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大觀園再遇林瀟湘
柳眉與茜雪小紅等人一起離開獄神廟。林小紅因家裡事多, 先走了一步。柳眉到這時候才有機會向茜雪芳官等詢問彼此的經歷。
茜雪面對柳眉, 真誠地道謝:「眉兒, 多虧了你當年,教會我的那個法子。」
「啥?」柳眉早將當初的事兒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教你的法子?」
「是啊, 」茜雪點點頭,「當年我出府的時候,你送我的那個盒菜。」
柳眉:啊?盒菜?……便當?
她這才漸漸記起,當年茜雪無辜被寶玉攆了出去,臨走之前, 她送了茜雪一枚餞別便當。當時晴雯還打趣,說這是個蠻好的營生, 茜雪出去以後若是能依樣畫葫蘆,一樣不愁生計。
她倒是沒想到,茜雪竟真的將這生意做了起來了。
旁邊芳官忍不住插嘴,「眉兒你不知道, 茜雪姐姐如今這盒菜的生意做得可紅火了。住在外城的工匠、出門在外的趕路人, 都只認咱們的盒菜呢!」
柳眉輕拍腦袋, 她依稀記得曾聽說過這外城的盒菜生意, 就是上回去寶釵的「且停居」, 曾聽鶯兒抱怨,說是生意全被那零賣盒菜的小鋪子搶去了。只沒想到,竟然就是茜雪等人一齊開的鋪子。
芳官口口聲聲「咱們的盒菜」,柳眉聽了就笑:「芳官, 也不枉我教你一場。如今派上用場了。」她早已猜到,芳官等人從圓通那裡逃脫之後,必定是誤打誤撞,被茜雪收留,正好芳官等憑藉一點點粗淺的手藝,也能給茜雪搭上一把手。於是,才有了如今大家重聚之事。
芳官聽見柳眉這麼說,張著雙臂,八爪魚一樣就向柳眉這裡撲了過來。
「眉兒,若不是你……」
芳官牢牢抱住了柳眉,藕官與蕊官見狀,也一起過來,從旁拉著柳眉的手臂,連聲稱謝。
千言萬語,無限感激,都只凝進了一個「謝」字。
柳眉只搖著頭說,「不須謝我,不須謝我……」
該謝你們自己才是啊!
芳官抱著柳眉,才覺出她的髮式已經改了,頭上不再梳著兩個鬏鬏,連素日垂在腦後的一條長辮子也不見了。
「眉兒,我要審你!」芳官一把放開柳眉,轉來轉去地將她周身打量了一番,驚訝地道:「眉兒,你嫁人了?」
柳眉卻望著茜雪,微笑道:「茜雪姐姐也是——」
她如今已經能確定,以前在外城見到過的那個背影,就是茜雪本人。昔年的好姑娘,如今也已經嫁做人婦,只是眼裡那等清澈與面上的坦然氣度,始終未變。
咋咋呼呼的芳官不顧茜雪面上飄起的兩朵紅暈,連聲道:「那是,姐夫待茜雪姐姐可好了。」
她一疊聲地又問,「眉兒,你那小女婿,究竟是何等樣的人?姓什麼,你如今在哪裡住?」不止芳官,連藕官蕊官同茜雪聽說,也都一起擁上來問。
柳眉暗笑,心道這起子人真是死性不改,到哪裡都忘不了八卦。
最終她只答了一句,「總算是個合心合意的人吧……」
*
賈府的案子不多時便有了些眉目。
先是賈赦。柳眉從世清那裡聽說,賈赦這一回倒是並未沾上奪扇子致人死命的事兒,但是結交外官、恃強淩弱的罪名跑不了,因此至少是個削爵奪職流配的結果。
就在這結論出來之後,榮府便有人手持御賜的金牌,到順天府去喊了冤。
持有御賜金牌的人,是一直在孀居守節的平兒。
平兒呈上了御賜金牌,並不據此求聖人對榮府網開一面,而是點明了賈赦案中一些含糊之處,要求重審。除此之外,平兒也提了提賈府二房,提到賈府老太太因二房所涉之罪日夜憂心,但決計不信自家子媳等敢犯下這等滔天大罪,因此乞求聖人明鑒,將賈府二房之事也一應查明。
聖人有言在先,因又憐平兒孝婦守節可憐,如此便答允了。然世人卻都覺平兒將這御賜金牌,將聖人當初金口玉言的許諾給白白浪費了。在獄神廟中的賈府眾人聽說了,也多少有些怨言。
但是柳眉卻覺得平兒此舉,自有她的道理。而且平兒竟能點明賈赦案中不少疑點,想是事先下足了功夫。
重審之後,刑部與順天府果然順藤摸瓜,按著平兒的指點,牽出了一隻大蛀蟲——賴家。
審案官員查抄了賴家家產,竟發現這賴家所積攢之財,比當初從榮府抄出的還要多些。且按平兒所說,一一細查,竟發現賈赦好些罪名,竟都是賴尚榮等人冒了賈赦之名做下的惡事。
柳眉聽說了這些,又聽世清解說這些伏線埋得甚深,像是好幾年前就預先做下的伏筆。柳眉便大致明白了——那大約是鳳姐還在世的時候,就已經有所佈置,事先留了線索,將當初那些賴大、賴尚榮父子等人冒賈府之名做下的惡事都一一揭出來。
如此一來,賈赦多少擔了個失察的罪名,真處置起來,刑罰雖輕不了多少,但好在不會牽累家人。只苦了賴家一大家子,頂著主子的名頭作威作福了許多年,原以為天塌下來都會有主子背鍋的,沒想到竟還是要自己抵罪。
而寶釵涉嫌窩藏兇險一案也有了眉目,已經查實只是寶釵名下的產業雇傭瞭解小川,而後者在辭了廚子的職位之後,才被世榮招攬,後來才有了向忠順親王世清行刺的舉動。因此,硬要將賈府二房,牽扯進世榮等人的密謀,恐怕也是過分牽強。
然而賈府二房這頭問案的結果,卻被聖人留中不發,既不說寶玉等人是何等罪名,也不讓寶玉等人上堂受審。寶玉等一干人至今都被鎖在獄神廟裡,沒個結果。
世人都猜榮府二房全是因賢德妃的緣故被遷怒。然而賢德妃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兒歿了的,迄今無人得知,更兼宮闈秘聞,人人忌諱,無人敢提。一時間,寶玉等人的命運難蔔,令人憂心。
世清卻遵旨接管了榮寧二府。有一天傍晚,他尋到了柳眉,只問她:「想去園子裡轉轉麼?」
他口中的「園子」,自然指的是大觀園。
柳眉已是好久沒聽見「園子」這個地方了,一時憶起過往,心頭傷感。她強撐著露出笑顏,點頭道:「好久沒去了,倒真是想去看一看的。」
世清微微一笑,便抱她上馬,兩人一騎,在清淺的暮色之中,馳至榮寧街。
早有親王府的長史官趕到此處,打開了早先已經貼上了封條的大觀園角門。
世清陪著柳眉入園,暮色給園中景物籠上了一層靜謐的光圈。進得園來,柳眉只見滿目淒涼,園中花木已漸枯萎,亭館彩色也已開始剝落,衰敗頹廢之相盡顯。
柳眉遠遠望見一叢修竹,倒還茂盛,輕輕地感歎了一句,說:「那不是瀟湘館麼?」
也不知黛玉她們,如今怎麼樣了。
柳眉念及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所剩的時間並無多少,也不知是否有機會再與黛玉重見,心中難免唏噓,不免放開了手,自己往瀟湘館的院子裡走去。世清不發一言,只在院子外頭候著。
柳眉進了瀟湘館的院門,如今已經沒有「學舌獸」再向她來聒噪了,自然也沒有紫鵑與雪雁出來招呼,更加見不到黛玉卷了詩書、倚窗凝眸的情形。
柳眉的心裡便空落落的。
在昔年黛玉的繡房裡站了良久,柳眉這才警覺——不大對。
原本這瀟湘館四壁滿滿,都是壘著各色書籍,其中不乏各種古籍珍本。
可是如今,瀟湘館四壁空空,那些書籍早已蹤影全無。
柳眉一下就著急起來——莫不是這些書籍在抄家的時候被人取走了吧!黛玉可是說過,這些書籍她會回來取的。
想到這裡,柳眉轉身便走,她要去尋世清,問明白這些書籍的去向。
柳眉一動,身後暗沉沉的房間裡便有個清脆的聲音,輕輕地笑了一聲。
只這一聲,柳眉便如聽見了天下最動聽的笑聲。她大喜,轉過頭,也笑道:「林姑娘!」
在幽暗的角落裡,突然閃現了些許光亮,如螢火一點,漸漸地開始明亮,映出了一張明麗秀美的面龐。
柳眉看得清楚,只見那光亮是從一柄尺許長的魔杖尖端映出來的,漸漸地越來越明亮,宛若一盞明燈。
「林姑娘!」
柳眉覺得自己眼中淚水已經在滾來滾去。
「眉兒!」黛玉微笑著招呼一聲柳眉,她手中魔杖尖端的那點亮光,竟自行飛起,掛在瀟湘館內室正中的天花板上,仿佛一盞頂燈,將柳眉、將黛玉,全照亮了。
柳眉從未想像過自己竟會見到這樣的黛玉。只見黛玉披著一件卡其色的呢制長風衣,身上穿著同色的小洋裝與齊膝裙,足上則蹬著一對方跟圓頭的漆皮鞋,一身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裝束,整個人打扮得既俏皮,又有一點點帥氣。
她的髮式也改了,一頭烏黑柔順的長髮披在她雙肩上,頂心的頭髮卻盡束起,編成一根花紋繁複無比的髮辮,在腦後垂下,為她如今一身西方式樣的裝束,平添一股子神秘的東方味道。
「眉兒,我說過的,會回來看你!」
黛玉起身,將手中的魔杖收在一旁,張開雙臂上前,將柳眉抱了抱。
柳眉開心得一顆心快要跳出來了,回抱一下黛玉,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直愣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問:「紫鵑、雪雁……還有您,大家,可都還好?」
黛玉被她這一副模樣給逗笑了,抿著唇說:「大家都好。雪雁還在念書,而紫鵑那小蹄子……我從旁瞅著,恐怕快要有人向她求婚了。」
「林姑娘,您這真的是……會用魔法了?」柳眉指著被黛玉擱在一旁的魔杖問。
黛玉一雙靈秀的雙眼瞧了瞧柳眉,笑道:「怎麼?不相信?」
她取了魔杖在手,朝那懸在內室天花板上的燈火輕輕一點,那一盞燈火立即變了顏色形狀,如一道彩虹般,在內室一側彎彎地一掛。
柳眉笑道:「怎麼會不信?林姑娘,你這柄魔杖是用什麼材質做的?」
黛玉被柳眉問到,不知為何,面孔微微一紅,強笑道:「是冬青木與一尾鳳羽製成的。怎麼?眉兒也聽說過魔杖的各種材質?」
鳳凰羽毛?
