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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大唐)武皇第一女官》作者:顧四木【完結+番外】

第196章 姜相結黨

  鹹亨一年正月。

  太極宮。

  太史局。

  姜沃站在窗前,能聽見廊下掛著的『占風鐸』發出奇特金玉相碰聲響。

  風角占,聽風而辨。亦是術數五行占的一種,起自殷商,盛於兩漢。可用來占蔔氣候。

  姜沃閉眼傾聽了片刻。

  雖多年立身朝堂,但師門的占術本行她並沒有忘記。

  半晌,她才開口道:「今冬無雪,只怕關中有旱災。」

  說到旱災,不光她眉頭緊鎖,李淳風如今那一向萬事不在意的神態,也凝重起來。

  姜沃也是到了大唐後,才真切了解『旱災』的可怕。

  是白紙黑字觸目驚心的『井泉多涸,疫病者多』,也是『種粒皆盡,人多流亡。』

  太史局的本職工作之一便是掌歲日歷法、風雲氣候。自年前入冬無雪以來,李淳風也一直在觀測天像氣候。

  此時點著桌上厚厚一摞寫滿了測算之數的紙頁道:「關中或有旱,但觀之,尚不至史書中『久旱大旱牽連數郡』的情形。」

  之後李淳風又問起關中各地糧倉儲備。

  姜沃一一回答,她是慣常用數據來回答問題的——

  「如今南面稻米豐稔,比之貞觀十六年,歲運至關中一十萬石,至今歲已有三百萬石。」

  說來,唐朝恰好是稻米這一農作物重要性節節攀升的朝代,之後取代了粟成為主要農作物。而占城稻的發現和育種,又加速了這一過程。

  比起原本的大田農作物構成,多了一種產量高的主流農作物,自然是多了一重預備『水旱』之災的保障。

  故而戶部新上任的岑尚書還說了一句:「自江淮、潭桂等州,再至原本偏荒的愛州、振州等地,如今凡稻米熟便可旁資數道。」

  「故天下大計,仰於東南。」[1]

  一點點盤算過北地諸重要糧倉,姜沃心下稍安。

  也算是手有余糧心不慌吧。

  李淳風雖知朝廷應當已經想到了,但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若有旱災,還要防疫病。」

  姜沃轉身道:「都有預備。先帝於貞觀初年就曾下詔:天下各州都要下派太醫署的醫官去,八品醫博士一人,學生十數人。」

  「除了教授太醫署的正規《醫典》,每年還要按照要求,備下常用的藥材丸藥,儲於官衙中,就是為了防備疫症。」

  「此詔令,從先帝年間頒下至今,太醫署一直未有懈怠。」主要是自打姜沃到了吏部,把這一項當作太醫署的重點考核指標了。

  跟官位考功和俸祿掛鉤,太醫署立刻提高了重視意識。

  李淳風頷首道:「果然是先帝之英明神武,高瞻遠矚。」

  姜沃:……她不信師父不知道此事,這會子特意提一遍,大概就是找機會再誇一遍先帝吧。

  *

  雖今冬無雪,但氣候倒是冷的驚人。

  姜沃為了心算風角占,在窗前站了片刻。此時退回爐火旁,冷熱交替,她都不禁打了寒戰。

  李淳風原本就在烹茶,見此遞給她一盞熱茶,囑咐道:「先等一等再喝,不要才灌了一腔冷風,又喝熱茶。」

  姜沃就先捧著茶暖手。

  見她抱著茶杯坐在自己對面,似乎在出神,李淳風就屈指叩了叩桌子問道:「說過了朝堂事,說說你自己吧。」

  他們師徒兩人說話,與英國公囑咐姜沃還不同。

  李淳風是一點兒也不婉轉也不含蓄,直接對弟子道:「若依舊是一聖臨朝的朝局,英國公去後,這尚書左僕射之位你接過來也無妨。橫豎一聖都信重你。」

  「但現在卻是東宮監國,皇後垂簾……這尚書左僕射之位,不,不如連尚書省和吏部的官位,你都辭了算了。」

  「省的夾在中間,做人眼中釘。」

  姜沃慢慢喝了一口茶,無奈道:「師父這說的就是賭氣話了。我若這會子退了,明槍暗箭可都對著皇後去了。」

  李淳風繼續一針見血道:「是,在他們的腦袋裡,哪怕太子的理政本事不如皇後,但只有他是『李唐』正統。」

  「陛下自然該『謹守宗廟,傳之子孫,絕不可持國於外人』。」

  宗廟守得怎麼樣可以再議,但一定不能給外人!

  姜沃頷首:是啊,所以媚娘一直是站在激流之中。

  畢竟站在太子身邊的,不只有東宮屬臣。

  只要是太子,不管太子冕冠下具體那個人是誰,只要是正經的太子,國家禮法欽定的繼承人,就會有人願意聚集在他的旗幟下,這就是禮法的力量。

  何況太子李弘還是出了名的仁厚與克己復禮,是臣子們會很『愛』的仁君。是會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仁君。

  而皇後,自然沒法『克己復禮』,因她本身代政的存在,就完全不符合『禮』。

  故而很多朝臣打心底裡覺得,確實不該皇後代政,就該太子全權監國。

  比如兵部尚書郝處俊,這位是曾隨李勣大將軍討伐高句麗的有功之臣。也算是英國公之前提拔上來的人。

  因有英國公舉薦其才,之前皇帝才會把他放到東宮去做『太子右庶子』這個重要官職。

  但哪怕有這樣的履歷,也並不妨礙郝處俊持有自己的政治立場,實看不慣如今太子都監國了,還要事事受制於皇後。

  「兵部尚書郝處俊。中書侍郎李義琰。」

  姜沃報出了兩個名字:「師父方才說,如今的朝局我若是還要做尚書左僕射,就是旁人眼中釘。」

  「視我如眼中釘的人多了——但官位夠高,有能力在太子跟前直言相諫,在陛下跟前說上話的,也就是這兩個人了。」

  「不知道,他們何時會去東宮上諫?」

  廊下的風角占再次叮咚作響,姜沃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或者說,已等不及去了。」

  李淳風就見茶杯裊裊熱霧之後,弟子臉上露出幾分笑意。

  「其實這樣也好。」

  姜沃低頭望著茶葉沉沉浮浮:就去東宮面前諫她吧,把精力放在攔著她做尚書左僕射上吧。

  少把精力放在皇後身上。

  **

  與此同時。

  東宮。

  太子右庶子郝處俊正在道:「尚書左僕射之位,乃宰輔中最重。請殿下思之慎之!」

  太子李弘瘦弱的像是一片剪影。

  他眉宇間是深切悲痛:說來,從前他對英國公這位太子太師,是敬畏大於親重,有時候面對他還有些緊張。

  但此時太師不在了,太子才覺得,有的人真的像鎮山石一樣,只需要存在著,就讓人安心。

  此時英國公一去,朝上再無人有這般資歷坐鎮東宮,為太子太師。

  太子在悲痛中,也難免有些心緒彷徨,愈加不安。

  故而此時太子聽郝處俊此言,不由隨口道:「慎之思之?有何可思?父皇數年前將姜相調於尚書省,不就是因先英國公年邁,為了令姜相來日接任尚書左僕射的嗎?」

  雖說……李弘微微嘆氣:姜相做左僕射,必然比不上太師的。

  太師凡事謹慎,多持中不言。可姜相,是明明白白偏向母後。東宮所出政令,凡與皇後相違,都不用懷疑,姜相一定按皇後的旨意去辦。

  「詔令未下,此事便未定下。故而臣特來向殿下建言。」

  太子李弘見他如此正色,就也端坐了細聽。

  雖說郝處俊入東宮才沒幾年,但李弘還是很敬重這位太子右庶子的。

  此人知書能禮,兼有學識。且安於清貧,從不阿諛奉承皇族與權貴。太子李弘曾聽過郝處俊從前為官一樁出名事跡——貞觀末年郝處俊考中進士,那時吏部還沒有什麼報名考官,而是分配制,郝處俊被分配到滕王府去做長史官了。

  當時吏部王老尚書正是看重郝處俊性子比較直,不畏皇族敢於直諫,希望他能勸諫管束一下喜歡斂財,多胡為的滕王李元嬰。

  然而他忽略了郝處俊另一種書生傲氣。

  郝處俊看不上滕王人品,直接『棄官歸耕』,表示這活沒法干,回家鄉耕地去了。

  正因此事,郝處俊在士族中名聲很好,是所謂的『搢紳義之』,覺得這種不留戀官職權位,敢於冒犯得罪皇親國戚的,才是風骨啊。

  於是後來郝處俊又被不少世家朝臣舉薦回來了,沒有白衣終老。

  滕王倒是上奏疏告了他一狀,但無奈滕王本身的名聲太差,這告了郝處俊一狀,反而給他揚名了。

  *

  見太子端坐,郝處俊就從袖中取出奏疏,開始啟奏。

  「殿下也已監國近一載,朝中各署衙的朝臣都熟諳於心。」

  「不覺得,若姜相再為尚書左僕射,頗有引官朋黨之嫌嗎?」

  太子蹙眉:「郝尚書慎言。」

  皇帝親手教導過兩年,又監國一年,太子還是領悟了許多輕重的:比如『引官朋黨』這個罪名就太重了。若是這句話是紫宸宮父皇口中說出來的,姜相只怕要立時認罪辭官。

  郝處俊先行禮認罪,然後抬頭道:「殿下,今日臣以東宮右庶子身份諫言,語不傳六耳。只是一片為殿下的赤心,是想與殿下徹底論一論這朝局。」

  「殿下身邊屬臣雖多,但人人恐因言獲罪,只怕沒有人願意與殿下剖心而論。」

  太子抿了抿唇。

  是的。

  起初倒是還有一些,可後來,東宮屬臣被父皇母後換了個遍。尤其是母後換來的那兩個北門學士,與姜相一樣,面上恭恭敬敬,但實則,一點不聽他的。

  *

  見太子沉默下來,郝處俊就開始了『剖心論朝堂』。

  「殿下聽臣道完,若依舊覺得姜相可為尚書左僕射,臣便再無諫言。」

  「太子殿下請細思:姜相如今已然是何等官位?」

  尚書右僕射,吏部尚書。

  太子此時開口答了一句:「我曾聽母後提過,姜相已然上奏請解吏部尚書官位。」

  郝處俊微微搖頭:「殿下啊,這是姜相對尚書左僕射之位勢在必得,才會自願辭去吏部尚書之位。」

  「而且姜相便是不做吏部尚書,下一任吏部尚書,除了裴行儉也別無他人。」

  「裴行儉其人,無需臣多說。殿下也知,其與姜相是十數年的同僚,如今裴行儉的夫人還在城建署,可見兩家親厚。」

  郝處俊適時加評一句:「何止親厚,其實說一句私交過甚絕不為過。」

  「殿下,這朝廷官位——哪怕城建署是一聖特許姜相自設的衙署,但可不是姜相私人的衙署!」

  「畢竟姜相自己都是大唐的臣子,是陛下是殿下的臣子,城建署的朝臣自然更是如此。她卻隨意安插,竟然將署令之職付與裴行儉之妻,付與一誥命夫人。實在是聞所未聞。」

  「此舉難道不是為了拉攏裴行儉?若是姜相無此心,就不該行此事!」

  「故而臣說一句結黨之嫌,實不為過。」

  太子沉默不語。

  郝處俊等了片刻,未等到太子對姜相的點評,就繼續說下去。

  「殿下,若只是吏部也罷了。」

  「最要緊的是,三省內——中書令王神玉是姜相從前上峰,門下省侍中辛茂將從前為戶部尚書時,亦與姜相多有往來。

  太子再次開口了:「姜相在朝堂多年,與其余宰輔都是同僚,自然有朝事正常往來。」

  郝處俊先頷首道:「殿下說得對,宰輔間自然要有接對往來。」

  隨機又一轉:「然何為正常往來——姜相與從前侍中許敬宗、與另一位中書令杜正倫才是正常往來。除公事外再無私交。」

  「而似王中書令與辛侍中那般,提起姜相言必稱善,豈非有些過了?」

  若姜沃能聽見這話,必要感嘆一聲:這也沒法子,辛尚書見了她確實跟見了銀子一樣高興。

  **

  郝處俊停頓了片刻,留下些時間給太子思考。

  而他自己也在這個間隙感慨了一下:世事真是個輪回啊。

  郝處俊繼續做敢於直諫的忠臣,與太子深度剖析目前朝堂局勢,對東宮的危險:

  「殿下,自大唐開國以來,已然出過近百位宰相了。」這還是名正言順的宰相,若算上之前姜沃做過的『同中書門下三品』就更多了。

  「宰相雖多,但曾經權通三省的,只有兩位——房相房玄齡、趙國公長孫無忌。」

  郝處俊自覺好一番苦口婆心,給太子分析道:「然這兩位宰相的情形不同。」

  房相是情況特殊,乃先帝征高句麗的時候,連太子都帶走了,朝堂重臣抽空了一半,房相不得不自己暫理三省,在長安壓陣。

  第一位,就是長孫無忌了。

  別說,雖然李弘對這位舅公幾乎沒有什麼印像,然有的人可謂是,人已經不在江湖,江湖依舊處處是他的傳說啊。

  郝處俊道:「房相權通三省時,夙夜憂勞,為人公正。然長孫太尉卻是自行上過請罪奏疏道己『罔上負恩,擅弄權柄』之罪。」

  殿內再次沉默片刻。

  郝處俊便直接問道:「太子殿下,您覺得姜相,更似哪一個呢?」雖然是問句,但顯然是剖析出了答案。

  李弘垂眸看著案上摞著的許多奏疏,輕聲道:「父皇一貫信重姜相,曾數次與我道姜相清慎明著。」

  郝處俊深嘆道:「姜相乃陛下一手提拔的近臣,陛下未病,能親御朝堂之時,姜相自然如此。我從前在外為官,也多聞姜相無家族子嗣,故為人清正,一心為公。」

  「但殿下,人是會變的。」

  「先帝年間,長孫太尉哪怕一人擔三省,亦是肱骨良臣,從未有過逾越攬權之心。」

  「不然以先帝之聖明,也不會放心托付社稷。」

  「可時移世易,後來之事殿下也都知道了——長孫太尉不但攬權,更有干涉儲位之心。」

  「殿下,姜相來日若覺殿下不倚重於她,是否也會升起此心?」

  「聽聞周王與殷王,至今仍以姨母喚之。」

  郝處俊行禮道:「殿下,或許姜相此時並無此心。然千裡之堤潰於蟻穴,蔓草之生,起於微種。」

  「殷鑒未遠,當防微杜漸,以絕其源!」!


