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回京
林瑾和五公主的婚事定在三年之後——太后和皇帝都捨不得公主太早嫁出去,打算多留她幾年;見識過現代生理知識的巫行雲也不願自己孫子過早成親,雙方都有心讓婚事遲一些,因而一拍即合,牟足了勁只等著三年後大操大辦一番。
現下林瑾婚事已定,官位已授,巫行雲等人自然不再停留,只打算收拾好東西回蘇州。
臨行前幾天,林海時不時地領著自己兒子進了書房,不厭其煩地將自己為官多年的經驗細細地傳予他之後,又耐心地將自己在京城的人際關係一一交代清楚,唯恐他在官場上受人傾軋。
面對自己父親的拳拳愛心,林瑾一時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平日里父親對他甚是嚴厲,有事時也多是要求他自己查證,自己想明白其中的關鍵,今日父親不但對他和顏悅色,他不懂的地方也耐心地解答清楚,就連那不苟言笑的模樣也收了起來,眼底的不捨與欣慰清晰可見……林瑾想著想著,不由得咧著嘴傻笑起來。
「臭小子,傻笑什麼?」還沒等他樂完,林海臉上慈愛的模樣又收了起來,白皙的手掌便兜在他後腦勺上,「跟你說的記清楚了沒有?」
林瑾心內又是一陣自嘲,暗道自己和兩個妹妹的待遇真是天差地別,但他面上卻不敢怠慢,只得連連點頭,以示自己全都記在心裡了。
林海又囑咐加告誡了他一番,才讓他離開了。
轉眼已是離別前夕。臨走前的一天,巫行雲特意設了宴,打算一家人好好地聚上一次。宴上,音寧和幾個小的自是好一頓哭,巫行雲也是難得露出離愁別緒來,好在她也不是個多麼感性的人,只一會兒便收斂了情緒,偷偷地將自己新設的一個暗部的信物偷偷塞到他手上,附在他耳邊輕聲交代了聯繫方式,便又成了那個凡事風風火火的巫行雲了。
等回到蘇州,幾個小的年紀雖小,但要學的東西卻不少,加之平日里又有賈赦的幾個孩子一起玩著,因而但也沒太想念身在京城的大哥哥,而巫行雲和林海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也沒多少時間東想西想,反倒是音寧,自離別之後便一直緩不過神來,神情總是怏怏的,做什麼事都打不起精神來,若不是林瑜時常常伴左右,再這麼折騰下去少不得就要病上一場。
不過,音寧也未傷感多久——林海三年任期將到,宣晨帝也沒打算讓他連任,因而在這當口便用一封聖旨將他召回京城,任禮部尚書。接旨當日,林海一個人在書房呆了一個下午。當初升任巡鹽御史實非他所願,但既然他做了就想做到最好,如今鹽政改革初見成效,便被告之之前的一切都可以放下了……他一掌拍下去,愣是將那張紫檀木質的雕花大書桌拍了個粉碎。
現如今,他的官職雖然升了,但他著實不甘心。禮部尚書這個位置雖是從一品,但明眼人全都看得出來,這位子所掌握的實權卻遠比不上這巡鹽御史。林海也知道自己當初雖屬三皇子一派,但從來不是三皇子的心腹,如今當今這番作為,只怕不過是讓自己給其他人騰地兒,以便更好地將所有的勢力掌握在他自己手裡罷了。
林海頹然地沈下臉來,心裡暗自猜測,自己的仕途只怕止步於此了。卻不知今上是想讓自己的心腹掌握鹽政不假,有其他的政治考量也是真,但更多的是為了自己妹妹那句「林瑾那麼孝順,肯定捨不得遠離自己家人」,若他知道了,不定會被氣成什麼樣呢。再則,林海雖不得他完全的信任,但林海的能力他自是看在眼裡,又豈會做出鳥盡弓藏的事來?
