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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紅樓)大觀園來了個小廚娘》作者:安靜的九喬【完結】

第46章 親王殿下的尊貴外號

  接下來, 柳眉所制的幾道小菜也順利過關。

  餘下便是重頭戲風醃果子狸了。

  世清對柳眉的手藝頗為滿意, 抬頭看她一眼, 只見她正聚精會神地望著自己,臉色總算是稍稍和緩一些。

  他再轉眼看那風醃果子狸。

  這風醃果子狸色澤晶潤明亮, 看上去一點不幹、絲毫不柴, 聞上去隱隱約約有甜酒的香氣。

  世清挾了一片,送到口中,沉默不語。

  柳眉心下惴惴,心想:您倒是給個話呀!

  若是往常,她的系統就該這時候推送她有沒有做成這道紅樓菜了, 可是今天也是怪了,系統自從給了她風醃果子狸的提示之後, 就此下線,再也沒有動靜。

  只見世清一面品,一面若有所思地又挾了一片送入口中。

  這是……還行的意思?

  柳眉實在看不懂世清的表情,只能一陣瞎猜。只見世清左手舉起面前的酒盞, 舉盞飲了一大口酒, 隨即臉色立變——

  「砰」的一聲, 那對銀箸被擲在桌面上。

  世清的火氣不是一點半點, 「小丫頭, 你過來!」

  柳眉不明所以。

  「你自己嘗!」世清硬梆梆地擲下一句話,似是怒不可遏,又有點像是恨鐵不成鋼。

  柳眉心底納悶,她自己嘗過那道風醃果子狸, 既沒有鹹得齁死人,也沒有柴到嚼不動,何至於令世清暴怒成這樣?

  難道,真的是她最後調蜜酒茶油的那一步,出了岔子,毀了整道菜。

  她轉臉看看蔣玉菡,想知道是不是這蔣美人無意間將這多情的皮皮蝦王爺給惹毛了。

  只見蔣玉菡也一臉懵圈,不知就裡的樣子。

  柳眉無奈,只得上前,從蔣玉菡那裡借了他那雙還未動過的竹箸,挾了一片風醃果子狸,送入口中,細細品嘗。

  完全沒有問題,蜜酒茶油與狸肉融合得非常精妙,狸肉除了香,更添了一點點滑爽,頗有幾分像是鮮肉,而非醃制的肉乾。其實,連柳眉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最後靈機一動的小小點綴,能令這道菜產生這樣的變化。

  她抬起身,凝神看著世清:她實在是想不通,世清究竟為什麼會這樣氣惱!

  難道是學寶玉?

  寶玉就是這樣,鬧著說「不好吃不好吃」,待人家丫鬟嘗過,寶玉就立刻轉笑臉,「嘻嘻,好吃吧」,這樣!

  可是忠順親王明顯沒有這樣的憐香惜玉之心。他一抬手,就抄起蔣玉菡面前那只還未飲過的酒杯,徑直送到柳眉口邊,輕輕一托,柳眉還未反應過來,已經就著他的手,被他「灌」了一口酒。

  「咳咳!」柳眉被嗆得面紅耳赤,從口中一路辣到嗓子眼兒裡去——這是什麼酒,起碼得有五十度!口感這麼霸道,根本不是適合佐餐的。

  至此,柳眉才明白過來。

  世清怒的,原來是酒不對。

  說來慚愧,柳眉醉心廚藝,但是酒這上頭,真的不精通。有時她甚至會無意忽略酒水在一道席面上的作用——誰讓她本人是個平時滴酒不沾的好孩子呢?

  所以這回……她本就沒給席面上配酒啊!

  這麼說來,這燒刀子似的烈酒,該是蔣玉菡給配的?

  柳眉這才想起來,适才這酒,就是蔣玉菡自去取杯碟的時候,隨便捎來的一壺。趁世清專心品嘗,柳眉只顧著緊張的時候,蔣玉菡暗搓搓地給兩個杯子裡斟上,放在他與世清手邊的。

  柳眉鬱悶了——萬一那酒真有什麼問題,她也已經被灌了一大口下去,世清若倒楣,她也要跟著一起掛掉。

  這時候蔣玉菡終於開口說話:「殿下是覺得這酒配得不行?」

  說著,他又取了一隻瓷盅,自行斟了一小杯,一口飲下,也忍不住緊緊皺眉,連聲道:「錯了錯了!取錯了酒。」

  蔣玉菡趕緊起身,向世清作揖道歉,連連道:「錯不在柳姑娘,是小人不察一時取錯了酒。萬望殿下不要責怪于她,實實是小人的錯!」

  世清低低地哼了一聲,怒容漸斂,一張臉重又冷了下去。

  見到蔣玉菡也取了同一只瓷壺內的燒刀子飲了,柳眉又自覺身體沒什麼大礙,她這才漸漸放心,心中連聲念叨:蔣美人,請你千萬不要連累好人啊!

  蔣玉菡道了歉,趕緊向世清與柳眉請教:「殿下、柳姑娘,小人實在是愚鈍,兩位都嘗過這等佳餚了,可有建議,什麼樣的酒配這道上等山珍最合適呢?」

  柳眉反正不懂,就悶聲大發財。

  世清沉吟片刻,說:「若有上等蘇酒也可,但怕你這裡鄉野之地,得不了這樣的東西。若是有紹興酒,不拘三年的還是五年的,取來便是。」

  蔣玉菡聽了,恭敬應下,隨即轉身出去。

  花廳裡留了柳眉一個。

  柳眉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開口問:「王爺,除了這酒以外,您對這道『風醃果子狸』,可還有別的點評?」

  世清板著臉,搖了搖頭。

  柳眉舒了一口氣,心裡暗自歡呼一聲,可等了半天,她的系統還是沒有動靜,沒有人確認她完成任務,也沒有人給她系統獎勵。

  拜託,世情系統上哪兒開小差去了!

  ——沒有那「叮」的一聲,以及系統金幣呼啦啦地增加,她還真少了點兒成就感。

  柳眉好生鬱悶,偷偷抬眼在世清那裡溜了一眼,只見世清也正凝神望著她,嘴角微抬,竟仿佛有些似笑非笑的樣子。

  柳眉嚇了一跳,本能地轉過身,想看看是不是蔣玉菡出現在了身後。

  可是她背後卻是空的,蔣玉菡說是去取酒,可到現在都還未出現。

  柳眉想起蔣玉菡等人提到鐵網山的舊事,心裡也有些發怵。她有心想要提點世清一二,可是理智卻提醒她,最好的辦法,應該還是的明哲保身,置身事外。

  雖然世清是她隨身系統的原型,可細究兩人的淵源,這位親王殿下到底只是路人甲一枚。

  柳眉轉身再看看世清,只見對方已經收回了眼光,開始凝神沉思,似是對蔣玉菡遲遲不返,已經有些生疑。

  「這個……王爺,我……小人……奴婢……」柳眉猶豫著,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

  「怎麼?」世清抬頭詢問,兩人目光正撞在一處,柳眉頭一次覺得世清那一對深邃的眸子,流露出些許溫和的神色。

  真是好看,柳眉忍不住在心裡讚歎一句,如此英俊,其實又何必總是板著一張臉到處嚇人呢?

  而這樣好看的男人,卻要與蔣琪官那樣的美男子相愛相殺,真是太可惜了!

  柳眉在肚子裡憂傷地八卦著。

  卻沒曾想,世清就此起了身,朝她邁了兩步。

  「小丫頭,看起來,你真的很閑!」

  柳眉一嚇,往後退了一步,發現已經退到了牆角,便退無可退了。

  對面的男人就此來到她面前,突然伸出一隻手臂,抵在牆上,阻住了柳眉往外溜出去的動作。

  這……這是傳說中的牆咚了?

  柳眉突然有點兒後悔她最近躥高了個子,若是沒有長這麼快,兩人之間那萌萌的身高差,她應該不太容易被對方「咚」到的。

  「你……以為本王是斷袖?」

  這聲音是這麼的熟悉,然而每一個字,卻都似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柳眉還在納悶,不曉得世清是怎麼明白她的心思的。

  可是,她的腦子已經完全轉不動了,世清那張俊臉靠得太近,她幾乎能夠感受到他的氣息,聞到他身上些微的酒意;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他輕抿的唇,幾乎已經貼近她的鼻樑;他那雙寶石似的眸子,正蘊著一點點笑意,映著她小小的影子……

  如果這樣的男人是彎的,打死她都要搶過來掰直啊!

  「你……再說一遍,本王是不是個斷袖?」

  世清伸出手,輕輕托起柳眉纖巧的下巴,讓她整張俏臉距離自己更緊。

  這心動,來得太快太猛,像是龍捲風。

  這一刻,柳眉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她放棄了抵抗。

  既像是相處了很久很久的身邊人,突然一下就開了竅;又像是偶遇的路人甲,正要擦肩而過,卻突然對了眼緣……

  不知為何,柳眉突然記起了她以前給親王殿下起的外號——皮皮蝦親王殿下。

  要命的是柳眉居然還會在心裡笑場——若是她和他,能夠一起走……她願意和他一起吃遍全天下。

  瞬間,柳眉覺得下巴上力道突然加重,再睜眼,只見世清眼內全是氣惱,在對面一字一頓地對她說:

  「對了,你竟然——給本王起綽號!」

  「你——」柳眉只覺得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

  「你怎麼會知道……」——知道我心裡正在想著的那些?

  這真是要了卿卿命了!

  柳眉突然奮力想要掙開世清的雙臂,卻似乎惹惱了他。世清突然向前用力一撞,將柳眉整個人撞在花廳的牆壁之上。

  柳眉吃痛,剛要出聲,卻覺世清一隻手托住她的後腦,將她整張臉埋在自己胸前。世清用整個身體護住柳眉,兩人緊緊依偎,縮在花廳一角。

  就在這時,只聽「轟」的一聲巨響,一塊桌面大小的巨石,從花廳外破壁而入,將一整面牆壁擊得粉碎。


第47章 中了毒的世情系統

  巨石撞入的一刹那, 柳眉腦海裡一片空白。

  被世清死死地護在花廳一角, 柳眉卻覺得快要窒息。

  早先她曾隱隱約約地覺出, 世清與她,似有一種神秘的關聯, 他懂吃、她會做、他能評;他很會嚇唬人, 她……很能扛嚇;在飲食這件事上頭,他們兩人,好像始終能夠同步。

  柳眉是個很莽很傻氣的姑娘——為了這種同步,她有勇氣面對一切阻礙。

  可如今……

  柳眉卻覺出一種森森的欺騙感。

  都是假的!

  要命的是,對面的男人, 能將她腦海中的思緒都讀得一清二楚,柳眉便覺得永遠無法面對此人——她在他面前, 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各種小心思一望而知,沒有半點遮掩……若真如此,她有種很嚴重的、被人看光光了的感覺。

  巨響之後, 柳眉腦海裡嗡嗡嗡的, 尚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隨即世清將她微微鬆開。煙塵揚起, 柳眉卻大大地吸了一口氣, 一時便難以自製地大聲咳嗽起來, 將眼淚也一併咳了出來。

  世清與她一併看向花廳正中,适才兩人或站或立的地方,一切都被那塊破牆而入的巨石壓得粉碎,花廳中滿是煙塵牆磚碎屑, 一片狼藉。什麼涼拌馬齒莧、風醃果子狸……那一席柳眉用心做出來的山珍席面,早已不復存在。

  緊接著,外間有鑼聲響起,「後山墜石,後山墜石啦!」

  是紫檀堡的村民先發現了不對。

  「是蔣小哥家裡!」

  「快,先去看看有沒有傷人!」

  「殿下、殿下……」

  蔣玉菡的聲音響了起來,他手中提著一隻小酒罈,趕到花廳門口,正見到世清滿身灰土,抱著柳眉從即將坍塌的花廳中出來。

  片刻後,花廳主樑一錯,整座屋舍立即坍塌,塵土飛揚,碎瓦亂濺,擊在蔣玉菡臉上生疼。

  世清卻根本不理會蔣玉菡,逕自大踏步離開,來到蔣宅外面,先將柳眉抱上了馬背,隨即自己上馬,扯過馬韁,調轉馬頭,正見到馮紫英與柳湘蓮兩人緊跟著蔣玉菡,一起從後院裡奔出來。

  馮柳兩人,手中各持著那一刀兩劍。

  柳眉虛弱地笑笑。

  蔣宅後頭的山,又不是亂石山,一座蔥蔥蘢蘢草木繁盛的大山,怎麼會墜下這樣一枚巨石?又怎麼會偏偏正巧砸中那花廳,碾碎世清所坐的主位?

  不用想,世清過來的時候,馮柳兩人全程不露臉,一定是馮柳兩人去幹的苦力。

  估計他們兩人也沒想到,世清和柳眉這樣也能逃脫吧!

  其實馮紫英與柳湘蓮兩個,之所以沒能第一時間取了兵刃奔出來,是因為柳眉早先動的一點小手腳。

  先前柳眉因為那風醃果子狸掛得太高,取起來麻煩,馮柳兩個又非常沒有紳士風度,不幫她,柳眉一怒之下,就將馮紫英的紫金背大刀,和柳湘蓮那一對雌雄鴛鴦劍都高高掛到了廚房裡的梁上。估計兩人是幹完苦力,放下大石之後,再奔回來取兵刃,結果就給耽擱了。

  柳眉無聊地想,其實自己的這些小動作,世清應該也都知道得很清楚。

  他早早地預見到了危險,算准了那花廳裡哪裡安全,所以才有了牆咚這回事兒;他也算准了馮柳兩個沒有兵刃,對他來說沒威脅,所以他才敢這樣,獨自一個,過來見蔣玉菡。

  ——簡直是個救世主一樣的人物!

  可惜,柳眉腦子裡如一團亂麻,抽不出頭緒,這樣的世清,她不知該如何面對,更遑論接受。

  *

  一路奔行,兩人都靜靜地不說話。

  只奔出不到二裡地,茗煙的大車就出現在官道那頭。

  世清縱馬奔到近前,一言不發,輕舒猿臂,從馬背上拎起柳眉,將她輕輕放到茗煙跟前。

  茗煙雙眼似銅鈴,口可吞雞蛋,目瞪口呆地認出眼前這位灰頭土臉的小姑娘,再抬眼看世清。

  世清一身裝束,也略淩亂,頗有些狼狽。

  不過茗煙隨寶玉在外行走,所見過的王公貴族也有不少,雖說世清眼下一身是土,可是頭上束髮金冠、身上玉帶、袍角上繡著的蟒紋,無一不彰顯他身份尊貴,再加上一張冷臉,眼神森然從茗煙面上掃過……茗煙當即一個字都不敢問,揭開大車的車簾,請柳眉上車。

  大車隨即調轉車頭,不再往紫檀堡去,逕自回城。

  柳眉獨自一個坐在車裡,聽著世清坐騎的蹄聲漸漸遠去,她心中唯有一片迷茫。

  這時候,終於,意識裡傳來了系統上線的聲音。

  「恭喜你,推陳出新,改良紅樓菜式風醃果子狸,成功!獲得……」

  「世情!」

  柳眉早已不在乎她能得多少系統金幣。就像是大石壓在了胸口,魚骨鯁住了喉嚨……她只是想要問個明白。

  「如果需要使用諮詢功能,你就隨便扣錢好了!但是我問你的,請你一定明明白白地回答我!」

  世情系統沉默了一陣,說:「如果只是與本系統有關的問題,不需要……我會儘量明瞭地回答。」

  「剛才放我下馬的……究竟是什麼人?」

  系統很痛快地回答:「他是我的分身。」

  「可以這麼說,他是我在這個世界裡的投影,若有需要現實中存在的人物去完成的事,這個『世清』就會出面。」

  「可你上次的回答……」

  「上次你不是這麼問的。」

  柳眉無語,她費了很大的勁回憶當時在鴻順樓的情形——當時她真的沒怎麼在意。

  「那人……到底是誰?」那次她是這麼問的。

  她沒有特指,而他答得也很狡猾。

  「上次你問起,並沒有確指問的是什麼人。為了避免引起你的誤解,影響你附加任務的完成,那次我的回答,都是針對原型的。」系統平心靜氣地解釋。

  「那個原型……現在還存在麼?」柳眉歎了一口氣。

  「不存在了。自從你來到這個世界,我的分身就取代了原型。」

  系統儘量用平直的語言向柳眉解釋。

  「……但是卻需要繼承原型的一切,容貌、聲音、官職、地位、使命……恩怨。」

  所以蔣玉菡等人才會找世清麻煩,卻不知此世清早已並非彼世清。

  「半年前那些砍手拔舌之類的處罰,都是你幹的?」

  「是——」

  「這是遵循原型的性格設定,世清必須做一些事讓人相信他就是原型。」系統並不隱瞞。

  柳眉張了張嘴,終於問:「所以他能讀我的心?」

  系統說:「是我能讀你的心……」

  系統能讀,分身自然也能。

  「如果今天世清冒犯了你,請你諒解。」系統說得又急又快,「你本不應受到任何人身傷害。」

  柳眉突然懂了。

  今天世清一個人出京,單槍匹馬地來到紫檀堡,其實是為了阻止她受到任何人身傷害。

  可是如今她正在受到一萬點暴擊啊!那一刹那……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的心……動了,可心動的物件……是個幾萬行的程式?

  「其實今天上線,是過來向你暫時告別的。」系統平靜地說,語音恢復為以往的波瀾不興。

  柳眉:告別?

  她頭一個反應:沒有系統輔助,那任務線該怎麼辦?

  「你還記得我上次啟動自檢功能的那一次麼?」系統提醒柳眉,「那次自檢之後,我下載了一個補丁,現在看來,那個補丁並不安全。我的運行出現了一些不可控的狀態,包括今天的事也與此有關……初步懷疑是中了系統病毒。」

  柳眉還記得那個系統不停上線下線的夜晚——她只是告訴系統「好奇」有多麼的危險,告訴他這是人類特有的心理狀態……可是仔細想想,在那之後,系統好像確實發生了一點微小的變化。

  系統會懟人了,偶爾也會傲嬌;而那個兇神惡煞會溫和地說話了,還學會了牆咚?

  「所以我需要關閉一段時間,除了查毒殺毒以外,我還需要完成一次自我升級。這段時間並不會很久,在你這個世界,大約需要一個月左右。」

  系統這樣說著,柳眉忍不住捂住臉——如果系統的變化,是中了毒的話,那她,一定也是中了毒了。

  世清那千載難逢的一點點笑意,和那對眼裡她自己的倒影,到現在都還在她面前晃來晃去,無法忘懷。聽說系統要關閉殺毒,柳眉只覺一顆心難以控制地往下墜——她,恐怕也需要殺殺毒?

  「在這個月的時間裡,我不會線上,也不會讀取你的心思。同樣的,如果你完成了紅樓美食的品嘗,或者紅樓菜式的製作,就需要自行記錄下來。我會在回歸的時候,一次性給與記檔和獎勵。」

  「至於世清,對外他會在平安州公幹……總之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祝你一切順利!」

  世情系統最後一次發聲,隨即,柳眉的世界就安靜了。

  柳眉伸出手,抱住額頭。

  她沒有注意到大車那吱吱呀呀的車轍聲也已經停止了。

  茗煙在大車正前方,正揭開了車簾,滿臉驚駭地望著她。

  作者有話要說:

  520,多更一章,筆芯。


第48章 木樨香藕粉圓子

  柳眉爬下車, 抱著一大堆「茗煙牌代購」進了大觀園角門。

  茗煙目送她遠去, 心裡頭有些委屈, 适才在大車跟前,茗煙被柳眉威脅了一萬遍, 囑咐他不許將早先見到的事透露給任何一個人, 否則下次還叫他做代購,而且不給錢。

  茗煙暗自咋舌,其實他在寶玉身邊當差已有一陣,哪裡會不知道這其中的輕重利害?

  這次到紫檀堡,寶玉故意只讓他送柳眉到村口, 茗煙就早已明白,他該知道什麼, 不該知道什麼。

  只不過,這事兒關係到柳眉,也就關係到錢槐。

  茗煙與錢槐算是相熟的好兄弟,茗煙便想:要不要給好兄弟提個醒兒?

  再想想這一回又一回的代購, 茗煙忍不住洩氣, 想:最好還是委婉一點, 稍許暗示暗示便算了。

  *

  柳眉絲毫不知情, 獨自一個, 抱著許多東西回到怡紅院裡。

  她進來之前,已經稍許收拾了一番,頭臉都用帕子擦過,可到底是經歷了那一番駭人的情形, 再加心神不寧,到底是一副狼狽模樣。

  可是四兒佳蕙等小丫頭哪兒管得了這個,上來就圍住柳眉,結果她抱著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數起來。

  「咦,我的粉怎麼比上回少了些?」佳蕙大聲問。

  「天氣熱,上等的粉存不住,貴——」柳眉心知這是叫茗煙不要貼錢的後果了。

  佳蕙對這個答案不是特別滿意,與身邊的春燕墜兒等人一起嘀嘀咕咕起來。

  「幫你是情分,不幫是本分……沒的旁人幫你帶了東西,竟還被你數落。」晴雯正巧出來,聽見這話,腰一叉便站在怡紅院廳裡大聲訓斥。佳蕙等小丫頭自是噤聲,諾諾地退到一旁。

  「眉兒這點兒年歲,每出一趟門,都替你們跑腿。以後你們誰也別支使她,有什麼要買的只管找茗煙去。」晴雯大聲囑咐。

  她轉臉一看柳眉,覺得不對,皺起眉,「柳丫頭,你出啥事兒了!怎麼這一頭一臉的灰。」

  「沒事兒,今天在哪個鋪子裡,有那不長眼的夥計掃樓上,掃了一笤帚灰出來,正好灑我頭上……」柳眉有氣無力地編了個謊。

  晴雯便拉她,「先別理這些個了,我那裡剛燒的熱水,先借你,好歹洗一洗,人也舒服些。」

  柳眉心中終於生出些溫暖,點頭向晴雯謝過,自去借了熱水,洗漱畢換過一身乾淨衣衫,終於覺得好過了一些。

  寶玉聽她回來,早已急不可耐,在自己榻上翹首以待。

  柳眉過去見他,只在寶玉對面的凳子上一坐,就陷入沉思。

  「眉兒,眉兒……」寶玉低聲喚道。

  卻不防柳眉就此捂住臉,就此無聲地哭了起來。

  寂靜了這麼久,柳眉終於可以確認,她的世界裡暫時沒有那個討厭鬼系統了;沒有人會冷不丁就上線下線,也沒有人會隨時讀她的思維了。

  可是她一點兒也不高興。

  她的系統,殺過毒升過級回來,還會是以前的那個系統麼?

  柳眉軟弱了這麼一回,立即嚇到了寶玉。

  「眉兒……怎麼了,遇到什麼委屈的事兒了?你看,今兒小廚房做了幾樣,她們說是你娘做的,我吃著格外好,惦記著你肯定喜歡你娘做出來的口味,就給你留了一樣點心。看……這是什麼?」

  寶玉故意賣關子,將榻前一個小瓷盅的蓋兒揭開了一條縫,一股子清香就此散了出來。

  「這是……」

  寶玉果然見柳眉好奇地抬起了頭,忍不住笑道:「果然你是個好吃的……再辨一辨,這股子甜香,是什麼?」

  「是木樨清露!」柳眉細細地辨認,「還有,還有藕粉……是藕粉圓子。」

  寶玉豎起拇指誇讚:「可以啊!」

  他將整個瓷盅都推到柳眉面前,說:「吃吧吃吧!這盅子和勺兒都是沒用過的。無論什麼事兒,先吃點東西,甜甜口。肚子好受了,心裡就會慢慢轉過來。」

  柳眉聽寶玉這麼說,果然嘗了一口自己母親的手藝:那瓷盅裡只是煮圓子的清湯,但是是加了木樨清露的,雖然寶玉的木樨清露早已被柳眉兌過了白開水,可是作為貢品,清露的純度還在那裡,一口下去,依舊無比的清甜芬芳。

  再看那藕粉圓子,圓子的外皮是用燙過的藕粉做的,是半透明的茶褐色,嘗起來滑彈有韌勁兒,一口咬下去,裡面炒得噴香的核桃仁餡兒就漏了出來。

  柳眉吃了一個,胃裡開始稍暖,漸漸地四肢百骸也好似有了勁兒。

  她抬起頭來,臉上也終於有些血色。

  「蔣玉菡是什麼樣的人,寶二爺您知道麼?」柳眉先發制人,還未等寶玉開口,她要先套話。

  寶玉微驚,想了想才道:「那次馮紫英在鴻順樓設宴,才第一次遇見的。原本只是覺得他人物俊秀,再結交之下,亦覺得他談吐不凡,絕非等閒戲子伶人之流,再加上……」

  寶玉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柳眉在肚子裡給他補足:再加上盛世美顏,三百六十度無死角。

  「我去紫檀堡,見到了那位蔣大爺。也轉述了寶二爺的關切之情,致歉之意。」柳眉只截取了她經歷之中的一小段,轉述給寶玉,「蔣大爺確有提及忠順親王,不過蔣大爺也說過,買賣恆產,反正也會在衙門那裡立契,壓根兒也瞞不了人。寶二爺就是不說,對方也有辦法查到,所以無需介懷。」

  她一個字都沒有造假,只不過後頭直接略過了一大段。

  寶玉聽著終於放下心來。

  「那就好,那就好!」

  柳眉想了想,將自己懷中收著的那塊茜香羅取了出來,交給寶玉,卻看似隨意地問:「這條大紅汗巾子,看著東西不錯,應該也是蔣大爺從別處得來的吧!」

  寶玉手一伸,「你喜歡?那送給你!」

  「別介!」柳眉敬謝不敏。

  「這大紅汗巾子,本來叫做茜香羅,」寶玉開始顯擺他那一肚子歪才,「本是貢物,極是難得。這也是北靜王偶然得到,這才贈給蔣玉菡的。」

  「那位蔣大爺,和寶二爺剛才說的……馮大爺很熟?我今天好像還撞見了。」

  寶玉不疑有他,徑直往下講:「那是,紫英兄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紫英兄確實與那琪官要好,聽說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

  「那……蔣大爺怎麼又會是忠順親王府上養的戲子?」柳眉裝作不懂,喃喃自語。

  寶玉說:「那有什麼……」

  他原想說「那有什麼奇怪」,最後兩個字卻被吞了。

  蔣玉菡身為忠順親王府的伶人,卻又總與達官顯貴交好,且為各人所推崇。這些也都罷了,如今的伶人,如蔣玉菡這般風頭正勁的,原也還有那麼幾個。

  偏這人待人接物的氣度,又有哪裡像一名尋常戲子了?再想想忠順親王那副性子,蔣玉菡卻偏偏反其道行之,在外交遊廣闊……這便更教人覺得蔣玉菡的作為,並不那麼簡單。

  寶玉若有所思,半晌,還是將那茜香羅取了去,自行收好。

  *

  紫檀堡之事過去,柳眉在園子裡,照樣忙碌。只是她日漸話少,時時顯得沉默。她周圍的人也漸漸覺出些不對來。

  這一天林小紅來找柳眉,沒有旁的事,只不過問幾樣食材,性寒還是性燥,適不適合搭配之類的。柳眉一一都答了,便再無一個字好多說的。

  林小紅歎了一口氣,便拉柳眉去了滴翠亭。

  這回小紅吃一塹長一智,將滴翠亭幾扇窗門都打開,眼前就是假山與石子路。

  林小紅拍拍手,施施然地道:「這回不怕人偷聽了!」

  柳眉挑挑眼角:您這是……又看上了誰?

  豈知林小紅非常興奮地扯扯她的衣袖:「說吧……你這是,看上了誰?」

  「啥?」柳眉趕緊瞪回去。

  「你別蒙我,我有經驗。」林小紅很得意地說。

  柳眉無語,眼前這姑娘,上回在這裡的時候,就是在與人商量怎麼把帕子從心上人那裡給討回來的事兒吧。

  「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小紅很熱情,主動表示,沒有什麼單相思,是一塊帕子解決不了的問題。

  柳眉無語:「紅兒別鬧,真不是這樣的!」

  林小紅十分不解:「怎麼可能?你知道麼?你的心思根本就藏不住,全明明白白地寫在了你臉上,旁人只要一看見你,心裡都忍不住發愁——喲,好好一小姑娘,怎麼就能愁成這副模樣!」

  柳眉窘得很,伸手在自己腮上一拍,說:「哪有!」

  可是她卻驚覺,自己的面頰竟瘦下去一圈,原本還有點兒嬰兒肥,這時盡數沒有了。

  果然——沒有相思藏得住。

  小紅伸手,擰了擰柳眉這張臉,說:「你看你,原本好一張喜興的鵝蛋臉,如今瘦成了葵花子兒,俊倒是更俊了些……不過你難道還想瞞人?跟我,你還有什麼好瞞的。」

  柳眉拼命搖搖頭,她和世清/情的事兒,真不是一方帕子能解決的。

  小紅歎了口氣,說:「那……看來真的不大像了,你最近一步都沒出過園子。」

  她想了想,便壓低了聲音,又問一句:「是不是,你在煩惱,那要跟錢家哥兒訂親的事兒?」

  柳眉華麗麗地囧了,她什麼時候要和錢槐訂親了?


第49章 尷尬的投其所好

  柳眉很快就弄清楚小紅說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錢槐在先發制人。

  這錢槐大約從哪裡聽說了, 柳眉對他恐怕是全然無心, 不知怎地, 就心生一計,在賈府外頭住著的家生僕役之中散佈消息, 說是他就要與柳眉訂親了。

  偏還說得言之鑿鑿, 只說兩家已經說好,錢槐與柳眉年紀都還不大,柳眉又還有一個姐姐在前頭,所以兩人先訂親,等過上兩年再圓房。

  傳言又說錢家連訂親時下的聘金都準備好了, 那些聘金和禮物,說出來, 令賈府的家生僕役們嘖嘖稱羨,人人都贊柳眉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分,竟教錢家的槐哥兒給看上了。無人想到這件事兒,柳家還根本沒有點頭。

  柳家不可能點頭。

  柳父在外跑差事, 據說要年前才能回京;柳母一直在操持園子裡的小廚房, 這裡剛剛開張, 好多事兒都得摸索著來, 柳母又是頭一次操持這麼多人的飲食, 忙得脫不開身,根本沒功夫管柳眉。

  再者,柳眉也探過母親的口風,知道柳母也沒有打算在五兒之事全無眉目的時候, 就先將小六的終身先定下來——那五兒得多尷尬呀!

  這件事,是林小紅聽林之孝夫婦說起,才將消息帶進了大觀園。否則,園子裡的人壓根兒都還不知道呢!

  柳眉想了想,決定自己出門一趟,見一見她的舅舅舅母,和姐姐柳五兒。

  這件事本就是錢家放出來的煙幕彈,而自家親眷則是頭一個被問到的。而她的舅舅舅母若能出來澄清,錢家至少不會這樣囂張。若整件事只是錢槐自己的主意,不涉及錢家父母,那就更好了。

  於是柳眉跟柳母打了聲招呼,瞅了空,出園子去看舅舅舅母姐姐去。柳母百忙之中還特為烙了幾張荷葉餅,片了一盤早先燒好的醬燒鴨肉,讓柳眉給舅舅舅母帶去。

  柳母娘家姓張,除了這個在賈府門房當差的舅舅以外,柳眉還有個姨媽,嫁了一戶陳姓的僕役,也是賈府裡當差的。所以她們這些家生子兒,真可謂走到哪兒都是親戚。

  「舅母!」柳眉到了張家,先給舅母打招呼,趕緊將盛著荷葉餅和鴨肉的小籃子取出來。

  「好,好——」張家舅母也喜愛柳母的手藝,見到柳眉手中的小竹籃子,眉開眼笑起來。

  柳眉知道舅舅這家還有一個表兄,年歲已經大了,在府裡當差,聽說在長房璉二爺身邊跑腿。不過柳眉從來也沒見過。

  「對了,眉兒,你過來時候,見到有人找你麼?」張家舅母隨意地問。

  柳眉搖搖頭。

  正巧這時候柳五兒從裡屋出來,姐妹兩人對面立著,對視了片刻,然後各自禮貌地打了招呼。

  柳五兒的目光,越過柳眉的肩頭,望向她身後。

  「眉妹妹!」一個又驚又喜的聲音響了起來。

  柳眉聽到這一聲,胳膊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拜託,咱倆很熟麼?不過這麼念著這稱呼也實在是拗口,也虧得這一位,一字一頓,把每個字的聲調都念得清清楚楚的。

  是的,來人是小圓臉,錢槐。

  柳眉咬著牙轉過身——來得好,既然來了,那咱就當面把話說清楚。

  「呀,眉妹妹,你這是怎麼了,瘦成這樣?」錢槐見到柳眉的面孔,自然吃驚。

  隨即他自來熟地進屋,取出隨身帶的包袱,解開,從裡頭往外拿東西。

  「還好我早有準備。」

  「這是參須,這是肉桂,這是黃芪,這是田七……」

  柳眉吃驚地看他往外拿東西,不知道的人,以為這錢槐是藥鋪老闆家的胖兒子。

  「……對了,這叫茯苓霜,是怪俊的白霜兒,聽說用人乳和了,最是補人的,眉妹妹,趕緊多補補……」

  柳眉聽見錢槐叫她拿人乳和這茯苓霜吃,忍不住就覺得惡寒。

  「誰跟你說我需要這些了?都拿回去!」柳眉努力按捺住怒氣——這人,怎麼這麼會自說自話的?

  「是我說的!」

  柳五兒的聲音陡然在柳眉背後就響了起來。

  「五姨姐!」錢槐管柳眉叫「眉妹妹」,卻管五兒叫「五姨姐」。

  柳眉倏地轉身,正正看見柳五兒正抱著雙臂,斜倚在張家內室的門邊。

  ……

  柳眉第一時間,實在是氣得沒說出話來。

  錢槐拿來的那些東西,全是像柳五兒這樣身有弱症的姑娘補身用的。換句話說,這些根本就不是柳眉要的,是柳五兒要的,卻借了柳眉的名頭。

  如今柳眉正擔著要與錢槐訂親的「虛名兒」,便宜卻都叫柳五兒一個人占去了?

  而且,看錢槐這副熟門熟路的樣子,這拎著東西上門,怕早已不是頭一回了。也就是說,柳五兒以柳眉的名頭,收了這麼多補品,卻壓根兒就沒有告訴柳眉過。

  「錢槐大哥,」柳眉勉強壓抑住體內的洪荒之力,心中默念,保持形象,不能一上來就丟了形象!「謝謝你的好意!不過,你拿來的這些東西,我真的不需要!」

  「你不需要?」錢槐愣了,似乎沒想到精心準備的禮品竟沒投得心上人的所好。

  「那五姨姐需要,也是一樣的!」錢槐沒打算放棄。

  「我姐也不需要!」柳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柳五兒能開口代她向人討禮物,她就能代柳五兒回絕。

  說這話的時候,柳眉的餘光掃著柳五兒。只見柳五兒低頭,稍稍聳聳肩,緊接著又毫不在乎地抬起頭來,嘴角帶著一絲微嘲,仿佛在說: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唄!

  這時候,錢槐又開口了。

  「咳,眉妹妹,看來哥哥來的不是時候!你一個年輕姑娘家,總是面嫩的。當著面兒,哪裡就好意思收我的東西?」

  錢槐臉上露著善解人意的微笑,竟也從善如流地將那包袱又拎了起來,「哥哥知道了,哥哥這回先不送,哥哥下回再來!」

  柳眉氣結——這錢槐也太能自說自話了,她這哪裡就是矜持了?她是明擺著在拒絕啊!

  這事千萬不能拖到下回,下回錢槐又暗搓搓地將東西送給柳五兒,還自以為贏得了自己的芳心。

  「等一下!」柳眉開口,錢槐當即笑嘻嘻地將東西又放下來。

  「這一次,有些話,該當面說清楚。」柳眉朗聲說話。

  他們這裡動靜鬧得太大,張家舅母剛才走開了片刻,這時候又轉了出來,站到柳眉身邊,低聲勸道:「眉兒,別鬧。這些話,哪裡是你們這些沒出閣的閨女能說的?」

  可柳眉就是這樣的耿直。

  「錢大哥,對你的好意,我是感謝的。但你的東西,我絕不能受,任何不是我親手收下的,都不能算作是我收的。」

  「哦,哦!」錢槐點頭,「不收也行……」

  柳眉:這麼輕易就給說通了?

  「……等你嫁了我,還不都是你的?」

  柳眉表示無話可說——大約錢槐是屬於那種喜歡自說自話,又自我感覺特別好的人吧,他大約覺得府裡的丫鬟都看中了他,搶著嫁他,偏又都面嫩,不好意思當面說。

  「我不會嫁你!」柳眉一字一頓地說。

  錢槐愣了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眉妹妹這是害羞,我知道的!」

  柳眉哭笑不得:我害羞,你幾時見過我害羞?

  可是她身後張家舅母與柳五兒已經都覺出柳眉狀態不大對:她站得太靠門邊,而且說話說的聲音太響了。這甯榮後街上,住著整整一排街坊,全部都是在府裡當差的人。

  眼下街上還沒有人冒頭,可保不齊柳眉這話,街坊鄰里的,都在暗自聽著呢!

  張家舅母連忙去拉柳眉,可也沒攔住柳眉開了口。

  「哪怕天下的男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嫁你!」

  柳眉說得決絕至極。

  她知道,在這世上,有這麼一種男人,你不明白地說「滾」,他就會始終認為你矜持。

  於是柳眉斷然地說了「滾」,還說得特別響亮。

  結果就是,張家舅母愣住了,柳五兒在後頭不出聲。屋內就此靜了片刻。

  對面,錢槐的臉色終於一點一點沉了下來,「難怪我那茗煙兄弟總是遮遮掩掩地想要與我說些什麼,原來是你看上了別人。」

  柳眉難免皺起了眉頭:茗煙?這廝又瞎說些什麼?

  只聽錢槐冷笑道:「既然是茗煙兄弟在那裡說道,想來你是看上了寶二爺!」

  這時候張家舅母出來打圓場,安慰錢槐:「錢家哥兒,你這越說越擰了,和眉兒拌上兩句嘴,怎地就說到這上頭了?再說了,園子裡這麼多當差的小姑娘,誰沒看上寶二爺?」

  舅母這話說的——柳眉自覺腦後全是黑線,額角上汗滴滴的。她真的沒看上寶玉啊!

  錢槐卻顯見的是傷心了,望著柳眉點了點頭,說:「好……好,眉妹妹,你好……」

  說畢,錢槐低下頭,轉身就走,臨走沒忘了將那一大包補身的藥材帶走。

  張家舅母站到門口,往街坊四鄰那裡望望,聽見關門聲無數,她又是尷尬,又是擔心,轉回頭來望著柳眉,「眉兒啊,這下你可將錢家哥兒得罪狠了。」

  「舅母,對不住,是眉兒太急了,」柳眉見張家舅母一臉憂急,心裡也有點兒過意不去——怕就怕,錢家人仗勢,給張家與柳家穿小鞋。

  張家舅母卻搖搖頭,「舅母這裡沒什麼,你越是挑明瞭,錢家就越不敢與咱們為難——他們也是要名聲的。」

  柳眉一想也對:喲,這還真誤打誤撞,罵對了?

  張家舅母卻憂色不減,對柳眉說:「錢家人倒罷了,只槐哥兒那個姨媽,是府裡二老爺的姨娘。她進得了園子,你須防著她來尋你的不是。」

  柳眉愣了片刻,才記起錢槐是趙姨娘的內侄。趙姨娘戰鬥力滿格,她倒是不能小覷。當下柳眉謝過了舅母提點,又再三就今兒錢槐上門的事兒道了歉,這才將目光轉過來,望著她這位好「姐姐」,柳五兒。

  柳五兒神情一直淡淡的,哪怕是錢槐自卷了東西走,她連眼都不曾眨一下,絲毫不曾為了那些東西可惜。

  柳眉便微咬著下唇,盯著柳五兒的雙眼,想知道,她到底是為了什麼。

  見柳眉如此,五兒自也踏上兩步,來到柳眉身前。

  突然,她一伸手,就撫在柳眉那尖尖的下巴上。

  「眉兒,瘦了之後,就更好看了!跟園子裡那些姐姐妹妹們比,就更出挑了!」柳五兒幽幽地說著。

  「你想說什麼?」柳眉不露痕跡地撥開柳五兒的手。

  「想說什麼,我麼?」柳五兒輕輕地笑了一聲。

  她們是一母同胞,長相相似。柳五兒柔弱些,柳眉則眉目更加英朗些。這時嫡親的兩姐妹站定瞭望著彼此,張家舅母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完全不知該從何勸起才好。

  「總有一天,我會進那個園子裡頭。」柳五兒突然湊向前,在柳眉耳邊輕語。

  柳眉雙眉一凜,也低聲回應:「眼下這園子裡我還有牽掛,可總有一天,我要走出那個園子!」

  說畢,她退後一步,望著柳五兒,低聲道:「姐,我只勸你一句。千萬不要,把別人的心思,都想成和你一樣,把別人都看做你的對手,更不要想以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擺佈別人,遂你自己的心願。須知有句話,叫——」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麼,我自然知道。」柳五兒突然一笑,面上忽現嫵媚,上前就挽住了柳眉的胳膊,「你看,咱們倆這樣假模假樣地鬧著,著實叫舅母擔心了!」

  張家舅母確實是在擔心,目露憂色,偏又說不出什麼勸解的話。

  柳眉也跟著笑得甜美,「是呀,萬一叫娘知道了,誤以為我們兩個親姊妹不好,娘可不得傷心?」

  ——你會演,我也會演。

  張家舅母見了,這才輕輕地舒了一口氣,說:「旁人有你們倆這樣出息的閨女,早已喜得不成。你們……這嫡親的姊妹倆,可別叫外人看了笑話。」

  柳眉與柳五兒聽了,都齊齊地點頭應下,只是兩人互望望,心思各自不同。

  只柳眉心底湧起無奈——這簡直是圍城,園子裡的她盤算著要出來,外頭的人卻削尖了腦袋想要進去。


第50章 秋風起的即興料理

  張家舅母非常有先見之命。第二天, 柳眉就在怡紅院門口, 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姓柳?」

  柳眉應下, 打量來人。只見來人是個打扮妖嬈的中年婦女,滿頭珠翠, 身上穿的衣料也似頗為金貴——可惜, 柳眉不是會在這種事情上留心的人,再金貴的衣料,她也認不得。

  柳眉長了個心眼兒,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您是哪位?」

  中年婦女當即伸出一根食指, 指著柳眉的鼻尖說:「瞎了眼的小□□,連你趙姨奶奶也不認得?」

  果然是趙姨娘。

  柳眉當即往後退了一大步。

  豈知趙姨娘認定了柳眉, 跟上照臉就是一個耳刮子。

  柳眉有些準備,一低頭,趙姨娘立即就打了個空。

  在這園子裡,主子們不在的時候, 趙姨娘大約是橫著走慣了的, 哪裡見到過柳眉這樣的, 暴怒之下換了一隻手就扇了過去, 卻不防柳眉只一伸手, 趙姨娘的手腕就被柳眉叼在了手裡。

  趙姨娘掙了掙,紋絲不動。

  柳眉就算再不濟,也是個練過刀功的廚娘。趙姨娘想與她比力氣,估計還得再練上十幾年才行。

  怡紅院裡的大小丫鬟們聽見動靜, 紛紛出來,當即見到這副奇景:趙姨娘想要打人,卻被柳眉一個年紀小的反拿住,在原地跳腳。跳了半天,柳眉一甩手,趙姨娘才退了兩步出去,這回可是不敢再上前了。

  可這趙姨娘也不是省油的燈,雖然打不了柳眉,可嘴上污言穢語,一套套的,層出不窮。

  「你這柳家的小□□,原不過是伺候我們家裡那些小粉|頭兒小戲子的下三等奴才,好好的爺兒們,給你點好顏色,你就好開染坊了是麼?」

  她說的是柳家原先在梨香院當差的舊事,爺兒們給顏色,自然是指昨兒錢槐上張家送禮,被柳眉直言拒絕的事兒了。

  柳眉冷笑一聲,「難怪世人說,唯有自己尊重自己了,旁人才能把你也給尊重起來。我們柳家又不是姨奶奶買進府來的,我爹娘都是有正經差事的人。倒是姨奶奶您自己原是有個好出身,不怕人笑話。」

  她這話說完,旁邊不少圍觀的丫鬟和媳婦子都忍不住偷笑。

  這趙姨娘是榮府的家生子兒,原也是不過個丫鬟,因被賈政相中收了房,又生了探春、賈環這一對子女,才抬了姨娘,跟著趙姨娘的娘家兄弟和內侄親眷就也跟著抖了起來。

  趙姨娘聞言,氣得發抖,指著怡紅院的大門,罵道:「你這丫頭……在怡紅院裡跟寶玉混了幾日,就抖起來,自以為是個副小姐了?槐哥兒待你一家子都不薄,你若不是看上了寶玉,你會這麼踩他?」

  「天下男人都死絕了,你也不肯嫁槐哥兒?好啊,那你有本事嫁寶玉啊!老娘告訴你,勾引寶玉的狐媚子,在太太那頭,就都先是打一頓再攆出去……」

  這時襲人她們都已經出來了,襲人聽得這實在不成話,再加之心內有鬼,趕緊帶著一眾小丫頭上來截住趙姨娘的話,「姨奶奶別跟小孩子一番見識,等我們說她!」

  柳眉在眾人後頭,也唯恐天下不亂地回應,「我反正是橫了心的,當著這麼多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也休想讓我嫁,橫豎我不嫁人就完了。」

  她剛噴完,這才想起來,哎呀不對,把鴛鴦抗婚的臺詞給借過來用了。

  不過這豁出去的效果也很不錯,這下子再沒人懷疑她不願嫁錢槐的決心了,同時也沒人會覺得她對寶玉有意思了。

  襲人只聽得眼前一亮,連忙指揮手下的小丫鬟排成一排,盡力將趙姨娘擋住。

  「姨奶奶,這麼大的日頭下面,你跟一個小丫頭較什麼勁兒!」怡紅院旁邊的緩坡上,探春正氣得臉色鐵青,在顫聲喝止。

  柳眉偷偷探頭看看,正見到春燕從探春身邊跑出來,溜回到晴雯身邊,晴雯則沖柳眉眨眨眼。

  柳眉點點頭,謝過兩人,再回頭看,只見探春過來,一把挽了趙姨娘的手,忍著氣說道:「男婚女嫁,自是兩家情願方可,沒得仗勢強娶的道理。柳家不應,錢家行事便就不妥,哪有你這樣更來大吆小喝,火上澆油的道理。」

  說著,探春拉著趙姨娘,抬腳就走。

  「錢家敢如此,就是以為姨娘會給他們撐腰,姨娘這是何苦,自己不尊重,偏替那起子沒臉面的奴才撐面子。聽我的話,先回屋煞一煞性子,趙家錢家,不要來往,更不能縱著他們混鬧!」

  探春一面說著,趙姨娘偏還嘀嘀咕咕說著「親戚」什麼的。柳眉在後聽著,估摸著這位三小姐心中當真不會太好過。

  可是怡紅院諸人卻都好過了。

  襲人格外真誠地第一個過來安慰柳眉,順便鼓勵了一把她抗婚的勇氣,還關切地問柳眉缺什麼,要什麼,並且提醒她下回裁秋衣的日子。柳眉本能地覺得,襲人待自己的態度,面兒上還是那樣,可底子裡,已經發生了質變。

  大約以前襲人總是將什麼人都當做假想敵,如今柳眉公然宣佈打死不嫁寶玉,襲人便除去了心裡的防備,對待柳眉,就此自然了許多。

  怡紅院裡唯一鬱悶了的人,變成了寶玉。

  到了晚間,柳眉往寶玉房裡送晚飯的時候,寶玉好笑地看著柳眉,「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都是哪幾位,我怎麼不認得?」

  「額——」

  柳眉尷尬了,她沒想到院兒裡這麼多耳報神,寶玉這麼快就知道了這事兒。

  她只是不打算嫁寶玉而已,沒有貶低寶玉的意思在啊!不管寶玉如何,總不是她那杯茶而已。

  寶玉望著柳眉,漸漸地,臉上的笑容微斂去,說:「我明白的,眉兒——」

  「不過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寶玉壓著聲音,低低地說。

  柳眉便曉得寶玉悟了。

  「不過,眉兒,你是個好姑娘,若真有能幫上忙的,你說便是。」寶玉抬頭望著柳眉。

  柳眉點頭,鄭重謝過寶玉的好意——他是繼小紅之後,第二個明白著說,會站在她這邊的人。只不過,寶玉……似乎還是別幫倒忙就好啊!

  *

  柳眉與趙姨娘罵戰之後不久,天氣就開始轉涼,探春和黛玉身上都不大爽利。

  黛玉是一入秋就需要好生保養,免得嗽疾復發,飲食上既不能太寒,也不能太燥。

  而探春則大約是存了心事,晚間不易安眠。

  所以柳眉就幫著柳母一起想法子,變著花樣給瀟湘館做些滋陰潤肺的食補菜式與點心,給秋爽齋則是送去各種安神補氣的湯品。那兩邊都是將養了一陣,便漸漸好了起來。

  寶玉也早就大好了,又因賈政點了學政出門,寶玉更是無人管束,每每在園中虛度光陰。

  而柳眉卻是扎扎實實地大忙特忙了一陣子,忙得她廚藝大進、神清氣爽,唯一不爽的只是做出或是嘗到紅樓菜式的時候,沒有系統提示,偏她又懶得記。

  這天傍晚,柳眉在小廚房裡正幫著柳母準備各處的飯食,卻見侍書過來,開口就說:「柳眉,快隨我來!」

  侍書是探春的大丫鬟,被探春教的,雖然性子爽利,可待人不冷也不熱,柳眉與她,大約只有五分熟。

  「對了,柳嬸子,寶二爺、大奶奶,還有園子裡幾位姑娘都聚在我們姑娘那裡。大奶奶說了,大家的晚飯一起擺秋爽齋便是。」

  柳母應下,只柳眉一個跟著侍書過去秋爽齋。

  正如侍書早先所說,寶玉、李紈、黛玉、寶釵並三個春,眼下齊聚在秋爽齋裡。

  柳眉一進秋爽齋正廳,便見裡頭擺著兩盆開得正盛的白海棠,又聽裡面眾人議論得熱烈,便知這是探春在起詩社了。

  「眉兒,來得正好。」寶玉見了柳眉進來,拍著手笑道,「難得三妹妹有此雅興,大家聚在這裡起了個詩社。我只想著飲食莫要太俗,又記著你總能想些新奇菜式出來。」

  說著,寶玉轉過臉,望著秋爽齋裡眾人,笑說:「不若,咱們今兒也拜託眉兒和柳家嬸子,做個應景的菜?」

  聽寶玉這麼說,年紀最小的迎春便笑:「二哥哥說笑了,做首應景的詩是常理,什麼菜,才算得上是應景的菜?」

  大家聽著就都笑了。

  寶釵望著柳眉,記起梨香院的舊事,沖柳眉微微點頭。

  黛玉則抿著嘴兒微笑,說:「我也知這丫頭是個伶俐的,不如大家給個題目,命她做來,大家可以像品詩一樣品評麼!」

  柳眉趕緊沖黛玉欠身,知黛玉是在幫她說好話了。

  寶釵見黛玉如此,知她素來眼光甚高,便也頷首笑道:「顰兒這是個好主意。」她的眼光在柳眉身上一轉,頗有想要考校的意思。

  可寶釵卻不明說,轉頭看著李紈,說:「這得看掌社的意思了。」

  李紈指著寶釵笑道:「好個蘅蕪君,我這掌社若是點了頭,回頭給這丫頭的賞錢,是不是就記在我頭上了。」

  大家頓時笑做一團,探春連忙出面打圓場,只說是她的東道,自然算她的。

  「那,既然是三妹妹的東道,自然是三妹妹出題。我們大家都聽著。」

  探春想了片刻,說:「近來秋涼了,我們這秋爽齋,早起便聽見颯颯的風聲,那我便以』秋風起』為題,命廚房做一道應景的菜來,做得好,我定是多包賞錢的。」

  寶玉聽了,也覺得是個好題目,格外配合秋爽齋與迎春的氣度。

  他想給柳眉一點提示,於是轉過身去,偷偷地拉柳眉的衣袖,想要她附耳過來,在她耳邊說點什麼。

  卻被李紈發現了,將寶玉的手拍開,說:「看在這裡私相傳遞呢!」

  惜春也笑說:「寶玉哥哥總護著你的丫頭。」

  寶玉趕緊搖手,「沒護著,沒護著。大家先想著咱們作什麼題目的詩才是正理。」

  這麼一鬧,眾人便都沒注意到,此刻柳眉正瞅著黛玉。

  黛玉也正望著柳眉,眼睛一轉,隨即唇邊露一點點笑意。

  立時兩人心照不宣,柳眉明白了黛玉的意思,心裡登時大喜。她面上不顯,可是暗地裡已經有了十足的把握。

  這時候寶釵開了口,「咱們給這丫頭加個時限,回頭待大家的詩都做完了,若是這』秋風起』還沒得上桌,下回便罰寶玉一個東道,好是不好?」

  寶玉怕柳眉有壓力,趕緊應道:「該的,該的——眉兒可千萬別著急,大不了下回我來做東起社。」

  旁邊李紈實在是忍俊不禁,「嗤」的笑了一聲,說:「寶兄弟,你對這丫頭還真是護著,半點不假。」

  她差點兒就想提上回那「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的那件八卦了,只是事涉趙姨娘,礙著探春的面子,終於還是忍了回去。

  柳眉趕緊退了下去,腳步匆匆,趕回小廚房去。

  回去小廚房的路上,柳眉一面走,還在一面想:剛才寶釵的態度非比尋常,以往人都傳這位姑娘溫和憐下,待人極好,可今天卻咄咄逼人起來,竟然開口,給自己加了個時限。

  這是要考校自己的本事麼?

  柳眉想著,忍不住雙手互握,捏了捏指節——罰寶玉東道是小事,關鍵是她自己,她柳眉,可不想輸。

  回到小廚房,柳眉匆匆去尋了材料來。

  柳母過來看看,好奇地問了一句:「眉兒,你用這個入菜?」

  柳眉點點頭,問:「娘,你說好不好?」

  柳母想了想,也點點頭,說:「沒啥不好的,是個新鮮味兒!來,娘來給你做幾件相配的小菜與點心。」

  柳眉大喜,趕緊動手忙碌起來。

  少頃一切搞定,柳眉提著盛有這』秋風起』的食盒,回到秋爽齋。只聽見裡面寶玉的聲音在低聲吟誦: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柳眉知這是黛玉作的《詠白海棠》,她以前讀過很多遍。

  可如今聽來,卻好似滋味不同。

  柳眉不由得聽住了,拎著食盒,立在門邊,一點情思,不知飛去了哪裡。

  這段時間裡,她都強迫自己忙碌起來,不給自己時間,不讓自己沉浸在那些她認為不應該有的情緒裡,可是此時想來,卻終是,無法可解,無人能訴。她終究是一個人。

  只聽裡頭就黛玉的詩誇讚了一陣子,倒是寶釵想了起來,推推探春:「叫個人出去看看,下回寶兄弟的東道是不是就能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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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金菊鱸魚羹

  一時裡頭寶釵提醒, 柳眉這才驚起, 連忙提著手中的食盒進廳, 裝作沒事人兒一樣,開口問:「大奶奶、三姑娘, 這『秋風起』, 是擱在這裡就好麼?」

  秋爽齋中諸位「詩翁」可是剛剛才撂下筆,品評完各自的詩篇。他們聽見柳眉說著菜也得了,自是大感好奇,「呼啦」一下,全湧到外頭來。

  早先小廚房送來了各人的飯, 此刻兀自放在秋爽齋正廳之中。可各人卻更關心的是柳眉手裡的食盒。

  柳眉打開食盒,先將第一層裡頭的東西取了出來。

  只見是一對纏絲白瑪瑙碟, 裡頭分別盛著紅菱與雞頭米兩樣果子,都只用清水煮過,連調味都沒得調味,只是擺在那一對碟子裡, 顏色鮮亮, 看上去極是明快。

  眾人「哦」了一聲, 只有寶玉大聲贊了一聲「好!」

  秋爽齋裡的姑娘們都看著寶玉, 寶玉的音量便放小了些, 「顏色配得好看……」

  柳眉笑道:「寶二爺,這只是配的幾樣點心,還沒到三姑娘點名做的那道菜呢!」

  寶玉絲毫不覺得尷尬,只沖柳眉笑了笑, 拍著手說:「真的是好香,眉兒,別讓我們等了!」

  旁邊坐著一直不說話的迎春也道:「確實是香!」

  她坐得離食盒的位置很近。

  探春聽了便笑:「看來得趕緊命人包賞金荷包去了。不過,小丫頭,你的這菜,可要點題才行,若只是隨意兩件秋天的食材做來,我可是不認的。」

  柳眉笑笑:「三姑娘,您就瞧著吧!」

  她說著低下頭,起開食盒的第二層,將裡頭一隻白瓷繪纏枝青蓮的大大碗公取了出來。

  裡面盛的是一道魚羹,魚湯呈淺淺的乳白色,魚肉片成片,在魚湯中載沉載浮。最出奇的是,魚湯上面浮著一層金黃色的花瓣——是秋日裡盛放的菊花花瓣。淺白色的湯羹之上,浮著金色的花瓣,鮮明奪目,煞是好看。

  柳眉去取了湯碗來,李紈忙站起來,幫在座之人一起布菜。

  「這是鱸魚?」探春接了湯碗在手中,用勺撥了撥,聞了聞香氣,突然福至心靈,悟了過來。

  柳眉笑著道:「是!」

  她隨即開口,簡述這道菜的做法:「這是先將鱸魚剔骨,魚骨與薑片一道下鍋過油,再加冷水,熬出高湯來,再濾去一切雜質。待湯滾開,下魚片,燙熟,調味,再加入焯燙過的金菊花瓣,就得了。」

  「蕉客無話可說,只能趕緊去包個大的荷包,是也不是?」旁邊寶釵嘗了一口湯,笑著打趣探春。

  柳眉則悄悄抬眼,望向黛玉。

  黛玉也正捧著一隻小瓷碗,品了一小口湯,這時候正抿著嘴,沖柳眉微笑。

  這件事兒,在座就只有黛玉與柳眉兩人知道。

  當日在北靜別院裡,黛玉在北靜太妃裡,當著柳眉的面兒,講過那「蓴鱸之思」的故事,便是個「秋風起,思及吳中蓴鱸,遂辭官返鄉」的故事。那天柳眉做過蓴菜湯,但遺憾的是沒有鱸魚,只得用當地塘裡的鮮魚做魚圓來配。

  眼下秋風起,則正是鱸魚肥美的時候。而柳眉這道羹,也因「蓴鱸之思」的典故,緊緊地契合探春那「秋風起」的命題——只可惜這時她又弄不到蓴菜了。

  早先黛玉向柳眉使眼色,就是在提醒她這段典故。

  而柳眉,又哪裡有不記得的道理。

  旁邊惜春看看碗內的花瓣,猶豫了片刻,才嘗了一口,問:「這個又是什麼典故?」

  黛玉坐在惜春身側,輕笑了一聲,說:「藕榭君難道是忘了,《離騷》裡寫著的,『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如今可不是晚上?咱們這些詩翁聚在一處,仿屈子之食菊,豈不是妙哉雅極?」

  眾人聽了,也都覺得有道理,紛紛贊黛玉替柳眉將這道菜解得妙上加妙。

  柳眉卻知道,在湯羹里加上這些菊瓣,只需片刻,就可以讓魚湯帶上一些清新的花香味。只是花瓣的量不能多,過多則過寒,便不好了。

  一時間眾人都嘗過了湯,又大多就了此前送來的碧粳米飯與其餘幾樣小菜,將晚飯食畢。

  黛玉見那纏絲白瑪瑙碟裡盛著的紅菱與雞頭米,顏色鮮亮,極是可愛,忍不住伸手,便要取一個來剝。

  柳眉見了連忙道:「林姑娘請放著我來剝。」

  她只黛玉畏寒,紅菱雞頭米這樣寒涼的小食怕是吃下去會受不住,趕緊從食盒裡又取了一道點心出來,放在黛玉手邊,說:「這個是小廚房做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姑娘先嘗嘗這個。紅菱與雞頭這兩樣,有些微寒,一會兒姑娘少嘗一點兒。」

  旁邊寶釵當即笑著轉向寶玉,打趣道:「寶兄弟,要是旁人不說,我只當這丫頭是瀟湘館的丫頭,誰想得到竟是你怡紅院的?」

  寶玉嘻嘻笑道:「如今我也管不著這丫頭了,鳳姐姐讓她在小廚房幫廚,她可不是我院兒裡的丫頭,她是我們大家的廚娘呢!」

  原本李紈等人確實不知柳眉在小廚房幫廚的事兒,聽寶玉這麼說,先是感到驚奇,再是讚歎,紛紛覺得柳眉的手藝總算不曾屈才。

  寶釵倒是微斂了笑容。

  她想起幾年前在梨香院的時候,越發覺得當時柳眉就是個可造之材,只是那會兒錯過了。

  柳眉不說話,也絲毫不露得意之色,只是默默地幫著剝了一大碟的紅菱和雞頭,但是放得離黛玉遠遠的。寶釵看了,更是高看柳眉幾分,心裡暗暗惋惜。

  最終這道「秋風起」的金菊鱸魚羹,得了探春賞下的好大一個荷包。柳眉自拿了去交與柳母,另留了一點兒小錢在手裡,打算等下回得了材料,做點兒像樣的點心拿到怡紅院裡請眾人嘗嘗,以感謝一下大傢伙兒幫著擋住趙姨娘的「解圍之恩」。

  可是柳眉卻始終沒騰出空來。

  第二天柳母就嚷忙不過來,拉柳眉在小廚房幫忙。

  原因無他,史大姑娘史湘雲過來賈府,住在蘅蕪苑裡,而且還提出了——要請賈母賞桂花吃螃蟹。

  這螃蟹宴的準備工作十分繁雜,不過也相當有趣。

  因賞桂吃蟹的地方在大觀園內,所以隔天蟹宴備下的東西,大多存在小廚房裡,由柳母管著鑰匙。

  這下子柳眉可是開了眼界。

  先是酒,薛家送進來四五種好酒,再加上榮府本就有的,零零總總,柳眉根本就認不全。她只能區分出黃酒和白酒,看了一圈之後,想起黛玉,就去問自己娘:「有沒有熱熱的燒酒?」

  柳母笑道:「燒酒略燙一下就行,只消喝下去,身子自然是熱乎的。喏,那一壇,是拿合歡花浸的酒。」

  柳眉取了一丁點子嘗了一口,卻覺得還好,不甚辣口,與那天蔣玉菡提供的燒刀子老白乾柔和得多了,但是喝下去之後,正如柳母所說,胸口立即浮起一絲暖意。

  柳眉頓了一會兒,覺得這酒勁兒也不算小,她趕緊走到一旁,用手扇扇面孔,一扭頭,正見到身邊放著一個木根雕的大碗公,裡面盛著某種粉末。

  柳眉下意識地探手取了一點出來,湊到鼻端聞聞——很香,菊花香,混著桂花香……柳眉再聞下去,終於發現手裡拿的竟然是綠豆面兒,她索性搓了一點兒,送到口中嘗嘗,很香甜。於是她問:「娘,您用這綠豆面兒,是要做綠豆糕吃麼?」

  柳母遠遠地答道:「放著別動,這是回頭大家吃蟹的時候洗手用的。」

  柳眉趕緊停下,不敢再嘗了,不過自己也覺得頗好笑。

  再看看廚房裡備下的,紫蘇、薑醋等都不必說,那巨大個頭的蒸籠,也準備下了好幾個。

  可是柳母依舊轉來轉去地發愁,說:「往年吃螃蟹,就是一籠蒸上幾十隻蟹,大家吃著圖個新鮮,就完了。怎麼今年偏還要上蟹菜呢?」

  柳眉聽得也十分茫然,她明明記得這螃蟹宴,就是現蒸的大螃蟹,一籠一籠地上。府裡無論是主子,還是丫鬟僕婦,都是自己掰著吃的。怎麼就冒出來蟹菜這一茬兒了呢?

  正想著,林小紅過來尋柳眉,見著她,趕緊拉了她的衣袖,徑直朝大觀園後門去,一面走一面說:「快隨我來,我們奶奶急尋你!」

  「什麼事?」柳眉不解。

  「明兒的事!」林小紅確實有些急切,顧不上多說了,一徑將柳眉拉到了鳳姐院兒裡。

  「你在這兒候著,我去看看奶奶有沒有空。」林小紅囑咐一句,撇下柳眉,自去里間尋鳳姐兒。

  柳眉獨自一個,站在鳳姐屋子外頭,聽見裡面林小紅低低地在與什麼人說話。柳眉的思緒忍不住又放飛起來。

  鳳姐這一陣子,事業線應該進展得挺順逐的吧!聽林小紅說,如今那鴻順樓可是日進鬥金,京城中的頭一塊招牌,只不過沒有多少人知道幕後主家是鳳姐就是了。

  只不過,鳳姐本人,卻已是有段時間沒有在園子裡露臉了。

  她不是沒有想過來鳳姐這裡……交流一下,反正世情系統也不在。可是,莫名地,柳眉卻覺得,系統雖然不在,她最好也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或許系統是為她好呢?

  柳眉發了很久的呆,林小紅才從鳳姐房裡出來。

  她拉著柳眉,就往鳳姐院子外頭走。「我們奶奶說了,她怕是不便見你,有什麼話就都讓我來轉告。」

  柳眉聽了一震:不止她不能和鳳姐直接交流,連鳳姐也刻意避免跟她直接交流,中間夾了林小紅這個心腹丫頭。看來,兩邊對直接交流這回事兒,都有些忌諱。

  林小紅將柳眉拉到僻靜處,對柳眉說:「我們奶奶就只有一件吩咐。她說,明兒薛家的廚子也會進來,二太太會讓薛家人用大廚房。奶奶就只說,咱們小廚房,可不能教薛家將全部的風頭都出了。」

  瞬間,柳眉心頭全是問號。

  林小紅尷尬地一笑:「我只是個傳話的,我也不是太懂!」

  兩個小丫頭相對靜默了一陣,柳眉想到了一個可能,將聲音壓到最低問出來:「難道是,老太太……不喜薛家風頭出得太盛?」

  這榮府裡,畢竟姓賈,不姓薛,也不姓王。

  林小紅「呵呵」地笑了兩聲,搖搖頭,表示:你問我,我問誰?

  「也罷了,明兒個我們就看著璉二|奶奶的眼色行事罷了!」柳眉歎了口氣。

  豈料小紅緊跟著接上一句:「別想了,我們奶奶,明兒個,會告病,不出來。」

  柳眉:……


第52章 桂花螃蟹賞(上)

  柳眉這下子發懵到十分——這是什麼情況?

  鳳姐既不想讓薛家出風頭, 自己卻又不出面。

  再者, 柳眉明明記得, 原著裡記著鳳姐吃螃蟹吃得可歡實了,還曾被平兒不小心抹了一腮的蟹黃。少了這樣一個妙語如珠的人物, 賈府的蟹宴想必也會失色不少。

  柳眉與林小紅兩個小丫頭商量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林小紅只能答應柳眉,有什麼消息她會立即送到園子裡。而柳眉則先回去,與柳母商量,先定下來明天做哪幾道蟹菜再說。

  回到大觀園中,柳眉有些心煩意亂, 越性沒回小廚房,而是在園中走走, 看看各處的景象。

  她信步走到藕香榭附近,這裡視野最好最敞亮,左近又栽了幾株桂花,正是適合賞桂的所在。

  果然, 見那藕香榭裡, 丫鬟婆子在這裡備下了兩張竹案。再看一旁, 溫酒與烹茶的茶爐子也已經搬到了此處。想必明天這裡會有專人守著, 溫酒的溫酒, 烹茶的烹茶。

  賞桂品蟹的人,面對著眼前的風景,同時可以品嘗到現烹的茶水美酒——柳眉自想像一下,也覺得愜意。

  可見這主事之人想得周到。

  柳眉這麼想著, 只見寶釵身邊的大丫鬟鶯兒轉了出來,左右看了一遍,覺得頗滿意,點點頭,又吩咐了幾句,這才去了。

  柳眉方才注意到,此間的丫鬟僕婦,不甚眼熟,想來應是蘅蕪苑的人,甚至是薛家的人進來幫忙。

  ——這主辦螃蟹宴的人,難道不該是史湘雲麼?柳眉在心裡暗自納悶。

  這次螃蟹宴,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大觀園自元春省親之後的又一件盛事。主辦方名義上是史湘雲,可是實際上出錢出物出螃蟹的,卻是薛寶釵背後的薛家。

  寶釵名義上只說是「幫襯」湘雲,可如今看起來,卻是大包大攬,在排場上費盡心思,事事周到,處處體貼。到頭來,寶釵在賈母等長輩跟前,既顯得她賢良友愛,又能博個善於管事理家的美名,一舉兩得。

  怎麼看寶釵都是最終得利的那一方。

  而湘雲呢?湘雲只是出面請客,可實際什麼也沒出……不過以如今湘雲之窘迫,她也出不了什麼,只能平白給個機會給寶釵而已,偏還就此欠下寶釵的人情。

  一想到這兒,柳眉便皺皺眉,心想,史大姑娘唉,秋天到了,進進補,補點兒心眼兒吧!

  她轉身便回小廚房。這時候,薛家送螃蟹來的人已經到了,抬了一大簍螃蟹給柳母看過,兩下裡正要交接。

  「今年夏天熱得很,這樣大的螃蟹,該挺難得的吧!」

  柳母滿面熱情,跟薛家的人打招呼。她指著簍裡巴掌大的螃蟹,說:「這樣一簍,外間可不得十兩銀子才能得?」

  薛家的僕婦點頭笑著說:「可不是?不過這些是自家產業孝敬上來的,所耗終究是有限。」

  那婦人接著說道:「您這兒一簍,大廚房一簍,若是在外頭買,少說要二十兩銀子。您看,都還活的,您要是今晚就刷,可得記著刷完都用繩拴上,否則爬得滿地都是。」

  說著,薛家僕婦就起身告辭出去。

  「娘,我打聽到了!」柳眉趕緊給柳母說薛家廚子的事兒。

  哪知柳母也開口,「我也打聽到了。」

  這母女兩個,彼此交換了一下聽來的消息。柳眉越聽越驚,不由得佩服母親到底還是人脈熟絡,打聽到的事兒,比鳳姐那兒傳出來的,可要多得多了。

  原來明天的蟹宴,用榮府大廚房的,不止是薛家的廚子,還有尤氏等人會將東府的廚子帶過來,所以總共算是有三家廚子,在兩個地點,一起操持。

  薛家之所以會遣廚子過來做蟹菜,據說乃是因為薛蟠見近來京中酒樓生意火爆,尤其是那等單做上等席面的酒樓,一桌席面能炒到十兩二十兩,偏還一席難求。薛家便也動意,再加上本來就有本錢,薛家便想著另開一間相似的。

  如今薛家已經物色到了中意的廚子,便想借這蟹宴試一試廚子做出來的口味,中不中京中大戶人家的意。因此薛姨媽與王夫人一說,王夫人便點了頭,允了明天薛家的廚子用大廚房。

  賈母聽了消息,想了想,就點名了甯國府,命尤氏明兒將甯府的廚子也帶來。這意思,就仿佛透著點兒不大願意——至少不想明兒的蟹宴由薛家一邊倒地出風頭。

  當聽到柳母說起酒樓生意那一段,柳眉便在偷偷地咋舌:這不就是在說鴻順樓麼?

  她順著這思路一一往下想:鳳姐開了鴻順樓,薛家則羡慕鴻順樓這樣的生意,於是乎老薛家自己也想有樣學樣開一家,所以打算趁明兒個蟹宴的機會,顯擺一下自家新聘的廚子——是這樣,沒毛病!

  看起來,這該是鳳姐一個小小的舉動在紅樓世界裡引起的一個小變化。而這變化,最終又反過頭來影響到了賈府,影響到了她柳眉。

  柳眉在這兒發呆,柳母卻在發愁。

  「眉兒,璉二|奶奶指著咱們別給府裡丟份兒,可是聽說薛家的廚子是外頭聘來的名廚……你說,咱們做什麼菜式,才能不那麼丟份兒?」

  「娘,以前府裡吃蟹的時候,都做些什麼菜式呀?」柳眉認為柳母比較有經驗。

  「哪裡還做什麼菜式,螃蟹麼,就是蒸,蒸好了,一個大蒸籠扛出去,太太奶奶們吃多少,就拿多少。餘下的都還留在蒸籠裡。萬一要是蒸籠也涼了,就再返上鍋蒸熱了。其實螃蟹這東西涼,府裡都是太太奶奶姑娘們,最多吃上一兩個,也就差不多了。」

  柳眉問:「那……若是還剩下螃蟹,做什麼呢?」

  「剩下的當天就都得全蒸熟,將螃蟹肉剔出來,加薑末用油炒一遍,然後和上雞蓉一起,包螃蟹餡兒的小餃子吃。」

  「額……」柳眉記得這個,她也記得賈母對此的評價好像是,「油膩膩的,誰吃那個!」

  「那——」她神叨叨地問母親,「您打聽到薛家的廚子打算做什麼了麼?」

  柳母嗔了一句,「以為你娘是包打聽呀!」

  她鬱悶地歎了口氣,說:「聽說都是大菜,什麼幹鮑、海參、元貝……總是帶了不少金貴的材料進廚房來,好似那薛家得這些東西不要錢似的。」

  「要是明兒個……明兒個給璉二|奶奶丟了顏面,那可怎生是好喲!」柳母歎道。

  這位上任未久的小廚房見習主廚,眼見著就著慌起來——若是這一次搞砸了蟹宴,便是丟了鳳姐的臉面。柳母可是記得清楚得很,當初平兒就當面說過,「你是奶奶薦的,若是丟了奶奶的臉,奶奶以後可不敢再用你」這等話。

  「娘,你先別慌,咱們首要的目標,應該先是戰勝東府的廚子。」柳眉開始出歪主意安慰自己娘——咱至少不能做墊底的!

  「那也不成啊,剛才你自己也說的,奶奶傳下話來,不能教薛家把風頭全出了,那意思,可不就是……」

  柳眉一想,也是,回頭她們把甯府的廚子給PK下去,卻教薛家的廚子拔了頭籌,沒准鳳姐還會更加埋怨她們。

  「娘,咱們先都想想,有什麼能出彩的菜式。您在廚房裡再翻一翻,看有沒有適合搭配螃蟹的材料……該泡的泡,該發的發,先都準備起來。」

  說到材料的時候,柳眉頓了一下,她突然想到了她的系統——眼下世情系統不線上,她連買材料都沒地方買了。柳眉沉默了片刻,然後握握拳,決定堅強一點,畢竟她不能事事都依靠系統,她也不想事事都依靠旁人。

  「也只能這樣了。」柳母歎息一聲,這才想起來,她還要帶著人再準備大觀園裡諸人今晚的飯食。

  待到忙完收拾完,已是星光滿天。

  柳眉獨自一個,站在小廚房的外頭,靜靜地將她所知的紅樓蟹宴從頭至尾想了一遍,卻也沒想出什麼格外出彩的菜式,有把握能敵得過外頭聘來的專業廚子的。

  柳母卻以為她要動身回怡紅院去,趕緊取了一隻玻璃紙蒙的宮燈出來,交給柳眉,絮絮叨叨地說:「這個是向上夜的婆子借的,亮堂些,眉兒你小心點兒,別往那大石頭上走,小心踩到苔上,滑一跤……」

  柳眉聽來也覺嘮叨,她不是小孩子了,走夜路自然會當心。可是聽柳母這般嘮叨,心頭卻是暖的,轉頭望著自己娘,說:「放心吧,娘!咱們肯定能想出法子來的。」

  柳母伸手拍拍她的頭,說:「去吧!別耽擱得太晚,明兒一早上過來娘這兒幫忙!」

  柳眉點點頭,提著燈籠,辨清方向,往怡紅院過去。

  路上經過蘅蕪苑,柳眉見到蘅蕪苑燈火通明。柳眉知道那應是湘雲與寶釵在連夜擬菊花詩題呢。而寶釵,怕還是要為明兒的蟹宴再做一番事無巨細的準備。

  她提燈往前走。

  經過瀟湘館的時候,柳眉見到瀟湘館黛玉臥房裡的燈還亮著,心知黛玉大約是在夜讀。

  柳眉其實心中暗暗動過念頭,要不要出面問一問黛玉.以黛玉之淵博,或許能為她指點迷津。就如早先在秋爽齋,黛玉一個暗示,她就立即心領神會。黛玉亦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出言將她做的魚羹解釋得完美。

  可她始終猶豫,黛玉本就需要保養,這等費心勞神之事,她不想貿貿然便麻煩黛玉。

  果然,柳眉剛走出幾步,黛玉臥房裡的燈就此熄了。柳眉自知黛玉需要早睡,她固然也不願打擾。

  可是……可是明日的蟹菜怎麼辦?

  柳眉記起黛玉的話,書中自有黃金屋——她乾脆撇開原著,回憶起前人書中所記的那些,有關食蟹的記載。

  袁枚袁老先生?這一位不用說了,從《隨園食單》的篇幅就能看出,這位老先生明顯愛吃豆腐勝過愛吃蟹。

  拋開袁枚不談,李漁在《閒情偶寄》裡也記過一道蟹菜,她記得是「陸之蕈、水之蓴、蟹之黃、魚之肋」——就是香菇、蓴菜、鱸魚片,一起燒湯,最後上頭澆一勺蟹粉,名字叫四美羹,意為網羅天下鮮美之意。

  想到這裡,柳眉又鬱悶起來——她沒有蓴菜啊,且又沒法兒向系統購買。

  罷了,這個做備選項,實在不行,她看看明早有沒有辦法,溜出去採買——不過,想著這一點她就覺得憋屈得很,湘雲請客,寶釵擺闊,為啥還要她掏體己出去買材料?

  柳眉走出幾步,怡紅院已在眼前。她手裡的燈籠被風吹著晃了晃,柳眉便想,她好歹是一枚穿越黨,後世的那些美食,難道就對她沒有半點幫助?

  分子料理?還是創意菜?或是後世才有的調味,香辣蟹?咖喱蟹?奶油蟹?……柳眉幾乎給自己雷翻了。

  柳眉想了一堆,可到頭來,她總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的方向好像不大對——她始終在想,用什麼菜式擊敗外頭的專業廚子,可是……她需要這樣麼?