第197章 皇帝失望

  「郝處俊,李義琰。」

  太史局內,姜沃說完這兩個名字後,李淳風很快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姜沃含笑:確實。

  郝處俊的履歷人盡皆知,那是『風骨錚錚』『不畏強權。』

  李義琰也差不多:他本人其實是出自隴西望族,打小自然也是高樓廣廈錦衣玉食的。

  但他為官後又特別注重營造清廉名聲,住了個窄小破舊連堂屋(相當於客廳)都沒有房舍,以至於每個去家中拜訪的官員都要感慨:李侍郎位至三省重臣,卻不崇高舍,真是好品行!

  跟郝處俊一樣,又是一個搢紳(士族)義之。

  故而如郝處俊、李義琰這種人,他們怎麼能不擁護太子?他們本身就是完全符合『標准』的官員。

  自然會跟太子這個克己復禮,重視官員『風骨氣節』,又不剛愎自用『善聽諫言』的繼承人站在一起。

  權力之爭哪有什麼絕對的對錯,只有立場。

  姜沃跟李淳風又聊起了李義琰的破房子,然後忍不住笑道:「師父不知道,為此,李義琰可把王中書令得罪的不輕!」

  王神玉那是什麼人生觀價值觀,簡直是官可無血可流,生活質量不能丟。李義琰現在是什麼官?正好是中書侍郎,是王神玉副手之一。

  這是襯托誰呢?

  「看到他就煩。」這是王神玉年前來修剪山茶花時對姜沃說的話:「他若是真的家貧也算了——聽說其族弟以他房無堂屋,還給他送過一批良木讓他建一個。然而他只道『身居高位,不居華宇』,把木材在外面放爛了也不肯蓋一間堂屋。」

  「既如此,還要屋子做什麼?朝廷要員夜宿雪地豈不是更顯得清廉?」

  然後跟姜沃抱怨道:「東宮監國,要熟知三省六部各署衙庶務,往中書省塞人是應有之義。」

  「但能不能給我塞個正常人進來!」

  王神玉一向是風雅的,難得有這麼分明的不快,甚至暴躁情緒,可見跟李義琰多不對付。

  姜沃報以十二萬分同情。

  王神玉的心態簡直是這『破班一天也不想上了』。但偏生另一位中書令杜正倫年邁,皇帝又不許王神玉致仕。

  *

  說來也巧,姜沃從太極宮回到大明宮後,剛好在官員出入宮門的『千步道』上遇到了李義琰。

  李義琰的官袍外頭只穿了一件,一眼看過去就很寒素甚至老舊的大衣裳。好一個清廉安貧官員。

  「姜相。」李義琰先行禮。

  姜沃頷首還禮,就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准備走人。

  然而李義琰卻道:「姜相請留步,下官有一言進於姜相。」

  姜沃依舊往前走了兩步才駐足:「李侍郎說吧。」

  她選了個風口位置,寒風呼嘯。

  免得李義琰說太多話浪費她的時間。

  姜沃抱著自己剛從師父處添過炭的手爐,又裹了裹厚厚的大氅,在風口上安然而站。

  今日天寒徹骨,在風尖兒上更是如此。

  李義琰原本真想長篇大論再引入主題,但叫這風一吹,准備好的客套話立刻吹沒了一半。

  他抬眼見這位姜相依舊悠閑如雲的神態,心中不由憤懣。

  不過是善體聖意,竟然能以如此年紀如此身份,官至尚書左僕射?他們這些德行出眾的朝臣,竟然不如她?且她為李唐宰相,卻不鼎力支持東宮,竟然只依從皇後而行,簡直是沒有王法了!

  真是越想越義憤填膺。

  李義琰臉色難看,姜沃倒是沒太在意——她以為他是凍的。

  而李義琰開口,正好也提起了他貧舊的家宅。

  又感慨道:「姜相,其實我族弟後來曾送與我一批木材,只道如今朝上哪怕是七八品的官,都有高宇闊堂。」

  「然下官卻覺得,官位越高,越該謹慎約束自身,重視德行才好。否則處貴仕卻無令德,必受其殃。」

  「姜相覺得下官之見如何呢?」

  他正說著,正好一陣風刮過,凍的他後半段話都有點結巴起來。

  姜沃見李義琰凍的這樣,還要哆哆嗦嗦進行一些暗示,還要站在所謂『道德制高點』上指點一下。

  姜沃只有一個看法,也就如實說了。

  她真誠道:「李侍郎,朝堂的休沐日還是挺多的——你有空就好好去看看病吧。」

  之後就抱著手爐走了。

  只留下李義琰在身後,不知道是氣的還是依舊是凍的,抖的更厲害了。

  **

  兩日後,紫宸宮宣詔。

  此時還在年節假中,故而宣詔的宦官,是至姜宅中宣的姜沃。

  來的也是熟人,正是嚴承財。

  姜沃莞爾:「怎麼勞動嚴公公親自出來了?」嚴承財也跟著笑道:「請姜相,咱家什麼時候都願意自個兒來。」

  兩人雖是玩笑,然見嚴承財親自出來壓車,姜沃便知,是媚娘急著要見她。

  *

  紫宸宮中,除媚娘立在窗前外,並無一人。

  媚娘的臉上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她掌政多年,對情緒的掌控早已爐火純青,朝臣們很難辨出她真正的喜怒。正如王神玉評價的那般,皇後沉潛剛克。

  但姜沃還是能感覺到的——媚娘心情不太好,或者說,很不好。

  果然,媚娘冷道:「陛下還在呢,他們竟然先擔憂起,你會做長孫無忌來!」

  兩人依舊在窗下對坐。

  媚娘很直接,毫不掩飾她在東宮放了眼睛耳朵這件事:「前日,太子右庶子郝處俊,就你接任尚書左僕射之事,去與弘兒說了半日。」

  她們雖未在下棋,但媚娘還是習慣性捏起一枚黑色棋子,在棋盤上敲著。

  手下習慣動作能幫媚娘整理思路。

  她很快道:「若無意外,元宵後的大朝會,就該任你為尚書左僕射。」所以郝處俊等人才這麼急,年剛過完,就得去東宮跟前剖析朝局。

  如今軍國大事,一委皇後。

  而任命宰輔,就是大事,自然是皇後定奪。

  東宮一脈也看得出,依著皇後,自然願意姜相為尚書左僕射,這樣才好政令通行,權柄更牢固。

  等皇後這道聖旨下了,就來不及了!

  只有現在去令太子勸住陛下,才能阻止皇後。

  媚娘道:「弘兒或許真會去陛下跟前說這一番話。」

  姜沃拈起一枚白棋不語。

  就見媚娘忽然將手中那枚黑色棋子,重重拍在棋盤上,再不掩飾內心驚濤駭浪一般的怒意:「他們這是逼著陛下在弘兒與你之間選一個。」

  若說從前,皇帝只是覺得,姜沃這個宰相與東宮之間,稍有些誤會不合——

  但太子若是去皇帝跟前,懷疑姜相要做『長孫無忌』,那就完全是對立了。

  對立的宰相和太子。

  皇帝要選哪一個。

  「若太子真去回此話。」姜沃見媚娘因方才擊案後掌緣都有些發紅的手,輕聲道:「陛下哪怕心中如明鏡,只怕也會選擇太子。」

  這是皇帝的選擇。

  與對錯無關。

  縱觀歷史就可見,有不少皇帝在覺得繼承人仁弱,壓不住某些資歷深的臣子時,選擇都不會是換掉他的親兒子、親孫子,而是會選擇提前為繼承人殺掉這些老臣。

  這便是疏不間親了。

  不過……

  姜沃抬頭對媚娘笑了笑:「因為有姐姐在,陛下倒是無論如何不會殺我。」

  說來,她擋在媚娘與東宮之間,而媚娘又何嘗不擋在她與皇帝之間呢——

  若沒有皇後能坐鎮朝堂,一個有實權的宰相跟太子十分對立(雖然是太子主動去對立的),皇帝哪怕痛心,估計也得除宰相保太子。

  皇帝自己就經歷過權臣把持朝政的事情,他當然不願意見兒子重蹈覆轍。

  可有皇後在就不一樣了——數十年風雨,一路行來,皇帝是完全相信,皇後能壓住姜相不會如長孫無忌般膨脹把持朝政的。

  就像皇帝曾無數次感慨過的那樣:如果當年母後(長孫皇後)在,他與舅舅必不會走到最後的情形。

  媚娘覺得掌下黑子膈著手掌心的不適。

  若弘兒這次真的去陛下跟前說了這些話,不光她,陛下也會極為失望吧。

  媚娘先收起無用的傷感失望情緒。

  她看著姜沃道:「凡事做最壞的打算——若是弘兒真糊塗到去說了這話,陛下必要尋你探問情形。」

  「你要退。」

  「不要為自己分辯一句!」

  「甚至,宰輔的官位,都可以暫時不要。」

  姜沃剛要開口,媚娘就打斷道:「我知你是如何想的,這一年來我都看得明白:你覺得我與弘兒是親母子,不要為了監國事鬧僵,所以你凡事都在中間調和,你能擋住東宮的,就不讓我出手。」

  「但這次不一樣了。」

  「我要你保住自己。」

  這一個冬日雖然沒有雪,但媚娘眼中卻像是盛滿了凜冬風雪:「陛下數年病痛,多思多慮。我心中能拿定九成九陛下的心意——這件事,他不會懷疑你。但他到底是帝王,有時候只是一念之差,就是臣子的萬劫不復。」

  「這一回你必須聽我的話!」

  媚娘完全不給姜沃開口的時間,而是直接截斷道:「你不要再只考慮我——如果你不是宰相,我在朝上是會艱難些。但也絕不會撐不下去。」

  媚娘抬眼,鳳目裡是不容拒絕的堅持:「你要信我。」

  不會讓你退太久的。

  姜沃望了媚娘片刻,亦輕而堅定頷首:「好。」

  **

  紫宸宮後殿。

  皇帝頭疼欲裂。

  他實在沒想到,弘兒會在他跟前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太子竟然懷疑姜卿將來,甚至現在就在做『長孫太尉』。

  這一刻,李治望著眼前的兒子,心中是難以言說的傷痛與無能為力:他實想不到,弘兒對姜卿竟然生了這樣深的忌諱,以姜卿之明晰善謀,哪怕此時未察覺,將來也一定是瞞不了她的。

  既如此,他想要安排的皇後坐鎮姜卿輔佐的朝局,只怕再不能成了——

  儲君這樣忌諱,哪有臣子不惶恐,姜卿如何還能,還敢為朝堂盡全力?而她又會不會因為儲君的猜忌,被逼無奈下真的生出為自保改換太子的心思?畢竟他還有李顯李旦兩位明顯更親近她的皇子。

  皇帝意識到,他對於身後朝局的安排,全盤亂掉了。

  人是沒有前後眼的,皇帝並不確定自己壽數。故而這一年,他是真的在認真安排他萬一駕崩後的朝局——畢竟去歲盧夫人和英國公接連病逝,皇帝也大病兩場。

  他實沒想到,太子會對姜卿深疑至此。

  若是他沒有決斷,或許會真的朝堂不穩,或是兩敗俱傷。

  太子見皇帝臉色很差,比以往還要差許多,不由有點惴惴道:「父皇,兒子知道姜相多有神思巧計。她若是做個工部尚書,必是合襯。只是尚書左僕射,任總百司……」

  皇帝抬手打斷:「太子不必說了。」

  「朕會與姜卿深談一番。」

  太子住口,又立了片刻,見父皇只是以手撐額,便道:「若父皇沒有旁的吩咐,兒子告退。」

  太子退到門口時,忽然聽到父皇的聲音。

  沉重而疲倦。

  「太子。」

  「朕有一道旨意,將來無論朕在否,你一定要遵從。」

  太子忙惶恐道:「父皇勿做此不祥之語。父皇的吩咐,兒子謹遵無違。」

  皇帝倦然道:「姜卿無家族子嗣,多年來於國有功。太子遵朕旨,永不得褫奪姜卿爵位,要保住他們一世的富貴。」頓了頓:「尤其是平安。」

  太子應下。

  **

  皇帝召見姜沃這一日,罕見沒有謎語人。

  他與姜沃談起了東宮的忌諱。

  就在皇帝剛起了個頭,就見姜沃起身道:「陛下,不能令東宮安心,竟讓東宮懷疑,臣有動搖儲位之心。便是臣的過失。」

  「若臣為宰輔,太子殿下不安,朝堂不安。」

  她坦然道:「陛下,臣引咎辭宰相之位。」

  皇帝心中不勝悲感,他忽然想起當年他為晉王時說的話:「願此後長久得姜卿之佐。」

  他低聲道:「姜卿,是朕負你。」

  姜沃搖頭道:「陛下沒有負臣。這一路行來,臣深謝陛下的賞識。」

  她說的全然是肺腑之言——她與皇帝,認真算來,當真只是雇佣與被雇佣的關系。這一路走來,她所有的功績,皇帝皆以官職犒賞過了,並沒有虧待她分毫。

  這真的就足夠了。

  至於皇帝在太子和她之間,選擇太子,這不是很正常嗎?

