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逛街
水無月初。
漫長的梅雨季節還未結束, 昨日夜裡剛剛下了一場小雨。青翠的草木上還滾動著未幹的露珠，晨間的空氣沁涼如水。
位於土禦門小路以北的安倍晴明宅, 昨日夜裡宅院的主人在離開了平安京近十日之後, 終於從高野山回來了。
於是今天一大早，天剛濛濛亮，安倍宅那扇飽經風霜的大門就被人敲響了。
說「敲」或許有些不太妥當。
來人在確認了主人在家之後，就直接推開門闖了進來。不需要式神引路, 他熟門熟路地就穿過回廊往正房的方向走。看起來這又是一位安倍晴明的熟人, 就是腳步略顯匆忙了些。
「在下家裡的大門快被你們折騰壞掉了。」
這是安倍晴明看到源博雅之後, 笑著說的第一句話。他乾淨修長的手指間還端著一枚天青色的酒杯, 晨間的清輝從屋簷底下灑進來, 大陰陽師一身白色的狩衣坐在晨光裡悠閒地飲酒。
源博雅走上前，拉著安倍晴明的手臂就急匆匆往外走。
「我明天就幫你換一扇門, 你現在先跟我走一趟。」
安倍晴明手中的酒杯都還沒來得及放下, 身為武士的源博雅動作非常迅速，大陰陽師於是從善如流地端著杯子被拉走了, 倒是依然一副淡定如初的樣子。
「有什麼事發生了嗎？」
源博雅拉著安倍晴明走到門口, 聽到這句話時腳步微微頓了一下。他用一種複雜的語氣, 自己也不知道是好是壞地開口道，
「……神樂醒了。」
「那是好事啊。」
「可是你之前不是說神樂她……」
「我的判斷也有出錯的時候啊。」
大陰陽師在說到這一點的時候倒是很輕鬆, 然而聽的人卻沒辦法像他一樣輕鬆，源博雅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收緊。
「總而言之, 你先跟我去看看吧。」
因為昨晚從城外回來的時間有點晚, 澤田彌這天早上醒的比平日裡遲了一些。
上午的陽光透過垂到地面的竹簾把房間裡都照亮了, 澤田彌揉著眼睛從榻榻米上爬起來，銀色的長卷髮從她的肩上垂下，發尾一直捲進被子裡。
小蘿莉習慣性地坐在床上發了會兒呆，才慢吞吞地把自己的長髮從被子裡拽出來。房門外，跪坐在門口的式神聽到了房間裡的動靜，輕聲詢問道，「澤田大人，您醒了嗎？」
「唔。」
澤田彌小手捂在嘴邊打了個哈欠，慢慢地應了一聲。門外的式神於是推開門走進來，開始服侍她穿衣洗漱。
一般而言，澤田蘿莉每天早上起床洗漱，收拾好自己，就會跑去找晴明用早餐。而這個時候，安倍晴明都坐在廊下一邊觀賞著天地間徐徐鋪開的晨光，一邊悠閒地飲酒。對於大陰陽師而言，好像字典裡壓根就沒有「工作」這兩個字一樣，每天飲酒、賞花、養養蘿莉，悠閒得簡直過分。
然而，這天早上，澤田彌跑到往常安倍晴明一邊喝酒一邊等她的地方時，卻沒有找到人。
桌案上的酒還沒有喝完，但是酒杯卻不見了，原本應該坐在桌旁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兒。銀髮蘿莉站在桌子前，有點茫然。
「晴明大人今天一早就被博雅三位拉走了呢。」
穿著淺色唐衣的式神美人雙手托著一個大大的盤子從後院的走廊走過來，垂在地面的衣擺輕緩地摩挲過木質的地板。
「蜜蟲姐姐？」
蜜蟲彎下腰，將手裡的盤子擱到澤田彌面前的桌案上，然後抬頭朝她一笑，「連剛剛烤好的香魚都沒來得及享用。」
澤田彌眨了眨眼睛，在桌子旁坐下，然後伸手接過蜜蟲遞給她的碗筷。
「我們不等晴明瞭嗎？」
「晴明大人上午應該是不會回來了，澤田大人您先用吧。」
澤田彌於是點點頭，將筷子插向香魚的肚子。剛剛烤好的香魚魚肉鮮嫩，把魚肚戳開還有熱氣冒出來。澤田彌夾起一塊魚肉放進嘴裡，一邊還在認真地思索，晴明今天不在呀，那她上午幹點什麼呢？
她的目光看向草木肆意生長的庭院，紫藤花、芒草、敗醬草、龍膽花、羅漢柏、繡球花、胡枝子、月桂樹……小蘿莉一邊用著早飯，一邊慢吞吞地辨認著。這些都是安倍晴明教過她的，他的這個雜草叢生什麼季節的草木都有的院子，倒是分外適合給小蘿莉做這樣的教學。
把滿園的花草都辨認了一遍，最後，澤田彌的目光落向了門口那扇遍佈著歲月痕跡的大門。然後她拿著筷子的手頓住了。
「蜜蟲姐姐，我一會兒吃完了早飯能夠出去玩嗎？」
澤田彌來到這個時代好幾次了，還沒怎麼上過街，坐著牛車從街面上駛過這種不算。嗯，上次專門陪著青沅姐姐專門去看她下葬也不算。
總而言之，其實就是家裡的大人不在，小孩子想出去玩了。
蜜蟲聽到澤田彌這個問題之後有些為難，但也不算特別為難。因為雖然安倍晴明沒有說過小蘿莉能不能出門，但他也沒有特別強調過讓她不准出門。所以蜜蟲認真想了想，提議道，「澤田大人想要出門的話，還是召喚一個式神吧。」
她這裡口中所指的式神當然不是像她們這種家中專門負責家務的女侍一類的，而是擁有強大的戰鬥能力，萬一出了什麼事可以保護澤田蘿莉的那種式神。
或者也可以說妖怪。
澤田彌同意了她的建議，然後她就跑去安倍晴明的書房裡拿了一張符篆，召喚了姑獲鳥。之前在高野山的時候，安倍晴明和那裡的主持師傅談玄論道，也是姑獲鳥帶著小蘿莉到處玩的。把一隻妖怪帶到人家真言宗的聖地去，這種事大概也只有安倍晴明能夠做出來了。
嚴格來說，澤田彌和姑獲鳥並沒有簽訂契約，姑獲鳥塔子其實是安倍晴明的式神。但是，在她借用安倍晴明的符篆對她進行召喚時，依然可以形成一個單向的聯繫，如果她知道妖怪的名字，而且所呼喚的那只妖怪願意回應她的召喚，那麼這個召喚儀式也能夠成功。
老實說這其實算是一種作弊的做法。因為陰陽師召喚式神，是將自己的力量提供給所召喚的妖怪。然而在沒有簽訂契約的情況下，被召喚的妖怪使用的就是自己的力量了。如果不是關係特別好的話，基本沒有哪個妖怪會願意。