  回到怡紅院,怡紅院的熄燈時間顯然要晚一些。都到這個點了,怡紅院裡的大小丫鬟們依舊在說笑嬉鬧。

  晴雯在燈下看春燕替她描的花樣子,歎著氣道:「我叫你描個秀氣的紋樣,好專門繡在這朵金線芍藥邊上的,可你給我描一朵牡丹來,這又是怎麼回事兒?」

  春燕扁扁嘴,重新又取了樣子出來,拿到燈下,準備再描一個交差。

  「喲,柳眉回來了?」春燕扭頭瞅瞅柳眉,「什麼好事,這麼高興呢?」

  柳眉的確是笑容滿面。

  她已經想到了。


第53章 桂花螃蟹賞(中)

  第二天一清早, 平兒與小紅連袂進來大觀園, 一面替鳳姐視察小廚房的蟹宴準備情況, 一面送進來令柳母心驚膽戰的消息。

  「東府的廚子看了,薛家那邊準備得挺好。東府廚子已經說了, 憑他們, 萬萬敵不過的,他們打算平時做點兒啥今天也就做點兒啥。所以奶奶叫我進來,看看你們這裡怎麼樣。」平兒說著,看了看小廚房裡一字排開的食材,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平兒姐姐, 」卻是柳眉發了話,「今天我們有把握, 不會讓薛家的廚子出盡風頭。不過,這一定得需要姐姐幫我們一個忙,否則我們是做不到的。」

  平兒望著柳眉,見她這麼直白地說話, 忍不住愣了愣。

  柳眉卻很坦然:來而不往非禮也, 既然鳳姐這方提了要求, 該提供的輔助, 她們就應該提供。

  小紅在旁, 輕輕扯了扯平兒的衣角。平兒便點點頭,轉頭再看向柳眉。

  「平兒姐姐,請附耳過來。」柳眉進一步,湊到平兒耳邊, 說了一番話。

  平兒聽了,轉轉眼珠,點點頭說:「這個容易,你們放心吧!」

  柳眉大喜,柳母則喜憂參半。

  平兒便帶著小紅轉身往外走,走到小廚房門外的時候,她轉回頭,溫和地道:「今天這事兒,看上去不相干,對我們奶奶也挺重要。平兒在此預先謝過柳嬸子,嬸子萬萬不要讓我們奶奶失望啊!」

  柳母的臉色一下子就更加沉重了。

  柳眉在一旁想,平兒這個人,行事一向溫和有禮,可她剛才所說的那一番話,比起鳳姐說的那些「直接攆出去」之類的威脅,分量其實並不輕。可見有時這一對主僕,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搭配起來,效果還……蠻好的。

  柳母抖抖索索地看向柳眉,「眉兒,你說的這些,真的行?」

  柳眉笑笑,「娘,都到這田地了,想做別的也來不及了。不如就這麼著,把眼下該做的做好。」

  說著,她已經開始在灶下生火,準備給蒸屜上汽。此前她與柳母商量好了,先蒸二十只蟹出來,將蟹黃蟹膏蟹肉一起拆出來做蟹粉。蟹殼蟹爪等則單獨取出來熬蟹汁。

  其餘的蟹,就等賈母等人進了園子,一起上鍋開蒸。

  *

  不多時,賈母一行人便進了大觀園。見了藕香榭的地方,賈母便先贊好。湘雲見賈母高興,臉上自覺有光,自然不忘提起寶釵的安排。當著薛姨媽的面,眾人自然將寶釵一通好贊。

  一時眾人便落座。站在賈母這一席服侍的,就只有李紈一人,鳳姐不見蹤影。

  賈母歎道:「可惜了,今兒鳳丫頭說是身子不爽利。這孩子,平素就要強,今日既說了不爽利,想必是真的撐不住。我便命她歇著。」

  說著,賈母轉頭向邢夫人:「你這做婆婆的,記得去看一回,有沒有請大夫,不成就去請王太醫去。她們小孩子家不懂事,怕不知道輕重。」

  邢夫人趕緊起身應是,賈母才作罷了。

  平素都是鳳姐李紈兩個在席旁侍奉,今兒只得李紈一個,席間便沉默得很,眾人都悶悶的。

  平兒在李紈身後,悄悄地說:「大奶奶,您需要什麼,我來幫您!現蒸好的螃蟹眼下就在外頭,您說一聲,這就送進來!」

  李紈本是個沒多少主意的,旁人有事也不會去找她。她聽平兒這麼說,轉頭看看,見湘雲正熱烈地與寶玉等人說話,當即點頭,說:「送進來吧!」

  於是外頭丫鬟僕婦魚貫而入,先是送了綠豆面兒進來,預備眾人洗手。旁邊溫酒的爐子也就此將酒都溫上。

  李紈站在賈母等人跟前一席,替賈母等人剝蟹。不過她一個人,忙不過來。旁邊王夫人薛姨媽等人見了,都只說「自己掰著香,不用讓」。寶玉等人也不肯勞煩李紈動手,要麼叫了自己的丫鬟幫忙,要麼自己動手。

  於是李紈只專心侍奉賈母一個。

  賈母兀自覺得缺了點兒什麼,只得自己開口吩咐,「螃蟹不用多拿,都擱蒸籠裡,要吃再拿!」「酒燙滾了再拿上來,回頭再烹薑茶!」「兩個玉兒莫要多吃,小心積了冷氣兒在心裡」……忙了個不住,連帶王夫人也不敢安生,所幸有鴛鴦帶著平兒,兩人始終在一旁服侍著。

  少時眾人已經吃過一巡,寶玉他們就都下來,去看湘雲寶釵所制的菊花詩題目去。

  黛玉只吃了一點兒子蟹夾子肉,便放下箸不再吃了,獨自坐了,看了一回游魚,然後回來,說是要飲些酒。

  她剛伸手去取那盛了酒的自斟壺,卻見柳眉笑盈盈地立在面前,手裡另提了一隻松竹梅紋的小銀壺過來,斟了一杯,遞給黛玉:「林姑娘,這有合歡花浸的燒酒,剛燙的。」

  黛玉笑:「你這丫頭,真是……」

  她接過柳眉手中的小盅,只飲了一口,便放下,笑問柳眉:「眉兒怎麼不隨她們一處去吃去?」

  柳眉搖搖頭,說:「一會兒還要上蟹菜!」

  黛玉奇道:「還有蟹菜?吃了這起子蟹,大多都膩了,哪裡還吃得下蟹菜?」

  柳眉笑著點頭,心裡大贊黛玉知她的心意,「不過是怕奶奶姑娘們吃過了蟹,積了寒氣在肚子裡,總要用些飯食墊墊,再嘗些點心,就不妨事了。」

  她轉頭看看寶釵等人,都已經聚在藕香榭廊下,當即笑道:「我就不耽誤姑娘大展詩才了。回頭特為給姑娘備了點心,待姑娘菊花詩奪了魁,記得來嘗嘗。」

  黛玉忍俊不禁,掩口笑道:「你怎麼知道……」

  她到底還是有這個才情與傲氣的,當即放下手中的小盅,點頭道,「眉兒,總之謝你吉言,待我做了那些詩,自然回來嘗你的點心。」

  說畢,黛玉便與寶釵她們聚在一處去了。

  柳眉站在藕香榭廊邊,看看眼前的情形,心裡不免有些得意。

  只見藕香榭中兩桌,廊下又擺了兩桌,到了這時,眾人已經皆吃過一巡,桌面俱是蟹殼蟹爪,頗有些狼藉。上頭賈母已經不吃了,王夫人等也都隨著停住了手。

  黛玉說得沒錯——吃了這起子蟹,再嘗什麼都膩味了,這時再送上鮑魚海參,大家怕是也沒有胃口。

  這就是柳眉使的小小心眼子。

  她昨兒晚間因晴雯的花樣子,想到這蟹宴上頭。賈母等人吃蟹,只圖個樂趣,自然是清蒸的大螃蟹自己掰著吃,又新鮮,又有趣。

  所以這清蒸蟹才是席面的主角,廚師的任務,其實是錦上添花,而不是喧賓奪主。

  只不過,形成這個局面的前提,是大家一上來就先一起動手,人手一隻大螃蟹掰著吃。若是一上來就讓大廚房那頭上蟹菜,就比較棘手。

  所以柳眉才拜託了平兒幫她作弊——這也不能算作弊,她提的唯一要求,就是讓平兒幫忙,讓她們小廚房現蒸出來的大螃蟹,第一時間先送到每個人的手裡。

  這對平兒來說極簡單,只不過是在李紈背後提點一句的小事,卻決定了之後柳眉她們能不能力壓實力強勁的外來廚子。

  說來也巧,柳眉她們小廚房蒸出來的蟹,分一分,第一輪就吃得差不多了。柳眉曾經很擔心,怕大家還未吃膩的時候,薛家的蟹菜就送上來了。

  可巧東府的廚子大約是自暴自棄了,越性不費那個勁兒,只管也將分得的蟹一氣兒都蒸了,送上來,才有了眼下這個局面。

  而薛家請過來的廚子,大約還在等。

  畢竟薛姨媽此刻只顧著陪著賈母王夫人說話,而寶釵……寶釵正在作詩。

  果然,沒多久,席上賈母便對李紈吩咐,「問問廚房有沒有備下米飯、粥之類,吃了這些蟹,總得再墊墊,回頭在園子裡灌了冷風,少不得肚子疼。」

  薛姨媽這才想起自家外聘的廚子,說:「老太太,可是巧呢!我家蟠兒正巧聘了幾個廚子,因見他們手藝不錯,又擅長烹製蟹菜,所以命他們做了幾道菜,一來是蟠兒一片孝心,孝敬老太太;二來老太太見多識廣,也想請老太太品評品評,可還入得了您的眼。」

  正巧李紈轉回來,回賈母說:「回老太太的話,小廚房和珍大奶奶帶來的師傅都做了些,菜蔬、米飯、粥、點心都有,還有些甜湯。」

  賈母一聽李紈說「菜蔬」兩個字,便來了精神。她年紀大了,嘗過油膩之後便越發想念那清淡些的、汁水多的新鮮菜蔬。忙道:「一起都拿上來,拿上來。大家只管撿喜愛的嘗。珠兒媳婦,你也先坐,要鴛鴦和平兒來替你便是。」

  薛姨媽聽了,有些遲疑。她本以為賈母會鄭重其事,命人將薛家備下的菜肴先奉上來一一品嘗的。可是如今薛姨媽自己也覺出胃袋裡有些空虛寂寞冷,那些山珍海味未必就能撫慰,倒確實不如一碗粥,一塊點心來得更加熨帖些。

  一時薛家的大菜,同東西二府廚房制的小菜點心,就一起流水價地送了上來。琳琅滿目,擺了滿滿一席。


第54章 桂花螃蟹賞(下)

  上菜之時, 柳眉先轉到後頭, 暗搓搓地瞅了一眼薛家廚子送上來的蟹菜。

  刺激之下, 她少不得像劉姥姥那樣,掰著指頭算這道蟹宴薛家下了多少本錢。

  「五五二兩五, 三五一十五……」柳眉的結論是, 薛家上的這些菜,算上螃蟹,光本錢,就已經十五兩奔二十兩去了。紅樓前輩劉姥姥可是說過,二十兩, 能夠莊戶人家過一年的了。

  不過也難怪——人家薛家的廚子整治出來的菜肴,是按照一套蟹宴的規制來的。柳眉在旁瞅了瞅, 見從涼菜到熱菜再到湯羹,全都是價值不菲的功夫菜。

  她一瞥眼就先看到了那款湯羹:只見雞湯明澄,魚絲瓷白,秋蓴碧綠, 上面正正地澆了一勺蟹黃, 鮮味撲鼻而來, 聞之驚豔。

  柳眉好生激動:這就是四美羹啊!

  ——能和她想到一塊兒去的廚子, 肯定也不是簡單的廚子。

  再看看其他, 除了那四美羹之外,沒有一樣不是下了大本錢的。比如那些雌蟹剔出純蟹黃,做出來的是蟹黃扒刺參。柳眉便慚愧——小廚房做的,就只有蟹黃扒新鮮蔬菜。

  再看其他, 花雕醉蟹、香炸蟹鉗、蟹粉焗裹河蝦仁、銀皮蟹膏、蟹粉煎元貝……樣樣是考校廚子功力的菜式。柳眉看著,不禁腦後暗自滴汗——若不是她使詐,請平兒將這薛家上蟹菜的時機往後拖了拖,今兒還不知會怎樣。

  難怪那東府的廚子一早就主動放棄,的確很有自知之明。

  柳眉正在心裡暗自讚歎,一轉臉,只見柳母在一旁看得面如土色。她趕緊過去安慰:「娘,別擔心,旁人闊綽,自有闊綽的做法,咱們簡單,也有簡單的做法。既然用心做了,便一樣能得人賞識。」

  本來麼,一邊是專業的酒樓師傅,出手豪闊;另一邊是府裡的家常廚子,用料簡單;雖說是各有所長,各有所短,可非要湊在一起比較的話,就……就只能使詐了。

  柳母顯然覺得柳眉這是在刻意安慰,什麼都沒說,只伸手拍了拍柳眉的手,默默走開,自去一旁幫著收拾。

  而席面上,賈母只掃了一眼上來的菜式,就先發話了。

  只見她老人家先指著一碟綠油油的菜蔬,說:「先將那個取來——」

  李紈應了,取來,先讓薛姨媽。

  薛姨媽看了,見是蟹粉扒油菜心,偏這油菜心綠油油、水嫩嫩,透著新鮮,嘗了一口,全是清甜,另有蟹粉點綴提鮮,極是爽口。

  「這個時節,怎麼會有這個菜?」

  見薛姨媽問,平兒上來,笑著回道:「回姨太太的話,這個菜呀,本來叫做二月青,本是二三月間最好。咱們自己園子裡種了一些。二月間采過一茬之後,就沒再管過,誰想它到這九月間竟又長了一茬出來,想是最近的天氣與二三月比較像吧!」

  賈母聽了點頭,說:「好,這個格外好!」她聽說園子裡的菜在這個季節裡也長勢旺盛,覺得是家族興旺之兆,心裡越發高興。

  說罷,賈母覷著眼看著另一樣,指著問:「那個是什麼,是果子麼?」

  李紈過去看了,取過來回話,說:「回老太太,這是果子,也是一道菜。」

  賈母挑中的這一樣,也是小廚房呈上幾樣蟹菜小品之一:蟹釀橙。

  這道蟹釀橙,乃是將蟹粉填入掏空的秋橙,蒸制而成。現拆的新鮮蟹粉,加薑末花雕,慢慢炒制。橙則只做盛器,去頂去瓤,只留一個圓圓的橙皮,再填入蟹粉,上鍋蒸熟。端上來的時候,果香四溢,沁人心脾。

  這道菜,以果品的外形與香氣,成功騙過了賈母,遂登堂入室,一隻一隻蟹釀橙,紛紛送至王夫人、薛姨媽等人面前。

  賈母問:「這是姨太太家的名廚做的?果然心思奇妙,蟹粉配上這點柳丁的香氣,聞著就一點兒也不膩了。」

  薛姨媽自己也不知道,只能抬頭看著李紈,李紈看著平兒,平兒轉身下去問了一下,上來回:「老太太,這道和剛才那道一樣,都是園子裡頭的小廚房做的。」

  賈母聞言大喜,瞅瞅身邊的王夫人似乎微有鬱悶之色,心裡得意。可又想著薛姨媽那頭的面子不能不顧,便點了好幾件薛家廚子操持的菜式上來。

  「好!」賈母大聲贊了一句,可就是不動筷。

  李紈無奈,只得再來讓薛姨媽,薛姨媽自己也覺得有些吃不下了,只搖手道:「不用讓我,我就看著……就有些飽了。」

  她隨即再問:「可有什麼飯或是粥?」

  李紈就看著平兒,平兒就笑應道:「粥有,飯也有,就看您想要試哪一種。」

  「這還分好幾種?」賈母等都覺出奇。

  「是,」平兒笑道,「有五穀雜糧與菌絲和蟹汁一起熬的鹹粥,也有南瓜與五穀一道熬的,純素,口味就要談些。飯麼……飯是炒飯,有個名字,叫做蟹殼黃。」

  平兒往王夫人薛姨媽那裡看了一眼,趕緊又補上一句,說:「對了,薛姨太太家的廚子也呈了一道飯上來,是用鮑汁蟹粉燴的湯飯。」

  席上眾人一起憑空想像了一下:鮑汁蟹粉一起熬的濃湯燴飯……

  賈母立即道:「鹹粥對我脾胃,另外那』蟹殼黃』好生新奇,送上來先看看。」

  薛姨媽遲疑片刻:「我……也來『蟹殼黃』吧!」

  王夫人有氣無力地歎口氣:「素的,素的粥就行。」

  這時候,藕香榭另一頭菊花詩已經都品評完了,自然是黛玉拔了頭籌。寶玉等人一起回席,寶玉聽見說是有新奇的炒飯,也嚷著要吃。

  寶釵回席,只掃了兩眼席面上的情形,已經立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只是她甚有涵養,坐下只與寶黛等人談笑作詩,薛家廚子做出來的菜被眾人冷落,她似乎完全不在意。

  倒是寶玉滿肚子歪才,一眼認出了那「四美羹」,拍著手要嘗。王夫人坐在上首,只覺得親生兒子貼心長臉,一時好生安慰。

  片刻間,那「蟹殼黃」就送了上來,只見盛在官窯細瓷白碟子裡的,真是一隻黃澄澄的蟹殼,旁邊撒著數瓣菊瓣做點綴。

  「老太太,您將那蟹鬥翻過來。」鴛鴦在旁小聲提醒。

  李紈趕緊過來,替賈母將蟹鬥翻開,果見裡面別有洞天,蟹殼裡盛著的,是煮熟的江米與江瑤柱、榛蘑丁等一道炒制而成的米飯。因用的是江米,米飯釀入蟹殼之後,自然微微黏連,似乎與蟹殼成為一體。米飯上則點了一點紅豔豔的蟹粉。

  「這個好!」賈母說,「若是蟹粉再多一丁點兒,就嫌油膩了,眼下正好。」

  寶玉嘗了「蟹殼黃」,也覺得新奇,正要薦給黛玉,卻只見黛玉坐在旁邊,在用小銀匙細品另外一道甜品。

  寶玉忙問是什麼,黛玉笑笑不答,只拿給他看。

  寶玉湊上去聞了聞,覺得香甜異常。平兒在一旁就介面答道:「寶二爺,這個是陳皮與赤豆一起熬的甜湯。您要不要也試試?」

  寶玉點點頭,想了一下,說:「等等,等我先將這些都一一嘗過,再來試這個。」說著,寶玉頗有些肚子不夠地兒的感慨。

  賈母聽說,點頭看向史湘雲,道:「雲兒想得周到,曉得你林姐姐脾胃弱,這些東西吃不多,特特準備了這些……」

  湘雲笑:「老太太您誇錯人了……」

  柳眉在下頭聽著,原以為湘雲又會把寶釵帶出來,豈料湘雲脆生生地說:「林姐姐剛才告訴我,這都是小廚房安排的,惦記著螃蟹寒涼,便給大家都熬了這些溫補的甜湯!」

  柳眉心裡「額」了一聲,趕緊在肚子裡暗暗道歉:史大姑娘啊,您這直來直去的性子就挺好的,上回說讓您補心眼兒的話,我這就收回。

  賈母在上頭聽著大喜,連連說好,轉臉說要賞小廚房。王夫人只得應下。柳眉在一旁聽著,十足地為母親感到開心。

  不過她也知道,賈母十九也會找補找補,顧及一下薛家的面子。

  果然,只聽賈母在上頭說:「姨太太家的廚子,也著實是厲害,做酒樓是綽綽有餘了。」隨即也命賞,王夫人聽了,這才舒服了些。倒是薛姨媽客氣了兩句,也並不怎麼在意。

  柳眉遠遠地看了,就覺暗暗出奇。看上去,怎麼好像薛家要開這酒樓,王夫人要出大份子似的。

  今兒這蟹宴,前頭的蒸螃蟹是循了往年的例,中規中矩;到後來,則是呈上的各式主食與點心出盡風頭。薛家聘的廚子,用料極盡豪奢之能事,做出來的菜式看上去也毫無瑕疵,卻只因為眾人都覺得膩的關係,沒怎麼動,剩下好些,最後王夫人吩咐分下去給今兒沒吃著螃蟹的丫鬟僕婦享用了。

  柳眉心裡念佛:阿米豆腐,薛家大廚,你是牛刀,我們這兒只是殺一兩隻雞而已。您這是屈才了,請莫要見怪!

  一時眾人酒足飯飽,賈母命撤席賞景,與薛姨媽閒聊起來。

  「姨太太怎麼想到要做這酒樓生意的?」賈母知薛家本是行商,又開了不少的當鋪,只沒聽說過酒樓茶肆這等生意。

  薛姨媽當即笑道:「也是看外頭那幾家,生意興隆不說,利也厚得嚇人,最多兩年回本。只物色好廚子難些。」

  想到這裡,薛姨媽想起什麼,開口就問:「我還聽說過,京裡有一家極紅火的,叫鴻順樓,是你們……」

  她還未說下去,只聽平兒在旁突然大聲開口,喚了一聲,「奶奶!」

  這一聲,正從中截斷了薛姨媽的話。

  眾人都隨著抬起頭來,果然只見遠遠的,藕香榭附近的道路上,鳳姐扶著豐兒和小紅兩個,慢慢地朝這邊過來。

  「這孩子,不是命她好生歇著麼?怎麼臉蠟黃的就跑來了?」賈母趕緊命鴛鴦帶兩個婆子去接,又命人給鳳姐騰座兒。

  少時鳳姐慢騰騰地過來,見到賈母薛姨媽等人,趕緊行禮。賈母命她先坐了,眾人打量她,果然見脂粉不施,一張黃黃的瘦臉兒,只是精氣神看著還好,不是病得嚴重的樣子。

  見了眾人,鳳姐趕緊告罪,說:「今兒是我的不是,誤了史大妹妹請的席,下回大妹妹要請誰,只管告訴我,我給你包圓兒。」

  史湘雲笑嘻嘻地說:「這我可得了便宜了。」

  賈母頗有些憂心,只看著鳳姐問:「到底是哪裡不爽利,可有請大夫過來看過?」

  鳳姐一改平日裡潑辣爽利的風格,扭捏著點點頭。柳眉見著,覺得這簡直又是一件有生之年系列,鳳姐,竟然在眾人面前,害羞起來了?

  「可是什麼症候不是?」賈母明顯比一旁僵著臉的邢夫人更加擔心鳳姐。

  「回老太太的話,症候倒不是,也沒有哪裡不爽利,大夫把過脈我心裡就有底了,所以才敢出來見老太太、太太。真不是什麼大症候,只是不巧,吃不得……蟹……」鳳姐說到後來,自是聲音放低,小小地把話說完,就只低著頭,再也不開腔了。

  席上坐著的賈母王夫人等人,都是經過的老人兒,驚訝之下,趕緊交換眼色,都是露出喜色來。

  薛姨媽連忙向賈母邢夫人道喜。賈母也是一臉喜氣洋洋地接下。尤氏則起身,向鳳姐道喜。而王夫人坐在一旁,臉上的神色頗有些複雜。

  倒是對面寶玉這一席,沒多少人懂鳳姐這打的是什麼機鋒。寶玉看看黛玉,黛玉是完全不明白,寶釵多少明白些,但她只推說不知。

  柳眉在寶玉身後不遠處,看著這一幕,也覺得被雷得外焦裡嫩的。

  見寶玉四處瞎問,柳眉忍不住剜他一眼——說好的婦女之友寶二爺呢?連這都不懂?

  鳳姐這明顯是——懷孕了。


第55章 茄鯗背後的男人

  關於鳳姐的「孕事」, 柳眉記得很清楚——原著上寫的明明的, 是在轉過年去, 元宵前後,鳳姐因操持榮國府年節之事, 疏於調理, 所以就小月了,據說還落下了老大的病根。

  如今,望著眼前,蟹宴上喜氣洋洋的賈母等人正眾星拱月般圍著鳳姐,柳眉覺得眼前的這一切, 有那麼一點兒不真實。

  可現在細細回想來,鳳姐之事, 其實有許多蛛絲馬跡可循。就拿今天的蟹宴來說,鳳姐哪裡是什麼突感不適,因此臨時起意請的大夫?分明是早就盤算好了這一切,掐准了時辰, 趁今天這樣的機會將自己的喜事攤開, 擺在眾人面前。

  至於此前, 林小紅時不時過來問問各種菜式的食性涼熱, 甚至捨近求遠, 讓柳母給鳳姐開小灶,做各式各樣或開胃、或補養的膳食——柳眉如今回想,與今天的事正一一對上。她不禁心裡暗暗點頭:鳳姐這一回,也可算得上是事事謹慎, 處處小心了。

  如今既能讓賈府上下皆知此事,鳳姐這一胎想必已經坐穩。等再過三四個月,到了年節最忙的那會兒,鳳姐的胎正是六七個月的時候,更加穩當,榮國府的理事大權,有平兒小紅等人在,她可以照樣抓在手裡;轉過年三四月間,鳳姐臨盆,卻也正是閒時,正好能讓她好生將養,安生地坐個月子。

  所以無論從那個角度看來,鳳姐這一胎都懷得正是時候,啥事兒都沒落下。

  如果一切都順利,而且鳳姐這一胎能夠一舉得男,那麼鳳姐以後便不會再因為「無子」這一條而遭人詬病,甚至賈璉也沒有理由偷娶尤二,那榮國府長房,日子便更該過得和諧無比了吧!

  柳眉覺得自己應該感到十分振奮——她可沒想到鳳姐那裡竟然發生了這樣的變化:同樣一件事,只是前後相差了幾個月而已,可前景卻非常樂觀。

  只是此時此刻,不知為何,柳眉卻覺得心裡有些發虛,不確定這個紅樓世界的自我修復能力,是否會對鳳姐這處精打細算的計畫造成影響。

  這邊廂藕香榭裡,眾人正亂哄哄地向鳳姐道喜。另一頭周瑞家的進來,向王夫人與鳳姐稟報,說是劉姥姥來了。

  這話教賈母聽在耳中,忙問是什麼人。

  王夫人代為解釋了,說了劉家的來龍去脈,又提及這劉氏特特從鄉下進城來,正為了捎了些土產給賈府。賈母聽了便喜,說:「今兒鳳丫頭這喜信兒,顯見得就是這積古的老人家帶來的福氣。」說著便請這劉姓老親家進園子相見。

  王夫人與鳳姐自然無有不允的。

  而柳眉她們這邊,也終於能夠好好地喘一口氣了。柳母指揮著僕婦,將席面撤下,碗碟器皿等物分別送回大小廚房。

  「眉兒,這是該大廚房管金銀器皿的收著的,你替娘跑一趟,將東西還了,再將早先給大廚房的對牌取回來。」

  柳眉應了,見自己娘遞過來的,一共是十副吃蟹用的「蟹八件」,純銀打制的小剪子小錘兒一應俱全。

  揣著這幾副蟹具,柳眉快步穿過大觀園的小徑,漸漸遠離人語喧然的藕香榭。

  她從大觀園角門出去,轉一個彎,傳過一道穿堂,就來到大廚房門口。

  「你說今兒這事兒,唉……」

  柳眉還沒進門,就聽見甯國府尤氏帶來的廚子老鄭在跟大廚房的管事娘子抱怨。

  「……非拉上我們湊趣兒,可不,你們這頭小廚房和府外頭來的都得了好大的賞賜,只我們啥好處也沒撈著。」

  管事的媳婦是張材家的,柳眉一向管她做張大娘。只聽這位張材家的「咭」的一聲笑了出來,說:「可你們也沒虧著什麼呀,不過就是勞動您過來蒸了幾隻螃蟹而已。不像人家……」

  張大娘說到這兒,老鄭頭兒趕緊「噓」了一聲,說:「別介,人還沒走呢!」

  柳眉在旁心生好奇:什麼,薛家禮聘來的那位廚子還留在大廚房呢?

  張大娘卻不似老鄭那樣藏著掖著,反而「嘖嘖嘖」地贊了兩聲,說:「你瞧你,一把年紀,就知混日子。看人家後生,做出來的菜式,每一道都像模像樣的。如今做完了,一個人在這兒認認真真的收拾……難怪老太太樂意賞人家,不樂意賞你們這些懶的……」

  這下子柳眉更加好奇了,薛家聘來的,足以執掌一間酒樓的主廚,竟然是個後生?

  說話間,只聽腳步聲響,那薛家聘來的「後生」轉了出來,禮貌地對張材家的招呼一聲:「張大娘,您的地方我都收拾完了,您看一看。」

  「解家小哥,您這是太客氣了。」張材家的在臉上堆滿了笑,「便是我們府裡的廚子,也沒有你這樣講究的。」

  柳眉這時剛剛走進大廚房,剛剛開口和張材家的打招呼。

  她一抬眼,果然見到了一個非常講究的廚師小後生。

  眼前這人,不過二十歲上下,生得白白淨淨的,眉目清秀,這時候正低著頭解身上的圍裙,因此便沒見到柳眉進來。

  柳眉卻看得清楚,這姓解的後生,身上系著的一條圍裙,竟然是一整塊上等水牛皮裁出來的,大約用的時間也挺久的了,牛皮磨得是油光水滑。待對方解下這條圍裙,柳眉才發現,眼前這小哥,圍裙裡頭穿的,竟然是一件青色的竹葉紋棉布直身。布料並不算是名貴,可勝在裁剪極為合身,令這人竟隱隱地有些讀書人的氣度。

  「小川,」甯國府的廚子老鄭似乎與眼前這後生相熟,開口就直呼其名,「老哥哥真是羡慕你,就被薛家這樣的皇商聘了,又得府裡老太太這樣誇讚。小小年紀,這在整個京裡,像你這樣的有天分的廚子,老哥哥一隻手就能數出來。」

  解小川聽了這等恭維話,臉上絲毫不見喜色,反而帶著點兒疑惑,開口問老鄭:「鄭哥……」

  柳眉在一旁,等著張材家的去喚管金銀器皿的婆子,一面留神老鄭與這解小川說話。

  「我說鄭哥……貴府上老太太,是真——覺得今天這幾道蟹菜不錯麼?我怎麼覺得端下來的時候,都剩了不少?再者,府上封賞雖厚,可遞下來的時候,卻也沒有指名哪一道更好些?」

  老鄭打了一個呵呵,笑著說:「西府這邊,就是這麼個例——老太太都不指名的,那意思就是,都挺好、都挺好!」

  柳眉扁扁嘴,心裡暗笑老鄭睜著眼說瞎話。

  小廚房那頭,收到賞賜的時候就明說了,是賞給「蟹釀橙」與「蟹殼黃」的。

  解小川聽了,眉心皺起,猶豫道:「真的麼?」

  張材家的顯然對這解小川也極有好感,當即笑道:「我們府裡那位佩著玉的哥兒,你大約也聽說過,最是金尊玉貴的。他是指名說了,你那道……什麼什麼羹,最是合他的心意。」

  張材家的顯然是想說四美羹,可又記不確切寶玉說過的那個名兒。

  柳眉下意識地就接了一句口:「四美羹!」

  與此同時,解小川也微笑著答了一句:「是四美羹。」

  兩人異口同聲,話音甫落,解小川自然而然地側目,一扭頭,定定地看了柳眉一眼。

  柳眉此刻板著臉,裝著沒事兒人一樣,好似剛才那三個字壓根兒就不是她說的。

  其實柳眉心中正大叫慚愧——

  作為一個以廚藝為生的人,她很能理解解小川眼下的困惑與不甘。

  明明是花盡心思,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做出來的菜式,卻這樣莫名其妙地叫人忽視了。甚至賈母這等禮尚往來性質的隨性打賞,令這種忽視更加明顯。柳眉若是解小川,心裡也一定是鬱悶的。

  更何況,蟹宴的起因在於寶姐姐在賈府炫富——這鍋,其實不應該叫眼前這個文質彬彬,甚至帶著點兒儒生氣質的廚子解小川來背。

  於是乎,柳眉在解小川的注視之下,裝作一副毫無同情、滿不在乎的模樣。她是個很豁達的人,所以這時候能給自己極好的心理暗示:同樣的,這鍋,也不能由自己的娘和小廚房來背,不是麼?

  解小川盯著柳眉看了片刻,歎了一口氣,低下頭,緩緩雙臂上卷起的衣袖放下。他身上那件青色的外袍,放下袖子之後,幾乎連一點油蹟污漬都見不到,叫人難以相信這竟是一名在廚房裡忙碌了大半天,整治出了這許多道精緻蟹菜的廚子。

  柳眉卻顧不上解小川,見管金銀器的僕婦進來,趕緊交接了那十副蟹八件,將對牌取到手。

  只聽旁邊解小川與老鄭一直在嘀嘀咕咕,老鄭不知說了些什麼,而解小川則一面望著柳眉這邊點頭,一面說:「是,是……貴府自然是藏龍臥虎,小川是井底之蛙,淺薄、淺薄了!」

  取了對牌,柳眉便向張材家的和老鄭告辭,準備回園子裡去。

  她還未走出幾步,便見柳母急急忙忙地找了來。柳母見到柳眉,沒說話,卻先拉住了她,然後兩人一起又回轉大廚房。

  大廚房裡,解小川正將隨身帶的廚具收拾到一隻箱子裡,見到柳眉去而複返,略帶些驚訝地望著她。

  張材家的見到柳母,正想著巴結,便也迎了上來,卻見柳母望著解小川,問:「這位是解小哥是不?貴主家發話了,你的傢伙兒事兒盡可以留在府裡。明兒你還來!」

  解小川聽說他明兒還得來,略有些不解,將柳母的話重複了一遍。

  「是呀!」九月裡的天氣,柳母額頭上猶有些微汗。她點點頭,說:「府裡的老太太明兒繼續設宴招待親戚,因覺得解小哥手藝出眾,所以和薛姨太太、薛大姑娘商量好了,邀小哥明兒也過府,大傢伙兒好生嘗嘗你的手藝。」

  解小川聽著,更覺驚奇。但他面上不顯,先放下了手中的東西,再謝過了柳母過來傳訊,最後問道:「只不知道貴府老太太、各位主家,明日宴請,需要事先準備什麼菜式?這位大娘,可否先行告知小可,小可可以回去準備。」

  柳母卻搖搖頭,說:「這倒不用,府裡應有的都有。老太太發的話,明兒不用從外頭帶材料進來,可不能讓薛姨太太破費了。」

  解小川聽說,兩道眉毛忍不住又擰了擰。

  柳眉明白他的意思——對於廚子來說,事先準備食材是基本功。好些材料都需要事先泡發、醃制,甚至需要事先熏烤、晾曬,才能獲得某種特殊的風味,不是說用就能用的。到時候食材不應手,對於專做精品宴席的廚子來說,顯然是硬傷。

  柳眉也去看自己娘的表情,想知道她會不會因為此前這解小川是對手,會想要為難解小川。

  豈知柳母一臉的憂急與鬱悶,轉過臉來望著柳眉,說:「眉兒,還有你……」

  「璉二|奶奶點了你的名兒,薦了你。明兒操持宴席,除了這位解家小哥,還有你。」

  「我?」柳眉睜大了眼,望著母親。

  「是啊!」柳母點點頭。她顧不上張鄭等人的目光,急急地說:「老太太和人都商議好了,明兒上頭點什麼材料,就做什麼。」

  柳眉與身後的解小川一樣,睜大了眼,望著帶來這個壞消息的柳母。

  這就是……傳說中的,命題作文?

  *

  一時交代完畢,柳母便帶著柳眉回小廚房。

  一路上柳眉問了個大概,才知道賈母等人見到劉姥姥之後,一時興起,便留了對方明日遊園。至於「命題作文」的事兒,則是鳳姐與寶釵言語打趣,說著說著,便說到了這頭上。賈母聽了,覺得這主意新鮮,便點頭應了。

  柳眉大致能猜出為什麼鳳姐會推她出來,而賈母竟也應下。

  畢竟她只是個小丫頭,萬一直接輸得一敗塗地,賈府也不丟什麼人。但萬一她贏了,賈母可以用食材作為理由找補,給薛家找臺階下。

  想到這裡,柳眉暗自歎了一口氣——也不知道這薛家到底是怎麼了,在這事情上,堅持要與賈母打擂臺。

  在柳眉看起來,賈府丟人,那都不是事兒,若是她柳眉輸得一敗塗地,才真正是她的自尊心無法接受的。

  柳母一到小廚房,便招呼柳眉,「眉兒,去將前幾日封在罎子裡的茄鯗取些出來,璉二奶奶交代過的,明兒要用。你取些出來,娘先試試味兒。」

  柳眉「唉」了一聲,先去隔壁找了裝茄鯗的罎子,又找了一柄用滾水燙過的銀勺,從罎子裡取了少許出來,遞給母親。

  柳母嘗了嘗,點頭道:「是了,上回用的糟油好,這就已經很入味了!」

  她隨即另尋了一隻小口大肚的瓷罐,裡裡外外洗乾淨了,再將茄鯗盛了滿罐,再用乾淨的油紙密密地封了幾層,最後用棉線牢牢拴住。

  柳眉看著這罐子,心裡不免感歎:這就是茄鯗了。

  紅樓菜式裡,這茄鯗,幾乎可說是最有名的一道。研究紅樓菜的人,都會去研究它。原因無它,只是因為曹公借鳳姐之口,將這茄鯗的做法詳詳細細說了一遍。以前柳眉讀起書中那段鳳姐侃侃而談茄鯗的做法,她幾乎有種錯覺:鳳姐絕對是個廚中高手,否則怎能將這一道茄鯗的工藝,炸、煨、收、拌、封……說得頭頭是道,叫人挑不出半點兒錯來。

  可到了這紅樓世界裡,柳眉終於能夠確定,鳳姐不是這樣的人——她能動嘴的時候,應該不會去動手。

  見到柳母準備這一道茄鯗,柳眉突然靈機一動——這不會也是命題作文的一道吧!可她想想又覺得不大像,畢竟這茄鯗,不用上十天半月的功夫,是決計做不出來的。鳳姐不可能用這樣一道菜來考校解小川。

  可萬一,這真是鳳姐在向她偷偷泄題呢?

  於是,柳眉偷偷去扯柳母的衣角,輕聲問:「娘,這茄鯗,是不是明兒得呈上去給老太太她們的呀?」

  柳母見問,搖搖頭,說:「不知道啊!不過聽平姑娘說,璉二|奶奶吩咐下來這個,是因為璉二爺明兒個要出一趟門、聽說是去平安州,總要個十幾天才能往返一趟。這茄鯗一直是璉二爺最喜歡的路菜,所以璉二|奶奶特地吩咐了,讓準備好了,包得輕巧細密些,好給璉二爺帶著。」

  柳眉恍然大悟。

  原來這道茄鯗,竟然是賈府爺兒們出門時,隨身攜帶的一道路菜。

  這「路菜」,顧名思義,就是路上帶著吃的菜,不僅僅要能持久保存、不易腐壞,又要便於攜帶,不能有過多湯汁,最好還能葷素搭配、風味獨特——茄鯗附和所以以上這些要求,再加上用料精良、工序複雜,逐漸才成為了賈府中人居家旅行必備之佳品。

  可柳眉著實是不曾想到,鳳姐最為精熟,又刻意囑咐的這一道茄鯗,竟然是,為賈璉準備的。

  作者有話要說:

  茄鯗背後的男人——賈璉賈二舍。

  另外,大家明白解小川為什麼姓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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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灰條菜葫蘆幹兒

  第二天, 正是賈母在大觀園內宴請的日子。

  一大早, 柳母先出了園子, 大約是將鳳姐指名要的那一罐子茄鯗送了過去。等到柳眉來到小廚房的時候,柳母已經趕了回來, 在柳眉耳邊細細囑咐。

  「眉兒, 娘拜託你張嬸兒在外打聽過了,聽說那薛家聘來的解小川,是個相當了得的後生。」

  柳眉聽柳母將一一說來,才曉得這解小川,雖然看著年輕, 不顯山不顯水的,可人卻是師從名家, 是太白樓已經隱退的主廚白老師傅的關門弟子。

  「薛家聘他的時候,是比較了京中好幾名知名酒家出來的廚子,最後定的他。可聽說這人的聘金比旁人高出四五成。」

  柳眉「哦」了一聲,點點頭, 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

  柳母看著她, 眉心憂色不減, 又說:「聽說, 這解小川, 原本也是殷實人家出身,小時讀過書。後來家道中落,不得已,才入的行。但是這後生做菜特別有天分, 十八歲出師的時候,白老師傅就說已經實在沒什麼可以教這人的了。眉兒,眉兒……你怎地也不上點心?」

  柳眉笑著說:「娘,我上心著呢!」

  她確實是在很用心地聽著八卦。

  柳母有些恨鐵不成鋼,搖搖柳眉的肩膀,說:「人那麼厲害,你統共就會那麼幾道小菜……回頭你若是輸了,那可怎麼辦才好?」

  柳眉趕緊安撫一下自己的母親,笑著說:「輸了,太太奶奶們,也不會把我怎麼樣吧!」

  她可是連「人身傷害」的威脅都挺了過去的人,哪裡還會怕這些個?

  柳母得了柳眉的安慰,想了想,說:「也是!老太太是個慈善人兒,不會因為你敵不過那解小哥,就隨意責罰你的,沒准看你辛苦,也賞你個荷包,幾件衣裳。」

  柳母說著念了一句佛,自己接道:「回頭娘都給你存著,就只等你尋著個小女婿……」

  柳眉鬱悶,「娘……」

  聽見柳母三句話不忘催婚,柳眉雖然知道這位娘是出於好心,可終究還是有些煩惱,不知該如何招架。

  正說著,外頭張大娘的聲音響了起來,「柳大娘,解小哥到了。你家那小丫頭也在這裡不?」

  這頭柳母剛剛催過婚,此刻帶著慣性思維,用相女婿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跟著張材家的進來的解小川,覺得皮相不錯,剛想送個笑臉,這才悟過來,想起來人是自家閨女今兒個的對手,趕緊瞪了對方兩眼。

  只見解小川今日依舊穿著一身青布直綴,手上搭著他那件招牌水牛皮圍裙,見到柳母眼光掃過來,略一點頭,不冷不熱地問了一聲好。

  他倒是不忘了往柳眉這裡看上一眼。

  「張大娘,柳嬸兒,今天的材料,貴府上頭已經派下來了麼?」解小川聲音清越,問得彬彬有禮,可叫人聽來卻總覺得有些距離。

  張材家的很喜歡解小川,點著頭笑道:「派下來了,派下來了!正在大廚房裡,一會兒就著人送過來。上頭的奶奶發了話,說這小廚房裡備著的所有配料,你們兩人可以隨意取用。」

  柳眉聽了這話,暗自點了點頭。

  今天的主戰場,想必就是這小廚房了。

  昨兒個柳母就想到過這個可能——畢竟賈母在大觀園裡宴客,到底還是小廚房裡方便些。所以柳母昨兒將平日裡積攢下來的不少配料都挑了一遍,將最好的取出來,擺在外頭,準備供柳眉使用。

  可這會兒,解小川卻踱著方步,好整以暇地在小廚房裡來來回回地走著,將柳母事先準備好的各種輔料一一檢視了一遍,一面看,還一面連連點頭,嘖嘖稱讚。

  這下可將柳母給氣壞了,連連瞪瞭解小川好幾眼。柳眉趕緊拉她,壓低了聲音說:「娘,這沒什麼的。這不還得看主料是什麼麼?」

  柳眉自己是不在乎的:一應比試,總要公平才好——

  其實她大方的真正原因是,昨兒已經坑了人家一把;然而今天大傢伙兒在同一起跑線上,若是再在輔料上使詐,柳眉過不去自己心裡這一關。

  誰說自己是個小女生,對方男廚就得讓著自己的?

  說話之間,柳母就被張材家的叫出去說話了。

  解小川便低下頭,將搭在手臂上的那條水牛皮圍裙取下,小心翼翼地展開,戴在身上。

  他一邊緩慢地系著圍裙,一邊抬頭問柳眉:「你姓柳?」

  柳眉不做聲,只點了點頭。那解小川就別了頭過去。

  「那鴻順樓的尚師傅,你可認得?」解小川似乎永遠是那個不冷不熱、不死不活的狀態,不鹹不淡地問了這麼一句,卻令柳眉心頭警鈴大作。

  原來不止柳母將解小川的背景打聽了個遍,解小川也照樣摸過了她的底細。

  看起來,眼前的這個人,是有備而來,至少應該不會被自己這副小丫頭的外表,就因此放鬆了警惕。

  「尚師傅?鴻順樓?好像聽人說起過。」柳眉看天,模棱兩可糊過去。解小川也就不再多問。

  不一會兒,今日上頭賈母她們欽點的材料就被送到了小廚房——一起都裝在一個粗麻布袋子裡。

  柳母臉色有點兒難看,沖著柳眉尷尬地笑了笑。

  「娘,就是這些?」

  「呵呵,」柳母點頭,「是!」

  當下柳眉搶上前一步,想要打開袋子看看裡頭的材料。誰知那解小川比她還要快,先她一步,打開了袋子——

  「這些……都是什麼?」

  「這是什麼?」

  解小川與柳眉又是異口同聲,一起問出了這樣的問題。兩人話音落下,彼此對視一眼,見對方的神情與自己完全一樣,皺著眉頭。

  柳母繼續尬笑:「眉兒,這些個都是客人從鄉下帶來的土菜,你看那灰灰的……」

  柳母剛說到這兒,就被張材家的打斷了,「柳大娘,上頭不是都吩咐過了,不讓多說,讓他們自行琢磨去做。你若是說了這些土菜的來歷,沒准還拘束了他們,做不出上頭想要的味道。」

  聽見張材家的這麼說,柳母頗有些無奈,看了柳眉一眼,訕訕地住了口。

  旁邊解小川似乎微有些焦躁,一伸手,將那粗麻布袋子一拽,裡面的東西登時都傾倒出來,滾落在小廚房那乾乾淨淨的水磨青磚地面上。

  只見裡頭是兩個小南瓜,好幾捆用草繩捆好的乾菜,乾菜形狀各異,分明是好幾種。除此之外,還有大約兩斤的鮮棗兒,被解小川這麼一倒,滾得滿地都是。

  柳眉見到這些,眼中微微流露出喜色,趕緊沖母親點點頭,示意她有辦法。

  其實,也多虧了柳母剛才那隻言片語的提示,才令她茅塞頓開,一下子明白了這些都是什麼。

  袋子裡倒出來的這些,不是旁的,都是劉姥姥帶進賈府,送給太太奶奶們嘗個新鮮的瓜果與菜蔬,正是最最接地氣的那種。

  柳母剛才口中提起的「客人」,自然指的是劉姥姥,而她沒說完的,那「灰灰的」,看似乾癟癟地被紮成一捆的,正是一種農家自製的乾菜,叫「灰條菜」。

  有了這個做指引,柳眉一下子將其它都給認出來了:除了灰條菜以外,那個灰綠色的,捲曲成絲的,該是幹豇豆;還有那切成一片一片,深棕色、軟塌塌的,正是茄子幹兒;最後還有一種,筷子粗細,特別長的長條,圈成一團團地用草繩紮著——柳眉記得這叫葫蘆幹兒,其實就是後世的西葫蘆,用鏇刀鏇成長條兒,然後曬成的幹兒。

  從嚴格意義上說,這些都不能算是紅樓菜式,但確確實實都是紅樓裡明文提到過的食材。柳眉雖然不曾特地做過,可也算是嘗過,大致知道這些到底都是什麼東西,比旁邊的解小川到底是強上了好幾分。

  而解小川同學,此時正兩眼一抹黑,緊緊鎖著眉頭,望著地上倒出來的這些乾菜。只見他向前邁上一步,隨即一籌莫展地在食材面前蹲了下來。

  這個對手解小川,出身殷實之家,後來又師從酒樓名廚,平生所見的食材,無不是個中精品。如今見了這些常人都不怎麼認得的農家土菜,自然懵圈。

  身為廚師,需要透徹地瞭解手下的食材。即便是柳眉,她明明白白地知道眼前這些乾菜到底是什麼做成的,可紅樓時代的農家土菜,畢竟離她後世的生活太過遙遠,柳眉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用這些東西,做出最美味的菜肴出來。

  ——看起來,這道命題作文,題目出的,還真刁鑽啊!

  柳眉忍不住想,也不知這是不是鳳姐她老人家的手筆;如果是,那還真起到效果了。

  *

  柳眉向母親示意之後,便幫著柳母與張大娘一起將散落了一地的大棗收拾起來,順便也去將解小川面前的乾菜和倭瓜都拾起來,每樣都分作兩份。一份取走自用,另一份往解小川那裡推了推。

  領到了食材,柳眉便凝神細思,到底該做些什麼才好,又該搭配些什麼食材。

  而她思考的時候習慣四處亂看,一瞥眼之間,正見到解小川單膝跪地,伸手撕了一條灰條菜,直接放在口中,緩緩地嘗著。

  這灰條菜,其實就是長梗子大白菜,待長成了收下來,在開水鍋裡焯過,然後將整棵白菜的葉子分開,掛起來晾乾。曬乾以後的白菜極其難看,灰撲撲的,乾癟得很。只有用溫水浸過之後才能用於烹飪,可是烹製得當,卻遠比新鮮的白菜更加鮮美。用舌尖體來說,這種東西,會「擁有一種時間所孕育的味道」。

  可是在溫水浸開之前,灰條菜看著醜,吃起來也相當難吃。此刻柳眉不得不佩服,這位解小川同學,敢於空口嘗這灰條菜,著實是膽大。他若是能據此想出適合灰條菜的烹飪手法與配菜,那麼此人便該是個天才了。

  嘗過灰條菜,解小川眉頭繼續緊著。

  他卻就此放過了灰條菜,伸手去扯了一小截幹豇豆,像是吃零食一樣,放在口邊慢慢嚼著。

  接下來,解小川將柳眉推給他的土菜一一嘗了個遍,生吃、空嚼……然後他施施然地起身,突然轉臉看向柳眉。

  柳眉偷看對手的表情神態,陡然被人抓了個正著,縱然她屬於臉皮厚的那一類,此刻也忍不住臉上一熱。

  卻見解小川就此沖柳眉溫和地笑了笑,問:「柳姑娘,你可知這些都是什麼?要不要我指點你怎麼做?」

  「什麼?」柳眉差點沒以為自己聽錯了話,「你……指點我?」

  眼前這人,不過空口嘗了一圈這些難得一見的農家土菜,難道就已經知道了烹飪的法子,而且想出了相配的菜式?

  若是真的,那柳眉只能說,這人,在烹飪一途之上,是真的,非常非常有天分。

  解小川淡然地點頭:「你畢竟只是個年輕姑娘,與我對上,只怕也不是你本願。」

  這話柳眉可不愛聽了,她一向認為,廚藝一道,手藝有高低,經驗有多寡,可這與廚師本人的性別又有什麼關係?

  「若是對手連這些是什麼都不知道,那解某自然勝之不武。」解小川淺淺地一笑。

  這下子,輪到柳眉懵圈了——這人心裡頭在想的,竟然是勝之不武,這是有多自信……或者說,傲慢啊!明明是頭一次遇到的食材,連是什麼都還未必摸得清楚,卻在想勝之不武這回事?

  柳眉一對秀氣的柳葉眉,自然也免不了地緊緊地蹙了起來,一張俏麗的面龐也順勢冷了下來。

  ——對方是個驕傲的廚子,她能夠感覺得到。可這解小川若是不曾觸犯她的驕傲,她或許能夠諒解一下解小川的驕傲。

  解小川見柳眉絲毫不搭腔,便自然而然地將頭轉了過去,笑著說:「看起來,姑娘該是不需要我解某人的指點了。」

  他隨即大聲招呼張材家的,「張大娘,我需要別的輔料!」

  張材家的沒有心理準備,「啊」了一聲,隨即應道:「上頭的奶奶說了,所有的材料都在這小廚房裡了,沒說過能再討旁的。」

  解小川卻不理她,直接開口,說:「張大娘,您去回貴府上頭,就說我要十隻雞,兩隻蹄髈,一根棒骨……」

  他一口氣將所要用的東西報了出來,張材家的一面記,一面臉色有點發紅。

  解小川這副樣子,分明是不把張材家的放在眼裡,虧她原本還待這後生這麼好。

  柳眉在一旁,聽著解小川報這些東西,心裡大致明白解小川的用意——他打算做的這些土菜料理,指導思想與賈府那道「茄鯗」很是一致。

  賈府的茄鯗,用劉姥姥的話來說,就是一個茄子,倒要用十隻雞來配它。

  而解小川眼下,也是一張口就扎扎實實地要上十隻雞,還有好些能夠大肆提升鮮味的好東西。

  據柳眉所知,中式烹飪,有兩條鐵律:「有味者使之出,無味者使之入」。像是灰條菜這樣,再尋常的農家土菜,用這些個好東西的鮮味吸收到其中,不好吃也好吃了。

  解小川一口氣報完,盯著張材家的。

  張材家的板下一張臉,說:「解小哥,你說的這一大串,我只能代你去回。可是上頭肯不肯答應,我是真的不知道。」

  只見解小川一笑,極有把握地說:「您儘管去回……貴府上頭,不可能不答應!」

  一旁柳眉忍不住側目。

  她也隱隱約約想到:賈府不可能當真讓他們兩人做原汁原味的農家土菜;而這裡又是皇家省親的別墅,絕無可能像當初她在北靜別院那樣,故意頂個「野趣」的名頭,做些鄉野風味呈上去。

  賈母將劉姥姥請入大觀園中,設宴款待,其實也與寶釵昨日的安排相似,是一種變相炫富而已。

  所以,解小川那樣的手法,才必然是最合上頭心意的。

  出於這個推斷,柳眉也如解小川一樣,幾乎可以料定,解小川的請求,上頭絕對不會駁下來。

  張材家的卻沒有他們兩人這樣心中有底,當下猶猶豫豫地轉身要走,卻被柳母一把拉住。

  柳母沖柳眉趕緊使上好幾個眼色,示意她不要傻,既然對手要了額外的材料,柳眉也應該開口,至少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強。

  可是柳眉此時卻如一只鋸了嘴的葫蘆一樣,心頭像是有兩個小人在交戰。

  一個小人自然如解小川所說的一樣建議柳眉:用十隻雞去配個茄子,才是賈府這樣的公府世家應有的烹飪手段;

  另一個小人說得頗有些道理,氣勢上卻弱了很多:這些土菜,其實都有其本來的味道,雖然幽微,可是廚子的工作,更應該是讓這些些微的美味放大,而不是用旁的東西將這原味給蓋住。

  見柳眉不說話,而張材家的又轉身正要走,柳母一下著急了,一面催促柳眉,一面拉住張材家的衣角:「您再稍等片刻,等等眉兒想清楚。」

  柳眉卻依舊不說話,而是低頭凝神沉思。

  在這一刻,不知為何,她竟然在想——若是忠順親王世清這傢伙眼下就在這裡,她該怎麼料理這灰條菜與葫蘆幹兒。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會努力多更一點,但是加更的時間不確定,不敢立flag。只能說晚上,儘量不會太晚吧。

  另外,文中所寫劉姥姥帶的這些土菜,是第四十二回裡,平兒指點劉姥姥的,只說教她下回送這些乾菜給賈府,就算是還了鳳姐的人情了。這些農家乾菜的釋義講解原本源自于鄧雲鄉先生的《紅樓風俗譚》。


第57章 返璞歸真的蒸餃

  柳眉越是沉默不言, 柳母越是著急。

  而解小川則越是不急, 好整以暇地從自己隨身攜帶的木匣子裡取出一柄廚刀, 又取了一塊水磨刀石出來,緩緩地開始磨刀。

  柳眉則咬了咬牙, 點頭對張材家的說:「張大娘, 我另要一掛新鮮的五花肉,其餘輔料,小廚房這裡盡有,不需向上頭另要了。」

  解小川眼帶嘲諷,瞥了柳眉一眼, 又回過頭去,自去磨刀。

  柳母聽柳眉這麼說, 也是大急,一個勁兒給柳眉使眼色——以柳母的心思,柳眉哪怕跟風,開口要與解小川所需一模一樣的材料, 也絲毫不為過啊!

  可柳眉就是咬緊了牙關, 不再說別的了。

  「眉兒, 大娘今天早上得了一塊頂頂新鮮的梅條肉, 拿來給你用吧!」張材家的聽說柳眉只要一掛五花肉, 這與解小川的獅子大開口想去甚遠,趕緊出言,想要幫忙。這張材家的態度發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大約是覺得那解小川的態度, 實在是傲氣得有些膈應人了。

  「張大娘,真是太謝謝您了,不過我必須要一塊五花肉,要點兒肥的。梅條肉太瘦……大娘,您若是方便,替我尋一條三肥七瘦的五花肉,可好?」柳眉誠心誠意地感謝張材家的。

  張材家的想了想,點頭應下。

  解小川聽柳眉只要了這麼一件材料,似乎也有些驚訝,略略偏頭,看了柳眉一眼,隨即漠然地轉過臉去。此時他手中的廚刀,也已經磨得鋥亮了。

  一時張材家的與柳母一起離開。小廚房裡只余解柳兩人,和幾名雜使的僕婦。

  「看上去,柳姑娘是知道這些材料的來歷的?」解小川磨完了他的厚背斬刀,又取了一柄較小的尖銳批刀出來,細細地將刃磨亮。

  「是呀,我知道!」柳眉看看對方的架勢,知道此人並不好對付,自己也趕緊行動起來。

  「我倒覺得貴府的題目很有意思:用最便宜的食材,做出最富貴的滋味,難道不是麼?」解小川在柳眉背後笑笑,言語裡沒有了早先的嘲諷,倒帶上了一種探究。

  「富貴滋味固然好,可是我倒覺得,返璞歸真,讓那等最淳樸的鮮味能夠凸顯出來,也不失一道極好的題目。」

  柳眉轉過身,正正地迎上瞭解小川的眼光。

  「是,姑娘……好膽氣!」解小川盯著柳眉片刻,唇角終於流露一絲笑。

  「不是我好膽氣,只是我以為,料理飲食的人,歸根結底,就是為了這個。」柳眉目光明亮,緊緊盯著解小川。

  她與對面的這個頗有才氣的廚子,兩人在飲食烹飪一道的理念上就發生了很大的分歧。

  「每種材料都有自己的味道,需要得到尊重。」柳眉望著面前的解小川,不知為何,她腦海裡浮現的,是世清的影子。

  如果世清在這裡,她應該也會這樣大聲地,把心裡所說的話說出來的吧!

  嗯,其實也不需要,她所想的,不用說,他都能知道。

  此刻柳眉全未意識到,此刻自己已經不那麼排斥系統與世清其實是同一個「人」的事實;同樣的,她也還未來得及審視自己的內心,在系統不在的這一段時間裡,她對對方的信任,正在不知不覺之間,緩慢地增長。

  只不過柳眉現在想起她的系統,忍不住在心裡暗叫一聲不好——

  系統下線之前,曾經提醒過她,最近嘗過和做過的紅樓菜式,都需要靠她自己記下來,等系統回歸的時候,再一一報備。

  可最近又是詩社又是蟹宴,轉臉又接上劉姥姥進大觀園,她經手過的菜式太多了,哪裡還記得了這許多?回頭少不得又被系統埋怨。

  想到這裡,柳眉心裡又開始一抽一抽地鬱悶起來。如今她就是再叫上一百遍「皮皮蝦」這個雙重綽號,也沒有人出來怒懟她了。

  這麼想著,柳眉的臉色自然有些難看。

  對面解小川看在眼裡,並未起小覷之心,反而鎖起了眉頭,不知想起了什麼。

  這時小廚房外頭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響,張材家的帶著幾名僕婦,手中提著東西,板著臉進來,對解小川說:「解小哥,上頭的璉二|奶奶答應了你。你要的東西一樣不少,都在這裡了。」

  解小川探頭看了看,開口問:「是新鮮現殺的雞子麼?」

  張材家的點頭,說:「就知道你要問這個,奶奶早已吩咐了,這些雞子在你面前現殺現褪毛。」

  她一聲令下,身後幾名僕婦從兩隻竹簍裡抓雞出來,當真在解小川面前現殺,然後又取了滾水去燙了褪毛。

  解小川見那些母雞的體型,知道都是兩年以內的小母雞,對他來說也頗為合用。解小川便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自己提起那兩隻碩大的蹄髈與棒骨等物,進廚房去了。

  張材家的手中則提著一隻油紙包,遞給柳眉,說:「柳丫頭,這是你娘特地去尋的,新鮮上好的五花肉,三肥七瘦。對了,你娘托我給你捎句話——」

  柳眉將那油紙包接在手中,心中一陣溫暖油然而生。

  「——你娘說啊,眉兒別怕,就算你這回被奶奶攆出去,娘也能給你尋摸個好女婿!」張材家的一字一字轉述柳母的原話。

  柳眉登時哭笑不得,可傳話的偏生是旁人,她又不能當著張大娘的面說什麼「橫豎不嫁人就完了」的話,只得硬著頭皮謝了張材家的,一轉身,趕緊回小廚房裡,開始收拾自己的材料。

  柳眉大概知道眼前這些乾菜的食性,可是有解小川這樣的對手在,她也絲毫不敢怠慢。為了確定食材的屬性,她也學著解小川當初那樣,揪了一截灰條菜出來,送入口中,登時一股黴幹味兒入口,幾乎有些嗆人。

  柳眉強忍著,將這灰條菜在口中含了片刻,待這黴幹味兒的勁兒慢慢熬過去。

  她深知這世間有不少如灰條菜一樣的食材,經過長時間保存,看上去其貌不揚,嘗起來也平平無奇,可是只要烹飪得當,就能迸發出鮮美的能量。就如南方常見的梅乾菜、扁尖、玉蘭片等物都是如此。

  果然,耐心地待那黴幹味兒漸漸散去之後,柳眉的舌尖上緩緩的覺出鮮甜來。

  這種鮮甜,若是耐心尋味,在普通的白菜梗上也能嘗到,只是沒有灰條菜這樣集中而鮮明,嘗在口中,等待這種味道越來越明顯,這種過程,幾乎令人心跳。

  柳眉立即動手,舀了一鍋溫水,將她分得的灰條菜浸了進去。一瞥眼,她見到背後在用另一個灶台的解小川,首選處理的,則是茄子幹兒。解小川正在將蒸屜上汽,準備將茄子幹兒蒸軟。

  柳眉暗想,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适才那番話,令解小川略有觸動,眼下解小川所選擇的茄子幹兒,是最容易在雞汁蹄髈的襯托之下,依舊保留那麼一點兒茄子香的材料。

  關於這茄子幹兒,柳眉也有自己的想法,此時卻先放在一旁。她還有好些備料需要處理。

  一時之間,解柳兩人各自在廚房裡忙得不可開交。

  柳眉將母親給自己捎來的那塊五花肉切成兩份,一份留著令用,一份則細細地剁成肉餡兒,再將姜擦出薑汁來,玉蘭片與香菇泡發切丁,與肉餡兒摻在一起。

  這時候溫水裡浸的灰條菜也已經差不多了,柳眉見著深灰色的灰條菜逐漸轉為淺灰,便伸手將東西都撈了出來,用力擰乾水分,然後全部切成細丁,與肉餡兒一拌,再調味,打上個雞蛋,淋上點茶油,隨即攪打上勁。

  與此同時,解小川則正在熬棒骨、燉蹄髈,那十隻雞,一半被用來熬濃雞湯,另一半被他剖了雞肉用來入菜。

  眼看柳眉的餃子餡兒已經調好,可解小川還沒有任何一道菜出現雛形。

  然而解小川卻氣定神閑,一點兒也不著急。

  柳眉卻著急得很——她還需要和麵包餃,還要準備其它幾道菜式,都是費時費工的活計,以至於她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水。

  柳眉乾脆讓自己歇一會兒,走到小廚房外,讓秋天的涼風拂去心頭的煩躁。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用心做出來的好味道的菜式,無論用料是什麼,總會受人賞識。

  柳眉想到這裡,心頭更多些底氣,也多了幾分沉著。

  她再度回轉,正見到解小川將泡發好的整片玉蘭片浸到濃雞湯裡去吃味,雞湯裡還加了柳母之前準備下的上等火腿與瑤柱。

  柳眉這時候卻再也不去想旁人怎樣了。

  她將面和了,擀麵杖轉得飛快,一片片渾圓的面皮從杖下飛了出來。

  柳眉原本還糾結過,這包餃子的花型上是否還應多做文章,做出些花團錦簇的模樣來,討上頭太太奶奶們的歡心。

  可是這時候她已經下了決心,做好了一條道走到黑的打算:她包餃子的手法也很簡單,是極常見的麥穗花,寓意也很明確——她想要做最淳樸的蒸餃。

  終於,柳眉的蒸餃已經全部包好,而張材家的也已經過來催問過幾次。

  柳眉便給大蒸屜上汽,屜裡卻放上一隻一隻,小小的圓圓的蒸籠,每只蒸籠裡放上六隻蒸餃,擺成花型。

  她還留了個心眼兒,另外留了兩隻在蒸屜裡,是犒賞自己的。

  少時蒸餃得了,柳眉的其它菜式也備齊了。

  她從蒸屜中取了留給自己的那兩隻蒸餃出來,取了一雙筷子,挾起一個,往口中一送。一口咬下去,灰條菜的鮮甜,混著豐腴的肉香,立即在口內擴散開來。

  這灰條菜餃子,簡直是打耳光都不肯放啊!柳眉心裡想著。

  她滿足地抬起頭,冷不丁見到解小川正盯著她,確切地說,是盯著她手中的蒸餃。

  柳眉能很清楚地看見解小川腮幫一鼓,喉結一動——怎麼好像是,吞了一口口水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粽子節,所以會寫一樣與粽子有關的吃食,但不是粽子。提前預祝大家粽子節快樂!


第58章 出人意的解小川

  對面的解小川, 聞到柳眉手裡蒸餃的香味, 不知為何, 竟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口涎。

  而柳眉則是個熱心腸的好孩子,見到解小川在那裡吞口水, 她則下意識地做出了一個令她自己都後悔不迭的舉動。

  她順手就將手中的小碗與筷子就塞到瞭解小川手裡——誰叫對方竟饞成這副模樣?

  等到東西都塞出去了柳眉才省過來:自己犯了大傻, 這可是對手啊!

  可是她再想要將東西收回來,也已經來不及了。

  解小川一接過碗筷,就毫不客氣,直接用柳眉用過的竹筷,挾了那只灰條菜蒸餃, 送入口中,隨即閉上眼, 口中咀嚼,默默地品味。

  柳眉很緊張地看著解小川,不知這位頗具天賦的廚子,對她這道力求質樸的蒸餃, 會是個什麼評價。除此之外, 她也很想借助解小川的表情變化, 來判斷一下, 他們兩人各自有幾成的勝算。

  豈知解小川吃完一整個蒸餃, 什麼都沒說,甚至臉上依然還是那副不鹹不淡、油鹽不進的樣子。他手一伸,就將碗筷給遞了回去。

  柳眉卻不接——就算解小川不嫌棄她用過的東西,她也是會嫌棄解小川的。

  解小川見她不接, 手臂在空中僵了兩秒,當即自行轉過身去,將碗筷擱在灶台一旁。

  兩人各自轉開眼,從此再無交流。

  柳眉暗搓搓地想:幸虧這時大家的菜品已經都做得差不多了,否則對方嘗到了自己這邊的口味,想方設法在口味上克制自己可怎麼是好。

  可她偷眼再去看解小川的反應,卻見對方聚精會神,只顧著自己那頭的盛盤擺盤,好像剛才嘗到的那個灰條菜蒸餃,對他全無任何影響。

  ——這難道是,覺得勝券在握了?

  柳眉趕緊收攝心神,也趕緊將自己這頭做好的菜品一一收拾裝盤。

  除了這灰條菜蒸餃以外,她做的其它幾樣菜式,也頗為出色。

  那劉姥姥捎來的南瓜,也叫倭瓜的,被柳眉從上頭剖開,將裡面的南瓜子南瓜瓤掏出,外頭的南瓜稍許蒸軟,當做盛器,盛著一份三鮮豆腐南瓜燉,只用開洋、鹹肉、鮮口蘑三樣,與嫩豆腐與南瓜放在一起燉,直到豆腐與南瓜的鮮味被吊出來,最後只取豆腐與南瓜兩樣,盛在南瓜盅裡。

  菜式其實很簡單,可是勝在盛器別致,豆腐與南瓜瓤混在一起,色彩鮮豔,極為好看。

  另外兩道,也挺有意思。

  一個是茄子幹兒,柳眉拿到的茄子幹兒都是大塊兒。索性她就用溫水將茄子幹兒泡開,然後按照油燜筍的做法,做了一道油燜茄子。所用的油,正是將她早先留下來的那一小份五花肉,急火煸炒,炒出的油。最後燜茄幹兒的時候,柳眉又加了些冰糖進去,成品出來的時候,盤中紅亮紅亮,分不清是肉還是茄,頗有些後世本幫菜濃油赤醬的樣子。

  而那葫蘆條兒,也即是鏇成長條兒的西葫蘆,則被柳眉用水發軟,切成寸許長的段子,與蟶乾一起爆炒。葫蘆條兒軟硬適中,嚼起來微有韌性,而蟶乾則自帶一股海產的鹹鮮味。出鍋的時候,這葫蘆條兒炒蟶乾的香味令柳眉自己都忍不住食指大動。

  柳眉自己看看,覺得信心滿滿:這些菜式,在味道上,一定不輸與人。

  可再偷看旁邊解小川做的,柳眉也忍不住驚心。

  那灰條菜,解小川的處理方法和柳眉一樣,都是用溫水將菜泡過,去除黴幹味兒。然後解小川便將原本已經很薄的灰條菜再剖開,令其成為薄如蟬翼的一片。接著,解小川將這灰條菜片兒,與同樣削到入蟬翼一般的扁尖和火腿一層一層地疊起來,然後浸在雞汁裡,用小火慢慢地煨。

  相比起解小川,柳眉做的灰條菜蒸餃到底有一個好處:就是她將灰條菜剁了做餡兒,將那看上去灰撲撲的材料一氣兒都裹在了餡心兒裡。

  而解小川的做法,卻是將灰條菜片削到薄至半透明,再交疊在扁尖與火腿之間,然後扣在濃雞汁之中。如此一來,灰條菜雖然依舊是灰撲撲的其貌不揚,可在紅色的火腿與金色的扁尖之間一過度,立時便不打眼了不難看了。

  至於茄子幹兒,解小川果然是拿了是七八隻雞來配它,炸茄丁用的是雞油,煨時用的是雞高湯,最後出鍋也是拌了現炒的雞脯肉。柳眉見瞭解小川這樣的做法,也覺得自己很有先見之明——解小川深得高門大戶菜式的精髓,眼前的這個茄子幹兒,根本就是個快手版的茄鯗麼。

  除了這灰條菜茄子幹兒以外,解小川還將幹豇豆卷成團,用來煨蹄髈——偌大的一個大碗公裡,燉至酥爛的蹄髈肉與蹄筋擺放在大碗公正中,上頭澆了潔白的骨湯湯頭。早已燉熟的幹豇豆則用線卷成一團一團,擱在大碗公的骨湯裡浮浮沉沉,卻將蹄髈燉出的肥油一氣兒吸走了。

  柳眉看到這裡,心中竟也忍不住想要給解小川的機智點個贊。

  她知道賈母素喜軟爛的食物,解小川如此處理這幹豇豆與蹄髈,正是投賈母所好。只不過解小川暗中討了個巧,他其實是本末倒置,在這道大菜裡頭,蹄髈與蹄筋才是主料,而幹豇豆則退居二線,負責吸吸油,要認真究起來,連輔料都算不上了。

  將兩人所做的菜式一一看遍,過來催菜的張大娘臉上晴陰莫辨,而一起跟來的柳母臉上則有些晦暗,似乎對自家閨女的成果並不如何看好。

  柳眉也對輸贏沒有分毫的把握。

  一來對方確實是個功力超群,極有天賦的廚子,二來這解小川的做法,也的確是迎合了賈府,所謂「用最便宜的食材,做出最富貴的滋味」,正正地貼合了賈府的門第尊嚴,讓這賈府即便是炫富,也是炫得高雅大氣、炫得收放自如。

  而柳眉這頭,她自忖所做的菜式味道並不會輸與解小川,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一手做出來的菜式,固然注重本味與質樸,可也就因為這她一力堅持的本味與質樸,未必便能入賈府主子們的眼。

  所以,此刻見到張大娘與自己母親的表情,柳眉便更加確定自己勝算不大。

  不過,贏不了,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只要能對得起自己就行。

  柳眉凝眸,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至少,若是世清在這裡,應該也不會怪她貿貿然地就蓋去了這些農家土菜原本的好味道吧。

  所以,不可惜!

  只是這念頭倏忽便去,下一刻,柳眉已經努力不再去想世清了。

  *

  一時所有的菜式都教賈府的僕婦們盛在食盒裡帶走,送到賈母設宴的綴錦樓去。

  柳眉既覺得自己勝算不大,反而輕鬆下來,她哼著些從柳母處聽來的小調,則自己輕快地收拾起小廚房來。

  而解小川卻似乎很重視結果,頗有些緊張,不但顧不上收拾自己帶來的廚具器皿,反而在小廚房裡來回踱步,眉頭皺得緊緊的,時不時抬頭看看柳眉的反應。柳眉越是輕鬆,便襯得他越是焦躁,似乎心中有事,決斷不下。

  午間飲宴,耗時頗久,總過了有一個多時辰,上頭才有消息送下來。

  ——結果在柳眉的意料之中,是解小川贏了。

  「眉兒啊眉兒,你這真是可惜了,好些奶奶姑娘們都喜歡你做的菜式。」送消息到小廚房的,是大廚房管事娘子,張材家的。今兒個解小川一下子用掉她十隻雞,而且都從大廚房賬上走,讓她免不了有些肉疼。所以張材家的一回來,就不住嘴地誇柳眉。

  「你那道灰條菜蒸餃,簡直絕了。連寶二爺都說,沒吃過這樣鮮美的餃子。」

  柳眉笑笑:「張大娘啊,我還悄悄地留了幾個給您,生的,還沒上鍋。回頭您拿去,只消蒸一刻鐘,就好吃了。」

  張材家的越發認定了柳眉是個好姑娘,也越發覺得柳眉輸得可惜。

  「你那倭瓜燉得也極好,光老太太就吃了一大碗子。只可惜……」張材家的欲言又止。

  柳眉在心裡幫她補足——只可惜老太太更加喜歡燉得酥爛軟乎的蹄髈與蹄筋,而旁人又會自然而然順著賈母的話說,盛讚解小川。

  「那到了最後啊,大家都說,你們兩頭做的吃食菜式都好,難分伯仲。只不過老太太姨太太都在,興致都高,所以還是想分個高下出來,最後老太太就問了劉姥姥,讓劉姥姥選一樣。結果姥姥就指瞭解小哥做的那道雞汁灰條菜。其實要我看那……」

  張材家的說到這裡,眼珠轉轉,不往下說了。

  柳眉則險些「嗤」地一聲笑出來:她想想這其實也蠻公平的。畢竟物以稀為貴,賈府裡的公子小姐們,平時絕少有機會嘗到農家土菜,入口便覺新鮮無比,所以寶玉等人肯定是站自己這邊的多些;而劉姥姥素日裡都與這些自家的出產為伍,一旦嘗到解小川做的富貴菜式,自然驚為天人。

  這下子她心裡沒負擔了——昨兒個她托平兒使了詐,讓解小川做出的一桌蟹菜明珠暗投,吃了個大虧;今兒個解小川借劉姥姥的選擇找補回來,兩頭就扯平了。

  可這獲勝的消息,聽在解小川耳中,他卻殊無喜色。

  只見他突然抬了右腳,腳尖在廚房水磨青磚地面上蹭了蹭,隨即迅速地解下掛在身上的水牛皮圍裙,搭在臂彎之中。接下來,解小川便抬頭,望著張材家的。

  「張大娘,今兒貴府對這些菜式考校的結果,我還有些想向上頭稟報的。不知大娘可否行個方便,代我通秉一聲。」

  張材家的被驚到了,「什麼,你贏都贏了……」

  豈料解小川扭過頭望著柳眉,淡淡地開口:「我顯然,沒有贏麼。」

  柳眉眉頭一跳:這是什麼情況?

  難道這解小川,嫌贏得還不夠徹底,覺得平分秋色外加劉姥姥一錘定音,配不上他新生代名廚的本事?所以這人不甘心,還要親自去賈母薛姨媽跟前說道說道?

  解小川則無視了張材家的驚訝,與柳眉蹙起的雙眉,很平靜地堅持:「有勞張大娘,代為通秉一聲。」

  他畢竟是男廚,進園子需要回避一二。

  張材家的本來想著,等上頭賞賜下來,往解小川懷裡一送,就讓他卷上傢伙事兒走人,原是不用到老太太跟前去的,倒也便宜。

  可如今……見解小川堅持,而且一副不答應就不肯走的模樣,張材家的無奈之下,只得應下,還是那句:「我只能代你去回。可是上頭肯不肯答應……呵呵!」

  張材家的雖然「呵呵」了一聲,可到後頭來,解小川還是被召去了綴錦樓答話,說是只管在簾子外頭答話就行。

  柳眉有點兒無聊,心想,或許這也是賈母老太太看在薛姨媽的面兒上,才答應了讓解小川去回話的吧。

  她忍不住瞎猜起這解小川到底會向賈母等人說什麼。

  早先的蟹宴,與今兒個的農家土菜料理,柳眉都見識過了,也認為解小川是個很有天賦的廚子。只是兩人對待烹飪一道的理念不同,有些事交流起來就如雞同鴨講,沒有共同語言。

  而且這解小川大約從來不肯向旁人流露半分內心,是那種一悶棍下去也打不出個表情包的。不像柳眉,想笑便笑,難過也能哭,哭笑不得的時候還能在心裡暗暗吐槽。

  不過即便如此,柳眉也認定,這個解小川,確確實實是個厲害的對手。若是讓鴻順樓的尚大廚對上解小川,她也會認為解小川的贏面,至少有六七成。

  正想著,小廚房外頭的忽然響起腳步聲,竟是柳母趕了過來。

  頂著大日頭趕過來的柳母,興奮得臉上直發紅,大聲對柳眉說:「眉兒,老太太傳話要你去領賞呢……這回,老太太出手特別大方,好大一份賞賜。」

  她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柳眉需要自動遮罩掉母親不斷盤算這次的賞賜能給她攢幾成的嫁妝,才能大概聽清楚柳母的描述——

  她竟然贏了?!

  而且這次贏的原因,竟然是解小川前往綴錦樓,當面陳情,自己認的輸。即便是賈母想給薛姨媽面子,也是沒給成,只好又如上回那樣,和了兩把稀泥,多少給瞭解小川一些賞賜算是辛苦費,而將原來給解小川的大禮包轉給了柳眉。

  柳眉吃驚無比。

  對賈母設宴時這等鬧著玩兒的比試,她原是無所謂的。可解小川不一樣,解小川上頭還有主家,他本已勝了,卻又強自出頭認輸,豈不是便落了薛家的面子?

  而且這樣傲性兒的廚子,能做出這等自行認輸的事——打死她也不相信。

  可就算柳眉不相信這是真的,也立即被母親拉著,前往綴錦樓去謝賞。

  到了綴錦樓的時候,賈母等人正在聽劉姥姥說笑話,眾人正聽到好笑之處,大家笑得東倒西合便,顧不上柳眉。於是平兒出來,將賞下來的東西塞到柳眉手裡,沖她點點頭,說:「璉二|奶奶托我轉告,你很好。」說畢,平兒轉頭沖柳母笑笑,悄聲道:「柳嬸兒,你跟我來一下。」

  於是柳母趕緊跟著平兒進去,只留下柳眉一個人傻站在外頭,捧著手裡一大堆賞賜發愣。

  她微微一扭頭,見到解小川正獨自一個,默默立在綴錦樓外頭出神,手上依舊搭著他那條水牛皮的圍裙。

  聽見動靜,解小川抬起頭。兩人目光當即撞在一處,柳眉實在忍不住,開口就問:「為什麼呢?」

  她問的是,你為什麼要認輸呢?

  解小川低下頭,右足的足尖在地面上蹭蹭,冷淡地答道:「走,回去收拾小廚房去。」

  柳眉愕然——這人……是在對她發號施令了?喂,我跟你很熟麼?

  解小川不理她,逕自轉身,往小廚房過去。

  「喂喂,你以為這樣,就算是我欠你人情了?」柳眉趕緊跟上去。

  這事兒,她一定要掰扯清楚,畢竟她也是個有著傲性兒的廚娘。這種不明不白的「勝利」,旁人不要,她也一樣不肯要啊!

  「回小廚房裡再說。」解小川在前頭冒出一句。

  柳眉腳下頓一頓,趕緊跟上去,心裡狠狠地吐槽了一下解小川說話的語氣——好像真跟熟人似的。

  兩人腳下都很快,不一會兒,便來到小廚房跟前。

  早先賈府的僕婦們還在小廚房門口的水井旁邊處理那十隻雞,可如今,用豪闊材料搭配農家土菜的解小川,卻自覺主動地認了輸。

  「這次,你我各自做出來的菜式,原本各有優勢,不分伯仲。」走在前面的解小川忽然停下腳步,背對著柳眉,冒出這麼一句。

  「那你又為什麼……」柳眉張口便想要反問回去。

  可是話才出口,她突然想起了那只蒸餃。

  「而這次,算是我謝謝你。」這時候解小川正轉過身來,看向柳眉。陽光直照在他臉上,令解小川雙眼微微地眯縫起來。

  「不過,這件事,僅此一回。下次我若再與你對敵,自然會全力爭勝。而你,則不會再有任何勝算。」

  柳眉卻完全沒將解小川所下的戰書聽進耳裡去,她也不覺得自己將來有再跟解小川較勁的可能。

  她怔了怔,抬起頭來望著解小川,遲疑著問:「你謝我,就是因為那只餃子?」

  解小川點頭,「是,就因為那只餃子。」

  秋日暖陽耀眼,照在他臉上,絢爛地掩飾了他不經意流露的些許傷感。

  「你解開了一個將我困擾了很久的謎題。」他說。

  作者有話要說:

  柳眉:粽子,粽子……這都端午了,你咋還不出來?

  粽子:哦,我還待在今天晚上作者君的加更裡……另外,我現在還不是粽子。

  *

  嗯的,晚上還有一更,儘量不會太晚的。


第59章 改良版蟹味燒賣

  「我年幼時, 家境優渥, 雖然算不上是錦衣玉食, 可也總算是衣食無憂,頓頓有雞有肉。」

  「後來我家因事被牽連, 父親與叔父下獄, 死在獄中,好生生的一個家,便也散了。那時候我才真正嘗到了窮的滋味。那種一窮二白的滋味,有上頓沒下頓的滋味,那種入口的食物粗礪到, 根本沒法下嚥的滋味……」

  解小川並不回避那耀眼的秋陽,而是微微眯縫著眼, 直面著陽光。

  「所幸,那段窮苦的日子裡,我猶有母親與親姐作伴,將我日常起居, 照料到無微不至。現在回想起來, 那段日子雖苦, 滋味卻是恬淡而甘美……直到後來, 母親因操勞過世, 而姐姐也病入膏肓。」

  「那時我已拜在太白樓師父門下,手藝進境一日千里。姐姐臨終之前,我發誓要好好送她一程,因此我只問她, 最想吃什麼樣的美味……」

  解小川言語平淡,就如說旁人的事一樣,將自己經歷過的那些往事閑閑道來。可柳眉卻是個心腸柔軟的姑娘,能從這等尋常言語裡,體會到那等無限心酸,無限追悔。

  「我那時猶是少年人心性,自以為在飲食烹飪之上,頗有天分,無論姐姐想要什麼樣的美食美點,我等能一一做來……可是姐姐卻只說了一樣,白菜肉餡兒的餃子。」

  「於是我向師父師兄借了錢,買了好些材料,最好的肉,最上等的白菜、黃芽菜,各種各樣,厚背的、薄梗的、嫩菜心、闊菜葉……我只想著給姐姐好生做一頓餃子。豈知餃子做出來,姐姐只嘗了一口,便搖頭不肯再嘗,只說不似記憶中那樣鮮甜。」

  「姐姐過世之後,此事令我終生耿耿於懷。我始終不明白,不就是白菜肉餡兒的餃子麼,材料也好,手法也罷,到底能做出什麼花兒來……」

  說到這裡,解小川歎了一口氣,終於斂下眼簾,閉目片刻,住口不再說話。

  至此,柳眉也終於明白了。

  其實解小川的姐姐,最想吃的那道美味,並不是真的白菜肉餡兒餃子,而是用灰條菜與肉餡兒混在一起包的餃子,吃起來雖然好似還是白菜味兒的,可是卻比新鮮白菜做出來的餃子更覺鮮甜無比。

  無怪乎,世人總說,最美的滋味,永遠都是那個,藏在記憶深處的滋味。

  大約解家姐姐從不知這餃子其實是灰條菜做成的,因此只告訴解小川那是白菜肉餡兒餃子。這個謎題,便困擾瞭解小川多年,直至今日,解小川嘗到了柳眉親手所制的蒸餃。

  ——誤打誤撞地解開了心底的謎題。

  所以解小川才會心甘情願地公開認輸,因為這是他至愛的姐姐,曾經最想念的美味。

  「總之今日,謝謝姑娘指點。」

  解小川突然向柳眉踏上一步,隨即一躬到底。

  柳眉自覺當不得他如此大禮,趕緊偏身讓開。

  豈料解小川起身,又補了一句,「不過今日我也已將你的人情盡數還過,下次相見,你我還是對手。」

  「你廚藝不錯,在女子之中,也算是拔尖的了。不過你眼界有限,又拘泥成法,愛給自己設條條框框,將來的成就麼……你若不愛聽,就當我沒說過。」

  說畢,解小川一抬腳,自己進小廚房去收拾去了。

  柳眉本來還想客氣兩句,表示她這其實也是無心的。

  可聽瞭解小川最後一句話,她差點沒有暴跳——沒想到這人竟是這樣一副油鹽不進的臭脾氣,唯恐欠了旁人的人情不說,最後竟然還敢胡亂點評她的廚藝。

  哼,道不同不相為謀!柳眉氣鼓鼓地轉身進小廚房,自去收拾她自己的那一灘,再也不理會那解小川。

  *

  沒過多久,柳母匆匆趕回了小廚房來。

  「眉兒,老太太點名,說你既然勝了這一回,待會兒點心也照樣由你來操持。」說著,柳母又打量了一番在小廚房裡忙碌的解小川。

  此時已經事過境遷,解小川不再是柳眉的對手,甚至將已經到手的勝利「讓」給了柳眉。這令柳母的目光不免又有些暖味起來。

  可是解小川依舊是那副死樣活氣,將自己的物事都收拾完,問明瞭出園子的路徑,獨自一人就這麼離開了。

  「娘!」柳眉卻很緊張,「今兒老太太她們遊園子,容易累,過不了多久就要傳點心的。上頭有說,咱們該做什麼麼?」

  柳母想想也是,趕緊一點頭,說:「有,二太太親自點了三樣點心:藕粉桂糖糕、松瓤鵝油卷,還有那些各種花樣兒的小面果用奶油炸一炸……」

  柳眉一算,還好,時間還來得及。

  「二太太還說了,昨兒還留下的螃蟹,不要浪費,也做一件點心來。」

  柳眉聽了一想,感情王夫人是在給她挖坑啊!

