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親王殿下的尊貴外號
接下來, 柳眉所制的幾道小菜也順利過關。
餘下便是重頭戲風醃果子狸了。
世清對柳眉的手藝頗為滿意, 抬頭看她一眼, 只見她正聚精會神地望著自己,臉色總算是稍稍和緩一些。
他再轉眼看那風醃果子狸。
這風醃果子狸色澤晶潤明亮, 看上去一點不幹、絲毫不柴, 聞上去隱隱約約有甜酒的香氣。
世清挾了一片,送到口中,沉默不語。
柳眉心下惴惴,心想:您倒是給個話呀!
若是往常,她的系統就該這時候推送她有沒有做成這道紅樓菜了, 可是今天也是怪了,系統自從給了她風醃果子狸的提示之後, 就此下線,再也沒有動靜。
只見世清一面品,一面若有所思地又挾了一片送入口中。
這是……還行的意思?
柳眉實在看不懂世清的表情,只能一陣瞎猜。只見世清左手舉起面前的酒盞, 舉盞飲了一大口酒, 隨即臉色立變——
「砰」的一聲, 那對銀箸被擲在桌面上。
世清的火氣不是一點半點, 「小丫頭, 你過來!」
柳眉不明所以。
「你自己嘗!」世清硬梆梆地擲下一句話,似是怒不可遏,又有點像是恨鐵不成鋼。
柳眉心底納悶,她自己嘗過那道風醃果子狸, 既沒有鹹得齁死人,也沒有柴到嚼不動,何至於令世清暴怒成這樣?
難道,真的是她最後調蜜酒茶油的那一步,出了岔子,毀了整道菜。
她轉臉看看蔣玉菡,想知道是不是這蔣美人無意間將這多情的皮皮蝦王爺給惹毛了。
只見蔣玉菡也一臉懵圈,不知就裡的樣子。
柳眉無奈,只得上前,從蔣玉菡那裡借了他那雙還未動過的竹箸,挾了一片風醃果子狸,送入口中,細細品嘗。
完全沒有問題,蜜酒茶油與狸肉融合得非常精妙,狸肉除了香,更添了一點點滑爽,頗有幾分像是鮮肉,而非醃制的肉乾。其實,連柳眉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最後靈機一動的小小點綴,能令這道菜產生這樣的變化。
她抬起身,凝神看著世清:她實在是想不通,世清究竟為什麼會這樣氣惱!
難道是學寶玉?
寶玉就是這樣,鬧著說「不好吃不好吃」,待人家丫鬟嘗過,寶玉就立刻轉笑臉,「嘻嘻,好吃吧」,這樣!
可是忠順親王明顯沒有這樣的憐香惜玉之心。他一抬手,就抄起蔣玉菡面前那只還未飲過的酒杯,徑直送到柳眉口邊,輕輕一托,柳眉還未反應過來,已經就著他的手,被他「灌」了一口酒。
「咳咳!」柳眉被嗆得面紅耳赤,從口中一路辣到嗓子眼兒裡去——這是什麼酒,起碼得有五十度!口感這麼霸道,根本不是適合佐餐的。
至此,柳眉才明白過來。
世清怒的,原來是酒不對。
說來慚愧,柳眉醉心廚藝,但是酒這上頭,真的不精通。有時她甚至會無意忽略酒水在一道席面上的作用——誰讓她本人是個平時滴酒不沾的好孩子呢?
所以這回……她本就沒給席面上配酒啊!
這麼說來,這燒刀子似的烈酒,該是蔣玉菡給配的?
柳眉這才想起來,适才這酒,就是蔣玉菡自去取杯碟的時候,隨便捎來的一壺。趁世清專心品嘗,柳眉只顧著緊張的時候,蔣玉菡暗搓搓地給兩個杯子裡斟上,放在他與世清手邊的。
柳眉鬱悶了——萬一那酒真有什麼問題,她也已經被灌了一大口下去,世清若倒楣,她也要跟著一起掛掉。
這時候蔣玉菡終於開口說話:「殿下是覺得這酒配得不行?」
說著,他又取了一隻瓷盅,自行斟了一小杯,一口飲下,也忍不住緊緊皺眉,連聲道:「錯了錯了!取錯了酒。」
蔣玉菡趕緊起身,向世清作揖道歉,連連道:「錯不在柳姑娘,是小人不察一時取錯了酒。萬望殿下不要責怪于她,實實是小人的錯!」
世清低低地哼了一聲,怒容漸斂,一張臉重又冷了下去。
見到蔣玉菡也取了同一只瓷壺內的燒刀子飲了,柳眉又自覺身體沒什麼大礙,她這才漸漸放心,心中連聲念叨:蔣美人,請你千萬不要連累好人啊!
蔣玉菡道了歉,趕緊向世清與柳眉請教:「殿下、柳姑娘,小人實在是愚鈍,兩位都嘗過這等佳餚了,可有建議,什麼樣的酒配這道上等山珍最合適呢?」
柳眉反正不懂,就悶聲大發財。
世清沉吟片刻,說:「若有上等蘇酒也可,但怕你這裡鄉野之地,得不了這樣的東西。若是有紹興酒,不拘三年的還是五年的,取來便是。」
蔣玉菡聽了,恭敬應下,隨即轉身出去。
花廳裡留了柳眉一個。
柳眉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開口問:「王爺,除了這酒以外,您對這道『風醃果子狸』,可還有別的點評?」
世清板著臉,搖了搖頭。
柳眉舒了一口氣,心裡暗自歡呼一聲,可等了半天,她的系統還是沒有動靜,沒有人確認她完成任務,也沒有人給她系統獎勵。
拜託,世情系統上哪兒開小差去了!
——沒有那「叮」的一聲,以及系統金幣呼啦啦地增加,她還真少了點兒成就感。
柳眉好生鬱悶,偷偷抬眼在世清那裡溜了一眼,只見世清也正凝神望著她,嘴角微抬,竟仿佛有些似笑非笑的樣子。
柳眉嚇了一跳,本能地轉過身,想看看是不是蔣玉菡出現在了身後。
可是她背後卻是空的,蔣玉菡說是去取酒,可到現在都還未出現。
柳眉想起蔣玉菡等人提到鐵網山的舊事,心裡也有些發怵。她有心想要提點世清一二,可是理智卻提醒她,最好的辦法,應該還是的明哲保身,置身事外。
雖然世清是她隨身系統的原型,可細究兩人的淵源,這位親王殿下到底只是路人甲一枚。
柳眉轉身再看看世清,只見對方已經收回了眼光,開始凝神沉思,似是對蔣玉菡遲遲不返,已經有些生疑。
「這個……王爺,我……小人……奴婢……」柳眉猶豫著,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
「怎麼?」世清抬頭詢問,兩人目光正撞在一處,柳眉頭一次覺得世清那一對深邃的眸子,流露出些許溫和的神色。
真是好看,柳眉忍不住在心裡讚歎一句,如此英俊,其實又何必總是板著一張臉到處嚇人呢?