不過，這一點在澤田彌這裡倒是完全沒有構成問題，姑獲鳥非常爽快地回應了小蘿莉的召喚，即便她召喚她只是想讓她帶著自己上街玩這種小事。
真要說起來，平安京的街道其實也沒什麼好逛的。平安京的內城和貴族們的宅邸的確都修建得富麗堂皇，而且都帶著從唐國渡海而來的風雅又清華的美感。但是這樣的宅院一般都是被高高的圍牆圍起來的，圍牆之外的地方卻著實有些破舊。黃土鋪成的地面坑坑窪窪，也沒有哪個官員提議去修一下。因為貴族出門都是坐牛車的啊，他們才不會管路面好不好走呢。
澤田彌和姑獲鳥走在黃土街道上，滿眼好奇地四處張望。姑獲鳥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個紫色長髮面目清秀的人類女子的樣子，她的手裡撐著一把大大的烏木傘，舉在澤田彌的頭頂上，替她遮擋陽光。
街道上衣衫粗陋的行人在遠遠看到街上緩緩行來的兩個人時就自覺地避開了。澤田彌身上的衣物都是安倍晴明給她置辦的，大陰陽師從來不缺錢，雖然他的宅院總是像荒草地一樣懶得修繕，自己平常也習慣性地總是一身白色的狩衣。但是他給小蘿莉準備的衣物倒是全都是最好的，如果不是澤田彌年紀還小，估計女孩子用的釵環佩飾、胭脂水粉都能夠被準備齊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陰陽師在澤田蘿莉身上找到了幾分養女兒的趣味。
不過現在也沒差多少，小女孩手臂上的臂釧，壓著裙角的環佩，隨便哪個大概都能夠買下她路過的街上的半間鋪子了。再加上她過於白皙的膚色和跟在身後的同樣衣飾華美的「侍女」，顯而易見就是哪位貴族家裡的小姑娘好奇跑出來玩的。不想惹麻煩的人，遠遠看到就自覺避開了。
澤田彌將一條街從頭走到尾，一路拐上了朱雀大道，再往前，就是朱雀門了。然而，就在澤田彌抬頭仰望著高高的朱雀門，以一種參觀古建築的好奇心情想要走過去看一看時，她突然被姑獲鳥拉住了。
人類女子模樣的姑獲鳥一手撐著傘，一手拉住了小蘿莉的手臂。她抬起頭看著朱雀門的方向，微微皺了皺眉。
「換個方向吧，不要去那邊。」姑獲鳥垂下頭，對澤田彌這樣說著。
銀髮小蘿莉順著她的目光朝那邊看過去，「那裡怎麼了嗎？」
「有個東西在那裡。」姑獲鳥的聲音帶了些微厭惡，但是卻沒有多少緊張。
澤田彌很乖地點了點頭，並沒有堅持，她遺憾地看了一眼在陽光下高高聳立的朱雀門。
算了，下次再來看吧。
小蘿莉拉著姑獲鳥的手轉過身準備往回走。她已經在外面轉了好一會兒了，也不知道晴明回來了沒有。澤田彌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準備回去了，路過某個狹窄小巷子的路口，她的腳步突然頓了一下。
「塔子姑姑。」銀髮蘿莉抬起頭，淡金色的陽光從傘面下灑進來給她垂在肩後的發尾渡上一層淺金，小女孩精緻的面孔上神色有些茫然。
她說，「你有沒有聽到哭聲？」
第27章 神樂
源博雅, 是醍醐天皇之孫，克明親王的兒子，母親出自赫赫有名的藤原氏。克明親王家除了源博雅這位長子之外, 還有一個小女兒, 名為神樂。
只不過, 傳說傳說克明親王家這位身份高貴的姬君自小就身體病弱, 幾乎從不見外人，也沒有出席過貴族間舉辦的任何宴會。就算是與克明親王殿下交好的家族，也從未有幸見過她。聽起來真的是一位體弱多病又神秘至極的姬君。而其中的真相為何, 也只有那麼寥寥幾個人知曉。
克明親王的府邸。
寬敞而明亮的房間, 牆角的香爐燃著淡雅的花香，牆壁上懸掛著來自唐國的古典字畫, 一扇水墨屏風將待客的外間和裡間隔開。房間的大門敞開著，府中的侍女跪坐在門外, 只等著房間裡的主人召喚就會立刻進來。
安倍晴明在這樣精緻典雅的房間中和克明親王家那位傳說中的姬君殿下對坐著喝了一盞茶。然後他就什麼都沒說，徑直走出了房間。
「晴明。」源博雅追在他身後。
「神樂……神樂她怎麼樣了？」
站在走廊屋簷下的大陰陽師回過頭看他，青年面上的神情有期待，也有緊張。安倍晴明神色不變。
「博雅, 我帶你去見一個人吧。」
「什麼？」源博雅的眉心微微皺起。
「見到她你就明白了。只不過, 我希望你冷靜一些, 不要嚇到她才好。」
然後安倍晴明就帶著源博雅回到了他位於土禦門小路的宅院。
庭院的門扉打開，率先出來迎接的, 依然是穿著淺色唐衣的美麗式神淩女。式神們似乎永遠都知道安倍晴明大人什麼時候回來, 然後早早地站在門口等候。
「晴明大人您回來了, 姬君剛剛還問過大人您什麼時候回家。」
「哦？姬君今天在家裡做了什麼？」
「今日上午出去了一趟。」
「她一個人嗎？」
「不，是和姑獲鳥大人一起。」
安倍晴明於是笑了。
「她在我的書房拿的符篆？」
「是。」
前面引路的式神小心地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大陰陽師似乎並沒有生氣的樣子，淡色的唇角微微翹起，笑意頗帶縱容。嗯，就是那種家裡很乖很乖的小孩子偶爾皮了一下，然而卻皮得非常有技術水準，讓人完全不捨得苛責的同時還忍不住心裡自豪……哎呀，我家的孩子真是很厲害呢……類似這樣的表情。
淩女於是也在心裡輕輕鬆了口氣，「姬君真的很厲害呢。」
式神無不欽佩地這樣說道。畢竟，安倍晴明也只教了一次，小蘿莉就已經學會自己拿著符篆召喚式神陪自己玩了，這就是傳統意義上的天才呀。
和晴明一起回來的源博雅一直在旁邊聽著，饒是他心底還擔心著自家妹妹的事情，聽到這裡也不由得出言調笑道，「原來晴明你居然還在家裡藏了一位姬君？這個消息要是傳出去，平安京裡不知道多少女子的心都要碎了。」