  原著上確實是記著,賈母請劉姥姥遊園,僕婦們遞上了兩個小捧盒,每盒兩樣點心,正是王夫人點的這四樣:藕粉桂糖糕、松瓤鵝油卷、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還有一樣,是一寸來長的螃蟹餡兒小餃子。

  結果是,賈母嫌膩,哪樣都不喜歡。

  可這些是王夫人欽點的,又不能不做。

  「螃蟹肉昨兒就拆出來的,用薑炒過,香油封著,正好能用。眉兒,咱們按往年的例,包小餃子就好。」

  「螃蟹餡兒的小餃子,會不會太膩了?」柳眉反問母親。

  柳母搖搖頭:「這麼鮮的東西,怎麼會膩?」

  柳眉卻不依:「娘,那鵝油卷,是鵝油發的;小面果兒,是奶油炸的;唯一那桂糖糕還好,可又是甜的。上頭老太太、太太們,中午晌的時候又吃了那麼些……十隻雞配的茄子,大蹄髈軟蹄筋兒,怎麼可能不膩?」

  「……」柳母想了想也是,當即笑道,「我們平素只隨便吃些,有螃蟹這樣的東西根本不會膩。你說,這算不算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了?」

  柳眉絕倒,可是想想,這道理也是一樣,是窮人不覺富人膩。

  「娘,剛才平兒姐姐,是不是傳話,叫您儘量按照老太太的口味做今兒個的點心?」

  柳母一凜,點點頭,說:「是呀!眉兒,那你說,這螃蟹肉,咱們到底用來做什麼點心?」

  不知何時起,柳眉已經成了小廚房的主心骨,菜式點心什麼的,柳母已經能放心地讓柳眉來決定了。

  柳眉在小廚房裡看了一圈材料,當即拍了版,說:「這樣吧,娘,松瓤鵝油卷和小面果兒那兩樣,改不了了,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藕粉桂糖糕裡的用糖減半,幹桂花多用些。至於螃蟹……我們不做餃子了,做蟹味的糯米小燒賣。」

  「娘,早間張大娘提過,今兒晚上會熬甜粥,所以早泡上了江米,我去大廚房討一點兒現成泡好的米來。您先替我看著其他配料。」

  柳眉腳程快,一出門,就拐上了去大廚房的路,順利地從張材家的那裡取來了泡了兩個時辰以上的江米。江米就是糯米,昨兒個在蟹宴上她最後做的那道主食「蟹殼黃」,就是用的江米。這種米泡制之後,很能吸取味道,只需加一小撮兒蟹粉,就令整個「蟹殼黃」鮮美異常。

  同樣是麵點,糯米小燒賣較之小餃子的優勢在與,糯米會平衡蟹肉帶來的油膩感,而且吃在口中沒有油湯,因為糯米會將湯汁盡數吸去。

  柳母卻還在猶豫,「那……做燒賣用不去那麼些蟹肉啊!」

  柳眉笑道:「可是所有拆出來的蟹肉和蟹粉,您都用上等香油封過了,存個十天半月的都沒問題。太太只說不教靡費,可我們又何嘗浪費了這些呢?」

  用薑炒過,用油封過的蟹肉蟹膏蟹黃蟹粉,放在陰涼處,保存個十天半月都沒有問題。這些好東西,只要取一點兒出來,做個蟹粉豆腐,蟹粉扒菜心,甚至什麼都不做,只是配現蒸的白米飯,都能從舌尖一直鮮到胃裡去,又何必今兒一氣兒都做了餃子,油膩膩地不得人歡心呢?

  一旦決定下了點心方子,柳眉便開始動手。這回她全無壓力,又有自己的娘在一旁幫忙,比做午間宴席的時候,輕鬆了不少。

  松瓤鵝油卷與小面果兒那兩樣,柳眉說是不改原方,卻多少還是減了些油的用量,小面果兒更是上屜略蒸,再用奶油炸過,用油既少,也更能保留面果兒原本的花色,炸出來的面果兒香甜鬆軟,色彩鮮豔,不似尋常方法做出來的那般,一味黃澄澄油汪汪的。

  至於藕粉桂糖糕,柳眉原本就給黛玉做過好幾回,現在做起來,更是駕輕就熟,濃郁的桂花香氣蓋過了甜味,若是配上一道清茶,便是秋日最好的一道午後點心了。

  而那些寸許大小的蟹味糯米小燒賣,則更顯得玲瓏可愛。

  燙麵做成的燒賣皮裡,是晶瑩剔透的糯米,飽飽地吸著湯汁,其間偶爾混著小粒小粒的蟹肉。燒賣皮最上端處被褶成石榴花型,不封口,露出裡面一粒一粒的糯米,正上頭點著一點紅亮的蟹黃。上鍋蒸熟之後,米香混著蟹肉香味四溢開來,柳眉揭開蒸籠,只見裡面的一枚一枚的燒賣,直如小小的玉石榴一般。

  「成了!」

  正巧這時候張材家的過來催促,柳眉趕緊與柳母一起將點心都裝在捧盒裡。她想想又不大放心,另取了一個捧盒,快手快腳地切了個果盤,也一起裝了,與那四樣點心一起,托張材家的送到園中去。

  她希望這些,能夠稍稍抵過中午飲宴的油膩,讓賈府眾人能覺出點兒小清新出來。

  三個捧盒送出去,柳眉才有功夫稍稍歇下來片刻。她終於覺出些疲累,便找了個小杌子自坐了,倒了一茶缸子的釅茶,一口氣給自己灌了下去——

  好爽!

  柳眉舒服地歎了口氣,心想,這若是要落在那位大觀園裡修行的妙玉真人眼裡,這也算是牛飲了吧!

  也是可巧,沒過多久,竟是雪雁來尋柳眉,說是黛玉在櫳翠庵,想請她過去一趟。

  作者有話要說:

  柳眉:粽子,粽子,粽子節都快過了,你這到底在哪裡?

  糯米燒賣:親愛的小眉眉,我將蓑衣換下,穿了件白袍,你就不認識我了嗎?

  柳眉:……

  *

  P.S. 今天算是咸党福利吧,明天爭取寫個甜党福利出來。


第60章 五年前收的梅花雪

  雪雁帶著柳眉, 很小心地繞過了櫳翠庵的東禪堂。

  柳眉見東禪堂外頭候著好些丫鬟媳婦子, 便知此刻賈母一定帶著劉姥姥在妙玉這兒喝茶。

  雪雁則沖柳眉使個眼色, 來到另一側的耳房裡。柳眉只見黛玉與寶釵兩個,一個坐在榻上, 一個坐在蒲團上。一名穿著水田衣, 代發修行的女尼,正背對著風爐烹茶。

  「林姑娘尋我來,這是要……?」柳眉大概能猜出黛玉命她到此的緣故,只故作不知。

  黛玉正坐在櫳翠庵裡日常用來打坐的小蒲團上,沖柳眉笑了笑。倒是旁邊的寶釵開了口:「眉兒……」

  柳眉就有點警惕:寶玉黛玉都叫她「眉兒」, 她並不覺得什麼,可是寶姐姐一叫, 她就會莫名其妙地覺得緊張——這是要鬧哪樣?

  只聽寶釵笑著往下說,「妙玉這裡,烹著絕妙的好茶;閑來顰兒又說起,說你做得絕妙的美點, 我便想著勞動你, 做一道點心, 來配妙玉的茶。不知你可有這功夫?」

  寶釵正說著話, 寶玉這個無事忙拍著手進來, 大聲贊好,說:「你們吃體己茶,怎麼能不配上眉兒做的點心?」

  黛玉卻稍許有些歉意,說:「眉兒, 你若是還有事忙,就不必顧我們這些人了。」

  柳眉笑笑,說:「林姑娘,我沒事,不忙的。只是這點心制起來多少要耗些辰光,姑娘可等得?」

  她這麼一說,裡面那位代發修行的女尼,也就是妙玉,抬起身子,轉頭來望著柳眉,輕輕地道:「沒什麼等不得的。總要先招呼到外頭的人,回頭才能顧得上這裡。」

  柳眉聽著愕然:沒想到,妙玉現在在這裡烹茶,卻是為了外頭賈母劉姥姥等人準備的。

  這位住在大觀園裡的世外高人,看著好像遠離塵世,是個「檻外人」,實則卻需要招呼賈母和賈母的客人,要牢牢記住賈母的口味,清楚地知道賈母不喝「六安茶」,適時地給這位老封君奉上「老君眉」。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

  這時候柳眉想想,妙玉這樣的女子,雖然出身官家,可落到這般田地,甚至還不如她們這樣靠著手藝與勤奮,努力掙口飯吃的普通勞動人民。

  她抬眼打量妙玉,妙玉卻也在打量著她。見她周身收拾得乾淨整齊,妙玉似乎舒了一口氣,這才放心讓她去做茶點。

  「你去吧!切記用來做東西的食器工具,都要用滾水燙過,點心的材料裡,只能用素油,那些葷腥之物,是斷斷沾不得的。」妙玉開口,發出指示。

  柳眉心內便有些不服,這妙玉,果然好像還是保留了官家小姐的日常習氣,發號施令起來,一點兒都不含糊。

  想她柳眉,做任何料理,無論是菜式還是點心,食器工具的潔淨都是第一要務。平時她在開工之前,就會將所有要用的東西都用滾水燙過消毒。至於葷油什麼的,她也一定會尊重食用者的飲食習慣和身體條件。

  只不過妙玉給這樣的指示,就好似是格外不信任她,在質疑她是否具備廚師的基本職業道德一樣。

  柳眉本來已經想要開口回絕,可是看在黛玉也在這裡的份兒上,她終於還是點了頭,「是,知道了。」

  說畢,她轉身就走,一口氣走回小廚房。在大日頭底下,她走得額頭見汗,渾身熱乎乎的,這才覺得心裡舒服了些。

  她取了帕子,將額上的汗水都拭乾淨,再去檢查小廚房裡合適的材料。

  「其實剛才做的那道藕粉桂糖糕滿適合的。」柳眉嘟噥——只不過那道糕點與其它鵝油卷啦,蟹味燒賣啦混在一起,算是沾染了葷腥,拿去櫳翠庵裡用,不合適!

  那她就只能重新做一道了。

  柳眉在小廚房裡翻了翻,翻出了一樣好東西——前幾天沁芳閘那頭開水道,因此打了好些老菱上來。柳母便討了些拿到小廚房,一起都蒸熟了晾乾,細細地磨成粉,做成一袋子菱粉。

  這菱粉,其實與藕粉相似,但勝在各有各的香味。而且菱粉還有一樣好處:不似新鮮菱角那樣寒涼,卻另有補脾胃的功效,很適合黛玉。

  想到就動手做!柳眉二話不說,開始動手,量了菱粉出來。除了一份菱粉,做這菱粉糕,還需江米粉兩份——可巧小廚房還有泡好的江米,柳眉磨起米粉來並不費事,三下兩下做好,將江米粉與菱粉混在一處。她又去取了上好的雪花洋糖,試過甜度之後,便用模子印了形狀出來,然後上鍋蒸。

  等到這菱粉糕全部做好,從模子裡扣出來,日頭已經開始西斜。柳眉算算辰光,覺得黛玉她們已經在櫳翠庵待了不少時候,而賈母她們大約也已經從庵裡出來了。

  為免黛玉她們著急,柳眉趕緊將糕點裝在食盒裡,拎上食盒便往櫳翠庵過去。

  秋老虎,這時候的大日頭,雖說快到傍晚了,可還是挺毒。等到柳眉趕到櫳翠庵,除了額上沁出薄薄一層細汗之外,也覺口乾舌燥。

  她自從做完點心,灌了自己一杯釅茶之後,就滴水未進。這種天氣下頭,柳眉確實蠻渴的。

  進了妙玉的耳房,柳眉便見到寶釵等人依舊在妙玉這裡坐著。外頭有道婆進來,收了外頭用過的茶杯正要送進來。

  只聽妙玉忙道:「成窯的杯子擱在外頭,不要拿進來。」

  柳眉聽了,心裡隱約知道,妙玉這是嫌棄劉姥姥用過的茶杯,即便是成窯的好東西,她也不要了打算扔掉。

  偏巧這時候,黛玉見到柳眉額上沁著汗,拎著食盒,小臉紅撲撲地進來,偏生嘴唇已經幹得快要裂開了。

  黛玉也沒多想,順手就將手中的一隻點犀喬塞給了柳眉,裡面正是适才妙玉給她斟上的一杯茶,滿滿的還未動過。

  柳眉也沒有多想,接過茶,一口氣盡灌了下去,待將那茶盅飲了個底朝天,柳眉這才終於爽了,解了她忍了好久的焦渴。這時候,她才注意到,對面的妙玉,徹底變了臉色。

  而黛玉有些緊張地望著妙玉,寶玉與寶釵在一旁,看看柳眉,又看看妙玉,臉上的表情都是——好尷尬啊。

  柳眉登時知道,自己大約是犯了妙玉的大忌諱。

  妙玉的大忌諱,一來不外乎是嫌棄勤勞質樸的勞動人民,外頭劉姥姥喝過一口茶的成窯五彩杯,就要扔掉;二來是附庸風雅,喝茶格外地講究,喝一杯說是品茶,兩杯則是解渴的蠢物,若是喝她三杯茶,便是飲牛飲馬了。

  再者,妙玉還說過,劉姥姥那只成窯五彩杯,是她沒有用過的,所以送了給人也無妨。若是她使過的,哪怕是砸了,也決計不給人的。

  可剛剛黛玉塞給柳眉的這一隻點犀喬,價值又豈是一隻成窯茶盅能敵的過的——柳眉壞壞地心想,這杯茶被自己喝了,妙玉就算是想要砸茶盅,恐怕也會很肉疼的吧!

  妙玉大約也是這麼想的。

  柳眉在妙玉對面,正正地看見她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哎呀!」柳眉突然帶著誇張的語氣讚歎了一句,她玩心大起,決定治一治妙玉愛擺闊裝風雅的毛病。

  「原來這是五年前的梅花雪,難怪能有這個味道!」柳眉望著手中被她一口氣飲盡的點犀喬,嘖嘖地讚歎了兩聲,說:「沏成的茶水,果然輕浮無比。」

  這一句,果然將妙玉給震住了,直愣愣地看著柳眉。

  旁邊寶釵聽了疑惑,也嘗了一口,問:「這是五年的梅花雪?難道不是舊年蠲的雨水嗎?」

  黛玉不曾飲那一盞茶,就直接遞給了柳眉。此刻她只睜著一對明淨的眼睛,望著柳眉與寶釵,並不說話。

  於是乎,妙玉扭過頭去,盯著寶釵:「你這麼個人,竟也是個大俗人,連水都吃不出來。」

  寶釵涵養甚好,也不反駁,只望著妙玉繼微續笑著,仿佛在說:「我確實是嘗不出來,又怎樣?」

  而妙玉又轉過頭來,帶著一臉的讚歎望著柳眉,說:「這位姑娘真真是好口味,竟品得出這是我五年在玄墓蟠香寺住的時候,收起來那梅花花瓣上的雪。我總共只得了一甕,捨不得吃,今年夏天才開了,今天這是第二回吃,就叫姑娘給認出來了。」

  柳眉心想,那當然,我是劇透黨麼!

  寶玉聽了,連忙拍手贊柳眉,「眉兒好本事!妙仙,千萬莫要小看了這位柳姑娘,這位是我們園子裡有名的廚神,最細微的味道也能辨得出來。」

  這下子妙玉對柳眉肅然起敬,再也不計較柳眉用了她的點犀喬這碼事兒了。

  「敢問姑娘,可有什麼水,用來烹茶,是比這梅花雪更好的?」妙玉誠心請教。

  「額——」柳眉沒想到自己下的套兒卻將自己給套了進去,想了想,終於說:「妙師父,請容我多說一句,佛說,『世法平等』,在這個世間,人亦平等,水亦平等。無論是梅花雪化成的水,還是舊年蠲的雨水,亦或是再尋常不過的井水,原都一樣,要看烹茶的人是否真誠。」

  她這話說得神乎其神,卻叫妙玉給聽住了。

  「人亦平等,水亦平等……姑娘妙解!」剛才還狠狠地嫌棄過一把劉姥姥的妙玉,這時候竟然深思起來。

  寶玉在一旁興高采烈地拍手,「世法平等」本是他早先說過的一句話,此刻聽見柳眉用在這裡,寶二爺表示,很好很精闢。

  獨寶釵望著柳眉,並不說話,卻眉頭微皺。

  「對了,菱粉糕!」柳眉這時候也感覺到,再裝下去估計要露餡兒了,趕緊一回身,將食盒裡盛著的菱粉糕取了出來。

  「這是菱粉糕?」寶玉伸手,取了一塊糕,送到口中,細細地品了品,奇道:「咦,不止是菱粉的味道?」

  寶釵見寶玉這麼說,便問:「什麼味道?桂花?杏仁?棗泥?……都不是?」

  寶玉坐在寶釵對面,一直在搖頭,最後總結道:「是一股子清香,特別清爽甘冽,總覺得……好像平時不是用來的做糕點的東西……好像也不是用來吃的。」

  寶釵聽得好奇,便伸出手,取了一小塊糕,放入口中,慢慢地嚼著,也覺渾不可解,抬頭看向柳眉。

  柳眉正站在那裡微笑著自我膨脹——此刻她心裡正暗暗地在想,這個可是秘方兒,看你們誰能猜得出來。

  倒是黛玉伸手,取了一塊糕,放在鼻端細細地聞了聞,說:「倒像是三姑娘那秋爽齋裡,放著的那幾隻佛手的香氣。」

  柳眉當即笑著點頭,「還是林姑娘靈秀!一辨就辨出來了。」

  如今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柳眉曾經動念,想要給她做出來的菱粉糕加一點清爽的香氣。菱粉原本就是香的,只是那香味卻渾厚而不明顯;其實也可以加桂花,只不過早先那道藕粉桂糖糕也是加桂花的,一天之內,做兩味同樣香氣的糕點,不是柳眉喜歡的烹飪之道。

  「佛手……你用它做在這糕裡了?」寶釵還是覺得無法理解。佛手不是用來食用的,要麼入藥,要麼就是擺著賞玩。所以寶釵即使想到了,也沒往這上頭猜。

  柳眉搖搖頭,「不是,只是借了它的一點點香氣。」

  當時她在小廚房做這菱粉糕的時候,另外取了一隻蒸屜,在裡頭放了一隻佛手,上汽蒸一會兒,等到蒸汽盛滿蒸屜的時候,再將整個蒸屜取下來,放在旁邊冷卻,冷凝出來的水,自然就帶了佛手的香氣。

  她將這些水加在菱粉糕裡,菱粉糕便就此多了一點點酸甜的佛手香氣,令菱粉原本並不明顯的味道似乎也濃郁起來。

  妙玉這時候已經不敢再小覷柳眉了,另取了一隻茶盅出來遞給黛玉,給寶玉、釵、黛,外加柳眉,每個人都斟了一小杯茶。眾人配著茶吃起菱粉糕,都覺很贊。

  一時釵黛寶玉飲過茶,一起向妙玉告辭。

  柳眉見妙玉小心翼翼地將她用過的那只點犀喬收了起來,她心裡笑得打跌,面上卻只能屏著,忍得很辛苦。她倒有心告訴妙玉,她其實並不真是什麼大雅不俗之人,也不是當真嘗出了五年前梅花雪的味道,只是有個姓曹的男人劇透了而已——可又擔心這話說出去令妙玉三觀崩塌,不可收拾,只能努力忍住。

  *

  待到出了櫳翠庵山門,柳眉向寶玉釵黛等人道別,自己提著一隻小食盒回小廚房去。

  這是太過漫長的一天,柳眉以為這時候她總算能好好歇歇了。

  可還未到小廚房,柳眉正見著芳官等十二官連袂而來。十二官見著柳眉,紛紛熱情地打招呼:「柳家小六!」「小眉兒!」

  柳眉到這紅樓世界裡這麼久,也就這幾個官喜歡叫自己的排行——不過這也不奇怪,只因這幾個官都和柳五兒交好,順序下來,她確實是小六。

  「眉兒,」芳官最熱情,當先笑道:「聽說今兒上頭賞下來的四樣點心是你做的?我們都嘗到了,真真沒的話說!我還和齡官說,誰將來能娶你做媳婦兒,那可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柳眉聽說,便知道今兒做的四式點心,賈母等人用過之後,便將剩下的都賞了給在藕香榭唱戲的十二官。十二官試了,自然都覺得好。可也不知哪個嘴快的將她做了這些點心的事兒給宣揚了出去,這下她的能耐在這大觀園裡是無論如何也藏不住掖不住了——

  不過她也沒打算藏著與掖著。

  說到這裡,芳官身旁的齡官也笑道:「是呀,柳嬸兒今兒可高興了,看那架勢,可是得好生喝上幾盅才肯作罷的。」

  柳眉聽到這裡,立即就想起了當初柳母入主小廚房的時候,借著酒勁與自己「推心置腹」的情形。

  一想到這裡,柳眉隱隱地覺得有點兒不妙——

  因為沒有系統的時時提醒,她已經把自己升級路線「待定」的事兒,給忘在腦後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還是這樣,不立flag了,但是晚上應該還是會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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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香餑餑的煩惱

  柳眉循著十二個官的指點, 尋到了柳母。

  柳母正在園子外頭一間屋子裡與好幾人一道飲酒。這間屋子位於榮禧堂後頭, 大廚房旁邊, 原本是府裡頭僕婦們上夜時候用的屋子。

  柳眉環視屋內,見陪著柳母飲酒的婦人們她大多認識, 應該都是在府內領著差事的, 也都與母親交好。其中更有兩人是她柳家特別近的親眷,一個是照顧著柳五兒的張家舅母,還有一個,則是柳母的親妹妹,柳眉的姨媽, 陳張氏。

  柳眉一進屋,柳母還未如何, 旁邊的婦人都笑著與柳眉打招呼。更有些人向柳眉擠眉弄眼,神態格外暖味。柳眉那位陳家姨媽,更是格外熱情,上來就握了柳眉的手, 將她一路牽到桌邊來。

  這時候, 柳母已經喝了不少, 臉上紅通通的, 說話聲音也比平時更高些。

  「眉兒, 你這麼出息,娘……娘真是高興啊!」

  說著,柳母就伸衣袖去抹自己眼角。旁邊的婦人們紛紛也一疊聲地贊起柳眉,也勸著柳母, 「柳家嫂子,這是好事,你瞧你,在孩子面前,也跟個孩子似的。」

  柳眉的姨媽平時見柳眉的機會少,這時候拉起柳眉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笑著說:「這孩子,也就這麼幾個月沒見,已經出落得這樣水靈。你放心吧……」

  柳眉最怕這般年紀的七大姨八大姑對她說「放心吧」三個字。果不其然,陳家姨媽接下去就說:「姨媽已經答應了你娘,肯定給你尋摸一門好親事。」

  原本坐在陳家姨媽身邊的張家舅母聽了這話,臉上立現尷尬,閉著口不敢說話。

  只聽陳家姨媽繼續往下說:「住後街街口那家的錢家,眉兒聽說過不?錢家那兩口子都在府裡做帳房,哥兒則在東府做門房。那哥兒,不是姨媽誇外人,當真是一表人才……」

  柳眉聽了,她那對秀麗的柳葉眉立即一挑——小圓臉、綠豆眼,這叫一表人才?

  柳眉對陳家姨媽做媒的基本水準有了深刻而清醒的認知。

  張家舅母見了柳眉的神情,立刻想起上回柳眉發誓,「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也不嫁錢槐」的事兒,趕緊從旁去拉小姑子,免得惹惱了柳眉,當著這麼多人,說出更不能入耳的話來。

  可是陳家姨媽做媒正在興頭上,哪裡還顧得上這些。

  「喏,這位就是你錢家嬸子的妹妹,王家嬸子,聽說了今兒府裡的事兒,特地過來看看你。」

  圓桌對面,確實是坐著一名穿金戴銀的婦人,看著相貌確實有點兒像趙姨娘,此刻正遠遠地望著柳眉,見柳眉眼光掃來,便沖她笑著點點頭。

  這大約就是傳說中的「聞風而動」,一聽說柳眉今兒在園子裡出了風頭,老太太、太太那頭得了賞賜,錢家立即又對柳眉表示出極大的興趣。

  柳眉不動聲色。

  上回她當著錢槐的面把話說絕,惹了趙姨娘第二天就上門打罵。她這次學乖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並不打算再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各位大娘嬸子,我娘多喝了幾盅,我帶她先回去醒醒酒,一會兒小廚房那頭還有差事。各位慢聊啊!」

  在抵擋這些各色各樣做媒的和看熱鬧的人之前,她打算先搞定一個關鍵人物——自己這位娘。

  「沒……眉兒,娘沒喝高,娘今兒心裡高興!」柳母果然喝得有點兒高,「小廚房那頭的差事,我拜託了你張大娘,她大廚房那裡會照應著。」

  「哦?真的麼?」柳眉故作驚訝地問,「那我怎麼剛才看見璉二奶奶那裡的平兒姐姐過來小廚房,轉了一圈又走了?」

  柳母聽見「平兒」二字,酒立即醒了醒,站起身說:「若是這樣,怕是奶奶那裡真的有事。」

  旁邊人聽說是鳳姐的人來尋柳母,也不敢攔阻,紛紛告辭。陳家姨媽也沒忘了提醒柳母,「姐姐,錢家槐哥兒的事兒,回頭咱們繼續說啊!」

  柳眉忍不住回頭,瞪了陳家姨媽一眼,那陳張氏在後頭見了,卻笑了一聲:「眉兒還小,瞧這面嫩的。你放心吧,都包在姨媽身上。」

  柳眉深知這位姨媽好酒,貪圖小利,還喜歡賭錢,滿心不願自己母親與這位姨媽交往過頻,這時候趕緊拉著柳母快步離開,往大觀園裡去。

  到了小廚房,柳眉照例給柳母煮了一碗酸酸的醒酒湯,又倒了一杯水,都遞到柳母跟前。

  她怕母親著急,趕緊拖了一條小板凳,坐在母親對面,想要向她坦白,自己說了謊把母親給騙進了園子。

  豈知柳母坐在柳眉對面,飲了一口酸湯子,抬起頭瞥了柳眉一眼,說:「眉兒,平姑娘,其實……沒來過吧!」

  柳眉一下子尷尬了。

  豈料柳母眼中帶著愛憐的目光,望著柳眉:「你心裡不喜歡那錢家哥兒,我這個做娘的,又怎麼會不知道?」

  柳眉心頭驚訝:母親竟知道這事兒了?

  無論是上次決絕地當面拒絕錢槐,還是上回趙姨娘見面就撕,柳眉都沒有告訴柳母,甚至在母親面前一點兒異樣都沒顯出來。而柳母也沒什麼反應,所以柳眉總以為自己成功地將母親瞞住了。

  可是現在看起來,柳母心裡門兒清,只是沒有當著柳眉的面戳破而已。

  柳眉聽見母親這樣溫情地說話,忍不住臉上微熱,不知該怎麼回答。

  只聽柳母柔和地說:「錢家那哥兒,確實不必,一下子就答應了。」

  柳眉:咦,自己這位娘,這是……心裡轉過來了?

  「我看今天那解小哥,人也挺不錯。到手的賞賜都可以不要,要讓給你。你要是喜歡,娘也可以幫你想辦法……」

  柳眉坐在小凳子上,身體一晃,險些就此摔在地上,摔個屁股蹲兒。

  我的娘唉!身為一個有一技之長的女孩子,這世間……並不是只有嫁人這一條出路啊!

  「娘,我不想嫁人!」柳眉很耿直,尤其是對柳母這樣,能夠坦露心跡的親人,她不想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

  「瞎說,女孩子家家的,怎麼可以不嫁人?」柳母與柳眉……觀念不同,無法溝通。

  「女孩兒花期短,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你看你姐,蹉跎至今,娘都在頭疼,拿她沒辦法……」也不知是不是喝酒之後上頭,柳母扶著額頭,當真覺得頭疼無比。

  柳眉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姐姐五兒,芳齡不過十六出頭,就被母親釘上了「大齡未婚女青年」的標籤。她心裡不得不無奈地感歎,這個世界,對女子,尤其是她們這樣身份的女孩兒家,實在是hard模式啊!

  她突然想到了什麼,湊到柳母身邊,悄咪咪地問:「娘,您說,我既然已經這麼能耐了,是不是能想法子,到外頭酒樓裡去當差,多賺點錢補貼家用也是好的!」

  柳母大約被她這話雷到了,睜大了眼睛望著柳眉,「眉兒說什麼呢?你一個女孩子家家,到外頭酒樓裡去當差,整天與那些大男人混在一處,以後還怎麼嫁人?!」

  ——依舊是觀念不同,無法溝通。

  「再說了,你是家生子兒,若是主家不發慈悲放你出去,你是不可能有機會出去當差的……別想了,府裡的主子不會肯的。」

  「連自己贖身都不可以嗎?」柳眉對這其中的彎彎繞實在是不大瞭解。

  「眉兒,你是家生丫鬟啊……不是外頭買來的。」柳母大約覺得自家閨女智商感人,因此仿佛看著一個怪人一樣看著柳眉,「你要真想出府去,你就該嫁今兒那解家哥兒啊!娘悄悄向張大娘打聽過,他應該是良籍。你要是打定主意嫁他,回頭娘就去老太太、太太跟前,挨個兒磕一圈頭,為你求恩典,求上頭將你放出去。」

  柳眉「哦」了一聲,她終於有些明白了。

  此前她一直沒有深入地考慮過自己的前途問題——畢竟,到這個世界來遊歷一遭,對她而言,只是完成任務而已。一旦任務達成,她就可以回到原先自己身處的世界裡。她根本就沒想過要把自己的終身放在這個世界裡解決。

  可是如今她的升級路徑出現了分歧:系統當時曾經提示過她,如果她選擇嫁錢槐,以後就是管事娘子;如果她說服父母,不嫁錢槐,以後就能成為高級廚娘。可是如今聽柳母說起,她想要成為一枚高級廚娘,似乎也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

  升級路漫漫,她何時才能吃遍紅樓啊!——系統啊系統,你倒是給個准信呀!

  柳眉嘗試在自己的意識裡呼叫系統,可是,一如這大半個月來的靜默,系統沒有給她絲毫的回應。

  「別,娘,您可別想歪,我對那解小川,真的沒有半點意思!」柳眉剛才只顧自己出神,醒過神來,這才留意到柳母正帶著「別樣」的眼神望著她。「我絕對不嫁解小川,也絕對不嫁那錢槐!」

  「隨你!」柳母歎了口氣,「小六既這麼倔,娘只好先操心五兒。」

  柳眉聽母親這麼說,暗暗地舒了一口氣——五兒既是個老大難,柳母估計能操心一陣子的。

  豈料柳母卻突然沖自家閨女一笑,說:「誰讓我們眉兒眼下是個香餑餑呢?這種時候,自然不能這麼快就答應旁人。」

  柳眉登時覺得腦後無數黑線下來,原來自己娘竟然是打的這麼個主意。柳眉頓時感覺自己好像就是一枚待價而沽的貨物,脖子上掛著「價高者得」的標籤。

  ——三觀不同,溝通起來真累啊!

  「眉兒,眉兒!」

  小廚房門口,林小紅正從門外探進身子,笑嘻嘻地望著柳眉,「我們奶奶有句話,托我傳給你。」

  柳眉「唉」地應了一聲,又將解酒湯往母親面前推了推,隨即出門來尋小紅說話。

  「我說,香餑餑……」林小紅繃著臉,可剛冒出這三個字,已經自己彎下腰去,笑得不成。

  柳眉黑著臉,任她嘲笑,最後實在不成了,柳眉才說:「芸二爺回來了對吧!你才嘚瑟成這樣?」

  小紅聽見賈芸的名字,終於不笑了,伸手攏了攏耳邊的散發,順便掩飾一下自己臉上浮起的紅雲。

  柳眉見林小紅今兒穿著的衣裳、戴著的首飾和花兒,就知道這個朋友有情況。一試之下,見果然如此,她見朋友終身有托,心底自然為她暗暗感到高興。

  「對了,我們奶奶讓我來傳一句話。」林小紅想起使命,不敢再隨便說笑。

  「奶奶說,她最近養胎,所以府裡有些小事可能顧不上,讓你不要心急,在這小廚房再待上一陣。她定會將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得妥妥當當的,定會讓你有施展拳腳的地方。」

  柳眉暗想:不知這鳳姐口中那「施展拳腳的地方」,是不是就是她下一級該升的「高級廚娘」了。

  林小紅說到這裡,略微猶豫片刻,又補充道:「不過奶奶也吩咐了,要你不要被旁人好言好語地就給哄了去……」

  柳眉聽到這裡,就不懂了,抬眼去看小紅。小紅也尷尬地笑笑,搖搖手,表示自己其實也不知道詳情。

  「……她說你回頭自會知道。她還說,你若真被旁人哄了去,回頭有的你後悔的!」

  林小紅將話說完,柳眉心中已經轉過無數個念頭。

  這是鳳姐特為命小紅出面,來安她的心的吧!

  可是鳳姐口中所說的「旁人」,又到底是什麼人呢?

  「你們奶奶……將來究竟有什麼計畫?」柳眉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林小紅這位信使。

  她心裡有很多很多的謎題,等待著鳳姐的解答,可偏偏又無法直接交流,每每要依靠林小紅上傳下達。

  柳眉想知道,鳳姐借她之手行事,究竟想達到什麼目的;上回安排北靜太妃見到黛玉,後來卻沒了下文,鳳姐究竟是怎麼想的;如今鳳姐懷上了身子,又是否能改變她那「一從二令三人木」的命運……還有,她到底知不知道這世界有自我修復功能的事兒。

  只是這些,都無法與林小紅明說。

  小紅驚奇地問了一句:「我們奶奶?將來的計畫?」

  她不知柳眉心中所想,思索了片刻,就笑著回答:「奶奶當然是要好好養胎。這次要是能養個哥兒下來,我們就都放心了。對了,再過幾天,就是我們奶奶的生辰,那時候璉二爺也就從平安州回來了。今兒老太太發話了,說雙喜臨門,奶奶生辰那天,肯定大家要好好樂一樂的。眉兒,回頭沒准又要來麻煩你和柳嬸兒……」

  柳眉聽了,忍不住微微吸了一口氣:鳳姐的生辰啊……

  「還有……還有就是奶奶盤算著,要將鴻順樓的生意再做做好,多賺點兒錢,置辦點兒地,待府裡這段銀錢不就手的時日熬過去……」林小紅不愧是代鳳姐出面,在外走動的人,對於鳳姐在外的行事,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好了,眉兒,奶奶托我帶的話,我都帶到了。我信我們奶奶,你聽她的話,她也是絕對不會虧待你的!」小紅似乎對鳳姐格外有信心。

  「你自去忙吧!不過,你今兒做的蟹味燒賣我也嘗到了一個,真的好吃,比我這輩子吃到過的燒賣都好吃!」小紅送給朋友一個真誠的微笑,隨即轉身告辭。

  柳眉站在小廚房外發了一會怔,才回到廚房裡,正見到她那位閑不下來的母親大人又在小廚房裡收拾,將此前她與解小川用掉的材料,分別按照種類與數量,一一畫成簡筆劃,記在她的帳簿上。

  不多時小廚房外頭又來了人,柳眉一瞅,見是個有點兒臉生的僕婦,手中提著燈,立在門口。

  這時候,外頭的天已經全黑了。

  「柳姑娘?」

  柳眉點點頭,「您是?」

  「我們姑娘想請柳姑娘過去說說話!」

  「恕我眼拙,您是,三姑娘那裡的?」柳眉認不出來人,只記得在秋爽齋做鱸魚羹那一回,依稀見過一回這婆子手中提的燈。

  來人笑笑道:「就在園子裡,過去沒幾步路。」

  柳母在裡頭聽見了,也說:「是三姑娘那頭吧,離這裡確實是近的。」

  柳眉聽母親也這麼說,便點頭應了,隨著那婆子出去。

  婆子手中提著燈,在前頭引著路。柳眉隨在她身後,過了一座折帶朱欄的板橋,遠遠地望見一處院落,在夜色中黑沉沉地壓在小丘上。

  待走到近前,柳眉才借著婆子手中的燈光,看見了院門上高掛著匾額,上書三個大字:「蘅蕪苑」。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沒什麼好吃的,明天會有。明天爭取寫一寫上次評論有位親問到過的,野雞崽子湯。


第62章 突然送上門的自由

  柳眉隨著那提燈的婆子緩步進院, 徑直來到薛寶釵的屋子。

  一路上, 柳眉鼻端能聞到異香撲鼻, 可一進寶釵屋內,卻覺得猶如進了雪洞一般, 四白到底的粉牆, 傢俱也少,裝飾得也十分樸素。唯獨案上擺了個哥窯金鉤鐵線的花瓶,瓶內插了幾朵碩大的金線菊——偏這名貴至極的古董,擺在這樣的屋子裡,卻顯得十分違和。

  柳眉扁扁嘴, 心中自然免不了吐槽:那麼多錢的蟹宴都擺了,自己的屋子卻收拾成這樣。看來這寶姑娘, 只是人前愛炫富而已。不過她卻忘了,寶釵蟹宴上那花錢的大頭——螃蟹,是薛家自己產業送上來的,在寶釵眼裡看來, 估計算不得什麼錢。

  屋子的主人寶釵, 此刻正獨自一人, 安靜地坐在榻上做著針線, 見到柳眉進來, 她並沒有馬上開口。直到柳眉站定了,向寶釵問過好,並且直直地站著等寶釵發話,這位寶姑娘才緩緩地開口。

  「眉兒——」

  柳眉一聽她這麼稱呼, 心裡就隱隱約約地有些發慌。

  寶姐姐絕對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兒,可如今竟然在入夜之後將她邀至蘅蕪苑來,可知是有要事相商。

  此刻,柳眉見到寶釵在燈下沖自己抬起頭來,心頭突然一震,想起早先小紅的話:此前鳳姐叫小紅帶話,要她稍安勿躁,不要為旁人籠絡了去,這個旁人,不會就是眼前這位,薛寶釵薛大姑娘吧!

  「你很好!」

  寶釵開口便贊了一句。她保養得當,面上那雪玉一樣的肌膚,在燈下幾乎能透出光來。

  「寶姑娘謬贊了,柳眉實實是,不敢當!」柳眉猜不透寶釵想說什麼,便乾脆裝傻。

  「我想要你幫我!」寶釵不說旁的虛的,而是單刀直入。

  「寶姑娘,您請直說,柳眉有哪裡可以幫到您的地方。」柳眉的話聽起來很好聽,可是她卻啥也沒答應。

  柳眉這點小心思寶釵自然聽得出來,微抬唇角,笑笑。

  「其實我原也沒有想到,你的廚藝,竟能與解小川旗鼓相當。」寶釵淡笑道,「而且,你竟能讓解小川那樣性子的人開口為你說話,你的菜式與廚技,定然都有過人之處。」

  柳眉聽寶釵直呼解小川的名字,微微一怔,抬起頭,睜大了眼,似乎想到了什麼。

  她原本只是以為這次的蟹宴,本是湘雲臨時起意,想要開個詩社做個東道,寶釵自告奮勇幫忙而已。而解小川,則是薛姨媽想要試試他手藝的緣故,才會出現在賈府,出現在大觀園小廚房。

  可如今,按照寶釵的提法——這解小川,竟完全是聽寶釵之命行事的?

  這一點聽起來很無厘頭,可柳眉細細想來,卻又覺得是說得通的。

  整個蟹宴的過程之中,薛姨媽對待輸贏的態度一直非常無所謂,倒是王夫人顯得更加上心一些。這恐怕是因為,王夫人在扶持寶釵,更希望寶釵能通過這次蟹宴出人頭地的緣故。

  當日在蟹宴上,因為柳眉的使詐,解小川做出來那麼多的大菜都被擠得沒有露臉的機會——可這不能不考慮到,那時候寶釵去做菊花詩了,不在蟹宴現場。

  至於第二天農家菜的比拼,柳眉一直在廚房忙碌,沒有見證全部過程,可她僅憑想像便能猜到,薛家一直參與其中,這背後的推手,想來應是寶釵。

  這會兒,柳眉又覺得天雷滾滾了。

  一瞬之間,她已經想到了無數可能——寶釵究竟是紅樓本土的,還是重生的,還是穿越的?

  而這會兒她最氣的,就是本該在她身邊,隨時為她排憂解難回答問題提供諮詢的系統,這會兒竟然不知跑到哪裡去升級下載補丁去了。

  「不錯!」寶釵似乎猜到了柳眉的些許想法,很嚴肅地點了點頭。

  「薛家的皇商產業,近幾年來,也只是看著光鮮而已。裡子已經越虧越虛,難以維持。如此這般下去,最終便只能寅吃卯糧,一旦有什麼變故,便是大敗虧輸的局面。」

  柳眉聽寶釵說這番話,心裡難免鬱悶:四大家族,這麼多男丁,為啥看出問題本質的,永遠都是眼前的這群女子?

  不過,柳眉翻過來又想,曹公這本奇書,原本就是為了這些裙釵而寫。身為一個小丫鬟,她又始終在這女子占絕大多數的大觀園裡打轉,看見聽見的,都是這些女子說話行事,這也並不出奇。

  「為了撐住薛家的生意,我只能想些辦法,另闢蹊徑,做些本錢不須太大,但是又比較安穩的生意。」寶釵聽柳眉用心在聽,忍不住覺得孺子可教,便繼續往下說:「在這上頭,璉二嫂子的確是給了我很多想法。」

  柳眉心想,這就是說,寶釵乃是受到鳳姐的啟發,才下決心要做酒樓生意,而且也學著鳳姐的鴻順樓,走精品路線,因此才聘瞭解小川做廚子。

  「寶姑娘說的這些,生意上頭的事,我是不懂的。」柳眉扯扯嘴角,先將寶釵的話推回去,「可恕我一個小丫鬟如此愚鈍,寶姑娘的生意,我又能幫到什麼?」

  寶釵聽她這樣說,當即低下頭,將手中的針別在繃子上,放到一旁,隨即抬起頭,望著柳眉的雙眼,緩緩地開口:

  「你之才,並不下於解小川。你會的,他不一定會。而他會的,你也未必便不能。所以,我想要你,來幫我,一起,撐住薛家。」

  柳眉聽寶釵淡淡地往下說,越聽越覺出奇,也越覺得寶釵的思路很……奔放。

  原來,寶釵想要柳眉替解小川在菜式上把關——這位寶姐姐,並不只是喜歡像鴻順樓那樣一味闊氣而精緻的宴席;她的心很大,她也想用最簡單最尋常的材料,做出最動人的菜式出來。

  「你們是做飲食的,自然應該知道,開酒樓,做成像鴻順樓那樣,固然好;可是,若一味只做豪門貴客的生意,未必便沒有風險。市井間的升鬥小民,卻始終都是需要吃飯的。」

  寶釵的意思,她不僅僅會開像鴻順樓那樣的高檔酒樓,也一樣會開很多間專供尋常百姓的小飯鋪,靠著低成本和好味道吸引食客上門,慢慢地做成招牌,只要將來規模做得大了,不怕它不日進鬥金。

  「早年在梨香院裡,我就覺得你與旁人不同,只是那時將你錯過了。」寶釵提起往事,不免有些唏噓。

  「而如今,你若肯應允我,我自然給你,旁人想都想不到的好處。」

  「什麼好處?」柳眉聽見「好處」兩個字,當然心癢癢。

  寶釵肅然答道:「你若點頭,我便會托母親開口向賈府要人,你連身契帶人,都入我薛家。我現在就應承你:兩年之後,我必定會放你脫籍,讓你成為良民,你以後,甚至你的兒女子孫,都不用再受榮府家生子兒這個身份的束縛。」

  寶釵這話,對柳眉的誘惑不可謂不大。

  她剛剛才和柳母探討過脫籍的可能性與難度,曉得前途未蔔,困難重重。所以寶釵陡然拋出了這麼一個大禮包,柳眉好似被幸福砸了一下似的,整個人暈暈的。

  「而且,我能夠給的,璉二嫂子,絕對給不了。」寶釵說起這話,決絕而又自信。

  柳眉在她對面,見到寶釵說話的這副表情,心裡忍不住便有點兒相信寶釵——畢竟這位薛大姑娘,在家裡是能做得了主的;不像鳳姐,鳳姐在賈府裡說話雖然也管用,可是她上頭還壓著賈母、邢夫人、王夫人這三座大山,甚至若是寶玉捨不得她,到鳳姐面前哭一哭,鳳姐便也做不到乾脆地放她脫籍。

  而鳳姐早先特地托小紅來給她遞的那句話,只怕就是早已算到了寶釵會有這樣一勸。

  此刻,柳眉仿佛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上,一面是旁人許諾的「自由」給她帶來的巨大誘|惑;一面則是個不知深淺底細的「戰友」輾轉傳達的期望與請求。

  柳眉想了片刻,寶釵當即起身,說:「你其實不必這麼快就答覆我,盡可以回家與你家人商議。畢竟如果我母親開口要人,府上也會問過你家裡人的……」

  豈料這個時候柳眉突然開口問了一句,「寶姑娘,您聽說過桂花夏家麼?」

  寶釵一愣,「桂花夏家?你因何會問這個?」

  柳眉定定地望著寶釵,將她每一分每一毫的表情都看在眼中。

  「無事,寶姑娘,只是我今兒做那道藕粉桂糖糕的時候,曾因為幹桂花不夠好而煩惱過。聽人閒話時提起有家皇商姓夏,專做桂花生意,因貴府也是皇商,所以順便問問有沒有交情。」

  寶釵想了想,肯定地搖了搖頭。

  至此,柳眉認定,寶釵,應該確實不知道桂花夏家的事。

  而她也大致知道應該怎樣判斷寶釵這個人了。

  「寶姑娘,我實在是該謝謝您,如此高看我,」柳眉先客套,「其實我真沒有您想得這樣能耐。」

  寶釵沒想到柳眉會這樣回復,不免將眉頭皺了起來。

  「我只想問您一句,薛家這樣……靠您這樣找門路、做生意、另闢蹊徑、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就真的能好起來麼?」

  寶釵深知她問這話的用意是什麼,可是自尊心卻讓她無法回答。

  薛家的癥結是在——薛家的人。寶釵一個未嫁女,如今想到要去做這些,已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可是寶釵卻依舊抱有一絲希望。

  「事在人為,總有辦法,能好起來的。」寶釵口氣依舊淡定。

  於是,柳眉開口,接下去問:「那麼,寶姑娘,您剛才想與我約定兩年之期。如果到了兩年之後,薛家依舊沒有起色,或是您的生意依舊需要我這樣的人撐著,您會遵守約定,按時放我脫籍,隨我自己去過日子麼?」

  這一句話問住了寶釵。

  答應兩年,本是權宜之計。寶釵自己也知,若真想好生打出個招牌,兩年哪裡能夠。但是她也想過,兩年之內,憑自己的手段,籠絡住柳眉,不是什麼難事——財帛、風光、體面、甚至一樁完美的姻緣……有的是辦法將這個姑娘留在薛家的產業上。

  只不過,在這個當兒,柳眉就這麼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寶釵的自尊與良知,卻不允許她對眼前這個小丫鬟輕易許下這樣虛假的承諾。

  「寶姑娘,」柳眉見寶釵發愣,登時便微微一笑,「您自己應該也明白了吧!」

  「我娘一個人,在大觀園裡操持小廚房,挺辛苦的。這兩年之內我還不想離了她去別處。」柳眉給了寶釵自己的答案。

  她深知寶釵是一個實用主義的人,若是此刻點頭應了寶釵,此後便必然為寶釵所用,替她賺很多很多的錢,被她驅使,去挽救薛家的狂瀾。

  柳眉捫心自問:這怎麼可能會是她想要的選擇?

  「總之還是謝謝寶姑娘,夜了,寶姑娘請早些安置吧!日子還長,總有辦法可以想的。」柳眉安慰寶釵兩句,微微屈膝行禮,隨後告辭。

  寶釵在她身後,卻兀自是被震到了的狀態,獨自一個,望著案幾上那只哥窯瓷瓶發愣,原因無怪乎柳眉早先問過她的那句,「薛家這樣……就真的能好起來麼?」

  *

  柳眉腳下輕快,離開蘅蕪苑。

  她回頭看看,只見身後院落在濃濃的夜色之中顯得濃黑暗沉。

  在前頭替她打著燈籠的婆子聽見動靜,轉頭回來問:「柳姑娘,怎麼了?」

  柳眉搖頭,說:「沒什麼。有勞您,這麼夜了,還送我回去。」

  她早先試過寶釵,見對方確然不知桂花夏家之事。

  如今這個世界裡,她是穿越的外來戶,從鳳姐那頭的情形來看,鳳姐對原著中所載的舊事無比熟悉,時間點掐得精准無比,與其說是外來戶,倒更像是重生再來一遍,想要努力翻盤的;至於寶釵——

  現在這個寶釵,給人的感覺,倒像是她和鳳姐這兩隻蝴蝶,翅膀扇啊扇啊,扇出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還有一章,寫吃的。


第63章 野雉五法

  柳眉回到怡紅院, 梳洗之後躺倒, 已是夜深人靜。

  她明明累了一天, 好不容易能鬆弛下來,卻又難免輾轉反側, 怎麼也睡不著。

  ——想想也好笑, 她此前格外期盼的事情,按照寶釵的許諾,好似已經能夠成真了。可到了最後一刻,她竟然,還是自己放棄了這一切。

  現在想想, 大概自己還是不那麼願意,將未來的命運都交到寶釵那樣精明世故的人手裡吧。

  不過她現在想起來, 寶釵能夠當著她的面,直言薛家的危機,說那些真誠的話與她聽,這在寶姐姐而言, 其實是大違本性, 也屬難得。

  她翻來覆去一陣, 終於朦朧睡去, 迷迷糊糊之間, 卻聽見腦海中「叮」的一聲。

  柳眉心裡一陣欣喜,難道是她的系統回來了?

  可是等了好久,卻始終沒有那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她等得累了,終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只是她不知道, 三更時分,怡紅院裡曾經短暫地出現過亮光。正院後頭小丫鬟們住的屋子裡,窗內曾經透出流光溢彩。有上夜的婆子偶然看到,還以為是走了水,急急忙忙地趕過來,再看時,已經全無動靜。

  *

  隔了幾日,天氣漸涼。柳眉那天夜裡過去蘅蕪苑見寶釵的事兒,這麼幾天過去,大觀園裡從來沒有人提起過。

  這令柳眉不由得暗暗佩服,看起來寶釵禦下很嚴格,將她的蘅蕪苑管得跟一隻鐵桶似的,從來沒有半點八卦能從她的院子裡傳出來。

  大觀園裡還能做到這一點的另一個人,是珠大奶奶李紈——只不過她就只管自己的稻香村,旁的不管。

  而這寶玉的怡紅院裡,簡直亂套:自從柳眉上回因為解小川讓賢,得了老太太、太太的賞賜以後,柳眉那一點點可憐的私生活就被人傳了個遍。連她得了多少個金銀錁子,賞下的衣服料子又是什麼花樣,都已經在大觀園裡人盡皆知了。甚至隔三差五就會有人來問她,解小川長得帥不帥,是不是對她特別溫柔,諸如此類。

  柳眉很不滿:本姑娘能戰勝解小川,憑得是實力,不是顏值。

  為了證明這一點,她在小廚房花的時間便越發地多起來。跟著母親,她見識到了不少紅樓那個時代特有的食材和調味手法,這些都是她在後世的時候對著書本子琢磨所無法企及的。短短幾天,便令柳眉感到收益匪淺。

  這天,她歇過午覺,趕到小廚房去,正見小廚房一片歡聲笑語,不少婆子媳婦子正在此聚著,與柳母和平兒等人在一處說笑。

  柳眉趕到的時候,忽聽廚房裡一陣驚呼,只見屋角的一隻竹簍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掀開,一隻毛色絢麗的野雞從竹簍裡撲騰著翅膀飛了出來。

  所幸這是在小廚房裡頭,眾人只是一嚇,隨即有兩人一堵,又將那野雞捉了回來,塞回了竹簍裡。

  柳眉定睛一看,咦,這小廚房,怎麼就成了養殖場。

  屋內放著好幾隻竹簍,裡頭都關著活著的野味、活雞活兔都有。除了活物之外,還有不少獵後即殺,風過或是臘過的獐麅之類,反正柳眉也不認得。

  柳母見柳眉過來,當即對平兒點點頭,湊過來說:「璉二爺剛從平安州回來了。帶了好些野味回來孝敬老太太、太太。正巧老太太身子不算太好,咱們得像個法子,做些個補養的菜式——這也是璉二奶奶特為交代的。」

  柳眉聽到「平安州」三個字,便怔了一怔,心裡好像記起了什麼。

  只是這個念頭立即被她撇到了一旁,柳眉趕緊問自己娘:「是只有咱們這兒得了野味,還是別處也有?」

  遇上這種事兒,柳眉已經習慣了,第一時間先問是否存在競爭對手。

  柳母點點頭,說:「甯府那頭自然也是要顧上的,大廚房裡也有些,是給外頭爺兒們用的。不過,平姑娘特地吩咐,特地撿了幾只當年的仔雞送過來咱們這兒。」

  柳眉好奇地打量竹簍裡的野雉,果然見一隻竹簍裡盡裝著好幾隻體型較小,毛色也不算明亮鮮豔的小野雉。

  平兒聽見柳母提及自己的名字,轉過臉來,沖柳眉母女兩個柔柔地一笑,點頭道:「是啊,上回游園子,老太太著了些風寒,如今已經大安了。太醫吩咐不用方劑,只要食補就好。所以我們奶奶拜託柳嬸兒,整治些滋補的菜式。不過老太太已經喝了兩天清粥了,只怕也想吃點兒鹹津津的,提一提味兒。」

  柳母一一記下,又問平兒,「璉二|奶奶可有吩咐,要做什麼菜式?」

  平兒一瞥旁邊的柳眉,當即掩著口笑道:「嬸子,你放著家裡這麼個伶俐的閨女不問,怎麼反倒要問我們奶奶?」

  笑畢,平兒又不忘了囑咐一句:「對了,我們奶奶還說,天氣漸涼,林姑娘往年都犯嗽疾的。今年聽說還好。若是你們有好的食療方子,也別忘了瀟湘館那頭,也算是我們二爺為表妹盡點心意。」

  柳眉聽了就抬眼:那當然感情好啊!

  她原本就覺得鳳姐對黛玉多少是存了些善意的,待她親身到了這個世界裡,能感覺得到鳳姐對黛玉的善意更加明顯些,無論是當初偶遇北靜太妃,還是現今平兒送過來的野雉。

  背後到底鳳姐是出於什麼用意柳眉並不太明白,只不過現在,有便宜送上門,自然不能不占。柳眉登時摩拳擦掌,準備去張羅。

  處理野雞的髒活累活不用柳眉去幹,自有柳母指揮小廚房的幾個婆子,聚在廚房外頭,一氣兒都處理了。

  柳眉則與柳母一起商量,這野雞到底該怎麼做。

  此前平兒是提了兩個要求,一個是要滋補,分別針對風寒痊癒後的賈母,和身體較弱的黛玉;另外一個是賈母喝了兩天粥,口中沒味兒,想吃點鹹的提提味兒。

  「分到咱們手上的這些,大都是今年的仔雞,滋補是肯定能夠的。老太太想吃鹹津津的也容易,先將雞肉用清醬鬱過了,等到進了味兒,然後放在鐵奩上燒。這些都是往年的成法。」

  鐵奩,有點兒像是後世的鐵板燒。柳眉暗暗想像了一下,覺得這種做法有點兒像是後世的照燒雞肉的做法,確實很有味兒。

  柳眉想了想,便問自己娘:「娘,是不是老太太雖然年紀大了,可還是喜歡吃香香脆脆的東西?」

  她依稀記得,賈母好像還挺喜歡將野雞脯子肉炸來吃的。

  柳母想了想她以前與張材家的一起聊過的八卦,便點了點頭。

  「娘,除了這種鐵板燒……鐵奩燒之外,咱們還能咋做這野雞?」柳眉虛心向母親求教,想瞭解這個世界裡各種各樣的野味料理。

  柳母聽閨女問起,登時如數家珍,說:「剛才那是一種,斬件加佐料炒,是一種;取胸肉做丁,是一種;與家雞一樣,整只煨,是一種;油灼過之後拆絲冷拌,是一種;還有就是將雞肉生片了做鍋子吃。」

  柳眉聽說竟然還有火鍋,登時覺得賈府的飲食做法十分與時俱進,豈料柳母又補了一句,「只不過用野雞肉子做鍋子,那肉涮得嫩了,就不入味,若是想入味,那肉就又老了。」

  柳眉登時明瞭了,「娘,現下吃鍋子猶嫌太熱,老太太剛剛大安,吃鍋子怕是也不耐煩。不如這樣,給老太太那頭送過去的菜式,咱們做一個煨仔雞湯,再做一個鐵奩燒的雞肉,給老太太配粥。」

  柳母點頭應下,當即去張羅,提起一隻切剝乾淨的光仔雞說:「瞧這野雞崽子,不肥不瘦,正當時候。璉二爺這是有心了。」

  時人進補,做雞湯,要麼用兩年以上的母雞,要麼用仔雞。賈母風寒後初愈,而黛玉向來有弱症,若是一味用老母雞,只恐熬出來的湯太過肥膩,又合著秋燥,恐那兩位虛不受補,倒確實不如用仔雞來的合適。

  於是柳眉瞅瞅還在竹簍裡活蹦亂跳的那只大雉雞,皺皺鼻子:看不出來,你還挺走運的。

  柳母卻道:「這只大的,等會兒就殺了拆雞肉絲來,加酒和秋油,與芹菜一道冷拌,園子裡幾處的涼菜就都有了。眉兒,你若是覺得它那羽毛好看,一會兒記著先揪下來,回頭做個毽子踢了頑。」

  柳眉隔著竹簍,與那只雉雞瞪了一會兒眼睛,心裡想:祝你好運!

  柳母手腳極其麻利,片刻間,賈母的野雞崽子湯已經上鍋燉去了,鐵奩也在火上架起。甚至連準備上鐵奩燒的醬雞肉,柳母都準備了兩種形狀,一種是簡單的切片,但是雞皮一側事先用淺油略炸過,十分酥脆;另一種則是在醬好的雞肉裡頭卷了香菇、香芹與水發的黃花菜,卷成卷子,再用細線紮好,上鐵奩燒,待燒熟之後拆線,切成一片一片的,又好看,又鹹津津的十分入味。

  而柳眉則負責料理打算送到瀟湘館去的野雉。

  她想了片刻,又諮詢了一下母親的意見,終於定下了做法,過去取了一隻處理乾淨的仔雞,在雞肚子裡塞了一兩黃芪,然後將雞身裹起來,用線紮住,然後在蒸鍋裡倒上煎過的熟水,支上幾根筷子,將整只雞架在筷子上清蒸。

  只這仔雞不能久蒸,一待雞肉蒸熟便要取出。柳眉一揭鍋蓋,便覺雞肉的香氣混著一點點黃芪的藥味從鍋中溢了出來。

  柳眉趕緊將雞肉取出,只見鍋內得了一碗濃濃的鹵。她知道整道菜裡,這鹵反倒是最鮮濃補養的,而且因她在雞腹內加了黃芪,正可以療弱症。

  可那仔雞也也一樣蒸得鮮香無比,柳眉想,這可不能浪費了。於是她先將那仔雞拆開,腹中的黃芪取出不用,然後將大塊的雞肉片下來,小處附在骨上的雞肉則用小刀剔下,都整齊地扣在一隻盤中,旁邊放了菊瓣做裝飾。

  接著她去取了醬、酒、少許醋、香油,再加入一點點事先焙香的芝麻,調了一個用來蘸肉的汁兒,也裝在小蓋碗裡,盛入給瀟湘館的食盒,準備一會兒給黛玉她們送去。

  回頭黛玉用這道黃芪蒸野雞的時候,她自己只需用雞肉蘸蒸出的濃鹵便好。但若紫鵑她們也想一道嘗嘗,也可以用她特別另調的蘸汁兒來配。

  一切都做好,柳眉自己十分滿意,又惦記著黛玉的情形,於是乾脆與母親打了個招呼,親自拎了食盒,往瀟湘館送過去。

  到了瀟湘館外頭,柳眉卻正見到寶釵身邊的鶯兒,與黛玉的小丫頭雪雁兩個,站在門廊子下頭逗鸚哥兒說話。

  而瀟湘館中,則有黛玉與寶釵的笑聲傳了出來。

  柳眉腳底下一滯——好尷尬!她這才給黛玉開了小灶,然後就撞見了寶釵。

  作者有話要說:

  野雞崽子湯,作者自己尋摸著,覺得應是仔雞湯的。因為老家就在金陵,夏秋之際都有進補的習慣(一年四季都可以補的其實……)仔雞是一種很重要的進補食材。若說是野雞蛋湯,總好像和仔雞煨湯的效果有點差距。

  文中所說的野雉五法,參照《隨園食單》羽族篇的「野雞五法」寫成,黃芪蒸雞出處也是一樣。

  另外,突然想起來今天是兒童節,九喬強行扮嫩,在這裡祝大家每天每天,天天都開心撒!


第64章 鮑魚幹來是臭的

  寶釵既在, 現蒸好的黃芪野雞崽兒也沒有白白放著的道理。紫鵑她們動作很快, 立時就也給寶釵上了一副碗碟銀箸。瀟湘館裡一向熬著的粳米粥, 也放了一碗在寶釵面前。

  寶釵抬頭瞅瞅柳眉,並不言語。

  柳眉只得尷尬地笑笑, 將賈璉回京, 捎帶了些野味的事兒提了提,最後說:「因記掛著天氣涼了,所以平兒姐姐特特給我娘帶的話,做一道補養的菜式給林姑娘。林姑娘,您近來, 可好些了?」

  黛玉沖柳眉笑笑,點頭道:「多謝你娘費心想著。」

  紫鵑見柳眉問, 也笑著回道:「託福,我們姑娘今年可算是好些了。以前每到這時候必犯嗽疾的,今年卻只是略咳了咳。王太醫來看也說是好多了,只說不必服藥, 只要按前兒個眉兒說的法子, 每天早起熬一碗米油喝了就好。」

  寶釵聽說是柳眉的方子, 精神一振, 便向紫鵑詢問, 那「米油」到底是什麼。同時她那一雙妙目,也一直在柳眉身上打轉。

  柳眉卻只能尷尬地笑笑。她這個人就是這樣,寶釵越是顯出對她的看重,她便越想要退避三舍。

  「林姑娘, 寶姑娘,這道黃芪蒸雞趁熱吃最好。林姑娘可蘸這碗鹵,寶姑娘不妨試試我親手調的這碗汁兒。」

  寶釵知道些醫理,一聽說是黃芪與仔雞一道蒸的,便點頭,對黛玉說:「我是覺得以往你服的那些藥裡,人參肉桂這等熱性兒的太多了。倒確實不如這』米油』,每天服一點子,能平肝健胃。等胃氣無礙,飲食自然能養人。」

  這話說得有些道理,連柳眉聽了,也在一旁點頭。

  「只不過你身子猶嫌虛些,若是每天早上熬的那粥裡,再加上一兩燕窩,便更更加好。」寶釵望著黛玉,略微歎息。

  黛玉聽說「燕窩」二字,便也抬頭,沖紫鵑笑笑。

  紫鵑當即開口,對寶釵說:「這也是可巧。今兒早上璉二|奶奶那裡也送了一包上等官燕過來。說是璉二爺去平安州公幹,正見了一間生藥材鋪子在發賣,老闆急著回南,所以裡面多少上好的藥材都便宜了三四成不止。璉二爺見了,想起我們姑娘平日裡是吃這個的,就給捎了兩大包過來。正好前兒個太太送的剛吃完,無巧不巧,今日就續上了。」

  柳眉在一旁聽了,心裡也想——這真的好巧!

  若是按原著書中所寫,賈璉絕不像是個會如此關心黛玉的人。這樣聽起來,倒很像是鳳姐的手筆,與此前平兒吩咐小廚房料理野雞崽子給黛玉,原是一個意思。

  寶釵一聽這話,忍不住大笑起來,指著黛玉道:「瞧你,每每還作』司馬牛之歎』,你看看你,雖是獨自一人在這裡,老太太卻將你放在心坎兒上疼著,還有個鳳丫頭,如此體貼,處處替你想著。不僅僅這些人,就連這個小丫頭……」

  她說到這裡,伸手指著柳眉。

  「……也處處為你著想,護著你。連這一碗黃芪蒸雞煨出來的鹵子,也盡給你留著。」寶釵一語戳破了柳眉的小私心。

  柳眉只得皺皺鼻子,笑著對寶釵賠不是,「寶姑娘,這真真不是我本意。給林姑娘的蘸鹵裡,有補身的黃芪;但若是您來用這道蒸野雞崽兒,就怕補得過了。所以另外給您調了蘸汁兒……」

  不知為何,寶釵今日格外犀利,跟著笑道:「所以你早料到我今日會過來瀟湘館?」

  柳眉:呵呵……人生已經如此艱難,好些事兒,寶姑娘您又何必非要拆穿。

  寶釵笑問畢,不知為何,終於透出幾分淒涼來,轉臉望著黛玉,歎了一口氣,說:「妹妹,你每每羡慕我有母親兄弟,可你又何嘗知道,我雖有個母親,比你強些;然而那個哥哥……其實你我同病相憐。」

  紫鵑等人在一旁聽著寶釵當著黛玉的面訴情,不免也有些感傷。紫鵑背過身去,取了黛玉的帕子,捏在手裡備著。

  只有柳眉一人在犯尷尬癌。

  她總覺得寶釵這番話是對她所說的。

  其實柳眉對寶釵並無多少惡感,甚至有時候她也會欽佩寶釵,行事竟能如此圓滑,處處都能顧得周全,又肯體恤下情,有這麼個領導,其實未必便不是一件好事。

  可她當初並沒怎麼多想,就拒絕了寶釵的offer,究其根本,不過是脾胃不對,始終覺得寶釵與自己,多了些隔閡吧!

  一時釵黛二人在瀟湘館花廳中閒聊。雪雁偷偷將柳眉叫了出去,指了兩個大紙包給柳眉看。

  柳眉打開,見果然是上等官燕,雖然不是血燕,可也是上乘貨色。柳眉撿了一塊,掂了掂,又湊上去聞了聞,覺得沒有問題,便指點雪雁如何泡發,如何清洗,和米一道煮起的火候等等。

  少時,紫鵑將釵黛兩人用過的食器都收下來,沖柳眉使個讚歎的眼色。柳眉便知,定是她做的黃芪蒸仔雞得了好評了。

  她也收拾收拾往外走,正趕上黛玉將寶釵送出來。

  「明兒就是璉二嫂子生辰,璉二哥哥也從平安州回來了。老太太發了話,大家又湊了份子,都準備著好生熱鬧熱鬧。只不過璉二嫂子眼下有身子,鬧不得她。我估摸著不過大家聚在一起吃酒看戲便罷了。」寶釵一面說,一面往瀟湘館外頭過來。

  「你若是身子好些,記得也一起來坐坐。一來璉二嫂子一直對你多有照顧,二來大家有幾天沒見到你,也都惦記著。」寶釵邊走,邊閑閑地與黛玉說道。

  黛玉一一聽在耳中,點頭笑道:「姐姐說的是。我早已好些了,明兒個是必來的。」

  一時寶釵離開,柳眉自向黛玉告辭。黛玉再度托她向柳母道謝,柳眉自然應下。

  她快步趕回小廚房,總覺小廚房裡與她出去之時又有些不同。

  柳母正在與張材家的說話。柳眉聽了一耳朵,大約是張材家的又在恭維柳母,只說府裡老太太很賞識今兒小廚房遞上去的兩道菜——按照張大娘的話,那野雞崽子湯,賈母是一般賞識;而那鐵奩燒的野雞肉和野雞卷子,賈母則是非常賞識。

  好容易柳母將張材家的送走,臉上掛著笑,回頭望著柳眉。

  柳眉很能理解:她那位娘做這野雞肉的料理是用了心的,受人賞識,自然高興,比得了賞賜還高興。

  「娘,這些是什麼?」柳眉這才有機會,指著桌子上堆著的一堆食材,「有一股子什麼味道,怪怪的!是蟶乾麼?」

  柳母搖搖頭,笑道:「沾邊兒了。不是蟶乾,是鮑魚曬成的幹呢!」

  柳眉看著母親打開一隻紙包,一股撲鼻的海腥味兒就此散了出來,其實也不是臭,只不好聞。柳眉誇張地堵著鼻子,笑道:「娘,這鮑魚幹果然是臭的。您是不是聞得太久了,已經聞不出來了?」

  柳母一怔,笑道:「說得是,我在這屋子裡待得久,果然不覺得。」

  她又說:「眉兒別怕,一會兒娘將這些鮑魚幹全洗過泡過,和肉燉在一處,就不是這個味兒了。」

  柳眉自然知道,這些海產海貨,在醃漬曬乾之後確實腥味很重,不過只要料理得當,菜肴裡卻會帶上特別的鮮味。

  「娘要燉肉呀!」柳眉十分自覺地吞了口口水,對柳母即將動手做的菜式充滿了期待。

  「不是娘要燉肉。是你張嬸兒……也不是,其實是外頭的大廚房負責操持明兒個璉二|奶奶過生日的席面。請的人多,你張嬸兒忙不過來,就喊我幫襯。」

  柳眉「哦」了一聲。她知道賈母一聲令下,眾人湊份子給鳳姐過生日,湊出了不少,所以明兒個應該會是個大擺筵席,什麼貴吃什麼的狀態。

  「眉兒來給娘搭把手,娘要燒一整鍋的熱水。大廚房送來了好些南貨,都是上等的,只不過都要一一事先發好。明兒娘到外頭大廚房去幫個忙,你就在園子裡歇著就好。」

  柳眉笑著應了句,「我又沒事兒,陪著娘去幫忙就是」。說著,她拎著個銅壺就出去打水了。她一踏出小廚房,立時便覺好過多了,空氣很清新,原本縈繞在鼻端那股子怪怪的味道就不見了。可她一轉身回去,將打來的水倒進灶上的大鍋裡,那如影隨形的味道就立即又圍攏了上來。

  「鮑魚之肆,果然是臭的。」柳眉感歎,很擔心今天是不是得換過衣裳之後再回怡紅院。

  「鮑魚……鮑……」

  柳眉不覺想起了一件事,論理,這件事明兒才會發生——不,這事兒,難道明天還會發生麼?

  明兒是鳳姐的生辰,賈府眾人湊了錢給她過生日,聚在榮府裡吃席飲酒看戲。偏生這時候賈璉犯了老毛病,習慣性出軌,偏生鳳姐因吃酒吃沉了回去換衣,就此撞破,鳳姐撒潑大鬧,而賈璉則持了劍要殺人,平兒被打,最後那個出軌物件鮑二家的自己上吊吊死了。

  原本柳眉已將書裡寫的這件事兒給忘在腦後了,只因見到鮑魚,才想到鮑二家的,才順著將此事想起來的。


第65章 醋烹鱸魚與一鵝三吃

  柳眉將拎進來的水都折在鍋裡, 人卻呆裡在灶台跟前胡思亂想。

  雖然在原著裡記著, 發現了賈璉的出軌之後, 鳳姐果斷地吃醋撒潑,可是如今的情形, 已經與她所熟知的那個紅樓有了不小的差別。

  頭一件, 鳳姐明兒不會吃酒。她懷著身子,賈璉與她夫婦二人膝下又無子,因此旁人決計不敢胡亂給鳳姐灌酒;

  既然鳳姐不會喝醉,又怎會因醉與賈璉發生衝突?她該是保持著當初整死賈瑞那時候的冷靜與殘忍才是啊。

  第二件,鳳姐眼下有身子, 賈璉看在嬌妻有孕的份兒上,多少該有些收斂……吧!

  第三件……這是柳眉自己瞎猜的。從鳳姐前幾次行事來看, 書中所有鳳姐親身經歷的事,她都一一記得清楚,要麼巧妙化解,要麼加以利用。這一件夫妻二人大打出手, 上演全武行的大事, 鳳姐想必會有相應的處置。

  柳眉瞎猜一陣, 柳母那頭就一聲催, 「眉兒, 水夠了麼?」

  柳眉低頭一瞅,灶上的鍋才剛滿了三分之一。她趕緊再出去打水,回來的時候心中不免又展開八卦的翅膀,想:萬一, 鳳姐會想要考驗一把賈璉呢?

  鳳姐肯給賈璉生娃,一半是為了前程考慮,想要膝下有子,另一半,應該也是因為心裡多少是有著賈璉的吧!

  不過賈璉這樣的人,能夠經得住考驗麼?

  *

  第二天,榮府熱鬧非凡。鳳姐的生辰,是賈母交與尤氏去張羅的。尤氏本是鳳姐妯娌,又一向與她交好,操辦起來,自然事事周到。

  大觀園裡的女孩兒們,都打聽得到尤氏替鳳姐操辦的十分熱鬧,不僅僅有酒吃,有戲聽,而且還請了耍百戲並男女說書的先兒,自然心熱,都準備好了要恣意玩樂一日。

  柳眉卻應了柳母到大廚房幫忙。

  因尤氏操辦的關係,甯府的廚子老鄭也趕過來幫忙。因上次蟹宴上頭老鄭大敗虧輸,賈母等人的賞賜是顆粒無收,所以老鄭與柳母等人一起共事,話就格外酸。

  「好了!」張材家的是管事娘子,不上灶,卻穿了個圍裙,在大廚房裡轉來轉去,聽了老鄭的酸話,手指差點兒沒戳到老鄭的鼻尖上去。「我瞅你啊,菜沒做兩個,話倒說了幾車軲轆,你面前那兩瓶子老陳醋啊,早已都被你折到鍋裡去啦!」

  老鄭眼前鍋裡燉著的,正是大塊的白煨肉,與老陳醋搭不上半點關係。聽張材家的喊了這麼一嗓子,老鄭登時嚇了一跳,趕緊彎下腰聞了聞味兒,才意識到是張材家的說笑,登時拍拍胸口,說:「我以為這白煨肉做成糖醋肉了呢!」

  廚房裡忙碌著的女人多,男僕少。老鄭聽張材家的出言嘲笑,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摸著後腦,對柳母說:「柳家嫂子,我這個人說話口不對心,你別介意啊!」

  柳母笑笑不語,她不是個愛計較的人。

  柳眉聽說,卻笑道:「老鄭叔,你這上年頭的老陳醋,借我一點子可好。」

  老鄭瞪著眼睛,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柳眉跺腳:「老鄭叔,我這一條醋烹鱸魚,魚都在鍋裡了,不能沒醋啊!」

  老鄭一下子醒過神來,趕緊將灶臺上一罐子醋給柳眉遞了去,順便參觀她的作品。

  「柳丫頭,你這道醋烹鱸魚,是給璉二|奶奶做的吧!」老鄭居然還有幾分眼力勁兒,看得出柳眉的意圖。

  柳眉秒贊,「看不出來,老鄭叔,你真有兩把刷子。」

  老鄭被柳眉贊過,心裡舒坦,高興地說:「那是,有身子的人吃這鱸魚最好,再用醋烹,酸香酸香的,開胃又消食。你這道菜,璉二|奶奶一定賞識。」

  柳眉朝老鄭一豎大拇指,「老鄭叔,謝你吉言。你那白煨肉裡,也少加一點兒子醋,千萬別加多,保證這肉嫩得快、還沒腥味兒。」

  老鄭原本也知這一點,只是此前光顧著酸柳家母女,給酸忘了。他諾諾應下,趕緊回去照看他那白煨肉去了。

  一時眾人的菜式都做好,大廚房裡,僕婦們魚貫而出,將做好的菜式流水價地往席面上送去。柳母見手下的活計做得差不多了,便帶著柳眉一起,兩人先是到了角門口去接了五兒,然後再到園中看戲玩樂。

  有一陣子不見,五兒還是那副老樣子,見了柳眉,不冷不熱的。

  柳眉見她氣色還好,點頭問了聲好,就不再理會她。

  她們湊在一個說書的女先兒跟前。柳眉無心聽書,始終在想那鮑二家的事兒。她既不知鳳姐到底會怎麼出手,也不曉得這紅樓世界的自我修復功能,會不會在這節骨眼兒上又開始自我修復起來。

  ——又或是鳳姐為了試一試賈璉,什麼都沒做?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正發著呆,柳眉見柳五兒扯扯母親的衣袖,沖女先兒的人群外頭努了努嘴。

  柳眉順著五兒的眼光往外看,正見到平兒站在遠處,遠遠地沖柳母招手。

  柳母見了平兒,哪裡還顧得上聽書,趕緊帶著兩個閨女擠了出去。

  平兒與柳眉相熟,沒見過柳五兒。只不過她這時候有事,沒顧上與柳母寒暄,只笑著道:「柳嬸子,我們奶奶有個忙想請你幫一下。剛才東府那頭送了點兒補品藥材過來,送東西的人沒聽清地方,結果便送去大廚房了。」

  「偏巧我們院兒的人眼下都走不開,奶奶遠遠望見您了,就想請勞動您跑一趟,將東西從大廚房捎到我們院兒就行。我們那位爺在院兒裡,所以那頭肯定有人能接著。」

  柳母聽說,便偏頭往席上看看,只見鳳姐高高坐著,正與旁邊的尤氏說話,見到柳母往她那邊看,便也緩緩地點了點頭。

  柳母當即點頭應下,說:「行啊!」

  平兒聽了笑道:「這感情好……」

  還沒等平兒把話說完,柳眉突然從旁插口,說:「平兒姐姐,您這東西要得急麼?我娘在大廚房裡還有一道菜式要忙,現下還頓在灶上哩,待會兒等忙完了,再給璉二|奶奶送去可好?」

  她語速很快,平兒好不容易聽懂了,卻愣了一下,原沒想到這柳母已經出來聽女先兒說書了,大廚房裡卻還有道菜頓在灶上。

  「娘,您記得嗎?那老鵝還在灶上燉著,我們說好了過一刻鐘就回去收拾的。」柳眉「提醒」柳母。

  柳母有點兒印象,記得席面上是有道燉老鵝,該最後才上的。但是仔細想想,又覺得那好像是老鄭在大廚房灶上盯著才對啊。

  「不……不急!」平兒頓了頓,又說:「若是柳嬸兒沒空……眉兒想必也是沒空的,不曉得這位姑娘……」

  她說著,抬眼望著柳五兒。

  柳五兒與柳眉相貌相似,尋常人見了便知是姊妹。所以平兒才開口託付。

  柳五兒聽說平兒有差事相托,抬起眼,唇邊流露出十分討喜的淺笑,眼中卻掠過一絲激動。

  柳眉卻趕緊踏上半步,攔在柳母與五兒身前,認真地說:「平兒姐姐,這是我姐,她不在府裡當差,怕是不知道路徑,回頭亂闖走錯了總是不好。還是等會兒我娘和我收拾完了老鵝,一起給您送過去。」

  平兒聽她這麼說,當即爽快地點頭,說:「也成!反正東西也不會就這麼擱壞了。柳嬸兒,勞煩你們!」

  可是柳眉心裡卻很堅決——不管鳳姐是什麼打算,她已經打定了主意:今天這一整日裡,她和她的家人,最好都不要隨意靠近賈璉那院子半步。

  她絕對有把握,鳳姐不可能不知賈璉與鮑二家的之間那點兒事兒。只是她卻猜不透鳳姐會怎樣應對——放任?報復?鬧起來狠狠撕一把?或是……隱忍?