而這樣好看的男人,卻要與蔣琪官那樣的美男子相愛相殺,真是太可惜了!
柳眉在肚子裡憂傷地八卦著。
卻沒曾想,世清就此起了身,朝她邁了兩步。
「小丫頭,看起來,你真的很閑!」
柳眉一嚇,往後退了一步,發現已經退到了牆角,便退無可退了。
對面的男人就此來到她面前,突然伸出一隻手臂,抵在牆上,阻住了柳眉往外溜出去的動作。
這……這是傳說中的牆咚了?
柳眉突然有點兒後悔她最近躥高了個子,若是沒有長這麼快,兩人之間那萌萌的身高差,她應該不太容易被對方「咚」到的。
「你……以為本王是斷袖?」
這聲音是這麼的熟悉,然而每一個字,卻都似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柳眉還在納悶,不曉得世清是怎麼明白她的心思的。
可是,她的腦子已經完全轉不動了,世清那張俊臉靠得太近,她幾乎能夠感受到他的氣息,聞到他身上些微的酒意;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他輕抿的唇,幾乎已經貼近她的鼻樑;他那雙寶石似的眸子,正蘊著一點點笑意,映著她小小的影子……
如果這樣的男人是彎的,打死她都要搶過來掰直啊!
「你……再說一遍,本王是不是個斷袖?」
世清伸出手,輕輕托起柳眉纖巧的下巴,讓她整張俏臉距離自己更緊。
這心動,來得太快太猛,像是龍捲風。
這一刻,柳眉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她放棄了抵抗。
既像是相處了很久很久的身邊人,突然一下就開了竅;又像是偶遇的路人甲,正要擦肩而過,卻突然對了眼緣……
不知為何,柳眉突然記起了她以前給親王殿下起的外號——皮皮蝦親王殿下。
要命的是柳眉居然還會在心裡笑場——若是她和他,能夠一起走……她願意和他一起吃遍全天下。
瞬間,柳眉覺得下巴上力道突然加重,再睜眼,只見世清眼內全是氣惱,在對面一字一頓地對她說:
「對了,你竟然——給本王起綽號!」
「你——」柳眉只覺得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
「你怎麼會知道……」——知道我心裡正在想著的那些?
這真是要了卿卿命了!
柳眉突然奮力想要掙開世清的雙臂,卻似乎惹惱了他。世清突然向前用力一撞,將柳眉整個人撞在花廳的牆壁之上。
柳眉吃痛,剛要出聲,卻覺世清一隻手托住她的後腦,將她整張臉埋在自己胸前。世清用整個身體護住柳眉,兩人緊緊依偎,縮在花廳一角。
就在這時,只聽「轟」的一聲巨響,一塊桌面大小的巨石,從花廳外破壁而入,將一整面牆壁擊得粉碎。
第47章 中了毒的世情系統
巨石撞入的一刹那, 柳眉腦海裡一片空白。
被世清死死地護在花廳一角, 柳眉卻覺得快要窒息。
早先她曾隱隱約約地覺出, 世清與她,似有一種神秘的關聯, 他懂吃、她會做、他能評;他很會嚇唬人, 她……很能扛嚇;在飲食這件事上頭,他們兩人,好像始終能夠同步。
柳眉是個很莽很傻氣的姑娘——為了這種同步,她有勇氣面對一切阻礙。
可如今……
柳眉卻覺出一種森森的欺騙感。
都是假的!
要命的是,對面的男人, 能將她腦海中的思緒都讀得一清二楚,柳眉便覺得永遠無法面對此人——她在他面前, 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各種小心思一望而知,沒有半點遮掩……若真如此,她有種很嚴重的、被人看光光了的感覺。
巨響之後, 柳眉腦海裡嗡嗡嗡的, 尚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隨即世清將她微微鬆開。煙塵揚起, 柳眉卻大大地吸了一口氣, 一時便難以自製地大聲咳嗽起來, 將眼淚也一併咳了出來。
世清與她一併看向花廳正中,适才兩人或站或立的地方,一切都被那塊破牆而入的巨石壓得粉碎,花廳中滿是煙塵牆磚碎屑, 一片狼藉。什麼涼拌馬齒莧、風醃果子狸……那一席柳眉用心做出來的山珍席面,早已不復存在。
緊接著,外間有鑼聲響起,「後山墜石,後山墜石啦!」
是紫檀堡的村民先發現了不對。
「是蔣小哥家裡!」
「快,先去看看有沒有傷人!」
「殿下、殿下……」
蔣玉菡的聲音響了起來,他手中提著一隻小酒罈,趕到花廳門口,正見到世清滿身灰土,抱著柳眉從即將坍塌的花廳中出來。
片刻後,花廳主樑一錯,整座屋舍立即坍塌,塵土飛揚,碎瓦亂濺,擊在蔣玉菡臉上生疼。
世清卻根本不理會蔣玉菡,逕自大踏步離開,來到蔣宅外面,先將柳眉抱上了馬背,隨即自己上馬,扯過馬韁,調轉馬頭,正見到馮紫英與柳湘蓮兩人緊跟著蔣玉菡,一起從後院裡奔出來。
馮柳兩人,手中各持著那一刀兩劍。
柳眉虛弱地笑笑。
蔣宅後頭的山,又不是亂石山,一座蔥蔥蘢蘢草木繁盛的大山,怎麼會墜下這樣一枚巨石?又怎麼會偏偏正巧砸中那花廳,碾碎世清所坐的主位?
不用想,世清過來的時候,馮柳兩人全程不露臉,一定是馮柳兩人去幹的苦力。
估計他們兩人也沒想到,世清和柳眉這樣也能逃脫吧!
其實馮紫英與柳湘蓮兩個,之所以沒能第一時間取了兵刃奔出來,是因為柳眉早先動的一點小手腳。
先前柳眉因為那風醃果子狸掛得太高,取起來麻煩,馮柳兩個又非常沒有紳士風度,不幫她,柳眉一怒之下,就將馮紫英的紫金背大刀,和柳湘蓮那一對雌雄鴛鴦劍都高高掛到了廚房裡的梁上。估計兩人是幹完苦力,放下大石之後,再奔回來取兵刃,結果就給耽擱了。
柳眉無聊地想,其實自己的這些小動作,世清應該也都知道得很清楚。
他早早地預見到了危險,算准了那花廳裡哪裡安全,所以才有了牆咚這回事兒;他也算准了馮柳兩個沒有兵刃,對他來說沒威脅,所以他才敢這樣,獨自一個,過來見蔣玉菡。
——簡直是個救世主一樣的人物!