順便，今年的賞楓季大概會有一大批閨怨的和歌出爐。畢竟安倍晴明這個傢伙，在平安京的貴族女子之間受歡迎的程度可不是一般的高呀。
非常受女子歡迎的安倍晴明輕輕笑了笑沒有說話。博源雅於是繼續笑道，「能夠被晴明你藏起來的，一定是一位美貌與才華兼具的美人吧？」
「是啊。」大陰陽師非常爽快地承認了，並且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你一會兒見到她的時候不要被嚇到。」
說曹操曹操到。
兩個人一來一往的對話剛剛結束，走廊拐角處傳來了「噠噠噠」的腳步聲。安倍晴明和源博雅抬頭看去，一個身著緋色小衵的小女孩懷裡抱著一盆花草穿過木質的走廊向他們跑過來，午間的陽光帶著抹淺金，奔跑在陽光裡的小女孩背後的銀色長卷髮跳躍著靈動的流光，精緻的小臉紅撲撲的，勃勃的生機撲面而來。
源博雅的笑容卡住了，他幾乎是立刻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開口道，「神樂？！」
震驚至極的青年剛條件反射地準備上前就被身邊的友人伸手按住了。安倍晴明唇邊的笑意不變，他也並沒有看身側身體都微微僵硬了的人。大陰陽師帶著與往常別無二致的笑容，對跑到他面前的小蘿莉打招呼道，「午安，姬君。」
「午安，晴明。」
銀髮蘿莉乖乖地回禮，她看了一眼安倍晴明身邊那個表情有些奇怪地緊緊盯著自己的人。因為安倍晴明還沒有給她介紹，小蘿莉想了想，朝他微微欠了欠身，那人似乎條件反射地就要開口，但是不知為何突然僵住了。
澤田彌壓根沒有意識到這點異常，她舉起了自己手裡那盆青草，遞到大陰陽師面前，「晴明，你看。」
「嗯？是瑩草啊。」
安倍晴明在她方才抱著花盆跑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了，隨著他話音落下，星星點點的光芒亮起，凝聚成一個穿著綠色裙子的小女孩的幻影。她站在銀髮蘿莉身後，怯生生地抬頭看了一眼面前的陰陽師，小心翼翼地朝他行了一禮之後，又拉著小蘿莉的衣擺往她身後躲了躲，看起來有些害怕的樣子。
「這是我今天在街上撿到的哦。」
「這樣啊，是跟自己的族群走散了嗎？」
聽到陰陽師的問話，名為瑩草的小妖怪從澤田彌身後探出頭，輕輕點了點。
瑩草這種妖怪算是龐大的妖怪種群中比較無害的一種，也許是本體是草木的原因，性格都比較溫和，也基本沒有什麼強大的能力。這株瑩草大概是在休息時被上山采藥的人錯當成了是某種藥材挖回來帶進了城裡，城裡的氣息可比郊外駁雜多了，小妖怪醒了之後發現自己被帶到了陌生的地方，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躲在巷子裡害怕地哭了出來，這才被偶然路過的澤田彌撿到。
小蘿莉抱著花盆一路跑過來，額上冒了點汗，安倍晴明伸出手，動作輕緩地將她貼在臉上的碎發撥開，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瞳笑著道，「姬君可以在院子裡找一個地方把它種下了，然後給它澆點水。」
澤田彌低頭看了看花盆裡的確有點怏怏的瑩草，點了點頭。小蘿莉轉過身準備按照晴明說的話去做，只不過她的目光剛落到走廊外的庭院上，整個人默默地呆住了。
……找個地方種下來。
晴明的院子裡，還有種其他東西的地方嗎？
看著眼前雜草橫生特別擁擠的荒草地，澤田蘿莉陷入了沉思。
笑著將小蘿莉留在原地思考這個嚴肅的問題，安倍晴明拉著身後快僵成了石頭的源博雅走進了屋裡。
隨手關上門，將施加到他身上的符咒解開，黑髮青年不出意料地立刻開口道，「晴明，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聲音惶急中帶了一抹微弱的希冀，然而，在他急切地目光下，大陰陽師朝他緩緩搖了搖頭。
「博雅，姬君她不是神樂。」
一個外界誰也不知道的秘密，克明親王的小女兒，源博雅最小的妹妹，自出生開始就得了失魂症。凡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中，天魂主命，地魂主靈，人魂主神，分管人的生命、靈魂、和元神，而七魄則主管人的身體和意識。三魂七魄俱全，才是一個健康的人。但是克明親王的小女兒神樂，天生缺乏了一魂一魄，而且缺的正是掌管靈魂的地魂和掌管意識的命魄。
因此，自出生起，源博雅的這位小妹妹就不哭不笑不鬧，像一個精緻的人偶娃娃一般，完全沒有自己的意識，只能任由別人服侍。克明親王夫婦想盡了辦法，請國內所有有名的陰陽師和高野山的大師傅們來看過，都依然沒有任何起色，沒人知道神樂丟失的那一魂一魄去了哪兒。而且三魂七魄這種東西，如果是先天缺失的，原本就很難再找回來。神樂缺少的還只是地魂，如果是天魂先天喪失，那麼她可能連出生的機會都不會有。
作為源博雅的好友，安倍晴明在神樂小的時候也去看過幾次，得出的結論和其他人相同。原本，這麼多年下來，克明親王家也漸漸死了心。小女兒雖然不哭不笑毫無自理能力，但是好歹還是好好地長大了，像他們這樣的家族，就這樣養她一輩子也不是太大的問題。
然而，就在十幾天之前。原本好好地躺在床上睡覺的神樂突然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睛，並且自己走出了房門。
這是此前從未有過的事情！雖然她走出門之後就一直看著一個方向一動不動了，但是第一次見到女兒對外界有了主動反應的親王夫人還是激動得差點落下淚來。源博雅更是急匆匆地趕到了安倍晴明家，想讓好友幫忙看一看神樂的病是不是有起色了，只不過他非常倒楣地遇上了安倍晴明正好外出。直到十幾天後，安倍晴明從高野山回來，源博雅再一次地一大早就找上了門。
