晌,「……有一個紅色的禮盒一起送過來,我是在昨天早上我家門口發現它的,裡面還有一張紙,最普通的紙,上面寫了一句話,『世上最聰明的人可以得到最富有的寶藏,期待我們的見面,你真誠的m』。」

  羅伯特因此而感到苦惱,「你說會是誰送我這支鋼筆呢,他怎麼會知道我半年前丟失了這樣一支筆?」

  諾拉和福爾摩斯對視一眼,目光都變得沉重起來。

  羅伯特這裡已經得不到任何更有意義的資訊,福爾摩斯選擇轉戰下一個關鍵人物,那朵滴水觀音斯旺小姐。

  這位面容清純可人的女士在見到他們的第一面顯得極為委屈,張了張紅潤潤的嘴唇似乎想要說什麼,但顯然她低估了這一屋子人對美人的免疫力。格萊森不屑地撇過頭去,而諾拉則直接伸手杜絕了她想要傾吐的話語,「——停,親愛的艾達,我們可不是只有胸肌沒有腦子的羅伯特·李先生,就直接一點吧,我們很清楚你與裡德先生以及羅伯特之間的親密關係,也很清楚你與他之間的甜蜜過往……您實在無需反駁這一點,還是您覺得有必要拿一些證據出來,比如,那些美妙的畫?」

  艾達立刻哽住了,她的肩背下意識繃緊,手指緊緊攥著裙角,面上卻平靜無波,「……是,我的確曾經愛慕羅伯特,也成為了伊森的情人,但這和我來這兒有什麼關係?」

  「因為不久前有一位可靠的證人告訴我們,您和那位化名『瑪麗安』的女僕曾經私底下見過面。」諾拉慢條斯理地回答。

  福爾摩斯面色不動,目光裡露出極輕的笑意。而格萊森則是硬生生止住了想要詫異回頭望去的動作,僵硬地立在原地。

  艾達臉一下就白了,她驚慌地挪動了椅子腿,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反駁,「——不——這不可能——我明明——」

  話到一半她突然頓住了,面對諾拉笑眯眯的得意洋洋的臉,她攥緊手止不住憤恨,「……你誆騙我?!」

  諾拉聳了聳肩,「曾經有人告訴我,結果才是最重要的,事實證明它有一定的可行性,不是嗎?」

  福爾摩斯依舊鎮定自若,「向那位說出這句箴言的偉人致敬——那麼現在,艾達·斯旺,我想您已經很清楚您為何到這兒來的原因了,還是您認為需要更多的證據,來證明您和這件兇殺案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呢?」

  「……我沒有殺謝麗爾貝爾。」她有些失控地大喊,「她不是我殺的!」

  「所有的犯人都會說這麼一句。」格萊森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心地嘲諷道。

  艾達斯旺渾身顫抖,目光充滿了憤怒很恨意,她原本就不是心智堅定的人,此番開門見山環環相扣的打擊和揭露讓她的情緒接近崩潰邊緣,她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不是!她不是我殺的,就算我想這麼幹過,但我根本沒來得及動手!」

  噢——原本是預謀已久卻謀殺未遂,所有人都了然地點點頭,注視她的目光愈發輕蔑。

  果然是形似無害百合實際卻有毒的滴水觀音。


第56章 五六

  「既然您已經承認了蓄意謀殺貝爾小姐,那麼就讓事情變得更簡單一點。-」格萊森對於貌若鮮花心如蛇蠍的女人毫無好感,他用非常冷漠甚至略含輕蔑的語氣平直陳述道,「您最好將您知道的所有消息原原本本都說出來,否則等待著的將會是更嚴重的懲罰。」

  艾達斯旺枯萎般地慢慢低下臉去,她沉默了很久,直到格萊森已經接近不耐煩的極限,才心如死灰地輕聲笑了笑,語氣顯得極為平靜,「我的一生在遇見羅伯特之後就已經毀了,既然你們都知道了,我想我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了。」