柳眉似乎想到了什麼,但又有些不敢細想,連自己也覺得好像太沒譜了些,趕緊搖搖頭。
黛玉便在她的舊居之中環視了一周,微笑著對柳眉說:「我這次過來,是要將先父留下的書籍盡數帶到霍格華茲去。本來想要看看你,又怕你已經搬出府,碰不上你。如今見到你,我可是放心了。」
她笑著伸手,輕輕拂了拂柳眉腦後束起的黑髮,「上次伴著你的那個人,如今你們可修成正果了吧?」
柳眉臉紅了紅,微微地一點。
她有點想問黛玉,在另一個時空裡是否也已遇見一個決計不肯讓她掉一滴淚的人,可是話到口邊,卻終於還是縮了回去。
黛玉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隨即那白皙的肌膚便漸漸轉成粉紅色,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微微彎著,溢出一點點幸福。她為了掩飾,便故意顧左右而言他,隨口問:「老太太可好?寶玉可好?」
「這……」
柳眉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說好吧,賈母與寶玉眼下都未必太好,可是若實說了,又恐黛玉懸心。畢竟她已經去了另外一個時空,又何必令黛玉再牽扯到如今這些事情之中?
倒還是黛玉開口替她解了圍,「瞧我,這話問的。」
她斂了笑容,肅然道:「老太太與寶玉的情形我都知道一些,也請在我那個時空裡的朋友試著預言過——他們眼下雖有困苦,可是將來也還會有轉機。倒是你……」
柳眉聽著聽著,竟聽見黛玉將話頭轉到了自己身上,雖難免驚異,可這其實也在她意料之中。於是柳眉只笑了笑,沒說話。
黛玉見她沉著,心底也暗暗贊許,只開口問:「你知道這個世界很快會崩壞的事?」
柳眉點點頭。
「那麼,你想必也知道這世界崩壞之後,會有其他的異世界入侵的事了?」黛玉又問。
異世界入侵?
柳眉睜大了眼——這個世清可從來沒有向她說過。世清當時只是說,她會是受到衝擊的那個。
黛玉也訝然地望著柳眉,她沒有想到柳眉知道世界會崩壞,卻不知道崩壞之後的事。
「異世界入侵……那,那會怎樣?」柳眉結結巴巴地問。
黛玉緊緊地盯著柳眉,似乎在斟酌該怎樣往下說。
第147章 紅樓世界崩壞中
黛玉通過門鑰匙離開之後, 柳眉也踏出了瀟湘館的院門。
世清在一片寂靜之中等候著她, 見她出門, 迎上來笑道:「與絳珠舊友重聚,聊完了?」
這時夜幕早已降臨, 一輪明月升起, 郎朗的清輝灑落在世清身上,將他的眉眼照得清晰。
柳眉強笑道:「是呀!不過……」
她低一低頭,將心裡的疑惑問了出來,「你是如何知道林姑娘會這時過來?」
這人好端端地,提出帶她來大觀園, 定是早已預知了黛玉會到此。
世清料到她會問,當下溫言答道:「她從別的世界到這裡來, 觸動了這裡的邊界,我大致能感知到一點點。我知你一向與絳珠交好,所以才帶你過來。」
溫柔的夜色之中,柳眉睜著一雙明淨的雙眼, 盯著世清看了又看, 似乎想問, 他究竟還知道什麼別的, 卻從來不曾與她提起過。
可是柳眉終於還是將已經到了口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這男人的心性她早已明瞭, 既然他不說,便一定是為了她所以才什麼都不說。她既說過信他,便信到底,體諒他自有不欲言說的理由。
「聽林姑娘說起, 她們在那邊的日子好像挺好玩的。她的魔法好厲害,我瞧她只消一揮魔杖,就能變出一盞明燈,再一揮魔杖,就能將那明燈變成會發光的彩虹……」柳眉努力歡笑著,伸手挽了男人的胳膊。兩人一起,就著月色,緩緩往外走去。
*
到了晚間,柳眉心事重重,久久才朦朧睡去。不知過了多久,她獨自醒來,只見身邊彌漫著淺淺的冷霧,霧氣緩緩流動,仿佛在給她指引。
柳眉赤著足,隨著那緩緩流動的霧氣緩緩往外走。雖是在靜夜之中,她卻絲毫不覺得冷。
她慢慢地向前走,眼前緩緩呈現各色不同景象,見到不同的人。
一會兒她見到茜雪與芳官幾個在連夜洗菜、切配、準備竹菜盒……為她們明日的盒菜生意張羅著。再好的生意,都有不足為人道的辛苦在後面撐著。
又過一會兒,她回到了柳家的小院,見到自己的娘已經將陳家姨母花錢買了出來,姐妹兩個抱頭痛哭。陳家姨母苦苦相求,然而柳母卻鐵了心,堅持要將她送到南面舅父舅母處,去當一份種田下地的苦差事,只為了磨一磨她那遊手好閒的性子。
再走一陣,柳眉似乎又見到平凡度日的平兒、小紅……還有住在遠方小山村裡的司棋、晴雯……
柳眉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她何其有幸,能來這個世界裡走上一遭,在紅樓世界裡,她不再只是一個旁觀的靈魂。
紅樓是部奇書,書裡住著許多鮮活的靈魂,平凡的生命。
在這個世界裡,她看著旁人的悲歡,卻也認識了自己——只因為,她自己與這些人一樣,一樣的……不完美。
也不知過了多久,柳眉仿佛來到了獄神廟。
女眷那裡,眾人都已經睡下,寶釵卻獨自一個坐著,數著剩下的錢帛,計算這些還能供獄中眾人度過多少時日。偶爾趙姨娘說著夢話,竟也是嘟嘟噥噥的抱怨,王夫人極不耐煩地翻個身。寶釵偷偷地拭了淚——有些事,總要有人去扛著。
柳眉信步而行,不知不覺,來到了寶玉囚室的外面。
不曉得為何,她竟看到柳五兒也在寶玉的囚室裡。五兒正替寶玉將頭髮拆開,用篦子梳順了之後,再用纖指在寶玉頭上輕按,替他解乏。寶玉則安靜閉目,盤膝坐著,不發一言。
柳眉吃驚,不曉得五兒如何就能到寶玉的囚室裡的。
過了片刻,只聽寶玉閉著眼,緩緩開口,「五兒,生受你!竟是你到我這裡來照料。」
柳眉心裡便好像明白了——這大約是世清向獄卒打點過的緣故,獄神廟特許了一人過來服侍寶玉。而柳五兒實是自由身,與賈府並無瓜葛,因此才把握了這個機會,與寶玉單獨相處。
寶玉又默默坐了一會兒,輕歎了一口氣,招呼五兒:「天氣冷,你過來,挨著我坐下吧。」
「二爺今日打坐,不是要養神?」
寶玉不語,頓了一會兒,才答道:「不是養神,原是想遇仙來著。」
柳五兒聽了這話,轉過來膝行至寶玉身前,柔聲道:「二爺,你看看我!」
寶玉這才抬眼,望著面前的柳五兒一張俏臉。只見柳五兒身上穿著一件貼身的桃紅綾子小襖兒,眉目如畫,直如晴雯複生,黛玉重臨。
寶玉望著眼前嬌俏的美人兒,卻低低地歎了一句,「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ヾ
柳五兒不懂,一雙妙目只一瞬不眨地望著寶玉,柔聲問:「二爺想要遇哪位仙呢?」
寶玉見柳五兒身上穿得單薄,心中不忍,拉了五兒坐到自己身旁,讓她挨著自己坐下,低聲道:「你和你晴雯姐姐好不?」
柳五兒身子微微一顫,隔了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寶玉道:「果然……」