  所以柳眉才會當著五兒的面,攔住了平兒的請托。

  畢竟大戶人家的內宅陰私,撞破了,誰也討不了好去——

  *

  待到平兒說出那句客氣話來,柳五兒眼中的光便即熄了,她只低下頭,默默地站在柳眉身邊,嘴角恰到好處地彎著。柳眉原本還擔心她會出言反對,或是乾脆聲稱自己認得路,那就真沒法把此前的話圓回去了。

  可是柳五兒這麼安安靜靜地站著,安安靜靜地隨著母親和妹妹出了榮府角門,安安靜靜地獨自一人,往張家那頭過去——柳眉這心裡,卻覺得更埋下一層隱憂。

  若是柳五兒生氣、噘起嘴質問自己,甚至跳腳怒懟……柳眉或許會覺得,這更像是個活生生的,十六歲姑娘的樣子。可如今,柳眉望著五兒的背影,忍不住輕輕咬了下唇。她知道,這一切,五兒怕是都暗暗記在心裡,越積越厚,一定會在將來的某一天,徹底爆發出來。

  可是火燒眉毛,且顧眼下。柳眉趕緊拉著母親回大廚房。

  確實有一道老鵝還在灶上燉著,可以算是席面的最後一道菜,這菜有個好聽的名字——一鵝三吃。

  老鵝熬出的乳白色鮮湯,盛入銅鍋,鵝肉斬件,撒上椒鹽配在一旁,另有一樣,鵝血早就留好,此時已凝成一塊一塊,就著熱騰騰的老鵝湯中一滾,就能吃了,據說這鵝血還格外補養。這道一鵝三吃,原本是南邊吃法,柳母的娘家張家是從南邊跟過來的,所以柳母對這道菜很熟悉。

  而老鄭就略遜些。

  待到柳母柳眉趕到小廚房,老鄭正沒有把握,見到柳母就像見到了救星。

  「柳嫂子,等著你指點呢!這鵝肉,是先斬件還是先過涼水?」

  柳母本來還對柳眉的話有些疑惑,現在聽到老鄭這樣問,看起來確實需要自己母女幫忙。她便不疑有它,毫不藏私,一一指點老鄭處理鵝肉。

  而柳眉則先去找到了平兒說的那包藥材,去問張材家的借了個櫃子先鎖在裡頭——不管怎樣,沒有合適的、人多的機會,她是一定不會帶著母親去賈璉的院子的。

  正在這時,大廚房外頭進來個妖妖嬈嬈的婦人。柳眉瞥了一眼,第一印象就是這婦人長得實在不咋地,臉不行;可再瞥一眼,忽然覺得此人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身條兒還真不錯。

  老鄭見這女人,就有點尷尬,問:「你怎麼來了?」

  那婦人啐了一口:「我就不能來麼?上頭特地點了我今兒到這裡來幫手,一早上就在外頭領著差事,不到末時不給回自家,我能不來?」

  老鄭撓了撓頭,有點兒期期艾艾地道:「鮑……鮑嫂子……」

  柳眉一聽就驚訝,鮑嫂子?鮑這個姓兒實在是少見,難道是巧合?

  柳眉趕緊扯母親的衣袖,「娘,那人是誰?」

  柳母大約是早聽說過那婦人的「韻事」,不大看得起那婦人,背著身,略撇了撇嘴,壓低了聲音說:「鮑二家的!眉兒,少理那婦人!」

  柳眉卻大吃一驚。

  她原本以為鳳姐可能會考驗一把賈璉,沒想到她完全想錯了。

  上頭早就撥了鮑二家的今天過來這大廚房幫傭,這婦人自然不可能與賈璉偷情。

  正在這時,只聽大廚房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張材家的好奇,探頭出去看,轉頭就將消息傳了進來——

  「璉二奶奶那頭的院子,好像出事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就這兩章,晚上沒有了。週末俺需要稍微緩一下,所以不特別說明的話,都在中午更。

  P.S.我的輸入法打一鵝三吃,一開始打出來的是「一二三吃!」。不過想想這個口號其實也蠻好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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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聽說鳳姐那院子出了事兒, 柳眉吃驚之下, 本能地就往前邁了一步, 柳母這時候卻反應神速,伸手將她拖了回來。

  「別摻和主子們那起子事兒!」柳母湊在柳眉耳邊低聲說。

  她臉色有些發白, 顯然是對剛才的事兒心有餘悸。若不是被這一盆老鵝絆住了腳, 沒準兒她就已經過去東院那邊,也沒準兒會正正地撞破那些麻煩事兒。

  旁邊那鮑二家的聽說璉二爺的院子出了事兒,也忍不住撇了撇嘴,低低地哼了一聲。她隨即撩了撩頭髮,扭著腰肢出了大廚房, 隨著張材家的一起去打聽那起子八卦去了。

  「聽說……是璉二|奶奶席間覺得不大舒服,就由東府珍大奶奶陪著, 平兒也跟著她主子一道回去。誰知道啊,剛到了她那院子外頭……」

  張材家的在打聽八卦這件事兒上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快說快說,到底怎麼著了?」老鄭等幾個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 一起慫恿張材家的。

  「……說是那院子外頭有幾個丫鬟並小廝盯著, 見了璉二|奶奶就跑。璉二|奶奶這才起了疑, 喝住了來問, 才有小丫鬟子招認出來:原來璉二爺多飲了幾杯, 聽說璉二|奶奶還在坐席,這就呀……」

  說到這裡,張材家的故意吊人胃口,壓低了聲音, 和聽著八卦的眾人將頭湊在一處。

  「……就命人拿了點兒首飾衣料,偷偷去外頭,叫了趙二家的進來……」

  這位善於八卦的張大娘,說來一臉的暖味,旁的人登時都露出心照不宣的樣子。

  柳眉卻徹底被震住了——

  竟然還可以這樣?

  這鮑二家的被大廚房的差事絆住了手腳,不得空閒,那賈璉就去找個了趙二家的?

  這也太……

  「眉兒,小孩子家別聽這些烏糟事體。」柳母見柳眉神色不對,趕緊拉了一把,將她從八卦人群中拉了出來。

  柳眉也確實覺得她需要一點新鮮空氣,於是走到一旁,將雙手撐在灶臺上。直到那溫熱的灶台表面觸到她的雙手,柳眉才多覺出一點兒真實感。

  ——這個世界,竟然還可以這樣!

  那邊廂張材家的則在感歎,「嘖嘖嘖,璉二|奶奶懷著身子,又趕上自己生辰,卻遇上這等事兒……」

  聽了張材家的這話,柳眉也覺得:鳳姐真是太倒楣了。

  至此,她已經能完全確定,鳳姐確實是曾經防了一手,安排人將鮑二家的擱在大廚房外頭幫忙,可她卻沒料到賈璉竟然會去找個「趙二家的」。畢竟鳳姐回自己院子的時候,除了平兒,還帶了個尤氏——自己丈夫偷人這種事,她怎麼可能願意讓別府的妯娌知道?

  「那後來怎樣了?」

  人們抑制不住對鳳姐院兒裡這出鬧劇的好奇,連連追問張材家的。

  張材家的卻故意吊人胃口,慢條斯理地往下說:「聽說璉二爺在屋裡與那趙二家的說了好些不堪的話,都被兩位奶奶聽見了。平姑娘也聽見了,為她家主子抱不平,就去打那趙二家的,結果惹惱了璉二爺,抬手就去打平兒……」

  張材家的一抬手比個手勢,人們的心都跟著吊起來。

  「……這時候璉二|奶奶護了一把平兒,自己卻被璉二爺推了一下……」

  「哎喲!」人們一起驚呼,好像都見到了這千鈞一髮的場景。

  柳眉也聽得提心吊膽的——鳳姐好歹也是個孕婦好不好,這賈璉,實在是太渣了!

  「好在珍大奶奶趕緊將璉二|奶奶扶了一把,總算是沒出大事兒。」

  「籲!」人們都齊聲松了口氣。

  「後來呢?」大家見張材家的住了嘴,紛紛追問。

  「後來就鬧到老太太跟前去了啊!聽說璉二爺酒吃多了,當著老太太、太太的面兒,說了好些混話,被老太太一頓好罵。你們是不知道,聽說璉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哭成個淚人兒,哎喲喲,你們想想,平日裡那麼要強的一個人,竟會這樣……」

  張材家的伸出袖子擦了擦眼角。

  旁邊就有人問:「張嫂子,你說得這麼好聽,難道你都親見了?」

  張材家的當即不再裝腔作勢,啐了一口笑道:「誰親見了?告訴你們那,今兒在東院親見這事兒的那些人,只怕明兒個就都被發落到莊子上去了。」

  聽了這話,一時大廚房裡人人住嘴,生怕惹禍上身。

  「看起來,這回珍大奶奶是幫了璉二奶奶的大忙了!」有人趕緊轉換話題。

  「我呸!」張材家的卻不那麼認為,「你們道那趙二家的是誰?是東府那個趙二家的啊!當初就是珍大奶奶的陪房陪過來的,出這種事兒,最最最臊的,怕就是那位珍大……」

  張材家的口中那「奶奶」二字還未說出來,登時啞了。

  只見一名板著臉的婦人出現在大廚房門口。

  「林大娘!」認得她的人,紛紛出言招呼。

  柳眉聽了這個姓氏,再看看這婦人的相貌與氣度,大致便能猜出,這位,正是她好朋友林小紅的娘,榮府的大管事娘子,林之孝家的。

  「柳家的,你來一下。」林之孝家的開口與柳母打招呼,「帶上你閨女!」

  柳母早先聽了張材家的說的八卦,心裡一直都在暗暗地後怕。這時候聽見林之孝家的叫她,更是有點兒發虛。

  柳眉卻表現得更鎮定些,自去櫃子裡將平兒早先交待的一包藥材取了,抱在懷裡,攙了母親,來到林之孝家的面前,招呼一聲:「林大娘!」

  大約因為林小紅的緣故,林之孝家的看待柳眉的眼神也頗為溫和。

  「如今璉二奶奶歇在老太太那裡,老太太、太太聽說你好手藝,命你準備準備,晚點給璉二奶奶準備些吃食,要溫補的。」

  「璉二|奶奶平日裡待你們母女不薄,今兒出了這起子事兒,你們先隨我去看看吧!」

  柳母聽說這個,哪敢不依,趕緊略打量打量周身,見確實沒有失禮的地方,這才趕緊一溜小跑,跟在林之孝家的,往榮禧堂裡面去。

  在榮禧堂,柳眉母女先見到了平兒。

  平兒腫著兩個眼泡,面上有個很明顯的掌印。柳眉母女兩個見了她,都是尷尬,趕緊將眼光別開,不去刻意打量她的面容。

  平兒見了,自知兩人好意,心裡卻又無端端湧起一陣難過,伸手又在眼下抹了抹,才開口向柳母道歉:「柳嬸兒,今天是我孟浪了,原只想著請你們幫個忙,遞個東西,卻沒想到會有這種事兒……」

  柳眉趕緊將懷裡的那一包補品藥物遞到平兒手裡,「平姐姐,你看看,是這個不?」

  柳母卻開口安慰:「平姑娘,有誰是能未卜先知的呢?何況我們也還沒來得及趕過去……平姑娘,真不是你的事兒,快別想多了。」

  平兒手中接過柳眉遞的東西,忍不住又淌眼抹淚的,說:「若今兒沒有我們奶奶護著,今天我這條命,怕是就折在我們爺手裡……我是萬死不足報償我們奶奶的,只求柳嬸兒你,多照應照應我們奶奶,她一個雙身子的,就怕存了心事,水米不進,那可怎麼是好……」

  柳母聽了,十分惶恐,趕緊應下,只說一定會幫著調理奶奶的胃口。

  柳眉卻憑空想像了一下鳳姐存著心事、水米不進的形象,心內大搖其頭——鳳姐不是這樣的人,這一點她可以肯定。

  一時林之孝家的便離開,平兒引著柳家母女緩緩往堂內過去。

  忽然她伸手一攔,說:「您兩位先等等。好像是,我們爺……在這兒!」

  果然遠遠地只聽簾子後頭賈母的聲音響了起來:「你這不要臉的臭胚子,成日家髒的臭的都往你屋里拉,今兒還為了這起子賤|貨打老婆,打你屋裡人,你媳婦兒還懷著身子,你還想不想抱兒子了你這是……」

  只聽另外一個男子聲音嬉皮笑臉地就道:「老太太,孫兒知錯了,這不就是多吃了幾杯酒,犯渾麼……」

  柳眉瞥眼見著身邊的平兒,聽了賈璉那句話,雙手緊緊地互握著,手上青筋迸現,顯然是氣得不成。

  這話也確實是氣人啊,可見賈璉不僅僅是渣,簡直是渣得出神入化,驚天地泣鬼神。

  柳眉聽著,心下終是覺出些惻然。她免不了想起那時賈璉要出遠門,鳳姐吩咐給賈璉制茄鯗的情形。鳳姐如此精心地吩咐,只是為了這一道賈璉最喜歡吃的路菜。可如今……

  去了鮑二家的,還有趙二家的;去了趙二家的,還會有李二家的……這賈璉死性不改,而鳳姐,也該看清楚賈璉這副人渣面孔吧!

  「老太太您消消氣,您那風寒好不容易才好了些,又被我們這點子小事驚擾,這真真是孫媳的不是——」

  一個微微沙啞,但是卻極其冷靜的聲音,隔著簾子響了起來。正是鳳姐的聲音。

  柳眉聽了,難免震了震。

  她能理解,事情過去了這好一會兒,鳳姐的心情或許已經平復了。可是她卻不能理解,鳳姐為了賈璉,吃醋吃成那樣,此刻提起來,竟說是「一點子小事」?

  鳳姐這樣一開口,便聽王夫人邢夫人連連稱讚,「是呀,璉兒媳婦這樣才是識得大體。你們小倆口鬧一鬧不打緊,驚擾了老太太才是大事。」

  賈璉聽了鳳姐這樣說話,也大大地舒了一口氣,連連道:「對對對!二|奶奶說的是……二|奶奶我錯了,您千萬多擔待些。」

  賈璉這話說得殊無誠意,不過兩張嘴皮子一張一合而已。可簾子那賈母卻很高興,為表示她成功地和了稀泥,這位老太太歡喜地開口道,「就這麼著和和氣氣的才對。鳳丫頭,你看璉兒也道了歉了。小孩子嘛,都跟饞嘴貓似的,你也真別放在心上。你們都聽我話,璉兒快回去,請個上好的大夫給你媳婦看一看,抓些安胎的藥材和補品。鳳丫頭也別總給璉兒臉子瞧了,你自己個兒的身子才是最要緊的。」

  賈母一面說,賈璉一面嬉皮笑臉地應著。

  可是鳳姐,卻待到賈母全盤說完,才低低地歎了一句,「是!」

  這一聲裡,滿滿地蘊著冷漠與疏離,似乎夫早已不配為夫,而家亦早已不再是家。柳眉聽在耳中,她似乎能聽出什麼東西早已碎了,此刻卻還強撐著。

  一時賈璉辭去,平兒這才斗膽,掀起簾子,向裡頭通報,說是柳家的母女兩個帶到了。

  平兒掀簾子的那一刹那,柳眉正正見到屋內鳳姐兒那張臉。

  鳳姐兒應是才重新梳洗過,脂粉不施,雙眼腫著,一張小臉黃黃的。

  可她的神情卻始終透著一股子冷意,冷到極致,冷到叫人難以想像她剛才經歷了什麼。

  賈母聽說柳家母女來了,趕緊讓人進來,說:「好不容易鳳丫頭這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本想讓她閑下來好生樂一樂的,卻連一頓飯都沒能吃好。你們看在我面兒上,就當這丫頭可憐,且問問她饞什麼,總不能叫她肚裡那個餓著才是。」

  柳母趕緊躬身回說「不敢」,說著轉向鳳姐,欲待詢問。

  正在這時,榮禧堂外頭卻突然傳來一陣鬧騰,原本已經出去的賈璉突然去而複返,奔回來在堂上大聲說:「不好了不好了……聽說那趙二家的,上吊了。」

  賈璉奔進來的時候,鳳姐微微抬起頭,面上的神色依舊冰冷徹骨,可是微一蹙眉,眼中有光,便似有了主意。

  只不過柳眉沒注意到這些,此刻她正扭頭望著賈璉。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賈璉,此刻看起來,她覺得賈璉這人有點兒奇怪。

  作者有話要說:

  唔抱歉,昨天把大家都引導到柳五兒身上去了。五兒的戲份還要再押後一點,她與晴雯長得很像,原著裡又有「候芳魂五兒承錯愛」的章回,所以她的糾葛還是與寶玉有關的。五兒在昨天那章裡的反應,比較類似林小紅剛受到鳳姐賞識那時,能跑個腿就很開心,仿佛看見了上升通道的那種情緒。

  至於鮑二家的變成了「趙二家的」,其實是因為賈母的一句口誤,在第47回,賈母曾因賈赦要討鴛鴦做妾,遷怒罵了賈璉一回,提及舊事,就將鮑二家的姓氏記錯,說成了是趙二家的。於是,這個世界就真的多出來一個趙二家的,填上了鮑二家的位置。


第67章 巴掌鯽紫米山藥粥

  柳眉第一次見到賈璉, 心中隱隱地泛上一層怪異。這種感覺, 倒像是她第一次見到忠順親王世清時那樣。

  只不過這種怪異感覺稍縱即逝, 柳眉愣了片刻,便確認賈璉此人與自己決計毫無關聯。

  此刻賈璉表現得也是個十足十的慫蛋。

  「聽說那……那趙二家的……上吊死了!」賈璉結結巴巴地說。

  賈母聽了大怒, 「你媳婦的好日子, 什麼髒的臭的,死了便死了,偏還在鳳丫頭面前說道……」

  賈璉面上的驚惶不改,「可是……可聽說那趙二家的娘家人……娘家來了人,說是要告官啊!」

  「告官便告官, 難道怕他還不成麼?」賈母聽了,登時啐了一口。

  出了這樣的醜事, 人又是自己吊死的——對方娘家人過來,擺明著就是要訛錢。賈府自然是不怕人告,只不過這事兒鬧成這樣,怕是到最後還得出幾個大子兒, 消弭一下影響罷了。

  賈璉面上就顯出幾分躊躇出來。

  這時候, 一直幹坐著不說話的鳳姐, 突然緩緩地開口了:「二爺, 無事的, 你瞧著我吧!」

  她這話說得頗為自信,只是語氣冷淡如冰,不似原先那個爽利非常的鳳姐。

  賈璉聽了大喜,知道鳳姐願意出面將這件事擺平。他一時便連連向鳳姐作揖:「有賢妻這句話, 某就放心了。」

  旁人見了賈璉這樣態度轉彎,都覺好笑。只柳眉覺得心裡沉重,這個賈二舍,可以為了這等羞恥之事當眾向鳳姐求情道歉,卻絲毫不曉得顧及一下鳳姐的臉面。

  偏生賈母並邢王二夫人都覺得鳳姐此舉,乃是大度賢良,莫不紛紛開口誇讚了幾句,只說鳳姐是賈璉的賢內助,叮囑賈璉莫要再生旁的心思,要好生待鳳姐與平兒這對妻妾,更要好生體貼,看顧鳳姐的胎,不許再言語衝撞云云。

  鳳姐面上卻沒有半分笑模樣。她的眼神冷且凶,在座下每個人面上緩緩劃過。柳眉也是一樣,被迫接受了鳳姐的「注目禮」。在那一刻,她只覺得鳳姐今日的氣質大異往日,似乎是受了極為嚴重的刺激。在北靜別院時候她曾見過鳳姐眼中有一點點歡愉的善意,此刻卻都已經消失殆盡了。

  只見鳳姐的眼光在室內轉了一圈,最終落在了身邊尤氏的臉上。

  「珍大奶奶,你好啊!」

  鳳姐伸出手,在尤氏手背上一拍,隨即扣住了她的手腕。

  尤氏心虛不已,這時候見了鳳姐這幅模樣,實不知到底該哭好還是該笑好,待要將手掙出來,又記著鳳姐是孕婦,強掙不得,只能哭喪著臉說:「鳳丫頭,趙氏是她自己尋死。她家裡人便一時想不開也是有的,有我在呢,她們想必也是鬧騰不起來的……」

  尤氏這一答應,賈璉仿佛心有靈犀,立即領會了鳳姐的意思,已經順杆爬,開口道:「珍大嫂子,這便多謝你了啊!」

  說畢,他便似放下了心頭的一樁事兒,再度朝上頭賈母那裡作了個揖,一身輕鬆地退了出去。

  尤氏卻依舊苦著一張臉,心裡慪得跟什麼似的。

  趙二家的本是她陪房,也算是個心腹了,如今就這樣的折在鳳姐這一對夫婦的手裡,偏自己還要忍氣吞聲地去收拾殘局。尤氏覺得自己別提多倒楣了。

  可這還沒完!

  只聽鳳姐在賈璉走後,陰惻惻地湊到尤氏耳邊,小聲說:「我的好大奶奶,聽說你家裡還有兩個妹子,是你老娘拖油瓶帶來的……眼下還沒嫁?嗯?」

  尤氏聽著鳳姐的語氣,唯覺背後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是……沒嫁,」尤氏顫顫巍巍地說,「與我那老娘一道,守著祖宅住著。」

  鳳姐沖她微微一笑,卻令尤氏見了,只覺得冷到心裡去。

  「哪天等你兩個妹子定下了人家,給我捎個信兒,我好湊趣添一添妝啊!」

  尤氏一臉懵圈,實不知鳳姐問及自己兩個妹子作甚。只是她聽了鳳姐的話,心頭一陣一陣地發毛,再念及家中賈珍那個性子,尤氏便下了決心,打算去信敦促自己老娘,趕緊將兩個妹妹都嫁出去。

  鳳姐與尤氏這番話說得雖然低,可是卻被柳眉聽著了一耳朵。

  鳳姐果然是知道這一切的啊!

  可是鳳姐卻又怎能想到,這世界居然能夠讓發生偏差的一切,都漸漸回到那個擺滿了杯具的軌道上去——總之賈璉給鳳姐心頭上的這一刀又一刀,總是跑不了。

  然而鳳姐卻又是個精明的,即便發生這樣的事,即便賈璉給她造成了巨大的名譽傷害與精神損失,她也曉得在這段短短的時間內,極力挽救,為自己爭取著最大的利益:

  先是籠絡住了平兒,得到平兒此生的絕對忠誠;又在賈母等人面前表現賢良大度、識得大體;隨後又擺佈了尤氏,令尤氏在負疚之餘,供她驅使,消除隱患……

  柳眉相信,鳳姐有這個實力,贏得這後宅之中的一切戰爭——她唯一搞不定的,只是那一個男人的那一顆心罷了。

  想到這裡,柳眉低下頭——唯獨還有一件事她始終還未能確認,那就是今天鳳姐命她們母女送東西去賈璉的院子,究竟是無意召喚,還是刻意為之。

  不過有一件事她也算是想明白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柳母已經成了她的軟肋,而柳五兒是柳母親女,一旦真的有事,她也不能完全撇下柳五兒不顧。

  至於鳳姐,柳眉同情之餘,也多了幾分警惕;她因為不甘被寶釵一味利用而拒絕了寶釵,如果鳳姐也只想著一味利用她,她也同樣會防著幾手的。

  「鳳丫頭,今兒早上你就沒吃多少東西,又鬧了這麼一出,越發連中晌飯也耽誤了。」賈母關切地問鳳姐,「想吃什麼?府裡手藝最好的廚娘就在這兒,不信她們做不出來你想要的。」

  鳳姐見賈母問,臉上閃過一絲感激與疲憊,她往上頭看去的時候,臉上的笑容便格外虛弱,「多謝老太太想著……嗯,想吃些甜甜軟軟糯糯的粥水,又想吃一件脆生生的、鹹津津的,最好又酸酸甜甜,嚼起來香香的東西。」

  賈母聽了,就轉頭的看柳母,「記下了麼?」

  *

  「脆生生、鹹津津、酸酸甜甜、嚼起來香香的東西……」柳母回到小廚房裡,鬱悶地歎了口氣,「璉二|奶奶直說她想吃什麼不就好了?」

  柳眉在心裡補足,還有「甜甜軟軟糯糯」呢!

  她當初聽到鳳姐這樣陳述的時候也是絕倒——看起來阿鳳真是受了刺激,所有的形容詞都是用了疊字,仿佛一個小女孩兒在對親人發嗲撒嬌。可這種小兒女的姿態,應該也是討賈母喜歡的吧!

  「璉二奶奶是雙身子,今兒有出了這樣的事兒,多少是有些影響的。最好是吃些安胎補氣的吃食。娘,咱們先按這個,將小廚房裡合用的材料都擺出來,然後再挑幾樣,看看怎麼能做成璉二|奶奶要的味道。」

  柳母也知食療功效應是第一位的,當即點頭稱是,與閨女一起動手,將合適的材料取出來擺在桌上,然後母女兩個一起,一樣樣地檢視,一起商量。

  粥水比較簡單,小廚房裡現有上好的紫糯米。柳母便道:「咱們趕緊用溫水給它浸上一浸,泡軟些再下鍋熬粥,就軟糯了。」

  柳眉點頭,想了想說:「可以在紫米里加些脆山藥,切成小丁,吃起來山藥較滑爽些,反而能襯得粥水更加軟糯,對人身體也更好些。」

  柳母同意,「再加上好的冰糖熬粥,這就甜甜軟軟糯糯了。」

  粥水就這麼搞定了,剩下來另一件卻比較難。

  柳眉在小廚房裡,微鎖著眉頭,走來走去轉了一圈,指著一樣說:「娘,不如就做這個吧!」

  柳母湊過去一看,見是前兒個賈府僕下自己捕的鯽魚,因不是外頭採買的,所以個頭格外小,最大的也只有巴掌大。

  「鯽魚是好東西,可是,送這個上去,難道主子們不嫌怠慢?」柳母心裡沒啥底氣,她原本想將這些沒人吃的小魚曬成幹兒,然後給園子後頭養著的幾隻貓吃去的。

  「娘,你聽我說,就是這樣的,才容易入味。若是一大條的整條鯽魚,反而做不出來那種脆生生、香噴噴的效果。」

  柳眉湊在柳母耳邊,將她想的做法與柳母說了一番。柳母想了想,雖然有點兒半信半疑,可有鑒於柳眉想出來的做法一向比較靠譜,所以柳母最終還是打算按照閨女說得來做。

  給鯽魚開膛破肚的工作,還得柳母來做,因為柳眉實在是沒有經驗,這種巴掌大的小鯽魚,她連抓都抓不住,別提殺魚了。倒是柳母,大約以前經常做貓糧,這種活計做得非常麻溜。

  「別看這種鯽魚小,可是這都長到九月間了,也是夠肥的。只不過這魚種就是這樣,長不大,永遠跟巴掌似的。」柳母一面收拾,一面與柳眉閒話。

  民間常有「九月食鯽」的說法,這時的鯽魚肥嫩,皮下有一層薄薄的脂肪,因此煎起來格外香。柳眉注意到不少小魚魚腹裡還有魚籽,連忙道:「娘,魚籽留著,一會一起下鍋炸!」

  柳母當即答應,笑說:「這樣更香麼!」

  柳母在收拾魚的時候,柳眉則收拾了兩個汁兒出來,一樣是醃料,用清醬,酒,蔥等為主,主要是給這魚打個「鹹津津」的底味,另外也順帶增香去腥。

  另一個汁兒則是蘸料,只不過也不是尋常的蘸料,是糖與少量醋調成的酸甜口,另加茴香桂皮。待這蘸料調好,柳眉則取了一隻小鍋,將料倒在鍋內,在火上燒到微開,便撂在一旁的。

  這邊廂,柳母也將巴掌鯽都處理好了,用醃料醃了半刻鐘之後,立即下鍋油炸,炸制連魚骨都酥脆了,便交給柳眉。

  柳眉則將炸好的鯽魚浸在蘸料裡,心裡計時,最多只浸上十五秒,就撈出來,瀝幹。待所有的巴掌鯽都做好了,便盛在一隻小小的竹簍裡,再在上頭撒白芝麻。

  柳眉探頭一看,覺得這道巴掌鯽賣相極佳,偷拿了一條送入口中,嚼一嚼,果然是脆生生、鹹津津、酸酸甜甜,又香香的。

  柳母也嘗過了,總算放下心來將東西盛好,對柳眉說:「走吧,璉二|奶奶只怕心頭不爽快,讓她吃點兒熱乎的飯食,心頭也許會舒暢些。」

  柳眉不能再同意了,便陪著母親一道往榮禧堂那頭過去。

  鳳姐被安置在賈母院子西側的一進屋舍之中,等柳家母女趕到的時候,鳳姐正懨懨地半臥在炕上,支著頭靜靜出神,直到柳母將一籃子巴掌鯽從食盒中取出來,鳳姐聞見了香味兒,才從沉思中驚醒,半撐著身體坐了起來。

  平兒趕忙來招呼,鄭重謝了柳母,又遞了個小荷包過來,被柳母擋了回去,無論如何不肯收。

  「奶奶只消肯賞臉用我們做的飲食,我們娘兒倆這心裡,已經很是滿足了!」柳母非常誠摯地說,「奶奶趁熱多少用些吧,都是對奶奶身子有益的。」

  平兒見狀,便知柳母絕對不肯收賞賜,只得再次謝了,去將鳳姐扶過來至桌邊,給她手中塞上了一雙筷子。

  只見鳳姐挾了一條巴掌鯽,送入口中略略一嚼。

  柳眉知那巴掌鯽被炸得又香又酥,而那最後一道浸汁兒的工藝,又保證了這鯽魚完全能夠入味,口感也不會格外的燥。

  鳳姐只嘗了一口,就將手中的筷子放了下來。柳家母女兩個看著,心中都是往上一提。

  「平兒,去取一壺酒來!」

  卻聽鳳姐冷淡地道。

  「奶奶,您忘了,您有身子……不宜飲酒的。」平兒上前去,小聲勸慰。

  「去取一壺,有好菜在此,我要自斟自飲。」鳳姐淡淡的,完全不聽勸。

  平兒拗不過鳳姐,無奈地直起身,轉頭看看柳母與柳眉。柳眉趕緊給她使個眼色,示意她往酒壺裡倒上一壺白水再給鳳姐送來。

  平兒會意,立即去了,少時回轉,便當真取了一隻烏銀梅花自斟壺過來,裡頭盛著清水,放在鳳姐手邊。

  鳳姐自折了一杯,仰脖飲了,又取了一塊巴掌鯽在口中細細嚼著,末了又仰脖飲一杯。

  柳眉知鳳姐此刻心中滿是苦澀,只怕飲在口中的是酒還是水都完全嘗不出來,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如此這般,一人坐著,自斟自「飲」。

  許久,鳳姐竟將一份巴掌鯽全部吃了,末了還飲了兩碗粥。

  平兒將她重扶回榻上去,柳眉在一旁看著,覺得鳳姐眼神微微柔軟,多多少少有了些活氣兒。


第68章 小廚娘偶然遇鴛鴦

  鳳姐之事過去沒多久, 柳眉在怡紅院裡, 便聽了一耳朵八卦, 說是東府珍大奶奶的兩個妹子要嫁了。

  一個嫁的是自打小就定親的人家,只不過對方家貧, 尤老娘捨不得將閨女遣嫁, 最後還是尤氏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又應承添了好多壓箱銀子這才作罷的。

  另外一個說是要嫁個姓柳的郎君,只是人出了遠門,不知何時歸家,尤家小妹便發願等著。

  柳眉自然知道這是尤三姐要等柳湘蓮。

  她聽了這八卦便扁扁嘴, 想起當日紫檀堡的事情,心想:那你就等吧!

  那天蔣玉菡與馮紫英柳湘蓮三人組, 試圖謀害忠順親王世清,這是大罪。所謂柳湘蓮「出了遠門」云云,不過是他畏罪潛逃,出門避禍去了。

  只消世清從平安州回來……

  柳眉想到這裡, 不覺頭有些疼了起來。

  這麼久了, 她的系統音訊全無。因此柳眉很擔心, 不曉得這系統是不是真的中了什麼了不得的病毒, 最終無法正常運行, 最終會需要報廢了。

  那就會很慘了!——柳眉忍不住想,這就意味著她真的要在這個世界裡耗下去了。

  她最近很自覺,把做過的菜式一一都記在了晴雯處借來的描花樣的紙上,光靠自己記反正是記不全了。可是隨著這菜式條目逐日增加, 她對系統的「懷念」與日俱增,會覺得偶爾懟一下系統,抱怨幾句,還是一件蠻有樂趣的事。

  至於系統的那個分|身……她偶爾會想起紫檀堡花廳裡的那一幕,記起那張無比靠近的面龐,那對明亮而燃燒的眸子……

  打住!

  柳眉對自己說:

  人最重要的是什麼?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

  你不管有多帥,都只是一個系統的分|身!

  所以你如果再來我眼前晃來晃去,再打擾我睡眠,再令我忙碌的時候一而再再而三的失神,我就……我就把你……

  ——就把你做成煎世清炒世清烹世清炸世清小樣兒你怕了麼?!

  柳眉隨即歎口氣,系統不在,忠順親王世清則在紫檀堡邊界山的「另一頭」,她什麼都做不了——而對一個幾萬行的程式念念不忘,她才是該去好好清醒的那一個。

  柳眉已經漸漸習慣了在平時在小廚房幫傭,定期去瀟湘館串場,僅晚間在怡紅院露個臉的常規生活。只是她自己也沒有留意到,原本該是小廚房管事娘子的柳母,開始漸漸地將好些小廚房的日常交給柳眉,甚至小廚房的僕婦們也都讓柳眉來分派活計。所以柳眉已經儼然是小廚房的二把手了。

  只是如今天氣漸冷,越發地日短夜長。

  賈府上下僕役們的夜生活儼然也豐富起來。每天還不到申時,柳眉的姨母,陳家的,就會如點了卯似的來小廚房尋柳母。

  雖然陳家姨母不說,柳眉卻知她是來尋柳母賭錢。柳眉不願讓自己母親去摻和與那些人晚間喝酒賭錢,直言勸過一次,被柳母批了「小孩子不要亂說話」,她便深知柳母其實很在乎親戚跟前的面子。

  柳眉能理解這種「要面子」,她便不再明說,只是每天找各種藉口在小廚房裡忙這忙那,拖住母親,不放人走。陳家姨母著急去賭錢,耗不起這辰光,自然走人。

  「眉兒,你這也太小心了,總混賴著你娘不放。須知小賭怡情,你是在擋你娘的好手氣。」

  一來二去,陳家姨母也看得出柳眉的打算,就直接戳破她的心思。

  「陳家姨媽,你難道就不怕上頭太太奶奶們起心,要查這夜間聚賭?到時候又罰錢又丟面子,沒準兒還被攆,就為這點兒子小錢?值當麼?」柳眉很明白地出言反駁。

  「咳,眉兒,沒想到你小小年紀,說出來的話裡全是大規矩大道理,簡直跟老太太身邊的鴛鴦,璉二|奶奶身邊的平姑娘,還有寶二爺身邊的花大姑娘似的。」陳家姨媽一出口,就做了三個類比。

  「可你有那三位的臉面麼?」陳家姨媽寒磣人起來一點兒也不含糊。

  「再說了,璉二|奶奶現養著胎,袖手不管府裡的事兒。老太太、太太也都是慈善人兒,這麼多年去了,底下人不都這樣過來的麼……」

  柳眉聽著幾乎要翻白眼兒——賈母王夫人等人是慈善人兒?這是在開玩笑吧!

  可是陳家姨媽振振有詞地上下翻著嘴皮子,柳眉便知,憑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勸不動的。她既勸不動,便不打算再勸,只管找了藉口,拖住柳母。

  陳家姨媽也是一樣,見勸不動柳家母女兩個,心頭只想:有樂子不享,有錢不曉得賺,可見這母女兩個都是憨貨。

  話不投機,陳家姨媽摔門就走了。

  柳母則一直默然,待妹妹走得人影都不見了,這才坐下來,撩撩散在面頰旁的鬢髮,看著柳眉說:「眉兒,娘是不去與她們混鬧的。倒是你……都是些長輩,眉兒你這性子也別太剛強了,以後嫁了人,總是這麼樣該怎麼才好!」

  柳眉氣結,知道母親還是耳根子軟,又總顧及妹妹的面子,要是自己不是天天在這裡盯著,柳母沒準兒就得動搖。

  正鬱悶之際,柳母卻又尋摸出一盞氣死風燈遞過來,說:「夜裡頭黑,照著些腳下。眉兒,剩下的活計有娘就行,你早點兒回去,好生歇歇。」

  柳眉原本一肚子的脾氣,聽了柳母這番話,立時又給堵了回去,無法發作——這是個真正從心底關心著她的娘,只可惜三觀不合……若是彼此都一味強求改變對方的想法,只怕少不了不愉快。

  ——所以,還是「耳旁風」大法好!

  「娘,您也早些歇著。」柳眉接了那氣死風燈,點頭向母親告辭。她決定只將柳母關懷的那一面記著,至於其他……先求同存異吧!

  她提著那盞氣死風燈,出了小廚房,往怡紅院過去。

  這時大觀園內無人來往,只有遠處房舍燈光掩映,微月半天。柳眉獨自一人,提著一盞昏黃明滅的燈籠,腳步又輕,悄沒聲響。

  待她走近園中一處太湖山石附近,突然聽見山石後頭有聲音傳過來,細細的,像是貓叫一樣。柳眉知道園子裡放養著幾隻貓,可聽聽又有些疑惑,心下詫異,終是忍不住問道:「誰在哪兒呢?」

  頓時那聲音就停了,接著馬上就是一陣悉悉索索的衣衫響。

  柳眉心裡有些發怵,想,別是賊吧!她仗著手中有燈,有對這大觀園裡路徑極熟,便壯著膽子又問了一句:「是誰,還不快出來?」

  「氣死風」照出一個昏黃的光圈,柳眉依稀見到有兩個人在那裡,見她立在一旁,有一個忙忙地就躲到湖石後的草叢裡。另一個,則施施然從湖石旁站起了身,開始低頭系起衣帶。

  柳眉借著燈光,見湖石畔那人穿著一襲紅裙,身材高大豐壯。她依稀認得,曉得是賈迎春房裡的司棋。

  只見司棋一面系著衣帶,一面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寶二爺院兒裡的柳眉啊!」

  「這麼夜了,司棋姐姐在這裡做什……」

  柳眉話還未說完,突然省過來,剛才她一眼間瞥見的另一個人影,絕不是什麼園子裡旁的丫鬟,那分明就是一個小廝。

  柳眉直到此時才恍然大悟,剛才哪裡是什麼貓叫啊,分明是司棋和一個小廝在這裡私會,正好好地對戰,結果給自己冒冒失失地吼了一嗓子,給驚著了。

  弄明白了這些,柳眉對自己的狗屎運道之好,表示十分的讚歎。

  只見被柳眉撞破了好事的司棋,一點兒都不急也不怕,只站在那兒慢吞吞地整理衣服,慢吞吞地將頭髮收拾好,又慢吞吞地過來,徑直來到柳眉面前。

  司棋一伸手,竟是劈手從柳眉手裡奪了燈,上下沖柳眉照了照。她帶著一身一臉的煞氣,一雙濃眉大眼沖柳眉一瞪,冷笑道:「趕明兒若是這園子裡多出半點閒話,我叫你吃不了兜著走。」順手一塞,竟已經又將那氣死風燈塞回柳眉手裡。

  柳眉「呵呵」地乾笑了兩聲,心裡卻十二萬分地鬱悶——不公平,這不公平啊!

  曹公原本在原著裡清清楚楚地記著,賈母身邊的大丫鬟鴛鴦,撞見了司棋與人在園中私會,當時司棋嚇得不行,都給鴛鴦跪下了。如今鴛鴦被移花接木,換做了柳眉,可這司棋的態度竟也一百八十度地大轉,搞得好像暗地裡偷人的人是她柳眉,而不是司棋自己一樣。

  柳眉憋了半天,最後還是八卦心理作祟,忍不住低聲問司棋:「那個是誰?——」

  司棋一怔,沒想到柳眉竟然這麼八卦,一個沒留神就回了一句:「是我姑舅兄弟。」

  司棋的姑舅兄弟?柳眉心裡繼續八卦——那是誰?

  兩個小丫鬟,便大眼瞪小眼,對視一陣。

  「又安,出來吧!」

  司棋突然招呼了一聲。接著便聽見悉悉索索的衣物響動,從湖石後頭鑽出來一個小廝裝束的年輕人,。

  柳眉一經司棋提醒,立時想起來了,司棋的姑舅兄弟姓潘,大號叫做潘又安。只見他相貌白淨文弱,身材也並不算高大,看起來與司棋乃是互補系的。

  「喏,這是柳眉柳姑娘,是在寶二爺院兒裡當差的。」司棋給潘弟弟介紹柳眉。

  豈知潘又安點點頭說:「久仰,久仰大名……」

  柳眉不免絕倒,這潘又安也太不會說話了,在司棋面前說久仰她柳眉?她又有什麼大名可以讓人久仰的?

  果然旁邊司棋也嚴肅地瞥了一眼身邊的情郎,仿佛對這位潘弟弟也很不放心。

  「……那位說是天下男人都死絕了,都不肯嫁錢槐的姑娘!」潘又安似乎格外怕司棋的眼光,一嚇,趕緊解釋。

  柳眉實在是沒想到,如今她的名聲竟已經這麼響亮了。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啊!

  司棋卻格外不放心,一伸手,擰住潘又安的耳朵,恨恨地道:「你這死沒良心的,怎麼成天都打聽姑娘家婚嫁的消息?你……你,你是不是對她有意思?我……我整個人都給了你了,你怎麼還能打聽別的女人?」

  「沒……天地良心,真沒……沒有打聽啊!」潘又安叫起撞天屈來。「你在園子裡是不知道,府外頭早就傳遍了。錢槐那小子拍著桌子說,哪怕是天下男人都死絕了,他也不許他的『眉妹妹』嫁旁人……」

  「我……」柳眉聽了這話,簡直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好在及時住口,刹住了少兒不宜的懟人字眼若干。

  「果真?」司棋聽說柳眉是「有主」的人物,登時放下心來,笑嘻嘻地道:「又安……你早說麼!」

  司棋一發嗲,柳眉當即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

  可潘又安卻很受用,當即暗暗牽了司棋的手,柔聲安慰:「你放心,等我攢夠了錢,我就來娶你……定要叫你嫁得風風光光的,比這園子裡所有的丫鬟姐姐們都嫁得風光。好姐姐,你我認識了這許多年,你……還信不過我嗎?」

  兩人只顧在這一處膩歪,拿柳眉權當空氣。柳眉也自覺是一枚光芒萬丈的電燈泡,杵在這園子裡的僻靜處,為這一對戀人大放光明。

  「司棋姐……還有這位老兄,」柳眉訕笑著提醒兩人,「兩位本是天生的一對兒,柳眉恭祝兩位百年好合。只是現在天色已晚,沒準兒過一會兒又會有上夜的婆子過來,兩位看看是不是……」

  司棋與潘又安也知道相聚之時無多,此刻只得執手相看了一會兒,彼此無語凝噎,最後默默地分開。

  潘又安一轉身,身影已經消失在了湖石後頭的小徑上。

  柳眉還不忘了畫蛇添足地加上一句,「兩位,可千萬別落下寫什麼東西,汗巾子、荷包……都是緊要的。」

  司棋轉過身,沖柳眉瞪了一眼,突然一伸胳膊,勾住柳眉的脖子。

  萬一有人從旁見到,定會覺得兩人是極其要好的姐妹淘。可事實卻並非如此。

  柳眉聽見司棋在自己耳邊壓低了聲音說:「小柳兒,說實在的,你這個人……還有你那份差事,我其實都……很討厭!」


第69章 蘇式三層玉帶糕

  柳眉聽見司棋貼在自己耳邊, 直言對自己不喜。

  她「呵呵」一笑, 說:「彼此彼此!」——她又不需要司棋的喜歡。

  沒想到, 這句回答倒對了司棋的胃口。司棋一伸手,便在柳眉肩頭重重一拍, 拍得她整個身子都晃了晃。柳眉做慣廚活兒, 自忖手上的勁力,也未必真有司棋的大。

  「我以為怡紅院也就晴雯一人略略好些,餘人都是當面沖你笑,背後卻想著捅你一刀的人物。沒想到竟還有個你這樣爽快的。」

  柳眉苦笑:若不是司棋先直爽了一把,她也未見得就會這樣爽直。

  「記住, 明兒,園子裡若是多出半句閒話, 那對不住……我可是說話算話的,叫你吃不了兜著走。」司棋扒著她的肩膀,狠狠搖了搖,若是換了旁人, 定然被她搖得的七葷八素。

  可柳眉卻穩住了, 突然伸手, 反過來纏著司棋的胳膊, 也將司棋重重地一撞, 說:「哎呀真對不起,姑娘我還真不會有那閑功夫嚼舌根。可是呀,若是怕人說閒話,自己請先謹慎些。」

  柳眉:自己做得出, 就不要怕別人說!

  司棋:姐就是做了,還就是不許旁人說——你敢咋地?

  一時間話不投機,柳眉跟司棋兩個,又在大觀園裡大眼瞪小眼,較勁較了片刻。直到上夜的婆子過來,兩人這才散了,一個往紫菱洲過去,一個則自回怡紅院。

  *

  不曾想,只過了一天,柳眉又在瀟湘館見到了司棋。

  這天,柳眉正去了新制的點心送到瀟湘館去,正逢著瀟湘館裡聚得齊全,迎探惜三個春,加李紈寶釵,全到了。只寶玉出門去了,而史湘雲家去了沒在。

  「看看,這個丫頭,就知道往這瀟湘館裡送點心。怎也不想著往我們蘅蕪苑跑跑?」寶釵指著柳眉,說起了玩笑。

  柳眉當即叫起撞天屈來。

  「寶姑娘這話說得我可不敢受?還不是打聽到了各位姑娘都在林姑娘這兒,我才將各位的點心一氣兒都送到這裡,請各位姑娘們吃個新鮮熱乎麼?」

  柳眉心中暗叫僥倖。幸虧這道點心做起來費工,餡心又有三種選擇,她索性一次多做了些,每樣都做了一點兒。如果教寶釵的酸話落了實,她自己倒無所謂,若是替黛玉招來什麼閒言碎語,就不好了。

  她說著,將手中紅漆的點心盒子打開。眾人探頭一看,見裡頭是粉白粉白的糕點,一塊塊切做菱形,上麵點著胭脂色,紅如桃花。看看分量,倒也是夠在座這麼些奶奶姑娘們的。

  「這叫什麼?」探春見這糕點新鮮,率先發問。

  「三層玉帶糕!」柳眉笑著答道。

  這道玉帶糕,原本不是什麼特別精貴的點心,不過是將糯米粳米混在一處泡軟,而後磨成米粉,再在兩層粉中間夾一層事先熬好的餡料,上鍋蒸制而成。餡料共有三種,分別是桂花糖、板油白糖,以及糖焙芝麻,都是甜口,配茶極好。於是黛玉趕緊去命紫鵑沏了茶來配。

  「這倒好像是特特送給林姐姐,由她來招呼我們呢!」惜春年紀小,說話無心。旁人聽了,也不在意。

  賈府二姑娘迎春坐在黛玉下首。她性情溫柔安靜,一直不曾開口說什麼。柳眉卻覺得一對凶巴巴的目光沖自己這裡瞪了過來。

  她略略一抬頭,果然見迎春身後立著司棋,兩人目光對上,司棋立即不懷好意地沖柳眉笑笑。

  一時眾人各取了糕點細品,這糕點雖然簡單,只因火候恰到好處,鬆軟異常,餡心軟糯,甜而不膩,總算是頗得人心。

  寶釵也取了一塊板油白糖的,順手遞給身邊一名梳著頭的妙齡女郎,笑著說:「試試這個,很有些南邊的味道。」

  柳眉見那女郎相貌不俗,眉心一點朱砂痣,便曉得這應是香菱。

  香菱謝了寶釵,便也取了,嘗了一小口,整個人臉色稍變,略有些發怔。

  「怎麼了?」黛玉正坐在香菱對面,趕緊問她。

  香菱聽了,頗有些惶恐,趕緊搖頭道:「無事——只是這糕……」

  寶釵微笑,望著香菱:「你只管說,這糕怎麼了?」

  「這糕的味道,似曾相識,總覺得好像是嘗過的。」香菱頗有些抱歉地望著黛玉,「味道美極,可我卻實在也不記得,是在什麼地方嘗過這糕了,許是年紀很小的時候吧……」

  柳眉在一旁聽見香菱說話,原本緊張的心鬆弛了下來,可也不免驚異地咋舌。

  這道三層玉帶糕,還真不是什麼紅樓點心,而是她穿越以前,到蘇州旅遊的時候,偶然在觀前街一間籍籍無名的小鋪子吃到過的點心。柳眉當時便驚豔了,誠心誠意地向老闆娘請教了玉帶糕的做法。一問才曉得,桂花糖和糖焙芝麻,都是後來的花色,唯有那板油白糖的,是清代流傳下來的古早做法。

  而香菱,按著書中所記,三歲之前,都是在姑蘇生活。

  如今柳眉按照她在後世蘇州觀前街得的方子,做了這樣一道玉帶糕,被香菱嘗到,竟然能辨出這或許是她幼年時曾經嘗過的點心。

  可見人的記憶中的味道,被烙印得更加深刻,更加持久。

  同時柳眉也覺得這依據紅樓原書而形成的世界,每個細節都準確無比,精緻得可怕。

  大觀園裡眾人都大多知道香菱的來歷,知她自幼被拐,記不得故鄉在何處。此刻眾人要麼帶著同情看著香菱,要麼開口欲詢。

  柳眉也在想,要不要直接告訴香菱,她這道食方來自蘇州,或許能帶給香菱一點點念想。

  寶釵聞言,則攤開一雙手笑道:「本來帶你來見林姑娘,是你想拜她為師學詩。要是現在改主意了,想和柳眉這小丫頭一起學廚,也甚好。我沒什麼意見!」

  香菱迷茫了片刻,聽見寶釵這麼說,終於還是打消了與那玉帶糕有關的想法,轉頭看向黛玉,頗有禮貌地說:「林姑娘,您見笑了。」

  柳眉見她不問,自己也不好再說。

  畢竟,就算是告訴了香菱,香菱又能怎樣。

  或許連她自己都還不知道,在這個世界裡經歷了這麼多事,她的鬥志,早已沒有原本那樣昂揚,所剩的,不過是心底的那些堅持而已。

  少時眾人用過糕點。柳眉低眉順眼地將諸般食盒盛器往下收。紫鵑雪雁一起上來幫她。

  另有一人插了手,笑道:「柳眉姑娘做的好點心,也容我插手幫一幫忙!」

  柳眉皺皺眉,正見到司棋笑嘻嘻地湊上來。

  紫鵑便贊道:「司棋,難得你與柳眉感情好!」

  柳眉在心底呵呵了——誰與司棋感情好?

  司棋卻故意伸出手,勾住柳眉的手臂,笑著向紫鵑說:「紫鵑你在這裡忙,我送柳眉出去便是。」

  說著,她順手將柳眉手中的食盒一提,輕輕巧巧地就提溜出了瀟湘館的花廳。

  「你想做什麼?」柳眉被司棋這麼勾肩搭背地擁了出去,極其不舒服。

  只聽司棋低聲問:「聽說……你常給瀟湘館這頭做吃食點心?」

  柳眉不答,只留神靜聽,看這司棋到底是什麼意思。

  「還聽說,你既一直住在怡紅院裡,你們母女兩個,自然胳膊肘朝裡彎,什麼好的都先盡著怡紅院。」司棋又在柳眉耳邊補了一句。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柳眉有些警惕起來,什麼叫她們母女兩個,什麼都盡著怡紅院?

  「我什麼意思?」司棋的表情,說明她心底也明顯在「呵呵」,「我們這些住其他院子的,在這園子裡的小廚房起來之後,可從來沒見著過什麼好處!說吧,是不是你們拿了別處的份例,來貼補瀟湘館和怡紅院了?」

  司棋這麼一逼問,柳眉登時就明白了。

  當初王熙鳳建起這小廚房,就帶有些私心,未必真的就是為了園中各位姑娘的福祉著想。小廚房起來之後,柳眉自己常住怡紅院,又與瀟湘館親厚。這些在她自己看來沒什麼,可落在旁人眼裡,卻覺不公。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連寶釵都偶有酸話,又怎阻得住司棋這樣的,以小人之心度她柳眉之腹,認為她們母女沒有一碗水端平,暗地裡克扣食材呢?

  「我實話與你說吧!當初老太太特意發過話,讓我做些食補的菜式,幫著調理林姑娘的身子。你瞅鴛鴦姐姐每月過來尋我,就是為這個了。」柳眉一本正經地解釋瀟湘館的事兒——其實鴛鴦每月過來,是給她賈母賞的那個額外的份子。

  「可是林姑娘明理,從來不肯麻煩人。所有材料,都是瀟湘館自己出的,甚至人工都是靠得紫鵑姐姐她們自己,我不過偶爾過來搭把手而已。」

  柳眉這可真沒誇張。

  就說那米油,自從教會了雪雁,她就再沒有親自動手給黛玉熬過,都是雪雁一大早起來扇的風爐子。至於那些上等燕窩、雪花洋糖,也都是王夫人、鳳姐等人贈的。而玉帶糕這樣的糕點,她也不是天天做,不過隔三差五做一些,還免不了讓黛玉分送她人,請迎春寶釵她們一起享用。

  黛玉孤身一人,寄住賈府,從來不曾開口刻意討要過什麼,反而儘量避免賈府下人的麻煩。這等氣性與體諒,旁人且不說,她柳眉就是第一個欽佩得緊。

  「至於寶二爺那裡,我如今的份例還掛在怡紅院,名義上我還是怡紅院的丫頭。上頭的姐姐們又多,如果她們使喚起來,我總不能偷懶,賴著不動!」

  「但我可以保證,各房各院的份例自有定數。我們萬萬沒有克扣哪家的份例,去就別家的道理。」柳眉緊緊地盯著司棋,眼神沒有半分回避。

  她知道司棋是個直脾氣,所有的話,都必須當面說清,說得斬釘截鐵,否則只能留下後患。

  司棋聽了,頗有些不信地斜眼覷了覷柳眉,說:「那我怎麼聽說……」

  「罷了,你既這麼說,我先信你一回!」司棋的手臂將柳眉一松,「若是真叫我知道了你們小廚房克扣我們紫菱洲的份例,哼哼……」

  「我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柳眉在心裡補足,她知道司棋翻來覆去就這麼一句。

  *

  少時柳眉回到小廚房,迎面撞上一人,卻是個熟人——怡紅院的小丫頭春燕。

  「眉兒!」春燕歡然招呼,「你可算回來啦!我等了半天,就見柳嬸兒一個人忙活。你去哪兒了?」

  柳眉有些疑惑,眼下還不是開始準備晚飯的時候,再者她也已經都將事先要做的準備工作都交待了小廚房幫傭的僕婦,不用母親做什麼呀。

  不過她很快就明白了春燕的意思。

  只見柳母托著兩個新鮮出爐的熱炒,從小廚房裡走出來,先是給春燕過目,說:「這些,晴雯姑娘怕是覺得還成?」

  春燕點點頭,看著身旁的柳眉一臉懵圈,便嘻嘻笑著解釋。

  「晴雯姐姐昨兒做活計做得太晚,今兒起來便沒精神。寶二爺命她歇著,結果就將午晌飯錯過了。晴雯姐姐就命我過來,叫柳嬸兒炒兩個菜!」

  柳眉聽著咋舌——晴雯,命春燕過來,「叫」自己娘炒兩個菜?!

  「晴雯姐姐胃口不好,」春燕完全沒意識到什麼問題,「說要個炒蘆蒿。我過來的時候,柳嬸兒還問我,是雞炒還是肉炒,我說,就是因為葷的不好,才另要個麵筋炒的,要少放些油。柳嬸兒聽了就趕緊洗了手去炒去了……」

  柳眉聽著,覺得下巴都快要掉下來了。

  再瞅瞅柳母手中兩碟熱炒,一碟是應晴雯之請,做得麵筋炒蘆蒿,另外一碟則是一道口蘑扒菜心,也是綠油油,鮮鮮嫩嫩的,看著就叫人生出胃口。

  可是柳眉卻知道,天漸漸冷下來了,蘆蒿、口蘑、菜心,這等新鮮菜蔬才是最最緊俏的。她從大廚房那裡取來的份例,從來就沒多出來過。母親這是,從哪裡來的材料?


第70章 古惑女司棋

  柳眉只覺得額頭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

  她剛剛才和旁人較過勁兒, 剛剛才拍胸脯保證說過這小廚房絕對會一視同仁——沒想到, 自己娘竟然開小灶開得如此熱情。

  偏生春燕還在, 這些話她沒法說。

  「娘,咱們為啥要這樣啊?還有, 晴雯姐姐要的這些, 材料又是從哪裡出?」春燕一走,柳眉趕緊問。

  柳母卻覺得柳眉太小心了,笑笑說:「大觀園子裡這麼多人,別的院子裡的份例,這裡挑一兩, 那裡撿三分,這不就出來了?」

  柳眉登時扶額——還真被司棋說中了。

  「再說了, 你眼下還是怡紅院的人,將來你姐姐也想進怡紅院當差,咱能不給你們院裡的姑娘姐姐們多做點兒好的,攢點兒人情麼?將來萬一有需要她們幫忙說話的時候呢?娘這是在為你和你姐著想。」柳母喜孜孜地說。

  柳眉心裡有一萬個聲音一起在說, 娘啊, 我可真不需要這樣的「著想」啊!

  可偏生柳母又是一片好心, 柳眉看著柳母的表情, 反駁的話就哽在喉嚨口, 總覺沒法說直說。

  於是她選擇了拐彎抹角。

  「娘啊!您說,這會兒子晴雯姐姐來要個東西,你二話不說就給做了。旁人聽說了,旁人也都來, 管您要這要那……這該怎麼辦?」

  柳母就豎起眉頭,說:「誰借了那麼肥的膽兒,敢來跟你娘我打秋風!」

  柳眉絕倒,沒想到柳母看人下菜碟兒下得如此乾脆。

  「於是乎您就拒絕了,然後旁人就鬧出來,說,怡紅院的晴雯姑娘來時是怎樣怎樣,她們來時又是怎樣怎樣……那您又怎麼說。」

  柳母膽氣十足,似乎覺得這種根本不是問題,「我就啐回去,也不看看自己是哪個院兒的,是不是主子跟前能說得上話的人!」

  「可人家說,大家都是一等丫鬟,上頭給的例都是一樣,憑什麼有的人就能要啥有啥,有的人就要啥啥沒有。小廚房,是不是根本就挪用了旁人的份例,特特貼補關係好的那幾個人?」

  說起「挪用」二字,柳母就不言語了。

  雖然賈府下人行事,克扣挪用成風,可是對上頭這依舊是不能說的秘密。柳母可不希望這頂帽子輕易就扣自己頭上。

  「於是乎,那些人就將這個把柄往上頭報,說您是當初璉二|奶奶舉薦的人,將這髒水引到璉二|奶奶頭上,說是她老人家處事不公。到那時,您怎麼辦?」

  柳眉知道母親心中對鳳姐存了一份不小的感激,便引導母親往鳳姐的聲譽上想,果然打動了柳母。

  「眉兒,那你說,這事兒……怎麼辦?」

  柳眉想了想,問:「娘,你開的這小灶,總共開過幾回了?」

  柳母說:「晴雯要了兩回,花大姑娘要了一回。珠大奶奶上回為蘭哥兒單獨要了一回,寶姑娘和三姑娘上回要了個珍珠丸子和口蘑煨雞,便特地命鶯兒送了一吊錢過來。其他……其他便沒有了。」

  柳母這話不盡不實,柳眉卻也顧不上了。

  「娘,以後這麼著,咱們立個規矩——」

  「各院除了份例之內的飯食以外,如果額外要開小灶,咱就明碼標價,交了錢,咱就給做。」

  柳母臉色一黑:「這哪兒行?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這府裡的人情世故!」

  柳眉強嘴:「哪兒不行了,您想,寶姑娘和三姑娘,要加個菜,都還特地命人送一吊子錢出來。沒道理說旁的丫鬟姐姐們,反而予取予求,要什麼便是什麼!」

  柳眉說到這裡,湊到柳母身邊,說:「錢其實是小事,但關鍵是,您這一碗水就端平了。您大可以少收一點兒,意思意思,只算個很少的人工錢。材料如果需要另外採買,那就照實算,不加價。但這樣一來防住了那些動不動就上門來要這要那的,也防著旁人說咱們不公平,克扣這家,貼補那家。」

  柳母聽著,就有些意動。可是她依舊猶豫,說:「園子裡的姑娘們,有那個閒錢來點吃食麼?」

  柳眉聽說母親竟然擔的是這個心,登時一笑:「娘啊,別的我不知道,反正怡紅院的姐姐們,個個都是些財主。」

  看她上回那兩回代購,就知道大家的購買力了。大家一天到晚都聚在園子裡,錢沒處花,有地方能點倆小菜,偶爾打打牙祭,總有人會願意的。

  柳母這樣一聽,終於點了頭,覺得是個不錯的主意。

  「那……那前幾回已經開過的幾次小灶,咱們怎麼說?」

  柳眉早就想好了,當即嘻嘻笑道,「咱們小廚房推出這項全新服務,總要有個推廣期。推廣期間有人上門點菜,那自然是免費大放送,歡迎姐姐們下回再來!等過了這推廣期麼,就開始收費啦!」

  *

  柳眉想了這麼個主意出來,自己也頗為得意。她與柳母細細商議了一陣,定下了一個章程:人工費儘量要低,以顯示小廚房不是刻意為了這個賺錢;原材料如需到外頭單獨採買,則與外頭的時價保持一致,如果正逢小廚房裡還有富裕的材料,就不另行收錢。

  另外,柳眉還加了兩條,如果遇上小廚房在忙園子裡各院的正常飯食,開小灶的時間便要延後一點,畢竟趕大傢伙兒的飯點優先;再者如果需要單獨採買材料的,要給小廚房留下採買材料的時間。

  有這幾條規矩在,柳眉終於覺得周全了。

  她當即回怡紅院去,將這事兒向晴雯和襲人解釋清楚。

  襲人還好,一聽便明白了柳家是什麼意思。

  晴雯是一聽見這事兒就炸毛,馬上吹眉毛瞪眼睛的。不過,柳眉已經熟識這姑娘的脾性了,她只管直截了當地解釋清楚,一來怕旁人說嘴,二來也怕給晴雯她們招忌。晴雯聽懂了,自然便做罷。待她問清了小廚房開小灶的價錢,心知自己一個月的月錢,可以在小廚房開上好多頓小灶。當下晴雯便不再計較,反而暗暗盤算起,回頭要多點幾道小菜——她吃著那麵筋炒的蘆蒿,可是比眾丫鬟都有的大鍋菜好得多了。

  解決了開小灶的事,柳眉心情舒暢,哼著小曲就往小廚房裡趕。天色漸晚,眼看著小廚房又是一場忙碌。

  可是她沒料到,還未進小廚房的門,柳眉就發現,她一力想要攔阻的事兒,竟已經在發生了。

  「柳嬸兒,我們司棋姐說了,她要吃碗燉蛋,要燉得嫩嫩的。」來人是二姑娘迎春院兒裡的小丫頭蓮花兒,年紀比柳眉還小個一兩歲。

  柳母聽著,沒將司棋當回事兒,順嘴就回:「真沒這閑功夫!再說,材料也不趁手。」

  蓮花兒年紀小,不知輕重,徑直就進了小廚房,嘴裡說:「雞蛋又是什麼金貴物事了?我就不信,你可別叫我翻出來。」一伸手,揭開菜箱,裡頭赫然是二十幾隻雞蛋。

  「這不是嗎?」蓮花兒得意洋洋,感覺自己拿住了賊贓似的,高聲說:「又不是你下的蛋,吃的都是大家的份例,你心疼什麼個勁兒?」

  這話說得難聽,柳母就是個泥人兒,也有個土性兒,「你滿嘴胡沁個什麼,你娘才下蛋呢!這些都是待會兒留著做菜上的澆頭,或是備著急用的。你以為這深宅大院裡,一聲說了要雞蛋,馬上就能有雞蛋啊!去去去,少來打岔!眼下正是忙的時候,上頭頭層主子還沒侍奉好,哪兒有功夫侍候你們這些二層主子?」

  蓮花兒一聽就急了,「我不過說了你一句,你就回了我兩車的話。是,我們司棋姐就是你二層主子,你知道她嬸娘是誰?她外婆是誰?說出來都是你得罪不起的。你這般下她的臉子,回頭司棋姐姐面上可不好看。」

  柳母快被這蓮花兒氣得笑了:「是,司棋姑娘是我二層主子,你儘管將這話說給上頭的主子們聽,就說我忙著給二層主子張羅,連頭層主子的晚飯都顧不上了,可好?」

  蓮花兒一個不知深淺的小姑娘,哪裡說得過柳母,當即氣吁吁地說:「聽說早先晴雯姐姐遣人過來,要個蘆蒿,你顛顛地就去給人炒了,還湊上去問,要雞炒肉炒,臨了還加一個菜。那時候怎麼不惦記著頭層主子了?她要的材料,就那麼容易得了?」

  柳母聽了這話更氣,說:「上回寶姑娘和三姑娘要加個菜,還特意送了一吊錢過來。我原說那材料值幾個錢,我還請得起,趕緊打發人送回去。結果人寶姑娘特地命人回話,說那一鹽一醬都是錢的,特特多給我一些,原是給旁人做個樣子,免得我吃虧。你們二姑娘那院子倒好,啥話都沒有,要這要那起來,倒一點兒都不含糊。」

  蓮花兒聽柳母提起了迎春,登時「嗷」的一聲嚎,大叫一聲:「司棋姐,我就要個東西,她們卻指著二姑娘。」說著,就捂著臉往外頭疾奔,想是去告訴司棋去了。

  柳眉剛回來,就遇上這麼一出情形,她甚至連插嘴的機會都還沒有,也還顧不上解釋這小廚房的新「規矩」,事情就已經鬧到不可收拾,蓮花兒就已經跑了出去。

  柳母這才後悔了,「呀,不好。司棋那姑娘,嬸娘是秦顯家的,外婆是王善保家的,都不是省油的燈!司棋也是個橫的,回頭少不了給咱們找麻煩。」

  柳眉:您這會兒子才想起來啊!

  「娘,麻煩已經在路上了,」柳眉想了想,覺得現在沒什麼辦法,只能硬碰硬了。「娘,您先帶著人去做大鍋菜,將大傢伙兒的晚飯都忙出來,這裡,有我呢!」

  她當即取了帕子,先將頭髮紮住,然後又取了布繩兒,將兩隻袖子也紮住,隨即捉了把厚背大廚刀在手裡。

  這時候已經能聽到腳步聲,蓮花兒小朋友引著司棋,司棋則帶著一大隊的小丫鬟子,氣勢洶洶地過來,將小廚房門口一堵。司棋帶著人,左呼右喝,一力指揮,儼然一位古惑女大姐大。

  柳母和其餘婆子們看了這陣仗,都嚇得一縮頭。

  司棋來到小廚房門口,見著柳眉,心裡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聲高呼:「去!將這箱籠裡所有的菜蔬,都扒出來,扔了去喂狗!」

  司棋一聲令下,她背後那一群小丫鬟們沖進來就要動手。

  「我看你們誰敢!」柳眉厚背大刀持在手中,「嚓」的一聲,就往面前的案板上一剁。

  案板上本有一塊肋排,被柳眉手中的刀無聲無息地連骨分成兩塊,而她手中的刀,刀身微微顫動,刀尖則插在案板中,足有一寸深。

  這一手,立即將那起子無法無天的小丫鬟們都震住了——

  都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司棋和她的手下又橫又愣,可柳眉比她們更豁得出去,一嗓子就將人都喝住了。

  「柳眉,我先前問過你,你也答應得好好的,如今我一試,果然如此。你今天不給我個交代,我就將你這小廚房盡數砸光。」司棋眯著眼,看著柳眉——她可沒那麼容易就被嚇住。

  「我且問你,你都聽見什麼了,帶這麼多人到我這兒來搗亂?」柳眉的眼光很陰險地在一旁蓮花兒臉上轉轉——她心裡暗搓搓地想,小朋友,你的名字起得那麼好,宛若一朵純潔無暇的白蓮花,我不坑你,坑誰去呀?

  司棋一聽,也往蓮花兒那裡看。

  蓮花兒一派天真,當即說:「是柳嬸兒說的,柳嬸兒管司棋姐叫二層主子,說頭層主子還沒侍奉好,哪兒來的功夫侍奉二層主子們。」

  蓮花兒才說完,柳眉就笑嘻嘻地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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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史上最牛燉蛋

  柳眉這麼一說, 蓮花兒果然被忽悠住了。

  「我怎麼反倒還落了不是了呢?」

  蓮花兒見柳眉說得如此有把握, 也有點兒心下惴惴, 趕緊開口詢問。

  「我娘說了,她將你司棋姐當二層主子, 自然是等頭層主子的活計都忙完了, 就去顧她。你這麼敬重你司棋姐,怎麼也不見你自己動手,親手給你司棋姐燉碗雞蛋?」

  「我?」蓮花兒有點兒犯傻,伸手指著自己的鼻尖。「我也能燉雞蛋?」

  柳眉扁扁嘴:「有什麼不能的?燉碗雞蛋,多簡單的菜。」

  她說著轉身, 對司棋和那一眾大小丫鬟說:「小廚房的規矩,我們在忙著園子裡所有人的飯食之時, 便顧不上哪位姐姐妹妹突然過來要點的菜式。大家說說,這難道不是正理兒?不過,我娘也知道大傢伙兒大多藏著幾手,在家的時候也有做過廚活的, 所以你們若是真著急想要做點兒什麼, 不妨來用小廚房的爐灶廚具, 我們從來不反對。」

  她這話說得雞賊, 說是「從來不反對」, 可小廚房此前也從來沒說外人可以用的。

  不過,柳眉心知今天必須將這事兒忽悠過去,否則小廚房難免被砸。

  「所以啊,你只曉得過來為難我們小廚房, 卻不是真心為你司棋姐,想幫她做點兒事兒。」柳眉帶著幾分揶揄的語氣數落蓮花兒。

  蓮花兒呆了一會兒,不過她也不是真傻——「柳嬸兒還說了,材料不趁手,明明還有那好些雞蛋,卻一個都不肯給我們院兒。」蓮花兒想起舊事,徑直往前走了幾步,伸手一開箱籠,指著裡頭大聲說:「喏,這不是……」

  早先蓮花兒見到的那幾十枚雞子兒,此刻還剩七八枚。

  這時候柳母帶著人,將幾個食盒捧了出來,「喏!蓮花兒,你早先見著的雞子兒,有多少都在這食盒兒裡頭了。」

  說著,柳母將食盒一揭,一股子香味立即撲鼻而至。

  柳母今天給各院做的晚飯裡有一道蝦幹蒜薹炒雞蛋,雞蛋金黃、蝦幹紅亮、蒜薹碧綠,搭在一起,甚是美觀。

  「所以,哪裡就一個都不肯給你們院兒了呢?」柳眉在旁笑笑,「材料若是寬裕,你們想討了去,原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可是我娘怎麼知道大傢伙兒的飯都做完之後還剩多少呢?我娘說材料不趁手,是這個意思,蓮花兒你想成什麼了?」

  在廚房幫傭的幾個婆子這時候也七嘴八舌地開口替柳母說話,一起勸司棋,說:「就是借柳嬸兒七八個膽子,也不敢得罪司棋姑娘。不過雞蛋難得是真的。但凡有剩下,總還要備著幾個,或是寶二爺回來得晚,或是蘭哥兒夜裡餓了。回頭都用光了,你總不能叫柳嬸子空手變雞蛋吧!」

  這段時間裡,柳眉一直數落蓮花兒,司棋則一直盯著柳眉。

  可這時候柳母提了紫菱洲的食盒出來,司棋便霍地上前兩步,手一揮,說:「先接了食盒,回去伺候姑娘的晚飯。餘下的事兒,等會兒再來說。」

  說著,司棋手下的小丫鬟立即有人上來接了東西,其餘人則「呼啦」一下,從廚房裡湧了出去。這群人來得快去得也快,瞬息之間,便退得乾乾淨淨,只余柳母和幾個婆子在小廚房裡,一起舒了一口氣。

  柳眉卻搖搖頭,對母親說:「不行,娘,一會兒還會來的。」

  她皺著眉頭,說:「司棋這樣不高興,不是因為旁的,而是因為娘您最後提了一句二姑娘。」就是因為柳母順嘴提了一句迎春,所以司棋才動了這樣大的肝火。

  「那怎麼辦?要不要,娘這時候出園子去,去稟告上頭?」柳母想起剛才一群人要砸小廚房的架勢,心裡也不免有些發虛。

  柳眉知她只能稟告到鳳姐處,而鳳姐如今不理事,最多只能告訴一聲平兒豐兒等人,「得了吧娘,就算是報到上頭,上頭聽說我們連這點兒小事兒都擺不平,只會更加怪咱們辦事不利,沒能耐!」柳眉太瞭解鳳姐的脾性了。

  「……」柳母登時沉默,覺得也很有這個可能。

  果然,待司棋侍候過迎春的晚飯,一群人又浩浩蕩蕩地從紫菱洲過來。

  司棋一進小廚房,立即黑著一張臉,大刀金馬地往一張椅子上一坐。蓮花兒等幾個「馬仔」,就圍攏過來聚在司棋身後。

  「柳嬸兒,」蓮花兒板著一張臉,說:「司棋姐說了,要個燉蛋,要燉得嫩嫩的。」

  她這是在重複早先進小廚房的時候,開口向柳母提要求的原話。

  如今小廚房已經過了最忙的那個點,箱籠裡的雞蛋又有剩餘,柳母再沒有理由好拒絕司棋的,只得歎了口氣,去取雞蛋。

  「等一下,娘!」

  柳眉將自己娘攔住,既然小廚房已經立了規矩,她就要拿司棋來當頭一個試規矩的。

  「小廚房的規矩,份例之外,另要開小灶的,得拿錢——」

  柳眉老實不客氣地拖長了聲音。

  司棋盯著她,不說話。倒是她身後的那群「馬仔」炸了鍋,「這什麼規矩,我們吃點兒子東西,竟然還要錢?」

  柳眉大聲強調了一遍:「是份例之外的吃食!如果是份例之內的,自然按時送你們院子裡去,晚了一刻,或是少了一件,都是我們小廚房的不是。」

  「但如果是份例之外還要,那是不是就該給我娘點兒辛苦錢?否則動不動就上門管我娘要吃食,我娘又不是你們大家所有人的娘!」

  柳眉一瞪眼睛說出來,將眾人的話都堵了回去。柳母和婆子們聽著都忍不住要笑,而司棋身後的小丫鬟們聽聽,卻也覺得有那麼幾分道理。

  司棋坐在椅上,不怒反笑:「那……一碗燉蛋,多少工錢?」

  柳眉伸出兩隻手,「十文!不算雞蛋錢。」

  十文錢真心不貴,哪怕是尋常小丫頭,一個月一吊月錢,也大大付得起這個價兒。

  「那我偏不肯付,又怎樣?」司棋卻不鬆口。

  「不肯付你可以自己做啊!」柳眉一挑眉,好笑地說:「我們又沒有攔著。」

  「蓮花兒,去!打兩個蛋,咱們自己做一碗燉蛋吃。」司棋一揚下巴。

  蓮花兒哭喪著臉,說:「司棋姐,我不會!」

  柳眉聞言,嘻嘻笑道:「不會沒關係,我可以教你。教會的人多了,以後我們自己也過得輕省。」

  柳眉似乎完全不在意廚技食方外泄的問題,當真拿了一個小碗過來,取了兩隻雞蛋遞給蓮花兒,說:「反正今兒富裕這兩個雞蛋,材料就不收你錢了。喏,你先將雞蛋磕在碗裡,然後加三成的清水,再用這竹筷子朝一個方向打,打一千下,就好上鍋蒸了。」

  蓮花兒下巴都要掉下來了,「要打一千下?」

  「是呀!一千下,你剛才不是自己都說了,要燉得嫩嫩的。只有打滿一千下,這燉蛋才會嫩。」

  「我不幹,怎麼要打一千下?」蓮花兒將碗和竹筷往桌上一頓。

  「喲,你們說得輕巧,跑到我們這兒就說,要一碗燉蛋,還說要嫩嫩的,你勞動起來就這麼金貴,我們幹活兒就不算幹活兒?」柳眉自如地懟了回去,心裡想,蓮花兒小朋友,我欺負的就是你。

  蓮花兒這時候被懟得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只能扭頭望著司棋。

  司棋卻穩如泰山地坐在椅上,說:「道理聽著是通的,只是我不信你會打一千下!」

  柳眉手一伸,「規矩擺在那兒,十文,只要十文,你行事合了我們的規矩,我就立刻打給你看。」

  司棋頓了頓,冷笑一聲:「合著你今日用我來立這規矩?」

  柳眉也瞪她:難道這規矩不正是你想要的?

  司棋早先質問柳眉,覺得她太過偏向瀟湘館和怡紅院,唯恐小廚房因此而慢待了向來都不受寵的迎春。

  然而她卻沒有想到,柳眉竟然會在小廚房裡設規矩,要將園子裡各處的一碗水都端平。

  說實話,這確實是如司棋所願,只不過柳眉拿司棋做筏子,司棋覺得面兒上過不去罷了。

  所以兩下裡較勁,最後倒楣的就是蓮花兒小朋友。

  「打——」

  司棋身後的小丫鬟們聞言一起撩袖子,誰知司棋卻是在囑咐蓮花兒,「打蛋!」

  蓮花兒傻了,「一千下……司棋姐!」

  「平日裡不總說聽姑娘的話,聽我的話的麼?這點小事也不肯做?」司棋淡淡地發作蓮花兒。

  蓮花兒無奈,只得又托起那只瓷碗,將兩隻雞蛋磕在其中,然後舉起竹筷,極其笨拙地打下去——差點兒沒將其中一個雞蛋黃就此掀了出來。

  柳眉假好心地上來指點,「手勢是這樣,這樣用力,要往一個方向打……不難的。」

  旁邊還有人問蓮花兒,「好玩麼?」

  蓮花兒哭喪著臉,說:「一千下……你來試試?」

  說話的人立即就縮了回去。

  柳眉卻安慰她:「你多打幾下,熟能生巧,就快了。不過這燉蛋,真的要打一千下,只有打一千下,吃在嘴裡,才有柔滑鮮嫩的感覺,少一下都不成的……」

  蓮花兒聽了,都要哭了。

  柳眉見自己捉弄人捉弄得差不多了,便伸手握住了蓮花兒手裡的竹筷,「你既是第一次做,我就示範一下給你看。」

  說著,柳眉手腕微微使勁,蓮花兒手中的瓷碗立即響起如爆豆一般的擊打聲,清脆又連續不斷,「噠噠噠噠噠」,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已經少說有百八十下過去了。

  「好厲害!」蓮花兒看了柳眉的手法,處於半驚呆的狀態。

  然後柳眉就停了手,毫不留情地又將竹筷兒塞回蓮花兒手裡,說:「來,試試,剛開始時都這樣,打蛋打多了就好了。我剛開始學廚的時候,也不知道打蛋要打一千下,總想著偷懶。但是做出來的燉蛋就沒有我娘做出來的那麼嫩,總是欠了點兒什麼……」

  柳母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她自己平時做燉蛋,好像也從來沒有特特計算過,到底有沒有打過一千下,但總是打蛋要打得非常徹底,直到蛋液表面起厚厚一層細沫,那燉出來的蛋,口感才滑嫩。

  「……可是啊,有一天我就非要和自己較勁兒,就是要打足一千下,然後將這雞蛋上鍋一燉,燉出來,當真是好吃得要哭啊!」

  「從那天起,我才明白了一個道理:什麼叫做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有付出了,才會有回報……」

  於是乎,蓮花兒就在柳眉那絮絮叨叨的心靈雞湯之中,咬著牙,慢慢地,一點兒一點兒地打蛋。與她一起來的「馬仔」們竟然還一起幫她數著,讓她半點兒偷懶的餘地也沒有。

  「九百九十九,一千……」小蓮花兒在眾人的加油呐喊助威之聲中,當真打滿了一千下,停下來的時候,已經覺得胳膊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這時候柳母已經將鍋燉在灶上,鍋裡的水也已經開了。柳家母女兩個一起過來,給蓮花兒幫忙,先將她打好的蛋液用粗眼的麻布濾了一遍,在蛋液上頭灑了一層細細的小蔥花兒和發好切碎的香菇丁,這才上鍋蒸。

  打蛋千遍很花時間,蒸好卻極快。再一揭鍋蓋,香味溢出,裡頭的燉蛋已經好了。

  「司棋姐姐,蓮花兒燉的雞蛋,頭一回做,也不曉得好吃不好吃!」蓮花兒幾乎是帶著一顆虔誠的心,顫顫巍巍地捧了那燉蛋到司棋面前。

  柳眉太能理解這心情了,想當初她第一次做菜出鍋的時候,就是這樣,又是期盼又是緊張,可若是受了人的肯定,那種心花怒放的滋味,也實在是難以忘懷的。

  司棋伸手舉匙嘗了一口,沒有立即評價,反而招呼身後的其餘小丫鬟,「大家都來嘗嘗,這是蓮花兒親手做的。」

  「唔,真的!」

  「真的好嫩,好好吃!」

  「蓮花兒,你恁地厲害,以後我們要吃什麼,都來拜託你!」

  蓮花兒被那同伴那最後一句嚇得面如土色,趕緊搖手,「我手都快抬不起來了!」卻冷不丁被司棋塞了一勺燉蛋在口中——

  「這是我自己做的麼?」蓮花兒呆了。小姑娘這時候覺得,柳眉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好吃到要流淚……

  柳眉在一旁看著,對自己成功地將一場危機轉化為一樁成功學的範例,感到十分的得意。

  「這個……柳嬸兒,真是對不住!」一陣鬧騰之後,蓮花兒主動來找柳母道歉,「我原來看您做得那樣簡單,總以為沒的多大事兒。今兒自己試過,才曉得竟要費那麼一番功夫……這個,以後我們真不會來跟您瞎要這要那了,您以後有功夫,也多指點我們一些兒。」

  「這有啥?」柳母伸手摸摸蓮花兒頭上的鬏鬏,說,「等嬸子有空了,自然樂意多給你們做些好吃的嘗鮮的,只萬一沒工夫,或是缺材料的時候,還要你們多擔待些。」

  一時鬧劇結束,柳母留在小廚房內收拾,柳眉則將司棋等人送出去。

  「柳眉!」司棋留在最後,見柳眉送出來,免不了在她耳邊陰陰地冷笑兩聲。

  「你是好本事啊!竟然把蓮花兒當傻子,耍得團團轉。」司棋離蓮花兒遠遠的,似是怕這等言語被小姑娘聽見。

  「那又怎樣?反正我這規矩以後是立下了,你也不用擔心我們慢待了二姑娘。」柳眉不以為意,反嘲回去。

  「晴雯那頭,你是問過了才來的吧!」柳眉問司棋。

  适才司棋一個字兒都沒提此前柳母給晴雯等人開小灶的事兒,所以柳眉確定,司棋一定去問過了晴雯,而晴雯又按照與她事先約定好的回復,答了司棋。所以那時司棋聽說了小廚房的新「規矩」,可一點兒都沒驚訝。

  司棋點點頭,跟著又冷笑一聲,「但願你能一直守住這規矩,若是有一天你自己先守不住,那可不好意思,我會是頭一個來踩你的。」

  柳眉以牙還牙地回復司棋:「但願你能一直護住二姑娘……」

  司棋聞言,臉色大變,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說什麼?」

  「瞧你這模樣,」柳眉帶著點兒鄙夷的眼光,看看司棋,「刺兒都裝到牙齒上了,可你想過沒,二姑娘這副性子,你能護住她一世?」

  柳眉看著司棋一副被戳中了心窩、雙腳亂跳的樣子,就知道自己猜得沒錯。司棋在人前總是一副蠻橫、潑辣,甚至無禮的樣子,,與迎春那副懦弱無爭的性格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而紫菱洲,就在這巨大的反差之間,形成一種微妙的均衡。

  她一早就覺得,司棋動不動就露出爪牙,一派凶巴巴的模樣,其實是為了迎春,為了迎春不會受府裡下人的慢待與冷落,為了教人想起迎春的時候,會意識到,「唉,她們院兒裡還有個惹不起的司棋」。

  可是,這有什麼用呢?