  就像所有大限將至的罪人那樣,她抬起頭來,神情寧和甚至比往常更加輕鬆,語調略為緩慢,就像是在講述一個睡前故事,「當年,我和羅伯特遇見,我就很清楚他會成為我的終結,成就,以及噩夢,就像我的母親一樣,我和她都不能拒絕這種類型的男人,只是我仍然僥倖地希望羅伯特不會重複當年我母親父親的悲劇……最後我依然猜錯了。」

  「……我懷孕了,三個月。」

  「我想,我那麼年輕,比我母親更加漂亮,幾乎所有男人都無法拒絕我的請求,而羅伯特那麼愛我,他肯定會要這個孩子,然後娶我,終結當年那個荒謬可笑的悲劇——呵。」艾達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語氣愈發輕柔,「……而我賭輸了,在他知道這個消息的第三天,我來到他房子樓下,卻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找了一位朋友,我看著他化為一灘膿血,我心裡想著,瞧,果然如此,我和當年愚蠢的母親也沒有什麼分別。」

  「我搬來了這裡,我並沒有多少積蓄,但我也不想成為連*都被踐踏的妓-女,所以我一直在尋找能夠讓我安心過活得更好的男人……啊,伊森·裡德,我親愛的伊森,謝麗爾並不那麼愛他,而他就像其他所有男人一樣,對我無法抗拒。所以您瞧,這張臉其實也是有一些用處的,不是嗎?」她嘲諷地笑了笑。

  「本來我可以一直這樣過得很好,雖然我並不愛伊森,但他卻迷戀我的身體,這已經足夠了不是嗎?——這本來已經足夠讓我安安分分地過下去,直到我無意中發現了,我第一個孩子的父親,羅伯特,他就住在離我不遠的格林威治,而他最新的情人,卻是我情人的妻子!」

  「您還能找到比這更讓我感到恥辱,讓我瘋狂的事情嗎?」

  她眼裡的神情漸漸變得陰森而冷酷,就像一個真正的劊子手那樣,毫無曾經的輕盈優雅風致,「因為我不愛伊森,所以我能夠忍受他妻子的存在,但我不會忍受羅伯特的情人,和我居然有那樣令人噁心的關係——而且他看上去還那麼喜愛她?哈——」

  「我整天整夜都不能睡好,我一閉上眼睛就是他的臉,他當時怎麼對我甜言蜜語的追求和呵護,如今對她只會好上百倍!」她臉上全都是酷烈的嫉妒憤恨,她從未放下過,「……你讓我怎麼能忍受?怎麼能夠再繼續裝作毫無所知,安安分分地過下去?!」

  艾達說到這裡,表情頓了頓,露出一個十分滿意的微笑,「可就在我為了這對狗男女抓心撓肺的時候,謝麗爾那個賤-人的女僕居然找到了我,哈,真是一位忠心的僕人——她對我說她十分同情我的遭遇,從羅伯特嘴裡她經常聽到關於我的名字,還時時拿我與謝麗爾相比……在他的嘴裡我就像是一個不知羞恥的蕩-婦,絲毫不要臉面地纏著他,甚至未婚孕子——」

  艾達尖利的指甲死死扣住掌心,「瑪麗安說她這輩子最恨的就是三心二意的男人,即使她是貝爾家的女僕,但她的心卻是我這邊的……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找到我甚至對這些事情那麼清楚,可我已經被仇恨蒙蔽了,我迫不及待想要他們付出代價,我想要看到他們是怎麼被倫敦上流圈子的所有人恥笑,地位名譽一落千丈,萬劫不復,就像當年的我那樣——」

  「瑪麗安為我介紹了一位神秘人,據說是她父親的故人,他從來只在信件中和我交談,從不透露他的名字,只告訴了我他的代號,『m』。」艾達漸漸平靜下來,眼神裡甚至透出了極明顯的傾慕和崇拜的神色,「m的確是一位知識淵博無所不能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懂的多的人。」