  她在皇帝和皇後之間,還選擇皇後呢。

  說來,她與皇帝,真是很奇特的一對君臣了。

  她說的情真意切,皇帝也體會的到,因而更加傷感。年歲越長,他越覺得皇位之上的孤冷。在之前那一年,他很想留住乳母盧夫人,想留住李勣大將軍,想留住他生命裡為數不多的人。

  可皆是事與願違,陰陽永隔。

  而現在,活著的人他也沒法子。他是親手斷送了跟姜沃之間除卻君臣的那幾分友情。

  「姜卿。」皇帝忽然道:「你現在還是宰相。」

  「既如此,朕有大事不決者,當與宰相相商——朕風疾難愈,太子年少仁弱,朕欲令皇後攝知朝堂國事如何?」

  皇帝,是真的對太子失望了。

  這一刻,姜沃忽然有種課間鈴聲終於敲響的奇異放松感。

  就像是上了一堂異常漫長的,需要她凝聚精神的兩小時數學課。

  她心中有所激蕩,語氣卻沒有波動,只是沉靜道:「臣之所想一如從前,陛下之意便是臣之意。」

  與此同時,姜沃忽然聽到系統裡小愛同學的聲音。

  她略有些驚訝:她凡是有正經事在做的時候,都是屏蔽系統提示音的,只有緊急的情況,小愛同學才會出聲聯系她。

  「姜老板,你自請不做宰相,是會從你之前達成的成就上掉下來的。」

  「系統會給予一定的警告懲罰——懲罰一般跟你初始願望相關,也就是跟你的體質相關。」

  姜沃在腦海裡分神問了一句:「我不是已經綁定皇後了嗎?」那媚娘只要還在,體質應該不會掉才對。

  「是,不會真的掉落,但會有『暫時性懲罰』。意在警示宿主。」

  「姜老板,花一千權力之籌可以免掉的,我替你免掉吧?」

  「一千?」

  太貴了。

  姜沃想了想:「既然是暫時性的,不用免了。」!


第198章 姜侯

  其實事關身體康健,哪怕是『暫時性懲罰』,姜沃原本也想再問問系統具體情況。

  無奈此時在御前,面對的是李治這樣心思細致的帝王,答的更是極為要緊的話。

  姜沃能分出來的精神實在有限。

  只能跟小愛同學再度確認了下,不會真的影響她的體質,就暫時放到一旁,專心先應對皇帝。

  尤其是方才皇帝提出的一句話——

  欲令皇後攝知國事!

  這便是歷史線上曾經夭折過的『皇後攝政計劃』嗎?不是太子監國,皇後掌軍國大事,而是皇後全面攝政。

  何為攝政?

  姜沃連平時最不想記起的《禮記》,都想起來了——《禮記》有雲:「周公攝政,踐祚而治。」

  攝政,代行天子政也!

  姜沃忍不住抬眼看了眼前的皇帝一眼。

  史冊上的高宗,曾經也因風疾不能上朝,提出過『皇後攝政』,但宰相反對過後,終究擱淺了這項計劃。

  說來也巧,當時反對的宰相們,也不是外人,就是郝處俊和李義琰這兩位熟人。[1]

  未能成型的『皇後攝政』計劃,究竟只是兩位資歷不深的宰相反對,還是皇帝自己未下定決心?

  姜沃覺得,只怕還是後者的占比更大一點。

  畢竟皇帝一意孤行的事情,做了可不少。

  尤其是眼前這個,姜沃已經相處、琢磨了數十年的皇帝,他真下定決心要做什麼事情,那絕不是尋常宰相能阻撓的,甚至李勣大將軍能不能真的動搖他,都得打個問號。

  姜沃看著皇帝的神色,是疲倦而深切失望。

  就像姜沃早就察覺到的,這次放手讓太子監國,接對群臣料理庶務,是皇帝的考核。

  而一年過去了,太子交的這份卷子,無疑跟皇帝心裡的標准答卷毫不相干。

  姜沃目視皇帝,所以陛下不得不再次調整了他的政治規劃——

  如果拿她的宰相位,換皇後的攝政,姜沃頓時就覺得一點兒都不虧了!

  這就相當於武德年間,房杜二人一時被免官不算什麼,只要保住秦王李世民,自然就有將來。

  於是姜沃是按捺了心潮起伏,像原來一樣溫然沉靜表示,一切都遵照陛下的意思來。

  皇帝以手撐額,慢慢點了點頭。

  *

  見皇帝面色很差,姜沃就輕聲問道:「陛下若是頭痛犯了,臣先告退?還是陛下龍體安康要緊。」

  還有她自己的安康,她也想趕緊看看自己的『暫時性懲罰』具體是什麼。

  皇帝聞言搖搖頭:「尚藥局的奉御就在偏殿候著,不急。」

  心中更不免感嘆:都到這時候了,姜卿還是先顧著朕的身體狀況,而不顧自身——方才她辭了宰相位置,朕可沒有給一句准話,安排她將來官職。

  皇帝想起太子的話,就按著額頭說了一句:「太子曾提起,工部尚書閻立本,已年過七十,去歲也曾上奏疏以年邁請辭尚書位。」

  工部尚書?

  太子的意思,竟然想讓她去做工部尚書。

  姜沃心內失笑:這是什麼只讓人干活,不讓人吃飯的行徑啊——權力不能掌,事兒你得繼續去做。

  說來,她並非不願意做工部尚書,掌天下百工,正好專門培養下技術人員,搞一搞研究工作。

  但她不能在太子和東宮一脈的掌控下去做工部尚書!

  那就是兩個字——白給。

  她又想起那句『若真是如此,那宮中佛堂裡的樂善好施佛,豈不是都要下來,換她去做。』

  但面對皇帝,姜沃當然不能說出心裡話。

  她只是凄然一笑:「陛下,東宮寬仁惜才之心,臣心中感念至極。」

  「只是陛下有令皇後攝政之意,臣若繼續留在朝中為尚書要職,豈非又生出事端。」

  這麼多年來,姜沃第一次跟皇帝真正打起了感情牌。

  感情牌這種絕殺,一般不用,用就要用在刀刃上。

  姜沃望著皇帝道:「陛下知臣,臣知陛下。」

  她甚至第一次換過了稱呼:「我自年少失父母雙親,若非文德皇後恩典,接入宮中撫養,只怕早就幼年夭折了。」

  「我長於掖庭,看到的都是皇城四面。」

  「後來先帝許臣入朝,才有機會離開這皇城。」

  皇帝認真聽著她的話:說來,他與崔朝常有朋友論交之談,然而跟姜沃,確實這些年只有君臣之言了。

  大概,只有卸下宰相之位,她才會說些真心話吧。

  皇帝就聽姜沃繼續道:「只是這些年下來,無論是長安、洛陽、並州、泰山……臣雖有幸隨聖駕去過許多地方,但也都是當地官員提前精心准備好的行程,是想讓陛下看到的一面。」

  「陛下,凡我大唐臣民,一世所願,必是大唐社稷安穩,百姓安居樂業。」

  她語氣極為誠摯:「廟堂之高,朝臣們再用心,一層層庶務稟上來,必也有許多走了樣的事實,看不見的弊政。」

  「所以臣想要親眼去看一看這江山天地,亦是替陛下去看一看。」。

  姜沃說的絕大部分也是真心話。

  好多年了,她或許終於有機會,能真正走出去看看這個大唐。

  不再只從別人的口中信中聽說,而是能身至吐蕃的娘子軍、占城稻的田壟、倭國閃亮亮銀礦,各地的女醫館……

  必然能給她更多的靈感和未來努力的方向。

  「求陛下允准臣出京。」

  皇帝半晌無言。

  姜卿這番話,不但沒有絲毫怨懟不甘,反而一派平靜坦然,甚至露出一種帶著期盼的微微歡喜。

  似乎她畢生所求,都是只要對大唐好,對他這個皇帝好,就夠了。

  是啊,為什麼不夠呢?

  她連自己的家族子嗣都沒有啊,最接近她孩子的,還是帝後的女兒。

  皇帝心下動容愴然越深,只覺如鯁在喉,半晌才發出聲音來:「好。」

  姜沃又道:「臣還有兩件事有求陛下。」

  皇帝頷首:「只管說就是。」

  姜沃道:「第一件是臣年前稟過一次的事:今冬無雪,恐來年關中有旱。此事原是臣在尚書省暫理,安排協調六部朝臣備旱、疫。來日,請陛下交給擅庶務的妥當人。」

  皇帝頷首。

  姜沃說起第二件,也是她最警惕的:「陛下,城建署不能並入六部。」肯定已經有人盯上了那裡,但好在城建署從開設起,她就知道這是一座會被人窺視的金山,所以常與帝後回稟,甚至重要步驟都請帝後參與一下。

  比如混凝土路從起名到商議定價,再到賜路,她都請帝後來做。

  哪怕她不在朝中,誰要動這裡,都是動二聖的金庫。

  此時再提,一來是再次強調一下,二來……主要是給窺探的人埋點雷——估計都不用等她離開長安,就會有人忍不住想『摸一摸』這座金山。

  那可就要直接撞上火山爆發期的皇帝了。

  果然,皇帝道:「此事朕心中有數。你既信得過那位庫狄署令,就令她依舊全權掌城建署事。」

  君臣二人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皇帝按著眉心:「姜卿,朕為你加爵一等,自伯爵升為侯爵,實封三百戶。」有實封的爵位分量決然不同,何況皇帝出手就是三百戶,與公主例等同。

  「臣謝陛下恩典。」

  看來,她要做一段時間姜侯,而不是姜相了。

  **

  皇帝剛允了姜沃告退,她甚至還沒走出去兩步,就聽腦海中系統提示音——並非小愛同學的聲音,而是最初的系統冰冷電子音。

  【檢測到用戶66688號失去『官居一品(宰相)』成就】

  【檢測到用戶已綁定上位者】

  【上位者無異常】

  【綜合評定,現給予用戶66688號『失勢的懲罰』體驗版】

  【請用戶在以下五種懲罰內隨機抽取一項】

  姜沃此時還有心情苦中作樂一下:整的還挺正式。

  而小愛同學再次建議道:「姜老板,你現在不是沒有足夠的籌子。就把受罪免了吧。」

  「我方才去查詢了一下系統中關於懲罰的示例,多半與用戶的初始願望密切相關。」

  姜沃明白了:「我是心髒病去世的,想要的是健康,那懲罰大約就是幾種疾病的體驗版?」

  生病啊,要是十根籌子,姜沃還真就花了,但一千籌子……實在是舍不得。

  何況是隨機抽取一個懲罰,姜沃無論在現實還是系統裡一直屬於運氣很好的人。

  她應該能抽到最輕的那一種病。

  然而看到系統給出的幾個選項,姜沃就有些無語。

  【心痛如絞】【寸心如割】【錐心刺骨】【痛徹心扉】【心如刀鋸】

  【備注:皆為七日體驗版。】

  【請用戶66688號十秒內完成抽取,否則系統將隨機分配一個。】

  姜沃:……我認真地發問,你們這幾個選項,跟隨機分配有什麼區別呢?

  系統沒有回答。

  姜沃再次感覺到系統的現實——之前她成為宰相達到黃金成就後,系統界面給她布置的格外精美,甚至蹦出來的對話框,都會飄出漂亮的金色小星星,現在就完全是回歸冷冰冰界面。

  甚至走神的幾秒也給她算進去了。

  【5,4,……2】

  姜沃隨手拋出她的權力之骰,選了一個。

  只看詞語沒什麼好壞之分,估計系統是要讓她重溫一下前世病痛。

  【恭喜用戶66688抽中『心痛如絞(限時七日體驗版)』】

  姜沃心道:倒是也不必什麼都恭喜哈。

  【希望用戶認真體會『失勢的懲罰』,不要拿權力做兒戲。系統不是慈善家,失去權力失去一切!】

  過於熟悉的絞痛感傳來。

  姜沃走出紫宸殿的腳步都不由一頓。

  還好,屋裡不只她一個病人。皇帝也正撐著額頭,並未發覺她步履停頓了一下。

  姜沃定了定神,繼續往前走。

  然而又走了兩步,剛摸到殿門,就覺得喉間一片血腥氣。

  姜沃:……

  「小愛,我前世的心髒病可沒有吐血的症狀!我能不能投訴系統亂加症狀?」

  「姜老板。」小愛同學很快著急又擔憂地解釋道:「其實方才五個關於心痛的詞語,對應的是五種心髒病。」

  「前世姜老板的心髒病是先天性的法洛四聯症,多半不會吐血的。」

  「可方才姜老板抽到的是『二尖瓣狹窄(早期)』,從科學的角度講,這個病早期確實會引起左心房壓力驟然增大,導致支氣管靜脈或是肺靜脈破裂,出現咯血症狀。」

  「其實姜老板運氣還是很好,這是裡面最輕的一個心髒病了。」起碼沒抽中心衰晚期啊!

  姜沃:……這時候講究起科學和醫學來了?但你們系統的存在,本來不就是最不科學的嗎?!

  她努力壓著喉間愈重的腥甜,忍著久違的絞痛推開了門——再不趕緊離開,只怕她就要把血吐在皇帝的後殿裡了。

  然而推開門,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外階下。

  姜沃怔住了。

  **

  紫宸宮後殿,姜沃與皇帝談了多久,媚娘幾乎就在門口長長的台階下站了多久。

  畢竟帝後起居都是在紫宸殿,媚娘雖不會犯忌諱在皇帝身邊放自己的人。但她也還能知道,太子曾屏退眾人與皇帝詳談過,而第二日,皇帝又召見了姜沃。

  終於還是出現了她最不願意見到的情形。

  冬日的寒風吹在臉上久了,甚至會有錯覺,似乎是刀片刮過一般的疼。

  媚娘站在這裡,是為了防備最壞的情況發生——萬一皇上真的疑心姜沃結黨營私,或是覺得與東宮對立的宰相太危險,容不下她。

  媚娘總要保住她這個人。

  紫宸殿門扉洞開。

  媚娘還未及走上台階,便見姜沃止步,並不與她目光相接不說,更忽然抬起手掩住了口。

  倏爾,有血紅色自指縫滴落。

  媚娘拾級而上的腳步頓時停住。

  這一瞬間,她甚至覺得思緒有點空白。

  之後,腦中忽然冒出了完全與此刻無關的舊日畫面——

  姜沃請她去賞吏部尚書院內的山茶花,撿起一朵給她看,說道:「山茶跟別的花不同,哪怕凋落,也並不逐片掉落花瓣。花落的時候,都是干脆利落整朵連花帶蕊而落。」

  所以,曾有人稱呼山茶為斷頭花。

  媚娘在這一刻,忽然想起了紅的像火,但更像血的山茶。


第199章 我必須成為他

  紫宸殿內,聽見門扉響動,知道姜沃已經出門離去的皇帝,深深嘆了口氣。

  他用力捏了捏眉心,這兩天耗費精神太多了,從聽到太子那番話開始,他的思緒就沒有停下來過。

  現在,李治只想安靜一會兒——

  然而片刻後,腳步跑動聲、堪稱紛亂的人聲,突兀於殿外響起。

  這是天子居所紫宸宮!