不過音寧現在可沒心情注意林海心裡如何沮喪,她只知道再過不久,她又能見到引以為豪的大兒子了,光是想到這個,她便精神頭十足,恨不得當天便收拾好東西奔赴京城。
不緊不慢地過了十天,林海手頭上的差事才算是全都交接完,音寧也終於開始收拾起行李來。她不是笨蛋,自然知道這次回京之後自家人很難再回到蘇州,因而宅子雖然不會賣掉,但其餘的產業卻不打算多留。所以趁著剛開始不忙的那幾天,她便將那些個雖然賺錢卻難打理的產業一一髮賣乾淨,只留下宅子和宅子里的東西沒有打包裝箱。
「小心著點,別磕著碰著,還有那些個大大小小的物件也全都得收拾乾淨,可別落下什麼……」一大早,音寧便指揮著一乾丫環婆子,抬的抬搬的搬,一個院落一個院落地收拾起來。直至晌午,音寧才將各個屋子的擺設全都整理好,也終於有工夫與一直跟在她身邊幫忙拾掇著的林璇閒聊了。
而今的林璇虛歲已有九歲,身量漸漸長開,正像是朵綻放的清蓮,散髮出誘人的芬香,引人注目的年紀。不提她那唇紅齒白、冰肌玉骨的模樣是怎樣的沈魚落雁之姿,也不說因修習逍遙功法所產生的氣質是如何飄渺動人,單是那討喜的性格就能讓人情不自禁地多疼她一兩分,因而音寧每次看見她,都會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軟化成水一樣,捨不得對她說一句重話。
「璇璇,」音寧盯著她看了片刻,忽地輕笑著走到她面前,「你個傻孩子,這些事情你很不必親自動手。」
林璇柔柔地笑了笑,攜了母親的手,兩人慢慢地往回走:「娘,女兒也是閒的,想要找點事做罷了,您不必擔心女兒會累著。」
音寧倒是想靜下心來享受著這溫馨的一刻,只是一想到自己娘家,她便不由得皺眉。前些年她的父母相繼去世,因家裡沒個嫡親的兄弟,偌大的家業統統由庶兄庶弟繼承,而她身為嫡女,與那些個兄弟一向不親,因而與娘家的關係也漸漸遠了。這番回京,也不知……
「娘?」林璇疑惑地看著停下來愣神不走的音寧,「您怎麼了?」
音寧也會過神來,沒影兒的事想這麼多作甚。「璇璇,回到京里你便要開始與那些個命婦誥命、官家小姐打交道,你得自己有個章程,不能墜了林家的臉面,知不知道?」
林璇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以示自己明白了。
「還有,你……」
母女兩個就這樣慢慢地走回院子,自是其樂融融。另一邊的賈赦家裡也在命人收拾東西。賈瑚與林瑾同是這一屆的科舉,當初兩人一同去的京城。雖然賈赦在京的宅子許久未曾打理,但賈瑚祖母尚且健在,又有嫡親叔叔在京,,自是沒有和林瑾一同住在林家宅子的道理。
後來賈瑚中了進士,自家的宅子也已打掃乾淨,便又從榮國府搬了出來,與林瑾又做了鄰居。如今賈瑚在翰林院任職,林家也要上京,賈赦自然也不會留在蘇州,而是選擇一並回去——那個偏心偏寵的女人總歸是他的親娘,不管他如何否認,他的心裡多多少少還是念著她的。只是他卻不知,這次回京,他的親娘、胞弟、弟妹以及那起子糟心的親戚,便會一點一點地將他對他們的那點子情分磨得個乾乾淨淨……
作者有話要說:親們,快到紅樓劇情了。
話說今天(11號)用手機版看評論,那是差點把我寫文的信心打擊得連渣渣都不剩。我知道自己的文漏洞不少,但真看到那些被挑出來的毛病的時候,我有些無語了——親,其實我說了,我沒想劇情跟原著相同,林海的升官路也不可能和原著一樣,所以我真心不接受因「與原著不符」的原因拍的磚……
還好還好,並不是所有人都不喜歡我的文,有人不喜歡也沒關係,但是只要有人在堅持看,我就會一直寫下去!