他的聲音微微哽了在喉裡,「……其實還有一位我在夢裡見過的妹妹。」
「你也像她……」
柳眉在一旁聽得心裡忍不住發酸,低頭去拭淚,因此沒注意到五兒的目光在不經意之間向她所在的地方掃過來。
柳五兒聽懂了寶玉的心酸,索性張開了手臂,輕輕攬住寶玉,柔聲歎道:「或許就是因為這個,上天才讓我留在二爺身邊,讓我能來安慰二爺的吧!」
雖然身在這昏暗淒涼的獄神廟裡,寶玉聽了這般的軟語安慰,還是忍不住觸動了情腸,逕自往五兒懷裡一倒,將面孔埋在她懷中,哀哀地哭出了聲。
柳眉旁觀著,正暗自傷懷,忽然反應過來,見柳五兒的目光正透過迷霧,直直地望向她。
「你在這裡看了這麼久,有什麼想說的?」柳五兒聲音冷厲,尖銳地送入柳眉耳中。而寶玉卻渾似聽不見柳五兒的話,只繼續在那溫柔的懷抱裡繼續哀苦,悼念那些被他錯失,永遠再不回來的珍寶。
「五兒姐……」柳眉很是震驚。她突然意識到,此時此刻,這世界裡,只有柳五兒一個能看見她,與她交談。
「不要叫我姐!在這個世界裡,你根本就是個外來者,你原本就不該存在!」柳五兒的話直戳入柳眉的心。
「是……」柳眉無可辯駁。
「你為了一己的喜好,在這裡興風作浪,生生地改變了扭曲了這世界……你擠去了我的位置,改了我的命數。不止如此,你還為世人引來災殃,偏又阻止這世界復原,無數生靈因你而毀滅,無數人因你而受苦……你,你根本就是這世上的毒。」
柳眉:我……哪有?
可是反駁的話,柳眉偏偏說不出口。
「可是你是不是從來沒想到過,即便到了這裡,這獄神廟裡,我依舊能將這命數給拗回來麼?」五兒又問。
柳眉不免往後退了一小步,「你的命數?」
瞬間她好似有些想明白了,柳五兒身在又副冊上,她的命運,似乎終是作為黛玉晴雯的替身,給身在絕境之中的寶玉帶來一點點安慰。
「可是……可是我不明白你圖什麼?」柳眉急急地問五兒。
她不明白,作為一個替身,飛蛾撲火般地去愛一個人,安慰一個人,就真的那麼令人嚮往、那麼教人執著麼?
柳五兒淡漠地答一句,「你不懂——你不是這個世上的人,你也不懂這個世界裡這麼多的女子,你更沒資格以你的準繩去衡量別人。」
「所以你……你就要在這獄神廟裡,一直這樣陪伴寶玉,陪伴下去麼?」柳眉望著兀自伏在柳五兒懷中哀哀痛哭的寶玉,低聲發問。
「你知道該怎麼做的,」柳五兒突然詭笑著,抬眼望著柳眉,「你知道的。」
「這個世界還有一線機會能回歸正軌,好死去的,賴活著的,都還能循著他們的命數這麼過下去,迎來她們自找的結局。而你,你知道該怎麼辦。」
「解鈴還須系鈴人!」柳五兒繼續詭笑著道。
這話與黛玉說的不謀而合,正戳中了柳眉的心思。柳眉十分費力地想要思索,卻無端端覺得心內一陣絞痛。她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突然一腳踏空,身體向後便倒,直墜入那無底的萬丈深淵裡去……
*
柳眉掙扎著撐起身體,才發覺自己兀自躺在忠順親王府的床榻上。原來是南柯一夢——柳眉陡然省過來,剛才夢裡的那個柳五兒,恐怕只是因為她自己的心事折映,才會夢見這樣的五兒——好些話,本不是柳五兒平素說話的口氣與用詞,不是她能說出來的。
此刻她身邊枕衾兀自溫暖,卻空落落地沒有人。
世清不在。
臥室的牆壁上映著橙紅色的光,忽明忽暗地閃動,隱隱有一股燒焦了的氣息從窗外傳進來,在臥室內彌漫開來。
柳眉嚇得一個激靈,趕緊披衣坐起,推開門,正見到西面半邊的天空已經染成赤紅色。世清正立在階前,望著空中偶爾飛過來的一點點火花,任那燥熱的風將他的黑髮從肩上拂起。
「是哪裡走水了麼?」
柳眉趕緊問。
世清卻突然將她一把抓過來,攬在自己懷裡,低聲安慰她:「不要怕,不要怕——」
「不是近處哪裡走水……是天,天塌了……」
這個世界終於承受不住壓力,崩壞了。
柳眉聽見世清這麼說,突然將他一把推開,獨自一個站著,立在那熾烈的風裡。
世清被她推開,有些猝不及防。
柳眉便獨自一人在那裡,立了良久,可她始終都是好端端的。世清則始終陪在她身旁幾步之外,靜靜望著她,一語不發。
夜早已深沉,天依舊是紅色的,空氣依舊熾熱逼人。
柳眉終於轉過頭來,望著世清,顫聲問道:「你不是說過,只是我一個人會倒楣麼?」她掩藏了很久很久的心事,到今日,終於再也耐不住,借機一起迸了出來。
——你,那麼能耐,那麼神通,你從來不會弄錯,卻只是不肯說。
世清眼中有沉痛的海,無邊無際,卻始終忍著,溢不出來。
柳眉則眼裡噙著淚,對世清大聲說:「所以到頭來還是要我自己面對……自己選擇離開你……是也不是?」
被動地離開,與主動的選擇,相較起來,對柳眉的意義不同,對世清更加不公平。
她也不知道離開以後能不能再見了,她說過的負責任,這時候想起來,則更像是一句空話、假話、過家家時說的大話。
世清突然邁上一步,捧起她的面頰,不管不顧地吻了下去。柳眉唇上覺出微痛,這痛交疊了心裡的酸楚,令她瞬間淚如雨下。她只在這淚水之間,一樣地伸出手臂,既無奈又勇敢地回抱過去。
第148章 無材可以補蒼天
兩日之後, 朝廷邸報上寫得清楚, 火神祝融與水神共工再度反目相爭, 水神共工大敗虧輸之下,第二次撞斷了不周山, 從而天塌地陷, 天河之水注入人間,浩蕩不息。
柳眉看著世清帶回來的朝廷邸報上如此一本正經地寫著這些,原本是上古傳說中所記的傳奇。一時間她有些分辨不清,這到底是世界崩壞,異世界入侵, 還是紅樓卷首所記的那個「無材補天」的荒唐故事,其實真實存在。
只不過柳眉知道, 這些,到底還是與她有些關係。
原來,世清柳眉在那一夜所見的,燒徹遠方天際的火光, 便是祝融在西方肆虐。而在那一夜之後, 四方各地都有六百里加急送入京中, 但稱洪水肆虐, 席捲無數, 僥倖活下來的人大多只能躲往高處。
京城雖暫時還未受到波及,但自從那夜之後,便是陰雨連綿,無休無止, 更增人們的水患之憂。
正在人人惶急之時,好消息傳來,上古之神媧皇駕到,由聖人在皇城恭迎拜見。
且不說女媧以雷電為車,以龍為座駕,前有白螭開道,後有騰蛇簇擁,浩浩蕩蕩地趕到京城之中,單說這媧皇受了聖人覲拜,坦言這二度補天,確是她的責任。
聖人大喜,再三拜謝媧皇再度出山,拯救萬千生靈與水火之中,更是將內庭所養一隻千年靈龜贈與媧皇,供其補天。
女媧卻向聖人提了她的一項難處。
她提到第一次補天時,曾在大荒山無稽崖練成補天用的五色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昔年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留在青埂峰之下。
如今媧皇欲再用這塊頑石之時,遍尋不見,待問過在青埂峰下修行的一僧一道之後,才得知這塊頑石已通了靈性,幻化入紅塵歷練。