  於是柳眉提醒司棋,「你是個明白的,你也有相好的郎君,想跟他過一輩子。你還能這般護著你們姑娘護多久?若是她自己性子不剛強起來,你難道能指望她一輩子都遇上我這樣守規矩的好人?」

  ——柳眉向來不啻往自己臉上貼金。

  司棋卻被柳眉這話說得怔住了,半晌沒作聲。

  突然,司棋拗住柳眉的胳膊,將她往後一摔,冷然道:「省省吧!你有這功夫記掛著我們姑娘,倒還不如先想想你自己,外頭那槐哥兒咬定了討了你,你該怎麼打算!」

  柳眉幾乎要將錢槐給忘了,沒想到這會兒司棋卻在提醒她。


第72章 小廚娘湖救急(上)

  司棋與柳眉兩個, 自始至終, 都互相看不過眼, 都在努力地與對方抬杠。

  只不過她們內心深處怕是都覺得對方身上有自己欣賞的一點兩點,然而卻沒法當真拉下臉來彼此欣賞而已。

  總算這小廚房的一場風波平息, 柳眉幫母親將一切都收拾打理妥當, 有反復叮囑了,要母親不要誤了新立的「規矩」,這才告辭回怡紅院。

  入夜,柳眉臥在榻上,迷迷糊糊地做起亂夢來, 一會兒見到司棋執意要嫁潘又安,家中不允, 司棋就要去撞柱尋死,潘又安突然出去去救她,卻突然變成蔣玉菡的樣貌,攔著襲人, 不讓她尋死……

  這夢境紛亂, 柳眉明明能感覺周圍如此地如此不真實, 卻始終無法醒來——

  忽而眼前又變了景象, 湧上大片大片的血紅……

  如今柳眉才曉得, 當日在鴻順樓裡,邵大廚用「血流成河」四個字形容當年鐵網山之事的時候,為何滿臉恐懼。世上任何一個人見了眼前的情形,以後都時時做噩夢的——

  柳眉的噩夢, 就是這樣一場屠殺。屍山血海之上,猶有人在拼命求生,卻被上前檢視的兵將一一戮死。

  鐵網山,原本就是一座刑場。

  在這偌大的刑場跟前,面沉如水的世清立馬橫刀,眼神鋒利,冷酷如死神。

  但凡有兵將上前請示,世清只微微一點頭,少頃便會有淒厲的悲號慘呼聲響起。

  柳眉被完全嚇懵了,即便在夢中,她也用雙手緊緊地抱著口唇,防止自己的驚呼聲就此脫口而出。與此同時,她心裡好似也被一塊巨石壓得死死的,不斷地往下沉。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悲呼聲漸漸隱去。只見有小黃門捧著旨意過來,世清下馬接旨。他大約接到的是褒獎的旨意,立起身,向身後追隨的兵士點頭致意,後者則爆發出一片盛大的歡呼之聲,與他們身後無數早已赴死的冤魂相比,對比著實鮮明。

  忽然間,刑場與兵士倏忽消失不見,柳眉眼前只餘世清一個。柳眉只見一枚冷箭從遠處射來,正中世清後心。柳眉再也無法控制,驚呼聲從口中溢出,可是世清卻已經消失不見,這世上,只剩柳眉孤單一個……

  瞬間柳眉只覺得心頭劇痛,如被刀剜了一般。

  明明只是個只見過幾面的陌生男子,她也知他手上沾過無數人的鮮血,可是她總覺得自己與對方之間,因為那種特殊的聯繫……因此才能感同身受。

  柳眉捂著心口,一下從榻上翻身坐了起來,只覺得一顆心幾乎在喉嚨口砰砰直跳,滿頭滿身都是冷汗。至此,她這才驚覺自己已經從夢境中掙脫出來了。

  她喘息片刻,試圖在意識裡呼叫她的系統。與以前很多次呼叫一樣,她沒有得到系統的半點回應。

  柳眉坐在榻上,月光如水,從窗外皎皎地灑在她榻前。柳眉抱膝坐了許久,做了一個決定。

  她決意要打聽一下忠順親王此人的全部。

  *

  身為一個小丫鬟,在這個園子裡,要打聽世清的事,最好的求助對象,就在她住的怡紅院裡,是她名義上的主子,賈寶玉。

  「眉兒,你怎會想知道這些?」寶玉聽了柳眉所請,驚訝地問。

  「認識一個朋友,有點兒想去忠順王府當差。只不過對那府裡上頭那位的情形不甚了了,所以托我打聽一二。」

  寶玉不疑有他,「這個簡單,我出去問問那些清客相公便是。只是眉兒,你想要打聽什麼?」

  柳眉很堅決,「一切關於他的事情,尤其是,舊事。」

  聽見「舊事」兩個字,寶玉的臉色就有點兒發沉,不過還是點了點頭,應下她的請求。

  隔了兩天,寶玉將柳眉偷偷叫到自己房內,將打聽到的結果一一告訴柳眉。

  世人所傳,這位「忠順親王」,不外乎兩個特點,一個是「嗜殺」,另一個是「好吃」。

  「嗜殺」說的是世清的黑歷史:身為皇族,又非嫡非長,他一向只領著兵部與刑部的差事。然而十年前,因在鐵網山一案之中立下大功,因此被今上欽點,由郡王晉位為親王。

  可因那鐵網山一案疑點頗多,至今仍有人試圖翻案,也因此將世清視作大仇。這十年來,這位親王曾經多次遇刺。

  最最驚險的一次,莫過三四年前,有人暗中放了冷箭,射中親王後心,當時太醫明明斷定必死的,竟卻也漸漸救過來了。

  柳眉聽到這裡,忍不住低頭。三四年前,算算差不多就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的日子。按照系統以前說過的,現在的忠順親王是它的分|身,與原型毫無瓜葛,卻繼承了原型的一切。現在聽說了這些事,柳眉開始覺得,也許現在的這個「世清」,是與她前後腳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而「好吃」這一點,柳眉已經領教過了——這人不僅「好吃」,而且「會吃」,甚至吃得挑剔非常,若非他位高權重,只怕天下沒幾個廚子是願意伺候他的。

  「眉兒,」寶玉見柳眉凝眸沉思,「我有一句話,托你送給你那位『朋友』——若是還有旁的選擇,就莫要去忠順親王府上當差了吧!畢竟親王當年曾經樹敵無數,留在那人身邊,只怕易遭池魚之殃。」

  柳眉聽得心中一動,抬起頭來看寶玉,只見對方正帶著無限關切看著自己,似乎已經猜到她那位「朋友」根本就是子虛烏有。

  其實還有一點,寶玉一直沒好意思對柳眉說——那就是坊間盛傳,那位忠順親王,好的是男風。早先蔣玉菡被養在忠順親王府的時候,這等傳言尤甚,只說蔣玉菡是親王本人的禁臠云云。而最近蔣玉菡銷聲匿跡,也有傳言說是世清起了妒意,查問到蔣玉菡的行蹤之後,便即捉拿回府,再也不許此人抛頭露面。人人都將這等閒話說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他們是親見一樣。

  「寶二爺,那您……您在外間認得的友人之中,是否也有與當年鐵網山一案有關的人?」柳眉想到了蔣玉菡三人組,便反問寶玉。

  寶玉沒有想到過這一點,聞言立即皺起了眉,凝思好久,終於道:「眉兒,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他們……他們……唉……」

  寶玉終於沒有將那些話說下去,只是歎了一口氣。柳眉暗中猜度,覺得寶玉應該是理解了她的意思,猜到了蔣玉菡馮紫英等人與舊事有關,並且力圖向忠順親王尋仇。

  只不過如今蔣玉菡馮紫英等人已然逃亡,寶玉身為榮國府的嫡子,立場必須與榮國府一致,此刻他自己應該也是別無選擇吧。

  「二爺!」外頭襲人出聲招呼,探頭進寶玉的屋子看看,見到柳眉正老老實實地站在距離寶玉一丈遠的地方,手中一方徽墨,在硯臺中緩緩地磨著。

  襲人便「哦」了一聲,說:「原來是眉兒,我還道是四兒在這。」

  柳眉便借機將手中的墨塊放了下來,對寶玉說:「二爺,我這就要到小廚房去忙了,二爺今日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

  寶玉想了半天道:「有點兒想吃酸的——」

  柳眉當即點頭,說:「好嘞,老陳醋熬的酸湯子一碗。二爺您瞧好了吧!」

  襲人在旁聽得傻了,直到柳眉出去,寶玉在身後「嗤」的一笑,襲人才省過來,登時紅了臉,嬌嗔一聲:「二爺!」

  *

  日子這樣波瀾不驚地又過了一陣,已然入冬,天氣越發地冷。怡紅院每天都早早下了院門,大家各自玩耍一陣,早早去睡。

  這一天,柳眉剛從小廚房趕回來,怡紅院的院門就下了鎖。佳蕙打著呵欠對柳眉說:「下回記著早點兒回,每天都要給你留門。」

  柳眉奇怪地道:「你難道不去和她們玩葉子牌,哪裡這麼早就要睡?」

  旁邊碧痕好笑地指著她:「你不曉得,她昨兒一連輸了幾把,氣得一夜沒睡,今兒自然沒精神。」

  碧痕熱情地上來拉柳眉,「她不來,小柳兒你跟我們玩!」

  柳眉忙了一天,此刻只想倒頭就睡,自然婉言謝絕碧痕的邀請。碧痕不肯,兩人正在磨著,只聽怡紅院的門板上一陣急促的拍門聲:

  「柳眉在麼?」

  竟是平兒的聲音。

  小丫頭們不免面面相覷,平兒夤夜到這園子裡來,又是專程來尋柳眉的,不知是為了什麼事。

  襲人平素與平兒要好,聽見聲音,披上一件小襖就趕了出來,指著小丫頭將院門豁拉一開。柳眉只見平兒與小紅兩人正站在門口,兩人都是穿著大毛的衣裳,小紅手裡還拎了一個大包袱。一個婆子則提著燈籠,站在兩人身旁。

  「眉兒,璉二|奶奶那裡有一件急事,想要你出園子幫個忙。」平兒一向穩重,今兒也是如此。她說著這話的時候,卻看著襲人。

  襲人自然是點頭應的。「這個自然,眉兒,你只管去,二爺那裡,我自然會告訴一聲。」

  可是柳眉卻注意到平兒身邊的林小紅卻皺著眉頭,眼中流露出焦慮的神色——柳眉想,恐怕這不是什麼小事,否則小紅也不會求了平兒,深夜進園子裡來找人。

  她點點頭,「我去穿件襖子就來!」

  「不,」林小紅趕緊開口,「來不及了。眉兒,我帶了大毛衣裳給你,咱們現在就要走!」

  柳眉更加詫異了,林小紅在對面則拼命給她使眼色。柳眉見她急成這樣,自然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當下只向襲人碧痕等點了點頭,轉身就隨小紅出了門。

  今夜天氣晴朗得很,但是那冷風就如利刃一樣,呼嘯著,從柳眉面上耳邊刮過,柳眉忍不住就打了一個寒噤。小紅趕緊取了一件大毛衣裳出來,給柳眉披上。

  「我以為你就是說說而已,沒想到還真給我帶了衣裳。」柳眉謝過小紅。

  林小紅笑笑,說:「衣裳還不止這些,等上了車,再給你換上。」

  柳眉一挑眉,心想:怎麼還要上車?鳳姐的院子不就在園子外頭麼?

  真實的情況卻是,不僅要上車,也還要再換衣服。

  *

  平兒帶著小紅與柳眉兩個,從大觀園的角門出來,給榮府的門房看過腰牌,徑直送小紅與柳眉到門外泊著的一輛大車上。

  小紅沖平兒招招手,說:「平兒姐,真不用打擾奶奶,這事兒明天早上再稟她,也不遲。」

  柳眉自己挑挑眉:什麼,平兒她們一起借了鳳姐的名義將自己騙出來,鳳姐本人卻不知道?

  平兒則望著小紅,點了點頭,說:「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於是小紅放下了大車的簾子,柳眉聽著蹄聲的的,身處的馬車,便朝前移動起來。

  小紅還來不及向柳眉解釋什麼,立即去解自己隨身帶著的那個包裹,抖了一整套男人的袍子出來,除此之外,還有梳篦等物。

  小紅撲上來就要給柳眉解頭髮,柳眉卻趕緊搖手,說:「什麼情況,什麼情況,紅兒你這到底是要做什麼?」

  「眉兒,時間緊迫,我一邊給你收拾,一邊給你解釋。」

  說著,林小紅手下不停,已經將柳眉平日裡梳的長辮拆去,將她鬢邊較短的散發束成小辮,再往頂心發上歸總,束成一條大辮,用石青色的長繩編住,最後壓上一隻小小的玉墜腳。

  「你是要將我扮成個男的?」柳眉驚問。

  「是呀,若你不扮成男子,只怕進不去那茗園。」小紅爽快地答道。

  茗園?柳眉從來不曾聽說過。

  林小紅熟練至極,將柳眉身上穿的女子袍服都脫了下來,只餘裡衣,然後盯著柳眉的身體看了看,點頭道:「很好,少一層麻煩,不用束胸了。」

  柳眉連忙雙臂抱在胸前,一臉鬱悶地望著小紅,心道:這是在誇她還是在罵她呢?

  如今柳眉的身材還未張開,前胸依舊比較平坦,再加上又是冬令時節,身上的衣服穿得厚重,經小紅這樣一番收拾,已經宛若一名俊俏的小郎君,叫人辨不出女子的形貌。

  林小紅一旦收拾完柳眉,立即自己改裝——她手腳非常麻利,想來應是經常這麼幹,熟能生巧了。

  「小紅,茗園到底是什麼地方,你這麼著急把我從府裡帶出來,又要扮成男子,究竟是為了什麼?」

  此刻大車裡光線昏暗,柳眉看不清林小紅的神情,只聽她嚴肅地道:「邵師傅快要死了,所以央你出來幫個忙!」

  作者有話要說:

  小紅給柳眉梳的男子髮式,參考第21回湘雲給寶玉梳的辮子,所以紅樓雖然是架空作品,男孩子卻是梳辮子的,具體髮式大家可以參照87版電視劇自行聯想。

  P.S. 昨天看了Z省的高考語文題,才發現俺竟然還沒有寫過草魚,也沒有寫過魚眼睛裡泛著詭異的光……所以該還算是個比較有良心的一個作者……吧?


第73章 小廚娘湖救急(下)

  林小紅說得沒錯, 鴻順樓的主廚邵大廚, 這時候確實快要死了——半是急得要死, 半是嚇得要死——主要是後者,因為他原沒見過這麼大的陣仗。

  「紅姑娘還沒來麼?」

  邵大廚將身體探出去, 焦急地望著茗園門口川流不息的車輛與行人, 「若是再晚一刻,園門一落,今夜便無人能再入園——」

  「要死!」邵大廚想到這裡,伸出雙臂,在面前的白玉欄杆上重重地一拍。

  在他不遠處, 也是在白玉欄杆跟前,站著一名長身玉立的年輕人, 聞言淡淡地道:「今夜必定會是難得一遇的盛事。我等學廚之人,窮盡一生,也未必便能遇到這樣的機會,邵師傅又何出此言呢?」

  邵大廚被這人嗆了回去, 偏又無法反駁。他胸中確實是激動不已, 但又無可避免地緊張, 聽見對方出言奚落, 忍不住氣衝衝地說:「解小哥, 今晚咱們該是一邊的才是吧!」

  雖然天氣已涼,可解小川依舊是那一身青色的棉布衣袍。與柳眉平時的習慣相似,解小川棉袍的長袖卷起,用細繩牢牢紮住, 露出他肌肉緊實的小臂。

  「與我一邊的,該是你等的那個人!」聽見邵大廚的反駁,解小川只是倚在白玉欄杆上,神色不變,輕描淡寫地回復。

  邵大廚立時就慫了。

  是呀,誰叫他沒有別人的氣度,也沒有別人的自信呢?

  邵大廚歎了一口氣,無法可想,只能再低頭往園門那裡看過去。

  *

  其實在這時候,柳眉她們的車駕,也正隨著園門口緩緩的車流一起,駛進茗園。

  「這是什麼地方?」柳眉一臉的難以置信,正微微挑開大車一側掛著的簾子,往外面看去。

  這裡已然頗為嘈雜,時時響起此起彼落的吆喝叫賣之聲:

  「專賣包子饅頭:有灌漿饅頭,薄皮蝦肉包子、魚兜雜合粉,配灌熬大骨湯嘞!……」

  「……本店兼賣血豆腐、豆腐羹、豆腐煎、熬螺螄、蛤蜊肉,下酒絕妙!」

  「『打碗頭』嘞,三二碗皆可,眾客官隨意!」ヾ

  柳眉最喜聽這等市井小吃的叫賣聲,這仿佛令她穿回屬於自己的時空,在那最平凡,卻又最生機勃勃的街巷裡尋找那等最接地氣的美味。

  她那一臉的驚喜也被同來的小紅看在眼裡。

  「你忘了你現在是柳——師傅了麼?」小紅狹促地朝她笑笑,柳眉一怔,這才悟過來,她如今已經不是賈府那個身份低微的小丫鬟,她現在至少擁有一個男人的形貌與身份了。

  於是她大大方方地揭開大車的車簾,探頭出去看。

  外面是一片嘈雜之聲,柳眉的一聲驚呼或是讚歎,立即淹沒在撲面而至的聲浪中。

  她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眉所在的車駕,正與周遭許許多多的車駕一樣,緩緩駛入一座巨大的院落。入口處院落兩邊,都是酒樓茶肆,店門首皆描金繪彩,掛著緋綠簾幕,懸著貼金紅紗梔子燈,樓肆庭院廊廡,花木森茂,遠遠延伸開去,竟不知還深幾許。

  偏這還僅僅是入口處,再往裡行數十丈,只見兩旁的樓宇越發高聳,叫賣吆喝之聲也漸漸改了做絲竹鼓樂之聲。探頭望去,只見南北廊上,都設著坐席,此刻燈火通明,正映出濃妝少女數十,沿廊而坐,隨時等候酒客召喚。而柳眉是享不了此等豔福的,只是自下而上望去,只覺得上面的人相貌美豔至極,宛若盛放的嬌花。

  她一側頭,見車輛行駛的正前方,乃是一座森嚴的樓宇,燈火輝煌,高聳入雲。

  正在此刻,柳眉聽見身後有軋軋聲響起,回頭一看,只見來時經過的園門已經緩緩合上。

  不知為何,在園門合上的那一刻,園中爆發出一陣歡呼,周遭的燈火也猛然亮了幾分,柳眉只聽遠處一個動聽至極的女聲高聲唱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尾音一落,整個園子竟似都隨之高唱起來,將那歌詞從頭再唱一遍。

  這就是一座不夜的狂歡之城,遊藝之城,美食美酒則穿梭其間,為人們增添極致享受。

  柳眉見那歌聲歡笑聲聽在耳中,不覺自己身體裡的血液也漸漸翻滾發熱。她趕緊坐了回來,扭頭望著小紅,問:「這……這茗園,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小紅看見柳眉此刻活脫脫一個剛剛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忍不住掩口輕笑。

  「這本是一個供人通宵達旦地享樂遊藝的地方。」小紅向柳眉解釋,「外間過了酉時都要宵禁的,這裡卻不用。你剛才看到園門關上,那正是到戌時了。」

  「茗園?」柳眉又低頭,念了兩遍這個名字,終究是沒有印象。她可以保證,原著裡從來都沒有提到過這樣一座巨大的遊樂設施。

  旁邊的小紅便沖她笑笑:「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詩,『芳園築向帝城西』ゝ?芳園說的就是這裡。只不過這』芳』字曾經犯過先皇后的諱,便改了做』茗園』;久而久之,大家便都只記得茗園,而不記得舊日那個『芳園』了。」

  「芳園築向帝城西?」柳眉想著,覺得這句詩十分耳熟,卻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

  正在這時,林小紅自己也探頭出去看了看四周,說:「眉兒,咱們快要到了!」

  她見柳眉怔怔的沒有反應,便去拉她的衣袖,卻見柳眉此刻正凝眸注視著遠處樓宇之上,一個頎長的身影,眼神複雜,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茗園裡盛況空前,流光溢彩,熱鬧非凡,到處是歡聲笑語,燕舞鶯歌。可是柳眉眼中,卻只有那一個人。

  「眉兒?!」小紅詫異地問朋友。

  柳眉被小紅一拍一問,忽然之間全身一震,這才似乎猛然一醒,卻就此低下頭縮回了車駕裡。她咬緊了牙關,什麼話也沒說。

  難道——他真的從平安州回來了?

  那個身穿寶藍色常服的頎長身影,無須其他佐證,她便知那人就是忠順親王世清。

  只是那人既已回來,她的系統,到底又去了哪裡?

  柳眉悄悄地不斷地呼叫,可是意識裡,系統,始終都不曾上線。

  柳眉只管自己發呆愣神,旁邊小紅卻慌了,趕緊上前緊緊抱住了柳眉的胳膊,湊在她耳邊細細地說。

  「眉兒,你聽好了,今兒你遇上的,可是一場難得一見的盛事。」

  小紅知道將這件事說出來,一定能讓柳眉振作起來——畢竟,是那麼愛吃,又那樣會做的一個姑娘。

  果然,柳眉越聽越奇,當真暫時先將世清丟開,掉過臉來問小紅:

  「四大菜系進京?這是真的麼?」

  後世的四大菜系,魯菜、川菜、粵菜、淮揚菜,在清初便已基本定型,後來清末發展到八大菜系,以後又延伸出許多創新的派別來。

  可是她卻沒想到,在這個紅樓世界裡,竟然出了四大菜系進京這樣的大事情。

  小紅扳著指頭數給她聽:「濟南的四美居、成都的九大碗、揚州的三和館,還有廣州的陽泉酒家……」

  柳眉:額,怎麼還會有陽泉酒家?

  「這四家進京,點名對陣京裡菜色做得最好的酒樓。」小紅繼續給柳眉補充背景知識,「京裡商會的會長就薦了太白樓和咱們鴻順樓。但是太白樓的白老爺子已經隱退多年,沒有再次出山的打算,所以薦了一家新開酒樓的主廚……」

  說到這裡,小紅瞅瞅柳眉,「說起來你也認得,人家姓解……」

  柳眉:額,解小川……

  她看向小紅:「難道薛家的酒樓生意開起來了?」

  小紅頗有些無奈地點了點頭。她是受了鳳姐之命,在外奔走,負責打理鴻順樓的生意。這時候突然多了個十分了得的競爭對手,背後竟然還是薛家,小紅本人也十分地尷尬。

  「那酒樓叫什麼?」柳眉問。

  「叫』且停居』!」小紅答道。

  且停——暫且留步,小酌稍歇皆可。

  柳眉一想,這個名字,固然可以是個風雅的酒樓名字,若是當成一個在官道驛館旁邊賣賣路菜的小食鋪,其實也不錯。

  果然薛大姑娘開始實施她的計畫了。

  柳眉想了想,突然才省過來:「白老爺子點瞭解小川,所以今兒晚上他要和我們一起……」

  林小紅點了點頭,說:「並肩作戰。」

  柳眉憑空想像了一下那張死樣活氣、不鹹不淡的臉,想到這樣的人要做她的隊友,忍不住就扁了扁嘴。

  小紅卻依舊抱著柳眉的胳膊不放,說:「都是我不好——你也知道,邵師傅自從被你馴得服帖了之後,一直努力得很,卻始終少了點兒你那種傲性兒。不巧我就順嘴提了一句,說你曾經在園子裡憑真本事勝過解小川一回,還是人家心甘情願認輸的,那邵師傅就死活求我帶你過來,說沒有了你,他實實在在是沒底氣。」

  柳眉對這位邵大廚實在是有些無語。

  看起來她上回矯枉過正了,一道豆腐將邵大廚打回原形,雖然也扶他起來,可歸根究底,這人比起解小川,還是少了好些年少輕狂的傲性兒。

  雖然平時還是謙遜些的好,可到了這種場合,就是需要一副天下誰敢與我PK的勇氣。就算真的技不如人,也好歹能唬唬人麼!

  「怎麼個比法?」柳眉輕聲問小紅。

  小紅卻就此一聲歡呼,撲上來緊緊抱住柳眉的脖子,「真怕你不肯答應!」

  「得得得,」柳眉將朋友從身上拉下來,「現在我們兩人是兩個大男人相貌,這麼摟摟抱抱的,還要不要臉面了!」

  小紅才不在乎這個,依舊抱住柳眉的胳膊,搖了一陣,才細細地向柳眉說明了賽制。

  賽制很簡單,主辦方不限定材料,材料由各家在茗園閉園之前自行備齊。待閉園之後,各家開始製作拿手的菜式,按照冷盤、熱炒、燉燒、湯的次序一一呈上,由評委品嘗。每一個環節,評委會選出最差的一名,踢出比賽。

  四輪比過,最終剩下的一方,自然就是勝者。

  每一方要做四冷盤、四熱炒、四道燉燒、兩個湯。

  柳眉聽說,凝神想了一下這幾大菜系的特點與優勢,忽然記起一事,趕緊問小紅:「既然是四大菜系進京,那咱們,又算是什麼菜系?」

  她比較擅長的,說到底,還是紅樓菜式。紅樓菜式與淮揚菜比較接近,以南味為主,兼顧北味。與四大菜系比拼,既要力壓魯川粵三大實力派,又要將同出一源的淮揚菜PK下去,可不算什麼容易事兒。

  小紅聽了,便說:「是白老爺子給起的名字,說兩家酒樓都是主做京中達官顯貴的生意,口味與各勳貴世家、簪纓大族一脈相承,因此便不再按地域取名,索性便叫做』官府菜』。」

  柳眉聽了,默默地伸出大拇指點贊,為這老爺子的總結能力。然而後世也確實如這白老爺子所言,誕生了官府菜。

  其實柳眉私心裡也一直有個夢想,她希望以紅樓的飲饌風格能夠發揚光大,自成一體,形成一個菜系。就算沒有機會形成菜系,她如能以此為主題開一家私房菜館,也是好的。只是穿越之前她這個夢想便太過遙遠,而她穿越之後,這個夢想就更加遙不可及了。

  一時間車駕停下,林小紅一甩腦後的長辮,熟門熟路地帶柳眉穿過一道門廊,沿著一座明明暗暗的旋梯迅速上樓。也不知往高處攀了多久,小紅帶著柳眉轉入一道明廊,眼前便豁然開朗,整個茗園的盛景便落入眼簾。

  柳眉帶著讚歎的眼光,情不自禁地上前,伸手扶住白玉欄杆。她身邊有個穿青布衣袍的年輕人微微偏過臉,沖她點點頭,淡淡地說:「柳師傅,你好啊!」

  柳眉知自己這等喬裝改扮瞞不過解小川,也難得這解小川乖覺,不肯當面拆穿她的女兒身份。

  「解師傅,你好。」柳眉反打招呼回去,心裡又想起上回解小川說過的,下次見面還是對手的話。只可惜天不遂人願,這次他們在這種場合相見,竟然需要合作。

  「柳姑娘……」裡頭邵大廚帶著二廚「沒經驗」,一起又驚又喜地從裡面奔出來。被林小紅與柳眉同時狠狠地剜了一眼,邵大廚才知道改口,訕訕地叫了一聲:「柳師傅!」

  「我剛到,打算歇一會兒。這頭一陣的冷盤,就拜託兩位了!」柳眉老實不客氣地說。

  「這……」邵大廚明顯還是沒信心。須知沒有那金剛鑽,怎敢攬那瓷器活兒?進京的四家酒家,既然能夠代表各自所在的菜系,想必都有各自成名的絕技。

  「第一輪五進四,你別告訴我做不到!」柳眉伸手就去敲黑板……沒黑板可敲,只能拍身邊的白玉欄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注釋稍微多了那麼一點,咱們慢慢來哈:

  ヾ有關茗園入口處販賣小吃的描寫,參照《夢梁錄》卷十六《酒肆》篇,描述的其實是宋室南渡之後,杭州城內的繁華景象(劃重點,與紅樓背景其實並沒有關係)。下文茗園內的情形約八十字,亦有參考該篇,但並非原文照搬。

  ゝ「芳園築向帝城西」,原本是元春省親的時候,寶釵寫的定制詩開頭第一句,本意是指大觀園。這裡卻變成了茗園,是因為……這個世界有點小小的不正常。


第74章 新鮮出爐的規矩

  柳眉確實覺得自己需要緩一緩。

  這座巨大而輝煌的茗園就在眼前, 然而她的心卻是不安定的, 她的視線, 也一直焦急地在園中那數不清的明廊走道坐席之間遊走、尋找……

  「看起來你也不比那邵師傅冷靜多少麼!」解小川不知何時走到她身旁。

  柳眉伸手,重重地拍一拍欄杆, 「好煩!」——旁邊這人好煩。

  解小川不理會她的抱怨, 「你知我師父為何會點鴻順樓來參加這場比試麼?」

  解小川的師父白泓太原本是京城太白樓的鎮樓之寶,現在則是京城廚藝界的吉祥物,據說近兩年來他致力於品鑒美食,每每有獨到的見地。

  「聽說你們熟悉忠順親王殿下的口味?」解小川見柳眉不答,便逕自繼續發問。

  忠順親王的口味?

  柳眉好似明白了些什麼。她雙手扶著欄杆, 站直了身子。

  「京中成名的酒樓有很多家,鴻順樓憑邵師傅的手藝, 排進前十沒有什麼大問題,甚至前五也是可能,但若說要來代表』官府菜』,那可有些強人所難了。」

  「解師傅, 你的意思是, 由你來代表京中的』官府菜』, 才是實至名歸的?」柳眉頓時反唇相譏, 懟了回去。

  解小川卻不生氣, 淡淡地說:「我到這裡來,不是和你鬥嘴的。」

  「忠順親王……會出面品評今兒個的比試,對不對?」柳眉微一沉吟。她一旦不和解小川鬥嘴,思路立即理順了——這很好地解釋了她早先為什麼竟看見了世清的身影。

  此人現在已經從平安州回來, 而她的系統卻遲遲不曾回到她身邊。這系統難道是……放棄她了?那她又該如何?

  「你猜得不錯。」解小川點點頭,「忠順親王殿下為人嚴苛,口味又挑剔至極,對常人極難滿意,但卻是鴻順樓的常客。雖說親王本人絕不可能特地偏袒哪一家,但是熟悉親王的口味,總歸會是個優勢!」

  解小川平平靜靜地說來,柳眉平心而論,也覺得他說得頗有道理。

  「若是贏了這場比試,酒樓將獲得御筆親書的匾額,而所屬的菜系,也將會由今上親封,冠上『中華』兩個字,這可是學廚之人莫大的榮耀!」

  中華官府菜、中華魯菜、中華粵菜……

  聽起來,真的好高大上哦!

  「所以,我想贏!」解小川語氣一直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可是他望著柳眉的眼光,卻就此微微熱了起來。

  柳眉自然而然地將解小川的話理解為:「拜託,請你不要掉鏈子!」

  於是,她也如對方一樣,擺出一副冷漠臉,說:「那你放心吧!有老邵和我在,不會輸的。倒是你,不許拖我們的後腿。」

  豈料解小川聽了這話卻滿意了,點頭道:「很好!」他話題忽轉,接下去問:「你覺得,第一輪,誰會出局?」

  柳眉想了想,說:「九大碗!」

  解小川點點頭,說:「與我想得一樣。」說畢,他施施然轉身,回廚房去準備第一輪的菜式去了。

  柳眉繼續留在外間,茗園裡微涼的香風從她面頰上輕輕掠過,讓她精神一振。

  她不能輸!無論是為了什麼理由。

  柳眉就是這樣一個性子,世清越是在那裡冷冷地觀察著她,不靠近她,她就越是要拿出最旺盛的鬥志出來。因為她不是一個軟弱到需要靠一個男人,靠一個系統的輔佐,才能去打拼努力、完成夢想的人。

  而且,世清既是品評裁判之人,柳眉便更不希望世清會徇私。她不僅要在世清面前,展現最好的自己,更希望能夠靠自己的實力令世人嘆服。

  想到這裡,柳眉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循著剛才解小川去的方向,進了茗園的大廚房。

  *

  茗園的這間廚房專供鴻順樓與且停居這兩家使用。說是廚房,看上去甚至比尋常酒樓的大堂鋪面更好,各色灶具廚具一應俱全,甚至地面都是以漢白玉的石磚鋪就的,被打掃得一塵不染。

  鴻順樓的幫廚們,正在邵大廚的帶領下,全力以赴地忙著頭幾道涼菜。

  自從上次做了一回「六位一體魔幻豆腐」之後,邵大廚於這「專心致志」之上,就進益得多了。只見他此刻正全神貫注地完成每一個步驟,渾然忘我,有時連旁邊二廚叫他都聽不見。

  而解小川則輕鬆很多。他正坐在大灶旁邊的一隻圈椅之中,怡然自得地哼著小曲。他從且停居帶來的幫廚只有寥寥幾人,都穿著青色的棉袍,打扮得整齊劃一,十分乾淨清爽。

  「說說看,為什麼是『九大碗』?」解小川見到柳眉進來,當即微微發笑,「看看我們是不是也想到一處去了。」

  柳眉原本見廚房裡的氣氛有些緊張,這時見解小川一派輕鬆,談笑風生,便明白了對方的目的。

  「九大碗」是代表川菜進京的菜館名字——早先解小川問柳眉,哪一方會在第一輪敗落,柳眉並沒有說是「川菜」,而是說的「九大碗」ヾ。

  因為她實在太愛川菜了——口水雞、藤椒雞、夫妻肺片、泡椒鳳爪、燈影牛肉……若是這些一一端上來,估計她當場就要流著口水跪下。

  只不過聽著那「九大碗」的名字,柳眉便知,這個時空裡的川菜,恐怕還在發展的起步階段。這時候的川菜,應該對應清初時的四川菜,受北方菜系的影響較大,所以依舊秉承了各地尋常人家中饋菜的特點,風格比較粗獷。若要在這講究精細的第一輪冷盤環節不落下風,難度比較大。

  聽見解小川問,柳眉便向在場的人稍許解釋——一時之間廚房裡的氣氛登時輕鬆了不少,鴻順樓的二廚「沒經驗」一臉嘆服地望著柳眉,笑著說了一聲,「原來是這樣!」

  旁邊邵大廚則突然歎了一口氣,大聲說:「終於得了!」感情他連剛才柳眉說話,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柳眉與解小川聽見,則一起上前來看他的成果。

  邵大廚做的是,芥末鴨掌、腐皮螺鮑卷、蔥油浸滑雞。

  柳眉抬眼,只見那芥末鴨掌被一片片展開,置在碟上,如同一道扇面。扇面另一側,邵大廚則用一隻紅心蘿蔔雕了一束扇穗兒出來,惟妙惟肖,如同一道絲絛結成的扇穗在風中輕舞。

  另外兩道色與形都略顯普通,但想來是邵大廚試圖以口感味道取勝。那道腐皮螺鮑卷,外面的腐皮過過油,炸得極脆,裡面的螺鮑卻是鮮滑軟嫩的;而那道蔥油浸滑雞,甚至不用靠近,便能聞到蔥香撲鼻而來,令人垂涎。

  柳眉的神色卻有些嚴肅,倒也不是因為邵大廚做得不好,而是那道芥末鴨掌,叫她想起了一個對手。

  「若論瓜雕蘿蔔雕,只怕無論哪一家,都難敵得過揚州的三和館。邵師傅的這個扇穗雕得極其傳神,但若要與揚州菜相比較,可能仍稍遜一籌。」

  柳眉是實話實說,邵大廚卻立即惶恐起來,咬著下嘴唇望著柳眉。

  旁邊解小川遞過一隻潔白的汝窯瓷盤,問:「加上這個,敵得過了麼?」

  柳眉一瞥眼,正見那瓷盤邊上正悠遊著一隻錦鯉,再仔細看,才覺出那只錦鯉竟然也是用紅心蘿蔔雕出來的——蘿蔔皮白心紅,在解小川手下,這兩種色差竟然也神奇地成為錦鯉身上的花色紋理,極為自然,毫無雕琢感。

  柳眉:這樣的錦鯉還有麼?我要轉發!

  不過這條錦鯉並不是解小川這道冷盤的主料,真正的主料,卻是盤中所盛的風魚。柳眉瞅了瞅,又湊上去聞聞,只覺得魚肉色澤紅潤,鹹鮮味濃,聞上去甚至帶著一點點清新的豆香味。

  她點點頭:「敵得過了!」

  解小川見得了她的認可,也不見得如何興奮,只是淡然轉過了臉。

  倒是二廚「沒經驗」見柳眉品評菜式,指點江山,顯得極有氣勢,便很討好地上來請求:「柳……柳師傅,聽聞這瓜雕的刀功是學廚之人的基本功,您是不是也給我們露一手兒?」

  柳眉一點兒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呵呵」一笑,攤手道:「抱歉抱歉,今兒出來得急,這瓜雕的刀功,沒帶!」

  「沒經驗」絲毫沒聽出柳眉是在開玩笑,兀自去琢磨這刀功怎麼就能沒帶來的,還在想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別是柳師傅有專門用來雕花的工具,因為出來急沒帶上吧!

  倒是邵大廚與解小川對視了一眼,兩人對柳眉這樣的灑脫與自信,絲毫不介意自曝其短,都是頗為驚異。

  這邊的冷盤一時便準備齊了,上頭便有茗園的侍者過來,先是給盤子上貼上標籤,然後有侍者在一張雪浪箋上將菜色的名字都記下。隨即侍者們捧著這幾道冷盤就要走。

  「等一等,請問……」

  柳眉實在沒有忍住,開口發問。

  一名侍者停下腳步,扭頭望著柳眉,似乎沒有料到有人會想起問他們問題。

  「你們現在將這些菜式都帶走,難道品評各家菜品的時候,我們不用在場的麼?」柳眉皺著她那對秀麗的柳葉眉,驚訝地開口相詢。

  「不用!」那侍者大約在茗園待得久了,早已練就了一副說話時極有禮貌極恭敬,可骨子裡卻是一種冷冰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這位姑娘,冷盤會送到品評處,等結果下來,自然會通知到各位。給就在這裡安心等待就好!」

  「眉兒……柳、柳師傅!」林小紅在一旁,見到柳眉不打算善罷甘休,趕緊開口相勸。

  可是柳眉卻沒有就此住口,反而問:「那四大菜系進京的意義又何在?」

  侍者聽見這個,全然不知該如何回答,直接愣在了當地。

  「他們趕了恁老遠的路來到這裡,絕不僅僅是來一場比試,你壓過我我勝過你這麼簡單!」柳眉踏上前一步,「任何菜系,如果不想固步自封,就必須不斷切磋與吸收,這樣大家才能夠一起往前走。」

  柳眉所說的是實情,中國這四大菜系發展到後世,各菜系之間的相互影響、啟發與融合,在很大程度上推進各菜系的形成與發展,令中式的烹飪呈現百花齊放的局面。

  「如果只是將菜式呈上去,而我們這些烹飪的人之間沒有任何交流的機會,這場四大菜系進京的比試就會是上頭人看著好玩兒的一場遊戲,對這世間的飲食料理,全無任何意義。」

  柳眉剛說到這裡,話音剛落,只聽旁邊一間廚房外頭有人追出來大聲道:「你介個娃兒,你將我們的冷盤這都端走嘍,我們又見不到別個的菜,這是要做啥子喲!」

  話裡滿滿的是川音,抑揚頓挫,極為可愛,柳眉聽著就想笑。

  旁邊有人介面,「就是嘛,就算要輸,我們也想輸得心服口服,不想悶頭輸,看到別人做出來的,和自己比一比,也曉得自己差在哪裡嘛——」

  那停步的侍者聽了,便歎了一口氣,說:「既是如此,便請此間主事的人隨我去見上面的人吧!」

  柳眉先是轉頭看看邵師傅與解小川。邵師傅趕緊往後退一步,表示絕不敢與柳眉爭先;解小川則挑了挑眉,似乎覺得這等事甚為無聊,說:「我師父在上頭,他自會明白我的意見,你想要說什麼,你便自去吧!」

  於是柳眉就要邁步,突然被身後的林小紅一扯。

  「這位小哥,我姓林,是鴻順樓的主事。我隨你前去回話!」小紅口齒清晰,將聲音略略放沉,說起話來,頗有些男子腔調。

  「紅……」柳眉聽著,心頭一熱。

  小紅則轉過身來,對柳眉說:「你好好靜下心準備後面的菜式便是,我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所以我要替你去說。」

  柳眉急了,將小紅的胳膊一拉:「是我的主意,去說,也該是我。」

  她想起世清那樣喜怒無常的性子,更加覺得小紅此去,乃是冒了偌大的風險。

  林小紅卻拍拍她的手,微笑道:「再怎麼樣,我都是主事,為鴻順樓出面,自然應該我去。」話裡的意思,她的出發點卻與柳眉不同,乃是怕鴻順樓的菜式進了黑箱,在哪一個環節輸得不明不白。

  說罷,林小紅一轉身。柳眉一個愣神,小紅就已經出去了。

  解小川來到柳眉身邊,壓低了聲音對柳眉說:「林師傅去會比較好些,你去了,一開口,就被人先戳穿了女子身份。」

  柳眉沒有介面。

  「心很大是件好事,也要有足夠的本事撐著才行。」解小川撂下一句,就背著手走開了。

  柳眉在心裡極度不滿地「切」了一聲,知道解小川如今已開始以貶低她為樂了,「我這不就是不擅長瓜雕蘿蔔雕麼!」

  其實她豈止是不擅長,她雕出來的西瓜還是西瓜,蘿蔔還是蘿蔔,不會叫人聯想到其他的。

  *

  眾人在廚房裡靜候了大約半刻鐘之久,有侍者過來,將解小川、柳眉和邵大廚傳了去前廳。前廳裡熙熙攘攘地還聚了不少人,大多是廚師打扮,或束著雙袖,或系著圍裙,彼此用半生不熟的京腔問好打招呼,偶爾流露出一點點本來的口音。

  緊接著,前廳裡響起三聲清脆的擊掌,有人在上頭朗聲說:「請諸位聽好了!」

  一名茗園管事模樣的人高舉雙手,比了個請安靜的動作,小紅等另外四人則跟在他身後出來。

  「各位的意見,上頭都已經聽到了。」

  那管事模樣的人朗聲說:「也確實覺得你們所說的有些道理。因此特許每家可有三位師傅,到前面的花廳觀摩各家的菜品。」

  聽到上面如此從善如流,前廳裡諸人頓時一陣彩聲。

  「所以幾位評判經過磋商,決意將規矩改成這樣:每一輪,在評判開始之前,諸位可以在花廳內觀摩一次,只許觀其形、聞其味,切忌不可觸碰旁人的菜式,否則會判立即出局!」

  這是一項重要的規矩,畢竟比試還是比試,雖然廚藝交流可以有,但是卻不能影響了比試。

  這條規矩一出,大家都能理解,紛紛點頭應承。

  「待幾位評判品嘗過各位的菜式以後,得到結論以後,會請在頭幾輪先被判出局的諸位,一起品嘗別家菜式……」

  管事話音落下,前廳裡靜了片刻,似乎並不是所有人都認同這條新規矩。

  片刻之後,柳眉身邊響起一個抑揚的川音,只聽他笑道:「介個規矩好滴很麼!」

  說話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漢子,一身布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黝黑的手臂。

  「我就說麼,就算咱們『九大碗』,這頭一輪就被刷下來,咱也不枉了大老遠來京城一遭。」

  說著,這漢子朝身邊團團行了個四方揖,「我魏老三這趟進京,本沒想著贏,就是開眼界來的。畢竟各家都是久負盛名,我們『九大碗』地處偏僻,見識淺鄙,就是抱著向各位取經的心思,今日才來到此。先向各位道個謝,先謝過諸位的指教……」

  「看來,這位蜀中老兄,這麼大老遠的,就為偷師來的?」

  前廳另一端,一名穿著長袍的中年男子冷淡地開腔。柳眉看他站的方位,知他是南面三和館來的師傅。他們剛剛還討論過三和館的厲害,此刻這三和館的當家師傅就開口損那魏老三。

  「你介人說的啥子話喲……」魏老三瞪著眼睛,望著對方。

  「瞧瞧,穿的就已是這樣寒酸,正經的金貴食材經手過多少?怎麼處理都會麼?對了,是哪一家的廚房在這『九大碗』旁邊,我周某人可要提醒提醒,各家各派都有不傳之秘的,莫要被這起子沒臉的都偷學了去。」

  這位三和館的周師傅,穿著一身錦衣,若不是他站在此間,怕是會被人當做個富紳之流。這副形貌與魏老三比起來,確實是差了不少。

  「周師傅,謝謝你提醒!」前廳裡響起一個柔和而清亮的聲音,「我們鴻順樓就在這『九大碗』旁邊。」

  這是柳眉開口發話了,她努力將聲音放低,免得被別人聽出了女子口音。好在她看著年輕,少年人聲音銳利些,也是有的。

  就在旁人都以為「鴻順樓」也會一道出言奚落的時候,只聽柳眉冷冷地道:「只不過,也不曉得周師傅聽沒聽過一句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將身段放低,虛心求教,取彼之長,補己之短,才是長遠進取之道。一味自傲,見不到旁人的可取之處,不肯與旁人切磋,相互啟發……哼哼,遲早泯然眾人。」

  柳眉這話可不是無的放矢,畢竟在後世她那個時空裡,川菜早已火得一塌糊塗,而且,她可也從來沒聽說過哪家淮揚菜的老字型大小叫做「三和館」的。

  柳眉開口幫了魏老三,那魏老三竟興奮地滿臉通紅,開口誇獎柳眉,「這位小哥,年輕有為,相貌這麼好看,手藝想必也是不差的。」

  柳眉早先經過林小紅的喬裝改扮,梳了一個男子髮式,將她整張清雋的小臉不加遮擋地露了出來。再加上這前廳裡燈火輝煌,頂壁上懸著數十枚晶瑩剔透的螢石,光線柔和,更是將柳眉一張俏臉映得猶如姣花軟玉一般。

  魏老三看著一呆,原本想伸手拍拍柳眉的肩膀,可是伸出去的手卻最終還是收回來了。

  「白老爺子怕是瘋了,再不就是京裡沒了人,竟遣這幾個年輕小子與我等對陣。」他一扭臉,望著山東四美居和廣州陽泉酒家的幾位主廚。

  「周師傅,你此言差矣。上面所說的新規矩,乃是前幾輪敗落之人,可以品嘗別家做出的菜式——我等身為庖廚,做出的菜式,就是給旁人嘗的。我倒想請問周師傅,這』偷師』二字,如何就能扯上關係?」

  開口反駁的乃是解小川。

  他將話又繞了回去,只說評判們所定下的新規矩。這下子周師傅如何敢反駁?

  只聽管事大聲問:「如此一來,諸位是對這新規矩沒有疑義了?」

  沒有人敢有疑義。

  「如此便請吧!」管事很乾脆,便將一行人請入身後的花廳。

  一進花廳,所有人的視線便都被花廳正中那一張大桌上擺放著的二十道冷盤吸引了目光。

  只有柳眉抬起頭,望著花廳正席首座上,那個遙遠的寶藍色身影微微發怔。

  作者有話要說:

  ヾ九大碗指的清早期川菜的重要菜式,這九樣分別是:大雜燴、紅燒肉、薑汁雞、燴酥肉、燒明筍、粉蒸肉、咸燒白、夾沙肉、燉肘子……個個都是硬菜啊。


第75章 顏即正義(上)

  「看起來, 你好像並沒有剛才表現得那樣……好奇?」

  解小川背著手, 從柳眉身邊經過, 施施然撂下一句。

  柳眉一怔,才發現這花廳裡, 旁人都早已沖那張花梨木條桌上的兒時道冷盤圍攏了過去。只她一人, 孤零零地一個,在人後站著。

  聽見「好奇」兩個字,柳眉心頭莫名地一陣鬱悶。

  曾經她的系統是不知「好奇」為何物的,她提醒過一回。當時不曉得,事後想來, 柳眉便覺自那時起,一切都脫離了正軌——脫軌到她的系統離她而去, 而系統的分|身,忠順親王世清本人,此時則居高臨下地坐著,隨時準備評判她。

  柳眉深吸了一口氣, 收攝心神, 隨即與解小川一道, 來到花廳鄭重那張巨大的條桌上, 觀摩別家的冷盤菜式。

  她判斷得不錯——這第一個回合, 「九大碗」,是最懸的一家。

  但是不可否認,「九大碗」做的冷盤也頗為出色,超出柳眉的預期。

  「九大碗」做的是蜀香鴨舌、蒜泥白肉、羅漢肚、如意冬筍四道。而柳眉最關注的, 自然是那蜀香鴨舌與蒜泥白肉裡,有沒有辣椒的蹤跡。

  令她略有些失望,這兩件,好像都沒有。沒有辣椒的川菜,似乎少了靈魂。她湊近了略略聞一聞那蒜泥白肉的蘸汁兒,香油與濃郁的蒜香氣味洶湧而來,可一旦少了那種熱辣勁爆的香味,這蒜香味就好像太過穩重了些,無法舞動。

  再看別家,四美居與陽泉酒家這兩家所做的,都是中規中矩的冷盤菜式,似乎兩家都有些刻意保存實力,想先觀望一陣——這一仗,他們只要能不落在最後被淘汰出局即可。

  而三和館的這四道冷盤,則做得花團錦簇,盤上的瓜雕栩栩如生,叫人眼花繚亂。

  除了精工細作的瓜雕之外,這三和館的冷盤本身也是令人叫絕的名菜。當先的一道,便是「水晶肴肉」,被片好的肴肉盛在盤中,肉色紅亮鮮豔,肉凍晶瑩剔透,旁邊配上薑醋。柳眉見了,覺得這道冷盤根本不需什麼刀功瓜雕,肴肉本身的賣相,就已經勝過一切。

  除此之外,三和館的另外三道,朱砂鴨卷、松子腐衣與佛手海蜇,也都是上乘之作。

  柳眉在旁看著,心裡嘆服。

  以她的眼光來品評,三和館這一輪必定是第一,她們代表的京城官府菜僥倖點能排第二,而最後危險的那個應該就會是「九大碗」。

  一時茗園管事將諸人都請出花廳,在外面的前廳稍候。

  「魏三哥,」柳眉小聲招呼「九大碗」的魏老三。

  「請問,貴酒家平時會不會用到一種佐料,叫做』番椒』?」

  番椒就是辣椒,這個名字是鴻順樓的二廚打聽而來,告訴柳眉的。

  魏老三聽說,連忙點點頭,帶著驚異的目光看著柳眉,「看不出嘛,你這娃兒,年紀不大,見識挺廣——」

  柳眉登時著急,小聲小聲地問:「這麼好的東西,你們為啥不用呢?」

  那魏老三撓撓頭,說:「都是我們川人才吃,天氣潮,不吃不得勁兒。拿到外頭來不行,這裡人吃了上火,不喜歡。」

  柳眉聽了,連忙對那魏老三說:「番椒的味道確實是猛烈了些,但如果用量減半,再與其他味道調和,比如甜味、酸味、麻味,就能搭出很多不同的複合味……」

  她皺著眉頭,因為沒辦法對魏老三解釋她是怎麼知道魚香味兒、椒麻味兒、荔枝味兒、陳皮味兒的。

  一著急,她便說:「剛才那蒜泥白肉的蘸料裡,你回頭試試,再加些醋、再少少許番椒,或許更能提鮮開胃,也未可知呢?」

  魏老三聽她這樣一說,反倒像是開了竅,凝神沉思一陣,點頭道:「你說的這個,聽起來很好嘛!」

  「柳小哥,謝謝你喲!」他伸手,重重在柳眉肩膀上拍了拍,「看不出來嘛,你這個小哥,聰明得很,一看就是個會吃的……」

  魏老三剛剛說到這兒,茗園管事忽然從裡頭花廳出來,點頭對前廳眾人說:「各位,第一輪的結果,已經得了!」

  「『九大碗』的幾位,請隨我進去吧!」

  茗園管事說這話的時候,眾人都有預感,知道誰這時候被叫進去,便是被淘汰,出局了。

  魏老三正站在柳眉身旁,柳眉能清楚地看見他臉上神色黯了黯——柳眉想,不管此前這魏老三將心態放得多麼平,自己的位置擺得多麼低,但爭勝之心,到底也是有的。

  魏老三隨即帶著他一起來的兩名廚子,三人進了花廳。也不知裡頭對他們說了什麼,總之魏老三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精神振奮,仿佛卸下了一身的包袱。

  他沖前廳的人們一拱手,說:「這下我魏老三可輕鬆了,區區不才,在這裡恭候諸位,大顯身手。」

  言下之意,魏老三不用參加後面幾個回合的比賽了,反而能夠輕輕鬆松地坐在花廳裡,隨著幾位評判一起品鑒各家呈上的菜式了。

  「不過,我魏老三能適逢其會,在此觀摩諸位高手烹製的菜式,原本就是三生有幸,沒啥子好遺憾的。」魏老三眼光偏向柳眉這裡看看,「在下相信,好人有好報!願好人都能心想事成。」

  *

  眾人一起往外走,解小川捅捅柳眉,壓低了聲音道:「看不出來,你人緣兒還挺好!」

  柳眉另有心事,沒有理他。

  他們兩人與邵大廚一起回到廚房,解小川便冷不丁又問:「『番椒』是什麼?」

  柳眉還在沉思,還是不理他。

  解小川卻不動氣,只在她身旁靜靜候著,待她醒過神來,微微笑問:「你又想到了什麼?」

  柳眉盯著他:「我不信你沒想到!」

  解小川繼續微笑:「說來聽聽?」

  「這一回合,必須要將『三和館』先擠下去,否則越到後面,就越難阻止他家取勝。」柳眉很篤定地說。

  她原本是通過紅樓菜式瞭解的淮揚菜。淮揚菜除了講究精細無比的刀功之外,更擅長燉、燜、煨、焐、燒,追求菜品的清淡本味,口味在平和中見鮮美。

  所以,如果餘下三家沒有能在熱炒這一環節擠掉三和館,在接下來的兩個環節,若是想要再贏對方,就難上加難了。

  「也不知另外兩家,是否也能與咱們想到一起去。」柳眉低頭道。

  畢竟這一輪只是四進三,若不是三家一起聯手努力,輕易應該扳不倒三和館,更何況,适才魯菜與粵菜兩家,都很明顯地保留了實力,若是這一輪那兩家繼續有所保留,就誰也攔不住「三和館」了。

  解小川聽她這麼說,竟「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柳眉看見身旁這人那張灑上了陽光的面龐,幾乎有些想要揉眼睛——這人是怎麼了?以前那副總是不鹹不淡不冷不熱的樣子去哪兒了,什麼時候換掉了這張假臉,竟然會笑了?

  解小川不知她肚子裡在想這些,反而繼續微笑道:「你剛才,難道沒有見到,濟南與廣州那兩家,一直在眉來眼去地使眼色?」

  其實使眼色的還有個解小川,只不過那時柳眉光顧著與魏老三說話,著實沒注意到那些。

  「那感情好,咱們只管全力以赴便是!」柳眉點頭。

  解小川也斂去笑容,肅然道:「是啊,權當它是最後一場,盡力去拼罷了!」

  *

  這一輪熱炒,根據林小紅的講解,考校的乃是短時間急火加熱,快速出鍋的熱菜,烹飪的方法不拘於「炒」一項,灼、煎、熗、爆、炸等烹飪技法,只要趕得及,都可以。

  所以,一旦這一輪比賽開始,廚房裡的人們看著只是在有條不紊地備菜,並未上鍋烹飪,可是到了最後一刻,茗園的侍從幾乎已經站在門口,準備傳菜了,廚房裡卻突然一下,忙碌無比起來。

  「可以了!」柳眉做完最後一道擺盤,看著旁邊解小川也已經停下了手。而背後邵大廚還有些緊張,裝盤之前,手有些抖,似乎還想著要不要最後試一下味。

  「老邵,你放著我來!」

  柳眉上前,抄起一隻瓷勺,舀了一口邵大廚的菜品,送入口中嘗了,立即將瓷勺撂下,抬手就將菜品盛入事先準備好的瓷砵之中。

  她剛剛盛滿那只瓷砵,茗園的侍者上來就要將菜品取走。

  「等一等!」柳眉雙手穩穩的,取了乾淨的茶巾將瓷砵邊緣一點點濺開的湯汁擦拭乾淨,這才交到茗園侍者的手中。

  邵大廚在後頭看得面如土色——他要是還猶豫手軟,豈不是這道菜他們都交不出去?

  「老邵,你可以啊!」柳眉揚了揚她用來試菜的瓷勺,說:「比上回又進益了不少,真正配得上你這道菜的菜名兒!」

  邵大廚做的,就是那道「六位一體魔幻豆腐」,只不過這道菜邵大廚自己已經做了不少改良,越改越精,也極得食客好評,於是改了個名字,叫做「一品豆腐」。邵大廚又忖度著那忠順親王世清一向對豆腐這種食材情有獨鍾,所以便選了這個。

  「走了!」解小川已經將身上的水牛皮圍裙解下,將周身略略整理,招呼柳眉等人往外走。

  柳眉則只顧得上用衣袖抹了抹額頭上的微汗,連她自己也知道,這樣一番忙碌之後,她的樣貌形容,一定很接地氣,很有勞動人民的模樣。

  眾人趕到前廳,大家相互心照不宣地看了幾眼。片刻後茗園管事便出來招呼眾人進去,而早先各家呈上的菜品,此時都已經呈在花廳正中的長桌上。

  然而柳眉頭一個注意到的,根本不是長桌上的數道菜肴,而是花廳內坐著的人數,直接乘二。

  廳上坐著的評判,每個人身畔都多了個姿容秀眉的美人,就連一把鬍子的白老爺子身邊都坐了個妖妖嬈嬈的,柔若無骨地直貼上去。

  「九大碗」的魏老三這時候已經在末席坐著,一面高興地吃酒,一面攬著身畔的妙齡女郎。

  世清身邊,自然也不例外。只不過世清向來是一張冷臉,正襟危坐,導致他身邊的俏麗女子只作一派嬌柔,只低著頭,露出完美的後頸曲線,玩弄著衣角,似乎不太敢往世清身邊就此靠過去。

  柳眉登時覺得這畫風太美,有點兒不敢看——或者說,她不想看!

  於是她收攝心神,認真去打量長桌上各家奉上的菜肴。

  這一回,少了「九大碗」,長桌上只有十六樣菜式。

  然而這十六道,卻更加繽紛多彩,在柳眉眼裡看來,自己這一方,與「四美居」和「陽泉酒家」都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全力爭勝。

  柳眉這一方,除了邵大廚做的一品豆腐,與她自己做的煎烹鹿肉以外,解小川做了一道幹蝦,一道蟹腳瓜方,除此之外,在鴻順樓二廚的協助下,這幾道菜,都是選了最相配的器皿,略加雕花點綴,便已經是花團錦簇。

  慣做魯菜的四美居本就擅長熱炒,做出來的乃是油爆雙脆、木樨肉、溫熗魚片和酥炸全蠍,最後一道尤其大膽奔放,擺盤亦別致,看上去就是蠍王總動員的架勢,霸氣十足。柳眉見了嚇了一跳,以為粵菜的菜式錯送到了魯菜的席面上。

  陽泉酒家則全部是名聞遐邇的當家菜式,香菠咕嚕肉、菊花魚、脆皮雞、白灼蝦,柳眉看來覺得尋常,可她心裡明白:她看著眼熟是因為她是穿來的後世之人,而這幾樣樣樣都是千錘百煉出來的經典,相信沒有一樣會是輕易就叫人比下去的。

  相比之下,這「三和館」捧出的菜式,反而顯得有所保留。他家呈上的四道是炒軟兜、翡翠雞片、雪筍鱖片和松仁肚絲。

  柳眉在旁想想,有點兒想不明白,不知這三和館是真的不擅長急火快炒這一類注重短時間火候的菜,還是第一輪大勝之後有所保留,所以這一回「三和館」在其餘三家的全力爭勝之下,便微微顯出些頹勢。

  而且有意思的是,此前三和館的瓜雕雕得那樣精緻,這一輪的菜品當中,三和館卻幾乎完全沒有用別的修飾,似乎周師傅勝券在握,覺得僅憑本味,就一定能夠贏得眾位評判的心。

  柳眉垂眸思索之際,冷不防一道目光自遠而至。柳眉微一抬頭,見正是忠順親王世清。

  世清依舊是那一張萬年不化的冰山臉,沒什麼表情,目光也頗為冷冽。

  柳眉卻自覺後槽牙磨了磨,因為世清身邊那名嬌豔秀雅的女子正帶著無比仰慕的目光,仰視著他,手臂柔若無骨地纏繞上去,緊緊貼著世清的肩臂,俯身為他斟酒。看著兩人之間的互動——柳眉做出判斷,那兩位……至少不會相互討厭。

  「這麼長時間沒見了,連個招呼都不肯打!」柳眉委屈地暗自嘀咕,不會真的是系統回不來,而眼前這個世清……早已不認得她了吧。

  「走吧!」這時候解小川也過來看遍了所有的菜品,轉了過來,來到柳眉身前,低著頭望著她,「能猜到這一輪的結果了!」

  柳眉的視線頓時便被擋了擋,等她再看向世清的時候,正見世清舉手取了那女子斟的酒,俯首微聞一聞那綿長的酒香,隨即一揚脖,灌了下去。旁邊的女子登時大喜,巧笑嫣然,隨即給世清又斟了一杯。

  柳眉不知為何,一顆心就此沉了下去。

  她斂回眼光,就要隨解小川往外間走。

  正在此刻,世清忽然開口了:「三和館!」

  三和館的周師傅知道世清的身份,當下不敢怠慢,向前踏上一步,道:「三和館周某在此,親王殿下有何見教?」

  「聽聞貴酒樓有一道名菜,叫做『松鼠鱖魚』,馳名天下,因何不選那一道,而是選了這道雪筍鱖片?」

  松鼠鱖魚是炸出形狀的整條鱖魚,上面澆酸甜口味的汁兒,而雪筍鱖片是熗炒後勾芡的魚片,兩者的風味南轅北轍,而烹飪難度,也不可同日而語。

  周師傅見問,趕緊躬身答道:「是有這樣一道,但是這菜名之中畢竟含了一個』鼠』字,恐難登大雅之堂,王爺身份貴重,小人等尤其不敢造次。」

  世清沒有回答,而是將眼光移開,望著旁邊陽泉酒家出品的那道,菊花魚。

  柳眉忍不住覺得好笑,因為菊花魚與松鼠鱖魚幾乎同出一源,只不過在粵菜菜式裡改了刀功,將松鼠鱖魚的花刀改做了菊花刀,刀功與名字一改,便不存在三和館的這等忌諱了,倒也是雞賊得緊。

  周師傅見了,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似乎覺得有點兒不妙。只不過這人看起來一向心高氣傲,一直到走出花廳,來到前廳裡等候的時候,這位老周依舊是趾高氣昂,挺胸凸肚,一副舍我其誰的樣子。直到茗園管事出來招呼,請他進去,他才滿臉驚異,指著自己的鼻子,問:「什麼,叫我?」

  「怎麼會是我?」

  直到進入花廳,三和館的周師傅兀自無法相信或是接受這個結果。

  柳眉他們在外間,一直聽見這位周師傅無法控制地大聲質詢,「為什麼是我?」

  能聽見魏老三在用他那抑揚頓挫的川音笑嘻嘻地奚落他,「技不如人,就不要給自己找藉口嘛!與我一樣,有酒喝,有女娃娃倒酒,有啥子不好麼?」

  「你這沒見過世面的四川憨……」老周反懟回去,可話還沒說完,花廳裡不知怎麼地,立刻就靜了。

  柳眉與解小川等人此刻正都候在外面,渾不知裡面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世清那低沉而悅耳的聲音響了起來……

  「本王來告訴你,你輸的原因……」

  在外間聽著,柳眉的臉色便更難看了些。解小川見了,若有所思地別過頭。

  「頭一回合,冷盤做得不錯,口味中正,四平八穩,裝飾倒也裝飾得錦繡華美,堪稱上品。」世清的聲音裡,有種說不出的漠視與冷淡。

  「第二回合,選料與烹飪手法,卻都不過是中下之流,調味或許與別家堪堪能並論……可誰與你說的,這熱炒就用不得半點裝飾了麼?」

  這句話切中要害,外間候著的三家相互望望,心中都是有數——在這一輪比拼裡,這三家都是全力爭勝,不敢有半分懈怠,在任何方面都力求盡善盡美,自然不敢放過器皿、擺盤與裝飾。

  而「三和館」,終究是被第一輪比試中所展現的巨大優勢蒙蔽了雙眼,在這最該豁出去的時候反而選擇了求穩,甚至又對自家菜品的本味過分自信,反而放棄了在刀功與雕花上的優勢……

  眼下即便是世清批判他「目中無人」,甚至是「藐視尊上」,這周師傅都沒的話反駁。

  一頓教訓,說到後來,世清的聲音陡然拔高,輕喝道:「身為執掌廚事料理之人,本王還從未見過你這等輕狂傲慢、又不知進退的愚人——至於為什麼輸的是你,本王如今只告訴你一句:這一回,你又何嘗做到色、香、味,樣樣俱全了?」

  不知為何,柳眉在外頭前廳裡聽見了這句話,轉身就走。

  她胸口好似被什麼堵著,實打實地憋出一口氣來。世清那話,每個字都好似撞在她心上一樣——為什麼輸的是她,因為她還未能做到色、香、味……樣樣俱全!

  解小川在她身後招呼邵大廚,「走吧,咱們也好回去準備。」

  豈料柳眉回去,徑直找了小紅,拉著她說:「我兩鬢怕是毛了,麻煩你替我攏一攏。」

  林小紅不知出了什麼事,只順著她的話,從袖裡掏出一隻篦子出來,將柳眉的鬢髮攏住。

  柳眉將辮子末端系著的玉墜腳抓在手裡,把玩了一陣,突然說:「紅兒,敢問你,有沒有顏色鮮亮些的頭繩兒。」

  林小紅對柳眉的要求沒有別的話,當即拉她下去,在廚房外一個僻靜的角落,支了一張小杌子讓柳眉坐下,隨即將她的髮辮拆開,在原本石青色的發繩一側,又編了一條桃紅的頭繩進去。

  這樣一來,石青壓桃紅,沉穩裡透著嬌豔。柳眉偏過頭望著小紅重新束好的長辮與玉墜腳,凝神片刻,立即起身,咬咬牙,似乎又恢復了最初的信心與勇氣,對小紅說:「我好了!謝謝你!」

  遠處邵大廚絲毫不明白柳眉怎麼就突然跑去整理髮式去了,在廚房門口傻站著發愣,口裡喃喃地道:「這……這難道不該緊著準備下一輪麼?」

  解小川正巧從他身邊經過,伸手拍拍邵大廚的肩膀,說:「磨刀不誤砍柴工,由她去吧,你看這不就好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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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顏即正義(下)

  柳眉一旦拋開心中的煩惱, 將全副心思都放到廚事上頭, 整個人就像是打了雞血一樣。

  她在小紅的幫助下, 將雙臂的衣袖卷起紮好,再戴上鴻順樓的人特別給她捎來的圍裙, 轉臉向邵大廚等人點點頭, 說:「抱歉,我這裡可以了,大家準備開工吧!」

  解小川站在邵大廚身旁,望著柳眉,微微皺眉, 問:「可是你,真的決定, 就做那兩樣菜式了麼?後一道聽起來還好,可是頭一道……會不會太簡單了?」

  柳眉聽瞭解小川的話,忍不住歎氣:她與解小川於飲饌之道上,似乎總是有著一條天然不可彌越的鴻溝:她總是執著於食物的本味, 力求將常見的食材做到極致;而解小川的做法, 即便到手是最普通的食材, 他也會用最金貴的東西去配——一個茄子, 用十隻雞去配;鄉下的灰條菜, 用最好的火腿、玉蘭片、高湯去配……

  不過畢竟是一起合作的夥伴,柳眉還是決定將自己的打算與解小川說清楚,畢竟兩人要一起合作,完成這道菜式。

  「解師傅, 我……」

  「哎呀,解師傅柳師傅,兩位都在啊!」

  廚房外有人高聲向解柳二人招呼,隨即自說自話地走了進來。

  這人正是「陽泉酒家」的主廚之一,李言。适才在前廳等候的時候,柳眉等人與魯粵兩家稍稍交流過幾句,彼此已經知道了名姓。

  這位李師傅人有些黑瘦,偏生又穿著一身深色的薯莨綢袍,更顯得身材瘦小。但是這人看上去極其精明,一進門,雙眼就骨碌碌地轉著,在解柳二人的廚房裡四處打量。

  比試之際,這種去旁人廚房裡打探的做法其實頗招人忌諱,柳眉與解小川都是見機很快,一見到李言進來,兩人頓時一左一右,就上來堵住了來路。解小川更是仗著身材高大,往李言身前一堵,擋住了對方的視線。

  「不好意思,冒昧打擾!」李言眼珠轉轉,他自然明白解柳兩人都是忌諱他的,於是他帶著一點點諂媚的笑容開了口,說:「只是我家烹製菜肴用的甜酒告罄了,不知兩位可否行個方便,能勻給我們一些,少許即可,在下感激不盡。」

  柳眉是個好脾氣的姑娘,尋常時候,旁人過來向她借東西,她從來都不會說個「不」字,只要她自己還夠,就不會藏著掖著不借。

  可是這一次,柳眉看著李言的樣子,卻搖了搖頭。

  「柳師傅是覺得自家甜酒也不夠用麼?」李言故作驚訝地笑問。

  柳眉勾勾唇角,皮笑肉不笑:「不是,我家的甜酒夠用的。只不過眼下,你我兩家是比試的對手,我家若是出於好心,借了甜酒與你,若是萬一這甜酒有什麼不妥,你家不好過,我家自然也百口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為防這種無謂的爭執發生,李師傅,最好的方法是您尋個人,向茗園的管事說一聲。茗園這裡有這麼多做飲食生意的,要做菜用的甜酒,無論是借是買,都極為易得,而且好過向我們這些對手來借!」

  柳眉一口氣說來,解小川在一旁,一面聽,一面點頭,對她所說的,完全贊同。

  聽柳眉說完,李言笑笑:「難怪剛才外頭四美居的師傅,也在議論,說柳師傅肯為『九大碗』出頭,的確是年輕氣盛啊!」

  解小川與柳眉登時互相對視一眼,解小川登時笑道:「李師傅刻意提及四美居,是有何特別的用意麼?」

  柳眉至此已經全然明白,這李言過來,絕對不是為了借什麼甜酒。

  果然只聽李言笑道:「果然解師傅是個明白人。已經兩回合過去了,大家的實力彼此都看得清楚。四美居的功底深厚,原本在你我之上。我老李拉下了面子過來見兩位,就是為了有機會讓大家能走到最後一輪……」

  這是陽泉酒家拋出橄欖枝,想要與柳眉他們結盟了。

  其實柳眉明白李言所說的,四美居的魯菜師傅是個什麼實力,剛才兩輪過去,柳眉心中自然有數。不說旁的,只剛才熱炒那一輪比試裡,四美居做的那道「油爆雙脆」,乃是用滾油熱爆肚頭與胗片,對火候的要求極為嚴苛,幾乎是早一秒則不熟,晚一秒則不脆——幾乎可以說是中式菜肴裡難度最高的菜式之一啊!

  而且,據邵大廚說,四美居的師傅在燒燉技法上的造詣,絕不遜於熱炒。

  於是柳眉看看解小川,想知道同伴是個什麼反應。只見解小川一對英挺的眉頭正舒展開,嘴角上掛了點兒譏刺的笑意,只聽他說:「說實在的,這一回合,可不比上一回。」

  「剛才那一回合,我們三家能有那樣的默契,一起將三和館排擠出去,其實是都算准了三和館會輕敵。而現如今,就算是李師傅親口告訴我,說你們陽泉酒家已經與四美居聯手,要對付我們,我也絕不敢相信呢!」

  解小川說得直白而犀利,那李言卻老臉皮厚,臉色依舊是黑紅黑紅的,笑道:「難道,解師傅就不怕,我們與四美居結盟?」

  他接著涼涼地說道:「解師傅啊,像你這樣的年紀輕輕,走到這一步,大是不易啊!如果能再前進一步……」

  「更近一步,誰不想要?」解小川將李言的話攔腰截住,「可是靠著旁門左道得來的更近一步,要來也是授人以柄——」

  柳眉在一旁連連點頭。萬一他們真的與陽泉酒家私下勾連,一起打敗了四美居,到了最後一輪,陽泉酒家大可以率先將此事拋出,以此攻訐,將他們踩下去。

  「好,好好!」李言黑黝黝的臉膛終於漲得通紅,「年輕人,你們這樣……這說得好聽是年輕氣盛,說得難聽點是不識抬舉,你道我陽泉酒家這幾十年的字型大小,也是浪得虛名不成?你們難道真以為我們陽泉酒家技不如人?不過是想給你們年輕人一個機會……」

  「哼哼,如此看來,我倒確實該去與盧師傅會一會才是!」四美居的大廚姓盧,李言口中的盧師傅就是指的他。

  柳眉在旁邊嘻嘻一笑,說:「李師傅,那感情好,在你去見盧師傅之前,我們這裡自然先會將您上門』借』甜酒的這事兒先傳揚出去!一共就三方,彼此都是對手,看誰能信得過誰!」

  就算是李言想要與四美居結盟,柳眉他們也能放出消息,令四美居懷疑李言的用心。

  李言一聽柳眉這麼說,登時瞪圓了眼,揚起拳頭,「臭小子,說話細聲細氣,跟個唱旦角兒的小戲子似的。」

  時下「戲子」乃是賤籍,比之廚師地位更為卑下。這話說出來,鴻順樓的大廚二廚幫廚們全不幹了,當即圍了上來。

  解小川更是踏上一步,擋在柳眉身前,伸手便將李言的拳頭一抓,伸手往後一推。

  「李師傅,比試在即,奉勸你,還是多放些注意力在自家菜式上頭,莫要做這些無謂之爭。這裡是在京裡,鬧下去,對您沒有好處。」

  李言用力一掙,這才從解小川掌中掙了出來,登時覺得解小川臂力大的驚人,絕不好對付。他自知鴻順樓這裡沒了指望,便罵罵咧咧地去了。

  *

  解小川轉過臉來,望著柳眉。

  「又是一個『最後一場』!」解小川面上並不見緊張,語音也一派輕鬆。

  「是呀,若是不當做最後一場去拼,沒准這就真的會是『最後一場』了!」柳眉點點頭。

  這下子,她總算發現,解小川有時候是能與她想到一處去的。

  「所以,你還是打算做那道菜式?」解小川問。

  「是的!」柳眉抬頭正視解小川,「不過你放心,我有把握,這一道,不會輸與我們所做的任何一道菜。」

  她要做的一道,乃是一道正統的紅樓菜式:酒釀清蒸鴨子。

  這一道菜,聽來平平無奇,用料也很普通,但是做起來卻很講究,甚至充滿儀式感。

  柳眉親自看過柳母做過一次酒釀清蒸鴨子,嘗過味道,深知這菜式的特色在哪裡。在這樣的席上,做這等用料普通的菜原本很是冒險,可是柳眉卻堅信,在這席爭奇鬥豔的比拼之上,這道酒釀清蒸鴨子,卻能有它的一席之地。

  除了酒釀清蒸鴨子,她還打算做一道石鍋山珍燒鹿筋。

  而解小川打算做的兩道菜式,扎扎實實地符合解小川一貫的風格,一道乃是刺參扒裙邊,有個非常應景的名字,叫做「見龍卸甲」,另一道則是金湯魚唇。

  柳眉對解小川這兩道菜式也略持不同意見——她是超級不喜歡「魚唇」的,因為怕越吃越蠢。至於解小川做的「見龍卸甲」,她曾經動念,勸解小川將刺參扒裙邊改作刺參扒津白,由兩味主料改為一主一輔。再者刺參與津白的味道也更加般配些。

  不過,柳眉也知解小川未必會聽她的勸。

  既然兩人意見相左,倒不如彼此都按自己的想法放手去做——這叫求同存異麼!柳眉想。

  於是,柳眉帶著鴻順樓眾人,解小川帶著且停居的夥計,各自忙碌。

  柳眉這裡,先將整只淨鴨脫骨,在滾水中用文火煮半刻鐘,再將鴨子浸入冷水,反復洗去浮油,再將輔料一一準備齊全,齊齊裝入砂鍋,準備上鍋蒸。

  廚房另一頭解小川見柳眉在鴨子入籠蒸制之前,在蒸鍋前面點燃一株清香。他不免略略分神,問:「你做菜難道還要燒香請神?」

  柳眉白了他一眼,道:「你不信神仙?」

  她想,解小川怎麼樣也是個古人,總不會是個無神論者。

  豈知解小川雙眉皺皺,冷笑道:「沒用的神仙,信它做甚?」

  柳眉扁了扁嘴,不信就不信吧!她跟著就解釋了一句:「我這哪裡是燒香請神,這是在給這清蒸鴨子計時。三炷香過,鴨子才能蒸到肉質酥爛……」

  她一邊說,一面打量解小川,覺得對方皺著眉頭盯著灶頭,神情有點兒不對勁。於是她趕緊過去,瞅了瞅解小川做的那兩道菜。只見解小川已經實現吊好了火腿汁、干貝汁等鮮味濃郁的高湯,正待將刺參與裙邊用高湯煨制入味。

  「你是在擔心澆汁,還是一會兒的擺盤?」

  柳眉一瞅,就知道解小川的問題出在哪裡。

  解小川所熬制的那幾味高湯都是上上品,用來煨制那兩味主料也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只是在最後一步的澆汁,若是就這樣澆現成的高湯,盆內便難免汁水淋漓,色相不美。

  但若是將高湯熬稠了澆上去,因這湯汁本來就夠鮮,稠了之後恐怕會過膩。

  「勾個芡呢?」柳眉提醒解小川。

  解小川搖頭,「芡粉不妥,會影響這湯汁的味道。」

  「你有沒有帶栗子粉?如果沒有栗子粉,現去尋幾枚栗子,蒸熟了磨粉,也是來得及的。」柳眉是旁觀者清,當即在旁提醒。栗子的味道與雞湯、火腿等高湯的鮮味極搭,幾味調和在一處,甚至有彼此推波助瀾的效果。

  一語點醒了夢中人,解小川聽柳眉這麼一說,喜得朝柳眉深深一躬,道了一聲謝,接著抬起眼來,望著柳眉,說:「我最欣賞你的這種態度,就算是你並不認同我的做法,在我需要的時候,你一樣願意指點一二。」

  柳眉灑脫地一笑,說:「當然了,咱們是一個壕裡的戰友嘛!這點算不得什麼,你莫客氣。」

  說畢她就走了。

  解小川沒聽懂「一個壕裡的戰友」是什麼意思,稍稍停頓,思索了片刻,終於丟開手不再想這些,只管忙自己的菜式去。

  柳眉那裡,三炷香燃盡,她的「酒釀清蒸鴨子」便大功告成,待柳眉將蔥薑等不需要的輔料一一挑去之後,便連砂鍋一起,整鍋上桌。

  而此時她的燒鹿筋也已經完全煮至軟爛。邵大廚將一隻石鍋在灶上燒熱,將事先處理好的山珍放入,再連鹵汁與鹿筋一起倒入石鍋,廚房裡登時聽見響亮的「嘶啦」一聲,就著石鍋的餘熱,鹿筋的鹵汁瞬間將數味山珍燙熟、入味。廚房裡一時香氣撲鼻。

  解小川那頭的菜式也已經完成。

  那道「見龍卸甲」極其驚人,刺參與兩塊厚厚的裙邊都是色澤紅亮,上面澆上燒汁,燒汁中混了栗子粉,色澤金黃,緩緩地在海參與裙邊上流動。

  「走吧!」

  「等等我!」柳眉卻極其多事地將周身衣衫整理一番,又特意將兩鬢些許散發小心地攏在耳後,這才隨著解小川與老邵兩人一起出去。

  *

  與解柳等人一樣,四美居與陽泉酒家兩家,也都是主廚親自帶人捧了菜品上來。所以茗園的管事便特允他們一起親自進入花廳上菜。

  這次,花廳裡末席上,又多了始終掛著一張臉的三和館老周等三名廚子。

  老周見了柳眉捧了一道砂鍋鴨子上來,冷哼了一聲,說:「若是老夫能參加這輪比試,必然用一道三套鴨令你輸得口服心服。」

  三套鴨是淮揚菜中的絕品,乃是將家鴨、野鴨、菜鴿分別去骨,然後將菜鴿填入野鴨,野鴨填入家鴨,一套三隻,上鍋蒸制而成。老周的意思,柳眉這一道蒸鴨,與三套鴨這等經典的淮揚菜式全然不可同日而語。

  「呵呵——」

  等哪天您真的進到第三輪了,再說這話也不遲啊!