  「他甚至不知從哪裡知道貝爾小姐也想□□的消息,只不過物件並非是我,而是她的丈夫。」她嘲諷地輕嗤,「又是一個被羅伯特迷得團團轉的蠢貨,難道她認為,最後她的下場會比我更好嗎?」

  「m在信中一直勸服我應該儘早解決這件事情,他認為我在繪畫上具有不凡的天賦,而他欣賞這份天賦……」艾達有些靦腆地抿了抿嘴唇,低下眼睛,臉上露出微微紅暈,「……如您所見,那晚您看到的牆上掛著的畫並非是我作的全部畫作,還有很多我都寄給了m先生,我和他在這方面非常談得來。」

  福爾摩斯和諾拉同時挑高眉,不置可否。

  「可我一直很猶豫……自從認識了m,我想我也並非如此在意羅伯特那個渣滓,我更希望見到謝麗爾被拋棄後歇斯底里的那一幕……啊,那會是無與倫比的精彩,她將會變成當年的另外一個我,她一定會是這樣的——」

  艾達深深吸了一口氣,「——可在我還猶豫不決的時候,我就看到了她被殺害的消息。我第一反應就是m幫我動了手,我寫信質問他,可不論我怎麼寄信,都不再收到回信,我甚至遠遠去了一趟信封上面的位址,結果發現那只不過是一個廢棄的工地!我想要找到瑪麗安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可她也消失了,就像m那樣毫無所蹤……」

  她的眼眶漸漸紅了,聲音裡甚至夾雜了委屈不滿,「……你們說,他是認為我太過優柔寡斷了嗎?還是他有了更好的—更好的選擇……?我難道不夠年輕漂亮,不夠有天賦嗎?!」

  她用手捂住臉低聲哭了起來。格萊森倒抽一口冷氣,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

  諾拉用欣賞的眼神注視她——她還是第一次見這麼腦-殘的女人,代號「m」的人從頭到尾將她耍的團團轉,她卻現在還在擔心他是否有了別的意中人,這位艾達斯旺小姐用一生詮釋了究竟什麼叫做「自作自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案件到這裡似乎就成了謎案,根本沒有人知道瑪麗安在哪裡,m的真正身份,以及兇手到底是誰。但無可辯駁的是,他們之間一定有著某種不能忽視的關聯。

  格萊森帶走了艾達斯旺,而福爾摩斯和諾拉則乘車回到了貝克街,兩個人都因為這件懸而未決的案子而感到鬱悶不悅。

  福爾摩斯曾經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天內即可解決這件謀殺案,但現在看來這已經無法兌現——就像是有一雙無形操縱的手,每一個關鍵的線索和細節似乎都有這只幕後黑手的參與,可它隱藏得太過成功以至於他們現在的能力還無法將它挖掘出來,而對方則居高臨下地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就像在看跳樑小丑一般,為他們上躥下跳做的無用功而津津樂道,得意洋洋。

  這令大偵探感到從未有過的挫敗。

  「我知道紅色鋼筆就是兇器,現在也知道了是有人特地寄給羅伯特先生想要混淆我們調查的方向,」福爾摩斯苦惱地坐在沙發上,眉頭皺得死緊,「不用說,那位所謂的『目擊證人』也是那個什麼m找來的假貨,難怪他知道的那麼詳細,謝麗爾貝爾自己時常都不甚清醒,怎麼可能還有精力去寫所謂的日記?!簡直是蠢透了——」

  「您是如何知道鋼筆就是兇器的?」諾拉無法忍受福爾摩斯這幅頹廢模樣,企圖轉移話題。

  「傷口——上帝,謝麗爾貝爾的傷口形狀和鋼筆恰恰相符,傷口也沒有墨水,兇手也不會花時間去洗乾淨墨水,因此鋼筆肯定是新的,就是羅伯特手裡的那支!」

  諾拉摸了摸鼻子,一想到那位自詡風流瀟灑的羅伯特先生今後所用的筆曾經被捅入心愛女人的肚子,她就一陣發冷。

  「是誰這麼跟我做對?」福爾摩斯自言自語地喃喃,「他肯定對員警廳甚至對我們瞭若指掌,他拿艾達斯旺與羅伯特李做幌子,他就站在黑暗的陰影裡嘲笑我們,嘲笑我們對這件案子無能為力,連真凶的一點點痕跡都無法摸清……」