可惜,柳眉腦子裡如一團亂麻,抽不出頭緒,這樣的世清,她不知該如何面對,更遑論接受。
*
一路奔行,兩人都靜靜地不說話。
只奔出不到二裡地,茗煙的大車就出現在官道那頭。
世清縱馬奔到近前,一言不發,輕舒猿臂,從馬背上拎起柳眉,將她輕輕放到茗煙跟前。
茗煙雙眼似銅鈴,口可吞雞蛋,目瞪口呆地認出眼前這位灰頭土臉的小姑娘,再抬眼看世清。
世清一身裝束,也略淩亂,頗有些狼狽。
不過茗煙隨寶玉在外行走,所見過的王公貴族也有不少,雖說世清眼下一身是土,可是頭上束髮金冠、身上玉帶、袍角上繡著的蟒紋,無一不彰顯他身份尊貴,再加上一張冷臉,眼神森然從茗煙面上掃過……茗煙當即一個字都不敢問,揭開大車的車簾,請柳眉上車。
大車隨即調轉車頭,不再往紫檀堡去,逕自回城。
柳眉獨自一個坐在車裡,聽著世清坐騎的蹄聲漸漸遠去,她心中唯有一片迷茫。
這時候,終於,意識裡傳來了系統上線的聲音。
「恭喜你,推陳出新,改良紅樓菜式風醃果子狸,成功!獲得……」
「世情!」
柳眉早已不在乎她能得多少系統金幣。就像是大石壓在了胸口,魚骨鯁住了喉嚨……她只是想要問個明白。
「如果需要使用諮詢功能,你就隨便扣錢好了!但是我問你的,請你一定明明白白地回答我!」
世情系統沉默了一陣,說:「如果只是與本系統有關的問題,不需要……我會儘量明瞭地回答。」
「剛才放我下馬的……究竟是什麼人?」
系統很痛快地回答:「他是我的分身。」
「可以這麼說,他是我在這個世界裡的投影,若有需要現實中存在的人物去完成的事,這個『世清』就會出面。」
「可你上次的回答……」
「上次你不是這麼問的。」
柳眉無語,她費了很大的勁回憶當時在鴻順樓的情形——當時她真的沒怎麼在意。
「那人……到底是誰?」那次她是這麼問的。
她沒有特指,而他答得也很狡猾。
「上次你問起,並沒有確指問的是什麼人。為了避免引起你的誤解,影響你附加任務的完成,那次我的回答,都是針對原型的。」系統平心靜氣地解釋。
「那個原型……現在還存在麼?」柳眉歎了一口氣。
「不存在了。自從你來到這個世界,我的分身就取代了原型。」
系統儘量用平直的語言向柳眉解釋。
「……但是卻需要繼承原型的一切,容貌、聲音、官職、地位、使命……恩怨。」
所以蔣玉菡等人才會找世清麻煩,卻不知此世清早已並非彼世清。
「半年前那些砍手拔舌之類的處罰,都是你幹的?」
「是——」
「這是遵循原型的性格設定,世清必須做一些事讓人相信他就是原型。」系統並不隱瞞。
柳眉張了張嘴,終於問:「所以他能讀我的心?」
系統說:「是我能讀你的心……」
系統能讀,分身自然也能。
「如果今天世清冒犯了你,請你諒解。」系統說得又急又快,「你本不應受到任何人身傷害。」
柳眉突然懂了。
今天世清一個人出京,單槍匹馬地來到紫檀堡,其實是為了阻止她受到任何人身傷害。
可是如今她正在受到一萬點暴擊啊!那一刹那……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的心……動了,可心動的物件……是個幾萬行的程式?
「其實今天上線,是過來向你暫時告別的。」系統平靜地說,語音恢復為以往的波瀾不興。
柳眉:告別?
她頭一個反應:沒有系統輔助,那任務線該怎麼辦?
「你還記得我上次啟動自檢功能的那一次麼?」系統提醒柳眉,「那次自檢之後,我下載了一個補丁,現在看來,那個補丁並不安全。我的運行出現了一些不可控的狀態,包括今天的事也與此有關……初步懷疑是中了系統病毒。」
柳眉還記得那個系統不停上線下線的夜晚——她只是告訴系統「好奇」有多麼的危險,告訴他這是人類特有的心理狀態……可是仔細想想,在那之後,系統好像確實發生了一點微小的變化。
系統會懟人了,偶爾也會傲嬌;而那個兇神惡煞會溫和地說話了,還學會了牆咚?
「所以我需要關閉一段時間,除了查毒殺毒以外,我還需要完成一次自我升級。這段時間並不會很久,在你這個世界,大約需要一個月左右。」
系統這樣說著,柳眉忍不住捂住臉——如果系統的變化,是中了毒的話,那她,一定也是中了毒了。
世清那千載難逢的一點點笑意,和那對眼裡她自己的倒影,到現在都還在她面前晃來晃去,無法忘懷。聽說系統要關閉殺毒,柳眉只覺一顆心難以控制地往下墜——她,恐怕也需要殺殺毒?
「在這個月的時間裡,我不會線上,也不會讀取你的心思。同樣的,如果你完成了紅樓美食的品嘗,或者紅樓菜式的製作,就需要自行記錄下來。我會在回歸的時候,一次性給與記檔和獎勵。」
「至於世清,對外他會在平安州公幹……總之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祝你一切順利!」
世情系統最後一次發聲,隨即,柳眉的世界就安靜了。
柳眉伸出手,抱住額頭。
她沒有注意到大車那吱吱呀呀的車轍聲也已經停止了。
茗煙在大車正前方,正揭開了車簾,滿臉驚駭地望著她。
作者有話要說:
520,多更一章,筆芯。
第48章 木樨香藕粉圓子
柳眉爬下車, 抱著一大堆「茗煙牌代購」進了大觀園角門。
茗煙目送她遠去, 心裡頭有些委屈, 适才在大車跟前,茗煙被柳眉威脅了一萬遍, 囑咐他不許將早先見到的事透露給任何一個人, 否則下次還叫他做代購,而且不給錢。
茗煙暗自咋舌,其實他在寶玉身邊當差已有一陣,哪裡會不知道這其中的輕重利害?
這次到紫檀堡,寶玉故意只讓他送柳眉到村口, 茗煙就早已明白,他該知道什麼, 不該知道什麼。
只不過,這事兒關係到柳眉,也就關係到錢槐。
茗煙與錢槐算是相熟的好兄弟,茗煙便想:要不要給好兄弟提個醒兒?