據媧皇所言,因那最後一塊頑石已經通靈,可大可小,亦可變幻出無限形狀。若得這一枚,便可得事半功倍之效。因此媧皇希望聖人能助她一臂之力,尋到當初的那塊頑石,由她攜了去補天。隨即媧皇便離開,往南面天柱山煉石去也。
「聖人真是這麼說的?」柳眉問世清。
世清點點頭,回答道:「聖人不得不如此。媧皇當日留下了話,若尋不見那一枚頑石,她便需多費三年的光景,才能滅絕各處的水患。」
三年?柳眉聽了便忍不住感歎,「連黃花菜都涼了!」
世清與她看法一致:「如此情形下去,數月之間,整個中原的平原之地就要支撐不住,千萬百姓,斷無生理。所以聖人才下了旨意,並且命人到處張貼皇榜,務令天下之人都能聽說此事。若是能尋到這枚『通靈寶玉』,聖人能應允一切所求。」
柳眉望著世清:「通靈寶玉?」
世清點了頭應道:「是的,皇榜上便是這麼寫的。」
柳眉心中登時明瞭。
寶玉……
這寶玉,這頑石……枉入紅塵許多年,曆遍這許多情劫之後,竟爾在這等情形之下,等來了它能堪大用的這一天。
果然不出柳眉所料,寶玉在獄神廟中,輾轉聽說了皇榜消息,立即命獄卒報與順天府,再由順天府上達天聽,說他就有那一枚「通靈寶玉」。
在這人心惶惶之際,無人再敢怠慢寶玉了。宮中立時來人,將寶玉迎入皇城,並將賈府眾人從獄神廟中移出,暫時送入順天府中看守。
沒多久,宮中便有消息傳來,說是聖人得媧皇旨意,特赦賈氏。榮府二房之罪,已被查明,雖有過錯,但並無反叛謀逆之心。因此與長房賈赦之罪,一併赦免,府邸歸還本家,然官職爵位之屬,要待水患過後大赦天下之時一併再說。
寶玉被聖人御賜了個「真人」的封號,作為朝覲媧皇的特使,即刻出發,前往天柱山,將那「通靈寶玉」交與媧皇。
然而柳眉聽說了這話,抬眼看了世清,問:「真的……寶玉只是去將那枚『通靈寶玉』交與媧皇麼?」
她好歹也算是個劇透黨,書中雖然沒有明說,然而這塊頑石,究竟是那枚五彩瑩然的玉石,還是那個「腹內原來草莽」的「賈寶玉」,但凡曾統攬全書的,心中多應有數。
「這是寶玉自己選的。」世清淡淡地說,言下之意,承認了柳眉所想——要去補天的,何嘗是那一塊能置在掌心的美玉,而是寶玉,寶玉的真身,那塊在青埂峰下寂靜了許多年,才幻化入世的頑石。
「可是這世界如今會變成這樣,也是因為我……」柳眉眼中有淚,望著世清。
她就只是個善於自我滿足的小人物,眼界從來沒高過大觀園的院牆。她見不到那些因天崩地陷而陷入困境的普通人,自然對那等苦難無法感同身受。
可是寶玉卻不一樣。
怨過惱過懟過罵過看不起過,可到底還是一起相處了那樣久,仿佛身邊一個不那麼討人喜歡的朋友,可是這一天他真的要走了,卻令柳眉無法不去自責。
說著,柳眉便站了起來往外走。
世清略略一驚,趕緊問:「你到哪裡去?」
柳眉不再看他,只說了一句:「既是寶玉要走,那我便去送送他。」說著,她徑直走入屋外連綿的雨絲之中。
此刻世清突然緊張起來,從後跟上道:「柳眉,不要胡思亂想。你是一個有血有肉有靈魂的人,你既在這個世間,自然不可能什麼都不做。讓這世界發生改變的不只是你,還有我,還有很多人,是這世上所有的人一起……所以這世界才如此獨特……」
柳眉腳下很快,這時早已去的遠了。
世清卻不甘心,腳下頓了頓,乾脆讓世情系統強行上線,柳眉的意識裡登時又是「叮」的一聲。
「柳眉,柳眉——」
有這系統在自己意識裡聒噪,柳眉自然不能再無視。
她歎了一口氣,柔聲問:「系統大哥,你幫我再清點清點,除了那塊生金子以外,紅樓裡但凡能入口的東西,我是否都已經嘗試過了?」
系統靜了片刻,這才道:「你若真需要那件特殊食材,請一定先來找我。」
言下之意,柳眉唯一還需要嘗試的,就是那塊生金子了。
柳眉聽見系統答得明確,腳下微頓了一頓,接著便在雨絲之中,繼續往前走去。
「等等,柳眉,你要去哪裡?」系統又急急忙忙地問了一遍,「我這裡還能提供很多新鮮的有趣的食材,任你使用,這世界裡有的,這世界之外的,都有……比如,皮皮蝦?」
柳眉再也忍不住,站定了腳步,「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雨水落在她頭上身上,在她面頰上凝成一道道細細的水跡,乍一看像淚。
柳眉卻摒不住嘴角的笑,柔聲重複了一遍:「皮皮蝦?」
「你真是個搞笑的系統。」柳眉在心裡說,「當年你不肯接受我給你想的外號,我一直覺得你不識抬舉呢!」
「不過呢,如今我卻領你的情,我知道,你是個合格的任務輔助系統,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了我著想。」
想到這裡,她轉過身來,向立在她身後不遠處的世清伸出了手。
「走吧,一起。」
世清大步趕上,兩人於是肩並著肩而行,十指相扣,明知他們終將分開。
*
寶玉走得急,沒有多少準備,只帶了聖人的旨意文書與少量行李,就已經來到京城城門外,準備南下天柱山。
只因南方水患嚴重,聖人特地遣了親衛護送寶玉南下。隨行親衛大多神情嚴肅,知道這一趟必是無比艱辛的旅程。
賈府眾人以及不少平素與賈府有舊的親朋,齊齊地來到京城城門之外。
賈府女眷們那裡,早已哭聲大作,王夫人幾度要哭暈過去。
「我的兒,不過一塊玉而已,舍了便舍了,又何必你千里迢迢,親自送去?叫老爺趕緊入宮,向聖人述說,你這都已將胎裡帶來的玉舍了,卻又如何不准你留在京中?」
寶玉苦笑,望望母親身後的賈政。賈政則搖搖頭,示意寶玉莫要聽王夫人胡言亂語。
媧皇留下的旨意很是明白,既要人,也要玉。若是寶玉不肯親自南下,只怕聖人綁也要將他綁了去。不過若到那時,賈府只怕就難再保全了。
這也是為什麼聖人留了一手的緣故。寶玉犧牲自己,換來了聖人的原宥與承諾,然而要恢復賈府中人的官職爵位,一切都要等水患定後再做打算——賈政等人早已將這一點看得明白,只是王夫人身為人母,不明白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而已。
「母親,有這許多親兵護衛,兒也不是頭一趟出遠門,您有什麼可擔心的。」寶玉說著,便向旁邊扶著王夫人的玉釧示意,請她扶王夫人回去。
王夫人被扶到一旁,寶玉跟前,便只剩了寶釵一個。
「寶玉,你安心去便是。府裡老太太和太太這裡,有我。」寶釵面色蒼白、面容消瘦,腰板卻始終挺得直直的。
寶玉望著寶釵,竟當著眾人長長地一揖到底,「寶姐姐……如此,累了你了。」
寶釵到了此時也摒不住,從袖中取了帕子出來,拭了拭淚,說:「這本是我惹出的禍事,是我累了你才對。惟願你此去平安,能夠早日歸來。」
寶玉仍是不抬頭,只說:「姐姐不須如此自悔,一切早有定數。絕非姐姐一人的緣故。」