  皇帝心內的火氣忽然就壓不住了,伸手將桌上觸手可及的所有筆墨紙硯盡數掃到地上。

  「程望山!」

  門外程望山一個激靈,這才一路小跑進門。

  *

  程望山起初其實並沒發現姜相不對。

  今日皇帝吩咐了要與姜相單獨密談,程望山就驅散了後殿院中的宦官宮人,親自站在階下守門。

  誰能料到不一會兒皇後就到了。

  程望山原本還在為難怎麼攔阻皇後呢,就見皇後略抬手表示自己不進去,之後就在台階下正中立等。

  程望山要給皇後搬來椅子,皇後也只再次揮手。

  眼見皇後根本沒有理會人的意思,程公公就識趣退開,在台階邊角處背對殿門站著。

  待聽到門扉洞開後,程望山就見皇後拾級而上。

  他當時還有閑心感慨呢——二聖臨朝多年,皇後更代政數年,這氣勢是越來越足了,行走間何止是端雅,更有一種凌然睥睨之態。

  正感慨著,就見皇後驟然停步,神色怔然。

  但也不過是一兩息功夫,程望山還沒轉過彎來呢,就見皇後忽然疾步登階,朱紅裙裾在光滑如鏡的黑石地上迅疾劃過,如翻滾的紅雲。

  程望山從未見過皇後失態,簡直呆掉了,下意識順著皇後的目光看過去,不由呆上加驚!

  只見一身鶴氅的姜相正在階上垂首而立,以手掩口。

  然而從他們階下人的角度仰頭看過去,正好能看到姜相指縫間溢出的血,在手背上蜿蜒成行,觸目分明。

  媽呀!

  程望山是真沒忍住低聲『啊』了一下。

  *

  姜沃其實有點不知如何面對媚娘。

  她本來不該這樣見她。

  這原本是一場勝局。

  姜沃原想的是,若還是重現前世的病症,她都能忍耐,塗個口脂遮掩下唇色紫紺就好了。

  然後就去告知媚娘皇帝的『皇後攝政計劃』——

  她們接下來最要緊的事情,並不是什麼東宮屬臣,甚至可以放任他們再多微操一下,讓皇帝決心更甚。

  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一道皇帝令中書省擬定、門下省審核過,尚書省最終要執行的,蓋了璽印的『皇後攝政』詔書!

  誰料,她從系統中抽中了一個新的心病,就好似那虐文主角,走三步吐三回血。

  這不是給她倒油嗎?

  而偏生才出門,就跟媚娘四目相對。

  姜沃第一反應是毫無理智的,是躲避媚娘目光,甚至生出鴕鳥本能,想著干脆暈過去算了。

  第二反應才是理智重啟後的:不,或許媚娘會誤認為皇帝容不下她!要告知媚娘如今的情形,不能為這事兒跟皇帝起任何衝突!

  偏生此時,小愛同學還在腦海中道:「暈過去?好的,姜老板!」

  「我知道你舍不得一千籌子免去七日全部病痛,我剛剛努力用權限去申請了,五十籌子暈一天如何?你們人體的話,暈過去是不是就不痛了?現在暈吧?」

  姜沃:……你做的很好,快不要做了!快住手!

  她要是現在暈過去,就亂了套了。

  就這麼一耽擱,媚娘已經來到台階之上,來到了她身側,伸手扶住了她。

  *

  媚娘在殿外站久了,哪怕一直捧著手爐,手背也已然被冬風吹的冰涼一片。

  因而越發能感覺到血液的溫熱,甚至是滾燙。

  媚娘左手扶住人,右手就覆在姜沃手上,血從兩人指縫滲出來。

  而媚娘的手與聲音一樣,此時俱是穩定的驚人,甚至讓姜沃想起系統裡的電子音,冰冷而無分毫情緒。

  她問道:「是?」

  姜沃在咯血間隙也要立刻回答道:「不。」

  媚娘這才點頭。

  這會子才剛奔上台階的程望山,只隱約聽到了姜相似痛哼似言語似的吐了個含糊的音節,但完全沒聽懂。

  只有媚娘和姜沃知道這一問一答是什麼。

  是兩人需要交換的最重要的一個信息——

  「是不是皇帝所為?」

  「不是。」

  *

  好在程望山到底是御前服侍多年的人,服侍的又是常發作風疾的病人。

  他雖然又驚又呆,但見了病人的第一反應就是尚藥局奉御!正巧尚藥局奉御就在偏殿候著給皇帝診脈呢。

  他立刻奔去將人拉來,急得將年紀已經不輕的林奉御扯的左搖右晃。

  然而程望山腳不沾地剛回到殿前,又聽見皇帝在裡面砸東西叫他。他一口氣都沒來得及喘,再次小跑進門,向皇帝回完話後,險些沒憋死。

  *

  皇帝走出門的時候,被窗外陽光刺了一下眼睛,用力眨了眨眼才看清楚。頓時覺得血色比陽光還觸目。

  「姜卿!」

  方才人還是好好的……吧應該是吧,皇帝不確定起來。

  是啊,她在朝堂多年夙夜為公,如今卻不得不辭官離去,又是為了飄渺的猜忌。

  方才在殿內,或許只是強壓著傷感,是擔憂朕……

  皇帝剛想到這兒,便聽姜沃開口了。

  「臣御前失儀,驚擾了陛下。」說來咯過一波血後,姜沃自己是有心理預期(科學打底),恢復是所有人裡最快的,還能不忘保持人設:「陛下萬勿驚憂,聖躬安康要緊。」

  皇帝聞此,心中越加百感交集。

  林奉御聲音抖得比北風都厲害,顫顫巍巍道:「回二聖,姜相這般站著脈像紊亂,下,下官診不准脈。」

  他這話才說完,就收獲了皇後冷冷一瞥以及一句:「何不早說!」若是早說,早扶她進殿坐下診脈,還用在這兒寒風裡站著,邊吐血邊診脈?!

  皇帝聞言,也立刻道:「先進殿。」然後轉頭問程望山道:「孫神醫還在京中嗎?」

  程望山忙回已經出京了。

  姜沃要不是還在咯血末期,差點下意識回一句:我送出京的。

  皇帝便一指林奉御:「那你來。」

  林奉御覺得自己今日值班,簡直是值到了閻羅殿裡。

  *

  在媚娘用掉數塊干淨細棉,蘸著溫水替姜沃一點點拭去面上血跡後,林奉御終於收回了手。

  他深吸了一口氣剛准備開口,就聽皇帝冷聲道:「不許背醫書。」

  林奉御那一句『醫典有雲』當場被憋回去,噎的他要命。

  其實方才在殿外,他並不是沒診出姜相的病症來,只是當時不敢說——姜相怎麼會有心脈斷續,似命不久長的脈像?

  哪怕他從前從未給姜相診過脈,但『望聞問切』,只從望和聽說,他就知道姜相素來身體很好,這些年都未聽說姜相請過病假不上朝。

  這會子他突然診出來一個這般重症,最要緊的是從紫宸宮診出來的……

  到底是宮裡老大夫,不能背醫書,林奉御還有別的招數,他直接轉頭問姜沃:「下官聽聞姜相原本就會服孫神醫配置的保心丹。」

  林奉御之所以知道,還是刑部官員來尚藥局要過,說為什麼吏部有保心丹吃,尚藥局厚此薄彼。

  他才著意打聽了一番,得知吏部用的,是姜尚書從神醫處得來的私房藥。

  今日正好拿過來問。

  見姜相點頭,他又接著問道:「今冬寒冷異常,姜相是否受了風寒?近來是否曾晝夜難入眠?可否有遇事,以至於心緒波動?」

  姜沃俱是點頭——多給林奉御點兒外在病因吧,否則七天後若是換了大夫一診,自己好人一個,豈不是耽誤了人家林奉御的仕途。

  林奉御心下落定,有這些個病因,那就好解釋了。

  他轉向帝後:「回稟二聖,這些病引子哪怕只有一條,都可致病。今日天冷的過分,姜相大概是叫冷風一激就起了病症。」

  「何況姜相多年為宰,夙夜憂勤,所耗心血必是比常人多百倍……」

  說來,林奉御是想借機捧一下姜相勞苦,討好一下帝後和宰相的。

  誰料到他這一下沒拍好,簡直是皇帝心頭正扎著一把針,讓他一巴掌給拍進去了。

  所耗心血百倍……然,終究半生心血盡數付之東流。

  皇帝實不忍聽下去,直接打斷:「既然診明了,還不出去開方。」

  林奉御說了一半,再次被皇帝噎死,只能告退出去開藥方。

  *

  「

  去召崔少卿入宮。」

  皇帝剛說完,便見媚娘道:「一來一回,耽擱太久。曜初就在前殿,讓曜初送她回家。」

  「曜初還是個孩子。」皇帝下意識道,一來,讓她個孩子去陪病人皇帝不放心,二來,他下意識不想讓女兒接觸這些波詭雲譎。

  卻聽媚娘聲音平靜道:「曜初都是開府的公主了,陛下如何看她還是不懂事的孩子呢?」

  皇帝默然。

  *

  直到馬車上,姜沃才用溫水漱去了血腥氣。

  心道:今日從頭到尾,在紫宸殿真是連一杯水都沒喝到啊。

  她抬頭對上曜初的眼睛。

  「好孩子,不用擔心。」

  曜初面容生的柔和,輪廓似皇帝,但越長大,神色真的越似媚娘,尤其是目光:「那姨母不要瞞我,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姜沃的心口因還帶著絞痛感,就長話短說,也是實話實說,與曜初將近日事說了一遍。

  「東宮疑姨母有結黨營私、動搖儲位之心?」

  曜初的聲音有些不可置信:「從今日起……姨母就不再是宰相了嗎?」

  姜沃點點頭:「是啊,曜初,我不再是宰相了。」

  這一瞬間,曜初體會到一種比當年太子先應後拒,告知她『不能開幕府』還要真切數倍的傷痛和……憤怒。

  而這憤怒中,曜初又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力:那她又能做什麼呢?她好像什麼都做不了。

  父皇總是說更喜歡她這個女兒,若宮中獨一份的珍寶貢品,父皇確實不會給東宮,會私下給她。

  可,曜初知道,這不夠。

  按說曜初不應該記得那麼小時候的事情。可她就是記得——

  那是蘇定方大將軍捉住西突厥可汗獻俘昭陵的一年,回程之時,她原本是在父皇的御車上一並回長安。

  可在馬車上,父皇只在考兄長,考了整整一路。她與太子只差半歲,是一同啟蒙讀書認字的。

  父皇問的書她知道,在兄長答不出的時候,曜初滿懷期待等著父皇問她。

  可自始至終都沒有。

  於是馬車中途歇息的時候,曜初就不肯再跟著父皇和兄長枯坐,就要去姨母馬車上。

  皇帝只以為女兒煩悶了,自是允准。

  曜初還記得自己靠在姨母身邊道:「父皇只考哥哥不考我。可我也在念書。」

  當年便是今日。

  因太子的猜忌,東宮的進言,父皇就會權衡掉姨母的宰相之位。這樣重要的抉擇,這樣與大唐江山社稷有關的考題……

  與從前經史子集的題目沒有區別,自己這些年,從來沒有被父皇考的機會。沒有人會考她,因為沒有人在意她到底懂不懂會不會——

  「曜初,姨母考考你吧。」

  耳畔忽然有熟悉的聲音傳來,恍如有閃電,照亮曜初此時又壓抑又黑暗的心情。

  她遽然轉頭,看著虛弱地靠在車內熏籠上,面色如霜但目光依舊柔和的姨母。

  「好。姨母考考我吧。」

  曜初如幼時一般去坐在姜沃身旁。只是這回,她不再是稚童靠在姨母身上,而是坐的端正,讓姜沃靠在她身上。

  姜沃聲音很輕,也是沒力氣大聲:「這是個很重要的考題。」

  曜初十分專注:「是。」

  姜沃想起了曾經教導曜初的那些年:「曜初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嗎?」

  要用馬克思理論武裝頭腦。

  曜初記性是繼承了父母的絕佳——其實除了李顯外,帝後其余的兒女在學業上都很優秀,幾乎都有過目不忘的記性。

  只是『聰明』不等於『智慧』。

  曜初很快道:「我記得。」

  「有一位先賢曾總結道:事情發展是復雜的,有多重矛盾的。」

  「而每種矛盾重要性不同,對事物發展起的作用也不同,有主次之分。」

  「必有一種矛盾與其它諸種矛盾相比較而言,處於支配地位,對事物發展起決定作用。」[1]

  姜沃聽她背完,便問道:「曜初,現在的主要矛盾是什麼?」

  朝局紛亂如此,英國公過世、皇帝風疾不能理政、太子監國、皇後掌軍國大事、東宮屬臣、宰相之位的變動……

  而今日,曜初又剛見了她與東宮的矛盾激化。

  她是否知道,在這片激流與重重矛盾和權力博弈中,她最該在意的是什麼?

  哪怕她現在還沒有足夠大的力量,但僅有的力量,如果能一擊必中,用在最正確的地方,也會是四兩撥千斤!