  柳眉從來不跟失敗者多計較,只沖老周笑笑,一雙手穩穩地,將那道酒釀清蒸鴨子放置在花廳正中的長桌上。一抬眼,忠順親王世清正坐在她正對面,目光淩冽,冷冷地注視著她。

  柳眉只覺心神微亂,趕緊斂下眼簾——

  世清身邊那女郎,依舊是那般婉約動人、柔弱無依,只是此刻已經自如了很多,面頰上也浮著些紅暈,像是已經陪世清小酌了幾盞。

  柳眉按捺住心跳,定神先去看陽泉酒家的菜品。

  她對粵菜沒有多少研究,可是勝在在後世的時候是個徹頭徹尾的吃貨,嘗過的粵菜經典不少,所以呈上來的粵菜也大多認得。

  陽泉酒家呈上的四道,分別是八珍扒大鴨、豬手炆鮮鮑、肚包雞、煎釀蛇脯。

  柳眉在旁看得暗暗點頭——這幾道裡含了粵菜的「扒」、「炆」、「燉」、「釀」等等手法,都是經典。最後一道吃蛇,正合粵菜「不時不吃」的特性,因為眼下正可算是「秋風起三蛇肥」的好時候。

  陽泉酒家也做了一道鴨菜,與她做的酒釀清蒸鴨子正好撞了主料。

  不過饒是如此,柳眉也很有底氣——與陽泉酒家相比,他們這一方,就算不比對方更強,大家也至少是半斤八兩,旗鼓相當,最後要看評判到底更加青睞哪一家。

  再看四美居,呈上的,卻又不同:專事魯菜的盧師傅呈上的分別是蔥燒海參、白扒四寶、砂鍋散丹與詩禮銀杏。而最末那道詩禮銀杏,竟然是一道甜口的菜品。

  柳眉登時覺得有些緊張。

  在她看來,四美居定是有十足的把握,僅憑另外三道,就足以技壓群雄。所以就算是那道銀杏完全不得人緣,也不會讓四美居被淘汰。

  可是在這麼多鹹口的菜肴裡,這道甜口的「詩禮銀杏」,根本就顯得鶴立雞群,是否真會不得人心,據柳眉判斷——不好說!

  一時柳眉與解小川等人都被請出花廳,在前廳等候。

  他們能隱隱聽見花廳裡有爭論之聲,過了許久,茗園的管事才出來,卻並沒有點中他們三家中的任何一家,而是徑直將他們三方全部叫進了花廳。

  花廳裡的氣氛很緊張,「九大碗」的魏老三與三和館的老周似乎也參與了點評,剛剛爭吵過一次,彼此都爭得臉紅脖子粗。

  不過他倆誰說了也不算,最後的結論,還是要看席上的評判。

  席上坐著三名評判,除了世清之外,另有兩人,其中一名鬚髮皆白,穿著月白袍子的老人家,柳眉知道這應該就是解小川的師父,太白樓的前任主廚白老爺子。另外一人則是個四十餘歲的錦衣男子,柳眉從未見過。解小川就低低地在她耳邊悄聲指點,只說這是茗園的創建者,坊間無人知他真實的姓名,便都以「茗園主人」四字稱呼。

  白老爺子與茗園主人此刻都望著世清,意思是那最終的主意,還要靠世清來拿。

  於是忠順親王世清清了清嗓子,沉聲開口。

  「請諸位進來,無非是因為眾評判對剛才這一場比試的結果並未達成一致,所以本王略改了改規則,暫時不點評各家的表現,只點評菜式。」

  世清話音既落,花廳裡一片寂靜無聲。既然親王殿下都這麼說了,自然無人表示異議。

  「說實話,各位的表現都很不錯,以本王口味之挑剔,也極難為各位的菜式挑出多少毛病……」世清在上面說得冠冕堂皇,「不過,基於這些菜式的品相與口味,本王适才與幾位評判一起,將這十二道菜肴分為了三等。」

  「第一等,自然是完美無瑕,味入極致,叫本王歎為觀止,全然挑不出半點毛病——這樣的菜品,席間只有一道。」

  世清這樣說著,所有人便都屏住了呼吸,惟願世清口中道出的,是自家的菜品名字。

  「是,四美居的蔥燒海參!」

  答案揭曉,四美居的盧師傅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柳眉眨眨眼:她已經大致預料到,會是這個結果。

  蔥燒海參本就是魯派名菜——海參原本沒有什麼味道,偏又沙多味腥,偏生這蔥燒海參,用的是「以濃攻濃」的法子,以濃汁、濃味入其裡,濃色表其外。所以這道海參才能如此色香味俱美。

  「若是在座有哪位不服,不妨上來,品嘗一下。」世清冷淡的目光在眾人面上掃過,看似大方,柳眉卻覺得,這是世清在展示他的權威——看哪個不長眼的,敢不相信他的評判。

  於是就有不長眼的解小川就此站了出來,來到四美居奉上的那道蔥燒海參跟前,先持小銀刀,切了一塊海參下來,再用筷挾了,放入口中,微微咀嚼片刻。

  緊接著,解小川的行動說明了一切。

  只見他來到四美居盧師傅跟前,恭恭敬敬地拜下,口中說:「謹受教!」

  須知解小川自己也是做了一道極為驚人的參菜的,如今連他,只嘗了一口,就是這樣的反應。雖然四美居的盧師傅一臉謙虛,可是旁人卻都明白,能令解小川如此折服,世清口中那「完美無瑕」四字,絕非虛言。

  「除此之外,第二等的菜式,只是略有細微瑕疵而已,也算難得。這樣的菜式共有五道,分別是,詩禮銀杏……」

  世清的話剛出口,眾人便頓覺得這一局,四美居已經贏了一道一等菜式,一道二等菜式,必勝無疑。

  只聽世清繼續往下說:「……酒釀清蒸鴨子、見龍卸甲、豬手炆鮮鮑、煎釀蛇脯。」

  這下子,竟是柳眉他們這一方,與陽泉酒家各占了兩道。

  「餘下的菜式並列第三等。」

  花廳裡一片寂靜。眾人心中都明白,這一局,四美居已經率先勝出,剩下的兩家則要決一勝負出來。

  「等一等,親王殿下,」陽泉酒家的李言這時候突然開口了,「鴻順樓的那道酒釀清蒸鴨子,得居第二等,而陽泉酒家的八珍扒鴨,則忝居末流。殿下,在下不才,斗膽想要品嘗鴻順樓的菜式!」

  「我來告訴你,你那道扒鴨,不行的,跟人家差老大一截子喲!」旁邊魏老三立即站了起來,手中還比劃著「老大一截子」。

  「讓他嘗!」世清坐在上首,淡淡地開腔,「大家都是能嘗得出味道的。」

  世清的言下之意,若是這李言膽敢昧著良心,強稱自己的菜式勝過那道酒釀清蒸鴨子,只會自取其辱,為整個廚界所不齒。

  李言聽了魏老三與世清的話,皺了皺眉頭,卻還是厚著一張臉皮,去嘗了一口柳眉的酒釀清蒸鴨子——

  他砸吧砸吧嘴,愣是沒說出來話。

  柳眉的這一道蒸鴨子,說簡單,非常簡單——鴨屬「水居者腥」,所以用酒釀同蒸,去其水腥味,搞掂!可說不簡單,也不簡單——這道蒸出來的成品,湯色清冽,肉質酥爛而鮮美,而且,完完全全是去了腥味之後的醇香鴨味,非常純粹。

  相形之下,陽泉酒家的八珍扒鴨,試圖以八珍之味入鴨肉,那味道卻太多太雜,有些喧賓奪主,甚至還不曾將鴨肉本身的寒性盡數掩住。

  可這李言竟然還不甘心,順便動手,將解小川做的那道「見龍卸甲」也切了兩塊嘗嘗,嘗過之後,也是無話可說,無奈之下,只得朝上首坐著的評判拱拱手,無聲無息地退了回去。

  坐在世清下首的白老爺子便開口相詢:「殿下,如今這京城官府菜與南方粵菜各做成了兩道二等菜式,殿下是否認為他們兩家戰成平手?」

  豈料世清一抬手,徑直指指柳眉與解小川站著的方向,說:「本王身負最終裁決之責,在此判定,這一輪,鴻順樓與且停居,勝。出局的是陽泉酒家。」

  這個裁決出人意表,花廳中人人吃了一驚,靜了片刻,隨即,在旁邊魏老三的大聲叫好聲中,李言失聲問道:「王爺,這是為什麼呀?」

  世清面色一如既往地清冷,只見他雙臂輕輕一振,彈彈衣角,起身站起。世清旁邊的女郎卻沒坐穩,一個趔趄,險些就此摔下座去。

  「你……敢這樣與本王說話?」人冷,言語更冷上十分。

  「不……不敢!」李言這時候終於想起了有關這位冷面王的一些傳聞,什麼砍手啦、拔舌啦……登時嚇得抖了起來,「小人……小人只是,小人只是,想……想向請教……」

  旁人這般聽著李言說話,都替他覺得想哭。

  「也罷!」世清的聲音終於稍稍放緩,唇角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施施然地道:「本王當然可以告訴你原因。」

  「單論菜式,你們確實是勢均力敵,戰至平手……可是,」世清抬手,正正指著柳眉的鼻尖,「可是,她長得,比你好看一點!」

  世清這話說出口,花廳內所有人的目光盡數朝柳眉臉上,刷刷地掃了過去。

  柳眉此刻是男子裝束,再加上眉眼清麗,看上去活脫脫是一名年輕俊秀的美少年。偏生她過來之前,還特特將自己收拾了一番,眼下更是站在一眾汗津津、油膩膩的廚子之間,更是齊整白淨,看上去舒服至極。

  世清的話,叫旁人聽在耳中,自然理解為:「他」長得,比李言好看些。

  這正符合了忠順親王本人喜好男風的傳言,眾人都覺得這鴻順樓的小柳師傅上輩子燒了多少高香,竟然叫這忠順親王給看上了。

  李言則呆立在當地,癡怔半晌都不曾反應過來:這到底是什麼理由?

  「王爺,小人想問,這……這還是廚師之間的比拼麼?」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李言終於耐不住了,將有關忠順親王的傳言都拋諸腦後,站在花廳之中,不管不顧地大聲問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腦洞小劇場:

  某個月黑風高之夜,某人工智慧(AI)暗搓搓地去雲端下載了一個《AI撩妹指南》檔,翻了翻,見上面用程式語言寫著,「撩妹首要,誇其美貌!」某AI深以為然,當即寫入自身程式。再往下看,見是寫著「投其所好,不怕尬撩」,某AI想了想,也覺得很有道理,遂繼續寫入……不多時,AI棄了檔,瀟灑離去。不想那指南檔亦是一個簡易人工智慧,這時候驚問:「這位仁兄,我這許多語句都很有用,你因何只取了這幾句?」

  某AI回頭一笑,曰:「……你猜?」

  指南檔陷入閉環,卒!沒能等到人工智慧妹紙上線的那一天。

  【以上純屬腦洞,與正文無直接關聯。】


第77章 心有靈犀的飲食

  李言被忠順親王世清給出的荒唐理由氣昏了頭, 此刻竟不管不顧地當著眾人, 大聲問了出來。

  世清卻背手而立, 面色殊無波瀾。眾人都只聽他淡淡答道:「俗語有雲,相由心生。本王一見你, 便知你是個善於上下鑽營, 左右勾連的人,根本不曾將所有心思都放在飲食烹飪之上。」

  眾人一聽——原來親王殿下口中的「好看」,是這麼個意思。

  「你适才呈上的那道肚包雞,調味本已接近完美,唯獨火候差了那麼一點。以至於肚不夠脆, 而雞則不夠入味……」

  這肚包雞,原本也是粵菜中的經典菜式, 一道完美的肚包雞原該豬肚爽脆彈牙,雞肉則滑嫩鮮美。

  「……有這點瑕疵在,原本至少能夠位列二等的菜式落到第三等。李師傅,到如今, 你是否後悔, 將那許多辰光都耗在了另外兩家的廚房門口?」

  饒是李言臉色向來黑紅, 聽世清這番話說完, 他也驚得臉色慘白——萬萬沒想到, 他私底下那些小動作,不僅全沒瞞過世清這位評判,而且此刻被當眾抖了出來。

  至此,柳眉等人才知道, 這李言,真的不止造訪了他們一家,四美居那裡,他也去過了。

  「活該!」魏老三聽明白了這一切,非常有力地在旁點評一句,概括了大家的心聲。

  這時候眾人再看看柳眉那張俊秀而坦白的小臉,自然也能理解世清所說的「好看一點」——年輕人麼,心思純淨,不含雜念,大約是這一點才得了忠順親王的青眼吧。

  邵大廚站在柳眉側後方,他一向後知後覺,直到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他們家的「柳師傅」,原本是個姑娘家啊,在大庭廣眾之下抛頭露面已是不易,這會兒怎麼能讓旁人隨便亂看?他趕緊跨上一大步,想要擋在柳眉身前,攔住旁人的視線。

  然而解小川比他快了一步,正正地擋在柳眉跟前。他身材較柳眉為高,完完全全擋住了世清的視線,此刻略略欠身,只道:「謝王爺抬愛!我等先行告退,準備那最後一局去了!」

  世清不曾答話,目光清冷,在解小川面上掃過——這已足以令解小川心中發寒。

  不過世清也未多說,只抬了抬手,示意眾人出去。隨侍他身邊的美人此時趕緊又斟了一杯美酒,恭敬起身,伺候世清回座坐下。

  *

  柳眉回到廚房裡的時候,完完全全是一副要哭的表情。

  她怎麼也沒想到世清竟會那樣……如今是她最不希望的事情發生了,世清,那樣的一個人,難道會因為她,所以在評判各家菜式之際,有所偏頗?

  還有,當眾說她「好看」,這廝到底是什麼意思?

  邵大廚擔心地看看柳眉,心裡想:拜託啊,柳師傅,打起精神來,這比試還沒完,還有最後一輪啊!

  而解小川卻直接得多,他徑直走到柳眉身邊,伸出一隻手,放在她肩上,柔聲說:「柳師傅,剛才那一局,你勝陽泉酒家勝得當之無愧!」

  柳眉破天荒地沒有立即跳起來將解小川的手撣掉,似乎覺出一陣緩緩的暖流從肩上傳遞至身體內。

  「你要知道,在此間所有的人,都信你,明白你……連我,都好像在不由自主地……佩服你。」

  邵大廚和其餘的人一起圍攏過來,帶著欽佩的眼光一起對柳眉行注目禮。

  解小川抬起手,從旁取了柳眉的圍裙,轉到她身前,替她戴上。

  「不過,柳師傅,你還有一次機會能證明自己——我們說了多少次,把每一回比試都當做最後一回來拼,如今,真的到了最後一輪了……」

  是呀,柳眉想,這是最後一輪了,也是最強大的對手——從四美居盧師傅适才的表現來看,簡直是無懈可擊!

  「謝謝你!」柳眉啞著聲音說,也沖解小川點點頭。

  至此,她倒當真開始覺得,與這麼多人在一起,很有個團隊的感覺。

  「這是怎麼一回事兒?」林小紅那清亮的女聲從牆角響了起來。

  這時早已經過了子時,小紅不比柳眉她們,一直在全神貫注地熬夜比拼,所以一個掌不住,就在廚房一角找了個地方稍稍歪一歪,正好錯過剛才的好戲。

  「竟有此事?」林小紅聽了,卻是火大,「我要去尋茗園管事理論——就算是親王殿下說得不無道理,我也要茗園出面發個話,給我們鴻順樓正名!剛才那一輪我們贏得堂堂正正,不能被人用這種理由混淆了視聽。」

  柳眉一想也對,原本剛剛他們贏得光明正大,偏世清一句話,就讓這件事變得狗血起來。

  「可你千萬別招惹忠順親王……」柳眉不忘提醒朋友。

  「放心吧!茗園的管事我熟,茗園主人我也見過一兩面,是個明理的人。」林小紅整束衣衫,抬腳就出去了。外面自然有侍者引小紅去見管事。

  「還有兩道湯,」柳眉努力將全部心神都轉移至最後一回合的比拼上,「你想做什麼?」她問解小川。

  「四美羹!」解小川正在出神,聽她這樣一問,立時回答。

  「用四美羹去對抗四美居,」柳眉聽了輕輕一笑,「解師傅好大的氣魄!」

  解小川做的四美羹,她曾經見過,色相美極,寶玉大贊過的,味道想來也不會差。

  「你呢?」解小川反問。

  「我?我打算做個火肉白菜湯!」柳眉蠻有把握地說。她要做的,可絕對不是高老先生筆下廚房做給黛玉的那道湯了,而且絕對不放青筍紫菜蝦米。

  解小川沖她微微一笑,說:「你還是那副樣子!」

  柳眉點點頭,她知道自己還是在走老路——將常見的材料做出最極致的味道。看起來,解小川已經是接受了她這種風格了。

  「我等著觀摩你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解小川沖她點點頭,自轉身去忙。

  柳眉就帶著邵大廚等人一起開始收拾火肉與白菜。

  這裡的白菜都是上好的津白與黃芽菜。柳眉早先看解小川做「見龍卸甲」的時候,就覺得不用那上等津白實在是可惜了。就因為這個,她才動了念,想要做這火肉白菜湯。

  而火肉這種食材也並非火腿,而是將豬肉帶皮在火上烤制,一直烤到外面的肉皮焦黃堅硬。在京中,最上等的火肉身價可與金華火腿等同。這種烤制好的火肉格外硬,不能直接食用,但是用小火燉煮熬湯,卻鮮美異常,燉煮之後的肉皮會生出一種極富彈性的柔軟口感ヾ——然而這火肉卻不是主角。

  真正的主角將會是那上等的津白——浸潤了火肉濃湯的鮮味,同時又保留蔬菜鮮甜的津白。

  柳眉選擇這道湯,也有她自己的考量。她比較熟悉魯菜,知道魯菜的湯菜以清湯和奶湯的菜色為多,湯味清鮮,而湯中主料卻往往會選擇素菜。經典的湯菜菜色莫過於奶湯蒲菜ゝ,那道菜式湯鮮而菜脆,曾號稱世間湯菜第一。

  這一次,在最後一戰裡對上了技高一籌的四美居,柳眉選擇的,卻是直接對抗——只要我的湯比你的鮮,我的菜比你的脆,我自然完勝碾壓!可若真是技不如人,我便也願賭服輸。

  轉眼間,柳眉已經將烤好的火肉削成帶皮的小片,浸入水中開始燉煮。

  正在此時,茗園的管事突然親自到此,請柳眉與解小川兩人一起前往花廳見諸位評判。

  柳眉擔心小紅,連忙解下圍裙,淨了手,與解小川一起出門。

  兩人趕到前廳,正見到所有的人都聚在此處。四美居的盧師傅,此刻正低著頭站在世清等幾名評審的面前,他的右臂此刻已經用白紗白布包起,吊在脖子上。此刻柳眉等人能見到那白布上猶有血跡,一點點滲出。

  「盧師傅這是……」柳眉忍不住驚問道。

  「盧師傅這是一招不慎,傷了右手,看樣子,是要棄權了!」開腔說話的是三和館的老周,他說話一向陰陽怪氣,充滿了嘲諷。「柳小哥,沒想到,最後竟是你們撈這個便宜!」

  「是呀!」這回「九大碗」的魏老三也表達了由衷的惋惜,雖然他也很欣賞柳眉他們,但是這魏老三剛才跟人賭了幾兩銀子,賭盧師傅會贏,這會兒眼看著銀子打水漂,自然也難免心疼。

  柳眉與解小川對視一眼,都是有點兒猝不及防——對方竟然棄了權?那他們是不是就不戰而勝了?這說好的最後一戰呢?

  柳眉稍微聳了聳肩,她正準備大展拳腳的時候,卻別這樣的「意外」攔住,她覺得渾身不得勁。

  這時候茗園的管事進來,將眾人一起請進花廳。柳眉發現小紅這時也站在花廳的一角,兩人視線相遇,互相使個眼色。

  *

  「聽說盧師傅出了『意外』,傷了手,無法繼續完成這最後一回合,湯菜的製作?」

  眾人進入花廳之後不久,忠順親王世清便老實不客氣的當眾開口。他口氣高高在上,卻嘲諷滿滿。

  四美居的盧師傅滿面通紅,卻也不得不出列,向世清等人行禮,慚愧地道:「回稟親王殿下,確實是小人太過不小心……」

  世清卻沒等他說完便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的話——

  「看起來,在這世間,滔天的權勢確實是令人畏懼。」

  這話說出來,柳眉等人在盧師傅背後看得清楚,只見這位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大師傅,幾乎是雙腳微微一跳,雙肩一震,馬上抬起頭,卻又立即低下頭去——

  這麼說,這盧師傅,當真是因為畏懼世清的權威,心中既怕奪了頭名之後惹世清不喜,又不想當著眾人的面輸給柳眉解小川,所以故意搞出了這樣一趟「事故」。

  而世清這人臉皮卻好像很厚,見盧師傅如此,他依舊繼續往下說:

  「不過,這只是證明,你對廚藝與飲食還未執著到物我兩忘的境地。也罷,本王只不過是出任評判而已,不能對你的人品心性苛求什麼……」

  說著,世清臉上浮起淡漠的微笑,「……只是你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竟然能甘心放棄!你這等逆來順受的心性兒,與妄加猜疑的個性,在本王眼裡,你甚至還不如剛才開口為自己爭取過的李師傅——」

  陽泉酒家的李言聽了世清這等「褒獎」,雖然尷尬,但還是非常討好地沖上頭的世清遙遙拱手,尬笑著示謝。

  而盧師傅聽著世清的奚落,依舊低著頭,臉漲得通紅,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世清雙手扶著椅背,施施然又坐了回去,唇角勾起,笑容裡滿是嘲諷,看著盧師傅,說:「好教你得知一件事——」

  「就在你出這『意外』之前,本王本來已經當著幾位酒樓主家的面做出了決定,本王不會參與這最後一輪湯菜的評判,以示公正……」

  林小紅此刻就混在那幾位酒樓主家之中,站在花廳一角。聽見世清這麼說,這幾位一起開口,點頭道:「王爺說得是!」

  這話說出來,盧師傅耳中登時「嗡嗡嗡」的一陣直響。

  ——忠順親王世清,竟然親自應允,他不參與最後一輪的評判;而他,竟然蠢到就這樣自動放棄了最後一輪?

  一念之差,「中華魯菜」的名號,與那御筆親題的金字招牌,就此離他而去……是他,拱手將這些送與了他身旁的兩名年輕人?

  旁邊四美居的二廚連忙上來扶住了盧師傅,否則他便真的站不住了。

  「本王一直以為,考校廚藝,不止是考校廚子的手藝,更是在考校廚師的品行、心性,乃至於……信念。所以,經過這幾輪考校比試,場間餘下不敗的兩位,便是這代表京城官府菜的兩位師傅。」世清的語氣稍轉和藹,眼光也轉向柳眉與解小川。

  而解小川與柳眉則互相對視一眼,兩人都有些難以置信——難道,他們真就這樣贏了?

  柳眉更是覺得,與解小川一起經歷這幾輪比賽之後,她倒是覺得,解小川這個人,是個值得信賴的夥伴與戰友。

  「不過,這代表京城官府菜的,竟然是兩家酒樓的代表,」世清說著,在自己坐著的圈椅內斜斜倚靠,以手支頤,仿佛真的有點兒犯愁,「皇上應承的御賜招牌只有一面,如今卻有兩家酒樓……」

  世清這話一旦說出口,柳眉立即覺得解小川看向自己的眼光已經發生了變化。

  ——只因世清一句話,她的戰友,秒變了對手。

  「因此,本王提議,既然這一次比試的最後一輪,因為盧師傅的』意外』而中斷,我看,倒不如由最後這兩家酒樓的高手,來做一個對決吧!」

  世清在上頭這麼說,旁邊幾家酒樓的廚子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聽見這話紛紛鼓掌叫好。

  「柳師傅年少有為,我是看好柳師傅的喲!」幫柳眉說話的,一定是帶著川味口音的魏老三。

  「兩個都是年輕娃兒,若論真本事,怕還是那位稍年長些的解小哥要好些吧!」說話陰陰的,是三和館的老周,他看到四美居盧師傅的遭遇,心裡已經漸漸轉過來,覺得自己輸得也不算那麼丟臉。

  倒是席上坐在世清身邊的白泓太白老爺子趕緊沖世清拱手,說:「王爺也知道,解小川是草民的劣徒;适才他乃是與人協作,一起烹飪,草民以為倒也罷了,可如今要評判他與旁人直接對陣,這個……草民還是自請回避好些。」

  其實白泓太一直未曾想過「回避」之事,直到剛才茗園管事進來說事,隨即世清自己表態,退出最後一輪湯菜的評判。所以這時候白老爺子便不好硬撐著不開口了。

  「不必!」世清的眼光居高臨下,在柳眉的面孔上略掃了掃。

  柳眉覺得這人的眼光突然變得有點兒「狡黠」。

  「适才是菜系之間的比試,所以又是冷盤又是熱炒的——如今這兩位既然系出同源,本王以為,再考校菜式,已經沒有什麼意思!」

  眾人聽世清這麼說,紛紛覺得這場比試正在朝著極微妙的方向發展,也越來越有趣起來。

  「不如這樣吧!」世清轉頭看了一眼白老爺子。

  「解師傅是白老爺子的高足,而這位柳師傅,多少與本王有些淵源……」

  聽這話自世清口中親口說出,柳眉低下頭,一來她需要避開那灼灼而來的目光,二來她也確實心底震動,世清口中的「淵源」,到底是什麼意思。

  「本王想出個有意思的題目,考校廚師與出題人的默契。」

  這一句話出口,眾人都聽懵了,齊刷刷地抬頭望著世清。

  「所以,這一場比試,由白老爺子和本王,分別為解柳兩位出題。」

  花廳中眾人更是不明白了,不一樣的題目,如何比試?

  「不過,白老爺子與本王出過題目之後,卻不會另外將題目告訴兩位師傅,而是由他們自行猜測,我們兩人最希望他們做的一道飲食是什麼,然後將這道飲食完美地呈現出來。」

  花廳裡聽著的眾人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難怪,世清說,這考校的是廚師與出題人的默契。

  立時有人覺得解小川占了大便宜,「解師傅與白老爺子是師徒,白老爺子想要的菜式,沒准解師傅是曉得的!」

  的確,一手帶出來的徒弟,多少也該是有默契的。

  豈料世清唇角微抬,冷笑道:「是不是有默契,等比試過了才知道!」

  說著,他定定地看向柳眉,緩緩開口:「……說不定,本王與這位小柳師傅,才是更加心有靈犀的一對呢?」

  這話說得暖味,花廳中人莫不紛紛掉了一地雞皮疙瘩。

  不過也確實有人在想,這忠順親王殿下,好男風,又好吃;而這位小柳師傅,又好看,又會做——確實,蠻登對的。

  「兩位師傅,你們可願接受,這場比試?」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解柳二人面上。

  解小川站在柳眉身邊,緩緩向上首的忠順親王與白老爺子躬了一躬,拱拱手,說:「解某願意!」

  柳眉站在原地,遲遲沒有開腔,花廳中余人自然起哄敦促。

  柳眉一瞥眼,見到旁邊林小紅在對她擠眉弄眼,柳眉心中一動,明白小紅是在向她示意,不要顧念鴻順樓,不願意就不要答應。

  她想了想,卻也躬了躬身,學著解小川的樣子,拱手低聲說:「我……願意!」

  在躬腰的那片刻,柳眉便覺得,她與身邊的解小川之間,出現了一條巨大的鴻溝——其實這鴻溝本來就在,只是表面的一時和諧,令她不曾注意到而已。

  *

  「取紙筆來!」

  世清見兩人都就此答應,當即命人將文房四寶送來。

  「茗園主人,為免將來有人再隨意議論這一場比試,索性請你來做個仲裁。」世清這麼說,茗園主人便也點點頭,雙掌一擊,茗園自有侍者上前,在他與白老爺子兩人跟前撐起屏風,這樣解柳二人在外,完全見不到兩人會寫些什麼。

  世清與白泓太各自執了筆在手中,世清想也未想,提筆一揮而就,隨即轉交給茗園主人,後者取了世清所寫,盛在一隻匣子之中。

  「老爺子務須多想,只寫你最希望愛徒做的便是!本王也是,本王也只寫,此時此刻,本王最希望小柳師傅為本王做的。」

  白泓太經世清這樣一提點,當即落筆,也是寫了幾個字,隨即也交與茗園主人,盛入另一隻匣子。

  瞬間屏風撤去,解柳兩人,直面座上高坐的世清與白泓太。

  「兩位,本王只提醒最後一句,畢竟還是考校兩位的手藝,雖然默契很重要,可是屆時呈上的飲食若有絕大瑕疵,即便是你猜得一無二致,也不見得就能贏得這場比試!」

  世清說出最後一句提醒,隨即點點頭,輕快地道:「開始!」

  世清一下令,解小川轉身就走,徑直出廳。

  柳眉卻在原地沒有挪窩,她的視線,正正對上世清的。

  她似乎還未曾真正意識到,這真正的最後一戰已經開始;而她也還全然沒想明白,世清想要的「心有靈犀」,究竟是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ヾ火肉白菜湯的資料出自鄧雲鄉先生的《紅樓識小錄》。

  ゝ奶湯蒲菜的簡介參考百度百科「奶湯蒲菜」。

  P.S. 大家發揮想像,想想小柳同學會做什麼吧!反正明天某人已經準備好大撩特撩了。


第78章 百味之本

  柳眉獨自一個, 慢吞吞地穿過茗園寬闊的明廊, 腦子裡亂亂的。

  林小紅被留在适才的花廳裡, 而邵大廚等鴻順樓的人,剛才就還一直留在廚房裡沒有出來。

  這時早已過了丑時, 茗園上空的天色已經微微發亮, 而園中的燈火與喧囂,此時也已漸漸變得寂寥。

  世清最想要的飲食?

  ——她哪裡來的半點頭緒?

  若說世清還如以前系統在的時候那樣,能讀她心中所想,兩人應該可以算是有作弊性質的心有靈犀的吧?

  可是如今系統不在,而且她腦海裡也確確實實空空如也, 一樣飲食都沒有想到,這世清, 憑什麼就那麼相信她,相信她能與他……心有靈犀呢?

  柳眉扶住身邊的白玉欄杆,望著歡宴過後的茗園,人們是饜足的, 卻也是疲倦的……眼看這天色一點點地亮起, 這曾經喧囂著沸騰著的巨大歡場, 卻終將歸於寂靜——就仿佛人生。

  想起世清, 柳眉心中又浮起一點點微妙的感覺。

  她曾經一度以為世清是明白她的, 兩人在某些特定的事情上,是能夠同步的,到後來卻發現,這只不過是因為系統能讀她的心的緣故。

  可是如今系統卻不在了, 而世清也顯得……好遙遠。

  「柳師傅,柳師傅!」邵大廚與二廚「沒經驗」沿著明廊自遠處奔過來。

  「柳師傅你沒事吧!」老邵摸一把頭上的汗,他當真是急得狠了。

  「怎麼了?」柳眉搖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剛才解師傅回來,一回來什麼都沒說,就將我們那邊但凡好一些的材料都搜羅了去,說是他要用。」二廚微微喘著向柳眉解釋。

  「我們沒等到您回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怕您是事先與他商量過的,便也沒敢攔著,只是越想越不對勁……」

  所以邵大廚與「沒經驗」就丟下廚房裡所有的事,出來找她了。

  柳眉這下子明白解小川早早回去的用意了。

  此前且停居與鴻順樓準備的材料,大多是為了那四回合的比試而準備的,他們比試到現在,好的食材,已經快要告罄了。尤其是解小川的且停居,他做的菜式,如那「見龍卸甲」,都是極其耗費高湯,耗費材料的菜式。且停居那邊真正得用的好材料恐怕已是所剩無幾。

  所以解小川早早回去,趁她與林小紅都不在,趕緊將鴻順樓這邊能用的材料都挑到他那邊去,絲毫沒給柳眉留下些什麼——

  誰叫他們兩人眼下是對手呢?

  柳眉低低地歎了口氣,她早就明白解小川該是這樣一個人。

  這個人心底有壓抑不住的野心,而他的一顆功利之心,則令他能夠在眨眼之間,自動從隊友切換成為對手,並且做出給對手添堵的一切事。

  所以世清只說了一句話,就令解小川原形畢露,翻臉不認人。

  柳眉沉默著:這麼說來,難道她還得感激世清?

  說實話,眼下站著不同的立場,解小川的行為,柳眉能理解。

  只是這個人,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想與之合作了。

  「是這樣?」聽見柳眉說了來龍去脈,邵大廚與「沒經驗」同時跳腳,紛紛挽起袖子,表示要將解小川搶去的食材都搶回來。

  柳眉看著眼前這兩人,心底稍暖:雖然一個曾經膨脹過又幻滅過,另一個又憨了些,可如今眼前的這倆,才扎扎實實是她的「真」隊友。

  「不用,不用著急!反正我還在考慮敲定最終的菜式,等一會兒我想到了,再拜託兩位去搶材料!」

  邵大廚那倆趕緊拍胸脯,表示只要柳眉開口,他倆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

  柳眉深吸一口氣,將思緒從解小川身上扯回來——她要好生考慮的,究竟還是世清。

  那麼,問題來了,世清此刻最想要的飲食,會是什麼呢?

  *

  一時解小川與柳眉兩個,並肩回到了花廳之中,兩人各自捧著一個食盒,食盒裡盛著各自做好的成品。

  立時有茗園的侍者上來,從兩人手中接過食盒,將裡面的盛器取了出來。

  解小川的盛器極為精緻,是一隻瓷制的三足鼎。

  「這是什麼?」世清率先發問。

  說實話,解小川的這只三足鼎從食盒裡取出來的時候,花廳裡眾人就都覺得誘人的香氣不斷地往外冒,紛紛探頭,想知道這是什麼菜式。

  「回稟親王殿下,這道菜名叫做『問鼎天下』!」解小川朗聲答道,「是以海參、鮑魚、干貝、魚唇、鹿筋、花膠、魚肚、鴿子、鴿蛋、火腿、排骨、雞鴨脯肉、雞鴨胗片、冬筍、冬菇等新鮮食材,先分別烹製,再入一鍋,以上雞汁、火腿汁、干貝汁加紹酒煨之,最後盛入一鼎,寓意一鼎打盡天下之鮮。」

  聽這名字,雄心立現。

  世清微微頷首,而他身旁的白老爺子,卻不知為何,現出幾分緊張的神色。

  再看柳眉呈上的,是一隻普普通通的砂鍋,蓋著鍋蓋。

  「裡面是什麼?」世清抬眼問她。

  「王爺一看便知!」柳眉笑笑,沒有多說。

  世清瞥了她一眼,自去揭開了砂鍋的鍋蓋。

  旁觀的人,都是「噫」的一聲。

  待揭開鍋蓋後那一瞬的水汽散去,眾人都驚異地發現柳眉呈上的砂鍋裡,盛著的一缽,竟然是米飯——尋尋常常的白米飯。

  「柳師傅……你這是……認輸了麼?」在坐席一側旁觀的魏老三高聲驚問。

  此時此刻,最為懊惱的人莫過於「九大碗」的魏老三。可憐他剛才又和老周等幾個賭錢,押上了十兩銀子賭柳眉會贏。所以當看到一缽白米飯出現的時候,魏老三最難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眉不答,旁人都以為她技不如人,索性認輸。極少有人會想到解小川那一鼎「問鼎天下」裡,有多少食材,本是鴻順樓準備下,由邵大廚他們事先炮製的,否則僅憑解小川所用的時間,哪裡能做得出這道「問鼎天下」。

  可就在此刻,坐在世清身旁的白老爺子倒是「咦」了一聲,俯身仔細打量那只砂鍋裡的白飯。

  他看看世清,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親王殿下,草民可否……?」

  世清點點頭,親自動手執勺,往白老爺子面前的碗裡舀了一勺米飯。

  而白泓太雙手托了碗,置於面前,細細地端詳。

  茗園的花廳內燈火通明,照見白老爺子碗裡那一勺米飯,晶瑩剔透,粒粒分明。白泓太執筷,輕輕一撥,只見那米粒與米粒,雖說鬆散,卻微有黏連,若即若離。

  解小川在下首,見到師父如此鄭重其事地端詳柳眉煮出的一缽米飯,反而並未動筷品嘗自己所做的那道香氣四溢的「問鼎天下」,終於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他偏頭看看柳眉,見柳眉神色平靜如桓,仿佛白老爺子那等鄭重其事的態度,絲毫不曾出乎她的意料。

  終於,白泓太往自己口中送了一筷米飯,細細咀嚼之後,斜簽著身子向世清躬身,隨後放下了碗筷,並不說話。

  而白泓太在品嘗柳眉所做的米飯之時,世清卻專注地用筷撥弄解小川那只瓷鼎中的諸般菜色——只是撥弄,似乎在猶豫,到底該挾什麼品嘗才好。

  待白泓太放下筷子,世清卻也丟開了「問鼎天下」,自己去盛了一勺飯。他甚至先換了一雙乾淨的筷子,才挾了米飯送入口中,慢慢細品。

  解小川對世清的反應並不意外,此前他見到過世清凝視柳眉的眼神,也見過柳眉獨自一人憑欄、憂思難遣的樣子。他心中早有些預感,無論柳眉呈上什麼,哪怕是鴆酒,只怕世清都能甘之如飴。

  可是,解小川心底卻總還是存了一絲希望,一點疑惑——

  這樣一缽白飯,總是要配菜的吧!

  解小川一早就知道柳眉煮了這樣一缽白飯出來,他甚至想過,柳眉所做的,恰恰正是最能陪襯他那道「問鼎天下」,就好像柳眉這個姑娘,落落大方,善解人意,會是他最好的搭檔一樣……

  只不過解小川自己也知,經過這樣一回,柳眉是決計不會再與他搭檔了。

  可是,那御賜招牌的誘惑,對他來說也太大了——畢竟「且停居」眼下只是後起之秀,在京中名聲尚且不顯。因此,一名萍水相逢的尋常女孩兒,一名大戶人家的廚房婢女,對於解小川來說,分量萬萬比不上一塊金字招牌。

  可是,令解小川失望的是——

  世清吃了一勺柳眉的米飯,自己動手,又盛了兩勺……一直到他將自己碗中的米飯一粒粒吃得乾淨,世清都不曾再碰過解小川呈上的菜式。

  *

  世清放下手中的碗筷,低頭執杯,將杯中酒漿一飲而盡,又取了帕子在唇上輕輕抿了抿。

  「依本王所見,眼下勝負已分,白老爺子,您說是不是?」他轉頭看向白泓太。

  白老爺子恭敬地點頭,道:「是!早已全然清楚了。」

  旁邊茗園主人發話,淡淡地說:「王爺,白老爺子,在下忝居監察仲裁之責,雖然兩位都不曾嘗過那道『問鼎天下』,可是為了公平起見,在下還是會同時品嘗兩樣。」

  世清與白泓太俱無異議。

  於是茗園主人執勺,先是舀了一勺柳眉的米飯,再將眼光移向解小川的「問鼎天下」。

  只見盛在瓷鼎中的菜式,色澤金紅,香氣誘人,似乎連鼎內的湯汁都浸透了各色主料濃郁的鮮味。

  茗園主人猶豫了一下,執勺舀了一勺湯汁,就想往米飯上澆上去。卻不防世清與白老爺子同時開口道:「不可……」

  世清見茗園主人住手,便也住了口,而白老爺子卻絮絮叨叨地說下去,「就算這湯汁再美,也寧可一口吃湯,一口吃飯,分前後食之,方兩全其美。ヾ」

  茗園主人愣了愣,終於還是從了白老爺子的建議,嘗了一口湯,又嘗了一口白飯,思索片刻後,放下了筷子。

  「依在下之見,這兩道……」他本來想說「菜式」的,突然想起柳眉做的乃是米飯,趕緊改口,說,「飲食,都是上乘之作,均無明顯瑕疵。」

  「這道『問鼎天下』,經過烹製以後,各色上品食材的葷香融為一體,細品去,各自的味道卻依舊鮮明,可謂味中有味,各味繽紛!」

  茗園主人也是出名的老饕食客,對於菜式,這是極高的評價,旁邊四大菜系的名廚聽了都紛紛點頭。

  「而柳師傅的這缽米飯——在下只想說,到了這個點,在下的胃袋,早已什麼都不惦記,可就是空落落的,惦記著這一碗米飯。」

  「更何況,是如此動人的一碗米飯!」

  他說著起身,遙遙向柳眉躬身,道:「謝謝柳師傅想著。」

  柳眉只淡淡一笑,應道:「您別客氣。」

  此時東方既白,眾人這才省起,已經是一夜過去。席上的評判坐了一夜,品嘗了各種各樣的美食,可是倒頭來,一碗樸素的米飯,卻能給人以最為溫暖的慰藉。

  「不過,最後這勝負,還是要按照親王殿下與白老爺子事先約定的規矩來!」

  茗園主人雙掌一拍,命人去取事先封存的匣子。眾人都知道,這已到了分出勝負的關鍵,因此無不翹首看著,想知道兩人事先都寫了些什麼。

  茗園主人率先開了世清的那只匣子,將世清事先寫的條幅取了出來。

  眾人又是「咦」了一聲,只見上面寫著「百味之本」四個大字。

  解小川皺眉,偏頭看向柳眉。他只見柳眉立在他身旁,望著席上諸人微微地笑著,眼中卻蘊著些些溫潤的水汽。

  他哪裡知道,柳眉心裡記得明明白白的,某位名垂青史的食客老饕,曾經在他的食單中記下,「飯者,百味之本」。

  果然便聽世清朗聲應道:「本王心中的百味之本,乃是甘醇米飯。飯之甘,在百味之上!知味之人,遇好飯不必用菜。」

  一席話說得白老爺子連連點頭,由衷贊同道:「殿下說的是。」

  解小川萬萬沒能想到,他使盡了渾身解數,奮力最後一搏,聽諸人的評價,竟然不及一缽白米飯?

  因此他便更加關心的,是他師父白老爺子究竟在匣子中寫了什麼,按說他出師未久,揣摩師父的心意,應該不會偏差得太遠。難道他的師父並不希望他繼承衣缽,在這飲食烹飪一道上獨佔鰲頭,問鼎天下麼?

  茗園主人隨即開了白老爺子事先封好的匣子,取出裡面的字幅。

  眾人只見上面寫著四個大字:「返樸歸真」。

  解小川的「問鼎天下」,卻極盡烹飪之能,選了最豐富的材料,做了最繁複的菜色……

  「偏了,完全偏了——」

  「這也真叫人想不到啊,明明是師徒……」

  解小川只覺得雙耳之中有聲音隆隆作響,旁人的議論似乎已經遠在天邊。一瞬之間,解小川兩腿發軟,幾乎站也站不住,只得掩飾著一轉身,朝柳眉躬身一拱手。

  「柳師傅,恭喜你啊!」

  解小川話裡的苦澀人人都聽得見,眼看著這年少有為的一名大好青年,就此輸給了一碗米飯,並且要向昔日並肩作戰的隊友,拱手認輸。

  耗時整整一夜的比拼,最終的贏家,竟然是年紀最小,看上去最沒有冠軍相的柳眉。

  消息一傳出去,花廳裡還沒怎麼,花廳外面已經先炸了過。邵大廚他們都候在外面,林小紅出去一說,前廳那裡就先炸了鍋。

  「贏了——」

  「這回真的是贏了!」

  歡呼聲就此傳了進來。

  花廳裡,魏老三也笑得合不攏嘴——他可是賭了十兩銀子,而且當時無人看好柳眉,所以這回他定是賺翻了。

  「等一等!」

  花廳裡,有兩人同時開口。

  循聲望去,只見開口的,是三和館的周師傅,和陽泉酒家的李言。

  「親王殿下、白老爺子、茗園主人,」周師傅起身,朝上頭拱手,「在下先要恭喜鴻順樓的柳師傅,小小年紀,就能替主家贏下這樣的比試,當真是可喜可賀!」

  這老周,當真老奸巨猾,漂亮話先說在前頭。

  「可是,如今我等回頭想了一下,這好像有點兒不大對啊!」

  世清端坐在上首,不怒反笑,壓低了聲音問道:「哪裡不對?」

  陽泉酒家的李言這時候開口接了下去,「這場既是廚藝競技,這位柳師傅,想必曾拿出些令人嘆服的菜式。可是在下從頭到尾旁觀,只是納悶,究竟那一道驚世駭俗的菜式,是柳師傅制的?」

  說實話,柳眉在整場比賽之中,親自做的菜式就那麼幾道:冷盤她沒參與,兩道鹿肉鹿筋算是中上,一道酒釀清蒸鴨子很是出彩,但是上頭有四美居的「蔥燒海參」給壓著,而最後……最後她上了一缽米飯。

  老周也點頭道:「是呀,這樣的比試,竟然推舉出來這樣一位『廚界狀元』,傳出去,別的不怕,只怕這柳師傅自己先接二連三地受到挑戰……柳師傅自己的麻煩且不論,這朝廷賜下的金字招牌,怕是會有點……『名不副實』啊!」

  聽著這兩人一唱一和,世清的瞳孔微微地縮了起來,一場暴風雨在他眼中醞釀。

  旁邊白老爺子等人則替這兩位緊張——難道沒聽說過忠順親王是什麼樣的人物嗎?

  可是李言還沒說完,「其實這也不是小柳師傅的問題,這比賽的每一會合都極公正,我李某人是絕對沒說評判有哪裡不公平,可是從結果看,竟然是小柳師傅奪魁,這是什麼問題?這本是賽制的問題啊……」

  他還未說完,世清已經「霍」地站了起來。他身邊隨侍的美人一個不防,就此「啪」的一聲摔在地板上,半天爬不起來。

  「很好,你們二人不服,是也不是?」

  這位親王身上散發出淩冽的寒意,一時竟令整座廳中之人噤若寒蟬。

  而周李二人,本意是想要貶低柳眉,借此希望能贏得機會,再比一場。眼下大家已經能算是知根知底了,若是再比一場,沒准有機會可以翻盤。

  可是周李二人再也沒想到的是,他們竟觸怒了這位閻王。

  「不不不不……」李言趕緊搖手,老周則慘白著臉,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本王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世清毫不猶豫地開口道,「味覺靈敏,乃是一名廚師基本的素質;而辨識名酒,也是一名廚師應有的技能,是也不是?」

  到了這當兒,無人再敢說不是。

  周李二位,都如雞啄米似的點頭。

  「所以,本王剛才請你們飲的酒漿,可曾嘗出來是什麼酒了麼?」忠順親王世清冷冷地問。

  周李二人面面相覷,适才他們在此間等待解柳二人對決的時候,確實是有人送了一罎子陳年好酒過來,親王殿下便命人分了,請席間眾人品嘗。嘗完之後,眾人自然是大贊好酒,可是就沒有人能說得出,這是什麼酒。

  老周茫然搖搖頭,李言拼命盯著茗園主人,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麼蛛絲馬跡出來。

  茗園主人趕緊搖手,「別看我,這是忠順親王府送來的酒,我也是頭一次品嘗,若非早先王爺曾私下提點,我根本想不到這酒的來歷。」

  眾人都聽說茗園主人見多識廣,連他也是第一次嘗的酒,周李二人又怎麼能認得。

  「若是小柳能辨得出這酒的來歷,你們兩人,是否就願賭服輸?」世清冷冷地問。

  「小人願意!」那兩人見機也快,趕緊點頭,心中卻想,論年紀,他們喝過的酒,該比柳眉喝過的水都多,沒道理他們辨不出來,而柳眉能辨得出來的道理。

  世清招手命人:「取酒來,讓小柳嘗過。」

  「回王爺的話,一罎子酒,已經都飲盡,沒有了。」

  「沒有了?」世清一挑眉,轉臉看向立在花廳正中,全然不知到底進行到哪裡的柳眉。

  「唔,沒有餘酒……」

  在眾人目光灼灼注視之間,世清緩緩行至柳眉跟前。

  「……可是,本王依舊相信她能辨得出……這味酒。」

  世清說的每一個字,人們都聽得清清楚楚,可偏這話說得難得地溫柔,語氣像是情人間的呢喃耳語。

  柳眉眼見著世清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世清的氣勢一向是壓迫的,這次也不例外——她不得不仰起頭,面對著俯視自己的男人。

  與上回好像,世清那張俊臉靠得太近,她能清楚地聞到他身上的酒氣,她甚至能自然而然地在心裡辨別著,不是惠泉酒、不是蘇酒,不是紹興酒……

  可是又與上回不同,上次是在紫檀堡空無一人的小廳內,這次卻是在茗園這盛大的花廳之中,柳眉身後滿滿當當的都是人們好奇探尋的眼光。

  世清伸出一隻手臂,輕輕攬住了她的腰,另一隻手則輕輕勾住了她纖巧的下巴,微微俯身……

  ——唉!

  柳眉在心裡歎了口氣。

  她又一次自暴自棄地閉上了眼,任那溫熱的唇覆上她的櫻口。

  ——就當身後都是空氣吧!

  作者有話要說:

  ヾ米飯是百味之本的說法,出自袁枚《隨園食單》,原文是說,王莽雲:「鹽者,百肴之將。」餘則曰:「飯者,百味之本。」飯之甘,在百味之上,知味者,遇好飯不必用菜。白老爺子那句一口飯一口湯的話,也是袁枚說的,伊真真是個吃貨啊。

  ゝ解小川同學做的乃是簡版「佛跳牆」。


第79章 蘭英之酒

  柳眉品得出, 那是一點點幽微的蘭花香……

  仿佛置身空穀, 孤高而清雅, 終究無人鑒賞。

  旋即舌尖漸漸浮現一絲綿長的苦——仿佛在這初冬時微涼的初晨,遲遲鐘鼓喚起耿耿癡心……

  曾經嘗過世情冷眼, 經歷炎涼動盪;曾經鼓足勇氣, 跌撞行來,卻又難免遺憾舍去……一切悵惘,在這一刻都被記起,心底被戳中,自難免柔腸百結——

  到頭來, 唇齒間卻只餘那一點洗盡鉛華的蘭花香。

  *

  世清早已放開她,卻張開雙臂, 虛虛地攬著她,讓她將面孔藏在自己胸前,耐心地等待她平復心情。

  花廳裡靜得連一根針尖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因為吃瓜群眾手裡的瓜, 此刻都早已驚得掉光了。

  人人都在想, 這位忠順親王, 果然位高權重, 不懼非議, 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索性坐實自己的「斷袖之癖」。更有人想,果然,這位小柳師傅, 根本就是親王殿下看中的人……适才真是僥倖,他們中間沒有誰刻意逞強,當真勝過了小柳,否則還不給親王殿下當眼中釘給拔了?

  可是最驚訝的人莫過於林小紅,她知道柳眉的身份,自然也曉得忠順親王決計不是起了什麼龍陽之興。

  她知柳眉的才氣,不願看著朋友被埋沒,所以才主動請了柳眉到鴻順樓幫忙。可她從來沒有想過竟會看著柳眉陷入麻煩。這麼想著,林小紅雙手在袖子裡緊緊握住,掐出一點血痕來。

  而解小川臉色慘白,退在一旁,木然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此刻他終於明白,他就是流年不利,一切都不曾屬於他,無論是那將將要到手的御賜招牌……還是柳眉。

  柳眉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抬起頭。

  世清放開她,讓她自行轉過身,獨自面對花廳裡噤若寒蟬的人們。

  「蘭英之酒!」

  她說,聲音有點兒發顫。

  在她身後坐著的茗園主人明顯地震了震,目露欽佩之色。

  餘人卻沒聽明白,一片迷茫。

  「昔日枚乘於《七發》之中曾有雲,『蘭英之酒,酌以滌口』,此酒飲後,唇齒有餘香,卻是極淡的蘭花香味,忠順親王殿下适才所飲之酒,乃是蘭花所浸,因此可以稱作『蘭英之酒』。」

  柳眉重新開口,確實恢復了鎮定與自信,越說越平靜,越說越流暢。

  萬萬沒想到啊!

  柳眉被忠順親王殿下這樣……當眾這樣……之後,她想到的,竟然還是品鑒酒的味道。

  自有那心底純良之輩諸如魏老三,幾乎要伸出大拇指,盛讚柳眉的專業精神。

  可是他卻不懂,這是柳眉在捍衛自己那一點點僅剩的自尊——她袖底緊緊握著拳,極力鎮定,想要挽回顏面,仿佛剛才那不是觸及她靈魂的深沉一吻,而只是公事公辦,只是為了辨識他口唇之際依稀的酒味,只是為了一場比試的勝負……

  不過,這場比試,她贏了。

  茗園主人在後擊掌,大聲叫好,開口道:「確實是『蘭英之酒』,剛才若不是親王殿下私下向在下透露,在下也會苦苦思索,這點幽幽淡淡的香氣和微苦味道究竟是什麼。」

  「沒想到柳師傅竟辨得如此清楚,而且連此酒的典故出處都能說得一清二楚。這品鑒天下名酒的本事,實在是令人歎為觀止。」

  柳眉轉過身,朝茗園主人躬身致謝。她心裡對這人頗為感激,竟然替她開脫掩飾,將世清适才貿然吻她的舉動一本正經地說成是「品鑒名酒」。

  「所以,還有哪位當真對這次比試結果不服的?」茗園主人好人做到底,乾脆開口,替世清與柳眉發問。

  底下再無人敢介面,無人敢質疑——柳眉身後兩步處,就站著那叫人看了就不寒而慄的冷面王世清。他的神態、站姿,無一不在昭告天下,柳眉,從頭髮絲兒到腳後跟,都是他的人。

  「那便就此定了,今日比試的勝者,就是京中的鴻順樓。諸位辛苦了。」茗園主人見再無異議,便大聲宣佈結果。

  「此外,」世清卻在一旁補了一句,「在座各位俱個表現優異,值得嘉獎。這次四家進京,除了能從本王這裡領到賞賜之外,本王也會命人昭示天下,川魯粵揚,四大菜系,各自以在座酒家為尊。」

  這話聽著很是榮光,可是老奸巨猾如周李等人卻明白,這是世清在護著鴻順樓呢!

  以後天下的酒樓廚子再想打擂臺,都會先找自己菜系執牛耳之人先比一場再說,誰有空千里迢迢到京城來找鴻順樓麻煩?

  *

  「眉兒,你說說你……你以後到底打算怎麼辦?」

  柳眉終於熬到了與林小紅一起上車回賈府。

  這時候天已經大亮,而柳眉熬了一夜,此刻覺得累得渾身都要散了架一樣,一上車就倒頭要睡。

  「等等,眉兒,先別睡死了,先把衣衫什麼的都換回來啊!」

  小紅趕緊推她起來,柳眉便只半閉著眼任憑小紅折騰,把她身上的男子長袍換下來,換回賈府小丫頭那身標配:襖子、比甲,加裙子,外面再裹上一件大毛衣裳。

  林小紅跟著就拆柳眉的頭髮,一面拆一面說:「都是這條桃紅的頭繩不好,真給你招桃花了。」

  柳眉裝死,不搭腔。

  「你說話啊!」林小紅推推柳眉,「不會你也真的喜歡上那位凶巴巴的親王殿下了吧!」

  她長長歎了一口氣,「都怪我不好!這回若是叫柳嬸兒知道了這事兒,肯定不會好生與我干休,指不定嬸子還會下決心,先趕緊把你嫁出去……」

  柳眉懶懶地道:「你不說,我不說,老邵他們當時都在外頭,誰也沒瞧見……以後誰還會記得這事兒?」

  她是會去努力遺忘的——只是當時那樣劇烈的心跳了好一陣,她也不知自己多久才能成功地忘掉。

  「籲——那就好!」林小紅長舒了一口氣,只不過她關心朋友,免不了多說幾句,「你也該知道,那人……那人的身份,與我們這些為奴為婢的,實在是有著天壤之別。」

  「就如你,我是知道你有才有貌,心底也是頂頂地好,可是又如何?哪怕你是良民而不是奴婢,你進到那個忠順王府裡,怕也只有被人磋磨的份兒……」

  柳眉暗暗地想,是啊!在這個等級森嚴的世代,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親王,而她……她什麼都不是。若真要惦記著他,豈不是自尋煩惱?

  只是……有些事情,經過了便忘不掉。

  她只將食指指肚放在自己唇上,便似乎能回憶起他唇上的溫度。

  更要命的是,她並不覺得自己對那個人的身份、那個人的「顏」有多少的好感,只是在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很希望有個人懂她,而有個人能如此明白她,感覺真好。

  「我真的……什麼都沒想啊!」柳眉很委屈地說,任憑小紅將她打散了頭髮梳成兩個鬏鬏。

  「你沒想就好!」小紅手下麻利地忙碌著,嘴上也不停地安慰著柳眉。

  「紅兒,你能遇上芸二爺,真是好!」柳眉出神,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

  林小紅想到賈芸,心中溫暖,忍不住驕傲地應了一句:「那是——」只是她想到柳眉剛剛經過的事,自知不好在朋友面前多秀恩愛,趕緊轉移話題,說:「咱倆要事先對好話。咱們就說,昨兒晚上璉二奶奶有個著急的活計要趕,我是實在沒法子了,這才請了你來。等到忙完了,園門也鎖上了,結果你就在我這兒擠了一宿……」

  她眼看著柳眉打了個老大的呵欠,趕緊又說:「咱們倆好久沒見,所以一個沒忍住,就說了一宿的話!所以……你一回去就趕緊補補覺吧!」

  柳眉雙眼熬得紅紅的,此刻含著兩泡困倦的淚水,懶懶地又問:「我不需要跟你一起去給璉二奶奶回報一聲嗎?」

  「我的祖宗,」林小紅見柳眉累成這樣,也頗為過意不去,「你都替奶奶的產業掙下了這般榮耀了,奶奶謝你還來不及,還講這些虛禮兒做什麼?」

  說話間,車駕已經到了榮寧後街。

  小紅命車夫將車駕停在不惹人注意的地點,然後與柳眉一起下車。

  下車的時候,「砰」的一聲,柳眉身子一震,額頭撞在大車的木條框上,撞得額上紅紅的一片。小紅嚇了一跳,趕緊拉她,「你沒事吧!」

  柳眉咬著牙搖著頭說:「我沒事!」

  可她聲音裡多少已經帶上了點哭腔。

  小紅只當她是當真撞得疼狠了,可是小紅哪裡會知道,剛才就在柳眉想要邁出車廂的那一刹那,她的腦海裡突然響起久違的「叮」的一聲……

  *

  「你……你是誰?」

  「我?我是你的隨身輔助系統,我的名字叫做世情。」

  「你既然是我的隨身輔助系統,前一陣子你因何不在?」

  「我曾經向你打過招呼,我需要完成一次自我升級……」

  「既然都升級了,你大可以棄了我再尋旁的宿主啊?……一去就去這麼久,沒有半點消息,我這都已經自己就能活得好好的了,你,你……你還回來幹嘛?」

  「我回來是因為……我對你,有點兒好奇!」


第80章 大觀園美人亂燉(上)

  柳眉這人脾氣很怪, 對來者不善的外人的時候她能鬥志十足, 在熟悉而親密的人面前, 她卻永遠是一隻色厲內荏的紙老虎。

  所以在聽說了系統其實早就完成了升級,卻遲遲沒有回到她身邊的時候, 柳眉也沒有當真懟天懟地懟空氣。

  「你……你既然回來了, 那……那個忠順親王……」

  「他依舊是我的分|身,體現我的意志。」系統說話的語氣,應也像那位親王殿下像了個十足十。

  現實中,柳眉正蹲在牆角畫圈圈——既然如此,那在茗園的時候, 那蘭英之酒,那深沉一吻……到底算誰的?

  「是計算的結果!」

  系統的回答, 讓柳眉既安心又失望。

  「這種計算並不複雜,忠順親王的性格偏好參數是早就設定好了的,此外,程式會根據當時的環境、天氣、溫度等等進行即時參數配置……」

  柳眉:親都親了, 你告訴我是天氣……

  「……另外, 計算過程中還會調用一部分隨機因數。」

  柳眉:啊呸, 竟然還是隨機的!

  「只不過隨機的對象, 都是你。」

  ……

  柳眉眨眨眼, 忽然覺得眼眶有點發熱——她怎麼這麼容易被打動呢?

  「這次升級以後,我現在可以自由地在』世清』和『世情』兩個形態中切換。也就是說,我作為忠順親王世清在你面前出現的時候,我會關掉你意識裡的『世情』系統。」

  「所以, 你不須再擔心世清能夠讀你的心……而我,也只會在你召喚的時候才線上。」

  柳眉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沒有半點準備,頗有點措手不及。系統費了好半天才向她解釋清楚,其實過去半個月,他和她,就是這麼過來的。

  「你是說,那個皮……親王,當時說過的,心有靈犀……是真的,他與我想到了一起去?」柳眉忍不住顫聲詢問。

  「是我與你想到了一起去。」系統很平靜地答覆。

  「你為啥……要這樣?」沉默了很久,柳眉才想出這麼一句問話。

  「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對你……有那麼一點好奇。」

  柳眉:……

  「開始是不明白你是怎樣一個人……後來因為好奇,才開始瞭解,因為瞭解,才明白你……與我有那麼一點相像……」

  柳眉:鬼才與你相像!

  「在這個世界裡,我們都是很孤單的個體,需要有個人來理解。」

  柳眉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一個幾萬行的程式,時時刻刻需要調用參數的那種,突然跟她說,「我們都很孤單」,這究竟是怎麼了?

  可偏偏這句話正正戳中了她的心,在這個世界裡,她一直以來獨自默默承受著的孤寂,突然有了個可以宣洩的去處。

  「所以,你升的這個級,到底是什麼級?」柳眉到底還是覺得哪裡不對:系統上回就說它中了毒,可是現在好像完全不是殺毒重啟的感覺,好像是中毒更深了。

  「我做了一個略有些冒險的決定。我沒有將整個程式推倒重來,而是在原有的基礎上,加入了一行最新開發出的『自我成長與修復』語句。如果順利,我此前所中的病毒將會被自我修復,如果不幸,病毒也有可能會無限放大,最終令我做出令常人無法理解的行為。」

  柳眉:您從一開始就非常無法令人理解好不?

  「總之,時間能夠證明一切。」系統的語氣終於沒有那麼沉悶了,「那麼,讓我們來看看在我缺席的這段時間裡,你究竟做了多少紅樓飲食。」

  柳眉非常配合地把她的小本本取了出來,一項一項說與世情系統知道。

  「哦對了,這次升級,我查看了一下你整體的任務線。我發現你的任務線裡有一個硬傷。」系統說得輕描淡寫,「你的任務包括品嘗所有紅樓世界裡的人物曾經『吃下肚』的東西,所以有一件東西你不能回避——尤二姐曾經吞過一塊生金子。」

  我去——

  柳眉哪裡還能淡定得起來?

  「我勒個大去,哥們兒你倒是早說啊!」

  柳眉鬱悶無比,這叫什麼任務線?

  「生金子不能算是食物啊!」吞了生金子能夠墜死,尤二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啊!

  「沒辦法,就是有人將它吞下肚了啊……」系統的語氣有點兒無辜,「這個是原本世界的設定。」

  柳眉無語——這意味著,她為了完成任務,就,要吞金?

  親人啊!這是什麼坑爹的世界!

  「我幫你考慮了所有規避這個硬傷的可能,最後的結論是,你必須確保你品嘗完所有的紅樓食物,沒有遺漏,最後再服食生金,這樣你才能夠順利安全地回到你原本的世界裡去。」

  柳眉趕緊問:「萬一遺漏了一兩件,我就先吞金死了,那會怎麼樣?」

  系統頓了頓,似乎在思考:「那你的靈魂會滯留在這個紅樓世界裡,等待重生的機會。」

  柳眉稍稍緩了一口氣,還好——還有第二次機會。

  「只不過,你的生命一旦結束,我就會立即被重新分配,也就是說,即便你可以重生,我也不會再是你的隨身系統。」

  柳眉聽了這話,心底暗暗生出一種捨不得出來。她私下握拳:一定要確保嘗過所有的紅樓裡「可以下肚的東西」之後,再離開這個世界啊!

  只不過離開這個世界之後,系統照樣不會繼續跟隨她——這一點,柳眉眼下還沒有想到。

  「有人來尋你了!」系統提示。

  「不要忘記,你現在的升級路徑還是『待定』啊!」

  「叮」的一聲,熟悉的下線聲傳來,與此同時,怡紅院外頭也傳進喧嘩語聲。

  進來說話的是晴雯。

  「哎喲喲,來了好些人,大太太的一個侄女兒,寶姑娘的一個妹子,還有大奶奶的兩個妹子,倒像是一把子四根水蔥兒。」

  柳眉便知是邢岫煙、薛寶琴、李紋李綺一起到賈府來了。

  這下子大觀園可熱鬧了。

  「眉兒,來,一起,咱們去瞧瞧熱鬧去!」這邊四兒、佳蕙、春燕等幾個小丫頭便招呼柳眉。

  「不了,」柳眉笑笑,「園子裡來了這麼多人,我娘那兒鐵定很忙,我先去給她搭把手,回頭再來找你們頑。」

  「眉兒總是這樣,一心惦記著差事,難怪吃雙分子。」四兒望著柳眉,說話活像剛吃了兩斤青橘子。

  「呵呵!」柳眉不理她,心想,這不就是普通員工不待見模範員工的正常反應麼?

  於是柳眉抬腳便走,在往小廚房去的路上,她正巧遇見了李紈與寶釵帶著好幾位年輕姑娘,浩浩蕩蕩地從園子外面進來。柳眉一瞅,頓時覺得晴雯這個吃貨也真是會形容人,一把子四根水蔥兒,形容得再貼切不過了。

  若是再加上黛玉、湘雲、三春……柳眉憑空想像了一下:這真是眾美齊聚,好一鍋美人大亂燉呀!

  「大奶奶,寶姑娘,諸位姑娘好!」柳眉既是路過,便打了聲招呼要走。

  李紈自是沒什麼,倒是寶釵看了看柳眉,笑著說:「眉兒,一會兒得空了就到我院子來一趟,有事勞動你!」

  柳眉特別怕寶釵叫她「眉兒」,感覺就是不會親近的人強裝親近,再加之寶釵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兒,柳眉心頭就有點兒發毛。

  「知道了,寶姑娘。回頭我一起將我娘做的點心和中晌飯都帶過來。」

  大觀園有客方至,晚飯一定是擺在賈母處,好為邢岫煙薛寶琴等人接風。中飯則要靠小廚房自己。

  寶釵這才點頭,放她去了。

  柳眉到了小廚房裡,見母親正望著一堆材料發愁。

  「大廚房這也不知是怎麼了,給了一堆的好材料,只是沒有一樣夠做個主菜的!」

  柳眉上前瞅了瞅——哎呦喂今兒開大葷!

  只見火腿、肘子、乳鴿、豬肚、蹄筋、瑤柱……樣樣都好,可是樣樣都不多,只有一丁點兒子,不夠給這一園子的人做主菜的。

  柳眉指指放在屋角的一大團,問:「那個是什麼?」她說著要去看,被母親攔住了,說:「那是沒見過天日的羊羔子,是你張嬸兒拜託了我做給老太太、太太她們補身的……園子裡都是年紀輕輕的哥兒和姑娘們,沒的吃這個的。」

  柳眉秒懂——那個就是牛乳蒸羊羔的主料了。

  這牛乳蒸羊羔,算是個對柳眉來說比較驚悚的紅樓菜式,因為那主料是在母羊腹中還沒有生下來的羊胎。雖然據說大補特補,可是柳眉卻總覺得有點兒起雞皮疙瘩,瘮得慌。

  反正午飯的時候肯定是不能做這牛乳蒸羊羔的了,柳眉還得替母親想別的辦法。

  她一面挑揀材料,一面聽柳母抱怨:「你張嬸兒也說是沒辦法,這快要年底了,底下莊子上的出產都還沒送到府裡,可是今兒個客人就來了。府裡老太太好面子,晚飯定是要好生張羅的,所以中午晌就只有這些邊角料了。」

  柳眉想想,覺得母親一語切中要害,說得沒錯,賈母就是個特別要面子的。

  「怎麼辦?難不成,每個院子做不一樣的菜式?」柳母搓著手——這樣不僅會增加好多工作量,而且回頭各個院子發現拿到的菜式不一樣,難免又說這說那的。

  「沒事兒,娘,有我在這兒幫你呢!」柳眉笑笑。

  這當兒,她想起瞭解小川那道「問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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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大觀園美人亂燉(下)

  柳眉是個學習能力很強的人。她與解小川路數不對、手法不同、性格不合, 可這卻不妨礙她從解小川的菜式裡得到啟發。

  「娘啊, 您聽說過亂燉不?」

  柳母一聽, 「亂燉?咱們這樣的人家,哪裡做得了這個?倒是以往烏莊頭他們從關外進來的時候, 說起過, 莊子上一到冬日,就做一鍋亂燉,什麼都燉在一處。」

  「娘啊,您看,眼下我們這頭材料說少不少, 有這麼多種類,而且大多是已經泡好發好燉熟的。您想一想, 咱們索性將這些燉成一大鍋,用紹酒慢慢煨一陣子,豈不鮮上加鮮?」

  柳母一想,這倒也是個辦法。

  只不過她也頗猶豫:「咱們園子裡都是哥兒與姑娘, 平素並不見得愛這些大葷的, 總是愛吵著嚷著要配個小炒, 素的什麼的。若是只有這個亂燉……」

  柳眉笑了, 「娘, 誰說只有這個亂燉了?您想,眼下已經是冬令,咱們燉好的菜,用小砂鍋小罎子盛了, 不僅不容易涼,萬一冷了,各院再熱起來也方便。除了這個主菜之外,咱們再細細地切點兒水蘿蔔,燙個豆芽,再炒個冬菇豆苗,最後再蒸個銀絲卷,這一道中晌飯,誰還能不贊個好字?」

  柳母憑空一想,也覺得濃鮮與清爽搭了個正好,當下母女兩人便一起動手。

  柳眉則很嘚瑟地呼叫系統上線,顯擺她綢繆出來的新菜式。好久沒混到過系統金幣了,雖然沒什麼大用,柳眉還是想過一下掙錢癮的。

  豈料她的系統粗略地瞭解一下新菜式之後,冒出一句:「看來你對那解小川還真是念念不忘!」

  說畢,世情系統什麼都沒再說,系統金幣也沒給,「叮」的一聲直接下線。

  柳眉愣神,半晌才反應過來,系統這話明擺著是,醋意甚重,醋意甚重啊——

  *

  到了正午,各種各樣的材料一鍋煨成,連過來幫手送食盒的婆子聞見味兒,都說香,香極了,打耳光都不肯放。

  柳母卻很擔心地私底下問柳眉:「眉兒,咱們這個……真的就叫』亂燉』嗎?」

  她望著潔白如雪的蓑衣蘿蔔,水嫩嫩的豆芽菜兒,綠油油的豆苗,還有盛在罎子裡的「亂燉」,心裡實在覺得可惜,感覺這菜挺好,取的名兒卻有點兒配不上。

  柳眉笑笑,自去將蘅蕪苑的那一份用食盒裝了,說:「娘,這道菜這麼香,又用小罎子盛著,就叫』滿壇香』好了;或者,這亂燉反正是您閨女想出來的,就叫『美人亂燉』好了!」

  柳母伸出食指,戳戳柳眉的額頭,嗔道:「沒羞沒臊,以後怎麼嫁得出去……」算是否定了後者,默認了「滿壇香」的叫法。

  柳眉一聽見這話題就頭疼,趕緊拎著食盒出門,沒忘了給母親打聲招呼,「娘,我給薛大姑娘她們院兒送過去。」

  她一路行去,心中在想,也不知道寶釵見她,想要說什麼。想了想去,柳眉只覺得這事情應該與解小川,或者是且停居有關。

  果然,到了蘅蕪苑,寶釵命人接下柳眉手裡的食盒,一揭蓋兒,香味四溢。包括薛寶琴與過來做客的邢岫煙在內,蘅蕪苑裡人人贊好。

  寶釵卻笑著沒說什麼,只吩咐人將碗筷俱擺上了,對寶琴與邢岫煙說:「且稍等我一會兒,我和眉兒說句話。」

  她便將柳眉拉到一間靜室,笑著說:「聽說你贏瞭解小川,替鳳丫頭的酒樓贏了個金字招牌回來。」

  柳眉知道寶釵自有途徑,這等消息原本瞞不過她。她本不是那種特別會「謙虛」的人,當下便老實不客氣地點了點頭,口頭上卻只說,「僥倖」。

  寶釵卻很大度,仿佛並不在意輸贏,「雖說這件事兒,略略出乎我的意料,不過還是要恭喜你!另外,若是那解小川在茗園裡曾經得罪你什麼,我身為主家,給你陪個不是。眉兒你看在我面上,揭過去吧!」

  柳眉笑笑:「解師傅並沒有什麼地方,得罪我的。」

  柳眉心知,寶釵大約是知道了茗園裡比試的詳細經過,應該也知道瞭解小川搶材料的事兒,若說解小川哪兒對不起她,應該就是這件了。

  寶釵聽說,輕輕地籲了一口氣:「那就好!」

  正說到這兒,外面鶯兒來催,說是寶琴與邢岫煙都在等寶釵,不等到她斷斷不敢動筷的。

  寶釵點頭,只說「知道了」,就將鶯兒又支使開去。

  「另有一件事,我倒是想謝你來著!」寶釵笑道,「關於桂花夏家的事!」

  柳眉聽了,心裡一驚,桂花夏家?

  桂花夏家,不過是她拿回隨口一說,用來試一試寶釵,看看她究竟是不是個重生的。試過之後,她得出結論,寶釵應該既不是重生,也不是穿越,而是她和鳳姐這兩隻蝴蝶翅膀扇啊扇啊,扇出來的。

  可難道,這桂花夏家,又給了寶釵什麼線索?

  「只因你上回提了桂花夏家,我便遣人去打聽了一下。結果,打聽到了夏家那位大小姐,不少事情。」寶釵望著柳眉,淡淡地說。

  柳眉幾乎想要吐舌頭——這回,她好像是蝴蝶翅膀扇大了。

  寶釵卻轉開了臉,說:「我要謝你,是因為當初你的提點,說這麼大的一個家子,要能扶起來,終究還是要靠家裡的人。曾有人在我母親面前替夏家說項,我母親也頗為動意。然而我想起你的話來,便著意命人去打聽了一下夏小姐的性子!」

  看起來,這薛蟠與夏金桂的婚事好像是黃了——柳眉表示很榮幸,她這也算是為拆人姻緣之事添磚加瓦了吧!

  「眼下,母親已經相中了邢大姑娘,與我叔伯兄弟正是良配。至於我哥哥,也定會要物色個穩妥的人家,家世錢帛都不重要,品行與家風才是頂頂要緊的。」

  寶釵說完,轉頭看看柳眉:「柳姑娘,謝謝你當初的一番話,替我們家擋了一樁不適宜的親事。」

  「薛大姑娘,您客氣了,我能曉得什麼,當時也是隨口一問。您快用午飯吧,涼了多不好!」柳眉笑著打著哈哈——在她眼裡,寶釵算不得什麼壞人,只是彼此性情不對盤,導致她每時每刻都想要辟易遠避。

  「好!你若是以後有空,不妨也過去且停居看看。解師傅只怕也是想請你多指教的。」寶釵一本正經地說,可柳眉自行回想解小川那時如許頹唐的一張臉,她不會覺得那人還會想見到她。

  可她還是得喏喏應下。

  如此這般口不對心地說了一大通話,柳眉直到走出蘅蕪苑,才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伸手抹抹額上的微汗。

  她回想寶釵所說,忍不住也幽幽歎息,轉頭往蘅蕪苑裡望望——

  若寶釵真的下定決心,想讓薛家給薛蟠物色一名品行端莊的女子,就不該這麼快就把邢岫煙說給薛蝌。嘴上說著不在意,可是實際上還是將家世不如薛家的先行淘汰,這寶釵,實在是口不對心得厲害。

  關鍵是,薛家既想著未來的媳婦門第登對,一進門就帶著大筆嫁妝錢帛,又想要人品性正直溫和,會治家能理財,還要能忍受薛蟠這種紈絝,這種主意怕是打得太美了一點吧!

  這時天氣已冷,一陣寒風打著旋兒就往柳眉脖子裡灌,冷得她一個激靈,突然想起那趙二家的事情來。

  這世界就有這種本事,擋住了一個鮑二家的,能來一個趙二家的。這回去了夏金桂,不知道會不會再來個秋玉蓮什麼的。

  柳眉越想越覺得身上發冷,打個寒噤,趕緊快步趕回小廚房。

  小廚房裡,柳母卻正在得意。

  「眉兒,你的主意真是好,剛才連你張嬸兒都進來問那道『滿壇香』的食方。園子裡上上下下贊了個遍,連外頭的奶奶太太們都聽說了,就問著大廚房怎麼不給做這些。」

  「娘啊,您跟張嬸兒說了麼?這菜式,不過就是給園子裡大家吃個新鮮,晚上再重做一回,就沒意思了。再說了,晚上您不還要做牛乳燉羊羔麼?」

  柳眉倒也不是想要藏私,只不過賈母晚上擺宴說到底還是為了顯擺。若是晚上顯擺的和中午晌的一樣,那還有什麼勁兒。

  「知道,」柳母喜孜孜地說,「跟你張家嬸子說過啦!叫她晚上該做什麼做什麼,等隔天沒這麼多好材料的時候再做這個『亂燉』,又實惠又好味,那才討老太太喜歡呢!」

  柳眉舒了一口氣,安下心來——張材家的人還算不錯,她可不想隨隨便便就坑了人去。

  卻只聽柳母一個人在那裡自言自語,「你爹想必喜歡這個味道,回頭攢一點材料下來,等你爹兩天后回來,做給你爹嘗嘗。」

  柳眉險些跳起來,「娘,我爹兩天后回來?」

  「是啊,」柳母眉開眼笑,像是年輕了好幾歲,「二門上興兒的爹一道回來,剛才就是興兒傳的消息。」

  「哦!」

  柳眉對這個爹非常不熟悉,聞言沒有那麼興奮。

  可是她卻曉得有件重要的事兒,需要在這位元爹在京中的時候搞定——

  她的升級路徑啊!

  只有爹娘都點頭,決計不將她嫁給那個小眼睛錢槐,她的升級路徑才能確定下來,重新向「高級廚娘」的方向前進。

  作者有話要說:

  三次元忙碌,往後幾天都是單更,只能說儘量更肥一點吧。


第82章 蘆雪庵鹿肉壽喜鍋

  聽說爹要回來, 柳眉覺得, 自己娘整個人的狀態都不一樣了。

  柳母原本只是收拾得爽利而已, 如今卻破天荒地開始打扮,每天哼的小曲也換了調子, 格外婉轉。柳眉想想, 忍不住暗笑,覺得這「小別勝新婚」的俗語在老夫老妻身上一樣適用。

  不過她也得想想法子,畢竟有求于柳父,等這位便宜爹回家的時候,她也必須得準備點兒糖衣炮彈, 好打動打動父親。

  只不過柳眉所不知道的是,她在準備糖衣炮彈的同時, 錢家也一樣在準備糖衣炮彈。

  二門上的興兒與錢槐只喝了一頓酒,就紅著臉拍著胸脯高聲說:「你小子放心,我爹和柳叔好得很,先讓我爹去說說, 就算是不成, 你爹不是還可以去求上頭的主子們麼?」

  *

  當晚, 賈母設宴, 為薛寶琴、邢李等人接風洗塵。只因天色既暗, 又下了半天的雪珠子,所以李紈等人議定了第二天在蘆雪庵賞雪作詩。

  而柳眉卻聽母親抱怨,只說這場雪一下,路上行得難些, 柳爸爸怕是要遲一兩天才能到家了。

  總之這是幾家歡喜幾家愁,而日子卻照樣得過。

  第二天,一早上起來,大觀園便成了瓊瑤世界,地上積了一尺來厚的雪,天上猶自如搓綿扯絮一般。柳眉出來,見大觀園裡一片忙碌,不少婆子僕婦頂風冒雪,正在蘆雪庵掃雪開徑。蘆雪庵裡昨日就籠上了地龍,就那一處熱氣蒸騰,暖融融的。

  柳眉顧不上多看,徑直趕去母親那裡幫忙,只見廚房裡掛著一大塊新鮮鹿肉,不用靠近,就能聞見鹿血那等既刺激,又腥膻的味道。

  「眉兒先吃點,墊墊。」柳母塞給柳眉一隻小碗,柳眉一見,卻是母親用熬鹿筋的高湯燉的鹿血羹,結成一塊一塊的鹿血上面撒了蔥薑末兒,底下襯了點兒粉絲。上頭用滾油一澆,立時就香氣四溢,腥味全無。

  柳眉權當是毛血旺,三口兩口吃完一抹嘴,暗暗可惜沒有辣子。可饒是如此,一股暖意也暫態便從肚腹內升騰起來。

  「眉兒是個身子骨壯實的,你姐姐就吃不得這個。」柳母看著柳眉吃完,有點兒可惜地說,看起來心裡還是惦記著五兒,生怕這麼冷的天氣裡五兒又病。

  「娘,今兒我多做些活計,您瞅個空兒去舅母家看看姐姐唄!」

  柳母想了想,點頭道:「也成!」說著便交代,「今兒寶二爺和史大姑娘向平姑娘要了一塊新鮮鹿肉,眉兒今天就幫娘將這塊鹿肉料理了。」

  想了想,柳母就說:「平姑娘送話過來,說是寶二爺遞了話,要了那鹿肉是想生吃的……」

  柳眉嚇了一跳,「生吃?」

  寶玉與湘雲原本是想要吃鹿肉刺身來著?

  「是呀,所以特特請人送的現宰的鹿肉進來,還一直用冰桶盛著。」

  「……這,」柳眉感覺三觀被刷新了,後世吃生肉的其實也不少,比如日料裡吃馬肉刺身,法餐裡吃韃靼牛肉,可是這紅樓世界裡,寶玉與湘雲兩個,竟然打算生吃鹿肉?

  不過想原著上記的,湘雲當時豪氣十足地說,「我們這會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ヾ

  她原就總疑惑著,烤鹿肉若是料理得好,原不該如此腥膻的,卻沒想到是吃生肉。

  「難道不會鬧肚子?」柳眉驚愕地問母親。

  「我也這麼說,」柳母歎了口氣,「那幾個哥兒姐兒,都是金尊玉貴的,若是吃壞了肚子,老太太指定怪罪。所以最好還是弄熟了才好吃。我特地做了醃料,一半的鹿肉醃了一會兒可以烤了吃。只不過這另一半……」

  柳眉明白母親的意思,那另一半還是當生的留著,萬一真扛不過上頭的這些小主子們呢?