而現在，坐在安倍晴明家的正房裡，源博雅依然滿臉震驚，顯然還沒有緩過來。他坐在桌案旁，手裡的酒杯拿起又放下。半晌，依然不敢置信道，「晴明，那位姬君，她真的跟神樂……」
「嗯？」大陰陽師喝了一口酒，唇邊笑意如初，像是沒有聽出他的未盡之意一般。
源博雅抿了抿唇，手裡的酒在半空中停了片刻，最後還是被放回了桌上。黑髮青年終是忍不住低吼道，
「可是她和神樂長得一模一樣啊！」
第28章 玄象
源博雅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從安倍晴明口中問出來。
某些事情, 大陰陽師不是那麼想說的時候，誰也沒拿他沒有辦法，即便是多年好友的源博雅也不例外。
黑髮青年離開的時候神色很是複雜, 說老實話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希望在安倍晴明這裡得到一個怎麼樣的答案。
然後, 第二天的清晨。
「晴明！」
走廊梁木下的乳燕正歪著頭打理自己細軟的絨毛, 冷不防一聲巨大的踹門聲響, 尖尖的鳥喙被嚇得一歪一不小心在自己身上啄下了一大撮毛，頓時心疼得直叫喚。
安倍晴明一身白色的狩衣披著滿身晨光坐在廊下，乾淨修長的手指間還端著一隻天青色的酒盞, 大陰陽師慢條斯理地一邊喝著酒一邊看著昨日下午才離開的源博雅四位一大早就再次找上了門, 而且毫不客氣地一上來就把他家大門給拆了。
「博雅，就算你對在下有意見, 也實在不必對在下家裡無辜的大門下手吧？」
跪坐在他身邊端著酒瓶的式神聞言捂唇輕笑，笑完了, 從身旁的託盤裡拿出一枚酒杯，白皙纖細的手指按著寬大的衣袖，風姿綽約地微微垂下首，倒了一杯酒。
「啊？」源博雅正指揮著家裡帶來的僕從將安倍晴明家那扇飽經滄桑的大門卸下來, 另一邊, 一個身材健碩的男人正從他們身後的牛車上抗下一扇古樸的紅木雕刻的大門, 準備更換上去。
簡單囑咐了僕從幾句，源博雅就走了過來, 在桌案旁大馬金刀地坐下, 毫不客氣地端起桌上式神剛剛倒好的清酒喝了一口。
「我昨天不是說過要幫你換一扇門嗎？」
「在下家裡的大門真的破舊到了急需更換的地步嗎？」
「早就該換了, 都是因為晴明你太懶了。」
大陰陽師於是端起酒杯笑了笑，對於友人說自己「懶」的這個評價不置可否。
身著華麗的十二單衣的美麗式神跪坐在一旁斟酒，即便已經到了夏日了，層層疊疊的十二單看起來就很熱，但式神的姿態依舊優美，白皙的臉龐上沒有半點汗珠冒出來。
式神這種生物難道是感覺不到氣溫炎熱的嗎？喝著酒的源博雅偶爾瞟過去一眼，心中納罕。避物忌避了小半個月的大陰陽師和今日不當值的近衛中將大人坐在廊下一邊喝酒一邊閒聊，勉強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閑」。
「晴明你還記得那位藤原中納言大人嗎？」
「藤原中納言？」
「就是將與他有情的女子的骸骨接入了府中下葬，滿城皆歎他癡情的那一位。」
知道事情真相的安倍晴明聞言笑而不語，乾淨修長的手指將天青色酒盞遞至唇邊喝了口酒，酒液浸潤下的唇色緋紅如櫻花花瓣。他似乎什麼都不知道一般，淺笑著附和，然後問道，
「藤原中納言大人怎麼了？」
「他已經連著請了好幾日的病假了，說是身體不適，一直在家休息。」
「哦？」
「但也有傳言說，他是被人詛咒了？」
「詛咒？」
「也不能說詛咒吧，大家都在猜測是不是他之前癡心掛念的那位女子感動之下回來找他了，想要與藤原中納言大人再續前緣，要他一直陪著她吧。」
安倍晴明想到了此時正在後院書房內教澤田彌臨字帖的青女房，大陰陽師的笑容不變，看起來著實非常感慨。
「哦？那可真是感人至深的感情呢。」
源博雅沒有察覺出任何異常，依然一邊喝著酒一邊用閒談的語氣道，「是啊。你這幾天沒去陰陽寮，不知道陰陽寮的那些傢伙們左右為難死了。」
「因為不知道該不該去幫藤原中納言大人祛除那位鬼魂嗎？」
源博雅點頭表示了肯定，「畢竟是人家的心愛之人，誰知道藤原中納言大人自己是不是心甘情願的。」
也的確是有那種「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男人存在的。
大陰陽師放下酒杯，跪坐一旁的式神膝行上前為他斟酒。
式神順著小臂垂下的寬大袖擺將照進廊下的陽光遮擋了些許，也稍稍蓋住了陰陽師墨色的眼眸，源博雅一邊喝著酒，聽到自己友人平靜從容的聲音帶著他慣常的笑意。
「是啊，這可太為難了。」
藤原中納言的事情只是一個插曲，這並不是源博雅今天來找安倍晴明的主要原因。所以只簡單提了幾句，源博雅就進入正題。
「晴明，前些時日，皇上珍藏的琵琶玄象被人盜走的事情你知道吧？」
「嗯，不知道。」
「你偶爾也要對皇宮內發生的事情關注一點吧！」
「哎呀，這可難為在下了。」安倍晴明放下酒杯，煞有介事地無奈道，「我可是前天夜裡才從高野山回來，昨日還被你直接從家里拉走了，連陰陽寮都沒來得及去應卯呢。」
聽起來真是好有道理，然而源博雅並不相信他的這番說詞。平安京裡的每一個人，發生的每一件事，只要安倍晴明願意，他全都可以知道，就算他遠在高野山也一樣。源博雅從未小瞧過自己這位好友的本事，所以，大陰陽師此時說不知道，不過是他對此事不感興趣而已。
但是不管他感不感興趣，這件事博雅四位還是要說的。
端著酒杯遞至唇邊，黑髮青年看似不經意地朝走廊的盡頭的方向看了幾眼，一邊漫不經心地開口道，「我昨夜在宮中清涼殿值更。」
「哦？」安倍晴明注意到了源博雅的小動作，但是笑著沒有任何表示。