  曜初確實是皇帝心裡最疼愛的女兒,是掌上明珠。其余皇子不能說的話,宗親朝臣不能說的話,她能說。

  片刻沉默後,曜初聲音很堅定。

  「母後攝政。」

  姜沃在馬車微微晃動中,覺得欣慰安然。

  曜初小時候回答對問題,姜沃都會給她一塊點心。

  今日車上沒有點心,就算有她也沒精力起身,於是勉力抬手在曜初手上點了點:「好。曜初,這一場考試,你通過了。」

  曜初望著面上越來越無血色,還在堅持與她說話的人,開口道:「姨母,你歇一歇吧。」

  她明白了。

  姜沃頷首。

  快到家了,她可以放心暈一下了。

  不然實在是太疼了。

  **

  是夜。

  紫宸宮側殿。

  這裡原是皇帝召見宰輔群臣的書房,是皇帝日常理政的所在。

  只是這幾年皇帝病得厲害,才搬去了後殿安靜的地方住著,這間書房多半是媚娘在用。

  不過,依舊是按照皇帝處政之殿來布置的——

  媚娘的手,一一拂過案上的七枚玉璽。

  本來應該是八枚:自有唐以來,天子有八璽,皆玉為之。只是其中有一枚『神璽』專為鎮國藏而不用。[2]

  媚娘拿起其中一枚天子行璽——這是大朝會上會用的璽,將來皇後攝政的詔書上就該是這一枚印璽。

  今日姜沃離開紫宸殿前,只來得及跟媚娘私下說『攝政』兩個字。

  畢竟心中感懷的皇帝,從頭到尾都在一旁,從林奉御診脈到送重病的姜卿上紫宸宮外轎輦,未曾稍離。

  姜沃真的想說:陛下,您要是心裡真過意不去,能不能給我們一點私人空間?

  她知道她離開後,媚娘跟皇帝一定會就此事深談。

  那必須讓媚娘知道最新進展才行。

  於是姜沃只能在走向宮門外走的路上,如一杯翻倒的綠茶一樣,一個踉蹌摔在扶著她的媚娘身上,然後極近極快極輕地說了兩個字。

  這就夠了。

  在她上轎輦後,見媚娘對她點頭,姜沃就放心了。

  媚娘懂了那兩個字。

  *

  媚娘確實是懂了。

  故而在皇帝說起『免姜相而封姜侯』時,在皇帝問起『媚娘會不會覺得朕無情』時,媚娘聲音很柔和。

  「陛下很為難,我都懂,她也懂。」

  皇帝心下稍寬。

  媚娘離開紫宸宮後殿:帝王是執掌棋子,落子下棋之人的為難。這樣的為難……總比棋子的無能為力要好。

  不過,又有哪一個棋手,不是從棋子過來的呢?

  先帝與陛下,也都曾是棋盤上的棋子。

  她亦然。

  *

  金線在燭火下,折射出絲絲針樣細芒。

  這些年來,宮中服飾越發講究華美繁細,皇後的衣裳更是如此。

  媚娘今日的廣袖上,便繡著一只振翅欲飛的鳳,且用繡工織出了鳳鳥層層羽翼感。

  只是此時,鳳目下帶有今日染上的點點血跡,似鳳凰泣血。

  媚娘回來後,也未換掉這件衣裳,而是就這樣,拂過一枚枚玉璽。

  最後停步在御案一角,拉開桌屜,取出了一枚荷包。

  這枚荷包很奇特,是用毛茸茸的獸毛織成的。這是,曾經五十九號猞猁的獸毛制成的。

  幾年前,這只媚娘唯一養過的猞猁壽終就寢。

  媚娘只留下了些毛發做了個荷包為念。

  她想起了掖庭的日子。

  無聊枯寂,看不到頭也看不到未來。姜沃去當值的日子,她就常去獸苑與這只天然親近她的猞猁為伴。

  直到有一日她到獸苑,看到熟悉的小猞猁奄奄一息趴在裡頭,前爪鮮血淋漓,還露著骨頭。

  是當年聖眷正隆的魏王李泰,為了挑選一只合心意的豹子,就把這只小猞猁當作了獵物肆意供給豹子追捕撕咬。

  那是媚娘第一次覺得心碎,感覺到無能為力。

  憑她自己,連魏王李泰的豹子(都不是魏王本人)咬過的猞猁都救不了。

  她也是那一日,再次遇到了晉王李治。

  晉王輕描淡寫就救了小猞猁的時候——

  媚娘曾於那一夜,於黑夜中,跟姜沃說了心裡話:就在那一刻,她心裡湧出的居然不是感激,而是……感激和慶幸自然是有的,但更多是不甘,還有,那近乎嫉妒的極度渴望。

  「要是我是他就好了。」

  如果我是掌權者就好了。

  *

  媚娘在御案前坐下,取過朱筆,開始看今日沒有看完的奏疏。

  朱砂亦如血。

  現在,我要成為他了。

  不,是我必須成為他。

  如果一開始,她沒有走上這條路也罷了。如果她只是後宮裡的皇後,只是太子的好母親,也沒有關系。

  可現在,朝臣們見過她掌權了,也體會過她掌權下的日子了——媚娘心知肚明,他們無疑是很不爽快很難受的。

  那麼一旦她退回去,他們就會忙不迭抹掉關於她一切的痕跡,封掉一切可能會讓她再度掌權的力量。

  那時候,所謂的後宮之主,皇後亦或是太後的位置,與當年掖庭的武才人不會有絲毫區別。

  她自己,她所在乎的所有人與事的存在,都依舊只能靠等來一個掌權者的憐憫。

  生死亦在旁人憐憫和認知之間。

  她不可能再去做武才人。

  哪怕那個掌權者,不是什麼陌生人,而是『夫君』與『子嗣』。

  都絕無可能。

  *

  媚娘懸朱筆,喚來宮人:「去請今夜當值的北門學士過來。」

  今夜當值的恰是劉祎之,他也是媚娘指去東宮的『左右諭德』之一,自是皇後心腹。

  劉祎之在御案前垂首:他其實感覺到最近東宮氛圍不對,有幾個朝臣總是單獨去請見太子,似乎在謀劃些什麼。

  只是太子也沒請他加入一下,故而劉祎之便不知詳情,沒有敢來跟皇後回稟。

  皇後是為此事召見他?

  很快他就發現,並不是。

  皇後提起的是曾經令北門學士編的書:《臣軌》、《百僚新誡》。文如其名,這兩本書是論述怎麼做臣子,令百僚警醒的。

  這是二聖臨朝時,皇後為了彰顯自己亦是臨朝者,令他們所編寫。

  「這些日子,你們去搜羅經史子集,擬一本《少陽正範》。」

  劉祎之心下一顫,這個名字……

  果然聽皇後繼續道:「以正何為太子風範。」!


第200章 姜相以病乞歸?

  姜沃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半夜?

  她很快反應過來,系統說是【五十籌子暈一天】,原來是『一天』,不是『一天一夜』。就是只管十二小時,多一分鐘沒給。

  她准時醒了過來。

  何等趁火打劫的奸商啊。

  *

  桌上燃著一盞燈,照亮了床前熟悉的身影。

  遞過來的溫水盞裡插著一根麥管,估計崔朝是想讓她不必撐著坐起來,就可以直接喝水。

  然而姜沃搖頭:「坐起來才不難受。」

  這個病症,坐著反而比平臥舒服許多,甚至許多病人是坐著過夜的。

  「好。」崔朝伸出手又停在半空中。他甚至不敢就去扶她起來,不知自己用力不對是否會讓她更痛苦。

  崔朝是眼睜睜看她慢慢起身,似乎很熟練地找個了姿勢坐好。

  心底是一陣細細密密的痛楚。

  姜沃松口氣,坐起來果然覺得憋悶好了一點。

  崔朝的聲音像是夜色裡的燈一樣,輕的像是一團光暈:「姑姑年紀大了,守你到臨近子時,我勸了許多次她老人家才離開。」這還是曜初沒敢說吐血的事兒,只說姨母在宮中病了吃了藥睡了。

  至於朝中事,曜初就與崔朝說了。

  「除了曜初轉達的,我也已經進宮去問過陛下了。你不必費神再說。」

  姜沃一聽他去面聖來著,原本都半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反正剛暈完也睡不著,不如聽聽故事來分散疼痛和憋悶。

  崔朝見她神色,就知其意,將今日下午的事兒,大略告訴了她。

  「我聽曜初說過前因後果,就帶著這些年替陛下照管的田莊鋪子等產業入宮交還去了。」

  要不是心絞痛,姜沃很想笑來著。

  陛下這兩日真忙啊,人人都找他。

  崔朝繼續道:「我能猜到,哪怕你突蒙此讒言猜忌,含屈自請解官,在陛下跟前必也得是『忘己憂國恤君』的臣子。」這才『堪為』宰相。

  總不能宰相位置一沒,人設就崩掉,那豈不是顯得從前都是為官職裝的?

  故而姜沃此生在皇帝跟前,都必得是一片丹心的樣子。

  「所以我就去御前『不識大體』了。」崔朝還伸手試了試她的額頭,林奉御囑咐過,要看看她夜間有無發熱。

  俗話說:大恩成仇。其實內疚也是一樣的。

  人性是很奇怪的,如果對一個人太過內疚,甚至可能會轉化成厭煩。說到底,人都不願意浸潤在負面情緒裡,哪怕是自己先對不起別人,哪怕這負面是由自身而起。

  可以讓一個帝王傷感、內疚三分,但不能讓他內疚太深。

  所以姜沃一點兒不推辭皇帝要給的侯爵和食邑,還會順勢求他幾件事。

  只是沒想到『手氣太好』,抽了個病症,出門就吐血了,給皇帝著實驚了一下,想必讓皇帝心裡很過意不去。

  崔朝想了想,不等她醒來,當天就入宮『找補』去了。

  *

  皇帝見他進門就要求交還這些產業,便與他解釋了幾句今日事,之後嘆道:「子梧,你最知道朕的為難,何必如此?」

  然而崔朝很干脆很直接道:「臣知道陛下的為難,那陛下可知臣的為難?這些賬簿再留在家中,臣睡不著——只怕哪日被抄家,成了貪墨皇家財物的罪證。」

  皇帝都怔了:「子梧!你這是什麼話?」

  崔朝行個禮走掉了。

  皇帝:……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從崔朝請見進門到他走人,程望山都還沒來得及退出去。不得不眼睜睜看完了這一幕,這給程公公後悔的,腸子都青了。

  不過,程望山卻見皇帝沒有他想像中的大怒。

  皇帝只是靜靜坐了片刻,甚至伸手翻了翻案上摞的,加起來得有半人高的各色賬簿——這還只是今年的。

  「先收起來吧,等他氣消了再說。」

  程望山上前收拾的時候,就聽皇帝似乎自言自語了一句:「還好。」

  還好?程望山又不懂了。

  而皇帝想的是:還好,他沒有求見後,恭恭敬敬跪下給朕請罪。

  *

  崔朝面聖的故事講的很快,因實在整個過程也很簡短。

  他聲音放的越發輕了:「接下來,我只陪著你養病。之後,咱們離開長安四處走一走。你之前不是說想看滕王閣嗎?

  咱們去尋滕王。」

  寧願去見傳說中『驕奢淫逸』的滕王,也不想看這些道貌岸然之人。

  姜沃:好哎,邀請初唐四傑一起去看滕王閣。多好的文章和典故啊,決不能給後世莘莘學子只留下一篇《滕王閣序》。

  不過……

  她還沒問,崔朝已經回答道:「至於鴻臚寺少卿之職,我辭官的奏疏,就在那些賬簿裡。」皇帝看沒看見就不知道了,反正剛才皇帝留下了,那明日他就去找裴行儉辦手續。

  說完今日事後,崔朝問道:「你想歇著,還是我尋個話本念給你聽?」

  卻聽姜沃忽然道:「七日。」

  「什麼?」崔朝略想了想才明白:「是了。還有七日,就是正月十六的大朝會。」

  原本在這個大朝會上,二聖會下詔,令姜沃接任尚書左僕射。

  而現在……崔朝聲音微冷:「是啊,算來距英國公仙逝,尚不過二十三日。」

  姜沃聽他提起英國公,忽然想起:就在一月前,自己還特別『高人風範』篤定回答了英國公那句『家族之劫能否化解』——『我在,就能。』

  然而……她光速就不在(朝堂)了。

  不知凌煙閣畫像到底有沒有英魂常駐,若是英國公看到這一幕,會不會驚訝和擔憂?

  那等離開長安前,去與英國公解釋一下吧。

  請他放心,她還會回來的。

  **

  鹹亨二年正月初九。

  自吏部起,有一道詔書像是長了腿一樣,不過一日遍傳朝野,無人不知!

  曾經所有人(東宮某些朝臣除外)都以為,將要在元宵後接任尚書左僕射的姜相,竟然辭相位。

  最令人震驚的是聖人允准,賜封姜侯,准離朝堂。

  吏部作為地震的最中心帶,新任吏部尚書裴行儉,久久望著他面前待處置的奏疏。

  裴行儉從來沒有想到過,他做吏部尚書的第一日,要落下印的,竟然是姜相的辭官表。

  很簡約的一張奏疏,很有姜相的風格。

  字句分明,裴行儉不由低語出聲:「以病乞歸……」

  他不信。

  不只是他,朝堂內哪有人信呢?

  *

  正月初九。

  吏部風起雲湧風聲鶴唳之時,姜沃正繼續保持端坐位,看著對面銀發但黑臉的師父。

  「師父……」

  她才剛稱呼了一聲,就聽李淳風直接打斷道:「果然,論起讖緯之術,我還是不如袁師。他當年攔著我不去向先帝稟明『日月當空』那一句讖語,實是先見之明。」好在如今朝上還有皇後。

  姜沃聞言笑道:「是,師父說的都對。所以我聽師父的把官辭了。」

  見李淳風臉色更差了,姜沃立刻做認錯狀,低頭叼麥管喝藥,不拿這件事玩笑了。

  李淳風這才繼續道:「辭官也好,等你病好了,跟師父出海看看吧,天地寬廣,實不必拘泥於此。」

  說起出海,不免想起先帝與粲然貞觀,李淳風到底一嘆:「哪怕是讖緯之師,也不能免俗,依舊盼望先帝一手開創的大唐能永昌。」

  姜沃:?

  不過她腦海中這個問號,是替李淵『?』的。

  想來高祖若是聽到這句話,必然會滿臉問號:好家伙,什麼大唐忠臣啊這是,直接屏蔽我這位開國高祖是吧!

  李淳風嘆氣過後,見弟子裹著厚厚的大氅坐在圈椅上,臉色煞白,又由嘆轉怒,冷聲道:「好好養著吧,等春暖了咱們就走。」

  「師父等等。」

  姜沃緩了緩一陣憋悶道:「師父自乾封年回京後,這五年來,不是一直在為朝廷編寫新歷法嗎?」

  歷法的重要性,在某些程度上,絕不次於禮法!