  「咦——」諾拉無意中瞥了一眼茶几,然後從一本雜誌下抽出了一個毫不起眼的信封,上面沒有任何署名,就連花紋或者信封出廠標誌都無,她不由得疑惑地搖了搖,「郝德森太太並沒有告訴我們有任何信件,這是哪來的?」

  福爾摩斯立刻伸直了腰背,拿過它,仔細打量幾秒,然後小心翼翼地撥開了上面的封口臘,拿出夾在裡面的一張普通質地毫無特色的方紙,上面只寫了一句話,筆跡勾折繁複而滿含英式優雅——

  「下午好,福爾摩斯先生,還喜歡這份為您準備的禮物嗎?——但願沒讓您失望。」

  落款是:「您最真誠的仰慕者,m。」


第57章 五七

  這一天貝克街221b號來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他身材很高大結實,大概三四十歲,體格極為肥胖,拄著一根被打磨得很光滑樣式低調的拐杖,但奇怪的是他看上去非常健全,毫無殘疾的模樣。來客翹著腿坐在福爾摩斯平時專用的沙發上,一雙眼睛呈現淡灰色,炯炯有神地打量著這裡的一切。

  諾拉回來的時候正看見郝德森太太在為這位陌生人倒茶,她看了一眼時鐘,下午五點半,福爾摩斯應該是不在家——如果他此時在這兒是絕對不會讓別人坐他的沙發。諾拉掛好外套,暗自警惕,面上卻帶著微笑,「這位先生,夏洛克·福爾摩斯此時大概在化驗室,你不如去那兒找他,我可以給您位址。」

  「恩……事實上,我要找的人是你。」對方拖著特有的倫敦口音,慢吞吞地說。

  「哦?」諾拉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饒有興味,「洗耳恭聽。」

  「聽說,你們在最近破的一件案子裡,出現了一個十分棘手的神秘人。」對方放下杯子,一雙灰色的眸子似乎含著微笑,語氣是一種不太符合年齡的輕鬆愉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自稱自己為『m』?」

  諾拉心裡瞬間警鈴大響,關於m這件事不出意料只有福爾摩斯,她以及格萊森知道,再者就是格萊森的上司,而這個人?他看上去根本不像員警,他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諾拉審視地注視他,對方面不改色地微笑,於是她也笑了笑,不動聲色,「啊,經您這麼說,我倒是有了印象。」頓了頓,「不過……我很好奇,您又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呢?」

  「唔……有時候就是這樣,你就安安靜靜地坐在房間裡讀書,也會有人把一些重要的消息遞送給你,這種打擾人安寧的行為,其實挺令人心煩意亂的,不是嗎?」

  諾拉在他說話的間隙已經打量完畢——受過良好教育,人生經歷豐富,家底富裕,而且智商極高,很可能不遜色于夏利,根據他說話的語氣和資訊來看,應該是身居高位,*感強烈……諾拉眨了眨眼睛,微微挺直腰背,「……您是代表政府來例行問話呢,還是作為一個不尋常的委託人呢?」

  對方面上露出一個有些訝異又有些滿意的微笑,「啊……您果然和報紙上說的一樣,既幹練又聰明,難怪夏洛克會作出這樣令我驚訝的舉動——把一位女士留在身邊如此之久。」

  「您認識夏洛克?」諾拉驚訝他的親昵語氣。

  對方友好地伸出了手,「忘記了自我介紹,請原諒我的無禮——麥克羅夫特·福爾摩斯,下午好,夏普小姐。」

  「……」

  一個小時後,四個人坐在堆滿菜肴的桌子旁邊一起用餐。

  相對于麥克羅夫特的健談和熱情,夏洛克表現得比尋常較為安靜。而他的哥哥——自稱為麥克羅夫特·福爾摩斯,目前就職于大英政府的兄弟,正高聲和郝德森太太說著夏洛克童年時候的趣事,他很顯然擅長語言這門古老的藝術,郝德森太太一直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連她平時最注重的禮儀都顧不上了,滿心滿眼都是對這位先生的欣賞和讚歎。