再想想這一回又一回的代購, 茗煙忍不住洩氣, 想:最好還是委婉一點, 稍許暗示暗示便算了。
*
柳眉絲毫不知情, 獨自一個, 抱著許多東西回到怡紅院裡。
她進來之前,已經稍許收拾了一番,頭臉都用帕子擦過,可到底是經歷了那一番駭人的情形, 再加心神不寧,到底是一副狼狽模樣。
可是四兒佳蕙等小丫頭哪兒管得了這個,上來就圍住柳眉,結果她抱著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數起來。
「咦,我的粉怎麼比上回少了些?」佳蕙大聲問。
「天氣熱,上等的粉存不住,貴——」柳眉心知這是叫茗煙不要貼錢的後果了。
佳蕙對這個答案不是特別滿意,與身邊的春燕墜兒等人一起嘀嘀咕咕起來。
「幫你是情分,不幫是本分……沒的旁人幫你帶了東西,竟還被你數落。」晴雯正巧出來,聽見這話,腰一叉便站在怡紅院廳裡大聲訓斥。佳蕙等小丫頭自是噤聲,諾諾地退到一旁。
「眉兒這點兒年歲,每出一趟門,都替你們跑腿。以後你們誰也別支使她,有什麼要買的只管找茗煙去。」晴雯大聲囑咐。
她轉臉一看柳眉,覺得不對,皺起眉,「柳丫頭,你出啥事兒了!怎麼這一頭一臉的灰。」
「沒事兒,今天在哪個鋪子裡,有那不長眼的夥計掃樓上,掃了一笤帚灰出來,正好灑我頭上……」柳眉有氣無力地編了個謊。
晴雯便拉她,「先別理這些個了,我那裡剛燒的熱水,先借你,好歹洗一洗,人也舒服些。」
柳眉心中終於生出些溫暖,點頭向晴雯謝過,自去借了熱水,洗漱畢換過一身乾淨衣衫,終於覺得好過了一些。
寶玉聽她回來,早已急不可耐,在自己榻上翹首以待。
柳眉過去見他,只在寶玉對面的凳子上一坐,就陷入沉思。
「眉兒,眉兒……」寶玉低聲喚道。
卻不防柳眉就此捂住臉,就此無聲地哭了起來。
寂靜了這麼久,柳眉終於可以確認,她的世界裡暫時沒有那個討厭鬼系統了;沒有人會冷不丁就上線下線,也沒有人會隨時讀她的思維了。
可是她一點兒也不高興。
她的系統,殺過毒升過級回來,還會是以前的那個系統麼?
柳眉軟弱了這麼一回,立即嚇到了寶玉。
「眉兒……怎麼了,遇到什麼委屈的事兒了?你看,今兒小廚房做了幾樣,她們說是你娘做的,我吃著格外好,惦記著你肯定喜歡你娘做出來的口味,就給你留了一樣點心。看……這是什麼?」
寶玉故意賣關子,將榻前一個小瓷盅的蓋兒揭開了一條縫,一股子清香就此散了出來。
「這是……」
寶玉果然見柳眉好奇地抬起了頭,忍不住笑道:「果然你是個好吃的……再辨一辨,這股子甜香,是什麼?」
「是木樨清露!」柳眉細細地辨認,「還有,還有藕粉……是藕粉圓子。」
寶玉豎起拇指誇讚:「可以啊!」
他將整個瓷盅都推到柳眉面前,說:「吃吧吃吧!這盅子和勺兒都是沒用過的。無論什麼事兒,先吃點東西,甜甜口。肚子好受了,心裡就會慢慢轉過來。」
柳眉聽寶玉這麼說,果然嘗了一口自己母親的手藝:那瓷盅裡只是煮圓子的清湯,但是是加了木樨清露的,雖然寶玉的木樨清露早已被柳眉兌過了白開水,可是作為貢品,清露的純度還在那裡,一口下去,依舊無比的清甜芬芳。
再看那藕粉圓子,圓子的外皮是用燙過的藕粉做的,是半透明的茶褐色,嘗起來滑彈有韌勁兒,一口咬下去,裡面炒得噴香的核桃仁餡兒就漏了出來。
柳眉吃了一個,胃裡開始稍暖,漸漸地四肢百骸也好似有了勁兒。
她抬起頭來,臉上也終於有些血色。
「蔣玉菡是什麼樣的人,寶二爺您知道麼?」柳眉先發制人,還未等寶玉開口,她要先套話。
寶玉微驚,想了想才道:「那次馮紫英在鴻順樓設宴,才第一次遇見的。原本只是覺得他人物俊秀,再結交之下,亦覺得他談吐不凡,絕非等閒戲子伶人之流,再加上……」
寶玉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柳眉在肚子裡給他補足:再加上盛世美顏,三百六十度無死角。
「我去紫檀堡,見到了那位蔣大爺。也轉述了寶二爺的關切之情,致歉之意。」柳眉只截取了她經歷之中的一小段,轉述給寶玉,「蔣大爺確有提及忠順親王,不過蔣大爺也說過,買賣恆產,反正也會在衙門那裡立契,壓根兒也瞞不了人。寶二爺就是不說,對方也有辦法查到,所以無需介懷。」
她一個字都沒有造假,只不過後頭直接略過了一大段。
寶玉聽著終於放下心來。
「那就好,那就好!」
柳眉想了想,將自己懷中收著的那塊茜香羅取了出來,交給寶玉,卻看似隨意地問:「這條大紅汗巾子,看著東西不錯,應該也是蔣大爺從別處得來的吧!」
寶玉手一伸,「你喜歡?那送給你!」
「別介!」柳眉敬謝不敏。
「這大紅汗巾子,本來叫做茜香羅,」寶玉開始顯擺他那一肚子歪才,「本是貢物,極是難得。這也是北靜王偶然得到,這才贈給蔣玉菡的。」
「那位蔣大爺,和寶二爺剛才說的……馮大爺很熟?我今天好像還撞見了。」
寶玉不疑有他,徑直往下講:「那是,紫英兄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紫英兄確實與那琪官要好,聽說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
「那……蔣大爺怎麼又會是忠順親王府上養的戲子?」柳眉裝作不懂,喃喃自語。
寶玉說:「那有什麼……」
他原想說「那有什麼奇怪」,最後兩個字卻被吞了。
蔣玉菡身為忠順親王府的伶人,卻又總與達官顯貴交好,且為各人所推崇。這些也都罷了,如今的伶人,如蔣玉菡這般風頭正勁的,原也還有那麼幾個。
偏這人待人接物的氣度,又有哪裡像一名尋常戲子了?再想想忠順親王那副性子,蔣玉菡卻偏偏反其道行之,在外交遊廣闊……這便更教人覺得蔣玉菡的作為,並不那麼簡單。
寶玉若有所思,半晌,還是將那茜香羅取了去,自行收好。
*
紫檀堡之事過去,柳眉在園子裡,照樣忙碌。只是她日漸話少,時時顯得沉默。她周圍的人也漸漸覺出些不對來。
這一天林小紅來找柳眉,沒有旁的事,只不過問幾樣食材,性寒還是性燥,適不適合搭配之類的。柳眉一一都答了,便再無一個字好多說的。
林小紅歎了一口氣,便拉柳眉去了滴翠亭。
這回小紅吃一塹長一智,將滴翠亭幾扇窗門都打開,眼前就是假山與石子路。
林小紅拍拍手,施施然地道:「這回不怕人偷聽了!」
柳眉挑挑眼角:您這是……又看上了誰?