23、僧道
把宅子里的東西歸置完,產業處理好之後,林海和賈赦便領著一乾老小,登上了前往京城的船。這一路上沿江北上,倒也順風順水,只是每當船隻靠岸休整的時候,幾個小的便鬧騰著要上岸遊玩一番,也因此,當船到達京城地界的時候,時間比原先預定的晚上整整一個月,跟在後頭的裝著土儀特產的大船更是比出發時多了好幾艘。
而這邊的林瑾自從知曉全家人都會回京,當即便欣喜若狂,之後便急急忙忙地著人將林家大宅裡裡外外重新修葺一番,又添置了許多家人慣用的傢具和擺設,若不是賈瑚在一旁笑話他,只怕他連宅子里的一乾花草樹木也是恨不得全換了才好。
到了京城的碼頭,林海老遠便看到林瑾和賈瑚兩人領著一乾小廝等候在那裡,不住地往水面上張望著,旁邊還停著幾台不打眼的青色轎子,以及若干輛拉行李的馬車。見此,林海微微一笑,率先下了船,喚了聲林瑾的名字。
見來人是自己父親,林瑾眼睛一亮,顯得激動不已,但該有的禮節卻是一點不少,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才微弓著身子笑道:「父親,您可算是來了,自從知道您調職回京之後,兒子便高興得不得了,只是不知為何會遲了近一個月才到?莫不是路上遇上什麼事給耽擱了?。」一旁的賈瑚也是恭敬得不行。
林海見到丰神俊朗,行事愈加沈穩兒子也是倍感欣慰,臉上的笑意也真了許多,自接旨那日的郁氣更是消散個乾淨,心裡甚至想著,沒實權就沒實權了吧,至少自己妻子賢惠,兒子孝順,家庭和睦,這樣也很是不錯。「倒也不是有事,只是那些小東西鬧騰著到處玩耍,張羅著買了不少東西,所以才來遲了些,倒是累得你多等了這麼些天。」
林瑾望瞭望已經下了船的弟弟妹妹們,笑了:「小孩子自是淘氣,兒子當年跟著您下蘇州的時候不也是這般麼?」說著,他跟林海交代了一聲之後,便和賈瑚一起,上前給巫行雲、音寧以及賈赦夫婦見了禮。
索性兩家人交情甚佳,自是不必客套,因而相互問候幾句之後,便各自上了自家的轎子,七彎八拐地回了家。
梳洗一番後,林海便進宮去見了皇帝。兩人關係還算不錯,加上不久後便是姻親,因此這場面也算是和諧。皇帝只是輕微地敲打他幾句,便讓他離開了。
之後,官場傾軋仍是有,但遠比不上他任巡鹽御史時那麼凶險,加上領的又是些閒差,公務也少了許多,因而還能時不時地帶著一家子小孩兒滿京城地轉悠,日子過得倒也悠閒自在,。
轉眼已是林璐三歲生辰。林海原本不想鋪張,本打算只是一家人聚上一聚,但耐不住那些個同僚好友的哄鬧,因而即便不願,也只得辦上幾桌,請了些人來。
一大早起來,林府上下張燈結彩,喜慶得不行。小壽星也已穿上大紅色的小襖,梳著兩個沖天小髻,眉間點著一點朱砂,加之那雙眨巴著的滿帶稚氣卻清亮水靈的眸子,整個人活脫脫就一個大阿福的扮相,可愛得不行。
說到林璐,便不得不說大概因為靈魂是絳珠仙草的緣故,如今這小姑娘因父母俱全,又有兄姐相伴,性子雖然不會像書里說的那樣「刻薄小性」,但她自小還是有些清冷,骨子裡更是透著些喜散不喜聚,活脫脫一個冰美人模樣,外人見了只道她安靜文雅,規矩懂事,但知曉內情的巫行雲卻總擔心她哪天會真像原著里說的那樣,淚盡而亡。
等小林璐被收拾齊整、被抱進客廳的時候,該來的客人都已來了。眾人一見到她那可愛勁兒,自是一頓好誇,只恨不得把她抱回家充作女兒養才好。
未等開席,忽見一個癩頭和尚出現在廳內面前,那人真真是「鼻若懸膽兩眉長,目有明星似寶光,破衲芒鞋無住跡,醃臟更有滿頭瘡」,嘴裡還唱著什麼「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之類的。
眾人只覺得一陣驚奇,這裡明明是深宅後院,這樣一個邋遢落魄的和尚又怎麼進得來?一旁的巫行雲更是心中一沈,暗道該來的還是來了。