榮府厄運,多半是受元春所累,而元春是榮府當初自送進宮的,賈氏咎由自取,無法怨天尤人。只不過名義上,卻是因寶釵用人不慎、才致了大禍,令她備受指責。好在寶釵心志堅強,換作旁人,也未必能就此挺過來。
寶玉到此時,尚未起身,也沒有好生看寶釵一眼,而是語氣誠懇,只說了一句:「寶姐姐,是寶玉誤你一生,對你不住。」
此前寶釵一直強撐著,到了此處,才真正心痛難抑,淚如雨下。偏生她向來矜持,痛哭片刻後便即強忍著淚水,開口道:「也是我自己點的頭,又如何怪得了你?」
內裡只是一塊頑石的寶玉,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到頭來卻是雙方一起,意難平。「金玉良緣」本就是杯具,是放在這大茶几上的其中一枚。待到那兩人都能看明白這造化弄人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後悔了。
柳眉與世清趕到的時候,正逢寶釵與寶玉夫妻作別。
柳眉見前來送別的人群中,有一人鬼鬼祟祟地,只縮在圍觀的百姓身後,不敢上前,卻背地裡早已哭得稀裡嘩啦、哽咽難言——不是別個,正是襲人。
柳眉早知襲人尚在獄神廟的時候,就由哥哥花自芳花了些錢,說明只是賈府買來的丫頭而已,從牢裡贖了出來。
如今看她的髮式裝束,柳眉便知襲人恐怕早已經琵琶別抱,嫁了旁人。
只是看著襲人如今哭成這樣,柳眉只轉過頭去——她還記得夢裡聽到的那句話,不應只以自己的標準去評判旁人的行為。既是襲人自己做出的選擇,那後果……那心裡的苦便由襲人自己擔著。
正在這當兒,寶玉偶一抬頭,一眼便瞥見了柳眉。
他心中忽喜,趕緊拭了淚,招呼了一聲:「眉兒!」
第149章 你無所畏懼
柳眉見了寶玉, 心中五味雜陳, 實在不知開口, 倒是寶玉面帶笑容招呼柳眉,「眉兒, 多謝你也來送我。」
他來到柳眉身前, 低頭望著柳眉,眼中平添一份歡喜。
「眉兒……」寶玉欲言又止,又見寶釵已經拭著淚退到一旁,終於下了決心,低聲問柳眉, 「你最近,可有夢見過……林妹妹?」
柳眉一怔, 沒想到寶玉與眾人別離之際,心頭念念不忘的,竟然是這個。
她點點頭,抬起臉望著寶玉, 小聲道:「前兒個剛剛『夢』見過, 她……很好。」
寶玉聽見, 忍不住喜上眉梢, 眼中卻幾乎又要落下淚來。這位呆爺竟一伸手, 扶住柳眉的雙肩,低聲泣道:「這……太好了。」
說實話寶玉此舉頗惹人側目。柳眉並不如何在意,她瞭解寶玉,在這個世界裡, 她與寶玉,可以算得上是共用了同一個秘密的人。
她身旁的世清卻不知為何,低低哼了一聲,向前邁步,來到柳眉身邊,眼裡帶著少許敵意,望著寶玉。
寶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忘形。他趕緊放開柳眉,退後一步,鄭重向世清躬身作揖見禮。
「見過親王殿下——」
世清見寶玉恢復了常態,清了清嗓子,一面還禮,一面開口道:「寶玉不須多禮,當日援手之情,本王還未當面謝過。此去天柱山,路途多艱險,還望尊駕多多保重。」
柳眉聽世清提起天柱山,她心念一動,突然開口說:「寶玉,其實你不必這樣,不必去天柱山的。」
寶玉聽見她這麼說,只當她在說孩子氣的話,便直起身,望著柳眉微笑:「不去天柱山,媧皇娘娘便沒有那麼快將天補起來。天下百姓難免多受幾日苦楚。」
柳眉便道:「也許……天是能自行補回來的。」
世清在旁,聽見柳眉說起這話,眼中立時精光大盛,想要開口說什麼,卻一時沒說出來,只是張開了左臂,將柳眉往自己身邊一擁。
寶玉疑惑地看了看柳眉世清兩人,他本有宿慧,此時一見,慢慢地便明白過來。
「眉兒,」寶玉微笑地望著柳眉,柔聲道,「眉兒,當年你罵我罵得很對……」
柳眉發怔:我啥時候罵過你?
「你說過的,寶二爺那性子,幾時見他有真的有擔當過?事情臨頭,不過是一個『躲』字而已。」寶玉眼看著柳眉在自己眼前窘了起來,一張小臉漲得飛紅。
當年柳眉在病得懨懨弱息的晴雯面前痛駡寶玉,想要將晴雯罵醒,不料這話一直被寶玉牢牢記在心中,此時重述出來,令柳眉尷尬不已。
「所以,這一回,我再也不想躲了。該是自己去面對的,終要去面對。」
柳眉聽寶玉說得真摯,心裡感動,眼眶又開始微微發酸。
「我自知是個無用之人,難得得了個機會能有用一回,」寶玉望著柳眉,唇角的笑顯得越發舒心,「而且萬一派上用場了,這世上的人將來或許能記起,曾經有塊頑石,無材不堪大用的,歷經幾世幾劫之後,終於能派上用場……」
「寶二爺!」
寶玉正說得動情,忽然被一個清脆動人的女聲打斷。
柳眉一扭臉,見到來人竟是柳五兒。只見她早已改換了一身適合走遠路的裝束,足上也穿著厚底的布鞋,裙下的長褲之外用棉繩綁著褲腿,身上背著一個褡褳,手中還提著一個包袱。
「二爺,時辰不早了,咱們走吧!」
柳五兒徑直上前,伸手去攙扶寶玉。
寶玉見這情形,也是頗為吃驚,訝然道:「五兒,你……」
柳五兒一提手中的包袱,說:「我還給二爺特地帶了您最喜歡的路菜。」
柳眉一驚,往前邁上了兩步,伸手拉住柳五兒,「五兒,你要陪寶二爺南下?你這般行事,你與爹娘商量過沒有?」
她自己是註定要離開的,爹娘膝下便只剩五兒一個閨女,若是柳五兒與寶玉一道南下天柱山,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將來爹娘老無可依,這究竟該怎麼辦。
柳五兒朝柳眉橫了一眼,瞅了瞅她已經換了的裝束髮式,忍不住笑道:「眉兒,我早已聽爹娘說過了,倒是要恭喜你得償所願,得了佳婿。」
「不過,只許你嫁如意郎君,便不許我按自己的心意行事麼?」說到後來,柳五兒壓低了聲音,「我的身契在我自己手上,這是我自己選的路,不是旁人左右的。將來爹娘若是問起,你就替我這樣轉告吧!」
柳眉趕緊去拉五兒的胳膊,「五兒,好些事你不知道……」
柳五兒也笑道:「原來我們真的是姐妹,有好些事,你也一樣不知道!」
正在這當兒,聖人遣來,「護送」寶玉的親衛已經在那邊催促起來。
柳五兒甩開了柳眉的手,三步兩步趕過去跟上寶玉,仰起臉,對寶玉說了幾句什麼。
柳眉依稀聽見她對寶玉說,「總還有我陪著你」。寶玉便也回頭,凝眸看了五兒幾眼,頗為動容,終於點了點頭,允了五兒陪在自己身側。五兒滿臉歡喜,伸手扶住寶玉的胳膊,仿佛終身有托,寶釵襲人等都比不過她。
柳眉頓時憶起她的夢境,心中刺痛,卻放慢了腳步,沒有再去阻攔五兒。
寶玉等上了車駕,由親衛們護送著,沿著向南而去的官道離去。
在京城南門外送行的賈府親友望著寶玉一行遠去,終於收了悲聲,散開各自歸家。
柳眉心中悵惘,亦不知該如何向柳父柳母解釋五兒之事,亦不知該如何向爹娘作別,一時心如一團亂麻,從中又摻雜著什麼別的情緒。
一直立在一旁,靜靜不語的世清,卻突然一扭柳眉的胳膊,道:「我們走,去送送寶玉他們。」
柳眉:這不已經送過了嗎?