「大概是三更天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快睡著了，朦朧中忽然好像聽到了玄象的琴聲。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我聽錯了。」
「值更的時候睡著，這可不是你的風格呀博雅。」
「晴明你先聽我說完！」
「是是是。」
沒了大陰陽師的打岔，源博雅終於好好講述了他昨夜在清涼殿值更時聽到玄象琴音，一路找過去，然後在朱雀大陸南面的羅城門撞到鬼的事。
「因為一起去的童子被嚇得太厲害，所以我就回來了。」
安倍晴明聽完了他的話，點了點頭，然後突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那位盜走玄象的惡鬼，他的琵琶彈得很好嗎？」
沒有料到大陰陽師的重點居然偏到了這裡，源博雅愣了一下，「啊……嗯，彈得非常好，幾乎能夠和蟬丸法師的琴音相媲美了，而且還是我從未聽過的秘曲。」
為了聽到蟬丸法師的琴曲《啄木》、《流泉》，源博雅曾經在老法師隱居的屋外等了將近三年。能夠被他評價為和蟬丸法師媲美，可見那鬼魂的技藝真的是十分高超了。
聽到這樣的話，就連在一旁斟酒的式神蜜蟲，聞言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安倍晴明修長乾淨的手指搭在天青色的酒杯上，輕輕轉了轉杯沿，他似乎是思索了一會兒。
「博雅你今天來找我，是晚上還想去一趟嗎。」
「當然要去，我要把玄象拿回來。而且，我也很想再聽一遍那琴音。」源博雅認真道，「所以晴明，你今晚陪我去一趟吧。」
「區區惡鬼而已，博雅你應該對付得了吧。」
「可是如果我直接用弓箭驅魔，那位惡鬼一氣之下砸壞了玄象就沒意思了。」
「原來如此。」安倍晴明看著面前的人，雖然一直在跟他談論被盜的玄象的事情，但是青年頗有些漫不經心，一邊說著話，一邊時不時地朝走廊處看兩眼。
「彌今天上午都在房間裡做功課。」，安倍晴明突然開口。
「什麼」
端著酒杯的源博雅驟然愣了一下。
「所以她現在是不會過來的。」，大陰陽師唇角微彎，微笑道。
被一口戳破了心思的黑髮青年頓時尷尬地咳了一口酒，他放下酒杯，目光好像不知道該往哪兒擺。
「那個……晴明，我……」
「沒關係。」安倍晴明笑了笑，特別自然地轉移了話題……就好像剛剛突然提起這個的不是他一樣。
「那麼，今晚我就和你一起去吧。」
源博雅緩了一會兒將嗆住的那口酒咽下，然後才默默跟上了大陰陽師跳躍的思路。
「你同意了？」
「是啊。不過……」
「不過？」
「把酒也帶上吧。」
帶酒幹什麼？大半夜地跑去找那位惡鬼共飲嗎？
源博雅懵逼了好一會兒，才應了一聲。
「好。」
然而到了當天夜裡幾個人在清涼殿前碰面的時候，源博雅才發現安倍晴明不只帶上了酒。
「晴明！你怎麼把神……這位姬君也帶來了？！」
銀色長髮的小蘿莉牽著安倍晴明的手，看看面前震驚緊張的黑髮青年，又看看身旁悠閒微笑的大陰陽師，略微茫然的歪了歪頭，幾個問號慢吞吞地從她的小腦袋上冒出來。
第29章 琵琶
安倍晴明是這麼跟澤田彌說的。
「姬君, 今晚想不想去聽琵琶？」
「琵琶？」
「對方是一位技藝非常高超的大師, 如果姬君有興趣的話可以一同來, 也算是難得的機會了。」
所以是有免費的音樂會的意思嗎？
於是，其實對音樂不算特別感興趣, 但是對夜遊很感興趣的澤田蘿莉似懂非懂的跟著一起來了。
紫宸殿前的櫻花樹已經過了花期, 叢叢綠葉壓著烏壓壓的枝幹。天空中飄起濛濛細雨，雨滴順著紫宸殿黛色的瓦簷滾落，敲在簷下鋪著的青石板上，「滴答」聲聲如某種古老的計時。
安倍晴明隨意地披著一件白色的狩衣，手裡拎著一壺酒, 漫步在濛濛細雨中, 不復白日裡嚴整謹然的大陰陽師的樣子, 反而有些像那些個遊戲人間與酒為伴的貴族家的公子們, 有一種闊廊灑脫的風流。
身著華麗的十二單衣的美麗式神舉著一把烏木傘站在銀髮蘿莉身邊, 寬大的傘面正好擋住了從天空中飄落的雨絲。澤田彌身邊還跟著一個綠色裙子的小姑娘, 她躲在小蘿莉身後，將頭埋得低低的，很有些羞怯的樣子。
已經是深夜了, 紫宸殿中雖還有燈光, 但那些許光亮也只鋪到了宮殿外的走廊下。幾個人都沒有帶火把, 唯一照亮視野的光倒是澤田彌提著的那個朱紅色的燈籠發出來的。
銀髮蘿莉原本正看向紫宸殿東側的柑橘樹的方向，聽到源博雅愕然的詢問, 她回過頭, 疑惑地歪了歪腦袋, 有些茫然地看著神情緊繃的青年。對上她懵懂的目光，黑髮青年稍稍哽了一下，下一句話沒來得及出口。然後他眼角的餘光就看到小蘿莉手裡的燈籠也跟著轉了一百八十度，露出了對於燈籠來說生動得過了頭的臉，大嘴巴張開朝他吐出鮮紅的舌頭，「噗」了一聲，似乎是做了個鬼臉。
源博雅被嚇了一跳，差點條件反射地拔出了腰間的長刀。
「晴明！」
「嗯？這是燈籠鬼哦，博雅不會不認識吧？難道被嚇到了？」大陰陽師唇邊露出了不帶惡意的笑，看在其他人眼中卻分明寫滿了調侃。
源博雅深吸了一口氣，他當然知道那是燈籠鬼，他當然也不是被燈籠鬼嚇到。只不過，燈籠鬼雖然是妖怪中比較弱小的那一類，但也畢竟還是妖怪。即便是在平安京這樣一個時代，人們頭頂的閣樓、走廊的地下不知什麼時候就會住進不請自來的鄰居，家裡的舊物放久了，感到寂寞了還會生出靈智來跟你說說話。但即使是這個幾乎每個人都有機會把自己活成一本靈異小說主角的時代，人們對妖怪這個種群還是相當忌諱的，有哪家的大人會隨意把妖怪拿去給家裡的小孩子玩的？
然而大陰陽師安倍晴明似乎並不在意這一點，手裡拎著一隻妖怪背後還跟著一隻的澤田蘿莉似乎也適應良好。對於這個場景，被源博雅一起帶過來的蟬丸法師似乎比博雅四位本人還要鎮定得多。