  歷朝歷代頒『歷法』,就是朝代權力的像征。

  用最直接的例子就可以證明——當年劉仁軌去打倭國與新羅的時候,就只用說一句『欲掃平東夷,頒大唐正朔!』

  所謂正朔,正有歷法之意,亦代表著正統。

  大唐之前的歷法,還是大體沿用《皇極歷》《大業歷》等隋朝歷法,只是按朝代修改了。

  但李淳風在制出羅盤,又親自出海在各地觀星後,就對『日行盈縮、月行遲疾』等過去遲滯的難題,有了新的破解之法。

  因而自乾封後回京,李淳風一直在獨自研究新歷——倒不是姜沃這個做吏部尚書的弟子不給自己師父分人。

  實在是院士帶不了大學生或是高中生。

  太史局的人去了也陪著瞪眼,還不如等李淳風研究明白一個點,給他們分點數算的活。

  「師父年前還跟我說,新歷只剩下歲差的重算,就修好了。」

  李淳風冷著臉道:「你病糊塗了,沒有這回事。」

  「修歷何等艱難,只怕再過二十年也修不好。」

  姜沃從大氅裡伸出手,堪堪來得及拉住李淳風一點袍袖:「師父先別走!」

  皇後攝政的新氣像,多配新歷法啊!

  **

  鹹亨年實在一點也不諸事亨通!

  以上,是尚藥局上下的想法。

  這一年的正月,尚藥局的大夫們簡直要瘋。

  其實原本正月裡,尚藥局是最清閑的——哪怕有點小病小症,一般人也不會在元宵內就尋大夫,生怕給一年開一個壞頭。

  但今年不一樣了,尚藥局熱鬧的像是新歲前的東西市!那叫一個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還各個問東問西。

  而作為『第一見證人』,林奉御更是險些被逼得也當場吐血給人看!

  此時,距離正月初九那道震翻朝堂的『姜相請辭奏』,已經過了兩日。

  京中水深,什麼皇親國戚世家簪纓都是扎堆論,這回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不過兩日,就扒出了不少蛛絲馬跡——

  紫宸宮那日固然沒有閑人,也無人敢去窺探二聖居所。

  但,此事可不只有紫宸宮知道,起碼東宮裡不少人的反應就很奇怪。

  而且,很快就有目擊證人表示,那日姜相確實是坐轎輦出宮,到了宮門口又換了馬車,全程都是安定公主陪同,又有林奉御一路隨行至家中。

  故而,林奉御倒了霉了。

  「姜相……姜侯真病了嗎?」

  他這兩日被明問暗示了無數遍相同的問題。

  說來,能在尚藥局干一把手,常年隨侍病中的帝王,林奉御不是不能抗壓的人。但這次情況太特殊了,原本他只用承受皇帝一個人的喜怒無常和威壓,多年下來已經習慣了(畢竟沒人敢跟他打聽皇帝病得怎麼樣)。

  可這次,所有人都衝著他來了!

  而這次的事兒,涉及的又全是他一個說不對,只怕就得賠上自己腦袋的人物。

  如此不過兩日,壓力過大的林奉御倒是真的病了。他忽然起了高熱,直接在尚藥局就栽倒了。

  而病倒的林奉御,忽然有一種『我解脫了』的感覺。

  帶著這種解脫感,林奉御又想起自己這一病的來源,心有戚戚:這朝堂之上壓力也太大了,自己才撐兩天都病了,那姜相心脈斷續而吐血,他真是一點兒也不奇怪。

  而林奉御這一病,流言更是甚囂塵上——姜侯的『因病乞歸』必然是不尋常啊,看看,尚藥局的奉御,都『畏懼致病』了。

  繼續扒吧!

  有時候特意擺出來的真相沒有人信,只有那種格外隱秘的傳來的流言,才會被人深信不疑。

  而所有的流言,不說條條大路通東宮吧,至少也是八條裡七條跟東宮有關。

  *

  鹹亨二年正月十一。

  太子請見皇後。

  媚娘在紫宸宮側殿,隔著御案,隔著案上堆疊的奏疏與七枚玉璽,久違地等來了太子。

  這樣說,其實並不准確。

  因太子素仁孝,晨昏定省是再不錯的。每日晨起都會來跟帝後省視問安。

  但母子兩人好好坐下來說一說話,是很久沒有了。

  畢竟這兩年,主要是皇帝在親自調理太子。

  而媚娘已經放了北門學士過去,也能感覺到太子對此的不適,因此她出言教導太子的時候反而少了——

  也是因為無話可說。

  更因『問跡不問心』。

  她無論對太子說多少寬慰開導之言,無論太子答應的多麼動容,但依舊有『皇後代政』這個鴻溝橫亙其中。

  說一千道一萬都不如她退回後宮,不再理政。

  然而媚娘,又是不會退的。

  *

  太子看起來很不安:「母後,姜相病得如何?」

  媚娘不答這句話,她只是問道:「弘兒,你去向你父皇提起『姜相或有引朋黨之嫌,更甚有動搖東宮之意』時,到底是如何想的?」

  未待回答,皇後語氣加重:「太子,你為東宮儲君,卻對宰輔之臣出此誅心之言,你有想過,姜相該如何自處嗎!」

  你是太子,你對某個臣子露出些懷疑之意,後果有多嚴重,你想過嗎?

  做一個決定前,都不知道最壞的後果是什麼,普通人可以,但太子如何能行?!

  太子原本就立在案前,見母後罕見動怒,更是垂首認錯。

  且被皇後這樣疾言厲色一逼問,他不由便將自己所思所想道來。

  「母後,我只是不願將來萬一……與姜相走到父皇與舅公那般。若是將來真如此,母後豈不是更難過?我又如何見弟妹們呢?姜相若是做工部尚書,做姜侯,豈不彼此安心?」

  甚至用東宮某些臣子勸他的話來說:此時退去才是對姜相最好啊。

  只看先帝一朝,多少重臣折在廢太子李承乾與魏王李泰的爭鬥上?

  *

  聽完太子的話,媚娘甚至與皇帝一樣頭痛起來——因她知道太子也沒說謊。他真聽了信了那套『防微杜漸』的話。

  媚娘已經完整知道了那日的對話,起初臣子諫他『姜相結黨』,太子還算知道嚴重,也會制止,但逐漸就被說服了。

  媚娘看著眼前的太子,只想道:若是你思考的不全面,其實也可以不思考。

  最怕的就是思考一半,還思考的特別多,旁逸斜出。

  *

  紫宸殿中,母子之間一片沉重寂靜。

  在寂靜中,媚娘忽然想起姜沃與她說起的,英國公生前所托——生怕子孫不肖,將來干出似房家、杜家子孫一樣謀反的大罪,連累家族敗亡。

  當時媚娘還感慨了一句:他們已然是國公府子孫,父輩掙下偌大基業,若是自己有能為,可將家族發揚光大更上一層樓更好。

  若不成的話,少惹事不就好了嗎?也可以安享尊榮。

  媚娘現在發現,這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回旋鏢扎在了自己身上。

  問題就在這兒了——

  每一個認真『思考』的人,都覺得自己很英明,想的很透徹。

  就像房遺愛參與的那漏洞百出的謀反,就像杜荷跟著大公子李承乾謀反,其實都沒搞清楚李承乾的真實想法一樣。

  他們也一定不會覺得自己做事荒謬,一定也覺得很是『深思熟慮』『精密策劃』過了。

  媚娘這樣想還有點奇異的安慰:看看房相杜相,房謀杜斷、一世輔國的本事也完全沒遺傳到子孫身上啊。

  *

  「母後……」

  太子的聲音喚回了媚娘的思緒。

  她不欲再跟太子繼續談朝堂局勢,而是拿出了早就准備好的一張紙。

  「太子素重禮法。」

  「既如此,今日我給太子布置一道功課。」

  「你回去細思。」

  太子忙上前接過來。

  「子之事親也,三諫而不聽,則號泣而隨之。」[1]

  若是子諫父母,三次諫言父母依舊不聽從,就不該再說,哪怕是哭著也要順從追隨父母!

  她已經完全不再期盼太子能真的理解她,跟她站在一方。

  媚娘如今要的便是:太子、東宮盡可以不認同她——

  但不得不從於她!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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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朝臣心思

  大唐的正式年假是七日。不過正月十五之前,都無大朝會,各署衙依舊是輪流當值。

  皇城中大約只有一半的官員在衙內。

  然今年情形大不相同:諸朝臣少有能在府中安坐的過節的,俱是前所未有的愛崗敬業,每日入皇城來署衙當值。

  都在翹首以盼關於姜相請退的第一手資料與最新進展。

  畢竟,這不光是涉及一個位高權重的宰相,更涉及東宮太子與接下來的朝局大勢——

  雖說姜相是『請歸』,但能『允歸』的只有陛下!

  說到底,是陛下讓她離開朝堂的。

  明眼的朝臣(或者說官位夠的朝臣)都看得出,在過去的一年中,在代政皇后和監國太子之間門,姜相無疑是更支持皇后的,起碼是更支持皇后的政舉與用人之道。

  幾乎沒有附議過東宮與皇后相悖的政見。

  當然,據姜沃自己的統計:可以把幾乎去掉。

  而現在,原本該做尚書左僕射,總任百司的姜相,忽然就離開了朝堂。且綜合各種大道小道傳聞來看,與東宮一脈的謀劃不無關系。

  那麼……是否可以說明,皇帝在英國公去後,心態再度發生了變化,想要讓監國一年後的太子正式接過政事,而不再用皇后代政了呢?

  否則,為何要讓從前甚為支持皇后的近臣宰輔,離開朝堂?

  朝中不少人都持如此搖擺中偏向東宮的心態,坐等大事發生。

  尤其是東宮屬臣,只覺得曙光和希望就在前方啊!只要接下來,空出來的兩個尚書省宰相位置,有一個屬於東宮屬臣。

  那他們就贏了!

  *

  鹹亨二年正月十二。

  裴行儉行至紫宸宮外宮道上時,正好與狄仁傑走了個對面。

  狄仁傑比裴行儉要小十來歲,資歷也官職也都更低,因此見了他先端端正正行下官禮問好:「裴尚書。」

  倒是裴行儉待他一貫頗為親切,只頷首道:「懷英。」

  兩人一並往前走去,談的也是姜沃的病情。

  狄仁傑先問道:「裴尚書去探過姜相……姜侯了嗎?」他自得了消息這兩日,寫了好幾封名刺,准備送到姜府前,卻又都留下了。

  畢竟聽聞姜相是心疾發作,還有小道消息傳聞姜相直接在紫宸宮就吐血了,傳的有鼻子有眼的……那這心疾,只怕是情緒大慟所致,他若去探望,少不了要說起朝政,萬一引得姜相病更重就不好了。

  為此狄仁傑糾結兩日了,今日正好抓住裴行儉問一問。

  裴行儉道:「我夫人已然去探望過姜相了。」裴行儉也是說順了的稱呼,但他只頓了頓並沒改口,就接著道:「姜相是病了。我已說定了明日去探姜相,你正好可與我一起去姜府。」

  狄仁傑先是頷首,然後又不免關切道:「姜相病中還在見客?如今尚藥局的門檻都快被人踏破了,姜相那裡不會被人擾了清靜吧。」

  因兩人快到紫宸宮門口了,裴行儉就長話短說:「姜府已然閉門謝客,連名刺都不收,我能說定明日去探望,還是請夫人親口傳達的。」而庫狄琚是姜沃主動要見的。

  狄仁傑就再度拱手為禮,還好遇到了裴尚書,不然他哪怕遞了名刺,只怕也進不去門。

  「也不是。」

  裴行儉似乎知道他的心聲,目光注視著宮道遠處緩步行來的熟悉身影,帶了點無奈之意道:「王中書令就連名刺都沒遞,昨兒直接上門去了。」

  他目視的正是從前上峰,現中書令王神玉。

  裴行儉和狄仁傑駐足在宮道上等王神玉,然而……就見王神玉雖然依舊風風雅雅行來,但走的速度好似那蝸牛爬。

  每一步似乎都寫滿了『我真是干夠了』這種氣息。

  在冷風裡等著的裴行儉:……

  而狄仁傑忽然覺得王中書令這個態度很眼熟——將他引薦給姜相的伯樂,也是他的老師工部尚書閻立本,就是這個狀態!

  而裴行儉見王神玉這樣子,還有點擔心。

  他很熟悉這位從前的上峰的性情,今日是常朝日,朝中四品以上重臣皆在,東宮屬臣官位夠的自然也在。

  王神玉這幅樣子,怕不是要被他們彈劾。

  *

  能位列常朝的官員少,故而不必至含元殿,只在紫宸宮正殿。

  正殿內,諸臣肅立,唯有宰相坐在丹陛之下。

  而繼英國公過世後,朝上又少了一位宰輔。

  今日常朝……依舊只有皇后親臨,陛下未至。太子倒是如常坐在丹陛下東側,面對群臣,看上去禮儀依舊端正而標准。

  朝上發生了這樣的大事,皇后的神色也依舊是不辨喜怒的威嚴平靜,在明顯有些不同尋常的氛圍中,她也只是如常說起了朝事。

  如此氣度緩定,甚至以她一人之定,就壓住了常朝上的群臣之間門那種躁動而不尋常的氛圍。

  不管願不願意,所有人都得『正常』起來,跟她一起議過需要決斷的朝事。

  但也有不正常的人……

  裴行儉的擔心成為了現實。

  他站在吏部尚書之位上,就見坐在他前面的中書令王神玉,從朝會開始,就咳嗽了起來。

  而且皇后說話時還好,但有些朝臣一開口,王神玉就拿帕子掩口開始咳。

  裴行儉整個人都不好了:我知道您是真想病退,但朝上如此,不怕被人彈劾一個御前失儀啊!