她突然一凜,見這男人的神情嚴肅非常,趕緊點了點頭。
世清以親王之尊,在京城南門外下令調用馬匹,立時便有人牽了一匹神駿至極的,給他送了來。世清立即上馬,伸手一提,將柳眉帶上馬,擁在自己胸前。
兩人一騎,在官道上疾行,不多久便趕上了寶玉所在的車隊。
南下天柱山的行程很是緊張,寶玉等人原該日夜兼程地趕路才是,可是如今這車隊竟也停下,攔在官道正中,不再前進。
柳眉心中無端端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確切地說,是恐懼。
她身上莫名地發起抖,從心底生出冷意來。
世清座下的駿馬也似乎遊移起來,放慢了速度。世清一提韁,打馬向前,兩人一騎,越過長長的車隊,來到寶玉所在的車駕跟前。
柳眉至此終於明白了車駕停下的原因。
遠遠地,在官道正中,有一人一騎,正緩緩地向這邊過來。
馬,是駿馬,通體黑色,體長身健;人,則從頭到腳被裹在一件黑色的披風之中,兜帽遮著面孔,看不清形容。
只是,這一人一馬慢慢行來,這邊人們身上的壓力便越來越重,心頭的恐懼也越來越強烈。
柳眉目瞪口呆,抬頭看看世清,見他面上神情嚴肅,緊緊地盯著來人,似乎在全神戒備。
這邊護送寶玉出行的皇家親衛也開口發問:「來者何人,這裡是重要人物,奉聖旨南下公幹,爾等不相干的,趕緊讓開,莫要攔住了去路。」
對方完全不答,只聽蹄聲的的,那一人一馬,似乎好整以暇地緩緩前來。可是柳眉卻莫名地感到害怕,手心裡的汗似乎能滾落下來。
「到底是什麼人?竟連聖人所遣的特使也不放在眼中嗎?」
領頭的親衛又是一聲大喝,說到後來,他的聲音竟也微微發抖。
幾乎與此同時,對方突然驅動了座下駿馬,黑馬神駿,手中提著一枚式樣古老的重劍,迅速地沖著車隊沖了過來。
「全員戒備——」領頭的親衛大聲號令。手下的侍衛們紛紛抽出武器在手。
而柳眉的一顆心似乎提到了嗓子眼,她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馬上裹在黑色披風裡的人——哪怕那人越奔越近,她還是看不清那人的形容,直到距離只有數丈的那一刻,直到那黑色披風的帽兜之下,約摸是來人雙眼的位置,射出耀眼的紅光。
「這根本不是人啊!」柳眉驚呼出聲。
親衛們聽見柳眉的呼喊,心下也是一凜。
來人,根本就沒有人形,若不是他身上披著的那件披風,世人根本就看不見來人的形體,這傢伙在世間的凡人眼裡,幾乎是隱形的。
說時遲那時快,疾奔而來的黑衣人突然張口高聲嚎叫——那聲慘烈的呼號是死亡的聲音,聞者無比顫抖,仿佛看見深淵。
柳眉幾乎魂飛魄散,世清用力捂住她的雙耳,馬頭一撥,讓向一旁。
那一人一騎,便沖入了護送寶玉的馬隊。
首當其衝的親衛頭領瞬間被撞得飛了出去,正摔在世清坐騎的腳邊。
柳眉見他雙眼發白,拼命揮動著雙臂,渾身顫抖,口吐白沫,似乎正掙扎在絕望的噩夢與恐怖的幻象之間。可這親衛頭領已經算得是幸運的,他身後的那些親衛們,或是身首異處,或是肢斷血流,放聲悲號。
寶玉與柳五兒這時也從車駕中探出頭來,見到眼前的情形,都是傻愣在當地。尤其柳五兒——她本以為此去天柱山,不過是出一趟遠門,路途恐有艱險,可也不至於有性命之憂。待到見了眼前的情形如此慘烈,柳五兒雙腿一軟,癱坐在車板上,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在寶玉現身的那一刹那,那黑衣人本已經越過了寶玉所在的車駕,可他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當即撥轉馬頭,朝寶玉那個方向催馬而去。
柳眉在遠處看著,突然開口低聲道:「是戒靈,是戒靈……」
這……真的是,異世界入侵了?!連中土世界到這世界都有了通道。
可為什麼戒靈會出現在這個世界裡?戒靈難道不是應該是去奪取那枚至尊魔戒去的麼?
她略一思索,當即反應過來,立即大聲開口道:「寶玉,寶玉快跑……他是沖你來的。」
寶玉胸前所佩的那枚美玉,本也是有來歷的神物,曾得媧皇親自煉化而成,更兼已經通靈,可大可小,能除邪祟療頑疾知福禍,可謂是石中之石,這難道不就與那號稱「至尊魔戒」的戒中之戒相差仿佛麼?
所以戒靈將寶玉的寶玉錯認做了魔戒,前來劫殺奪取?
寶玉聽見柳眉的呼喝,立即將柳五兒往車廂之中一推,自己往車下一跳,轉身便跑。
戒靈果然是沖著寶玉而來的,他輕易便放過了柳五兒,反而撥轉馬頭,緊跟在寶玉身後追去。
寶玉勉力奔跑,可是哪裡跑得過戒靈座下的神駿。眼看著寶玉便要被追上,他忍不住伸手用力握住了胸前五色絲絛上系著的那枚通靈寶玉,整個人著地一滾,將寶玉死死護在胸前。
戒靈毫不容情,高舉鐵劍,當頭朝寶玉的天靈蓋劈下。寶玉萬念俱灰,只得閉目待死。
這千鈞一髮的當兒,只聽「錚」的一聲,不是別個,是世清出手,拔劍出鞘,自下擋住了戒靈的一劍。
戒靈萬萬沒想到這世上竟有人能擋他一劍,怒喝了一聲,高舉重劍,又要向世清當頭劈下。寶玉聽了那戒靈如亡靈一般的呼號,也渾身顫抖,倒在地上無法起身。
世清覷了個空,突然將手中長劍一橫,隨即便又是一聲錚響。只聽戒靈座下坐騎一聲痛嘶,腿上已經掛了彩,鮮血長流,再度奔行起來,已經是一瘸一拐的了。
剛才世清按那「射人先射馬」的方略,先斫馬腿,若不是戒靈反應過來擋了一下,這匹黑馬已經是廢了。
這時候柳眉忍著恐懼,拼著老命催著世清那匹坐騎趕到,世清翻身上馬,順帶手將寶玉一提,護在身後。三人一起,與那戒靈對峙著。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戒靈駕著坐騎,慢慢地向後退去,退了數十步之後撥轉馬頭,駕著那跛腳的馬匹緩緩離去。
柳眉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幾乎直接癱軟在世清懷裡。
這時候車駕裡響起哭聲,「二爺……」
是柳五兒連滾帶爬地趕過來看寶玉的情形,寶玉也回過神來,「五兒,你還好麼?我沒事,多虧了眉兒和親王殿下……」
柳五兒這才知道一直杵在柳眉身邊的這名錦袍男子竟然是個拿錢也買不到的親王,怔了片刻,才又哭著去看寶玉的情形。
「好二爺,這衛隊都死了那麼多人,此去危險,這天柱山……您是不是就不要去了?」
世清柳眉等人連忙去看隨行親衛的情況。只那麼一個照面的功夫,宮中親衛竟然死傷過半,親衛頭領直到此刻,依舊癱在地上打冷戰。柳眉揣度,這應該是适才吸入了戒靈呼出的氣,中了那黑暗吐息的毒。
寶玉靈機一動,將胸前的通靈寶玉取了出來,放在那親衛頭領的口鼻之間,足足有一刻鐘之久,那親衛頭領才漸漸地醒過來。
「寶二爺——這裡的死傷之人,京中會有人來處理,我這就去招呼還能行動的人,我們即刻南下……」
那親衛頭領剛剛復原,便去檢視。他見了屬下傷亡慘重,卻死撐著不肯放棄南下的計畫,「這是聖人下的死命令,三十天內,無論如何,都一定要護著您趕到天柱山。」