豈知林小紅非常興奮地扯扯她的衣袖:「說吧……你這是,看上了誰?」
「啥?」柳眉趕緊瞪回去。
「你別蒙我,我有經驗。」林小紅很得意地說。
柳眉無語,眼前這姑娘,上回在這裡的時候,就是在與人商量怎麼把帕子從心上人那裡給討回來的事兒吧。
「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小紅很熱情,主動表示,沒有什麼單相思,是一塊帕子解決不了的問題。
柳眉無語:「紅兒別鬧,真不是這樣的!」
林小紅十分不解:「怎麼可能?你知道麼?你的心思根本就藏不住,全明明白白地寫在了你臉上,旁人只要一看見你,心裡都忍不住發愁——喲,好好一小姑娘,怎麼就能愁成這副模樣!」
柳眉窘得很,伸手在自己腮上一拍,說:「哪有!」
可是她卻驚覺,自己的面頰竟瘦下去一圈,原本還有點兒嬰兒肥,這時盡數沒有了。
果然——沒有相思藏得住。
小紅伸手,擰了擰柳眉這張臉,說:「你看你,原本好一張喜興的鵝蛋臉,如今瘦成了葵花子兒,俊倒是更俊了些……不過你難道還想瞞人?跟我,你還有什麼好瞞的。」
柳眉拼命搖搖頭,她和世清/情的事兒,真不是一方帕子能解決的。
小紅歎了口氣,說:「那……看來真的不大像了,你最近一步都沒出過園子。」
她想了想,便壓低了聲音,又問一句:「是不是,你在煩惱,那要跟錢家哥兒訂親的事兒?」
柳眉華麗麗地囧了,她什麼時候要和錢槐訂親了?
第49章 尷尬的投其所好
柳眉很快就弄清楚小紅說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錢槐在先發制人。
這錢槐大約從哪裡聽說了, 柳眉對他恐怕是全然無心, 不知怎地, 就心生一計,在賈府外頭住著的家生僕役之中散佈消息, 說是他就要與柳眉訂親了。
偏還說得言之鑿鑿, 只說兩家已經說好,錢槐與柳眉年紀都還不大,柳眉又還有一個姐姐在前頭,所以兩人先訂親,等過上兩年再圓房。
傳言又說錢家連訂親時下的聘金都準備好了, 那些聘金和禮物,說出來, 令賈府的家生僕役們嘖嘖稱羨,人人都贊柳眉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分,竟教錢家的槐哥兒給看上了。無人想到這件事兒,柳家還根本沒有點頭。
柳家不可能點頭。
柳父在外跑差事, 據說要年前才能回京;柳母一直在操持園子裡的小廚房, 這裡剛剛開張, 好多事兒都得摸索著來, 柳母又是頭一次操持這麼多人的飲食, 忙得脫不開身,根本沒功夫管柳眉。
再者,柳眉也探過母親的口風,知道柳母也沒有打算在五兒之事全無眉目的時候, 就先將小六的終身先定下來——那五兒得多尷尬呀!
這件事,是林小紅聽林之孝夫婦說起,才將消息帶進了大觀園。否則,園子裡的人壓根兒都還不知道呢!
柳眉想了想,決定自己出門一趟,見一見她的舅舅舅母,和姐姐柳五兒。
這件事本就是錢家放出來的煙幕彈,而自家親眷則是頭一個被問到的。而她的舅舅舅母若能出來澄清,錢家至少不會這樣囂張。若整件事只是錢槐自己的主意,不涉及錢家父母,那就更好了。
於是柳眉跟柳母打了聲招呼,瞅了空,出園子去看舅舅舅母姐姐去。柳母百忙之中還特為烙了幾張荷葉餅,片了一盤早先燒好的醬燒鴨肉,讓柳眉給舅舅舅母帶去。
柳母娘家姓張,除了這個在賈府門房當差的舅舅以外,柳眉還有個姨媽,嫁了一戶陳姓的僕役,也是賈府裡當差的。所以她們這些家生子兒,真可謂走到哪兒都是親戚。
「舅母!」柳眉到了張家,先給舅母打招呼,趕緊將盛著荷葉餅和鴨肉的小籃子取出來。
「好,好——」張家舅母也喜愛柳母的手藝,見到柳眉手中的小竹籃子,眉開眼笑起來。
柳眉知道舅舅這家還有一個表兄,年歲已經大了,在府裡當差,聽說在長房璉二爺身邊跑腿。不過柳眉從來也沒見過。
「對了,眉兒,你過來時候,見到有人找你麼?」張家舅母隨意地問。
柳眉搖搖頭。
正巧這時候柳五兒從裡屋出來,姐妹兩人對面立著,對視了片刻,然後各自禮貌地打了招呼。
柳五兒的目光,越過柳眉的肩頭,望向她身後。
「眉妹妹!」一個又驚又喜的聲音響了起來。
柳眉聽到這一聲,胳膊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拜託,咱倆很熟麼?不過這麼念著這稱呼也實在是拗口,也虧得這一位,一字一頓,把每個字的聲調都念得清清楚楚的。
是的,來人是小圓臉,錢槐。
柳眉咬著牙轉過身——來得好,既然來了,那咱就當面把話說清楚。
「呀,眉妹妹,你這是怎麼了,瘦成這樣?」錢槐見到柳眉的面孔,自然吃驚。
隨即他自來熟地進屋,取出隨身帶的包袱,解開,從裡頭往外拿東西。
「還好我早有準備。」
「這是參須,這是肉桂,這是黃芪,這是田七……」
柳眉吃驚地看他往外拿東西,不知道的人,以為這錢槐是藥鋪老闆家的胖兒子。
「……對了,這叫茯苓霜,是怪俊的白霜兒,聽說用人乳和了,最是補人的,眉妹妹,趕緊多補補……」
柳眉聽見錢槐叫她拿人乳和這茯苓霜吃,忍不住就覺得惡寒。
「誰跟你說我需要這些了?都拿回去!」柳眉努力按捺住怒氣——這人,怎麼這麼會自說自話的?
「是我說的!」
柳五兒的聲音陡然在柳眉背後就響了起來。
「五姨姐!」錢槐管柳眉叫「眉妹妹」,卻管五兒叫「五姨姐」。
柳眉倏地轉身,正正看見柳五兒正抱著雙臂,斜倚在張家內室的門邊。
……
柳眉第一時間,實在是氣得沒說出話來。
錢槐拿來的那些東西,全是像柳五兒這樣身有弱症的姑娘補身用的。換句話說,這些根本就不是柳眉要的,是柳五兒要的,卻借了柳眉的名頭。
如今柳眉正擔著要與錢槐訂親的「虛名兒」,便宜卻都叫柳五兒一個人占去了?
而且,看錢槐這副熟門熟路的樣子,這拎著東西上門,怕早已不是頭一回了。也就是說,柳五兒以柳眉的名頭,收了這麼多補品,卻壓根兒就沒有告訴柳眉過。
「錢槐大哥,」柳眉勉強壓抑住體內的洪荒之力,心中默念,保持形象,不能一上來就丟了形象!「謝謝你的好意!不過,你拿來的這些東西,我真的不需要!」
「你不需要?」錢槐愣了,似乎沒想到精心準備的禮品竟沒投得心上人的所好。
「那五姨姐需要,也是一樣的!」錢槐沒打算放棄。
「我姐也不需要!」柳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柳五兒能開口代她向人討禮物,她就能代柳五兒回絕。
說這話的時候,柳眉的餘光掃著柳五兒。只見柳五兒低頭,稍稍聳聳肩,緊接著又毫不在乎地抬起頭來,嘴角帶著一絲微嘲,仿佛在說: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唄!