  這去蘆雪庵處理鹿肉的任務交給了柳眉,她便用兩隻冰桶分別盛了鹿肉,腰間別了把鋒利的廚刀,另外叫了個婆子,拎著鐵爐、鐵叉、鐵絲蒙等物,一起往蘆雪庵過去。

  蘆雪庵跟前已經滿滿當當地聚了人,柳眉遠遠地就聽見李紈不同意寶玉與湘雲吃生肉,「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裡吃去,哪怕一隻生鹿,病了也與我不相干。」

  寶玉聽李紈扛出賈母這面大旗,立時就慫了,笑著說:「沒有的事!我們燒著吃。」

  於是柳眉到了蘆雪庵跟前,看著婆子們將鐵爐生起來,她自己則將那份事先醃制入味的鹿肉取了出來,再拿出廚刀,要動手切肉。

  「我要自己來!」湘雲大踏步上前,要從柳眉手中接過廚刀。

  柳眉不樂意,她的廚刀從不借人,借湘雲這樣的弱雞則更是不行。

  李紈也是不肯,「仔細切了手!」

  湘雲嘟了嘟嘴,見柳眉下手又快又穩,不免躍躍欲試,一伸手,就要將廚刀從柳眉手裡搶過來。

  柳眉冷不丁嚇了一大跳,所幸她精神集中,及時鬆手,若是那刀柄真握得緊了,她自己的手會被劃到,而湘雲也會受傷。

  湘雲持著刀,在鹿肉上亂劃了兩下,見切不出柳眉那樣整齊一指來厚的肉片,便將刀一丟,說:「你來吧!」

  湘雲本是無心,柳眉卻氣得不行,偏又發作不得,只能忍著,將剩下醃過的肉都切完,用鐵叉叉了,放在鐵絲蒙上去烤。

  這新鮮的鹿肉,放在明火上炙烤,片刻間便香味四溢,油脂滴在鐵爐內的火焰上,嘶嘶作響。

  柳眉烤好了兩三片,便先給了寶玉和湘雲。一時平兒過來,見寶玉湘雲吃著好玩,也褪下了鐲子,三人聚在一處品嘗。

  寶玉連叫好吃,說是比尋常羊肉更加脆嫩。

  過了片刻,探春也加入。寶釵寶琴姐妹與黛玉兩個在旁邊看著,寶釵笑著推寶琴,慫恿她也去試試,只說:「你林姐姐身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愛吃。」

  黛玉則捧著個小手爐在旁笑笑。

  柳眉望天:的確,烤肉不太容易消化,否則黛玉若是能嘗嘗,也是挺好的。鹿肉性熱,能抵禦寒氣,她早上喝了一碗鹿血羹,到現在還熱乎著,在鐵爐跟前簡直是直冒汗。

  那邊廂湘雲卻高聲道:「我們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這些人,都是假清高!」

  這時候柳眉實在是忍不住了,「史大姑娘,這也不能這麼說吧!林姑娘她們也只是脾胃不對付這燒鹿肉而已。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若是您另選一類大夥兒都能克化得動的鹿肉料理,豈不皆大歡喜?」

  豈料湘雲卻說:「新鮮鹿肉就是這樣吃才好吃!若不是珠大嫂子攔著,那生的鹿肉還要好吃呢!」

  柳眉當場「呵呵」了,「史大姑娘,您是覺得我們這些人不會料理新鮮鹿肉?」

  湘雲沒想到柳眉竟然會開口懟她,倒是愣了愣。

  寶玉連忙打圓場:「眉兒別惱,雲妹妹不是這個意思。她是說,自己動手烤的,吃起來更加有趣味些。」

  柳眉心裡更加呵呵了:湘雲這是自己動手?她剛那一動手就險些割了自己的手。

  「寶二爺,我倒是知道有一樣菜式料理這新鮮鹿肉,既能自己動手燒了頑,也是大家都能克化得動的。」

  反正柳眉就是看不得黛玉一直站在旁邊看。

  寶玉聽說,登時感了興趣:「那好啊,這樣林妹妹寶姐姐都能一起嘗嘗。」

  湘雲便也跟著拍手,說:「這樣好啊!這樣她們就不能單說我一人了!」

  柳眉腦後汗直滴:史大姑娘,叫我怎麼評價您好?

  她可不覺得湘雲是什麼真名士自風流,她甚至有時辨不出湘雲是真憨還是假憨,按說,湘雲所身處的那種侯府環境,不該是這種性格的——只能說這位史大姑娘天賦異稟吧!

  寶玉湘雲兩人都點了頭,李紈聽說大家都能克化得動,便也答應了。

  柳眉便囑咐了一個婆子跟自己回去小廚房,轉眼間便取了不少材料來。

  最打眼的,是一隻深釉砂鍋。柳眉看著婆子將鐵爐上的鐵絲蒙取下,便將砂鍋頓在爐上。

  那砂鍋的鍋底原本放了一塊牛油,遇熱便化開了。柳眉往鍋裡下了蔥段,瞬間爆香。

  柳眉抽出一雙極長的竹筷,遞給寶玉,說:「寶二爺,您想動手試試看麼?」

  寶玉看著這架勢格外新奇,便點頭應了句「好啊」,就從柳眉手中接了竹筷。

  「我切了這鹿肉薄片放在鍋裡,您替我看著,見到鹿肉變色了,就翻一面,翻過來的再變了色就撥到一邊,我繼續下鹿肉。」

  寶玉可從來沒試過這種烹調方法,依言為之,同時說:「這可奇了,我本來以為你要做鍋子的,可這又全不是鍋子。」

  鹿肉薄片在鍋內被漸漸煎熟嘶嘶作響,香味絕不亞於剛才在火上烤的那些。其餘人如寶釵黛玉等,見到寶玉使著那長筷,使得似模似樣,便也一起上來圍觀。

  柳眉則源源不斷地將鹿肉片出來,等寶玉撥開一批,就又下一批。

  湘雲忍不住又心癢了,接替了寶玉,卻忍不住問:「咱們什麼時候能吃啊!」看樣子,她頗想將已經變色的鹿肉薄片夾一片出來嘗嘗。

  柳眉趕緊攔她。

  「過一小會兒就得了,現在不行,現在沒味兒!」

  關鍵現在這個狀態,黛玉吃了也還是不消化啊!

  只見柳眉取了清醬與甜酒過來,倒在鍋內,又加了少許高湯,待鍋內的汁液煮沸之後,又往裡添了豆腐、豆芽、蒿菜、口蘑、黃芽菜等素菜配料。

  一時等鍋內再次煮沸,湘雲著急,用筷挾了一片鹿肉出來,送入口中,一面含混不清地說:「燙,好燙!」一面又覺得湯頭有些鹹甜,「味兒有點重!」

  柳眉白了她一眼,遞了一個小碗過去,說:「蘸這個吃!」

  湘雲果然在小碗裡蘸蘸,送入口中,這回點頭說:「好吃!鹿肉好嫩,好生鮮甜。」

  寶玉湊頭過來,見那小碗裡是事先碾好的白蘿蔔泥。

  他也伸手要了個小碗,挾了鹿肉,卻遞了給黛玉,說:「妹妹嘗嘗!」

  柳眉趕緊攔,說:「林姑娘先嘗嘗別的素菜,先墊下子,喝點兒湯也可以,先別急著嘗鹿肉,鹿肉性熱,林姑娘嘗一點子就好,別多用。」

  寶釵就指著柳眉,「瞧瞧,這個丫頭,就知道惦記著顰兒。顰兒還沒怎麼著,她自己先說了一鍋子的話。」說著寶釵自己上來,也挾了鹿肉品嘗,點頭笑道:「她說這味道好,又能自己頑,我原本還不信。現在看來,這個丫頭確實很有些門道。」

  她說著,笑著喚寶琴過來,「回頭這法子告訴了媽,咱們自己也可以在家裡做了吃。」

  誰知寶琴笑嘻嘻地說:「這個做法我見過的。」

  柳眉這時候正在給探春盛鹿肉,聽寶琴這麼說,手便一抖。

  她這個做法正是壽喜鍋的做法,只是壽喜鍋常用的是牛肉,而她今日換了新鮮鹿肉——難道,寶琴也吃過壽喜鍋?

  作者有話要說:

  ヾ湘雲說的兩句話,「真名士自風流」和「錦心繡口」,出自第四十九回原文。

  P.S.壽喜鍋有一樣很重要的蘸料——生雞蛋。按說牛肉燙熟了之後該蘸生雞蛋的,那樣吃牛肉會格外滑嫩。不過前段時間有新聞說吃生雞蛋容易被沙門氏菌感染,尤其小朋友。想想黛玉更加不能吃生雞蛋了,改了蘸白蘿蔔泥,一種比較冷門的蘸法吧算是。


第83章 離奇失蹤的蝦須鐲

  寶琴見了柳眉做的鹿肉壽喜鍋, 就點頭微笑說:「這個做法我見過的。」

  柳眉聽了, 右手輕輕抖了一下。

  寶琴笑著繼續往下說:「昔年我隨父親去西海沿子買洋貨, 就見到有東瀛倭國過來的船民這樣吃過,只不過吃的不是鹿肉, 是牛肉。當時父親還問起過, 他們只說在倭國禁食牛肉,只是到了我們這邊泊船的時候,才敢買上些嘗嘗。」

  她想想又說,「我記得挺清楚,他們就用那長長的倭刀片牛肉, 跟……跟這位姐姐剛才的手勢簡直一模一樣。還有往鍋里加的調料,我記得也是這麼個味兒, 甜甜的,有醬味也有酒味。」

  柳眉倒是確實不曾料到,寶琴竟能說出這麼一個故事來。

  她總想著這個世界若是按著紅樓原著成書的那個時代來,因有海禁在, 紅樓眾人輕易接觸不到東瀛, 更何況那時即便是在倭國, 這壽喜鍋也未必已經被發明出來了。

  可是怕什麼來什麼, 寶琴竟當真說得有鼻子有眼, 應該確實是她親見過無疑。

  這下子露餡了。

  寶釵的眼光立即追了過來,「真是想不到啊,眉兒的這等新鮮做法,難道竟是東瀛倭國傳來的不曾?否則因何我等從未見過聽過?」

  柳眉心底有點兒緊張, 臉上卻滿不在乎地說:「東瀛倭國麼,不是說好些都是咱們老祖先傳下的東西被倭人學了去,反而在他們那邊保留下來了?我這食方本是在古籍上看來,然後又自己稍稍改了改,沒准正誤打誤撞與倭國人的法子一樣呢?」

  寶釵便追問:「什麼古籍?」

  柳眉暗地裡吐吐舌頭,心想,這還真是不能說謊,隨口說了一句,便要再多說十句來圓它,真是不值得。

  黛玉卻開口了,她微笑著給柳眉解圍,說:「前陣子眉兒在我那裡看了不少古籍珍本,每每看她如一個書癡一般看得津津有味,沒想到竟都是在看這些個。」

  「不過,細想想古時之事,漢有徐福入海,唐有鑒真東渡。我想,自少不了這等舊日成法傳入東瀛,反被東瀛人奉作經典,一絲不苟地傳了下來,中原卻早經改動。我們這些人,今日也算是托眉兒的福,吃到這等古法炮製的鹿肉,依我看,一會兒大傢伙兒的錦心繡口,只怕都該算在眉兒頭上。」

  黛玉這話說出來,寶釵便不再追問了。旁人也莫不點頭稱是。

  柳眉便挺開心,她曉得黛玉總是樂意幫她說話的。

  一時眾人將這一鍋鹿肉壽喜燒吃完,各自洗漱一回,飲過茶酒,便去蘆雪庵前頭,對著雪景聯詩。

  這時平兒早先褪下的鐲子卻少了一隻,四處都找過,蹤跡全無,卻也只能作罷。

  湘雲黛玉等人對雪聯句,自無須贅敘。單說柳眉將蘆雪庵裡所有的烹飪食器都收拾乾淨,找了兩個麻利的婆子一氣兒都挑了,送回小廚房去。

  她剛回怡紅院去,想要稍微歪會兒就起來的,沒曾想,外頭送了消息進來,說是襲人的娘病重,她哥哥過來求了恩典,要接襲人回家去看一回。

  柳眉與眾人一起將襲人往外送。

  她自知襲人的娘後來沒了,見襲人強撐著與眾人作別的樣子,忍不住也有些惻然。

  待送過襲人回來,柳眉更覺疲累,只和衣倒在床上歪著,迷迷糊糊地要睡,卻又有始終有些不安,睡不著。

  就在這時,她聽見隔壁屋窗下有個人壓低了聲音,說:「我們院兒的人此刻都在房裡歇著,我帶兩個婆子在這裡看著,你就帶人去找一番,萬一真是我們院兒裡哪個蹄子偷拿了,回都不用回二爺,直接攆出去就是。」

  柳眉聽聽,正是麝月的聲音。

  「真真不是疑心你們院兒裡的人,只是我一回去,將鐲子的事兒向我們奶奶提了提,我們奶奶想了想,便讓我到這裡來找找……」應聲的是平兒。

  柳眉一聽「鐲子」二字,頓時一扶枕頭坐了起來。

  「麝月,原不敢勞動你,更不敢這麼大喇喇地到每間屋子去找。我是哪個牌位上的人,丟的又不是什麼太值錢的玩意兒……只是二|奶奶說了,眼下寶二爺正巧不在,萬一真在這院兒裡找見了,這種事情不要讓你們二爺知道的為好。」

  平兒說得委婉溫柔,可在柳眉聽來,言下之意卻是犀利的。

  「我原本疑邢姑娘的丫頭,可是奶奶卻說不是,說看著邢姑娘是個穩重的,斷斷不會允許底下丫頭做這等上不得檯面的事兒。奶奶說,既然怡紅院有不少丫頭隨著過去,那就來怡紅院看一看,找一找。」

  麝月聽了,遲疑一陣,說:「我們院兒是有不少丫頭隨了寶二爺過去,也有沒差事跑過去頑的……對了,眉兒也是我們院的……」

  柳眉聽麝月提到自己,皺起眉,雙臂在榻上一撐,右手心不巧撐在床榻上貼著牆的一個角落裡,登時硌上了一件東西。

  「……斷不可能是眉兒。你不知道那丫頭,我是見著她,一上午,全部心思都在那塊鹿肉上,她要是將自己的東西落在蘆雪庵我信,若是她還有旁的心思,能顧上我那只鐲子,我看是絕無可能。」

  麝月卻說:「既然來了,就一起看一看,只要是清白,對她就也是好事。」

  柳眉此刻卻正望著從榻上褥子下面取出來的一隻鐲子發愣。

  那鐲子,乃是金銀細絲編制而成,上面鑲著一枚上等的明珠——這不就是平兒失落的那只蝦須鐲麼?怎麼就會平白到她這裡來了?

  她仔細回想,記起方才她從蘆雪庵忙完,回怡紅院的時候,好像是覺得自己的房門比平時開得要大一些。當時她有點兒驚訝,進屋之後還特地將自己的東西察看了一番,只見連銀錁子都沒少一個,便也沒有在意。誰會想得到,自己屋子裡竟然還會平白多出東西來?

  因為是模範員工的緣故,柳眉平日裡在怡紅院的時間最少,再加上她沒什麼要緊的東西,平素房門是不會刻意鎖著的。

  可這不鎖門的習慣給她帶來了麻煩,人家想要藏著蝦須鐲,又怕藏在自己屋裡有風險,乾脆就藏在了她的屋子裡——反正柳眉平時不在屋裡,又不怎麼鎖門,正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萬一被人發現了,也只道是柳眉順的賊贓。若是一切順利,等過兩天沒人盯著這鐲子了,再到柳眉房裡把東西偷出來,想辦法弄出園子換錢去。

  柳眉這時大悔,她怎麼就不記得鎖門呢?

  可是,若是只看原著,這蝦須鐲的事兒跟她半毛錢關係沒有,她怎麼曉得還要鎖門的呢?

  這時候只聽外頭平兒輕歎了一口氣,說:「好在眼下寶二爺和晴雯都不在。寶二爺向來是在你們這些人身上留心用意的,而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不是你們的人便罷了,萬一真在你們院裡尋見,她若在,定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了,或打或罵,嚷出來總是不好。」

  麝月點頭,低聲應是,只說:「事不宜遲,我們且先一起找一找。」

  接著,麝月便帶著兩個婆子守在怡紅院院子外頭,平兒則帶著人一間間地去查問,只說丟了一件小東西,怕是被別人弄混了拿錯了,特地過來找一找。

  平兒查問之時語氣很是和善,也不允許手下的人翻那些鎖起來的大箱籠。怡紅院裡,除了麝月晴雯等一等大丫鬟,小丫鬟們的箱籠往往是共用的,只換季的時候才往外倒騰衣衫。平兒只命人將櫃子、抽屜、床鋪、褥子下頭這種容易藏小件物事的地方四下裡找過。找得很快,眼看就要轉到柳眉這裡。

  柳眉手裡拿著那只蝦須鐲,心裡飛快地轉:

  有人將賊贓放在她這裡,她若是在這當兒嚷嚷出去,一來旁人未必肯信不是她拿的;二來,就算旁人是半信半疑的,柳眉的自尊心也受不了。

  既然不能拿出去,就只能藏起來。

  柳眉在房內四顧,她若是要藏,就得藏個旁人怎麼都不可能找不著的地方——

  「系統系統,世情大哥……有急事要你幫忙!很要緊!」

  柳眉呼叫她的系統,心裡緊張得很,心想可千萬不能再像前一陣子一樣,呼之不出啊。

  這一回,她一旦呼叫,系統馬上上線。

  「怎麼了?什麼急事?」系統聽她召喚得急,聲音竟也不如以往那樣鎮定。

  柳眉這時真的有些著急,因為平兒帶著人,已經在她旁邊一間屋子看過,眼看著就要過來她的屋子了。

  「我有件東西,拜託你替我藏到保鮮空間裡去!」柳眉取出那只蝦須鐲,放在手心裡。

  ——保鮮空間,並沒有規定說只能存放食物吧!

  她話音剛落,手心裡的蝦須鐲就不見了。

  幾乎與此同時,平兒帶著人在門外叩了兩下,隨即推開了虛掩的門,問:「眉兒,方便進來麼?」

  柳眉這邊自然沒有什麼不方便的。

  她揉揉眼,問:「平兒姐,怎麼了?」

  平兒趕緊上來,摁住她,說:「沒什麼大事,不過來看一看。是不是擾著你歇息了?」

  到了這時候,怡紅院裡的大小丫鬟早已經全都被驚動了。平兒進來的時候,好些小丫頭在外面圍觀。

  平兒很溫和,這時候並不管找東西的事兒,只拉著柳眉,兩人站著一處嘰嘰咕咕地說著閒話。

  另有兩個媳婦子在柳眉屋內四處打量一番,將抽屜打開望瞭望,又低頭往床下稍稍溜了兩眼,便垂著手對平兒回報,說是沒找到。

  柳眉心知肚明,曉得平兒事先就跟這兩個媳婦子打過招呼,說是她的屋子不用怎麼查,該是對她存了一份額外的信任。

  正在這時,更加有趣的事情發生了——

  作者有話要說:

  稍許鋪墊一下,沒有海禁,後面的故事會更好玩一點。


第84章 離奇出現的親王殿下

  「你這要死的小蹄子, 敢編排我這等話?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兩個小丫鬟打鬧著沖進了柳眉的房間, 一個追, 一個逃。追的那個是四兒,逃的那個則是墜兒。

  柳眉住的不是啥總統套間, 地方狹小, 站了她、平兒和兩個媳婦子之後,就已經有點兒轉圜不開。於是墜兒一沖進來之後,徑直就往柳眉床榻一角縮了過去,一面笑,一面口中還高聲道:「四兒姐饒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

  柳眉心裡想:要我饒了你, 那才是沒門兒!

  她親眼看著墜兒縮在她的床榻上,伸手撐在她剛剛發現那只蝦須鐲的地方——

  墜兒的臉色有點兒精彩, 一次沒摸到,大概覺得自己記錯了地方,伸手又在柳眉榻上摸了摸。

  四兒的表現也有點兒勉強,愣了片刻, 才又撲了上去, 這回是當真捧住了墜兒的臉, 捏著她的嘴角, 怒道:「你就敢這麼編排我, 你死不死啊你!」

  柳眉在旁邊看得快要笑出來了。

  兩個小丫頭打鬧,哪裡不能去,非要到她屋子裡來,非要到平兒與麝月兩人跟前來?

  不過, 也多虧墜兒這麼沖了進來——其實她好長時間沒看原著了,這會兒已經有點兒記不確切這蝦須鐲到底是誰偷的了。直到墜兒沖進來,柳眉才想起來。

  這墜兒,若是只將她的屋子用來藏賊贓倒也罷了。可這時候平兒找上了門,她竟然還想著當著面把這鐲子揭出來,將醜事推到柳眉身上。

  柳眉在旁看著,雙眼微縮了縮,雙手攏在袖子裡,輕輕捏了捏骨節——她只不知道四兒在整件事裡的角色是什麼,所以現在正在猶豫,一會兒該是將四兒也一起收拾了,還是只收拾墜兒。

  墜兒也乖覺,她在榻上摸了摸,沒找到鐲子,大約覺得是柳眉藏在了身上,瞬間就讓開了四兒的手,沖著柳眉撲了過來。

  「眉兒快救我,四兒姐要咯吱死我了!」

  墜兒還是那副玩笑打鬧的口氣,可是她一上來就捏住了柳眉的衣袖,然後伸手就抱住了柳眉的腰。

  ——大概是想要捏捏她身上,看那只蝦須鐲被藏在哪裡了吧!

  柳眉心裡冷笑了一聲,暗想,這是你自己送上門找打,可不要怪我哦!她只伸了一隻手,就將的墜兒的雙臂擰住了。

  「你以為我就不會咯吱你了?」當著麝月和平兒,柳眉笑得爽朗,似乎怡紅院的小丫頭們一片和諧,彼此玩鬧仿佛是家常便飯。

  她的另一隻手卻攏在袖子裡,悄悄擰住了墜兒腰上的癢癢肉。

  墜兒一聲脆笑,隨即臉上出現痛苦之色。

  柳眉下了暗勁,眼下墜兒還只是癢癢難當,等過一會兒那癢癢肉變青,哪兒都不能碰,碰一碰都疼的時候,才有的是受罪的時候。

  關鍵吧,這癢癢肉長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墜兒吃了個大暗虧,還沒處說。

  四兒在對面,與柳眉四目相對,登時看出不對來。

  「四兒姐,墜兒編排你什麼話了?看我給你報仇!」柳眉還在笑,眼光卻很凶——她特別討厭小丫頭之間的這種傾軋。明明她對寶玉全無興趣,甚至連襲人晴雯等都對她消了敵意,偏偏墜兒這等人,還要藉故來踩她,將髒水往她身上潑。

  「眉兒……」四兒心裡有鬼,見到柳眉這麼凶的眼神,不知答什麼才好。

  這邊墜兒也已經疼得快要哭出來了,「嗚嗚嗚,我不敢了,眉兒我再也不敢了!」

  「行了行了!」麝月候在門口,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你們能不能給二爺留點臉,平姑娘在這裡呢!」

  三個小丫頭,仿佛這時候才注意到平兒的存在。

  柳眉轉臉望向平兒,只見平兒唇角彎彎地翹了起來,怕也是看出了些端倪。

  而四兒與墜兒都是心虛。

  墜兒被柳眉擰得,兩泡眼淚憋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卻又不敢聲張。四兒只低著頭,對麝月說了聲:「對不住,麝月姐姐,平姑娘,我們先出去了!」

  柳眉心裡飛快地轉著:來而不往非禮也,才是她本人的風格。

  所以,當四兒拉著墜兒,一起從柳眉的屋子裡出去的時候,柳眉突然說:「等等……」

  四兒與墜兒都是一嚇。

  可是柳眉臉色突然有點不大對勁,她似乎聽見了什麼,微偏著頭只想了片刻,便極其突兀地說:「我也要出去!」

  這其實是因為——

  柳眉心裡還在盤算著如何處理四兒與墜兒之事,她的系統卻非常突然地上線了。

  「世清已經到了賈府,馬上就要進園子來看你!」

  柳眉大吃一驚:這什麼情況?

  系統卻又匆忙而關切地問:「你可好?到底是什麼急事,要不要緊?」

  柳眉:「我的急事已經處理好了啊?就是剛才那只蝦須鐲啊……」

  也怪她,什麼都沒有說清楚,就自己去處理現實中的糟心事兒去了。

  「這樣啊!」系統聞言,頓了頓,終於松了一口氣,「不過麼,來都來了——」

  「那就讓他來看看你吧!」

  *

  平兒與麝月見狀,彼此對視一眼,平兒開口道:「那沒事了!眉兒你先去忙吧。」

  柳眉點點頭——她長了個心眼兒,等平兒等人都出去了,便將自己房門關上,鎖了門,然後轉身要往怡紅院院門那裡出去。

  這時候已經能看見一群僕婦沿著通往怡紅院正門的路往這邊過來,遠遠地能看見僕婦們身後還跟著幾名小廝。

  「府裡來了貴人,過一會兒要到園子裡來看看。各處請各自回避,暫且關門閉戶,若是衝撞了貴人,可不是玩的。」

  遠遠地聽見為首的僕婦大聲向麝月交代。

  柳眉立即轉身,撒腿就往怡紅院院子的後門跑。她剛奔出去沒多久,就見怡紅院前後院門都關上了。而園中大路上都站了男僕小廝,攔住了路,還有人沖她搖手,示意她趕緊回避。

  柳眉想,至於麼?不就是一個世清過府來看看麼?

  可實際情況是,不僅至於,而且賈府誠惶誠恐,上上下下都被驚動了。

  雪後天氣略顯陰暗,因此大觀園入園的正門處,一盞盞水晶琉璃風燈俱都掛了起來,在雪地裡一映,如雪浪中銀花點點。

  入園的正路上,僕從們正在飛快地清掃道路,掃出一條寬闊潔淨的大路,並且鋪上氈毯供人行走。只不過剛鋪上沒多久,上頭立時又有人沖過來命人停了掃雪,又命將氈毯撤去,只說:「貴人說了,就是來賞雪的。老爺吩咐了,園子裡的雪景,一點兒不許動,也不許人踩。」

  這下子柳眉就更無路可去了。

  所幸她在園子裡住了這許多時候,曉得一條背陰的小路,一直通往櫳翠庵。那裡地勢較高,正可以遠遠望見園中的景象。

  柳眉心頭沒有別的想法,既然世清到此,她就只想見他一面——不管怎麼樣,至少教彼此都放下心來。

  於是她提起裙裾,辨了辨路徑,便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那背陰路徑,往櫳翠庵奔過去。

  櫳翠庵地勢較高,柳眉又是踏雪而去,走不到半路,鞋子襪子就都濕了,而柳眉自己,也走得氣喘吁吁。

  她能聽見入園處喧鬧非常,心裡又發急,一咬牙,努力向上攀爬,又行了不少時候,終於來到櫳翠庵的山門外。

  櫳翠庵山門緊閉,妙玉不理俗事,這種時候,更是會約束手下,不出山門半步。所以柳眉立在山門跟前,也無人來管她。

  一股寒香撲鼻而來,柳眉抬頭,見正是櫳翠庵裡十余株寒梅傲雪盛放,紅得有如胭脂一般。

  柳眉這時候一張小臉也紅得如胭脂一般,口中呵出一團團的白氣。

  她站在高處,探頭望去,果然見一大隊人,正往大觀園中迤邐而來。中間如眾星拱月一般,立著一名男子,正是世清。

  柳眉遠遠地瞧見世清身穿著寶藍色的江崖海水紋蟒袍,頭戴紫金冠,腰束碧玉帶,乃是全副親王服飾,盛裝上陣——這陣仗,難怪將賈府眾人給嚇著了。賈赦與賈政緊隨在世清身後,賈珍賈璉等身上帶著官職的,則亦步亦趨地跟在赦政身後。

  寶玉也在,而且寶玉似乎極其懼怕這位冷面親王,所以縮在賈璉身後,完全不敢上前與世清搭話。

  可是世清也不需要旁人與他搭話。

  他只四下裡張望,似是欣賞雪景。

  柳眉卻知道,他在找她。

  在這一刻,她也當真有點兒癡了。

  若說在此之前,她可能還只覺得世清是個凶巴巴的忠順親王殿下——她對他的好感,只源自與兩人對料理烹飪的態度,多數的時候,能夠同步。

  可是到了此時,她卻不得不承認,無論是忠順親王世清,還是她的隨身系統世情,都已經多多少少擁有與人類相似的感情:系統對她充滿了好奇,因為她這個人而願意去瞭解她;而世清,更是因她一言求助,便立即動身趕來賈府,只為看一眼她安好。

  所以她真的無法再將他當做個幾萬行的程式來看待——

  她甚至開始隱隱約約地覺得,此刻的世清,實在像是個急急忙忙趕來救場的男盆友……這樣的一個「人」,該是能擁有愛一個人的能力。

  世清的視線在大觀園中轉來轉去,沒有看到柳眉,自不免有些焦躁起來,低低地冷哼一聲。

  賈赦賈政都不免嚇了一跳,彼此對望一眼,不曉得到底是什麼惹到了這個閻王。

  柳眉遠遠地心有所感,趕緊呼叫她的系統:「系統大哥,告訴……他,我在他十一點鐘的方向,往……往上看!」

  那裡有紅梅嬌豔,更有少女嬌豔如花,靜立在雪中,遠遠地與這位突然出現在賈府園子裡的親王殿下視線相遇。


第85章 胭脂米粥野雞瓜齏

  忠順親王世清見到柳眉, 兩人遠遠地對視片刻, 隨即彼此錯開眼光。

  柳眉也知她必須趕緊從櫳翠庵山門跟前離開——這樣偶然一望還好說, 但是時間久了難免被賈府其他人發覺。

  於是她趕緊縮在一旁的隱蔽處,悄悄探頭張望。進園的人之中, 除世清以外, 也只有寶玉驚鴻一瞥地看見了柳眉的身影。

  世清大約是見到了柳眉,所以心裡安定一些,只見他轉過身,沖赦政二位點點頭,破天荒地盛讚了一句園中雪景。

  這下子賈赦與賈政骨頭都輕了兩斤——須知這位忠順親王本人, 從不結交京中權貴,偏又位高權重, 是人人想要巴結的對象。

  賈赦:今兒真是不知道吹了什麼風,將這位親王殿下吹到府裡來了。

  賈政:北風,是北風!這一夜的北風,吹得真是妙啊!

  兩人趕緊謙了幾句, 又陪著世清往前走。後面賈珍寶玉等人, 也一起浩浩蕩蕩地跟了過去。

  柳眉看著一行人貌似往蘆雪庵過去, 突然省起:不好, 她那位娘此刻怕是還在小廚房。若是回頭賈府上頭的人要柳母烹製點心招待世清……世清可千萬別把娘給嚇到啊!

  想到這裡, 柳眉辨了辨路徑,趕緊順著櫳翠庵的圍牆轉了一圈,找路下山。

  只聽裡面有庵裡的小姑子在向妙玉請示:「梅花花瓣上的雪一共只得了三小瓶,仙姑是打算等雪化了埋在樹底下麼?」

  裡面妙玉沉吟了片刻, 卻道:「不用了,得了的這三瓶,你們趕明兒便分送怡紅院、瀟湘館、蘅蕪苑各一瓶……其實,這梅花雪存多久都無所謂,飲的人卻未必就能等得……」

  柳眉還來不及細想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卻不防腳下一滑,差點臉朝下摔在雪地裡。

  她趕緊扶牆站穩,見並無大礙,一時便將妙玉的話拋在腦後,匆匆從櫳翠庵後下山,往小廚房趕過去。一路上自然也遇見有攔路查問的。柳眉自然知道是世清進園觀景,賈府上下女眷俱要回避緣故。

  然而柳眉只說一句要去廚房幫忙招待「貴客」,對方便不敢怠慢,便即放行。

  柳眉想,大約這賈府上下都被吹過了風,知道前來的這位「貴客」,乃是個極為挑剔的老饕,所以無人敢於在飲食上有所怠慢,紛紛放行。

  到了小廚房,柳眉推門,果然見自己娘正在廚房裡發愁。

  「眉兒!」柳母見了柳眉,就似見了救星,「你一向鬼主意多,你趕緊幫娘想一想。」

  她一面原地來回踱步一面搓手,口中喃喃地道:「來得太急了,一點兒風聲也沒有,又催得緊,眼下什麼也來不及做啊!」

  柳眉一瞅,見小廚房裡上等食材不少,甚至燕菜元貝之類都有,但大多沒經過處理,要用這些食材,怕是還要等好久。

  「娘,做點心不成麼?用這些材料做菜式,只怕要天黑了才能上菜呢!」

  柳母也說:「我就是這麼說啊!可是上頭說那位貴客是沒有用過中晌飯就過來的,只用點心招呼恐怕就太怠慢了。然後我跟人說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旁人就指著我們廚房一屋子的材料說,這這這……這不是米麼?誰讓你做無米之炊了?」

  柳眉氣結,「這話誰說的?」這真是太強人所難了,不是解決問題之道。

  「王善保家的……」柳母鬱悶地說出了這名字,然後趕緊將跑偏的話題又扯回來,「眉兒,你說說看,到底做什麼好?」

  「娘,咱們還是先想想,在一時三刻之間,咱們能做出什麼來吧!」

  柳眉說到這兒,在空氣中嗅了嗅,問:「娘,這是什麼味道,怪香的。」

  「這是廚房裡早間剛得的一點兒子胭脂米,本來是你們院來人遞話,說是寶二爺要的。我惦著用這胭脂米熬粥最耗辰光,所以就先頓在鍋上了。」

  柳眉一聽,來了精神,轉身去揭了鍋蓋。頓時,一股異香混著氤氳水汽撲面而來,而鍋內的粥已經煮至胭脂色。

  「娘,這粥就行。眼下火候剛好,不用再多熬了,再多熬反而有損米的香氣。」

  柳眉知這種米名叫禦田胭脂米,較之尋常紫米,色澤更為紅潤鮮豔,米香也更加濃厚,原本是上等貢米,如今有少許在市面流通的,不過價格高昂,一鬥難求,賈府小廚房也不過得了這麼些,熬給寶玉這樣的公子哥兒。

  呈這個上去,倒也不失體面。

  「除了這個粥,咱們還能做什麼配粥的小菜麼?」

  柳母想了想,為難地道:「主要那些好點兒的材料都招呼園子裡的姑娘們都用完了,今兒新得的都還用不得……如今,如今也就能做個野雞瓜齏。」

  野雞瓜齏其實還蠻百變的,因為這道菜,就是用野雞的雞胸肉,炒各種各樣的碎鹹菜。

  試想一下,新鮮的野雞雞胸,炒得嫩嫩的,裡面拌著剁成碎末的雪裡蕻醬乳瓜蘿蔔乾大頭菜——確實配粥非常對味……可是,能捧出來招待世清麼?

  柳眉憑空想像了一下味道,說:「可以的,娘!您上回用過的那一點兒子瑤柱醬,現在還有麼?」

  最近這一陣子小廚房用瑤柱用得比較多,柳母為了圖省事,就用剩下的瑤柱與海米混在一處,做了一小罐子瑤柱醬。所幸天氣寒冷,做出來的也不會輕易便壞,這時候便派上了用場。

  「好,眉兒,聽你的。」柳母對柳眉那滿肚子的「鬼點子」十分信任,當下就迅速地將現成的野雞胸脯肉切成丁,稍許調味去腥上漿,下鍋過一遍油,然後就將齏菜取了一點出來,加一勺瑤柱醬炒出香味,再下雞瓜丁子。

  母親在操持那道野雞瓜齏的時候,柳眉則去切了點新鮮的冬筍與冬菇,打算做個熗雙冬——雖然這只是個簡單的素菜,可是在這個季節裡,這兩種食材都正逢最好的時候。雙冬切得,柳眉用熱鍋一熗,立即便調味勾芡出鍋,這道菜——只吃一個「鮮」味。

  柳眉做來十分用心:既然世清是因為她的緣故,在大雪天趕來這裡看她,那她至少應該盡到地主之誼,就算是食材很簡單,她也想讓自己的誠意能讓對方見到。

  一時母女兩個精誠合作,兩道菜已經飛快地做好。

  蘆雪庵那邊已經又有人來催了。

  「娘,那我去蘆雪庵送食盒!」柳眉將三層的食盒放好,準備提上出門。

  柳母卻表情堅毅,搖搖頭,說:「不,眉兒,你娘是這小廚房的主事,要是上頭覺得這不夠好不夠隆重,那也是你娘的責任……決計不能讓人怪到我兒頭上。」

  說著,柳母便抬起頭,帶著視死如歸的神情,拎著食盒,就隨著前來催的人一起往蘆雪庵去。

  柳眉:拜託啦娘,沒有這麼恐怖的好不好!

  只不過目送母親出門,她竟然雙腿一軟,覺得有些站不住。這時候她才發覺,早先她的鞋襪全部被雪水打濕,一直到此刻,她的雙腳都還未暖和過來,此刻有些麻了,自然站不住。

  柳眉索性搬了個小杌子坐到灶台跟前,一面將雙腳從裙裾下伸出來,靠近灶火暖暖,另一面她手裡還不停,捧著一個小石臼,飛快地將事先蒸熟的江米搗碎成粉,準備做一個軟香糕。

  冬令賞雪之時,若是能捧著一碗熱乎乎的粥水,配著點兒下粥的小菜,飲一碗下肚,待肚腹裡不空了,再飲一杯熱茶,配上暖烘烘、鬆軟軟的甜糕——世清在大觀園消磨的這一個下午,應該不算那麼難熬吧!

  柳眉想著,連她自己也不曉得自己正在望著灶火出神,想著想著,嘴角便噙出微笑來。

  沒過多時,柳母回來了,一進小廚房,便立即拉上小廚房的屋門,靠在門板後面,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

  「哎呀那位貴客王爺,始終一張冷臉,雖然也不見他發怒,可真是嚇人啊!」

  柳母喘了一口氣,冒出這麼一句評價出來。

  「娘,他沒……亂發脾氣,說什麼嚇人的話吧!」

  柳眉很擔心地望著母親,希望那個給人第一印象永遠是「凶巴巴」的世清,沒有給母親繼續加深這個印象。

  「這倒沒有,」柳母擦擦額上的汗,說,「反倒是咱們府裡的大老爺先拍了桌子,說送上去的太簡慢了。你是沒見那架勢,要是王爺晚發話一刻,那食盒就被大老爺掀掉了。」

  柳眉憑空想像了一下賈赦看到那食盒裡一粥兩菜的模樣,心想,那個只愛金石,只知道搶人扇子的傢伙,怎麼能懂得這些飲食裡的妙味?

  「多虧王爺聞見了那雞瓜齏的香味,便親自來看,說這等家常菜式再好不過。王爺還特特問我,有沒有加特別的醬料在裡面。我就只答加了一丁點兒子瑤柱醬提鮮。王爺便點頭,說,有什麼什麼點金還是點銀的意思在裡面,就將食盒命人拿過去了。」

  說到這裡,無論是說的人,還是聽的人,都長長舒了一口氣。

  柳眉一想,自然知道世清說的不是點金,也不是點銀,想必說得是「點睛」兩個字。一想到他都能明白自己在這等小細節上的用心,柳眉便倍感安慰。

  「那……那他可吃完了?」柳眉最關心的卻是這個。

  柳母卻沒答話,因為這位母上大人一眼看見了柳眉濕了的鞋襪:「眉兒,你怎麼不早說,這是不是你剛才從園子裡過來的時候打濕的?」

  說著柳母連連責怪自己,「都怪我,只顧著自己忙,竟沒顧上你。你這鞋襪早該換了,否則受寒不說,將來腳上還容易生凍瘡。」

  說著,柳母趕緊將柳眉手中的石臼搶了過來,「傻丫頭,你別顧著什麼的差事了,先將你自己收拾好才是!一會兒再送點心的時候,還是娘去!」

  作者有話要說:

  野雞瓜齏,念起來就是,野雞呱唧野雞呱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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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還金鐲賈璉戲鳳

  柳眉知道母親是出自好心, 可她總有點不甘心。

  世清難得來一回大觀園, 她竟然不能人前去見一見他。

  可是說實在的, 只要一想到世清就在左近不遠的地方,柳眉不免低眉垂首, 臉上浮起可疑的紅暈。她這副樣子, 若是去見世清,又是當著賈府那麼多人的面,只怕也不妥。

  柳母便問:「眉兒,還不快去換了鞋襪?」

  柳眉望著灶火,半晌才省過來, 「啊?娘,您說什麼?」

  柳母覺得有點兒不對, 歎了口氣,說:「娘知道你是想要給那位貴客做軟香糕。這道糕點娘也會做,一定給你做得松鬆軟軟香香甜甜的,可好?」

  柳眉點點頭, 難免笑生雙靨, 隔了片刻卻又別過臉去, 卻收了笑, 失了神, 托腮沉思,眼中露出些許怔忡,顯是想到了別的事。

  而鞋襪什麼的,壓根兒就沒在她的考慮範圍內。

  柳母乃是過來人, 見了女兒這副樣子,她自然是懂的,此刻便忍不住搖著頭歎了口氣,心想:女大不中留,看起來,等柳爹回來,是得好好商量起這些事兒來了。

  *

  此後不久,大觀園的小廚房又呈上了一道家常點心——軟香糕,佐以上等的白茶,香甜軟糯,口感絕佳。竟令一向挑剔的忠順親王本人也忍不住頷首贊許,這出乎許多人的意料。

  然而更加出乎意料的,卻是忠順親王此行本身。

  賈府素日結交,所貴者不過四王八公等諸人。而忠順親王世清身為皇族中人,以親王之尊,竟然毫無徵兆地突然造訪榮國府,並且指名要在榮國府原本為賈妃而建的省親別墅之中賞雪。

  在立即在京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有人認為賈府運氣好,竟然抱上了忠順親王的大粗腿;也有人指賈府貪慕權勢、背信棄義,撒手再也不管當年那些曾與之盟的鐵網山舊友了。

  待到這些流言紛紛擾擾了一陣,才有真相浮出水面:說這位忠順親王殿下,當日造訪榮國府,絕不是為了什麼公事,也無與賈府結交的意思,只不過是聽說了賈府府上的廚子做得好菜式,因此一想到,便慕名去了,一直到得償所願,吃到了想吃的菜式,這才作罷回府。

  這話一出,眾人覺得非常符合忠順親王世清的性子,都認為這個猜測非常靠譜。

  與此同時,茗園那裡也有流言傳了出來,說是這位親王殿下看上了一位年紀輕輕的廚子小哥,甚至還當眾與人耳鬢廝磨,親密無間。聽說此人相貌清雋如女子,而廚藝也是好的驚人,難怪親王殿下心折。不過,這位元廚子小哥,根據私下裡的傳聞,並不是在京中哪家酒樓供職,而竟然是榮國府的私廚——

  所以親王殿下這哪裡是去結交榮府去了,分明是借機去探視他那心尖上的人去了。也真難為他,竟然沒有一開口就向榮府討人,因為一旦開口,榮府決計不可能不給。

  這消息一傳出來,便被榮府堅決否認——因為當天為親王殿下烹製菜肴點心的,是一位膝下早有兒女的管事娘子。

  不過這這件事之後,榮國府便門庭若市,多了不少訪客。甚至格外相熟的人家,如北靜太妃、南安太妃等,到了賈府府上,就指名要嘗一嘗那天忠順親王嘗過的菜肴。

  柳母就納悶了——實在是不明白那些女眷們上門作客,為啥總是點名要小廚房做胭脂米粥、野雞瓜齏、熗雙冬和軟香糕。小廚房現在已經有充裕的時間,用那些最好的材料烹製菜肴,無須拘泥,而且她還有很多花式可以一展身手。

  可是人們就是迷戀親王殿下親口品嘗的那幾道菜式,甚至不少酒樓都順勢推出仿製的一粥兩菜一糕招攬生意,在京中很是風靡了一陣子。

  此乃後話——

  *

  柳眉如今要想的,卻是旁的事。

  待那位忠順親王殿下離去之後,大觀園裡逐漸恢復正常。難得一進園子的小廝僕從們在飽覽了雪景之後,帶著無緣一見心儀美貌大丫鬟的遺憾,紛紛退了出去。

  柳眉則在小廚房隔壁母親平日裡起居的屋子裡,將鞋襪換過,又使勁將腳用手揉了揉活血。

  柳母兀自不放心,一面做著晚飯,一面又在灶上熬了濃濃的一鍋姜湯,逼柳眉喝了一碗,將剩下的都給柳眉灌在一隻瓷罐裡,命她帶回怡紅院,晚上自己熱熱再喝。

  接下來的事兒,就是該往平兒那裡打聲招呼,將蝦須鐲的事情解釋清楚了。

  柳眉於是尋了個藉口,從大觀園後門出去,轉了個彎,往鳳姐的院子過去。還沒進門,就見豐兒裹著大襖子,懷裡抱著一隻手爐,坐在鳳姐屋子外面的門檻兒上。

  豐兒與柳眉也極熟,見了柳眉過來,連忙努嘴,示意柳眉往東面的屋子去。

  「我就是來尋平兒姐姐,有一句話要說與她知道。」柳眉低聲對豐兒說。她知道此刻鳳姐不便,只怕連平兒也是不便的。

  豐兒便點點頭,說:「知道了。回頭平兒姐得了空,我告訴她,她自會尋你。」

  正在這當兒,西面鳳姐的正屋簾子一動,柳眉聽得見有笑聲,裡頭卻混著賈璉的聲音。卻是平兒出來,叫豐兒將東屋茶爐上頓著的熱水拿進去。見著柳眉,平兒一笑,便道:「早知道你要來,罷了,你先在東屋候我片刻,馬上就來。」

  柳眉聽著那笑聲,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好在她這大冷天裡趕過來,臉本就是紅的,

  ——論起來,自己怎麼總會遇上這種香|豔的事兒?

  再一想,算來鳳姐的月份已經漸漸大了,此時胎相早已坐穩,即便與賈璉有什麼親密之事,只要不過激,也並無大礙。

  想到這裡,柳眉開始覺得,鳳姐與賈璉兩個如今的感情,總算有點兒恢復到新婚熱戀期的樣子,連這等蜜裡調油的好事,竟也等不到夜裡。

  說到底,原著裡鳳姐的命運,幾乎是與她和賈璉的感情是緊緊連在一起的,畢竟鳳姐的那句判詞,「一從二令三人木」,實實在說賈璉對鳳姐的態度。

  說來這鳳姐,如今可算是一手抓財政,一手抓感情,為賈璉懷了胎,又忍了賈璉出軌。如今聽得鳳姐與賈璉感情生活十分「和諧」,論理該可喜可賀才是。

  可柳眉就是覺得,怎麼都沒法兒為鳳姐感到高興——她心裡暗搓搓地在想,若是真的有第二次機會,該讓鳳姐有機會能選個別的男人才是,一回一回地都是對上賈璉這個渣男,算什麼?

  正想著,平兒已經過來找她了。

  「眉兒是為了那只蝦須鐲?」

  柳眉點點頭。

  她早已將那只蝦須鐲從保鮮空間裡取了出來,此時遞到平兒手裡,三言兩語解釋了,只說是旁人塞她房間裡的,她發現之後,自然該物歸原主。她希望平兒看在她一向勤懇工作、沒有雜念的份兒上,一如既往地信任她。

  平兒見柳眉說得誠懇,忍不住「嗤」的一聲笑。

  「今兒在怡紅院的時候就看出來了。那兩個,明擺著是來找你麻煩的。」

  柳眉想想也是。

  不過,她雖然與四兒不算很要好,可也確實不能完全確定四兒有問題。

  見平兒笑得溫柔,柳眉便實話實說,告訴平兒,四兒有可能有問題,也有可能是誤傷。

  「她們這回沒在你屋找見這只鐲子,以後還會進你屋子找的。」平兒笑笑,「你若信得過我,就將這件事交給我來辦。」

  柳眉趕緊點頭,她既希望平兒能信得過她,自然也應付出同等程度的信任。

  「好,你聽我說,明兒你早起出門去忙小廚房的差事,記著不要鎖門,就掩著就行。別的事,我來安排!」

  平兒蠻有把握地說。

  「謝謝平姐姐!」這下子柳眉放下心來,「不過,墜兒之事,還望不要叫我們院兒裡的晴雯姐姐知道。」

  她記得原著上記著,原本平兒想要將這蝦須鐲的事兒瞞住晴雯,可到後來還是教寶玉聽見,告訴了晴雯,倒教晴雯狠狠地發作了一通墜兒,間接得罪了墜兒的娘等人。最後晴雯下場淒涼,也未始不是因為當初曾狠狠得罪賈府這些僕婦的緣故。

  柳眉倒也不是刻意要拉晴雯出火坑,她自己都還陷在這爛泥潭子裡呢。

  只不過,柳眉一向如此——能與人為善一點兒,便是一點兒吧!

  「最好也別叫我們寶二爺知道,寶二爺不是個能藏得住事兒的人。」柳眉想想書上那些事兒,忍不住又對平兒補充了一句。

  平兒應了,心內對她頗為賞識,目送她離去。

  然而柳眉尚在回大觀園的路上,她的系統突然上線了。

  *

  系統如今成了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兒,這次上線,是來給她結算此前她完成的紅樓菜式的。當然了,今天的胭脂米粥與野雞瓜齏也都是紅樓菜式,系統結算的時候,一併給她結算在內。

  再加上系統不在的將近兩個月裡,她做過的和吃到的各種美食美點,系統給她結算了一大堆系統金幣,另外還贈送給她一枚獎勵廚具——打蛋器,自帶永久驅動,輸出功率大得驚人,像蓮花兒上回做的那份燉蛋,只怕區區十幾秒鐘,就能打好。

  柳眉憑空想像了一下這打蛋器的各種功能,再清點一下她現在擁有的系統金幣,幾乎想要大笑出聲——

  這回她發達了哇!

  「對不起,提醒一下,現在你的升級路徑並不確定,所以即使你現在存了足夠的系統的金幣,也暫時無法升級。」

  系統在意識裡給她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柳眉頓時清醒了一點——她原本已經能察覺出系統的細微變化,在她眼裡,她的隨身系統已經越發地像個「人」;

  可是如今看來,系統的基本「性格」卻還是沒變,依舊是那個絲毫不會對她諱言、總是直來直去的系統。

  「另外,還要提醒你,你今天出於好心所做的事,並無法改變晴雯『壽夭多因譭謗生』的命數。性格決定命運,今天你幫她的這樣一回,她明天一樣會在別處得罪回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是你們人類用來形容這種現象的。」

  柳眉扶額:系統大哥,能不能不用說得這麼直白?她明白她都懂她也很無奈的好不好?

  「不過,我明白你的想法——總強過什麼都不做!」很突然地,系統對柳眉的大腦回路表示了理解。

  「謝謝你能明白!」柳眉趕緊點贊——難得系統沒有一味嘲她懟她。雖然她自己也有心理準備:她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能讓這個紅樓世界改變得太多,她如今只能盯著那幾個對她來說至關重要的人。

  可是這一切,有這麼一個「人」能理解能明白,總比她一個人單打獨鬥要好得多。

  「對了,聽說鳳姐那裡已經生出了好些變化——」柳眉想問,卻有點兒遲疑,生怕會聽到令人鬱悶的答覆。「那些變化,是不是也會被這個世界一一自我修復回來?」

  「這個麼,你是指她已有嫡子之事?」系統反問。

  柳眉倒還不知道鳳姐腹中已經確定是個男孩兒了,聞言也覺得驚喜。

  「這些變化發生了就發生了,不會再生什麼變數……至少現在不會有變數。」系統回答道。

  真的麼?

  如果這是真的,柳眉倒也替鳳姐感到高興。

  「是的——這一切,嫡子、產業、掌家之權……就是她那一條任務線的內容,至少在她還沒有放棄整條任務線之前,已經完成的任務,是不會被這個世界修復回來的。」

  柳眉聽罷,自然免不了驚訝,心中想:還能有這種操作?


第87章 懦小姐本性難移

  柳眉從鳳姐院子裡回來, 天色漸漸暗下去。小廚房一如既往地開始忙碌園中諸人的晚飯。在外看起來, 小小幾間屋舍, 炊煙嫋嫋,在雪後靜謐的大觀園中如同一幅唯美的圖卷。

  「柳家娘子, 你也不想想, 今兒若不是我們這些府裡的老人兒們幫襯著你,你小廚房哪裡就能這麼順利地過關?在貴客親王面前得了這偌大的臉面?」

  柳眉一進小廚房的門,就見一名上了年紀的僕婦叉著腰站在柳母面前,趾高氣揚地教訓。

  「今兒送到你們這兒的那些材料,本來不在小廚房的份例裡, 是張材家的特地托我,到外頭臨時採買的。你今兒個掙了這麼大一份榮耀, 難道就不知道……意思意思?」

  這名僕婦大言不慚地就沖柳母伸出了手。

  「王奶奶……」柳母雙手在圍裙上蹭蹭,「說實在的,今兒您送過來的材料,我們實實是沒有動用, 您既然是外頭臨時採買的, 就取回去也是無妨的……」

  柳眉聽說此人姓王, 便猜她是王善保家的。

  「那怎麼行?給到你這裡的材料, 沒有拿回去的道理。」王善保家的手伸了出來, 就沒打算縮回去。

  「王奶奶,我們這裡也是苦哈哈的衙門,什麼油水都沒有,這月月錢要到年尾才發, 如今真是啥都沒有,就算是想給您點兒『意思』,也怕您看不上啊!」柳母好言相求。

  「娘,」柳眉就看那王善保家的不順眼,當即走進來大聲說:「我路上遇見張嬸兒了,她讓我給您帶句好,就說今兒的材料就給小廚房了,折在份例裡,咱們慢慢用便是。」

  這還真不是說謊——柳眉去見平兒之前,曾經路過府裡大廚房,與張材家的打了聲招呼,正巧管著採買的吳管事也在。兩人確實是順嘴說了一句,說今兒情急之下,往小廚房送了不少好材料,但反正送了也是送了,也就不打算再要回去,直接從小廚房的份例裡扣便是。

  所以柳眉一進門,就妥妥地給王善保家的打臉,戳破了她老人家的謊話。

  聞言,這王善保家的一張臉頓時就紫漲起來。

  「喲,這位是王奶奶啊!真是稀客稀客!」柳眉走上前,護在母親跟前,「王奶奶好!」

  她突然記了起來,這位王善保家的好像就是彪悍丫鬟司棋的外婆——本來印象就差,又有這層關係在,這王善保家的在柳眉心頭更是被打了負的印象分。

  「王奶奶難得來一趟,就多坐會兒,我給您泡杯茶,」柳眉說話說得伶俐,「小廚房要忙園子裡寶二爺和各位姑娘的晚飯了。您要是有空,就多坐會兒,等我們忙完了,若是還有餘下的菜,就招呼您吃飯哈!」

  小廚房忙完,至少要一兩個時辰以後了,王善保家的沒那麼無聊,撐不到那會兒。於是她氣呼呼地站起來,說:「柳家娘子,這府裡的門道,你也不是不明白,這小廚房管事娘子的位置,盯著的人多著呢!到時候出了事,可別來我們面前哭。」

  說著,這王善保家的,索賄不成,一甩臉就走了。

  柳母松了一口氣,轉過臉望著柳眉。

  「眉兒……」柳母大約本想將柳眉嚴肅教育一番,可想來想去,又想不出來柳眉有什麼可教育的。

  「知道啦娘,」柳眉笑著上去抱住母親的胳膊,「以後我一定要溫柔一點,委婉一點地將這位王奶奶請——出——去——」

  「不過啊,娘,這種人就是無底洞,有了一回就有第二回,這個坑是填不平的。所以這種事情上咱們一定不能鬆口。您哪怕回頭給張嬸兒做點兒家常好吃的送過去,也強過將銀子填給這等人!」

  柳母面上憂色不減,歎了一口氣,說:「可是人說得沒錯,咱們在這個位置上待著,恐怕真是不少人眼紅著,只怕以後萬事都要小心。」

  柳眉點點頭,說:「咱們本本分分做人,認認真真做事,憑著本事混口飯吃,只要不出大錯兒,就算旁人眼紅,又能將咱們怎麼樣。」

  柳母點點頭,說:「也只能這樣了。」

  不過,小廚房人忙事情多,大錯自然不敢有,可小錯有時也難以避免。

  就如今日晚間,活計一多,柳母便裝錯了一個食盒,將迎春的兩個菜裝到了給惜春的食盒裡,等省過來的時候,食盒早已分別送進了藕香榭和紫菱洲。

  柳眉想想不好,趕緊對母親說:「娘,咱們多炒幾個菜,給二姑娘的院子送去,補救補救……二姑娘那邊,我去陪個不是。」

  是自己的錯就承認,柳眉在這一點上從來不含糊。

  可是還沒等補救措施完成,司棋就又帶著人浩浩蕩蕩地上門了。

  「司棋姑娘,這真是我們弄錯了,實在是不好意思。」柳母搓著圍裙,十分局促地上來給司棋道歉,生怕司棋帶著的那一大群人又來砸小廚房的東西和材料。

  「我們一覺出弄錯了,就又炒了四五個菜,您看,熱熱的剛出鍋的,正打算裝了送到二姑娘那裡去,司棋姑娘您就來了——」

  司棋這時候大喇喇地坐在一張長凳上,身後十幾名小丫頭圍著這位大姐大圍了一圈。

  「聽說這裡有不少材料是我外婆今兒下午送過來的?」司棋嘴裡咬著一根牙籤,說話也有點兒含混不清。

  可是柳眉母女兩個一聽,便都曉得,這是借題發揮的來了。

  「是……」柳母繼續搓著圍裙,不知道該怎麼答才好。

  「是王奶奶送過來的不假,只不過上頭已經發了話,這是一園子人往後兩天的份例。」柳眉脆生生地接過了話茬——她占著理,她不怕。

  「王奶奶賞識我娘的手藝,我們自然是感激。王奶奶要是想來小廚房嘗一點兒子各種新鮮菜式,也無不可。只不過這些如今都是大傢伙兒的份例,少了什麼材料都要我們自己出錢貼補。大家都是吃一口辛苦飯的,又都在園子裡,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何苦相逼到這種份兒上?」

  司棋聽了,抬起頭,很認真地往柳眉臉上看了看,只說:「年紀不大,口氣倒是不小。」

  她說著站起身,身後的小丫鬟一起呼啦啦地圍上來。司棋便道:「你帶上這食盒,跟我一起去見二姑娘賠不是,你去不去?」

  柳眉點點頭,說:「這是應該的,我娘原本做了這些就是要去給二姑娘賠情去的。你們既然點了我去,我就隨你們一起走一趟便是。」

  她應了,柳母卻非常擔心,搓著手喚了一聲:「眉兒……」

  只見司棋身後的大小丫鬟們呼啦一聲就圍了上來,幾乎是一群人裹著柳眉,一起往外走。

  偏柳眉鎮定得很,四處打著招呼,「咦,這不是蓮花兒麼?好久沒來小廚房了啊!」「這位姐姐面生,看起來不是在紫菱洲當差的吧……」

  她越是如此自來熟,司棋在旁臉色越差,冷哼了一聲,只不過想想今兒個的目的,便還是命人推搡著柳眉,一行人趁著夜色,往紫菱洲過去。

  到了迎春的住處,司棋伸手就扭了柳眉的胳膊,「走,去見我們姑娘!」

  擰住柳眉的時候,司棋的手背正抵著柳眉腰間,柳眉其實是個不怕疼的,但是她很怕癢,這時只得在心裡禱告:千萬不要擰癢癢肉,不要擰癢癢肉……

  可越是如此,司棋的手背卻正好在柳眉腰間蹭了蹭,柳眉一個忍不住,「咭」的一聲就笑了出來,趕緊討饒道:「司棋姐,怪癢的……」

  司棋卻虎著臉,低聲恐嚇:「不許笑!你是來給我們姑娘賠情,不是來頑的。」

  柳眉奇道:「你押我過來,是想要你們姑娘訓我一頓立威?」

  司棋更是壓低了聲音:「誰說不是?你自己也說了,你自己的錯,這原本是應該的。」

  柳眉眨眨眼睛,心想,難道竟是上回,她與司棋說的那些話,教司棋給記住了?

  話說那位二姑娘迎春,性子確實是溫柔和順,但卻是個懦弱沒主見的,在大觀園裡,反倒是司棋處處橫著走,旁人都怕,才教無人敢慢待迎春。

  上回柳眉曾經對司棋說過,迎春的性格就這樣擺在這裡,難不成她能護著迎春一輩子。

  司棋大約是記住了柳眉的話,這回趁小廚房出了錯兒,竟然把柳眉給抓了出來,命她給迎春認錯,讓迎春體會體會「立威」的感覺。

  「呵呵!」柳眉心想,要立威,迎春也該從身邊立起,要等那些奶娘啊、奶娘的兒媳婦兒啊之流都服帖了,才能說到外人,拿她這個不起眼的小廚娘立威,有毛用啊!

  果然,見到迎春的時候,這位二姑娘正捧著一本《太上感應篇》正在看。

  柳眉捧上食盒,開口就十分誠懇地向迎春道歉,只說確實是小廚房犯了錯兒,裝錯了食盒,所以多賠上幾個菜請二姑娘嘗嘗云云。

  迎春大約是看《太上感應篇》看得入神,一開始竟沒注意到柳眉在與她說話。倒是司棋叫了一聲「姑娘」,迎春才抬起頭來。

  「你們的不是,我不會苛責,也不會與人去說。你們補來的菜式,既送來我便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

  迎春這話,說得柳眉腦後汗滴滴的。

  這位二姑娘,似乎太不會為自己爭取利益了。

  她忍不住偷眼往站在迎春身邊的司棋那裡偷眼看去,很為司棋這一番努力的結果感到堪憂。

  司棋也有些臉色發青,眉眼裡透著滿滿的鬱悶,望著柳眉。

  卻聽迎春跟著對司棋說:「這本事與我無關,以後不用再來問我。」說畢,低頭就繼續看她那本《太上感應篇》去了。

  司棋立即就是一副吞了口老血的表情,柳眉自然也在心裡幫她感歎——這真是好心喂了驢肝肺。

  她不禁記起她的系統曾經說過的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性格決定命運。所以,這個世界裡的每個人,都真的是沿著那條通向茶几的道路,不可逆轉麼?

  少時,柳眉向迎春告辭,司棋將她送出來。

  「看起來你今天是看了我的笑話!」司棋低聲對柳眉說,語氣裡沒有丁點兒善意。

  「我怎麼敢?」柳眉趕緊賠笑,須知司棋身邊還跟著她那些女馬仔。不過再想想,司棋竟然沒有命人一擁而上,飽以老拳,說明這人心裡還稍許有些是非觀念。

  「前兒我和又安的事兒,你沒有胡亂說嘴,我承你的情!」司棋更是壓低了聲音湊在柳眉耳邊。

  柳眉驕傲地一挺胸,那是!她可是非常守信用的。這段時間裡,大觀園裡可並無半點關於司棋與潘又安的流言。

  「不過,一碼歸一碼,就算我們姑娘這次不計較,你們也都給我經心著點兒!若是以後再有這種錯兒,別怪我不客氣。」司棋伸手就擰了擰柳眉腰間的癢癢肉,柳眉險些癢得哭出來。

  不過,司棋還是手下留情,饒了她,放她自回小廚房。

  *

  柳眉因怕母親擔心自己,因此一路上趕得急急忙忙的。她一推小廚房的門,卻見柳母容光煥發,滿臉是甜蜜的笑容,正在與張材家的說話。

  「張嬸兒好!」柳眉與張材家的打招呼,心裡在感歎,這是出了什麼事兒,竟能讓自己這位娘,連替親生閨女掛心都給忘了?

  「哎喲,眉兒啊!」張材家的也滿臉是笑,「你爹回來了,你高興不?」

  柳眉趕緊點頭——她算是明白了,自己這個娘,是有了爹,就忘了閨女的這一型。

  「你張嬸兒答應了明兒過來小廚房替你娘頂一晚上,」柳母滿臉都是幸福的紅暈,「眉兒,我們明晚回家,和你爹一起吃團圓飯去!」

  「唉,好!」柳眉表現得很雀躍,可是心裡有點兒打小鼓。

  她和柳爹——也就五六分熟吧!

  再加上還要見到自己那位好姐姐,柳眉心底並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那樣期待。


第88章 親的爹和親的娘(上)

  柳眉一晚上都在想, 該怎麼說服自家爹娘, 千萬莫要答應錢家提親的事兒。

  不過她心裡也沒底——因為跟柳爸爸不熟, 所以摸不清對方的路數,不知道他能為自家閨女著想多少, 又會被怎樣的話所打動。

  一心想著這些事兒, 柳眉便沒怎麼睡好,聽見外面響動,便披衣出去看,正遇上晴雯受寒傷了風。柳眉靈機一動,便將自己娘熬得那一罐子老姜湯取了出來, 尋了個小爐子給熱了,給晴雯灌了下去。

  寶玉也命晴雯只管躺在熏籠旁邊歇著, 又命麝月給她掖被,只說發一身熱汗便好。

  第二天清早,晴雯起身,果然覺得身上輕省得多, 沒什麼大症候, 於是乎晴雯頭一回鄭重其事地謝了柳眉, 答應回頭閑了給她打個系在腰上的絡子。寶玉柳眉等人卻只管囑咐晴雯好生將養, 不要操勞。

  柳眉牢記著平兒的吩咐, 一早上就出門,特意將自己的房門留了不鎖,只虛虛掩上,便往小廚房過來。

  待將將快到晌午時候, 平兒過來尋柳眉,笑著對她說:「昨兒那件事,算是有著落了。」

  柳眉聽平兒說起,那件事竟然還有些曲折:

  她原本沒有把握,不知道四兒在整件事中間的角色——可是事實證明,四兒卻是個狠角色。

  這位四兒姑娘今兒一早上,就去尋了平兒,向平兒訴說,與她同住的墜兒那天去蘆雪庵頑,乘人不備便偷拿了平兒的鐲子,原本是偷偷藏在柳眉屋子裡,準備過兩天風聲小點兒,再將東西帶出去變賣。可是後來墜兒改了主意,乾脆想要栽贓給柳眉,於是就裝做和四兒打鬧,進了柳眉的屋子,卻沒在柳眉的屋子裡找到那只蝦須鐲,想必是柳眉黑吃黑,將鐲子給獨吞了。

  柳眉聽了這長長的一串故事,臉色十分精彩。

  這四兒,竟是一下告發兩人,既出首了墜兒,又告發了她。

  平兒卻微笑,說:「於是我就勸四兒回去,只叫她說動墜兒,再回你屋找一次。這樣我和麝月可以正好撞見這事兒,有個由頭,可以將墜兒打發出去。」

  柳眉也笑,應道:「於是四兒就去了。」

  平兒賞識地看了她一眼,點頭道:「是呀,我與麝月去你的屋子的時候,墜兒正在你屋瞎翻,我們倆將她堵個正著。麝月當場就叫她娘進來將人領走。」

  「豈料這時,墜兒卻突然嚷出來,說這些都是四兒讓她做的,還說若不是四兒提醒她,根本就不會想到要將東西藏在你屋裡,故意栽贓害你。」

  柳眉聽著實在覺得無語,不過她保持了傾聽者的基本素養,很是乖覺地問:「後來呢?」

  平兒沒說話,只歎了口氣。

  「晴雯姐姐知道這事兒了?」

  平兒點點頭,「晴雯那個爆炭性子,原本瞞著她的,可是墜兒太鬧,又是哭又是叫,叫晴雯聽見,回頭自己也是沒好果子吃。」

  柳眉憑空想像了一下,也覺得墜兒應該受了不少罪。

  「後來麝月又叫了四兒的娘進來,隨便找了個由頭,將四兒也打發出去了。可巧四兒娘兩個在路上遇見寶二爺,哭求了半天,最後我與麝月還是不得不將前後因果都說向寶二爺分說清楚,最後攆四兒出去,是寶二爺點的頭……所以,眉兒,抱歉……答應你的事兒,一項也沒做到。」

  柳眉無法,但也只能反過來再安慰平兒,「話不能這麼說,平兒姐姐,如今事情都查清楚,你的東西找到了,也還了我一個公道。旁的事……你已經盡力了。」

  柳眉心底有些無奈,果然她想要做出的改變,哪怕微小,也總能在不知不覺之間被「修正」回來。

  不過這件事教寶玉知道也好,至少他不會再簡單地以嫁沒嫁人來區分女子的品德心性——沒嫁人的姑娘家未必全都是珍珠,已嫁做人婦為人母的,也並不都是魚眼睛。

  至於晴雯,柳眉只能說,她既還有力氣打罵墜兒,想必身體沒有大礙。

  「對了,眉兒,」平兒突然想起一事,順便向柳眉提起,「你可認得一戶姓錢的人家,也是在咱們府裡當差的?」

  柳眉一聽「錢」這個姓兒,登時一個激靈。

  「我就是提醒你一聲,上回有個管事娘子,夫家姓錢的,進來給我們爺和奶奶叩頭,我就聽了一耳朵,好像提到你來著。」

  柳眉發愣:這錢家竟然為了她,能求到賈璉與鳳姐那裡?

  「璉二|奶奶怎麼說?」柳眉趕緊拉著平兒細問。

  「那管事娘子是二房趙姨娘的妹子,奶奶自然不待見。我們爺倒是沒什麼所謂的。我就提醒你一聲,你家裡若是有什麼打算,就趕緊張羅起來,別叫人白白得了便宜去。」

  柳眉有點兒欲哭無淚:「我?我年紀還小,上頭還有個姐姐,爹娘自然是想多留我兩年的,眼下自然是沒有打算啊!」

  平兒理解地點點頭,「既是如此,我自然會和奶奶說一聲,請她不要輕易許什麼。只不過,我們爺那裡,可說不準,你也要和家裡說一聲。」

  柳眉趕緊點頭,表示她已經知道了,並且鄭重感謝平兒的情報,否則外頭錢家在行動,她卻還被蒙在鼓裡。

  看來,穩住柳爸爸這件事,乃是當務之急,至關重要。

  過了中午晌,柳眉就催著自己娘,母女兩個,在小廚房裡一通收拾,趕緊回家。

  柳母自然是早早準備了不少柳父喜愛的菜式,也有特為柳五兒準備的,一起都裝在盒子裡,帶回榮甯後街柳家自己的院子。

  只因柳父常年在外跑差事,柳母與柳眉兩個常年在大觀園小廚房裡當差,而柳五兒則寄住在張家舅母那裡,所以柳家的這間院子常年空著,沒人住。

  到這時一家四口回來,大家一起行動,先將屋舍收拾打掃一番,柳父便取了特地給五兒與柳眉帶的衣料和各式各樣的玩意出來。

  柳眉體會了一下,覺得這個便宜爹其實不難相處,只不過好像更偏愛五兒一些——帶給五兒的衣料和玩意都比給柳眉的要好,另外也給五兒帶了不少補身的藥材與補品,對五兒這個閨女,柳爸爸似乎非常珍視。

  雖然好似被冷落了些,柳眉卻也能理解柳爸爸。

  柳家這一房頭就倆閨女,柳五兒雖然在柳家族裡排行第五,可卻實打實地是柳氏夫婦的第一個孩子,再加上自小身子骨就不好,不如柳眉那樣皮實,柳爸爸多疼愛點兒,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柳五兒確實與柳父更為親近,有時父女兩個會湊在一旁說悄悄話。

  柳眉在這種時候就會歎口氣,心裡暗暗感歎一下,有點兒無奈——畢竟她是個穿的,不是原主;甚至連原主也是憑空生出來的,原著裡沒有;因為不夠熟,她確確實實是沒法兒一上來就和柳爹這麼親近。

  不過,話說回來,柳父對家裡人當真挺好。

  柳眉看著自己這位爹趁柳母不注意的時候,從她身後包抄過去,然後輕手輕腳地給柳母發上簪了一枝嵌了寶石的金簪子。待柳母在鏡中見到自己戴著這簪子的模樣,自然滿面是喜氣與嬌羞,免不了將柳爹的手拍開,口是心非地嗔道:「沒的白白拋費銀子!」

  柳眉:嗚嗚……好羡慕!

  好在,她也有自己擅長的項目。

  在柳父面前插不上話,柳眉就獨自去將灶上收拾了,然後將柳母事先準備好的那「滿壇香」放在爐灶上,用小火滿滿地煨著。

  那叫人難以抗拒的香味就這樣飄散出來,柳父於是便進來,伸手摸摸柳眉頭上的兩個鬏鬏,望著柳眉那已然長開的俏麗眉眼,柔聲說:「眉兒果然長大了!」

  *

  到了晚間,左鄰右舍、七姑八姨都來賀過柳家一家團圓,紛紛散去,終於到了柳家一家四口坐下來吃「團圓飯」時候。

  柳父抿了一小口酒,望著燈下格外嬌美的妻子,輕笑了兩聲,笑得柳母白了他一眼。柳父只得輕咳兩聲,看向對面坐著的兩個閨女。

  「眉兒在府裡當差也有不少時候了。」柳爸爸發話,正是開場白。

  「前些日子二門上興兒的爹來找我,說是有一門好親,但是卻說的不是五兒,是眉兒。」

  額——柳眉忍不住伸手想去擦汗,不防身邊的柳五兒也轉臉,正正地盯著她看。

  這下子柳眉就更局促了,不知該答什麼話才好。

  「我知道,興兒的爹要說,鐵定說的是錢家的槐哥兒。」柳母在一旁,挾了一筷子菜,都撂在柳父碗裡。「不過不成,眉兒不喜歡他。」

  柳父聽說,便放下了筷子,詫異地道:「眉兒見過那槐哥兒?還……不喜歡他?」

  柳眉吞了一口口水,實在不知該如何答覆才好。

  她拿不准這個世界裡,像她柳家這樣的小門小戶,家生僕役,對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得到底有多重。

  不過,最終柳眉還是點了點頭,表示非常不喜歡小圓臉錢槐。

  「興兒爹將那錢家哥兒說得天好地好,莫非他是蒙我呢?」柳父說著放下筷子,有些激動。

  「吃飯,吃飯!」柳母在旁邊催了一句,柳父立即又拿起了筷子,只聽妻子在耳邊說,「就算是再好,眉兒不樂意,咱們難道還能牛不喝水強按頭不成?」

  柳眉稍稍松了一口氣,心裡感謝一下柳母:果然是親媽啊!

  「再說了,五兒還沒找落,眉兒這點年紀,咱們急什麼?」柳母閑閑地道。

  柳眉便非常狗腿地往母親碗裡挾了一塊排骨,看看飯桌上的形勢,趕忙又往柳父碗裡也挾了一塊。

  豈料這時候,柳眉那位寶貝姐姐,柳五兒,卻淡淡地開口了。

  「近來我聽了些閒話,」柳五兒將筷子放在手邊,抬頭望著父母,卻看也不看柳眉,「所以我想,若是有人家來提親,對眉兒來說,對咱家來說,都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第89章 親的爹和親的娘(下)

  聽見柳五兒提及坊間閒話, 柳父先放下了筷子, 很嚴正地問:

  「五兒, 你剛才說的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柳五兒剛剛才丟了一顆勁爆的「炸彈」出來, 這會兒她反而偏過頭, 帶著點暖味的眼神瞅瞅柳眉,然後極其不好意思地垂首,不再說話了。

  這五兒十分會演,這種做派,一個字都未明指, 反而容易引人無限聯想,令人思路跑偏。

  柳眉則在旁邊恰到好處地擺出一副懵圈的表情——然而她心裡也確實是懵圈的:怎麼了她就?園子裡傳她什麼閒話了?她又不是司棋, 又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出來,能讓她親姐在這兒說嘴?

  可她心裡卻又稍許有些心虛——這世上畢竟有個世清在,那是個曾經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兒親過她,甚至大雪天趕到園子裡, 只為看她一眼安好的人物。

  的確, 她有時會無意識地想到他, 會微笑, 會微嗔, 會發愁,會發怔,會在無意間流露出這一點小兒女的心事出來,極親近的人確實有可能會有所體察:只不過, 這人決計不會是柳五兒。

  「府裡風氣是不好,可是我早就說過,我柳家的家風不能歪。」柳爸爸一臉肅然,望著兩個閨女,眼光在柳五兒面上掃了一圈,然後嚴正地盯著柳眉。

  「我不是那種能夠眼睜睜看著自家閨女丟了『廉恥』二字,無媒苟合、私許終身這種……」

  「吃飯!」柳爸爸教育閨女的話還沒說完,冷不丁給柳媽媽塞了個蔥香味兒的花卷在口裡,將後頭的話全堵住了。

  「兩個小的,也吃菜啊!」柳母招呼兩個閨女。

  柳眉低下頭,挾了一塊排骨到旁邊柳五兒的碗裡——她就是故意,是做給爹娘看的。

  柳五兒自然將她的心思看得透徹,冷笑著抓起筷子,筷頭點點示謝。

  「眉兒,你說說看,那錢家哥兒你認得?」柳父費力地咽下了一大口花卷,將心底的疑惑問出口。

  「認得啊!」柳眉點頭認了,「在園子裡偶然見了我一回,就天天纏著我,整天送這個送那個的,我反正是通通都退回去!無親無故的,怎麼能拿人這些東西?……」

  柳眉說著,瞥了旁邊五兒一眼。

  「後來他家親眷,嗯,就是府裡二房的趙姨奶奶,還特特到我們院子裡來,當著大傢伙兒的面打我罵我,只說我一意要攀附寶二爺……後來我發毒誓說誰都不嫁,又有府裡三姑娘來勸,那趙姨奶奶才作罷了。」

  柳眉很無所謂地將前事都說出來,反正與錢槐之間的那些事,錯真的不在她。

  柳母在旁點點頭,表示柳眉這話不是撒謊。

  「什麼?」柳父將才拿到手中的筷子又一次放了回去,「竟有這等事?眉兒還在府裡當差,還壓根兒沒到被放出去的年紀,對方就強逼做親……還上門打罵?逼眉兒發毒誓?」

  柳父的眉心擰成了一個疙瘩。

  「我柳家雖只是府裡的世僕,可是這是一輩子的事情,我這個當爹的,如何能看著眉兒嫁這等人?」

  柳父下定了決心,當即說:「此事無須再說了,往後錢家任誰來說親也沒用。我家眉兒又不是沒人要,反正絕不能嫁這等人。」

  柳眉聽到這兒,手裡的筷子沒捏住,竟「啪」的一聲掉在桌上。

  這麼乾脆?這麼簡單?柳爹就被她搞定了?

  ——不愧是親爹啊!區區幾句話,就透出對親女的濃濃關懷,這個爹,竟絲毫沒想著錢家是什麼樣的人家,也一個字沒問錢家能給他們帶來什麼好處,柳爹唯一想著的,就是他這個小女兒的一輩子。

  柳眉不禁心中湧起一陣暖意,眼角有點發澀,連忙抓起筷子抱起碗,就往口裡扒了幾口白飯。

  「謝謝爹!」她含混不清地說,免得聲音發顫被人聽出來。

  「爹,錢家不好,妹妹不嫁就是。我的意思是,府裡府外裡有些閒話,對妹妹名聲不利。就算錢家不好,爹娘也不妨想想,替妹妹尋摸尋摸。趁現在話還沒怎地傳開,先將人家定下了,總比往後拖著強。」

  柳五兒冷淡地開腔。

  「是什麼閒話?」一桌上三個人同時開腔詢問,包括柳眉在內。

  柳眉擺出一副「我怎麼不知道」的神情,盯著五兒。柳父臉色陰沉,柳母則目露好奇,出一副十足十準備好了要聽八卦的架勢……

  柳五兒卻還是沒直說。

  「爹,娘,眉兒的事,我確實是存了一份私心,只想著,妹妹要是難嫁了,我自然也不好過……」

  柳眉心中有一百個小人此刻站起來打算拍桌子,想要衝五兒咆哮:你丫倒是別賣關子了啊!

  不過她硬生生還是忍住了,因為她看著五兒的神情,突然悟出來,其實五兒手裡未必就真有關於她的什麼實錘,五兒其實一直在等,等她失態——一旦她柳眉失態了,脫口而出,「不是你想的那樣哦」,「旁人說的這種閒話怎麼能當真」……到了這時候,她就徹徹底底掉到五兒挖好的坑裡去了。

  看起來這五兒,還真是深諳心理戰之道啊!

  「姐……」柳眉開口,她也打算裝裝白蓮花。

  說知柳父柳母齊齊開口,「眉兒別插嘴!」「五兒你快說!」

  ——好奇心的力量是無窮的。

  柳五兒這下子有點兒無奈,她沒能成功惹毛柳眉,反而教自己爹娘心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起來。

  「是這樣的,爹,娘,眉兒在園子裡有個要好的姐妹,叫紅兒。」

  柳母點點頭,表示確有其人;柳眉則挑挑一對柳葉眉,心想這關小紅什麼事兒?