大陰陽師家裡的小孩子嘛，玩具酷炫一點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這位大陰陽師還叫做安倍晴明的時候。
澤田彌都已經來了，源博雅自然不好再說讓晴明把她送回去。而且……他摸了摸腰間的長刀，淺淺歎了口氣，算了，有他和晴明在，即便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也能把澤田彌和蟬丸法師保護好的。
從天空飄落的細雨並不大，人在雨中行走一刻，也不過是恰恰沾濕衣服的程度。除了澤田彌以外，其他幾人都沒有撐傘。朦朧的琴聲從夜色中遠遠飄來，燈籠鬼紅色的光芒照亮了前方的黃土路。
除了那似有若無的琴音和夏夜永不停息的蟬鳴，朱雀大路上幾乎聽不到其他人聲。這個時間段路上不會有行人，能夠在深夜偶遇的，十成裡有九成是妖怪，剩下的一成是色膽包天要美人不要性命的乘著牛車夜會情人的貴族。
澤田彌拉著安倍晴明的衣角，跟著他從紫宸殿歩上朱雀大道，一路穿過朱雀門往南，走到羅城門下。煙雨霏霏，水無月的夜晚，空氣中都透著雨水的沁涼。安倍晴明漫步在濛濛細雨中，一邊將酒杯舉至唇邊啜飲，一邊還微微垂下頭和走在身旁的小蘿莉聊著天。
「晴明，我剛剛看到一團奇怪的光從橘子樹下飄到紫宸殿了，那團光好像還會說話。」
「那是忠見大人吧。」
「忠見大人？」
「是幽靈哦。」
今年彌月的時候，在清涼殿舉辦的和歌競賽裡，壬生忠見的和歌因為天皇私人的偏向輸給了他的對手平兼盛。後來回去之後，這個癡迷和歌的男人對此事滋滋不忘，一病不起，最後咬舌自盡了。並且在他死後成為了幽靈，一直在天皇宮殿中徘徊……這就是傳說中的執念不散吧。
澤田彌似懂非懂，「那麼，不用去管忠見大人嗎？」
「忠見大人並不是為惡的靈，所以任由他這樣就好。」
「晚上會嚇到人吧？」
「嘛，總而言之。」
「總而言之？」
「嚇一嚇也不會出什麼事情。」
「咦……晴明你的性格真惡劣。」
小蘿莉的這句單純的回話出口，走在她右前方的源博雅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終於有人直接在晴明面前說他性格惡劣了啊，作為安倍晴明多年的，經常被他捉弄的好友，源博雅表示他想說這句話很久了……
然而某種天然的直覺讓博雅四位每每在想起這句話時都默默地閉緊了嘴。畢竟，如果這句話是澤田蘿莉說的，大陰陽師大概只會無奈地笑一笑，然後伸手揉揉蘿莉的頭髮。但如果是他源博雅說的……嗯，想到這裡的博雅四位後背默默地寒了一下。
幾個人一邊聊著天……當然，大部分時間都是晴明和澤田彌在聊，源博雅和蟬丸法師只是安靜地聽著……一邊走到了羅城門下。到了這裡，夜空中傳來的琴音更清晰了。
琴聲餘音繞梁，哀戚淒美。一行人默默地停下了談話，站在城門下靜靜地聽著夜空中回繞的琵琶琴音。駐足聆聽了片刻之後，蟬丸法師將他肩上的琵琶解了下來，抱在懷中。
錚……
一聲輕響，蟬丸法師開始彈琴。琵琶的琴音慢慢融入到城門上傳來的琵琶曲裡。就像溪流緩緩匯入河水，兩股琴音相互交融，向夜空飛升去。
迷蒙的細雨在他們到達羅城門下時便已經停歇了，穿著十二單的美麗式神將撐在澤田彌頭頂的烏木傘輕緩收起放在一邊。那紙傘十分乖覺，在式神鬆開手之後就自己蹦蹦跳跳地跑到一旁立好。餘光瞟到這一幕的源博雅眼角抽了抽，原來不只是燈籠，那把傘也是妖怪嗎？然後，他就看到披著寬鬆唐衣的式神朝安倍晴明俯身一禮，然後輕輕往前邁了一步，纖細的手臂微微抬起，寬大的袖擺滑下露出一小節凝白如雪的皓腕，姿態嫻雅的絕色美人在夜色中就著愈來愈急的琵琶聲翩然起舞。
頭頂的烏雲漸漸散開了，有月光從羅城門上投下來。空氣裡浮動著綠葉的芳香，夜色中淒美的琴音，月光下起舞的美人，氤氳的酒香從晴明手裡的酒瓶口彌漫開來，將這個平安京的夜渲染得如同一個千年不醒的瑰麗夢境。
不知何時，兩把琵琶雙雙停歇，起舞的美人也斂衽行禮走下了舞臺。迷夢悄悄散場，只餘下隱隱約約的哭嚎之聲羅城門上傳來，而且聲音越來越大，夾雜著聲調奇怪的語聲，不是日語也不是唐國的語言。
「是天竺語。」，安倍晴明平靜地說。
「你聽得懂？」，側耳聆聽了半晌，卻半句話沒有聽明白的源博雅聞言有些驚訝。
「高野山的和尚們很擅長這些的。」
源博雅頓時了然，也是，佛經大多是從天竺語翻譯而來的。於是他繼續問道，
「他在說什麼？」
「在叫一個人的名字吧。」
安倍晴明若無其事道，然後，不等源博雅繼續問，他淡定地收起了酒瓶，瓶子裡的酒已經空了。
「好了，博雅，我們回去吧，明晚再來。」
「嗯……嗯？！」
源博雅先是條件反射地應了一聲，下一秒才反應過來安倍晴明說了什麼，頓時愕然地扭過頭看向他。就連原本只是跟著源博雅來見識一下城門上惡鬼的琴音的蟬丸法師，都疑惑地看了過來。
眼見著式神美人已經接過陰陽師手中的空酒瓶，收起乖乖跳回她身邊的唐紙傘，白皙小巧的眼瞼垂下安靜地站回了銀髮蘿莉身邊，而大陰陽師一手牽著蘿莉，一手懶洋洋地抽出蝙蝠扇，似乎真的這就準備離開了。源博雅終於忍不住道，「晴明，樓上那只惡鬼你不管了？」
「嗯？」安倍晴明回過頭，若無其事道，「他也並沒有傷人吧。」
「可是皇上珍藏的琵琶玄象還在他手裡。」
「啊，這件事皇上不是還不知道嗎。」
「……所以？」
「所以再緩幾天也沒有關係嘛。」
「……」
源博雅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有忍住。
「其實晴明你就是覺得有人彈琴給你聽，你很享受吧。」
「誒，博雅四位怎麼會這樣想？在下是這樣子的人嗎？」
「……」
大陰陽師臉上的笑容特別自然，源博雅面對他那張俊雅的臉，默默地把湧到了嗓子眼的話憋了回去。