這時候,錢槐又開口了。
「咳,眉妹妹,看來哥哥來的不是時候!你一個年輕姑娘家,總是面嫩的。當著面兒,哪裡就好意思收我的東西?」
錢槐臉上露著善解人意的微笑,竟也從善如流地將那包袱又拎了起來,「哥哥知道了,哥哥這回先不送,哥哥下回再來!」
柳眉氣結——這錢槐也太能自說自話了,她這哪裡就是矜持了?她是明擺著在拒絕啊!
這事千萬不能拖到下回,下回錢槐又暗搓搓地將東西送給柳五兒,還自以為贏得了自己的芳心。
「等一下!」柳眉開口,錢槐當即笑嘻嘻地將東西又放下來。
「這一次,有些話,該當面說清楚。」柳眉朗聲說話。
他們這裡動靜鬧得太大,張家舅母剛才走開了片刻,這時候又轉了出來,站到柳眉身邊,低聲勸道:「眉兒,別鬧。這些話,哪裡是你們這些沒出閣的閨女能說的?」
可柳眉就是這樣的耿直。
「錢大哥,對你的好意,我是感謝的。但你的東西,我絕不能受,任何不是我親手收下的,都不能算作是我收的。」
「哦,哦!」錢槐點頭,「不收也行……」
柳眉:這麼輕易就給說通了?
「……等你嫁了我,還不都是你的?」
柳眉表示無話可說——大約錢槐是屬於那種喜歡自說自話,又自我感覺特別好的人吧,他大約覺得府裡的丫鬟都看中了他,搶著嫁他,偏又都面嫩,不好意思當面說。
「我不會嫁你!」柳眉一字一頓地說。
錢槐愣了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眉妹妹這是害羞,我知道的!」
柳眉哭笑不得:我害羞,你幾時見過我害羞?
可是她身後張家舅母與柳五兒已經都覺出柳眉狀態不大對:她站得太靠門邊,而且說話說的聲音太響了。這甯榮後街上,住著整整一排街坊,全部都是在府裡當差的人。
眼下街上還沒有人冒頭,可保不齊柳眉這話,街坊鄰里的,都在暗自聽著呢!
張家舅母連忙去拉柳眉,可也沒攔住柳眉開了口。
「哪怕天下的男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嫁你!」
柳眉說得決絕至極。
她知道,在這世上,有這麼一種男人,你不明白地說「滾」,他就會始終認為你矜持。
於是柳眉斷然地說了「滾」,還說得特別響亮。
結果就是,張家舅母愣住了,柳五兒在後頭不出聲。屋內就此靜了片刻。
對面,錢槐的臉色終於一點一點沉了下來,「難怪我那茗煙兄弟總是遮遮掩掩地想要與我說些什麼,原來是你看上了別人。」
柳眉難免皺起了眉頭:茗煙?這廝又瞎說些什麼?
只聽錢槐冷笑道:「既然是茗煙兄弟在那裡說道,想來你是看上了寶二爺!」
這時候張家舅母出來打圓場,安慰錢槐:「錢家哥兒,你這越說越擰了,和眉兒拌上兩句嘴,怎地就說到這上頭了?再說了,園子裡這麼多當差的小姑娘,誰沒看上寶二爺?」
舅母這話說的——柳眉自覺腦後全是黑線,額角上汗滴滴的。她真的沒看上寶玉啊!
錢槐卻顯見的是傷心了,望著柳眉點了點頭,說:「好……好,眉妹妹,你好……」
說畢,錢槐低下頭,轉身就走,臨走沒忘了將那一大包補身的藥材帶走。
張家舅母站到門口,往街坊四鄰那裡望望,聽見關門聲無數,她又是尷尬,又是擔心,轉回頭來望著柳眉,「眉兒啊,這下你可將錢家哥兒得罪狠了。」
「舅母,對不住,是眉兒太急了,」柳眉見張家舅母一臉憂急,心裡也有點兒過意不去——怕就怕,錢家人仗勢,給張家與柳家穿小鞋。
張家舅母卻搖搖頭,「舅母這裡沒什麼,你越是挑明瞭,錢家就越不敢與咱們為難——他們也是要名聲的。」
柳眉一想也對:喲,這還真誤打誤撞,罵對了?
張家舅母卻憂色不減,對柳眉說:「錢家人倒罷了,只槐哥兒那個姨媽,是府裡二老爺的姨娘。她進得了園子,你須防著她來尋你的不是。」
柳眉愣了片刻,才記起錢槐是趙姨娘的內侄。趙姨娘戰鬥力滿格,她倒是不能小覷。當下柳眉謝過了舅母提點,又再三就今兒錢槐上門的事兒道了歉,這才將目光轉過來,望著她這位好「姐姐」,柳五兒。
柳五兒神情一直淡淡的,哪怕是錢槐自卷了東西走,她連眼都不曾眨一下,絲毫不曾為了那些東西可惜。
柳眉便微咬著下唇,盯著柳五兒的雙眼,想知道,她到底是為了什麼。
見柳眉如此,五兒自也踏上兩步,來到柳眉身前。
突然,她一伸手,就撫在柳眉那尖尖的下巴上。
「眉兒,瘦了之後,就更好看了!跟園子裡那些姐姐妹妹們比,就更出挑了!」柳五兒幽幽地說著。
「你想說什麼?」柳眉不露痕跡地撥開柳五兒的手。
「想說什麼,我麼?」柳五兒輕輕地笑了一聲。
她們是一母同胞,長相相似。柳五兒柔弱些,柳眉則眉目更加英朗些。這時嫡親的兩姐妹站定瞭望著彼此,張家舅母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完全不知該從何勸起才好。
「總有一天,我會進那個園子裡頭。」柳五兒突然湊向前,在柳眉耳邊輕語。
柳眉雙眉一凜,也低聲回應:「眼下這園子裡我還有牽掛,可總有一天,我要走出那個園子!」
說畢,她退後一步,望著柳五兒,低聲道:「姐,我只勸你一句。千萬不要,把別人的心思,都想成和你一樣,把別人都看做你的對手,更不要想以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擺佈別人,遂你自己的心願。須知有句話,叫——」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麼,我自然知道。」柳五兒突然一笑,面上忽現嫵媚,上前就挽住了柳眉的胳膊,「你看,咱們倆這樣假模假樣地鬧著,著實叫舅母擔心了!」
張家舅母確實是在擔心,目露憂色,偏又說不出什麼勸解的話。
柳眉也跟著笑得甜美,「是呀,萬一叫娘知道了,誤以為我們兩個親姊妹不好,娘可不得傷心?」
——你會演,我也會演。
張家舅母見了,這才輕輕地舒了一口氣,說:「旁人有你們倆這樣出息的閨女,早已喜得不成。你們……這嫡親的姊妹倆,可別叫外人看了笑話。」