  「前幾天,曾經有一晚,眉兒徹夜不歸,說是去幫紅兒做活計,遇上角門下鎖,所以在紅兒那裡混了一夜。可是有人卻看見眉兒是到了大早上,才乘著車駕從府外頭回來,和那紅兒一起,在榮寧街街口下的車。」

  「咳,我當什麼事兒?」柳眉輕描淡寫地矢口否認,「這就是旁人看錯了,怎麼可能?」

  柳母看看柳眉,頓了片刻,終於也搖搖頭,直接否認:「這種捕風捉影的事兒,又有哪個看得真真是我家眉兒的了?五兒,你不要聽風就是雨的。」

  柳父雖然也不覺是什麼大事,可是畢竟覺得傳言傳出去不好聽,此刻緊皺著眉頭。

  「可是那紅兒的名聲很是不好,眉兒與她走得太近,自然有那等不堪的話傳出來……」五兒關切地望著柳眉,一副欲言又止,既想說,又不忍心複述的神情。

  柳眉這回真忍不住了,拳頭在袖子裡攥得緊緊的。她的想法很簡單——你要是說我一個也就算了,你卻詆毀我朋友。

  「這真真是好笑,我一向知道小紅是璉二|奶奶身邊得力的人物,可從沒聽說過她有什麼不好的名聲。」柳眉的聲音開始發冷,是她動了真怒的正常反應。

  「看看,眉兒是真的被蒙在鼓裡呢!」五兒蹙著眉,望著柳眉,臉上一派愁容,「那位紅兒姑娘在園子裡的時候就勾搭旁支的爺兒們,還有私相傳遞什麼的……只是這些話,一向都是在府外頭說的。我統共就這一個妹子,就因為近了這起子人,才惹上了這種閒話……整夜整夜的不歸宿,清早才從府外頭回來,這可不是什麼……」

  這可不是什麼正經人啊!柳眉在肚子裡頭替柳五兒將話補足。

  「唉,五兒,你怕是真的很想把妹妹趕緊嫁出去吧!」柳母在旁幽幽地歎了口氣。

  柳五兒一愣,開口道:「娘……」

  豈知柳母沒有等她說完,介面就道:「五兒,你多少替你妹妹想想,當時她年紀都沒到,就進府裡去當差,小廚房那麼多苦活兒累活兒,都是你妹妹幫襯著娘,娘才將這些日子撐下來的。」

  「家裡一共兩個閨女,你不當差,眉兒卻是每個月的月錢都交到娘手裡。」

  「五兒,娘知道你對妹妹先進府當差這件事兒一直不高興,可是有件事不假,這兩年,何嘗不是你妹妹用當差的錢在養著你。你身子弱,吃著用著,比你妹妹金貴百倍,這些錢,你妹妹從來沒有開口和你計較過……」

  五兒的臉色當即變了,柳眉知她的自尊心受不了這個。

  「娘,我的弱症早已好了,我也早就能當差了。您為啥不替我留意著園子裡的缺兒,尋個差事呢?」五兒提高了聲音問道。

  柳母早知道她有這樣的請求,坐在柳父身邊,抬起頭微微一笑。

  「所以……現今你想當差了,就想你妹妹儘早嫁出去,她騰出的,寶二爺那個院兒的缺,正好你來頂上,是不是?」

  柳五兒一時語塞——母親說的這話,毫不留情地將她小心掩飾起來的那些心思盡行戳破。

  「以前娘確實想你進園子當差,吃穿不愁,活計也輕省。可是如今,看著你起這等心思,就算園子裡出缺兒,娘也不打算讓你進去當差了。」

  柳母這話說出來,五兒驚訝之下,睜大了眼,失聲問道:「娘,這是為什麼?」

  「您看您,一向都偏著妹妹。同樣都是當差,我進園子當差,和妹妹在園子裡當差,又有什麼分別?」

  柳母這時候卻伸出手,指指柳眉,說:「五兒別哄娘,娘心裡賬算得清楚呢!你進去當差,只領一份月錢,眉兒卻吃的是個雙分子。」

  柳母說著,比了個「二」的手勢,說:「一個月差兩吊錢呢!」

  聽了這完美的理由,柳五兒呆了半晌,愣是一個字都反駁不出來。

  而柳眉看著身旁五兒那張面孔上難描難畫的表情,心裡早已笑得打跌,差點兒就捂著肚子滾到地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最近給文文投雷和灌溉的小天使。週末了,自覺送上雙更。


第90章 林小紅心想事成

  當晚, 柳爹和柳媽小別勝新婚去了。柳五兒與柳眉兩個則擠在一屋裡睡, 睡的時候各自窩在火炕的兩頭, 離得遠遠的。

  柳眉自己想著心事——雖然柳爸爸已經拍胸脯保證不考慮錢家的提親了,可是她還是沒有收到系統通知, 告知她升級路徑的改變。

  她在榻上翻來覆去的, 柳五兒卻一直很安靜。

  可是柳眉知道五兒也一定沒有睡著。

  果然,夜深人靜之際,五兒突然幽幽地開口,「眉兒,你很得意是麼?」

  柳眉在榻上翻個身, 說:「為什麼不呢?」

  五兒便不開口了,依舊背對著柳眉躺著, 良久歎息了一聲。

  「其實有件事你恐怕還不知道!」柳眉故意小聲小聲地在柳五兒背後說,「你今兒如果不說我那些話,娘沒准就把你弄進園子裡當差去了。」

  「今天我們院子裡,一下子出來了兩個缺!」

  柳眉也在黑暗裡比了個「二」的手勢, 而柳五兒則雙肩一震, 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她動了那麼多狹促心思, 說了那許多齷齪的傳言, 竟還不如什麼都不做?

  回想那團圓飯的飯桌上, 柳母是當著兩人的面兒,解釋說柳眉吃雙分子,所以不想柳五兒進園子當差。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柳五兒太能搞事, 可是搞事的段位卻還不夠,進了園子,若是討好也還罷了,若是不討好,回頭一家子都吃掛落。

  而在柳母當面「醜拒」了五兒進園當差的請求之後,柳眉則開口請柳父好生去打聽一下林小紅的事,打聽一下小紅的爹娘是什麼人,打聽一下小紅當的是什麼差事,以及小紅所謂的「勾搭族裡爺們兒」到底是怎麼回事。

  柳爸爸是個知事的,只聽林小紅姓「林」,就已經將小紅父母的身份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當下便對五兒掛了一張冷臉,答應柳眉,表示一定會問清楚將小紅的這樁事問清楚。

  「你故意氣我,是因為我今天說了你朋友的壞話吧!」柳五兒在熱炕的另一頭,幽幽地冒出一句。

  柳眉沒有答話,算是默認了。

  「你待朋友如此,卻為何待你的親姐姐又是這樣?」五兒的聲音裡帶了點兒哭腔。

  「姐你早點兒睡吧!」柳眉非常敷衍地「關懷」了一句。

  柳五兒果然便哭了,是無聲飲泣的那種哭,卻總能教柳眉聽見一抽一抽的吸氣聲。

  很可惜,柳眉對這種示弱並不感冒。

  「我待小紅那樣,是因為她也當我是朋友——」柳眉背對這五兒,很平靜地說出了這句話,「什麼時候你當我是你親妹妹了,我自然也當你是姐姐對待。」

  柳五兒的哭聲便漸漸小了下去。

  而柳眉則繼續專心琢磨她的升級路線,甚至召喚了世情系統出來問了問。系統表示,它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按說既然柳爹柳媽都已答應拒了錢家,柳眉的升級路徑應該就能改回來的,可奇怪的是,升級路徑就是沒改。

  系統答應柳眉,說是回去幫她查一查,囑咐她自己小心,之後便下線了。

  *

  第二天,柳眉母女兩個回小廚房去當差,中午忙完之後,柳母惦記老公,便尋了個藉口,帶著柳眉出園子回家取點兒東西。

  回到柳家小院的時候,柳眉便見父親坐在門外的石墩子上抽水煙。見到妻女回來,柳父當即起身,對柳眉柔聲道:「眉兒,爹對不住你,你是爹的乖女,爹以後鐵定信你。」

  柳眉一聽便知,這位爹應該是言出必踐,去打聽了小紅的家事。

  「林之孝大管事那兩口子,都是謹慎得緊的,自然會管束自家閨女。聽說林之孝那閨女出落得好,又伶俐又能幹,如今已經許了給府外頭廊下的芸二爺,正兒八經三媒六聘地訂親了呢!」

  柳眉睜大眼:林小紅已經訂親了,這等要緊事,她竟然還不知道?

  柳父繼續向柳眉解說:「爹今兒還聽說了一樁事,那錢家想要求娶你,求到了璉二爺那頭,璉二爺本來已經要答應了,是林之孝大管家從旁勸了一句,只說咱家未必願意,否則錢家也不會求到璉二爺那頭。二爺便不再想趟這渾水,這才因此作罷的。」

  柳眉也萬萬沒想到,竟是小紅的爹,在賈璉面前幫自己說話,才阻止了錢家通過賈璉求親。若是賈璉出面求親,她的爹娘還真蠻難開口拒絕的。

  「回頭告訴你娘,咱們自己掏錢,湊點兒禮送林家,賀他家閨女的喜事。」柳父有力地總結一句。

  柳眉趕緊點頭,她打算好好去拷問一下這個朋友:為啥這天大的好事,居然瞞著不告訴她。

  於是柳眉轉身就去尋了小紅。

  小紅望著柳眉,先是笑,笑著笑著就從袖子裡抽帕子出來,去擦拭眼角喜悅的淚水:「我們奶奶將鴻順樓的份子轉到芸二爺名下了。」

  柳眉聽到,倒真如晴天霹靂一般:什麼,這偌大的一份產業,鳳姐竟然說送人便送人了?

  「說是給我們二人的……賀禮。」小紅小聲小聲地說。

  柳眉這時終於有點兒明白過來——鴻順樓一直是小紅打理的,如今她與賈芸定親,鳳姐便乾脆成人之美,將鴻順樓的股份掛在賈芸名下,一來,這份大禮實在厚重,足以教賈芸夫婦感恩戴德一輩子;二來,小紅即便嫁做人婦,依舊能夠作為老闆娘,繼續打理酒樓的生意。

  鳳姐想得甚是周全,與小紅的感情,也顯見得是深厚。

  可是,鳳姐難道是預見到了什麼事兒,才開始將手中的產業轉給他人的麼?

  「我給你說的這話,你可千萬不要告訴旁人啊!若是教璉二爺知道了,定要與奶奶大吵的。」小紅趕緊囑咐柳眉。

  「放心,你也知道,我在園子裡就是個鋸了嘴的葫蘆。」柳眉拍胸脯向朋友保證,「不過,紅兒,你……和芸二爺,可千萬要記著你們奶奶一番情意啊!」

  她信得過小紅,可是那賈芸畢竟沒有接觸過……續書裡頭將這芸哥兒算在「狠舅奸兄」裡頭,她雖然不大相信高鶚老先生寫出來的文字,可是心裡畢竟有點兒發虛。

  小紅用力點頭,雙手去握著柳眉的手,「你是明白我的,我和芸二爺是一樣的人,奶奶這樣的恩,我們兩個絕不敢忘。」

  柳眉點點頭,笑問道:「那你說,要我給你什麼賀禮?」

  小紅想了想,竟還真想起一件,老實不客氣地對柳眉說:「倒是有一件……」

  「給你臉,你還真蹬鼻子上臉了哈……」柳眉笑著與小紅鬧了起來,將心底的隱憂暫且拋在一邊。

  一時兩人便說定,回頭賈芸與小紅大婚的時候,在鴻順樓擺席面。到時候柳眉會親自去酒樓,給小紅做個最喜氣的菜式賀她新婚。

  *

  待到晚間,柳眉回到怡紅院裡,才曉得寶玉穿著的一件雀金呢被爐火燎了一個洞,晴雯與麝月在那裡盡力想法子織補。

  晴雯前兒個著了些涼,因被柳眉灌了一劑姜湯下去,發散了一回便沒成大病,可是這一夜她替寶玉織補,勞神勞心,足足鬧騰了一宿,第二天便懨懨的,終於還是支撐不住,病了起來。

  寶玉自然後悔,趕緊命人請了王太醫進園給晴雯診脈調養。

  柳眉也變著法兒給晴雯做點兒粥水,幫她食補,晴雯這才漸漸好起來一些。

  有時候柳眉暗暗拿晴雯與襲人比較,心知其實這兩人都未必是真的瞭解寶玉,能觸及寶玉的內心的那個人,可是襲人每每勸諫寶玉,口口聲聲為寶玉「好」,到頭來還是為了她自己——這麼做無可厚非,只是柳眉就像是沒法喜歡寶釵一樣,也一樣沒法喜歡襲人。

  然而晴雯卻是另外一副脾氣,她為寶玉付出的看起來並不多,可卻都是純粹地為了寶玉。

  柳眉歎息:只能說,各人都有各自的活法與癡法罷了。

  再說襲人,襲人的娘沒了,襲人送過終,回來到園子裡,也是終日沉默無言。她聽說墜兒和四兒一併被攆出去的事兒,也沒說什麼,只是提了一句,眼下快要到年節的時候了,上頭都忙,恐怕無人顧得上給怡紅院補缺的事兒,便教大傢伙兒相互幫襯點兒,先將這一個月先扛過去再說。

  接下來,轉眼便是年節,除夕、元日、元宵……賈府祭祖、開宴、待客……王夫人主理中饋,忙不過來,正巧鳳姐的胎已經養得周全,於是出來理事管家,在這節骨眼兒上,又將她以前因孕休養時放出來的權都給收了回去。

  府中上下的僕役紛紛驚呼:夜叉又回來了!

  於是人人為了保住自己的飯碗與臉面,無人敢怠慢。連柳眉這樣的小丫頭都腳不沾地,忙到飛起。

  因為擺宴的關係,大廚房張材家的人手不夠用,柳母便時時命柳眉去大廚房幫襯一二。柳眉在大小廚房之間穿梭,時常路過賈府裡一條夾道。這條夾道東接榮府東面的角門,西面是小小幾間屋舍。平時裡寂靜無人,到了晚間,柳眉獨自一人經過的時候,自免不了加快腳步,心裡稍許有點兒怕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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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生米不願意被煮成熟飯

  眼看到了元宵, 榮國府設了夜宴, 宴請族中諸人。寶玉與大觀園眾閨秀齊聚賈母膝下承歡。

  相應地, 柳眉母女兩個也一起轉移了陣地,到府裡的大廚房來幫忙。

  就因為這個, 柳眉還得了機會, 到前頭席面上見到了鳳姐。

  鳳姐妝扮得花枝招展,被明燈一映,直如神仙妃子。她小腹隆起,早已顯懷,此刻依了賈母之命, 緊緊依著賈母坐了,比同是孫媳的尤氏、李紈等人都要尊貴體面了許多, 甚至邢王兩位夫人也須時時照顧於她。據說這都是因為太醫診出鳳姐懷著男胎的緣故。

  只是在柳眉看來,鳳姐的心情卻未必有多好——賴大家的、林之孝家的等媳婦子上前給鳳姐行禮問安的時候,鳳姐面上的笑容刻板,眼神卻極為淩厲, 叫人見了, 無端端便心裡發寒。

  這種情形, 直到林小紅與賈芸兩個一前一後上來給賈母叩頭的時候, 才有所緩和。

  鳳姐望著自己身邊的「愛將」, 與她自己挑選的良人分別來到眼前,那嘴角的笑容終於變得和煦起來。

  賈芸與小紅也因此交了好運,鳳姐自己賞了小紅一副頭面做添妝之外,還出面向賈母討了恩典, 連邢王夫人等都有表示。甚至連寶玉也記起了小紅原是他院兒裡的舊人,而芸哥兒是他「乾兒子」,當下出言應允,會親自前往,吃芸紅二人的喜酒。

  柳眉在後面看得欣慰,心裡頭歡歡喜喜地回歸大廚房。

  榮府大廚房裡,一名看著面生的僕婦正在與張材家的說話,張材家的當即皺起了眉頭。

  「當歸、黃芪這兩樣,為什麼不去尋管藥材的那裡問?我們廚房統共得了一丁點兒子,也已經用在給老太太、太太準備的菜式裡了。」

  那名僕婦一臉苦相:「這不是管藥材的王大娘吃多了酒,一時犯渾,不知將鑰匙丟在哪裡了麼?如今上頭急著要用,想著廚房怕是有,所以才來求您幫幫忙嗎!」

  張材家的搖搖頭,「真的一點兒都不剩了。」她說著看看柳母,「柳嫂子,你那頭小廚房還有多的麼?」

  柳母此刻正全神貫注地在熬一道賈母要的鴨子肉粥,走不開,當即點頭道:「有!眉兒,娘走不開,你跑一趟吧!」

  柳眉點點頭,張材家的交給她一盞「氣死風」,說:「眉兒照著路,小心點兒,快去快回。」

  柳眉接過燈,就往小廚房去過去。

  她經過那條夾道的時候,見前後都無人,四下裡都是黑黢黢的,只在遠處角門那裡依稀有點兒燈光。冷風嗖嗖,吹在夾道裡,不禁也覺得有點兒嚇人。

  柳眉索性給自己哼起小曲壯膽——

  「大河向東流啊,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好像不大對。

  再想想,換一首,「青山依舊在……」打住,也不是這個畫風!

  這麼著,她已經穿過了夾道,來到角門那裡,伸手一推。奇怪的是,早先還未上鎖的角門,此刻竟在另一頭上了鎖。

  柳眉拍拍門,無人反應。

  她只得折返,打算換一條路,或者乾脆繞道外頭榮寧街。

  剛剛回轉,只聽「咯噔」一聲,夾道西邊的門,竟也被關上。

  柳眉立覺不妙,提燈快步飛奔過來,伸手一推,將門撼了撼,只見鎖得如鐵桶一般,哪裡是她一個小丫頭能夠撼得動的?

  「眉妹妹!」有個溫柔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可在柳眉聽來,卻是十足十的毛骨悚然。

  「錢槐?」

  柳眉提著手中的氣死風燈,轉過身來,望著身後的小圓臉。

  「是你誑我到此?」柳眉已經大約猜到這錢槐動的是什麼齷齪心思,深深吸一口氣,不斷告訴自己,要冷靜。

  她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轉過身,往夾道西面的角門緩緩踱過去。

  錢槐則黏糊糊地跟了上來,湊在柳眉身邊,訕笑著道:「眉妹妹,我爹娘向你家提親了——」

  柳眉不答,腳下卻開始加快。

  錢槐如影隨形,也加快腳步追了上來,「岳父岳母大人似是對我家有些成見,總是不肯點頭。妹妹,你向爹娘開個口唄!要我家出多少聘禮都成。其實只要他二老能應我倆的親事,我就當他二人是親生爹娘般孝敬著……」

  「我勸你還是不要想這些了。」柳眉在前頭走著,儘量將口氣放緩,不讓自己的躁脾氣惹毛錢槐,「我爹娘一貫疼我,所以婚姻大事也都是先問過我的意思。」

  「錢大哥,」柳眉別過頭,瞅瞅小圓臉,「是我自己不願意。你與我,不合適。」

  錢槐小眼一瞪,急道:「怎麼會不合適?我一見你,就知道我要定了你。」

  他一伸手,就拽住柳眉的衣袖,「眉妹妹,你不知道,自打見了你,我就再也瞧不見旁的女人;每天夜裡我一合眼想睡,你就來到我面前……眉妹妹,我睡裡夢裡全都是你,我一睜眼就盤算著咱倆怎生才能在一處,我該怎生對你好……我這麼喜歡你……咱倆怎就不合適了呢?」

  柳眉一甩手,立即將錢槐甩開,略略將聲音提高,「可是我不喜歡你啊!」

  她轉過來,手中的氣死風燈提起,燈光將兩人彼此都照亮了些。

  柳眉說:「這等事,總要你情我願,兩心相許才好。你中意我,我卻無意於你,這樣是過不了一輩子的。」

  她這說的是真心話,她絕不可能勉強自己與一個不喜歡的人在一起。

  「不行,我喜歡你,就不許你不喜歡我。」錢槐上來就拉柳眉的手,「眉妹妹,我今兒個就要了你。待生米煮成熟飯,再去回岳父岳母,看他們還能不答應。」

  柳眉就防著錢槐這種心思,她一見錢槐近身,立即一轉身,抬手將手裡那盞氣死風燈朝東面給扔了出去,燈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優美的弧線,「哐」的一聲,碎在地上,燈油流淌出來,登時成了一片熊熊「小火」。

  與此同時,柳眉馬上轉過反方向,沖西面角門那裡奔了過去,奔到門口,立即大聲拍門,「有人嗎?開一開角門,這府裡老太太、太太有急事啊!」

  她算著錢槐一人,顧不上兩頭。

  若是任那火起,遲早引來上夜的人;而柳眉這邊,也許能喚來本該在此守著角門的僕役。

  錢槐卻並不著急。

  他先去夾道牆角取了一柄大笤帚,過去油燈碎處,三下兩下將那點火苗拍滅了,然後將滅了燈踢到一邊。然後慢慢地沖柳眉那裡走過去。

  「好妹妹,這邊門上的人都打點過了,今兒是你我良宵,怎能有人來打擾?不止是這裡,連大廚房那頭,也有的是我的人。」錢槐得意地說,言下之意,就算是柳母惦記起久久不見的柳眉,自然也能有人將她絆住。

  於是,錢槐張開雙臂,沖著柳眉的後腰,就抱了過來。

  「嗷——」的一聲。

  柳眉一對肘槌,正正擊在錢槐腰間,打得他岔了氣,捂著小腹就蹲了下去。

  「你醒醒吧!」柳眉怒道。

  她是個廚娘,練慣刀功,手臂很有力道,何況用的又是防狼利器——肘槌。

  「眉妹妹,你看看我,我……我疼死了!」錢槐蹲在地上,眼淚鼻涕都出來了,「……再這樣,你……你要當小寡婦了。」

  「你神經病啊!」柳眉丟了個白眼出來,剛剛想走,可見錢槐抱住腹部蹲在地上,臉上表情痛苦異常,終於還是同情心氾濫,彎下腰去,打算看看——希望不要出人命!

  可就在此刻,錢槐突然伸臂一撲,抱著柳眉滾倒在地。柳眉頓時只覺得左腳踝一陣大痛。她顧不上疼痛,只想將錢槐甩開,可是錢槐突然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了一方帕子,往柳眉口鼻上一捂,柳眉只覺異香撲面而來,瞬間便手足酸軟,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而且頭暈目眩,神智將失。

  錢槐卻生怕就此捂死了她,手一抬,柳眉狠狠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立即覺得手腳恢復了些力氣。

  錢槐怕她再掙扎開,隨即又把帕子捂在她臉上。

  「好妹妹,只要你從了我,我發誓,這剩下的半輩子,我一定真心真意地待你。」

  「你……放開……」柳眉用盡全身剩餘的力氣,卻只能咬咬牙。

  「好好好!」錢槐好言好語地哄她,「只要生米煮成熟飯,我就一定將你放開。只怕到時候,眉妹妹你反而不願放開哥哥我了呢!」

  說著,錢槐聽聽西面角門外的動靜,又用帕子握住柳眉的口鼻,湊在她耳邊說:「別出聲,哥哥一會兒帶你洞房花燭!」

  果然只聽角門外面有人過來,伸手搖了搖門另一面掛著的鎖,奇道:「咦,今兒這是怎麼了?這道角門平時不會上鎖的。」這是司棋的聲音。

  果然便聽她問:「又安,你有這角門的鑰匙不?」

  柳眉心裡暗暗祈禱:一定要有,一定要有鑰匙啊!

  潘又安答話:「沒有!過去還有一道門,咱們走那邊那條路便是——」

  錢槐:真是天助我也。

  柳眉:……司棋姐姐快回來,這裡才是月黑風高夜靜無人適宜幽會之不二場所,比園子裡舒服一百倍啊!別——走——啊——

  可惜那兩人還是走了。

  錢槐將柳眉抱起,去了夾道旁邊的一間屋子。

  他極有憐香惜玉之心,生怕那帕子捂著柳眉口鼻,對她身子有礙,所以每捂一會兒,都會將帕子提起來讓她喘口氣。

  可每次都在柳眉的手腳恢復力氣之前,又將帕子捂了回去。

  他帶柳眉去的這間屋子,也是事先精心準備過的,事先燒了炕,炕上還鋪著簇新的大紅繡鴛鴦墊被,屋內甚至還點了一對紅燭。

  ——還真當是洞房花燭夜啊!

  柳眉軟軟地縮在炕上,看著錢槐喜孜孜地去關上了房門,心裡動念,瞬間想到一百個法子,可就真還沒想到什麼好法子能夠讓她順利脫身的。

  錢槐喜孜孜地又轉回來,爬上炕,吹了那對紅燭,屋內登時暗下來。

  「眉妹妹別怕,哥哥自會好好疼你!就差這最後一點兒火候,這不,哥哥這就來和你一道煮飯……」

  到了這個時候,錢槐竟然還在想著他今晚的任務就是——將生米煮成熟飯。

  然而柳眉這個生米她不願意被煮成熟飯。

  錢槐偏要把生米煮成熟飯。

  「錢……,」柳眉含混不清地說,「你將那帕子……拿開麼,我……我喘不過來氣。」

  錢槐聽她語音含混,話說得軟綿綿的,心裡一熱,那火立時就沖了上來,一面將那帕子揭去,一面就去扯腰帶。

  正在這時,忽聽外頭門板上有人輕輕地敲了兩記。

  錢槐猝不及防,險些沒被當場嚇軟,當即警覺地問了一聲:「是誰?」

  外面沒人回答,過了片刻,卻又敲了兩記。

  錢槐被人擾了「洞房花燭」,心裡惱火至極,隨手扯過墊被,兜頭將柳眉整個人從頭到腳蓋住,然後自己去開門。

  柳眉手軟腳軟,好在口鼻上沒了那幅帕子,呼吸順暢了些,手腳也漸漸地恢復力氣。

  她聽得見錢槐去開門,然後問了一句「你是……」,然後只聽一聲驚呼,呼聲瞬間遠去,外面就此沒了動靜。

  危機解除?

  可是好像還沒有那麼簡單。

  柳眉不敢動,事實上她也一時還動不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輕輕,來到門口,進屋,轉身,關門……

  柳眉屏著氣縮在墊被底下裝死,卻被人兜頭一下子掀了開來,就著窗外投下的月光,兩人四目相對……

  「嚇死我了!」

  兩人同時開口。

  柳眉到了這時,才真正覺出自己早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將後背都濕透了。

  「差點兒被煮成熟飯的是我,你嚇個什麼勁兒啊!」柳眉勉強撐起身子,望著對面的男人,不知為何,突然覺得眼睛酸得發慌,有熱熱的淚水想要往外湧。

  世清在她對面,用極低極低的聲音開口:「上回你問升級路線的事,今晚我突然見到你的升級路線突然開始變動,而且是往管事娘子那邊變動,我知你不願意……我沒法管住自己,就找來了。」

  他籲了一口氣,「幸虧找到你,不然我,不然我……」

  柳眉聽得,突然再也忍不住,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瞬間縱體入懷,任憑世清張開雙臂,將她牢牢抱住。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明天咱們繼續討論討論煮飯的事兒。

  P.S. 放了下一本要開的文案出來,如果還沒收藏過某喬的作者專欄就請收藏一下吧,新文早知道。


第92章 那些年,從隔壁學到的事兒

  元月十五, 夾道盡頭的屋宇之內, 月光如水, 靜靜灑落。

  柳眉靠在世清胸前,竟前所未有地覺得安心。

  與這男人如此親近地接觸, 前後不過屈指可數的幾回, 上一次更是當著茗園那許多人的面,比不得如今,四下裡安靜得出奇,柳眉能聽見對方胸腔裡,一顆心在有力地跳動, 耳邊則聽得見,他那略有些不穩定的呼吸。

  柳眉索性閉上眼, 只管讓自己沉浸在這種莫名溫暖的情愫裡。

  習慣使然,她從未將世清當做與自己身份有著天淵之別的親王貴胄,她依舊只當他是那個一直默默陪伴她的系統,從不通融的系統, 甚至會嘲她懟她, 不許她做這個又不許她做那個的系統。

  只不過在她最需要別人出手援助的時候, 他竟能以真身出現, 一時之間令她心底生出無限安慰。

  「我知你不願意——」便是他趕來此處, 出手干預的理由。

  *

  「不過,有一件事,我還是有些比較好奇。」

  兩人在屋內安靜相擁,也不知過了多久。世清突然開口, 語意裡是滿滿的疑問。

  柳眉抬頭,借著月色,正能看見對方英挺的眉眼。世清眼眸深深,認真且探究地看著柳眉。

  「适才那錢槐,口口聲聲要將生米煮成熟飯,可他到底想要做什麼?」

  柳眉不知不覺臉上已經徹底熱了起來。

  她萬萬沒想到,這人所好奇的,竟是這樣一件事。

  「這個紅樓世界裡提及的米並不少,按種類分,包括胭脂米、碧粳米、尋常粳米、江米,按產地分,包括江南米,也就是金陵米、禦田米,還有……」世清大約是將系統的資料庫都調了出來,「可是這生米到底指的是哪一種米?還有這熟飯……」

  柳眉將面孔又埋到了世清胸前,雙肩一抽一抽地,已經是笑不可抑。

  「這個世界裡用米煮成的粥飯,不外乎這幾種,奶紙糖粳米粥、禦田胭脂米粥、冰糖燕窩粥、鴨子肉粥、棗兒熬的粳米粥、綠畦香稻粳米飯……這熟飯,到底指的是什麼飯……這屋裡又不見爐灶米水,這傢伙到底想做什麼飯?」

  柳眉笑得縮成一團,從世清懷裡滾了出來。

  對不起她實在是忍不住啊!

  豈知世清比她想像得要聰明得多,突然明白過來,張開雙臂,過來將柳眉撲住,「我知道了,這生米,原是你——」

  柳眉笑聲一滯,突然覺得她好像玩|火了。

  她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一張白紙,世清就在她面前,她自然忍不住腦補了一下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一一二二三三。雖然她自己知道的也不太詳盡,可是大體上還是有些知識的。

  「原來竟是這樣?」世清歎息道,同時雙臂緊緊地一攏,擁緊了柳眉。

  柳眉能感覺到對方身上驟然升高的溫度。

  以前她與系統相處的時候,只當他是個幾萬行的無影無形的程式,可是直到今時今刻,她才陡然驚覺,眼前這只,乃是個各種零部件齊全的壯年男子。

  「原來你就是生米,確實好聞得緊。」世清不知何時已經欺到柳眉頸邊,輕輕地咬著她的耳垂,悄悄地說,「我也從來瞧不見旁的女人,我睡裡夢裡也全都是你,我也……喜歡你,是不是也應該……把你做成熟飯?」

  柳眉心裡「咯噔」一下:這些都是在重複錢槐說過的話,世清怎麼會知道這些。

  「哦對不起,」世清略略放開柳眉,凝神調整了一下,說:「适才為了找你,所以打開了讀你心思的功能,你聽到的想到的,我都能知道……」

  他頓了頓,然後肅容道:「後來我忘了關了!」

  柳眉頓時悲催了:你忘了關了?我剛才可是腦補了一一二二三三啊!

  「現在關掉了。」世清趕緊補救。

  可是柳眉面上的表情依舊難描難畫——她剛才究竟想了些什麼啊?

  什麼口嫌體正直,什麼嘴上不要,身體卻很誠實……這些在她這裡統統不適用。她連嘴上說不要的機會都沒有——對方能讀她的心,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剛才想了一堆烏糟糟的什麼啊!

  甚至,她嚴重懷疑,是不是自己給世清擔當了那什麼的啟蒙,一想到系統的理解能力、學習能力、以及舉一反三的能力……柳眉頓時欲哭無淚。

  可最要命的是,她明白自己的心,要她現在就這樣毫無保留地接受世清,即便是在這個異世界裡,她還有點兒放不開、做不到,或是說,還沒有準備好。

  說到底,畢竟對方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人啊!

  「你……」

  世清的口卻就此堵了上來,掩了她的口,不讓她再說出半個字。

  然後,柳眉清清楚楚地聽得見,她的系統在意識裡上線,「有人了來,不要出聲!」

  ——咦,竟然還能這樣交流?

  柳眉的唇被人用力覆了,只能在意識裡回應:「我不出聲,先放開我,我透不過氣。」

  世清立即將她鬆開,卻不想徹底放手,只虛虛地張著雙臂擁著她,像是擁了一塊寶。

  外面,果然能聽見西面角門那裡有人開了鎖,隨即有人進來。

  「姐姐,你在這裡稍候一會兒,我去將這鑰匙還了就來。」說話的人是潘又安。

  「這裡又沒人,又安,咱們倆就這樣好好地說一會兒子話,一會兒子就好。」司棋那略帶幾分驕橫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外頭月光明亮,這一對鴛鴦的影子就映在柳眉他們那間屋子的窗上,兩人說話,柳眉也聽得一清二楚。

  柳眉一聽,知道是潘又安與司棋兩個去而複返。只是這大晚上的,兩人不想著好好溫存一番,怎麼竟只要「好好地說一會兒子話」?

  可是她看到身邊世清那對明亮的眼眸,立即又有衝動想要伸手打自己——為毛啊,為毛大帥鍋在身邊,她就無法控制自己,總想著那些叫人面紅耳赤的事兒啊!

  「你……明兒出門跑差,可要一定要記得,天冷路上要多加幾件衣裳,到了飯點一定要吃飯,別再像以前那樣,光顧著主子爺兒們交待的事兒,不管自己的身子……」

  司棋一個字一個字地交待潘又安,說到最後,說的人和聽的人都鼻酸了。

  元宵一旦過完,這年就算是過盡了。賈府上下的僕役裡,混到管事這個份兒上的,多少還能在家多待幾天,像潘又安這樣小廝級別,身上背著差事,又要出遠門的,自然明兒就要出門跑差。

  所以司棋此刻心頭滿是離情別緒,哽著喉頭顫聲問:「可是你……可會見了外間美貌的姐兒,就此便忘了我?」

  潘又安趕緊出聲安慰,又是賭咒又是發誓,只說決計不會辜負司棋,還說一旦這趟差事跑完,他手上的錢也就攢得差不多了,司棋也將到了能放出來的年紀,那時他便回來求親,絕不相負,否則叫他天打雷劈云云……類似毒誓發了一堆一堆地出來。

  司棋卻似聽得很受用,聽潘又安說完,才慢悠悠地回了一句:「總之你記住一句,你是這世間唯一的一個,不止占了我的身,也占了我的心;我絕不會再有別人,只有你——」

  柳眉聽司棋說得深情,不禁偏過頭,看了一眼世清,只見他聽了這話,也微微低頭,似乎聽得出神,也似乎沉思著什麼。

  「——你要對我負責!」司棋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話出來,可在柳眉聽來,這話卻不似祈求,倒像是司棋懷抱著屬於她自己的尊嚴,所陳述的,她對情郎唯一的要求。

  潘又安自然應下,繼而也張開雙臂,將司棋緊緊地抱了抱,說:「姐姐,你放心!」

  外面也不知膩歪了多久,這一對鴛鴦終於再度鄭重告別,彼此分開。

  柳眉卻與世清兩人一道,兀自面對面,坐在夾道旁的屋子裡。

  「他說的,『負責』,是指的什麼?」世清突然抬頭望望柳眉,開口便問。

  柳眉一直在想著自己的心事,聽見世清這麼問,不免心頭一跳。

  「負責,就是擔起對對方的責任,就像是司棋說的,既然彼此相愛,兩個人就該下決心,排除萬難,好好地在一起。就算是不能一輩子在一起,可是在相愛的這段時間裡,也對對方專一且忠誠,不會接受旁人。」

  她望著世清,自然也免不了記起,這個男人,其實也就是她的系統。

  在世情系統入主之前,這個忠順親王世清,固然有自己的脾氣與性格。只不過依柳眉之見,親王大人雖然位高權重,可是冷酷殺伐之氣太重,未必便明白「情」為何物。

  而她的系統卻是從「好奇」開始,一點點接觸人類的情感的。

  系統擁有學習和自我進化的能力,這一點她知道,以往她開口閉口「幾萬行的程式」,也不過說說而已,從來不敢當真這樣看待他。只是她一直不知道系統究竟學到了多少,能不能理解人與人之間相處時的那種感覺,以及……愛。

  所以當世清開口問起「責任」二字的時候,柳眉凝眸打量著對方,當真想從對方的反應裡判斷一回——他,到底值不值得她愛。

  誰知世清卻突然張開雙臂,抱住柳眉,將他的面孔埋在柳眉的頸窩裡,低聲說:「我也一樣。」

  柳眉便能覺出自己的心猛地顫了一下——這一回,無關世清的顏,也無關彼此是誰,而是她的心,真的動了。

  卻聽世清在她耳邊悶悶地說:「我也絕不會再有別人,只有你——所以你也要對我負責。」

  ……

  就這麼學以致用了?!

  偏生還是那副清冷而平鋪直敘的口吻,就將這話說了出來。

  柳眉啼笑皆非,衝動之下,差一點將世清就此給掀出去。

  可仔細一想,她也沒有立場胡亂懟人——畢竟她又沒有講清楚,這世間男女多有不同,愛侶之間,倒是女子更容易說出「你要對我負責」這類的話。

  而柳眉這人也素來嚮往那種對等的關係,她並不覺得女子就該是弱勢的、需要男子來負責的那一方。更何況,她心裡隱隱地明白,對方給她的感情,其實是簡單而純粹的,适才真正在猶豫著遲疑著的,其實是她。

  於是她豪氣萬丈地點了頭,「好,我一定對你負責!」

  可是到底該怎麼對個隨身輔助系統負責呢?柳眉還沒有多少概念。

  *

  世清與柳眉一起從屋內出來,正見到西面角門早先被潘又安借了鑰匙來打開,如今也還開著。

  柳眉直到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錢槐,問及世清是如何將他處置的,世清只搖搖頭,似乎根本不屑提起此人,「你明天就知道了。」

  這時柳眉左腳腳踝很有些紅腫,世清本想送她回住處,可是柳眉覺得不便,又自覺不是很疼,還能再走,便婉拒了,卻又開始擔心世清怎麼才能順利出賈府的事兒來。

  世清攙扶著柳眉,兩人一道,並肩走出角門,世清伸出手,將柳眉略有些淩亂的額發撩了撩,湊上前在她額上輕輕啄了啄,隨即快步離開——

  柳眉看著他行了數步,縱身一躍,已然躍上牆頭,片刻之後,已經消失在月色之中。

  柳眉初時還頗驚異,望著世清離去的英姿,心裡不免又是驕傲,又是迷醉。她倒是不曉得這男人有這麼高的武力值,有這等高來高去的本事。只不過,一旦這念頭消失,柳眉便又覺出幾分難過,心裡空空蕩蕩的,只因她剛剛經歷的離別。

  「咦?」

  突然就有個聲音,猝不及防地在柳眉背後響起。

  「剛才那個,難道是那位東府裡教珍大爺他們習武的武師?還是傳說中的江湖豪俠?」

  這悄沒聲兒從柳眉身後靠過來的人,不是別個,是一樣剛同心上人珍重告別的司棋。

  「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一個風流的丫頭,」司棋走上來,伸手拍拍柳眉的肩膀,呵呵地乾笑了兩聲,「整日看你在府中忙碌,竟也能勾搭上這等奇人?」

  然而柳眉卻實在還未從自己的情緒之中走出來,她既未承認,也未否認,什麼話都沒說,只怔怔地望著世清離開的那個方向發呆。

  豈料這卻對了司棋的脾胃,她索性將手臂搭在柳眉肩上,輕輕搖了搖柳眉。

  「——得,這回,咱倆算是扯平了。」


第93章 最好來頓筍炒肉

  經此一事, 司棋便開始覺得柳眉與她氣味相投, 兩人算是前嫌盡釋, 能說得上話了。

  「聽說你爹拒了錢家求親,想必就是因為此人吧!」司棋搖搖柳眉的肩膀。

  柳眉不便答覆, 只好裝聾作啞。

  「……」

  司棋會錯了意, 拍拍柳眉安慰她,「別怕,慢慢來。你爹娘既肯真心為你打算,將來就總有法子。不像我爹娘……唉,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啊!」

  兩人正在角門外頭站著說著閒話, 只聽遠遠地有呼聲傳來,榮府內一陣騷動。

  「怎麼了, 出什麼事兒了?」司棋見到一名小廝飛奔過來,連忙攔住了出口詢問。

  那小廝認得司棋,又見柳眉生得俏麗乾淨,趕緊說:「兩位姐姐千萬別到那前頭去。是……是錢槐……」

  柳眉一聽是錢槐, 忙問到底怎麼了。

  小廝聽了有些為難, 不過還是說了出來:「錢槐與人賭錢賭輸了, 被人暴揍了一頓, 扒去了全副衣物, 吊在樹上,吊了總有一兩個時辰吧,才有人發現的他。聽說已經凍得快要死了。」

  司棋聽說是錢槐,下死眼看了柳眉兩眼, 這才轉頭問:「他與何人賭的錢,賭輸了竟這麼下狠手整他?」

  那小廝想了想說:「不知道啊,錢家人也是這麼問,可是錢槐哪有臉說啊!只在錢槐身上找到了寫著『逢賭必輸』的字條,定是他賭輸了錢混賴,才會有人這麼整他的。」

  柳眉憑空想像了一下,覺得世清竟然沒有砍手斷腳,倒也出奇。

  很久以後,柳眉偶爾想起此事,還曾問過世清,世清只淡淡地答了一句:「沒帶刀子。」

  柳眉:「我是問,你是咋想到,讓旁人覺得是錢槐賭錢賭輸了的。」

  錢槐經過這麼一番羞辱,在賈府裡便再也不敢提起當晚他曾見過柳眉的事兒。

  世清回憶了一下,挑了挑一對劍眉,說:「當時就是找刀子,路過一間屋子,屋裡賭錢的人在一起起哄,說誰誰誰要是敢賴賭賬,就剝了衣衫吊起來,貼個『逢賭必輸』的條子,讓一輩子沒臉。後來想想,覺得這個法子還不錯,就這麼做了。」

  最後他還偏過頭,總結一句,「當時就是記掛著你,不耐煩再去找刀子了。」

  柳眉紅暈上臉,心想這系統自帶「情話綿綿」功能,真是越說越溜了。

  此乃後話。

  *

  之後,司棋帶著柳眉一起回大廚房,對張嬸兒和柳母只說是柳眉跌了一跤,摔了燈,又崴了腳,困在府裡,被司棋撿到,才送了回來的。

  柳母早就開始為閨女著急,見司棋扶著一瘸一瘸的閨女回來,自是心疼無已,急急火火地給閨女尋藥油去。

  柳眉這時候才知道,她走了沒多久,就有人過來與張材家的說,說那管藥材的婆子又找見了鑰匙,黃芪什麼的又都不要了。柳眉便知那定是錢槐的安排——算起來錢槐安排得也算周詳,只是打死他也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一個世清罷了。

  其實柳眉的腳踝也沒有大礙,敷上了藥,歇了兩天,就又活蹦亂跳了。

  只不過這時候年節過完,柳爸爸又出門跑差事去了。柳眉依舊與母親一道在園子裡當差。

  這時鳳姐月份已經漸大,賈母便攔了不許她再打理府裡的事兒。因府裡的事情較多,王夫人便將諸事交了給李紈並探春,除了這兩位之外,還請動了寶釵出面坐鎮。

  柳眉聽說了這個消息,便覺得有些不對——理事管家,斷斷沒有請親戚家的女孩兒出面的道理。如此看來,王夫人該是早已屬意寶釵作為兒媳婦人選了。

  而寶釵既肯,對自己將來的姻緣,想必也是願意的。

  只她是一個只管著廚事的小丫頭,便看破了這些也說不了什麼。

  過了兩日,柳眉偶爾去秋爽齋取食盒,正聽見趙姨娘到探春這裡來吵鬧,只口口聲聲說探春的「舅舅」趙國基沒了,探春卻不肯多給賞銀,與探春好一番理論。

  柳眉十分尷尬地聽著趙姨娘在秋爽齋內大聲說探春,說什麼「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又說「趙家是指望你不上了,好在妹妹嫁了錢家,如今錢家遇了貴人,一家子都遷往忠順親王府去了」。

  柳眉聽了大奇,心想難怪趙姨娘有這等底氣,跑到秋爽齋來跟探春叫板,原來竟是錢家給了忠順親王府。

  待從秋爽齋出來,柳眉趕緊尋人打聽,終於打聽出來,說是忠順親王府來人,開口跟賈府要了錢家這一房奴才。

  賈赦賈政等自然是懵圈的,不明白忠順親王他「老人家」怎麼會有這種請求提出來的。不過賈府下人反正多,世僕也不少,一房下人而已,在他們看來,是最最惠而不費的往來人情。

  據說錢家也十分得意,還放出風聲來,說得虧沒和柳家結親,如今他們可是不再是國公府的奴才,而成了親王府的奴才了。柳家的丫頭再好,也配不上親王府的侍從啊!

  柳眉心裡暗笑:她大概知道等待著錢家的是什麼命運,於是她很善意地祝福他們一家子——等你們進了親王府再說這話吧!

  *

  漸漸地天氣和暖起來,春時漸至,柳眉因惦記著黛玉身子弱,入春容易犯嗽疾,所以往瀟湘館去跑的時候也更多些。

  這天照顧過了黛玉的飲食,紫鵑就給柳眉使個眼色。

  柳眉會意,收拾了食盒,從黛玉房裡出來,也不離開,只在瀟湘館的廊上逗留。

  黛玉所養的那一隻五彩斑斕的鸚鵡,正站在架上,張開翅膀,沖柳眉撲騰兩下,忽然喚道:「雙文雙文,薄命佳人」。

  柳眉由此想到黛玉,便也歎了一口氣。

  紫鵑這時候匆匆從黛玉房裡出來,塞了個小荷包給柳眉,說:「這是姑娘給你的。」

  柳眉一掂,便知是銀子,連忙推回去,說:「這怎麼行?」

  她知這定是黛玉為了感念自己近來的付出,特地贈的。

  紫鵑卻不肯再接了,「姑娘謝你,你有啥不好意思接的?再說了,聽說你們小廚房最近也挺難的,難道就不准我們姑娘付出點兒心意?」

  柳眉聽到紫鵑說小廚房最近艱難,也是歎了一口氣。

  紫鵑見她如此,連忙問:「我也只是聽人傳說,難道,真就這麼難麼?」

  柳眉趕緊笑笑,免得嚇壞了紫鵑:「也不是,只是有些時候有些事兒吧,確實不那麼順心罷了。」

  紫鵑與她所說的,乃是同一件事。

  前一陣子探春想了個折兒出來,命人打理大觀園中的花木,錢歸打理花木之人自用,名曰「興利除宿弊」。寶釵還盛讚過,只說是「三年之內無饑饉」。

  不少人因此而得了利,多了賺錢的營生。

  小廚房卻鬱悶起來。

  原本小廚房裡用的好些時令野菜,薺菜、枸杞芽兒、茼蒿,藤上結的扁豆,兩寸來長的小倭瓜……都是長在園子裡,柳眉帶著幾個婆子去挖的去采來的。如今這些都不讓挖了,挖了,就是搶旁人的錢。

  柳母無法,畢竟上頭髮下來的話,又不好駁的。於是她與柳眉兩個商量著,在小廚房跟前整一小塊地,栽上些個蔥和蒜,指著長高了就剪下來,擱在菜裡搭個味兒。

  可近來就是這樣,眼看著下一場雨,指著那蔥蒜苗兒能往上躥一截,第二天起來看,就見剛長起的小苗兒全被人掐去了。

  氣得柳母直罵:「這點子蔥蒜,拿出去連半文錢都賣不得的,值得這麼下作麼?」

  這園子裡就是這樣,滿足了一部分人的利益,便會折損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在柳眉看來,探春這番行事,遠遠達不到「興利除宿弊」的效果,既沒有動到賈府裡最大的蛀蟲,也無法平衡園子裡既有的矛盾——只不過是她們閨閣小姐小打小鬧罷了。

  這些事兒想想就鬱悶得緊,只不過黛玉不管事兒,紫鵑又總要操心黛玉的身體,所以柳眉不打算在紫鵑面前詳說。

  不過,紫鵑眼珠轉轉,說:「對了,最近瀟湘館裡起的新筍還沒有人來收拾過,不如就給了你娘,這樣園子裡大家都能吃上好一頓筍炒肉呢!」

  柳眉聞言大喜——無竹使人俗,無肉使人瘦,這雨後的春筍趁著新鮮掰下來,只跟一點點五花肉炒在一處,就能鮮美自現。

  「那多謝紫鵑姐姐!」柳眉喜不自勝,為即將能到口的一頓筍炒肉。

  「對了,眉兒,還有件事兒,我想問問你。」紫鵑欲說還休,眉宇裡攏上些愁緒。

  「你說,太太請了寶姑娘來理事,是不是,是不是……」

  柳眉乾脆地點頭,說:「就是姐姐想的這個意思。姐姐難道沒聽說過『金玉』麼?」

  紫鵑聽著,臉上便一片慘白。

  柳眉趕緊四下裡張望,確認附近沒有旁人在聽,然後轉頭對紫鵑說:「紫鵑姐姐,你聽我說——」

  她知道紫鵑在替黛玉著急,也知道寶玉一向待黛玉親厚,不同別個。可是在她看來,黛玉身邊的人,最不能做的,就是早早將這個意思透給外人知道。

  「你……你是說,太太並不屬意我們姑娘,而寶二爺自己又做不得主?」紫鵑其實早已想到這些,只不過聽柳眉這麼一說,心頭更蒙上一陣憂慮而已。

  柳眉點頭,「按說,老太太可以為林姑娘做主的,可是你想想,前些日子寶琴姑娘過來,老太太還想給寶二爺說寶琴姑娘,只可惜已經有了人家才作罷的。」

  在她看來,賈母想要促成寶黛這一對的心,也不是那麼堅定。到底賈母最疼的,只是她膝下那個寶貝疙瘩鳳凰蛋罷了。

  紫鵑聽說,就將帕子緊緊地擰著,擰成一條麻花。

  「紫鵑姐姐,你且聽我說一句話,」柳眉望著紫鵑,說得動情,「我只是個冷眼旁觀的小丫頭,可在我看來,寶二爺雖好,卻未必就配得上林姑娘。」

  紫鵑聽了,當即震了震,面上露出感激的神情,然後聽見柳眉往下說,「世間好男兒海了去了,只不過姑娘如今還沒機會遇上而已。所以,紫娟姐姐,千萬不要為了一棵樹木,就放棄了整個樹林啊!」

  紫鵑聽了這新鮮的比喻,幾乎絕倒,可後來想想,竟覺得也是。

  黛玉自從進了賈府,幾乎便沒有出府一步,除了賈府的幾名表兄弟,她也從未見過旁的男子。柳眉的比喻,也不無幾分道理。

  「可是……」

  柳眉伸手拉了紫鵑的手,說:「紫鵑姐,當務之急,你千萬別在心裡將自己給框住了:千萬別就只想著林姑娘只當配寶二爺一人,沒准姑娘的好姻緣就在園子外頭呢!還有,這等心思更是不能叫太太、薛家姨太太等人知道,免得教人覺得你們姑娘不莊重。這是頂頂要緊的。」

  她記得紫鵑曾經當面向薛姨媽求過一次,求薛姨媽撮合寶黛——這不是與虎謀皮麼?

  「還有,寶二爺也是個癡的,他若是聽說林姑娘將來有朝一日會出這園子,想必要鬧的。回頭鬧起來,上頭老太太、太太們只會覺得寶二爺是個實心實意的哥兒,所有的不是都會落到林姑娘這裡。」

  紫鵑聽得,心裡早已經慌起來,冒了一頭的冷汗,這才開口:「好眉兒,虧得有你提醒。」

  她是有這意思,想要試試寶玉,卻沒想到這事兒太毀黛玉的名節,削弱黛玉在賈母等人跟前的好感度。

  最關鍵的,是柳眉打破了紫鵑的那個思維定式——寶黛是一起相處了這麼好幾年,可誰說寶玉中意黛玉,黛玉就一定要也中意寶玉的?

  「可是,府裡若無人願為姑娘的終身做主,姑娘究竟該怎麼辦?」紫鵑再細想去,也覺無奈非常。

  柳眉想想,偷偷地給紫鵑支招,說:「能請雪雁想法去打聽打聽,林家族中,還有旁人了麼?」

  「若是沒人,或許可以拜託府裡管家林之孝,他畢竟也姓林,打聽起來不那麼礙眼些。」林之孝是小紅的爹,又幫柳眉擋過錢家的求親,所以柳眉覺得此人應該稍許靠譜一點兒。

  紫鵑聽了,想了想,點點頭,說:「謝謝眉兒提點,我心中有數,不會再多想那些有的沒的了。」

  柳眉這才從瀟湘館辭了出來。

  剛邁步出了瀟湘館,她就收到提示,系統上線了。

  「你是又來提醒我,絳珠仙子還淚的命數是無法改變的,對不對?」柳眉無奈地問她的系統。

  系統卻很平靜:「我這麼提醒你,有用嗎?」

  柳眉一想:沒用,只要她想做,她還是會去做的。

  而且這一點,系統似乎已經開始理解,或是說,開始習慣了。

  所以,系統答覆:「我是來通知你的。你的升級路線已經確定,下一級,『高級廚娘』!」


第94章 攜手不畏烹河豚

  紫鵑與雪雁商議之後, 便當真轉托了林小紅, 拜託賈府管家林之孝輾轉打聽林家族中的近況。

  可是不久便收到了令人失望的消息, 說是朝中有一位姓林的大人,也是姑蘇人士, 經過打聽才知道與黛玉之父林海是五服之內的族親。只可惜去年年尾的時候被點了外放, 去了兩湖,如今早已動身,這兩下裡似乎是錯過了。

  柳眉有點兒鬱悶,心想這系統潑她冷水果然潑得不錯。怎麼努力好似都沒有用。

  她倒是盼望著,黛玉若有機會能再見一面北靜太妃也是好的, 只可惜近來宮中有位太妃身體欠安,宮中妃嬪各自減膳謝妝, 京中各勳貴之家往來走動也少了不少。再加上鳳姐安心待產,好些事兒都無人張羅。柳眉無奈之餘,也曉得只能耐心等待了。

  不過還未到清明,倒是先迎來了一樁喜事兒。

  林小紅與賈芸成親了。

  柳眉聽到這消息也覺驚訝, 早先是聽說兩人訂親, 不過也沒想到鳳姐還沒等到自己臨盆, 就先將小紅允親, 放了出去。

  她去給小紅添妝, 只見朋友在落落大方之際,也偶露嬌羞,極為可愛。

  「是我們奶奶叫我們撿個二月中的日子成親的。」小紅低著頭,小聲小聲地說, 「說是往後拖著也不大好。」

  柳眉一想,大概能猜到為什麼。

  過不了多久,宮中那位老太妃薨逝,便要國喪,庶民三月之內不能嫁娶,便會耽誤賈芸與小紅的親事。

  柳眉點頭:「明白了,芸二奶奶!」

  林小紅登時臉如紅布,嗔道:「你這人怎麼這樣?」

  接著柳眉與她細細商議成親那日的安排——她早先是答應過,等小紅成親那日,自己要親自前往鴻順樓,給他們二人做上一頓賀喜的席面。

  「不過那天我恐怕不方便出面。」林小紅有些猶豫。

  那天她是新娘子,自然是要等在賈芸家的小院子裡候著新郎吃席歸來的。

  「那有什麼?」柳眉拍胸脯,「寶二爺那天也去,我就扮作他的小廝,央他一起帶我出去便是。」

  只不過小紅依舊感到有些遺憾:「可惜了,我成日價想著吃你做的菜,最好有一桌擺在我面前才趁願。可如今你給我做上一大桌,我卻吃不到。」

  「我的好芸二奶奶,您哪天想吃了,就喚我到你家去做唄!」柳眉打趣小紅,小紅不忿,便去咯吱她,兩個小姑娘笑成一團。

  *

  到了小紅成親的吉日,柳眉果然求了寶玉,請他將扮作小廝的自己帶出園子去。

  寶玉自然無不允的。他望著熟門熟路妝扮起來的柳眉,笑著說:「你這麼男裝打扮起來,比尋常男子更要俊上十分呢!」

  柳眉對鏡自攬,也覺得是如此,心想難怪那天在茗園裡,人人都當那好男風的忠順親王殿下看上了她。

  一時到了下午晌,寶玉便只是往府裡遞了個話,說是出去吃席,便帶著茗煙和柳眉兩個,上了車駕,直往鴻順樓去了。

  柳眉對鴻順樓已經能算是熟門熟路,一到後廚,人人都搶上來與她相見。

  「柳師傅,紅姑娘說你今兒會來,我們本來還都不信。」二廚「沒經驗」是個多愁善感的貨,見了柳眉便伸手揉眼睛。

  「我這不是來了麼?」柳眉笑道,「來來來,今兒你們主家出閣,我們先喝一個,賀一下老闆和老闆娘,然後一起烹一出最精彩的吃席,叫所有的人都忘不掉,好不好!」

  廚房裡人們一疊聲地叫好,一起舉杯。

  話說上回在茗園的那次比試之後,這鴻順樓果然得了御賜的金字招牌,加之飲食界的領袖白老爺子白泓太極力盛讚,鴻順樓名聲大噪,自然是日進鬥金,日日爆滿,訂座的早已經排到了不知何年何月去了。

  相較之下,薛家新開的且停居因少了那塊金字招牌,生意自然無法與鴻順樓相提並論。只不過解小川確實能力出眾,也打下了一些口碑,再加上鴻順樓每天的席面數量有限,倒也留給且停居一些做生意的空間。

  只是這兩家畢竟是競爭關係,鴻順樓的人也因為解小川上回的「行徑」,從來不給解小川好臉色看便是了。

  柳眉不管這些,她答應了小紅,要讓她成親的這宴席是天下最體面最美味的席面。

  邵大廚與其他後廚的人此時早已對柳眉口服心服,都聽她的吩咐。整個後廚忙起來也是有條不紊,轉眼間,各色冷熱菜式便漸漸都得了。

  柳眉暫時忙完手上的事兒,想起她的短板,便向老邵要了一柄雕刀,取了一小塊白蘿蔔,開始自己練習起來。

  「沒經驗」過來瞅瞅,好奇地問:「柳師傅,這個是什麼?」

  柳眉:「……說了你也不知道。」

  她其實刻的是個戒指,刻完了還套在手指頭上比了比,突然就想起世清來。

  若是她和世清,也能有這麼一天。

  柳眉搖搖腦袋——怎麼想都不可能。

  她很堅決地想要完成任務,回到自己的時空去,那裡有她的家,和家人——在那裡,她自然不可能和一個幾萬行的程式在一起;

  而在這裡,世清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親王殿下,而她卻只是個身份卑微的女奴。總之沒可能。

  可是她再想想,卻突然記起世清那夜湊在她耳邊說過的,要她負責的那等話。

  她自己也曾答過:既然,彼此相愛,兩個人就該下決心,排除萬難,好好地在一起。

  而他們兩人,究竟應該怎樣,才能在一起?

  她想不出。

  *

  正想著,外頭忽然一陣騷動,只見鴻順樓的掌櫃急急忙忙地奔進來,沖著柳眉招手:「不得了,不得了啊!」

  「柳師傅,柳師傅,忠順親王殿下在酒樓外頭,候著您!」

  柳眉挑眉:「他……他不是來吃席的?」

  掌櫃的見慣大陣仗,可是今日額上也全都是汗,「殿下說是帶了聖旨過來,是邀您進宮的。寶二爺和芸二爺如今在前頭跪迎,可是親王殿下說……說時不我待,柳師傅您必須馬上與他一道進宮!」

  柳眉眨眨眼睛:什麼情況?

  她在意識裡呼喚系統上線:「系統大哥,世情,出了什麼事?」

  世情:「大事!」

  柳眉:「進宮做什麼,是要烹製什麼菜式麼?」

  世情:「嗯!」

  柳眉:「拜託,大哥你能不能說個整句子出來,帶主謂賓的那種,別總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啊!」

  世情:「當然可以……什麼樣的整句子,比如:我想你?」

  ……

  說得理直氣壯、肆無忌憚、沒羞沒臊……反正也只有柳眉一個人能聽見。

  柳眉只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勉強聽清旁邊邵大廚等人在給她打氣,「柳師傅,我們都信你,你一定能成的。」

  「是呀,柳師傅,上回那麼艱難的鬥宴你都挺過來了,解小川將你的材料都搶光了你都還照樣贏他……這次不過是區區東瀛人,沒問題的。」

  「什麼,你們在說什麼?」柳眉是真的懵圈了,感情這些傢伙早就知道了啊,「什麼東瀛人?」

  鴻順樓的掌櫃慣會察言觀色,見了柳眉的神情,知她真的還全不知情,趕緊解釋給她聽。

  原來正逢上一批東瀛來的使者入宮朝賀。那使者原本就放出話來,說是中華上國,飲食烹飪必有獨到之處,可是真正到了京中一看,也覺不過如此而已。

  偏生宮中聖上因為太妃的病憂心,所以崇文館的官員揣摩上意,將東瀛使者入宮覲見的日子往後押了又押。東瀛使者心中自是不快,再加上東瀛人於自己的烹飪之道頗為自傲,於是乎,這些矛盾今天在朝上便一起爆發出來。東瀛使者當庭挑戰宮中禦廚,因為某種緣故,宮中禦廚竟不敢應戰。

  聖上只得命人從宮外傳了世清進宮想辦法。

  東瀛使者卻認為世清身份過於貴重,不宜直接參與,堅持要另請一名專事烹飪之人進宮,與隨他們一道千里渡海而來的東瀛國高人,進行一場比試。

  於是聖上理所當然地想到了上回在茗園的那場大比,既然鴻順樓得了金字招牌,那主廚必有獨得之道的。因此宮中才擬了旨,宣上回茗園比試最終優勝者進宮。而忠順親王世清本人等不得,更是今日親自過來鴻順樓宣旨請人了。

  這些事兒發生在昨日,今天便鬧得滿城風雨,天下皆知,連鴻順樓上上下下都曉得的一清二楚。自是有東瀛人在背後推波助瀾的原因。

  柳眉檢查周身,見服飾裝扮不會露餡,伸手又捎帶上了以前林小紅給她特製的那身圍裙,便辭別了鴻順樓諸人,「今兒是你們主家的好日子,做席面一定要用心啊!」

  鴻順樓諸人卻很是依依不捨,一副為她擔心的樣子。

  「柳師傅……你一定要,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來啊!」

  「呵呵!」柳眉心想,宮裡又不是什麼龍潭虎穴,大家太緊張了。

  「可千萬別被毒死了……」說著說著,「沒經驗」就伸袖子去拭淚。旁邊邵大廚狠狠地打了他一下,「說什麼話呢這麼不吉利!」

  柳眉:……怎麼好像聽著真是龍潭虎穴的樣子。

  「柳師傅,你要是真的沒料理過河豚,你就說一聲,上頭也許不會為難你呢?」邵大廚也確確實實有些擔心柳眉。

  ——原來是河豚!

  柳眉面上的神情便從驚異轉為平靜,隨即唇角微挑,心想:哦,原來竟是河豚。

  難怪宮中的禦廚都不敢應戰。若是這禦廚常居宮中,不常料理河豚這等江鮮河鮮,面對東瀛人咄咄逼人的挑戰,恐怕確實是膽寒的。

  畢竟河豚比較毒麼!

  可是這些東瀛人,好大的口氣——僅憑一條魚,就妄想壓過中華上國如此博大精深的飲食文化一頭,這也太……

  柳眉想:不打得你滿地找牙你不知道姑奶奶厲害!

  這也真不是柳眉狂妄,柳眉出生在包郵區,成長在江邊上,河豚這種東西,她小時不知戳過玩過料理過多少,也聽家中大人們說過無數次處理河豚的注意事項。

  「是呀,柳師傅,畢竟做出來這河豚料理,料理的廚子是第一個要自己先吃的。」鴻順樓掌櫃見多識廣,也不免從旁相勸。

  柳眉卻已經有了把握,當下便學著男人模樣,沖大家一拱手,說:「大家放心,請各位在此好生料理紅姑娘大喜的席面,晚點我回來,要與大家一起痛飲一場才是正理!」

  於是,她在手臂上搭上那條圍裙,在眾廚子們夾道相送之下,向鴻順樓外走去。

  鴻順樓外,果然寶玉等人全體遠遠沖世清行下大禮。柳眉出來,諸人就仿佛是跪送柳眉一樣。

  柳眉獨自一人,來到世清面前,揚起頭,打量他在這煌煌白日之下那張清雋而冷峻的面孔。

  「走吧!」她很無所謂地說。

  旁邊的人聽著嚇倒了一票——人皆雲這忠順親王是個極為冷酷且傲慢的,偏又眼高過頂,對任何人都不假以辭色。而如今,柳眉卻竟敢這樣……

  只聽見世清冷冷地哼了一聲,聲如寒冰,仿佛親王殿下動怒的先兆。

  人們趕緊低頭伏低身子,不敢看親王殿下當場發作的情形。因此無人見到世清先自上了車駕,再伸出手,將柳眉輕輕一托,半托半抱地將柳眉拖進了車駕裡。

  *

  「有把握?不用我教?」世清問柳眉。

  柳眉點點頭,「不用!」

  她轉頭沖世清莞爾一笑,「反正不會被毒死就是了。」

  想了想,柳眉又肅然問:「只是今日的評判是誰,又喜好什麼樣的菜式?」

  她滿以為世清會說是他自己的,豈知世清卻說:「是聖上親自品評。聖上昔年還在做皇子的時候,曾經在金陵獨自住過很久,瓜洲一帶,也是常去的。」

  柳眉吸一口冷氣,說:「聖上親自品嘗?萬一有毒怎麼辦?」

  世清搖頭道:「自然每一道菜式出來,都要由烹製的廚子自行嘗過,確認無毒,才會給聖上呈上去。呈上去之後,又會有試食的內侍先行嘗過。」

  柳眉聽了,終於點點頭。

  「進宮有什麼講究麼?」她很隨性地問身旁的男人。

  世清想了想,說:「沒有,有我呢!」

  柳眉頓時就放了心,她就喜歡這種乾淨俐落的回答。

  「萬一你遇上賈妃,什麼也不要說,也不要提起你如今在賈府。」世清突然補充道。

  「哦!」柳眉其實也根本還未想到宮中尚有個賈元春,當下點頭應了。

  少時兩人便到了宮門外,世清與柳眉下了車駕。自有內侍與侍衛上前,恭迎兩人進殿。

  皇城莊嚴輝煌,泱泱大氣。

  只可惜柳眉見多了這樣的景象,並不覺得意外,神色泰然自若,只跟在世清身後,亦步亦趨地往裡走去。

  她這副模樣,倒教迎出來的內侍與侍衛頗有些刮目相看,覺得她與尋常進宮面聖的庶民很有些不同。

  一時兩人行至正殿紫宸殿跟前,世清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早有忠順親王府的人候在一旁,見世清到此,已經忙不迭地迎了上來。

  柳眉則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著世清張開雙臂,任由這幾名小黃門將他身上所穿蟒袍的兩隻長袖,一點一點卷起,露出世清那對精壯的小臂,再用棉布細繩仔細地紮起,牢牢地在他後背打成一個結。

  柳眉吃驚之下,顧不上想宮中謹言慎行的規矩,忍不住脫口而出問道:「這是……」

  世清轉過身來,深深看了柳眉一眼。

  旁邊有小黃門過來為他戴上一幅做工極其考究的牛皮圍裙。這條圍裙,看上去年代久遠,表面磨得油光水滑,但是依舊能看得清牛皮上軋著的江海紋,透著一股濃濃的古樸之意。

  柳眉以前見解小川那幅水牛皮的圍裙,就曾覺得很好很有范兒,因此還曾請教過解小川,上哪兒才能買到同樣的一幅。結果被解小川鄙視了,告訴她那是他的師父白老爺子親自所用的圍裙,金盆洗手之後傳給自己的——總之非常高大上,沒處可買。

  而眼前世清所佩戴的這一幅,與解小川那一條比起來,簡直能直接碾壓對方。

  柳眉禁不住胡思亂想,世清口味如此刁鑽挑剔,又於飲饌一道那樣精熟,莫非也是高人教導出來的?

  正想著,世清已經穿戴停當,另有宮中內侍小心翼翼地捧了兩隻匣子過來,將匣子打開。

  柳眉偷眼望去,見一隻匣子裡頭整整齊齊、長長短短,盡是各式各樣的廚刀。

  另一隻匣子裡,則盛著磨刀用的油石,裁成條狀,嵌有手柄。

  世清取了一柄長短重量都趁手的厚背廚刀,取了濕帕子擦過,取了油石,刀石交錯,只聽錚錚數聲,那柄長刀已經被磨得鋥亮,刀身反射著日光,映在世清面上。

  廚刀磨過,世清甚是滿意,抬手便將這柄厚背刀交到了隨侍之人手中,後者畢恭畢敬地收入另一隻黃綾裹著的匣子中,雙手捧起,跟在世清身後。

  世清轉頭,對柳眉說:「今日之事,自然有本王與你一道。」

  他說得順理成章,平鋪直敘,就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

  柳眉卻趕緊低下頭,讓自己稍許平息一下心中的波瀾。

  甚至在很多年之後,她依舊記得這天的情形,記得世清對她說的這簡單言語——

  她那時見到的,不是高高在上忠順親王世清,也不是殺人無數從不手軟的殺神世清,不過與她並肩一道,預備烹製佳餚的普通美食愛好者世清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在此說明一下:本文全文架空,下文會寫到的東瀛飲食部分參考現代日料,不過全無貶低日料的意思,喜歡日料的娃兒們儘管開懷吃去吧。

  更為重要的是:下文寫到的河豚料理為危險動作,請勿模仿,河豚的處理一定要由專業人士來完成——反正,現在也不是吃河豚最好的時候,倒是聽說六月黃已經上市了……


第95章 君子毋須遠庖廚

  柳眉隨世清邁步踏上紫宸殿高高的殿基, 隨著世清一起向端坐在上首的聖人行下大禮, 待平身起來, 她只覺周圍目光灼灼,都在打量自己。

  此刻大殿上坐了不少人, 有天潢貴胄, 也有文武重臣。甚至聖人背後還懸著一道珠簾,珠簾背後影影綽綽尚有人影,或許有不少宮中後妃此刻也聚在紫宸殿后殿,也未可知。

  柳眉感受到這目光,心知定是殿上不少人見她面相年輕、身量嬌小, 難免心存不信任之意。

  果然聽見一個洪亮而沉穩的聲音詢問:「世清,你身後此人, 便是上次茗園比試奪了優勝之人?」

  世清向上首聖人穩穩地躬身,頷首應是。

  有世清為她撐腰作證,旁人便稍稍放下心來。

  「喲,貴國請來的這名名廚, 看起來好生年輕啊!」

  大殿的另一側, 一個尖利且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 令柳眉忍不住側目。

  這大約便是前來向宮中禦廚挑戰河豚料理的東瀛國來人了。只見他與世清年紀相仿, 身穿武士袍服, 梳著月代頭。他身上那件袍子是用金絲銀線混織而成,看起來極為金貴,彰顯地位不凡。

  柳眉心想,穿得這麼好, 看起來該是傳說中的東瀛使者。

  可是她接著聽下去,卻發現自己猜錯了,此人並非是東瀛使者,竟是隨使一道進京朝覲聖人的東瀛國的某某王子,其身份之尊貴,比使者尤甚。

  再聽下去,柳眉開始漸漸明白,為什麼這一場比試,世清會主動請戰了——向朝中提出挑戰,要以烹製河豚之術,力壓中華廚技的,並不是哪位東瀛廚藝高人,竟是這位東瀛國王子。

  世清與對方身份相若,地位更高出一等,由他出手,若能鎮住對方,一來能免得對方以勢壓人,二來將來也省得對方說嘴。

  而真正的東瀛使者,此刻正惶惶不安地坐在席上,只在聖人下首不遠處。為示公正,這位使者大人也被邀了作為評判——然而只要一想到他即將的任務乃是拼死吃河豚,這東瀛使者便臉色發白,額上冒汗,似乎對自家王子去毒的技術也未必便能完全信任。

  「親王殿下——」

  那位東瀛王子帶著濃重的口音一字一頓地開了口,「小王倒是沒有想到你竟能答應出戰。」

  世清沒答話,而是轉身鄭重向坐在上首的聖人一躬。

  龍座上坐著的聖人看上去年近五旬,相貌清雋,見世清如此,拈須微微頷首,神色裡頗多嘉獎。可一旦看向柳眉,便不由自主地眉頭微皺,流露出一點點信不過、卻又無可奈何的神情,再扭頭看看世清,眼神裡便平添些氣惱。

  只聽那東瀛王子繼續往下說:「只不過,小王在東瀛之時,就曾拜讀過諸多中華典籍,記得曾有一位先賢曾經說過:君子遠庖廚。」

  柳眉自然也聽過這句話,是孟子說的,「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聽說這位先賢之說被貴國奉為經典,那麼小王是否可以這麼以為,要與小王對戰的這兩位,親王殿下,和……和這位小柳師傅,本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了?」

  此言一出,殿上一片譁然。

  東瀛王子這道辯題出得甚是狡猾,要麼世清自承不是正人君子,要麼就要打臉孟老先生,說他流傳下來的這話說的不對。這邊等同於,在外族面前,自己打臉中華千載以下、源遠流長的聖賢之說。

  世清聞言,卻微微一笑,道:「王子這是錯解了這『君子遠庖廚』的深意。」

  東瀛王子聞言,一挑眉,肅容道:「願聞其詳!」

  世清卻沒有直接答話,而是轉身向上首端坐著的聖人躬身告罪,而後轉身,從身後小黃門捧著的匣子中取出了他事先選中的那柄刀。

  雪亮的刀身映著大殿內的煌煌燭火,如一泓秋水,將世清的眉眼映得清楚。

  只聽世清聲音清冷,一字一頓地說:「孟夫子所說,君子遠庖廚,乃是在勸為政者施仁術,君子者,心地仁善純良之人也。」

  他說著,一手指了指柳眉,道:「這一名……小兄弟,心地仁善純良,即便終日身處庖廚,也不會因此而有半分的心性改變……」

  柳眉再一次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只是這一次她想著自己的心事,卻沒覺出。

  畢竟世清是明白她的,也知她始終都會秉持著自己的一顆良心,不可能因為身處不同的環境便就此改變。

  緊接著,便聽世清冷哼一聲道:「至於本王,早已見慣殺伐征戰,手上沾過無數人的鮮血,毫無惻隱之心可言。所以是否遠庖廚,對本王而言全無差別……」

  他此言一出,紫宸殿內自上而下,人人色變,唯有聖人端坐龍椅之上,聽了此話,暗暗點頭。

  ——世清就是一柄出鞘的尖刀。聖人自然不需要一柄刀擁有君子的品性。

  「……所以,」世清輕輕撫了撫手中磨得鋒利的廚刀,「王子既有此膽量,敢向我天朝上國挑戰烹飪料理之技,那本王也不會客氣,便請放馬過來吧。」

  那東瀛王子望著世清手中的那柄刀,倒也沒有想到他竟會說出這樣冷酷決絕的一番宣戰之言出來。他愣了片刻,這才省過來,說:「那……小王便恭敬不如從命,先預先謝過親王殿下肯屈尊指教。」

  這東瀛王子看起來有些欺軟怕硬,見世清硬氣,知道在口舌上占不到什麼便宜,便不再開口多說,轉而要求雙方開始比試,在廚藝上見真章。

  接下來便有禮部的官員當場宣示這場比試的規矩。

  至此,每一方各有兩人參加,如今兩邊一樣,都是由一名身份高貴之人,挑選一名來自民間的廚藝高手搭檔。

  至於菜式,這場比試早已事先被東瀛人用話僵住,限定了雙方烹飪的主料是新鮮的河豚,具體菜式不限,每一方可呈上二至三道,但必須是參加比試的兩人獨立完成一道以上方可。

  除了河豚之外,雙方還需要在漬物、炸物這兩個類別之中,自選材料,做出幾道佐餐佐酒的小菜出來。

  品評是由聖上與那位東瀛使者一道進行,共同評判。

  有本朝聖人在,東瀛使者就是想昧著良心說自家王子的好話也沒用;可是同樣的,聖人也必須持重公正,超然於雙方之外,若是他想一味偏袒世清,鑒於殿中有這許多悠悠之口,也是做不到的。

  柳眉聽了規則,轉臉朝東瀛王子那頭望過去,只見那王子大刀金馬地沖聖人一躬身,便帶頭退了下去。

  世清經過她身邊的時候也是淡淡地甩下一個字,「走!」

  柳眉乖覺,緊緊隨在世清身後,出得紫宸殿。只見比試的場地就在紫宸殿外一片空地之上。就在她剛才進殿的時候,還不曾見到,可如今,紫宸殿外竟憑空搭建起兩間臨時的露天廚房,爐灶俱全,一側整整齊齊地放著各種各樣的材料。最顯眼的便是兩隻大缸,缸裡悠游著的自然都是還活蹦亂跳的新鮮河豚。

  另有小黃門開始生火,煙火正在灶眼中一點點地升起。

  聖人並文武百官眾臣,此刻都遠遠地候在紫宸殿上觀望,將殿前這一大片地方,留給了世清他們這將要對陣的兩組。

  「系統,系統大哥……」

  當著這麼許多人的面,柳眉有些羞於與世清這個親王殿下交流,無奈之下,只得暗搓搓地在意識裡呼叫系統。

  沒曾想世清卻徑直走到她身邊,「什麼事?」他微微低了頭,雙眼凝視,望著她。

  柳眉便覺得臉上不由自主地湧起一陣熱意。

  「那個……我想問,該做什麼菜式……」連話都有點兒說不順溜。

  只不過在這位兇神惡煞的親王跟前,大約人人如此,旁邊隨侍的太監內侍聽了,也並不在意。

  「本王打算剖河豚膾——」

  柳眉一怔,魚膾?

  魚膾就是魚生,或者叫生魚片,倒是與後世日料裡的鮮魚刺身頗為相似。

  她忍不住回頭去看東瀛王子那一頭,耳聽著那邊響起霍霍的磨刀聲,她便知東瀛人十九也會做一道魚膾出來。

  片生魚片與雕蘿蔔花一樣,都是柳眉的短板,而世清手中的廚刀反射著午後的陽光,反射著淩厲的刀光出來。

  陡然之間,柳眉對眼前這男人生出莫大的信心——有世清在,大約是不會輸的了。

  她心情一放鬆,說話便又自如了,接著又問:「那佐酒的小菜該做些什麼?除了河豚膾,咱們還用河豚做什麼?」

  旁邊的太監內侍聽柳眉這般自來熟的稱呼「咱們」,紛紛臉色轉白,在心裡為柳眉點蠟。

  只聽世清劍眉一斂,硬梆梆地答道:「你自己想——」

  「……?」柳眉碰了硬釘子,頗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望著世清,自動遮罩掉旁邊侍候的小內侍們點蠟的表情。

  世清依舊深蹙著眉頭,正正對上柳眉的目光。

  他的雙眸似乎會說話,柳眉凝望他片刻,便自行低下頭去沉吟。

  「親王殿下——」

  那個陰陽怪氣的聲音一響起,柳眉便知那東瀛國的王子又過來了。這一回,他身邊還陪伴著一名頭髮花白的年長之人,柳眉只瞥了一眼那人硬繭遍佈的雙手,便知道那必定是個用慣了廚刀的好手。

  這東瀛王子一開口就沒什麼好話,果然,這次又是來出言挑釁的。

  「親王殿下,小王原本以為貴國最為精擅廚藝的酒樓師傅,奪了茗園大比頭名的人物,必有獨到的本事,可是如今一看,卻是這麼個我見猶憐的小人兒——」

  說到「我見猶憐」四字的時候,那東瀛王子故意拖長了聲音,言語裡飽含譏刺。

  世清聽說,握住那柄廚刀的右手便忍不住緊了緊。

  「誰說不是呢?」東瀛王子笑道,「本王此來京中,盤桓多日,倒是聽了不少傳言——親王殿下,這位小……小柳師傅,究竟是不是憑真本事贏下的茗園大比,恐怕只有殿下自己心裡才有數吧!」

  「堂堂饕餮山人的傳人,」那東瀛王子伸出一根手指,指指世清身上戴著的那條牛皮圍裙,「為了討喜歡的人歡心,竟然以這種方法來捧他……小王倒也是佩服。可是殿下難道沒有聽說過一句話,捧得越高,就摔得越重麼?今日大比,小王倒也很期待,這位小……師傅,究竟能做出什麼驚人的菜式來。」

  柳眉從未聽說過「饕餮山人」四字,正沉吟著,聽見東瀛王子這麼說,自然極不服氣,沖對方怒目而視。

  世清卻似完全不為所動,繼續冷冷地看著前方,輕描淡寫地說:「嘴皮子誰都動得,比試場上見真章便是。」

  東瀛王子見言語無法相激,便冷笑一聲,指了指身邊花白頭髮的年長之人,「親王殿下,這是敝國做魚膾做得最好的人,鬼見師傅。」

  柳眉從旁望望,覺得這花白頭髮的鬼見,真的跟見了鬼似的,滿臉的愁苦,身子又瘦又小,若非那東瀛王子開口說話,柳眉根本想不到,這人竟是東瀛國遣出與世清對陣的魚膾廚子。

  可越是這等模樣,柳眉卻知這等人萬萬不可小覷。

  果然,只見這鬼見沖世清深深行禮,口中道:「小人不才,請殿下指教。」

  說畢,他畢恭畢敬地從旁邊宮人托著的捧盤裡取了一枚廚刀,隨手從旁邊的案板上取了小半截蘿蔔。

  只見這鬼見將小半截蘿蔔取在手中,手中廚刀迅速舞動,不斷有細小的碎屑飛出來,而他手中的白蘿蔔也在飛快地成型——

  只片刻的功夫,鬼見手中再尋常不過的一截白蘿蔔,已經成了一朵白玉雕成的薔薇花,花瓣在鬼見手中微微顫動,惟妙惟肖,幾可亂真。

  鬼見愁眉苦臉地將那朵蘿蔔薔薇遞到了柳眉手中,柳眉的手輕輕一顫,便有一片薔薇花瓣從花朵上掉落下來,當真薄如蟬翼,在空中蹁躚舞動了一陣,這才隨風緩緩地落在地面上。

  這位鬼見師傅在這片刻之間就削出了這麼一朵薔薇,細微之處,叫人歎為觀止。

  即便沉穩如世清,此刻見了,也免不了微微頷首。

  「刀功與手法確是不錯。」只聽世清淡淡地說,「若是今日你能發揮到極致,結果應能與本王在伯仲之間。」

  東瀛王子似乎早就料到世清會這麼說,卻只冷笑一聲,轉臉望著柳眉,說:「既是如此,那今日的比試恐怕就要看,您一力捧起的這位小柳師傅,究竟有幾分真才實學了。」

  「嘖嘖嘖,饕餮山唯一的傳人啊,竟將您這一世的聲譽名望,與這樣一個小……小傢伙兒綁在一處。」東瀛人的口氣極為輕蔑,卻又好似帶著可惜,似乎為世清這般因情所困、自尋煩惱的做法,感到十分不值。

  柳眉聽他十足十地看不起自己,氣得漲紅了臉,微鼓著腮幫子,倒與她身邊水缸裡那鼓成一隻只圓球的河豚們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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