然而，他是沒有說話了，某只旁聽的蘿莉卻非常誠實地替他表示了贊同。
「是呀，晴明你就是這樣子的呀。」
銀髮小女孩仰起頭，面上的神情特別純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誠懇。
「噗……」，源博雅不厚道的笑了。雖然不怎麼確切，但是他的確是莫名有了一種大仇得報的舒爽！
安倍晴明低下頭和澤田蘿莉對視了幾秒，陰陽師臉上浮起煞有介事地傷心的神情，「原來在姬君眼裡在下是這樣的嗎？」
澤田蘿莉誠實地點頭，一雙大眼睛如清澈見底的湖水，看起來特別乖巧。
於是，被自家養的蘿莉拆了台的大陰陽師唯有無奈地淺笑，笑容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縱容。他手裡的蝙蝠扇在澤田蘿莉頭頂上輕輕敲了一下，但是卻完全沒有用多大力氣地輕得小蘿莉幾乎感覺不到。
「好吧，既然是姬君說這樣的話，我也辦法呀。」
澤田彌眨了眨眼睛，「晴明這樣也挺好呀。」
「嗯？」
「晴明什麼樣子我都喜歡。」
小蘿莉說這句話的語氣特別平靜，就像是在說「晚上想吃香魚飯」一樣。被她注視著的大陰陽師卻忍不住笑了，他墨色的眼底流動起春溪一樣潺潺的暖意，比今夜的月色還要溫柔。
「嗯，我也很喜歡彌哦。」
安倍晴明這樣說道。
大陰陽師曾經與高野山的和尚們討論過什麼是「咒」，雙方都沒能互相說服對方。但現在，在這個晚風溫柔的夜裡，安倍晴明牽著小蘿莉的手走在回家裡的路上，卻突然明悟了。此時在他心底如溪流般脈脈流淌而過的那種柔軟的情感，也是「咒」吧。
所以，「咒」可真的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呢。
即便是安倍晴明這樣前無古人後面也不會有來者的大陰陽師，也會被它所束縛，且甘之如飴。
第30章 紅色
安倍晴明帶著澤田彌和源博雅蟬丸法師兩人, 到羅城門下，聽了七夜的琴。
第八天晚上, 源博雅帶著酒和蟬丸法師像往常一樣來到晴明宅, 就看到安倍晴明已經帶著式神等在了門前。式神身上穿著淡紫色的寬鬆唐衣, 衣料像是被香籠熏過, 在夜色裡勾勒出時有時無的紫藤花淡雅的香氣。
「晴明，彌呢？」
往日裡總是陪同安倍晴明一起等著的小蘿莉此時並不在他身邊, 源博雅左右看了看, 有些納罕, 他今天還給她帶了點心呢。
「今夜不帶姬君去。」
安倍晴明這樣回答。
「什麼？」
「不方便。」
正在往安倍晴明身後的大門方向看的源博雅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這幾日大陰陽師每晚就帶著酒和家裡養的蘿莉還有他的式神美人到羅城門下賞月聽琴，端的是悠閒愜意, 源博雅都要習慣性地以為今夜也是照常了。
「所以, 終於準備處理玄象之事了嗎？」
安倍晴明輕輕頷首, 薄唇邊浮著似有若無的笑，「小孩子熬夜次數太多不太好。」
「……」, 源博雅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安倍晴明這句話說得似乎沒什麼問題，但是聯繫上下文來看又微妙地讓人覺得很有問題了。
「而且，那首曲子博雅你和蟬丸法師不是都學會了嗎？」
「……晴明，我和蟬丸法師不是為了學那首曲子才去羅城門的。」
「但是就這樣讓秘曲失傳也很可惜吧。」
「話是這樣說沒錯……」源博雅再次無話可說了，只要大陰陽師想他總是能很有道理的。於是源博雅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換了個話題。
「所以就不帶姬君了？」
「不帶了。」安倍晴明收起蝙蝠扇，扇面頂端向上微微一抬，示意持著火把的式神在前面引路, 「夜訪城門, 聽鬼物奏琴, 是風雅事。但如果是去收鬼，這種血腥的事情，就不要打擾姬君了。」
源博雅聞言深以為然，他把帶來的點心交給了門口候著的另外一位式神讓她帶進去給澤田彌，然後就轉身跟上了安倍晴明的腳步。一行人穿過土禦門小路，朝朱雀大路的方向行去。
被安倍晴明留在家裡的澤田蘿莉正和瑩草一起並排坐在屋簷下的木質走廊上看月亮。
今夜是十五，圓月大如銀盤高高懸掛在夜幕中，將星子都襯托得極為黯淡。
綠衣小女孩模樣的瑩草雙手抱膝靠在銀髮蘿莉身邊，正在小聲跟她講著自己族群中的事。
「每到月圓的晚上，所有的瑩草都會醒過來，大家會聚在一起，在我們居住的那片山坡上曬月亮。」
「曬月亮？」
「嗯，月光對我們妖怪有幫助。」
特別是十五的圓月。不過，這也僅限於像瑩草這樣弱小的妖怪族群，如果是像大天狗、茨木童子那樣的大妖怪，月光對於他們的作用就約等於零了。
瑩草記得他們居住的山坡下有一小片天然的湖泊，到了夜晚，清澈的湖面倒映著漫天的星光，像是天空中的銀河落了一段水流到人間。漫山遍野的花香和湖泊周圍特有的水汽，族裡的同伴都在身邊，月光和星光落在身上舒服得想要睡著。
「聽起來真好呀。」
瑩草面上浮起一抹羞澀的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但是很快，她微微垂下頭，神色漸漸黯淡下來。她想她的族群了。雖然，在這裡她過得很好，比起在山野中要提心吊膽擔心有其他妖怪來吃掉她們，她現在所在的安倍晴明宅可以說是整個平安京最安全的地方了。而那位傳說中的大陰陽師也意外的和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邊小主人的原因。跟在澤田彌身邊的這幾天，瑩草見識到了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傳說中的大陰陽師，夜色中彈奏琵琶的惡鬼，月下起舞的美人，還有安倍晴明家中各種各樣的咒術和結界。