  果然,王神玉咳了三回後,就有人關懷出聲了。

  還不是旁人,正是王神玉的下屬,現任中書侍郎李義琰:「中書令是否身體不適?若是冬日染了風寒,實不該來朝上,否則若是累及太子殿下與皇后聖體,就是大罪了。」

  若換個人問王神玉是不是病了,他大概就會順勢應下來,然後直接當朝請辭,哪怕辭不了中書令的官,也得請個病假才行。

  可李義琰開口,王神玉就心煩。

  直接道:「怎麼?你盼著我病了?就好似你在中書省說的『姜相如此為官,怎麼能不病』一般?」

  王神玉這句話說完,李義琰只覺得一個激靈。

  抬頭果然對上皇后目光。

  這目光只是一瞬,李義琰還未深體會裡面的意味,但下意識就是覺得背上冒寒氣。

  他連忙反駁王神玉的話:「中書令何出此言?下官並未說過此等話。」

  「不盡然吧。」此時開口質問李義琰的卻不是王神玉,而是一道女聲。

  是已然出了江夏王的孝期,此時正在朝上的文成公主。

  或者用她的官位來稱呼——安西招慰使。

  並不是臨時的使節,而是朝堂官職。

  『安撫大使』和『招慰使』在本朝是兩個較為特殊的撫邊官職。

  比如當年英國公帶兵去鐵勒平叛,就會被封一個為『安撫大使(平叛專用名號,名為懷柔遠德安撫叛軍,實則武力安撫)』。

  而招慰使的官職更偏文一點,是負責去安撫四夷,穩定政局的。但作為武德充沛的大唐,這招慰使也不完全『文』,戰事突發的緊急情況下亦可持節調遣將士。

  這個官職,便是文成守孝結束後,姜沃在吏部裡精挑細選了一番,最終選定的。

  很合文成之前的使節身份,卻又比使節的職權更大——文成在吐谷渾練兵,若真遇到戰事,招慰使的官職,自是比使節有用,是能緊急調動到安西駐軍的。

  而文成,也以此開始上朝。

  對此事有異議的朝臣,皇后只回了一句話:「事涉吐蕃,若有所問必要問及安西招慰使——若她不隨朝,難道次次現去宣人覲見?」

  再有就『公主上朝於禮不合』上諫的御史,媚娘就直接發落了兩個,還是送往西域,表示:待你們對吐蕃有了跟文成公主一樣深的了解,能讓我凡事請教你們,就換你們回來上朝。

  朝臣們就此息聲。

  安西招慰使,正四品,跟李義琰的中書侍郎正好是同等官位。

  故而兩人離得不遠。

  此時,文成穿的並非公主服制,而是深緋色官袍。而聽到她開口質問李義琰,媚娘有一瞬間門甚至略有些恍然。

  她下意識去看丹陛下熟悉的位置。

  卻,沒有看到熟悉的人。

  媚娘收回目光,專注於文成的話——

  「李侍郎沒說那句話嗎?」

  「不盡然吧。」

  「李侍郎的原話是——」

  文成甚至把嗓音壓低了一些重復李義琰的話:「姜相這病啊,也不奇怪。年後我曾在皇城內與姜相偶遇了一回。原本兩人好好說著話,我還在與姜相論及臣子的德行,姜相忽然就翻臉了,也不知是不是惱羞成怒,居然讓我有病趕緊去看病!」

  「你們聽聽,這是什麼話?如此面折同僚之規箴,豈非仗宰輔勢欺人?唉,姜相如此為官,怎麼能不病?」

  文成重復完李義琰的話,

  恢復了正常的語調。

  只是聲音很冷,她以目注視問道:「李侍郎曾在中書省公廚內,當著好幾個朝臣說過這番話,還說的語重心長一嘆一詠的,怎麼現在自己就忘了!」

  王神玉都有點驚訝了:李義琰的話,他這個中書令知道不奇怪。不料文成公主也知道,主要是還知道的這麼清楚,連李義琰的神態也似眼見一般。

  這情報收集能力,實在是不容小覷啊。

  怪道朝上會吐蕃語的大臣不少,但二聖還是堅持選擇了文成公主去做這個招慰使,想來不只因為文成公主曾和親吐蕃待了十年的緣故。

  畢竟,若是腦子不行的人,在一個位置上待十年,也不會有什麼進益的。

  以上這句話,王神玉表示只是有感而發,絕不內涵任何人。

  而看著把李義琰問的啞口無言的文成公主,王神玉忽然又想到,這次姜相病情的好多小道消息,可都是從幾個公主府最先透出信兒來的。

  他的思緒迅疾轉過一輪,對如今京中亂局更多了一分明白。

  不過……這不重要,他要致仕最重要!

  王神玉說了一句:「如招慰使所言。」以後,就再次咳嗽了起來。

  而媚娘對王神玉的咳嗽充耳不聞,只對李義琰道:「李侍郎此言……」

  李義琰連忙手持笏板站出來,只等皇后說完他好趕緊分辯!然而,皇后言盡於此,竟然不說了,只是最後瞥了他一眼,然後就不再理會他。

  反而直接面對所有朝臣道:「今日常朝,還有一件最要緊的事,諸卿且議。」

  李義琰:……啊這,這怎麼都不給人澄清自己的機會呢!

  他只得手持笏板繼續站在那裡。

  *

  而皇后所說最要緊的事兒,就是備旱災。

  若說年前,還是李淳風、姜沃這種專業人士能察覺出今年氣候不正常,但現在,有些庶務經驗的朝臣,也都會上書了,從去歲冬至到今年元宵,這都三個月了,天上一點雨雪沒下啊!

  今歲關中只怕必有旱災。

  只能盡最大可能備災,將損失降低到最小了。

  媚娘手中拿著一份奏疏,也已經雕版印了許多份,此時則有宦官們發給每一個能夠位列常朝的重臣。

  「這是姜侯之前上書的《備鹹亨年間門關中旱荒十二事》,你們先看一看吧。」

  備災從來不只是『儲備糧食』就完了的。這只能算是災前預防的最重要的一項而已。

  除此外,更要修堤梁,通溝澮,越是旱災年間門,越要檢修水利,能夠引河渠灌溉干涸的農田,使得民有所耘。

  再有就是李淳風也曾提起的預備旱後的疫情。

  除此外,旱災後次年往往還會出現蝗災,若是沒有提前防備,百姓依舊是顆粒無收,如此接連兩三年下去,災地的百姓就不免要變成流民,流民又可能變成叛軍。

  故而才有『山崩(地震)川竭(旱災),亡國之征』的說法。並不全是迷信,而是這種天災之後跟著的人禍,實在可怖。

  *

  此時,朝上一片安靜。

  他們在看姜相,不,姜侯所書的關於今歲備災的一條條細則。

  不只有文成、王神玉、裴行儉、狄仁傑等與姜沃私交佳篤的朝臣,覺得心寒。

  有不少在各署衙老老實實當差的臣子,不免都在心內要想一想:如姜相般無家族,無子嗣,一心為公的朝臣,只因沒有打上東宮的標簽,沒有去東宮做過屬臣,便要離開朝堂。

  那他們將來又會如何?

  這朝中,到底還是沒有入過東宮的三省六部朝臣多啊。

  而且……他們中許多人,正是從吏部『資考授官』之後才做官或是升任的,而姜相除了是宰相,更是做了十多年的吏部尚書。

  如今能位列四品,站在這常朝上的人,也有不少受過姜相的鼓勵和提拔。

  便是不念這份官場人情,那他們也要為自己害怕一下,東宮會不會把他們視為『姜相一黨』呢?

  **

  姜宅。

  與此時紫宸宮正殿內雲波詭譎的氛圍不同,姜沃正安閑靠在熏籠上,與曜初閑話。

  屋內燒的溫暖如春,令人昏昏欲睡。

  姜沃屈指算著自己的『懲罰日』,想到已經過了大半,心情大好。

  她現在精力不足,也沒有跟曜初說起朝政,而是與她背了一段自己前世自己就很喜歡的話。

  也算與今時今日事相合——

  「我們很少信任比我們好的人,寧肯避免與他們來往。相反,我們常對與我們相似、和我們有著共同弱點的人吐露心跡。我們並不希望改掉弱點,只希望受到憐憫與鼓勵。」[1]

  加繆寫人性,真是深入骨髓。

  而曜初聽後,先是一怔,之後便不由深思起來。她到底年輕,又是公主,對人性的復雜,了解的還不夠深。

  而姜沃則發散思維到:這便是先帝什麼人都能用的緣故吧,不管是狄戎歸降之臣,還是從前太子李建成的屬官,以及隋末各個勢力投奔而來的文臣武將。

  確實也沒人比他強。

  **

  姜沃歲月靜好之際。

  紫宸宮。

  皇后開口不容質疑:「備旱之事需有人總任。」

  「既然姜相病歸,自今日起,中書令王神玉任此事。」

  正准備下一輪咳嗽的王神玉驚呆了。


第202章 天後攝政

  姜宅。

  姜沃輕輕拍了拍正在出神的曜初:「我這裡無事,曜初回宮吧。」

  「近來你母後不是在整理『攝政事條』?你回去幫她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句話放之四海而皆准。

  皇后要攝政,就不能悄無聲息的攝政,不能只有皇上的一道聖旨就完了。

  這些年來,皇后乃『代政』:皇帝精力不濟,將大方向擬好後,皇后代為行政。

  但攝政就不同了,皇后將要有自己的政見,自己的規劃,以及更多的擔當——

  就如《漢書》《後漢書》明確記載的幾個『攝政人』存在的時期,朝廷一旦出了什麼執政差錯,那基本就屬於攝政者的鍋了,都不好罵當時在位的皇帝。

  為此事,帝後已經商議過,皇后應先准備幾條針對當前朝政的改正事條,一旦攝政詔書下了,當即開始推幾條『新策』。

  以示皇后攝政的新局面。

  這與皇帝永徽後改年號,或是改官制等事一樣,皆是彰顯權柄,顯示分量之舉。

  而皇帝提出了此等具體的方案,便是真正下定了『皇后攝政』的決心。

  *

  曜初從深思中醒神,給姜沃換了一杯溫熱的水。

  姜沃看著她——說來,皇帝下定『皇后攝政』決心並准備迅速實施,也有曜初的不可或缺的緣故。

  皇帝這個年過的著實苦悶啊!

  還未從英國公過世的傷痛中走出來,太子迎面就給了他一個『過年驚喜』,元宵節都沒到,就又讓他權衡掉了一個宰相。偏生這件事,皇帝還無人可傾訴苦悶。皇后忙著理政,而原本能說話的朋友……也不會為這件事開解他的。

  皇帝是在曜初每日來晨昏定省時,與女兒說起這件事的。

  或者說,是曜初跟他說起這件事的。

  彼時曜初陪著父皇吃過了晨起的藥,然後拿了一碟准備好的新蜜餞給皇帝:「父皇嘗嘗這個吧,是我公主府做的——近來父皇不曾展顏,宮裡上下都戰戰兢兢。御廚也是一點新花樣不敢有。」怕惹皇帝不快倒了血霉,於是只敢按照最穩妥的方式備膳。

  「父皇是不是都吃膩了?」

  當時就給皇帝感動的,差點頭疼都好了,覺得這蜜餞上都要開花了。

  果然還得是女兒!

  父女兩人一齊吃一碟蜜餞。

  曜初又說了許多姜府事,來寬慰父皇之心。

  而皇帝在聽著女兒安慰之語時,忽然想起了媚娘那句『曜初都是開府的公主了,陛下如何看她還是不懂事的孩子呢?』

  他便屏退了宮人,問女兒道:「曜初,這回東宮行事,你看來如何?」

  甭管曜初心中怎麼想,她都不會說半句東宮的不是。

  因她知道,父皇是盼著東宮好的。

  曜初聞此一問,先是捏著蜜餞想了想,然後才在皇帝示意她有話直說的柔和目光中道:「父皇,女兒是從小與兄長一齊長大的,對大哥的性情,只怕比父皇母後還了解——都怪那些東宮屬臣罷了!」

  她氣的甚至放下了蜜餞:「女兒也不光為了姨母委屈,更為了父皇委屈!」

  「他們曾諫過父皇什麼,我多少也聽說過幾句——陛下正合慎守宗廟,傳之子孫,誠不可持國與人,有私於後。」[1]

  「這話就是在冤枉父皇,也就是父皇寬仁,才不處置他們。」

  曜初目光澄然,她生的原本就肖似皇帝,這樣孺慕望著皇帝時,把皇帝一顆慈父心直接化作溫泉水。

  他就聽女兒接著道:「父皇才不是他們諫的『有私於後』的私心,父皇是為公於天下的苦心!」

  皇帝心下動容,尤其是聽了『苦心』二字,想到近來自己的遭遇,要不是顧念在女兒面前的顏面,都差點心酸委屈當場灑淚。

  而曜初跟姜沃待久了,有些習慣也很像,還適時吐了個槽道:「而且父皇,便是您要『私於後族』,母後哪裡還有族啊?全家只剩下外祖母這個九十一歲的老人家了!」

  皇帝莞爾,是啊,他為何如此放心媚娘,也有這個緣故。

  若換了世家出身,牽絆無數的皇后,哪怕夫妻兩人情分篤厚,他也不會在政事上如此放手。

  「父皇,給。」皇帝方才是下意識捏了捏眉心,沒想到曜初已經遞了薄荷膏過來。

  皇帝欣慰接過塗抹。

  就聽曜初繼續道:「父皇母後沒有私心,那些人才是私心。」她頓了頓,很快就堅然開口:「父皇讓女兒說,我就都說了——兄長的性情最溫厚了,他自己也屢屢道於政事上還有許多不通之處,不敢隨意決斷,又怎麼會急著接掌軍國大事呢?」

  「況且父皇已經許兄長監國了,不過是有東宮臣子貪心不足蛇吞像,借著兄長監國需廣納諫言,就屢屢進言,才生了這件事出來。既為難了父皇,宰相也跟著受累。」

  曜初垂眸掩去憤怒之色:「何為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便是如此了。」

  她很快又安慰父皇:「不過,我聽聞兄長也有後悔之意,已然去向母後認錯了,父皇可別生氣了。」

  然而皇帝一聽更郁悶:兄妹情深,女兒護著哥哥,一味勸自己不要生氣。但這孩子卻不知道,太子認的是什麼錯!到底還是認不清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

  都是「建親、求賢、審官」的用人之道啊!