她知曉這紅樓里的一僧一道很是有些本事,這些年也一直在尋這兩人,奈何一直不見兩人蹤影,卻不想在今日這般場面上倒是見著了其中一個。一時間,她只覺得一股子怒氣湧上心頭,可偏偏卻不能不緩了臉色好聲好氣地對這人笑道:「這位大師,這裡是後院,若是想要結個善緣,還是請去前院找我兒去吧。」她故意將「結個善緣」這四個字咬得極重,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那癩頭和尚一時間也不答話,只是神色驚疑地將她從頭打量到尾,口裡更是念叨著「怪哉怪哉」之類的。這在旁人看來著實顯得有些無禮,等他回過神來,連忙說道:「這位夫人,可否出來片刻,單獨說話?」
「你這和尚好生無禮!」音寧聽罷,已是怒不可遏,「我婆婆一女子,怎能容你這般毀人清譽?」
巫行雲原就是江湖兒女,男女大防自是不會像閨閣女子那樣,守得那般嚴,但眼下她為林海親娘,身邊又有這麼多外人看著,自然得小心注意著些:「大師是想知道我的來歷?」
那和尚沒想到她會這般伶俐,先是一怔,過了片刻才又點了點頭。
巫行雲笑靨如花,眸間閃爍著的寒光卻著實嚇人:「我的來歷你不必知道,可你的來歷我卻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勸你,想化什麼人去之前可得想想清楚,要不然……」這話說得殺氣凌然,只怕這人若是答得不如她意,便不會有好下場。
「這位夫人……」癩頭和尚的臉色有些為難,但仍硬著頭皮接著往下說,「你既知曉貧僧的來歷,也該知曉我等不過是奉命行事,你還是莫要為難我等。」
為難?巫行雲心裡一陣冷笑,暗道我就算是為難了你,你又能將我如何?但她也不想為了一時的口舌之快惹急這個人,只是……這人對她的態度就足以讓她提起的心放下一半。她轉念一想,既然林海的運道能因她而改,那麼林璐的也未必不可以,因而她也不再反對讓這和尚見到林璐,反倒是將林璐從音寧懷裡抱了過來,推到癩頭和尚面前:「大師,你要化的人就是她,你倒是看看她可有所不同?」
癩頭和尚左手托腮,圍著林璐轉個幾圈,口裡嘖嘖稱奇:「原本若是你們捨不得讓我化了她去,只怕她一生都會疾病纏身。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可如今這娃娃渾身靈氣逼人,將來自有一番造化,這命數真真是改得徹底。」
到此時,巫行雲心裡的擔憂才算是完全放了下來,連帶的,她臉上的笑意也真誠了,語氣也和軟了:「大師,先前失禮之處還請莫怪,小婦人實在是憂心我那孫女,再則也怕你真將她化了去。」
癩頭和尚連連罷手,示意不必介懷——廢話,就衝這煞星剛剛那般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了的可怕模樣,他就算再介意也只能讓自己不介意。
兩人又是一番客套之後,那和尚便又吟唱著《好了歌》,瞬間便不見了蹤影。廳內的其他人又是一陣驚呼,久久回不過神來。好半天,廳內才又恢復成剛開始那番熱鬧喧嘩的場面——至於是真熱鬧還是裝得熱鬧,那就不得而知了。
等到夜深人靜,巫行雲躺在床上細思之時,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她膽子是大,但該有的自知之明卻一點也不缺,在凡人之間她的身手或許已是天下無敵,但對上這些神神道道之類的,她知道自己沒有半分勝算,可那和尚剛看見她時那驚奇的模樣她可是看得真真切切,甚至驚奇中還帶著幾分難以察覺到的敬畏。敬畏?她忽地坐起身來,他一個神仙怎會對她這凡人有所敬畏的?可任她想破腦袋也還是不得要領。
這一夜,不光巫行雲一宿沒睡,林家其他人也是整宿未眠……
作者有話要說:哎呀呀,竟然上榜了,真是不可思議
24、敏逝
雖然知曉巫行雲有許多事未曾向他們提起,但既然她不願說,那自然有她自己的考慮,林家人也沒有硬逼的道理,因而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當做不知道,因此這一家人倒也沒為此鬧出什麼隔閡,仍是一如從前地過著日子。