柳五兒在旁聽了,哭求道:「這位差爺,剛才那鬼怪你能抵擋麼?一時去了,過一時來更多人又怎麼辦?」
柳眉在旁聽見,趕緊問世清:「你能感應得到麼?從中土世界到這個世界的縫隙,過來了多少戒靈?」
「目前就這一個,正在趕回縫隙處接應其餘八人!」世清凝神片刻,隨即補了一句,「其餘的正在過來的路上!」
柳眉扶額,不知該說什麼。
柳五兒遠遠地聽見了,趕緊去求那親衛頭領,「太危險了,剛才那妖怪離開,分明就是去搬救兵了。您就算是繼續往南,您能保住我們二爺平安地到天柱山麼?」
柳眉轉頭問世清:「餘下的戒靈……額,妖怪們聚攏在一處,還需要多久?」
世清答道:「不過一兩天的功夫。」
柳眉轉述給寶玉知道,柳五兒更是痛哭苦求,死死拉著寶玉,不肯放他向前。
豈料那名親衛頭領開口對寶玉說:「寶二爺,我答允您——只要我們之中任何一個,還有一口氣在,都會保護你毫髮無傷地南下。哪怕我們所有的兄弟都死光了,待到前面的州縣,自會有人來補我們的缺兒。」
寶玉聽了動容,拱手對那頭領說:「草民一介賤命,何至於差爺們如此?」
豈料那親衛頭領面帶沉痛,放低了聲量,說:「我那家鄉遭災最重,說是鄉民十停裡已經沒了五六停……若是再等,哪裡還等得了這許多時候?」
他的眼中已經泛起淚光,續道:「再者,就算是京城眼下尚且安好,可是拖久了誰知道又會怎麼樣?有些事,終要有人去做的。」
寶玉聽他提起京城,忍不住也轉身回望,看著遠處綿綿陰雨之中那座已顯晦暗的城池。終於他轉過臉來,沖那親衛頭領點點頭,說:「差大哥,這就請吧!我等速速動身為上。」
他說著,回頭對柳五兒說:「五兒,你的一番心意,我很感激,有你陪伴,我亦很歡喜。此去艱險,不是你一個女兒家應當經歷的。不若你……你就此跟著眉兒回去,從此忘了我,當這世上從來沒有過我這個人吧!」
柳五兒聞言,哭得越發凶了,死死拽住寶玉的衣袖,道:「二爺莫要拋下我,我既出來了,就矢志跟著您一輩子。自那日您幫我頂下玫瑰露之事起,我就已經只剩下這一條道,無論您去哪裡,我都會這一條道走到黑的啊……」
五兒哭得淒慘,餘者無不落淚。
寶玉卻皺眉,道:「可是我此去天柱山,卻是,卻是……」
他此去,就再也沒想過會重回人間。
柳五兒卻不哭了,伸手拭了淚,過去拉了寶玉,「不管怎樣,二爺去哪裡,我去哪裡便是。」說著便扶著寶玉,要重新回到車駕之中,隨著那餘下的親衛們一起前行。
柳眉在旁看著,並不說話。
她能相信柳五兒對寶玉是懷著些許真心的,可是這真心,卻是建立在對未來人生的憧憬之上的。無論柳五兒的出發點,是為了錢還是為了情,她總希望將來能比現在過得更好。可是她卻不知道,不能理解寶玉所想——無材可以補蒼天,終有一日能夠派上用場了,卻是以犧牲自身為代價。
這時候柳五兒勉強振奮精神,扶著寶玉,繞過那些死傷的親衛,重新登車。
親衛們的首領則轉身向世清拱了拱手,道:「多謝殿下出手相助!小人們這就去了。聖人若是問起,殿下請代我等回報聖人,即便是粉身碎骨,我等也會將寶二爺和他的玉一起送至媧皇那裡的。」
世清只點點頭,鄭重拱手相送,隨即與柳眉讓到一旁。
不多時,只聽車轍聲隆隆,所剩的幾名親衛護送著車駕重新啟動,往前行進。柳眉與世清只在道旁目送這一行人遠去。
走了約有裡許,只見那車駕複又停下,一個女子身影從車中下來,在道旁跪倒,向那車駕連連拜了三拜,最後終於耐不住,伏在道旁哀哀痛哭起來。
柳眉便知寶玉已經向五兒坦露了實情,而柳五兒也終於做出了她最後的抉擇。
——柳五兒放棄了寶玉。
感情這種事,不是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有結果的。柳五兒如此選,也不失為明智之舉。
只不過這一放棄,此去經年,天上地下,八荒六合,只怕再無緣相見了。
柳眉心裡暗暗地道:五兒姐,你自己的選擇,只要你不後悔便好。
她看著一地的狼藉與漸漸遠去的車駕,癡了片刻,突然歎道:「寶玉悟了。」
世清自後,將柳眉輕輕一擁,靠在她耳邊輕聲道:「是!」
寶玉曾經擁有,也曾經失去,如今他終於一無所有,所以無所畏懼,能為了天下蒼生,在這世間孑然一身,獨自向前。
「我若也能像他那樣勇敢就好了!」柳眉歎息一聲。
世清卻將她擁得更緊一些,在她耳邊低低地說:「我卻盼你永遠也不會像他那樣勇敢。」
作者有話要說:
目測全文還有一萬字,就完結了。最遲後天完結。
藍後,新文會下週二(22號)開,嗯,就是撿了這麼個特別「二」的日子開坑,霍霍。新文會是一個不走尋常路的清穿……其實算不上傳統意義上的清穿,開篇就可能會很雷……總之希望你們相信作者的腦洞夠大。
某喬其實是個很懶的人,寫文算是為數不多的能堅持下來的事,謝謝你們的一路陪伴,某喬下一本會更加努力。
第150章 而我,已開始思念
數日之前, 柳眉在大觀園裡重新見到黛玉的時候, 黛玉告訴了她這樣一個事實。
前次紐特夫婦與黛玉等人一道離開了這紅樓世界的時候, 紐特曾經在這世界的縫隙裡取了一個樣本,帶回去研究了一番。
紐特對此研究的目的, 主要是想知道這世界為何會產生與各個異世界連通的縫隙。這麼一研究, 就研究到了柳眉身上。
「這麼說,對這世界而言,我其實是個破壞免疫系統的——病毒?」
柳眉無比驚愕地問黛玉。
黛玉輕輕一笑,「這只是打個比方而已,你可別瞎想!」
這世界確如世清所言, 因為發生了這樣那樣的變化,而產生壓力, 從而最終發生崩壞。然而依黛玉轉述紐特的研究結果,這世界其實還是能夠自我修復的,可是在阻礙這世界進行修復的,便是柳眉的存在。
「其實除了你之外, 這世上還有另外一個人與你一樣。只不過這人在我離開之前不久, 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當時這世界曾經短暫地恢復了自我修復, 導致縫隙變小。只可惜那一次沒有能夠完全修復。」
柳眉一想, 那人應該是鳳姐。在黛玉離開這裡之前不久, 鳳姐選擇了自行終止她的任務,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麼一想,便都對上了。
柳眉心頭卻是惘然的,原來, 她在這世界上努力地生活,照顧好自己,也幫助關心過她的那些人,卻反而給這個理應悲劇的世界帶來了更多的災禍。
黛玉察言觀色,便知柳眉在憂傷些什麼。
「傻子,我們這些人,謝你還來不及呢!」她開口,柔聲安慰柳眉,「眉兒,你難道不覺得,你在這裡走的一遭,比任何人都要精彩與完美麼?」
「將來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之後,就會自動離開這個世界。世界會自我癒合,而這裡的人,也會因你而存活下去,順著他們的人生,好好地活下去。」
黛玉握住了柳眉的雙手,對她說:「不要怕……眉兒,」
柳眉的淚卻就此滾落下來。
她真的就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啊!