每一天都是新奇的，每一天她都很開心，她是真的很喜歡這個把她從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帶回了家的小主人，非常喜歡。但是，她還是想念她曾經居住的那片山坡和一起生活的同伴……因為那裡畢竟是她的家啊。
低著頭的瑩草感覺到旁邊伸過來一隻手，在自己的發心摸了摸，力度非常輕柔。小妖怪愣了一下，回過頭。
「澤田大人？」
「別擔心。」銀髮小蘿莉收回手，看著她的眼睛，淺紫色的眼眸清澈得如同瑩草記憶中的那片湖泊，「等晴明回來，我們去找他幫忙送你回家吧。」
瑩草頓時睜大了眼，聲音略微有些顫抖，「可，可是，我也不記得我的家在哪兒了……」
「沒關係，晴明肯定有辦法的。」
澤田彌特別自然地說道，小蘿莉心底對大陰陽師有著理所當然的信心。
天底下難道有什麼事情是能夠難倒晴明的嗎？
當然沒有啊！
不知道是和澤田彌待長了時間還是因為安倍晴明這個名字太過聲名赫赫值得信賴了，瑩草很快也被感染了這種信心，慢慢鎮定下來。她輕輕點了點頭，認真道，「嗯！」
如果晴明大人願意幫忙的話，她一定可以找到家吧！
和瑩草約定好，澤田彌坐在走廊上雙手環著膝蓋再次抬起頭看向頭頂的月亮，月光的清輝披落滿肩，小蘿莉垂到了走廊上的銀髮被籠上一層淡淡的微光。
回家啊……
澤田彌歪了歪頭，下巴松松搭在了膝蓋上。她其實，也有些想媽媽和哥哥們了。
也不知道他們都怎麼樣了。
銀髮蘿莉的目光從頭頂的銀月慢慢往下落在院子裡的方池上，池水平滑如鏡，倒映出滿池月輝。澤田彌想看著看著，忽然有些走神。
說起來，她上一次還在夢裡見到大哥了呢。
也不知道那個夢是真的嗎，她後來也忘了問……
想到這裡，澤田彌突然有點想再去安倍晴明的書房拿一張符紙召喚一下蝴蝶精。
如果那個夢是真的的話，那是不是說明她可以在夢裡見到哥哥們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她完全可以白天陪晴明晚上去見哥哥呀，無論在哪邊都可以安心了呢！
小蘿莉念頭一轉就將自己的時間安排得明明白白，簡直機智。
澤田彌手心撐在走廊地面上，扶著一邊的廊柱站起身，然後彎下腰拍了拍裙角。
「澤田大人？」
坐在原地的瑩草疑惑地仰頭看她。
「嗯……」澤田彌正要說話，聲音突然頓了一下。她抬起頭看向了宅院的院牆，精緻的小臉上慢慢浮起了疑惑的神情。瑩草見狀也站了起來，朝同樣的方向看過去。
高高的院牆將晴明家的庭院和門外的黃土路隔開，這不單單只是一道牆，還是區分了屬於大陰陽師的領地和門外世界的結界。即便安倍晴明本人不在家裡，也沒有任何妖物能夠穿過這道結界走進來。
當然，院牆之外的地方，大陰陽師就不管了。
此時，在瑩草眼中，她看到了一團紅色妖氣緩緩從院牆外路過，那並不是火焰燃燒的赤紅，而是像剛剛湧出身體的血液般的帶著鏽跡的暗紅色，給人的感覺陰暗又不祥。
瑩草緊張地抓緊了衣角，心底條件反射地對這樣的存在湧起恐懼的情緒，一方面又不斷安慰自己，沒關係的，這裡是晴明大人的家，沒有他的允許，哪個妖怪都進不來。
大陰陽師的名字像一尊擁有強大力量的神牌，將瑩草心中湧起的慌亂慢慢鎮壓下去。但即便如此，她還是不自覺地拉著身旁的小主人往後退了退。
「……紅色的。」
「澤田大人？您說什麼？」
瑩草疑惑地回過頭，就見到身後的銀髮蘿莉微微皺起了眉，臉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為什麼是紅色的？」
澤田彌是天生靈視。
天生靈視的意思就是，她眼中的世界打娘胎裡就跟其他人類不同。她看不到顏色，天地間所有的一切在眼中都是灰白的，只有深淺之分。色彩的三大要素，色相、純度、明度，到她這裡直接把打頭的色相給抹了。
而更為重要的是，她能夠看到靈魂，或者說，在她眼中是一團團跳動的火焰。當然，這並不代表她就看不到那個人的長相了。只不過在鮮活跳動著的靈魂火焰面前，皮相的存在感就低了不止一籌。就好像正常人認人一般都是看臉，習慣性地就把他身上穿的衣服給忽略了一樣……除非那身衣服帥破天際，或者有性格到奪人眼球。
但是天生靈視其實也是一種力量，只要是力量，就有控制的方法。安倍晴明對於這一點倒是並不著急，他在第一次見到澤田彌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個小女孩身體中有著極其強大的，堪比神明的力量。按理說這樣的強大的力量聚集在一個人類的身體裡，那個人早該承受不住被撐爆了。但是不知為何，澤田彌體內的力量像是有自我意識一般，為了保護她的安全成長，它一直在沉睡。就像深眠海底的極地冰川，體現在外的靈視只是冰川上方浮出海面的一點尖角。
所以跟其他比起來，靈視真的只是小問題，隨著澤田彌年齡的增長，她自己都能慢慢學會控制靈視的開關。當然，如果有正統的陰陽師教導她的話，這個過程還會快一點。
至少，在第二次降臨平安京的世界時，澤田彌對視野中所有色彩的區分已經越來越清晰了。雖然她還是看不到色相，但是很有點從單薄的圖元世界過渡到黑白默片的意味。
在這其中，對於澤田彌而言，她最敏感的色彩可能就是紅色了。因為大哥靈魂火焰的顏色就是紅色呀……雖然後來澤田蘿莉認真回憶了半晌也不知道這件事她是怎麼知道的。
於是現在，看著院牆外緩緩路過的紅色的靈魂，澤田蘿莉陷入了懵逼。
感覺上應該跟大哥沒什麼關係，但是莫名想要去打聲招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