柳眉與柳五兒聽了,都齊齊地點頭應下,只是兩人互望望,心思各自不同。
只柳眉心底湧起無奈——這簡直是圍城,園子裡的她盤算著要出來,外頭的人卻削尖了腦袋想要進去。
第50章 秋風起的即興料理
張家舅母非常有先見之命。第二天, 柳眉就在怡紅院門口, 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姓柳?」
柳眉應下, 打量來人。只見來人是個打扮妖嬈的中年婦女,滿頭珠翠, 身上穿的衣料也似頗為金貴——可惜, 柳眉不是會在這種事情上留心的人,再金貴的衣料,她也認不得。
柳眉長了個心眼兒,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您是哪位?」
中年婦女當即伸出一根食指, 指著柳眉的鼻尖說:「瞎了眼的小□□,連你趙姨奶奶也不認得?」
果然是趙姨娘。
柳眉當即往後退了一大步。
豈知趙姨娘認定了柳眉, 跟上照臉就是一個耳刮子。
柳眉有些準備,一低頭,趙姨娘立即就打了個空。
在這園子裡,主子們不在的時候, 趙姨娘大約是橫著走慣了的, 哪裡見到過柳眉這樣的, 暴怒之下換了一隻手就扇了過去, 卻不防柳眉只一伸手, 趙姨娘的手腕就被柳眉叼在了手裡。
趙姨娘掙了掙,紋絲不動。
柳眉就算再不濟,也是個練過刀功的廚娘。趙姨娘想與她比力氣,估計還得再練上十幾年才行。
怡紅院裡的大小丫鬟們聽見動靜, 紛紛出來,當即見到這副奇景:趙姨娘想要打人,卻被柳眉一個年紀小的反拿住,在原地跳腳。跳了半天,柳眉一甩手,趙姨娘才退了兩步出去,這回可是不敢再上前了。
可這趙姨娘也不是省油的燈,雖然打不了柳眉,可嘴上污言穢語,一套套的,層出不窮。
「你這柳家的小□□,原不過是伺候我們家裡那些小粉|頭兒小戲子的下三等奴才,好好的爺兒們,給你點好顏色,你就好開染坊了是麼?」
她說的是柳家原先在梨香院當差的舊事,爺兒們給顏色,自然是指昨兒錢槐上張家送禮,被柳眉直言拒絕的事兒了。
柳眉冷笑一聲,「難怪世人說,唯有自己尊重自己了,旁人才能把你也給尊重起來。我們柳家又不是姨奶奶買進府來的,我爹娘都是有正經差事的人。倒是姨奶奶您自己原是有個好出身,不怕人笑話。」
她這話說完,旁邊不少圍觀的丫鬟和媳婦子都忍不住偷笑。
這趙姨娘是榮府的家生子兒,原也是不過個丫鬟,因被賈政相中收了房,又生了探春、賈環這一對子女,才抬了姨娘,跟著趙姨娘的娘家兄弟和內侄親眷就也跟著抖了起來。
趙姨娘聞言,氣得發抖,指著怡紅院的大門,罵道:「你這丫頭……在怡紅院裡跟寶玉混了幾日,就抖起來,自以為是個副小姐了?槐哥兒待你一家子都不薄,你若不是看上了寶玉,你會這麼踩他?」
「天下男人都死絕了,你也不肯嫁槐哥兒?好啊,那你有本事嫁寶玉啊!老娘告訴你,勾引寶玉的狐媚子,在太太那頭,就都先是打一頓再攆出去……」
這時襲人她們都已經出來了,襲人聽得這實在不成話,再加之心內有鬼,趕緊帶著一眾小丫頭上來截住趙姨娘的話,「姨奶奶別跟小孩子一番見識,等我們說她!」
柳眉在眾人後頭,也唯恐天下不亂地回應,「我反正是橫了心的,當著這麼多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也休想讓我嫁,橫豎我不嫁人就完了。」
她剛噴完,這才想起來,哎呀不對,把鴛鴦抗婚的臺詞給借過來用了。
不過這豁出去的效果也很不錯,這下子再沒人懷疑她不願嫁錢槐的決心了,同時也沒人會覺得她對寶玉有意思了。
襲人只聽得眼前一亮,連忙指揮手下的小丫鬟排成一排,盡力將趙姨娘擋住。
「姨奶奶,這麼大的日頭下面,你跟一個小丫頭較什麼勁兒!」怡紅院旁邊的緩坡上,探春正氣得臉色鐵青,在顫聲喝止。
柳眉偷偷探頭看看,正見到春燕從探春身邊跑出來,溜回到晴雯身邊,晴雯則沖柳眉眨眨眼。
柳眉點點頭,謝過兩人,再回頭看,只見探春過來,一把挽了趙姨娘的手,忍著氣說道:「男婚女嫁,自是兩家情願方可,沒得仗勢強娶的道理。柳家不應,錢家行事便就不妥,哪有你這樣更來大吆小喝,火上澆油的道理。」
說著,探春拉著趙姨娘,抬腳就走。
「錢家敢如此,就是以為姨娘會給他們撐腰,姨娘這是何苦,自己不尊重,偏替那起子沒臉面的奴才撐面子。聽我的話,先回屋煞一煞性子,趙家錢家,不要來往,更不能縱著他們混鬧!」
探春一面說著,趙姨娘偏還嘀嘀咕咕說著「親戚」什麼的。柳眉在後聽著,估摸著這位三小姐心中當真不會太好過。
可是怡紅院諸人卻都好過了。
襲人格外真誠地第一個過來安慰柳眉,順便鼓勵了一把她抗婚的勇氣,還關切地問柳眉缺什麼,要什麼,並且提醒她下回裁秋衣的日子。柳眉本能地覺得,襲人待自己的態度,面兒上還是那樣,可底子裡,已經發生了質變。
大約以前襲人總是將什麼人都當做假想敵,如今柳眉公然宣佈打死不嫁寶玉,襲人便除去了心裡的防備,對待柳眉,就此自然了許多。
怡紅院裡唯一鬱悶了的人,變成了寶玉。
到了晚間,柳眉往寶玉房裡送晚飯的時候,寶玉好笑地看著柳眉,「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都是哪幾位,我怎麼不認得?」
「額——」
柳眉尷尬了,她沒想到院兒裡這麼多耳報神,寶玉這麼快就知道了這事兒。
她只是不打算嫁寶玉而已,沒有貶低寶玉的意思在啊!不管寶玉如何,總不是她那杯茶而已。
寶玉望著柳眉,漸漸地,臉上的笑容微斂去,說:「我明白的,眉兒——」
「不過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寶玉壓著聲音,低低地說。
柳眉便曉得寶玉悟了。
「不過,眉兒,你是個好姑娘,若真有能幫上忙的,你說便是。」寶玉抬頭望著柳眉。
柳眉點頭,鄭重謝過寶玉的好意——他是繼小紅之後,第二個明白著說,會站在她這邊的人。只不過,寶玉……似乎還是別幫倒忙就好啊!