她其實早已經可以離開了,只是她一直在怕這怕那——她怕吞那生金子時候的粗礪口感,她怕吞金之後消化起來費勁……她怕她留在這個世界最後的回憶,會是最為不堪的。
最要命的是,她以為她能經得起這離別的。
柳眉記得當時她大約是在黛玉面前失態地哭了,比黛玉哭得還凶真是件好沒面子的事兒,可是她的淚水就是忍不住,沿著面頰般滾滾而落——與她如今在世清面前一樣。
「不要怕——」
世清伸手為她擦去面上的淚水,「我們還有一點一點時間。」
——他們必須要快,要讓這世界趕緊復原,讓那些誤入的異世界生物,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去;否則即便寶玉有意以自身補天,也萬難趕到天柱山去,這世人遭殃遭得就大了。
「你準備好了麼?」世清又問她。
柳眉拼命揉了揉眼,抬頭望著世清,「帶我去一個安靜的地方。」她不想在完成最後一項任務的時候,出大洋相,丟大人。
世清點點頭,調轉馬頭,帶她回城。一陣疾行,兩人已經又回到了大觀園裡。
「這裡,大約是夠安靜的吧!」
柳眉點點頭,望著這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如今的大觀園,草木凋零,樓宇破敗,早已失去了鼎盛時的那番繁華景象。可在柳眉眼裡,這裡卻一直是美的——這消失在世間的美好,與那些園中人的青春一樣,由曹公蘸著血淚,寫進了書裡,才教後人有機會得窺一斑。
這世界,美得如此驚心動魄,柳眉為自己曾經經歷過這一回,隱隱地感到驕傲。
她轉頭看向世清:「饕餮山人,你說過的,我記得住。」
與這男人這系統在一起相處的每一天,她都記得牢牢的,更不會忘記了「饕餮山人」這個名號。或許回到了她自己的時空之後,她能借著這個線索,尋回他。
「把我需要的『食材』給我吧!」柳眉伸出手,她希望在這裡的最後一刻,是她自己獨處,即便離開,也離開得有尊嚴。
世清伸手入懷,取了一枚亮晶晶的物事,放在她手心裡,然後將她的掌心卷起,柔聲對她說:「這塊『生金子』給你了。你服食之後便能順利完成你的全部任務,離開這個世界了。」
「雖然你的級別不高,只是個高級廚娘,可也能算是完成任務的。」世清的口氣裡,不知如何,帶了些許親切的揶揄。
柳眉聽了,不免記起剛來時那成天與系統互懟的日子,不免「撲哧」笑了一聲,一面將那「生金子」接了過去。
她不明白适才世清為何在語意裡強調那「生金子」,可是接過那枚金燦燦的物事,柳眉才覺出些不對來——這明顯沒有金子那樣重。
世清朝她眨眨眼,「那天斯卡曼德先生送的。」
柳眉一把將那枚「生金子」握在手中,忍不住想要笑,淚水卻又蠢蠢欲動,直欲滾落下來。
這哪裡是什麼「生金子」,那分明就是一枚外頭裹了一層金箔紙的巧克力。想必是那天碰巧紐特夫婦帶在身上,世清便討了來,事先準備下要混充生金子的。
——還能有這種操作?
——這廝就是個欺騙這世界的慣犯!
她剛揚起手,想要對世清告別。
「不要道別!」世清極突兀地截住了她的話,「我要在你的世界裡,等我,等我找到你!」
說畢,世清轉過身,在大觀園略顯蕭索的綠意之間離去,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柳眉目送他遠去,笑著笑著,伸袖子拭去了滿臉的淚水,轉過身,獨自進了瀟湘館那間空落落的屋子裡。
她又何嘗想道別?如今還未離去,她已經開始忍不住地思念。
*
嘴裡彌漫著甜而微苦的香味,柳眉獨自坐在瀟湘館裡,在萬籟俱寂之中,她卻仿佛能看見好多的人和事——
她這一離去之後,不久之後,天便應該能自行補好了,待寶玉到天柱山的時候,他這枚頑石便無用武之地,不過又如何,寶玉反正已經了悟。
黛玉終於掙開了宿命,去了遠方。她本就聰慧善良,定能開拓一番天地,尋到自己的幸福,甚至將另一個世界改得天翻地覆,降妖伏魔,柳眉相信她也是能做得到的。
其他的人這也還會留在這裡:賈府固然是毫無懸念地敗了,一敗塗地。可無論是好是賴,人們都在努力地活著,循著她們自己選擇的路——
平兒、小紅、茜雪、芳官、柳爸爸、柳媽媽……
柳眉淚中含笑,笑中帶淚,憶起每一點每一滴的過往,直到她的腦海裡響起熟悉的系統提示音——
「恭喜你,完成』吃遍紅樓』的任務!你將返回自己的時空,並將獲得完成任務的額外獎勵……」
*
*
*
「柳眉——」
「小柳眉、柳小眉、小眉眉——」
閨蜜阿花的聲音從鋪子外頭傳進來,「你要的貨送到啦!」
柳眉聽見了這聲招呼,連忙答應了,將烤箱裡剛剛烤好的糕點全取了出來,擱在架子上晾涼,然後趕緊解了圍裙,出來簽收貨物。
當初她完成了「吃遍紅樓」的任務,獲得了一筆啟動資金,得以在N市一條寸土寸金的美食街上盤下了一個小鋪子,開了一家主打創意點心的烘焙店。
生意不算大,除了閨蜜阿花與姐姐一家常常過來幫忙之外,這小店的裡裡外外都靠柳眉自己打理。
閨蜜阿花看著柳眉輕輕鬆松一隻手將一隻十五公斤的麵粉袋子扛在肩上,另一隻手提了一隻盛滿上等蜂蜜的蜜桶就往店鋪裡走,忍不住再度咋舌,「我的個乖乖,你平時做烘焙的時候安安靜靜地像個女神,進貨的時候立馬變身女漢子啊!」
杵在一旁的快遞小哥也看得目瞪口呆,有些不好意思,主動上來幫忙,卻被柳眉塞了一瓶水在手裡,「來,天氣熱,解解渴!」
待收完貨,阿花在一旁看著柳眉有條不紊地將所有東西一一歸置妥當,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說:「小眉,我還是那句話,你真的需要個男盆友啊!」
柳眉橫了阿花一眼,說:「你跟我姐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一模一樣的口氣。」
阿花故意逗她:「上回我向你提過的那個,真的不考慮?」
柳眉微笑著搖搖頭。
阿花不由得氣餒,「說實在的,你的眼光還真的不是一般的高,這個也沒眼緣,那個也不好。我真懷疑,這世上到底有沒有人,是能讓你看上的。」
柳眉還是笑而不語。
阿花尬聊不下去,只能轉換話題,望向窗外對面一家新開的店鋪,說:「那家鋪子開了之後,你這裡的生意冷清多了。」
柳眉有點不情不願,不過還是點了點頭。她也抬起頭,望著對面排出十幾米的大長隊。長隊上方掛著大大的招牌——「『喪』糕點」。
「對面那家網紅店行銷很厲害!」她淡淡地說,「在微博上特別火!」
「啥?」阿花震驚了,「你管那雇人排隊叫行銷?」
柳眉忍不住好笑——的確,對面的人氣看著好,可是每天來來去去排隊的筒子們卻總有那麼幾個面熟的。
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認,對面這家「標新立異」的糕餅店,畢竟從她這裡也搶走了不少生意。她這裡也曾有過高朋滿座的時候,可是如今店裡就只有兩位客人,正悠閒地坐在沙發裡品嘗早先她送上的新品糕點。
其中一人見到柳眉的眼光掃過去,便向她招了招手。
柳眉過去詢問,那客人便歎道:「你這新上的『桂花糖新栗粉果香慕斯』,是我近來吃過最好的點心。我原本見你這店裡裝修的風格偏中式,還以為會是那些個特別甜膩的傳統糕點,前兒個聽朋友鄭重推薦,才勉強過來一試的,卻沒想到味道竟這樣驚豔!」
柳眉聽對方誇讚,面上流露出舒心的微笑,謝過了那兩位,又說:「其實這一樣,是從一道《紅樓夢》裡提到過的點心方子改良而來的!」
她店裡的點心大多都是如此,將傳統的中式點心與西式烘焙的手法加以結合,並根據現代人的口味加以調節,制出來的點心,應該算是融合派。
客人看看對面,又看看柳眉這間頗有些冷清的店面,皺皺眉頭,說:「好是好,可是你沒想過將你的店推廣推廣麼?總是這樣,經營的壓力恐怕會很大吧!」
柳眉笑著搖搖頭,說:「眼下還顧不上,現在主要的心思都還花在將點心的味道做好上頭……將這點心的味道做到最好,才是我最想做到的事。」
她說畢,又笑著望著對方,「你們的口碑才是最好的推廣,難道不是麼?」
一旦想要料理食物,就全心全意地料理食物,將色、香、味……每一件都做到極致——在對待食物這件事情上,世清的觀點,與她一直是一致的。
雖然在世人眼裡,這樣快節奏的時代裡,成功地搏人眼球,才是迅速積累人氣與財富的要務。可是柳眉卻只願意,這麼安安靜靜地,做好她的點心,開好她的小店。
若是世清還在她身邊,他與她,心中所想的,應該還是會一致的吧。
直到如今,柳眉還是免不了時時地記起世清,記起他的一言一行,記起在一起的每一個日子——真是個合心合意的人呐!
柳眉想著想著,忍不住以手托腮,唇邊微挑,送給自己一個微笑。
心裡藏著這麼個人,真好!
只是她到如今才深切地體會到:身邊有一個合心合意的人,是一個最美最好的狀態;只可惜的是,這份美好,卻未必便會是常態。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中午12點更最後一章。另外還有個比較長的小劇場會送給大家。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番外了——這本寫到這裡,基本已經沒有多少未盡的人和故事了。
明天中午,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