  諾拉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夏洛克,對方只是安靜地低頭用餐,看上去似乎並不為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而激動。

  難道是……其實他們的關係並不好?

  眾所周知夏洛克並不喜歡官方人士,而恰好這位他僅有的兄弟任職于政府,不出意料的話所在的部門和職位都應該非常重要才對,莫非是這個原因才令兄弟倆有了某些不為人知的間隙?

  「……哦是的,夏洛克十三歲的時候本來要進入我們那的公校,可您知道麼——我們親愛的夏利,因為害怕學校的例行體育節目橄欖球而放棄了這個機會,轉而請了一位家庭教師——」

  福爾摩斯眉頭抽了抽。

  「哈哈哈哈,在座各位你們知道嗎?夏利從小就不愛看文學,他認為『文學知識等同於零』,到現在為止我都認為夏洛克還沒讀過那本《簡愛》……」

  福爾摩斯深深吸氣,忍耐地抿了抿嘴唇,「……這麼久不見,麥克,你還是如此喜歡揭人短。」

  諾拉相信「揭人短」這個說法一定是某種不得已的美化,因為夏洛克的表情此刻很真實地反映出了他的內心——他陷入了某種深深的抑鬱和不滿中。

  「您看,郝德森太太。」麥克羅夫特立刻抓住了這一點,自嘲般地調侃道,「我永遠不能希望他正式地叫我一聲『哥哥』。」

  諾拉趕在福爾摩斯再次開口前,迅速阻斷了某種正在讀條的福爾摩斯專屬毒舌技能,「——福爾摩斯先生!」

  「鑒於這裡有兩位福爾摩斯,您還是稱呼我為麥克羅夫特吧。」對方平易近人地說。

  「唔……麥克羅夫特,」諾拉從善如流,「之前您不是提到了那位神秘人m先生,也許我們能夠從您這兒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

  提到這一點,大福爾摩斯先生的表情終於嚴肅了一些,他放下刀叉,目光轉移到福爾摩斯身上,沉思了幾秒,才頗為慎重地開口,「事實上,在這件『火車孕婦案』之前,我們就展開了對他的調查,而很可惜,除了一些與關鍵毫不相干的消息,我們一無所獲。」

  福爾摩斯抬起頭,似乎被引起了興趣,他目光不自覺專注起來。

  「您是說,他還參與了其他案子?」諾拉驚訝。

  「其他案子?」麥克羅夫特卻笑了起來,「我想這對於m先生來說是非常委婉的評價,我可以明白告訴您,這位神秘人的勢力幾乎遍佈整個倫敦,他的犯罪紀錄無人能及。而可怕的是,從未有人抓到過他,也極少人知道關於他的消息。根據我的經驗來看,這位m先生不僅僅是謹慎,敏銳,知識淵博,而且他還很聰明……非常,聰明。」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福爾摩斯很不滿,最近為了弄清楚關於m的事情他可是焦頭爛額,但付出幾乎都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m給了福爾摩斯一個不小的挫折。

  「這就是我今天來的目的。」麥克羅夫特優雅緩慢地用手帕擦乾淨嘴,然後疊好了它,對所有人彬彬有禮地微笑,「事實上,除了那些無趣的玩偶,m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署名寄信給一個人,不巧那個人正是我的弟弟,因此我不得不對此多關注了一些。」