*
柳眉與趙姨娘罵戰之後不久,天氣就開始轉涼,探春和黛玉身上都不大爽利。
黛玉是一入秋就需要好生保養,免得嗽疾復發,飲食上既不能太寒,也不能太燥。
而探春則大約是存了心事,晚間不易安眠。
所以柳眉就幫著柳母一起想法子,變著花樣給瀟湘館做些滋陰潤肺的食補菜式與點心,給秋爽齋則是送去各種安神補氣的湯品。那兩邊都是將養了一陣,便漸漸好了起來。
寶玉也早就大好了,又因賈政點了學政出門,寶玉更是無人管束,每每在園中虛度光陰。
而柳眉卻是扎扎實實地大忙特忙了一陣子,忙得她廚藝大進、神清氣爽,唯一不爽的只是做出或是嘗到紅樓菜式的時候,沒有系統提示,偏她又懶得記。
這天傍晚,柳眉在小廚房裡正幫著柳母準備各處的飯食,卻見侍書過來,開口就說:「柳眉,快隨我來!」
侍書是探春的大丫鬟,被探春教的,雖然性子爽利,可待人不冷也不熱,柳眉與她,大約只有五分熟。
「對了,柳嬸子,寶二爺、大奶奶,還有園子裡幾位姑娘都聚在我們姑娘那裡。大奶奶說了,大家的晚飯一起擺秋爽齋便是。」
柳母應下,只柳眉一個跟著侍書過去秋爽齋。
正如侍書早先所說,寶玉、李紈、黛玉、寶釵並三個春,眼下齊聚在秋爽齋裡。
柳眉一進秋爽齋正廳,便見裡頭擺著兩盆開得正盛的白海棠,又聽裡面眾人議論得熱烈,便知這是探春在起詩社了。
「眉兒,來得正好。」寶玉見了柳眉進來,拍著手笑道,「難得三妹妹有此雅興,大家聚在這裡起了個詩社。我只想著飲食莫要太俗,又記著你總能想些新奇菜式出來。」
說著,寶玉轉過臉,望著秋爽齋裡眾人,笑說:「不若,咱們今兒也拜託眉兒和柳家嬸子,做個應景的菜?」
聽寶玉這麼說,年紀最小的迎春便笑:「二哥哥說笑了,做首應景的詩是常理,什麼菜,才算得上是應景的菜?」
大家聽著就都笑了。
寶釵望著柳眉,記起梨香院的舊事,沖柳眉微微點頭。
黛玉則抿著嘴兒微笑,說:「我也知這丫頭是個伶俐的,不如大家給個題目,命她做來,大家可以像品詩一樣品評麼!」
柳眉趕緊沖黛玉欠身,知黛玉是在幫她說好話了。
寶釵見黛玉如此,知她素來眼光甚高,便也頷首笑道:「顰兒這是個好主意。」她的眼光在柳眉身上一轉,頗有想要考校的意思。
可寶釵卻不明說,轉頭看著李紈,說:「這得看掌社的意思了。」
李紈指著寶釵笑道:「好個蘅蕪君,我這掌社若是點了頭,回頭給這丫頭的賞錢,是不是就記在我頭上了。」
大家頓時笑做一團,探春連忙出面打圓場,只說是她的東道,自然算她的。
「那,既然是三妹妹的東道,自然是三妹妹出題。我們大家都聽著。」
探春想了片刻,說:「近來秋涼了,我們這秋爽齋,早起便聽見颯颯的風聲,那我便以』秋風起』為題,命廚房做一道應景的菜來,做得好,我定是多包賞錢的。」
寶玉聽了,也覺得是個好題目,格外配合秋爽齋與迎春的氣度。
他想給柳眉一點提示,於是轉過身去,偷偷地拉柳眉的衣袖,想要她附耳過來,在她耳邊說點什麼。
卻被李紈發現了,將寶玉的手拍開,說:「看在這裡私相傳遞呢!」
惜春也笑說:「寶玉哥哥總護著你的丫頭。」
寶玉趕緊搖手,「沒護著,沒護著。大家先想著咱們作什麼題目的詩才是正理。」
這麼一鬧,眾人便都沒注意到,此刻柳眉正瞅著黛玉。
黛玉也正望著柳眉,眼睛一轉,隨即唇邊露一點點笑意。
立時兩人心照不宣,柳眉明白了黛玉的意思,心裡登時大喜。她面上不顯,可是暗地裡已經有了十足的把握。
這時候寶釵開了口,「咱們給這丫頭加個時限,回頭待大家的詩都做完了,若是這』秋風起』還沒得上桌,下回便罰寶玉一個東道,好是不好?」
寶玉怕柳眉有壓力,趕緊應道:「該的,該的——眉兒可千萬別著急,大不了下回我來做東起社。」
旁邊李紈實在是忍俊不禁,「嗤」的笑了一聲,說:「寶兄弟,你對這丫頭還真是護著,半點不假。」
她差點兒就想提上回那「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的那件八卦了,只是事涉趙姨娘,礙著探春的面子,終於還是忍了回去。
柳眉趕緊退了下去,腳步匆匆,趕回小廚房去。
回去小廚房的路上,柳眉一面走,還在一面想:剛才寶釵的態度非比尋常,以往人都傳這位姑娘溫和憐下,待人極好,可今天卻咄咄逼人起來,竟然開口,給自己加了個時限。
這是要考校自己的本事麼?
柳眉想著,忍不住雙手互握,捏了捏指節——罰寶玉東道是小事,關鍵是她自己,她柳眉,可不想輸。
回到小廚房,柳眉匆匆去尋了材料來。
柳母過來看看,好奇地問了一句:「眉兒,你用這個入菜?」
柳眉點點頭,問:「娘,你說好不好?」
柳母想了想,也點點頭,說:「沒啥不好的,是個新鮮味兒!來,娘來給你做幾件相配的小菜與點心。」
柳眉大喜,趕緊動手忙碌起來。
少頃一切搞定,柳眉提著盛有這』秋風起』的食盒,回到秋爽齋。只聽見裡面寶玉的聲音在低聲吟誦: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柳眉知這是黛玉作的《詠白海棠》,她以前讀過很多遍。
可如今聽來,卻好似滋味不同。
柳眉不由得聽住了,拎著食盒,立在門邊,一點情思,不知飛去了哪裡。
這段時間裡,她都強迫自己忙碌起來,不給自己時間,不讓自己沉浸在那些她認為不應該有的情緒裡,可是此時想來,卻終是,無法可解,無人能訴。她終究是一個人。
只聽裡頭就黛玉的詩誇讚了一陣子,倒是寶釵想了起來,推推探春:「叫個人出去看看,下回寶兄弟的東道是不是就能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