如此又過了兩年,忽有一日,林瑾偶然間撞見賈赦紅著眼眶從榮國府裡快步走了出來,以為又是因為賈母的偏心讓他受了什麼委屈,因而回家之後便向林海提了那麼幾句。倒是林海,他一早就知道賈赦已經將原本的那幾分依賴與孺慕拋了開,現在對於賈母不過是尊著敬著罷了,對賈家人也再是豁達不過的。如今聽得自己兒子說賈赦就連眼眶都紅了,想必不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就是賈家發生了何事讓他傷痛不已,但不管是哪一樣,作為朋友的他都放心不下,也沒道理不去過問一番,因此只得又匆匆出了門,往賈赦府上趕去。
賈赦的宅子如他人一般,隨性中透著些許雅致。一路走來,便見那左右皆是雪白粉牆,宅中佳木蘢蔥,奇花閃灼,又有假山怪石掩於園中,別有一番風味。過了這段路,又見清溪灣流,上邊白玉為欄,正是一座望柱柱頭雕花為覆蓮的石橋,橋上有亭,那亭子里正悠閒地泡著茶的,不就是林海正尋著的賈赦麼?
賈家原就是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在茶酒一道上自有其講究。而賈赦自小在書香門第出身的賈家老太太身邊長大,旁的倒是沒有多學,只這品茶一道卻是學了個十成十,加之在江南那水鄉過活了這麼些年,好茶好水見得自然不少,因而周身也多了幾分淡泊致遠的意味來。
見林海到來,賈赦也不驚訝,彷彿早就知曉他會過來找他一般,仍舊自顧自地泡著茶,淡淡地說道:「你來了?坐吧,嘗嘗這茶如何。」
林海見他不像有事的模樣,便也安下心,坐下來悠然地品起茶來。茶是好茶,這茶條索緊結,蜷曲似螺,邊沿上一層均勻的細白絨毛,林海一看便知是碧螺春,十有□還是賈赦在蘇州時常喝的洞庭山碧螺春;水亦是好水,那是賈赦好不容易得來的一翁玉泉泉水。兩人就這樣相對而飲,誰也不說話,一時間,天地之間彷彿就只剩下了橋底下那潺潺的流水聲。
許久,賈赦才放下手中的茶杯,出神地望著遠處,道:「我妹妹,快不行了。」他的聲音里透著幾分茫然,也有幾分無措,但更多的還是傷感。
林海知道賈赦無需他的安慰,因而只是靜靜地聽著,不接他的話茬。
果然,沒過多久,賈赦又接著說道:「小的時候,我我妹妹和二弟一塊兒養在太太身邊,關係自是比我這一天也見不上幾面的大哥強一些。」說到這兒,他不自覺地停了停,臉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笑容來,「說是強一些,也不過是往我自己臉上貼金,我們之間,不過是面子情罷了。後來,我家老爺去了,原該我這長子襲爵,可叫我給推了,換來了賈府大半的財產。我想想,當時我是怎麼想的呢?對了,那時我只覺得身上去了一道枷鎖,榮國府那個地方再也困不住我了,整個人都松快了許多。卻不想在離開榮國府的那天,我才剛一出了我母親院子的門子,就聽見轉角處傳來我妹妹的聲音,她說‘這爵位合該是我二哥的。就大哥那副紈絝模樣,若叫他襲了爵,那以後這榮國府還不知道會落魄到何種境地呢?’你說,既然在我妹妹心裡我是這般印象,我又怎會不傷心、不難過、不憤怒?但我委實不想再作計較,因此也只當沒聽見罷了。後來我帶著妻小隨你一塊兒去了蘇州,在那裡我過著我的舒心日子,她出嫁時我也只是打發人送了份禮過去,說到底,我這心裡對她還是有些幾分怨懟的。現在……,你說她怎麼就……怎麼身子就不中用了呢?」賈赦已是幾近哽咽,話語間透出幾分悲涼來。
不知為何,聽到賈赦說他妹子身子不中用時,林海的心裡也平白生出一股子傷痛,但很快又消失不見。他也只當是錯覺,之後便按下心思開解著賈赦:「恩侯,若是不捨,便趕過去再見她一面吧,她畢竟是你嫡親妹子,原就該親相著的,你也……莫讓自己留下什麼遺憾。」