  「玩偶?」諾拉似乎抓住了關鍵。

  「well,就像那位艾達·斯旺小姐那樣,m先生顯然擅長玩弄人心,他常常這麼做,用變幻莫測的身份和那些犯罪者寫信,獲取一些重要的資訊,然後以此來愚弄警方,將他們耍的團團轉——劇情實在是很熟悉,不是嗎?」

  福爾摩斯冷哼一聲,「那群員警,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將他們耍得團團轉。」

  諾拉卻是關注到了另一點,「您說m先生非常聰明,我猜測既然您這樣的人都能給予他如此高的評價,那麼我想事實應該相差無幾。也就是說,極少有人和事能夠難倒那位神秘人,而他之所以寄信給夏洛克,莫非是因為……夏利擁有和他不相上下的能力與學問?」

  福爾摩斯嘴角微微上揚,似乎被誇讚這件事情讓他感到十分愉悅。而麥克羅夫特則驚訝地向她舉了舉杯,眼裡露出讚賞,「為您的聰敏乾杯——夏利,你是從哪裡找到這位女士的?」

  福爾摩斯絲毫沒為此感到得意,他微微眯起眼,「你的打算是不會成功的——諾拉對任何政府工作都不感興趣,她不會被你招攬的,就和我一樣。」

  「啊,這件事你說了可不算。」麥克羅夫特聳聳肩,轉過頭來,「那麼您覺得呢,夏普小姐?」

  感受到福爾摩斯的注視,諾拉微微一笑,無奈地歎息,「很抱歉,麥克羅夫特,我曾經答應過夏洛克,將會是他永遠忠誠跟隨的夥伴……政府的工資會更高嗎?」

  福爾摩斯,「……」

  麥克羅夫特哈哈大笑起來,「絕對比夏洛克給您的要高上許多,您會考慮嗎?」

  諾拉看上去很心動,不過她再次想了想,還是遺憾地拒絕了,「這的確是份讓人難以回絕的邀請……但我想那裡並不適合我,難以想像我會坐在乾乾淨淨的辦公桌上,成天處理著上百份檔的令人無聊乏味到痛不欲生的場景。」

  「但英國就是在這種痛不欲生的場景中崛起的。」麥克羅夫特看上去有些遺憾,但他並未放在心上,仍然保持著官方式的親切友好微笑,只不過多了一份調侃和促狹,「夏洛克,我應該什麼時候向媽媽介紹她呢?」

  「我認為這件事完全不需要你費心。」福爾摩斯反唇相譏,「挖人*需要的精力足夠讓你抓到那位令所有倫敦員警都頭痛的m先生了,不是嗎?」

  「哈,這倒是說對了,頭痛的可不僅僅是員警,夏洛克。」麥克羅夫特臉色變得正經起來,「這件事可不再是『貝克街小分隊』那樣玩笑般的組織可以解決的事情,既然m先生對你更感興趣,自然,我們也需要你的説明。」

  「『我們』?」福爾摩斯重複了一次這個稱呼,繼而嗤笑一聲,「難道無所不能的英國政府連一個小小的犯罪人都無法抓到了嗎?」

  麥克羅夫特有些無奈,因為福爾摩斯慣常的對官方的不屑,「這很複雜,不像你想的那麼容易解決……m可不單與一些有頭有臉的罪犯勾結在一起,我想他的顧客還包括很多我們不能公開明說的人。」

  「噢。」福爾摩斯點點頭,「我對此完全不意外。」

  諾拉立刻打圓場,「他的意思是,不是所有的政府官員都和您一樣清正廉潔,打擊犯罪。」

  福爾摩斯不悅地斜視她一眼。

  麥克羅夫特被這個說法愉悅到了,他笑了笑,「您應該更早一些出現,夏普小姐,這樣我的弟弟大概就不會被認識他的所有人而討厭——」

  諾拉很誠懇地回答,「事實上,大部分時候,連我都在這方面派不上用場。」潛臺詞就是連她都無法拯救夏洛克不分場合的舌頭。

  當然更多時候他們是半斤八兩,以及狼狽為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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