許是之前沒想過要去見賈敏,因而一時間賈赦微張著嘴,顯得有些局促不安:「這,這合適嗎?大概她想見的也不是我啊。」
「合適,怎麼就不合適了?」林海說得斬釘截鐵,但他也不瞭解賈敏性子如何,因而心裡也有些沒底,「若你想要你妹子走得安心些,你也可以叫你二弟一同前往。」
「這個……我還得想想,你讓我好好地想一想。」接下來兩人都不在說話,林海只是專心地品茗著茶,而賈赦則是陷進了「去還是不去」的矛盾中,暫時無暇顧及其他。
兩日後,賈赦還是去了山東,同行的還有賈璉——也只有賈璉,而往日里與賈敏關係更為親密的賈政卻沒有來。等他們到時,賈敏已是病入膏肓,臉色蠟黃,整個人骨瘦如柴,憔悴得不成樣。
見賈家來人是他,賈敏眼裡顯現出既意外又失望的神色來,但好在如今她的性子遠不是過去那副被寵壞的大小姐脾氣所能比的,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自是分得清楚,因而她也還是歡歡喜喜地和他說起話來:「大哥,看到你能來,妹妹我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這話也著實不虛,滿心滿意地期待二哥這個娘家人能來送她一程,卻不想只是個奢望,那麼對於賈赦這個原本不親的大哥能夠到來見他一面,她又怎能不感動?
賈赦見了她如今的模樣,心內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妹妹,你還是好生將養著吧,會好的,總會好起來的。」也不知他這話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寬慰自己。
「大哥,我自己的身子自己還不清楚?你很不必說這些話來安我的心。」賈敏微微扯了扯嘴角,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妹妹我年輕的時候不懂事兒,做了許多錯事,很是傷了大哥的心,如今快要入土了,才知道自己當初有多無知,妹妹我求求大哥,看在我快要走了的份上,看在我們是同一個娘生的份上,能不能原諒我?」
賈赦狠狠地點著頭,一時間也是熱淚盈眶:「咱們可是嫡嫡親的兄妹,哪怕打斷了骨頭那還連著筋呢。就算咱們年輕的時候不親,那也還是親兄妹不是?哪有什麼原諒不原諒的。再說了,我這做大哥的這麼些年也沒好好照顧你,本就不該,大哥還得跟你致歉呢。」
賈敏聽罷,也是淚如雨下,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許久才忍著哭意接著說道:「大哥,妹妹如今才知道自己年輕的時候是多麼天高地厚,自以為是,這其中做得最離譜的一件事,就是嫁給了姓徐的。而今我的那些個孩子裡面,就只剩下一個女兒了,她今年已有九歲,卻被我保護得不知世事,若我這一走,還不被會被那起子長了雙富貴眼的徐家人怎麼對待呢。所以大哥,你能不能在我走後把我女兒帶回京城?」
在來的路上,賈赦就已經將自己那個妹夫的為人打聽得一清二楚,自然不願意把自己的外甥女扔在這麼個醃臢地方,因而就算賈敏不開口,他也會想辦法將她帶走。「你自是放心,大哥會把外甥女帶回賈家的。」
聽到賈赦的承諾,賈敏才放下心來,再也撐不住,昏睡過去。
接下來的幾天,這兩兄妹就像是恨不得要將過去那些年缺失的情分全都補上來一樣,在賈敏清醒的時候,兩人湊在一起總能聊上許久。也因此賈敏才得以發現,這個在她印象中一直好色成性的大哥,也許比二哥還要強上幾分——應該說是強上許多,可惜她知道這些的時候已經晚了。想到這些,她唯有苦笑,已經晚了,晚了呀……
五日後的早上,賈敏帶著幾分釋然與些許遺憾,從此長睡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