  弘兒不認那幾句錯,自己和媚娘還少生一口氣,他還真不一定下決心,讓皇后這麼快攝政。

  但這些話,皇帝就不與曜初說了。

  今日與女兒細談一番,皇帝是真頗有感慨——他一直只盼著掌上明珠歡喜無憂,可女兒長大了,且比他想像中更貼心懂事。

  又想著他們兄妹之間到底親厚,不似兒女跟父母之間,有些話說不開。

  就像……皇帝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兄長。大哥與父皇,最後也未能面對面彼此解開心結。因他們不單是父子,更是君臣。

  便如他跟弘兒。

  但大哥有些話能跟他說。

  於是皇帝對女兒道:「曜初,日後你多幫父皇和母後看著兄長好不好?」

  曜初聞言略怔,之後沉思了片刻,才抬頭望著皇帝道:「父皇,女兒明白了。我會為父皇母後分憂的。」

  皇帝大慰。

  父女兩人又閑話了半晌,曜初才起身離開,走之前還不忘與皇帝道:「父皇,我明日還出宮看姨母,回來再稟明父皇。」

  「父皇勿要擔憂,姨母當日突然吐血應當是寒風所激,這幾日漸漸好起來了。」

  皇帝聞言也心下寬了些。

  而曜初都走到門口了,又回頭道:「父皇,其實我去一趟,是安兩邊的心——姨父姨母每日也都要問問父皇可好些了。」

  皇帝聞言,心下又是一黯,只溫聲道:「好孩子,去吧。」

  而曜初與皇帝相談過後,還將整個談話過程與姜沃復述了一遍。

  她知道此時主要矛盾要緊:母後攝政的詔書一天不下,終究不夠安穩。

  因此特意說了一遍:「姨母聽一聽,若我有說錯的話,好再去彌補。」

  而姜沃聽完了曜初的復述,不由看了曜初片刻:說來,曜初的相貌是真肖似皇帝,眉眼弧度柔和,眼睛像飽滿的杏子,不笑的時候也帶著微彎的弧度,望之可親。

  如今看來,也不單是相貌肖似——亦有陛下當年風範心性啊!

  **

  聽姨母說,讓自己回去幫母後整理『攝政事條』,曜初倒是又想起一事。

  她抬眼看了看姨母精神還好,這才說道:「姨母,確實已經有人想動城建署了。」

  姜沃一點兒不意外:在許多人眼裡,她一離開,城建署就是無主肥肉,誰不想吃?

  「是哪一邊?」姜沃倒怕是世家那邊太急了,現在趁亂跳出來想搶城建署。

  不過,應當不至於。九成九的可能,還是自覺『贏了一半』的東宮一脈。

  果然,曜初道:「兵部尚書郝處俊已上書,城建署應按照甲坊署、弩坊署等例,歸於兵部統一管理。」

  真是,急不可待啊。

  姜沃忽然想起了故人——魏王李泰。

  當年太子位一空出來,李泰就覺得『舍我其誰』,甚至一急還跑去先帝跟前說了那句流傳至今的昏頭話:『父皇讓我做太子,將來我就把兒子殺了,傳位雉奴。』

  然而在巨大的利益(尤其是自以為要到手的利益)面前,昏頭的大有人在啊。

  當年,多少人都笑魏王李泰,現在,又有多少人是魏王呢?

  姜沃便對曜初笑了笑:「也是一樁好事。」

  不知如今的宰輔之一,從前的戶部辛尚書,見東宮一脈如此行事,作何感想呢?

  曜初也笑了:「是。那姨母我回宮了,你好好歇著。」

  又提了一句:「姨母怕婉兒見你病著害怕,就讓我將她帶到宮裡暫與令月一起——可我瞧那孩子心裡什麼都明白,聽乳母說夜裡也驚醒,吃也吃不好。」

  姜沃想了想,輕嘆道:「那便讓她回來吧。」

  婉兒雖然才八歲,但又哪裡是尋常八歲孩子的心思呢。

  正好,她這些年也忙的太甚,教導婉兒的時間總是不夠。

  待此事塵埃落定,正可帶著婉兒出京去『讀萬卷書行萬裡路』。

  **

  鹹亨二年的元宵佳節,二聖以『歲冬無雪,天像有異』取消了所有的慶賀典儀。

  而是改為了祭天祈雨,並祭祀太廟:除了求天外,還請祖先在天之靈庇佑大唐風調雨順。

  而皇帝這人非常實在靠譜,並不會白求祖宗。

  求過祖宗庇護後,他鄭重給祖父和父皇都上了他親自擬的新尊號——太武皇帝(高祖李淵)為神堯皇帝,太穆皇后為太穆神皇后;文皇帝為太宗文武聖皇帝,文德皇后為文德聖皇后。[2]

  給祖父是換了倆字,但給父皇,則是從文皇帝加到了『文武聖』皇帝。

  禮部尚書許圉師當時就心道:皇帝登基以來,真是省了禮部好多事,甭管尊號、年號、甚至是他在意臣子的謚號,他都親自起。

  他還沒感慨完,就聞皇帝於祭祀之所再宣詔道:「為避先帝、先後之稱,自此後,皇帝稱天皇,皇后稱天後。」[2]

  百官鴉雀無聲:這,這還把自己的稱號也給改了?

  天皇。天後。

  帝後稱呼豈能輕動。

  已然有敏感的朝臣,察覺到必有大事要發生!

  *

  次日,正月十六大朝會。

  二聖一同入朝。

  太子依舊設坐丹陛下。

  皇帝,不,現在應該稱一聲天皇了。望著下首群臣模糊的面容,又看了一眼比之年前空出來的兩個位置。

  很快點名道:「王中書令。」

  王神玉起身。

  儀舉罕有的肅然。

  *

  昨日元宵祭祀天地太廟後,帝後詔他單獨面見,囑他以中書令的身份起草了一道詔書。

  天後攝政詔書!

  王神玉在短暫的震驚後,很快行禮道:「臣領旨。」

  為什麼不呢?

  王神玉甚至能想到明日朝堂上,臣子們對這道堪稱石破天驚詔書的反應。

  肯定會震驚。但震驚後,會集體上諫嗎?

  只怕不會。

  世上的事兒就怕比。

  若是沒有太子監國一年,若是沒有東宮屬臣這些堪稱『黨同伐異』操作,且真的操作成功,逼退了一個宰相。只怕許多朝臣對『皇后攝政』,不,現在是『天後攝政』了,還得異議一下。

  但如今,很多朝臣的想法大概就變了——

  如果太子攝政,東宮屬臣可足有數百人,那他們現在的官位,說不定就要『讓賢』了。

  而如果皇后攝政,大家至少能按部就班過日子,甚至能多點『就業機會』。畢竟東宮屬臣不少都兼著別的官職,比如李義琰就兼任中書侍郎。

  多麼香的中樞官職啊,想來皇后不會讓他干下去的!那空出來的,他們不就能競爭一下?

  這選擇題,不太難做嘛!

  王神玉很快起草好了詔書,文約理贍,略無可改處。

  帝後看過後,媚娘還格外贊了一句:「王中書令果然是能臣,故而備災事交給王中書令,才讓人安心。」

  王神玉:……什麼叫『以怨報德』啊,我剛為天後起草過『攝政詔書』,她卻再次戳中了我的痛處。

  *

  起草過詔書的王神玉,並未直接離去。

  其實絕大部分朝臣,只能起到輿論聲音的作用。

  最要緊的還是宰相重臣們的意見,尤其是專門負責『審議封駁』詔書,哪怕皇帝有詔,他們覺得不妥也可駁回的門下省宰相的意見。

  王神玉奉帝後之命,將詔書送到了門下省。

  門下省無異議!

  畢竟門下省現任侍中之一,正是從前戶部尚書辛茂將。

  其實姜相病退,在某些程度上講,對其余人的打擊,遠不如對辛茂將的打擊大。

  辛茂將差點也跟著吐血:這走的不是別的,這是財神啊。

  且辛茂將很明白,城建署這座金山,必須得有人鎮住才能一直用於國,而不是肥於人。而辛茂將最欣慰的就是姜相年輕,足以長久鎮住,直到形成慣例再穩妥交到下一代靠譜宰相手裡去。

  可沒想到,姜相忽然病退,給他打擊的整個人都不好了!

  後來辛茂將自己還覺得心中有些愧疚:因他聽聞這個消息第一反應其實沒擔心姜相本人,而是先想到了『國庫!錢!』

  尤其是姜相才病退後沒幾日,竟就有人要對城建署動手。

  辛茂將心都差點涼了。

  因此,看到『天後攝政』這道詔書,辛茂將不但沒有封駁之意,甚至在另一位侍中盧承慶來與他商議時,辛茂將還直接表態:「此中書省詔令,我已審定。」

  盧承慶望著這道詔書:「此事其實與禮法不合,陛下最後如何決斷咱們或許攔不住,但為門下省侍中,這道詔書,按例該封駁一回。」

  「否則,只怕你我於朝野間名聲,便如從前許侍中一般。」

  言下之意,之前許敬宗不敢封駁聖旨,只承聖意,可沒少被罵。

  辛茂將忽然笑了:「我在戶部多年,被罵的已經慣了。今日事,日後史書工筆,任由後人評說吧!」

  他心知,皇后攝政若最終敗了,甚至沒有好下場……那今時今日,他們這兩個不封駁此詔的門下省侍中,將來只怕都要被算到『佞臣』那堆去。

  可今日,辛茂將自問,是無愧於心的。

  盧承慶亦終默然無阻,看著辛茂將取過門下省特有的「政事印」,端端正正蓋於其上。

  詔定!

  *

  故而正月十六這日大朝會。

  這道《天後攝政詔》並非帝後與群臣商議,而是直接頒行!

  而在東宮屬臣出來上諫抗阻之時,天後則起身道:「陛下下詔,三省宰相已議定,便為『皇言』可昭天下!」

  何為詔?

  詔,照也。以此示天下,使昭然,知所有由也![3]

  帝王御宇,以詔行天下,響盈四表!

  天後冷然道:「爾等欲抗詔嗎?」

  朝堂一時鴉雀無聲。

  而原本坐在丹陛下面對群臣的太子,終是忍不住震驚,回頭望著帝後,尤其是母後。

  然而他很快發現,母後並沒有看他。

  她立在鳳位之前,目視群臣。

  而母後面前的珠簾,已經被宦官拉開——天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立在群臣之前。

  **

  正月十六。

  姜沃裹著厚厚的大氅,推開窗戶看日出。

  冬日依舊很冷。

  但太陽升起來了,金色的朝陽自雲層後一躍而出。

  光耀四方。


第203章 攝政時代起

  鹹亨二年正月十六。

  這一日的大朝會直至臨近正午才散朝。

  而正式散朝前,含元殿內的那口高大的金紋銅鐘,被早就守在一旁的宦官大力敲響。

  鐘聲雄渾洪長,響徹殿宇。

  滿殿著紫朱青碧不同色官袍的朝臣,不約而同被這意外的鐘聲震了一下——

  這座銅鐘,原先可只有上朝時才會敲響!

  丹陛之上,已然起身欲行的天後,聞此鐘聲駐足而聽。

  鐘聲落下後,她神色與聲音一如既往的沉定道:「自此後,凡大朝會,皆以鐘聲為始,亦為終。」

  一息寂靜後,回過神來的群臣,在宰相們的帶領下,山呼應是。

  而在這群臣山呼而拜之際,媚娘的目光卻也未再落在朝臣上,她的目光從開著的殿門處望出去。

  雖然目不能及,然媚娘眼前,依舊浮現出太極宮的承天門城樓。

  她初為皇后時,曾有一日與姜沃一並出宮去大慈恩寺祈福。

  回到宮裡時,已然是黃昏時分。

  兩人一齊登承天樓。

  此樓掌晨鐘暮鼓,正是這京城中白日的起始和終結。

  那一日,媚娘取過沉重的鼓槌,親手敲響了第一聲暮鼓。

  之後遞給姜沃,她敲響了第二聲。

  至今媚娘還記得,那日巨鼓嗡鳴之聲,震得整個人似乎在發麻。而後,兩人站在最高的承天樓上,見城門隨鼓聲次第關閉,整座長安城漸次安靜了下來。

  媚娘自殿外收回了目光。

  當日鼓,今日鐘。

  她們走了這樣久這樣遠的路。

  只可惜……

  只可惜今日人未在。

  *

  帝後離開含元殿後,群臣依舊久久肅立未動——太子沒走誰敢走?

  太子殿下依舊坐在原處未動。皇太子服制中特有的玉簪遠游冠下,他的神色有些茫然,以至於面容都有些不真切似的模糊。

  半晌後,太子依舊未起身。

  殿內群臣,尤其是站在後排的,今日之事純純是『看熱鬧不看門道』的朝臣,有些已經不免開始探頭探腦想看看前面是怎麼了,怎麼今天不退朝下班了呢?

  再僵持下去就不好了。

  方才自帝後離殿,宰相們也都已經自座上起身恭送。此時王神玉就邁出半步,姿儀風雅,聲音也依舊從容不迫道:「臣恭送太子殿下。」

  太子起身離殿。

  百官這才如常自宰相起開始退朝。

  如今英國公仙逝,是自老中書令杜正倫開始退朝的。

  這位與英國公年紀相仿,也已然是年邁老者,這兩年屢有致仕之意。此次天後攝政詔他也是提前知道的,也未發一言——

  他如何會出言反駁,許多年前,在姜沃剛到吏部當侍郎時,杜正倫就是第一個當朝提出『勘察戶籍』『抑世家隱戶』的同中書門下三品,並因此事被皇帝升為中書令。

  一做這些年。

  方才聽到鐘聲響起,年邁的中書令忽然有一點平靜的釋然,自己應當終於可以致仕了。

  宰相們一一離開含元殿後,其余肅立的朝臣才敢動。

  許多人一動才發現,這一日因站了太久,腿腳已經麻了。

  不過也不只腿腳麻了。

  畢竟除了極少數的人提前有思想准備『天後攝政』之事的臣子,對其余朝臣來說,這都屬於是晴天一個雷炸響,被驚的從內到外都是麻的。

  從明日起,就是不一樣的朝堂了。

  **

  太子從側門離開含元殿後,在殿外停了良久。

  今日之事,令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下朝的,他甚至不知該不該回到東宮去。那裡會有人等著求他諫他嗎?

  太子到底先來到了紫宸宮,欲求見父皇。

  紫宸殿後殿,皇帝下朝後,便見曜初已經在後殿等著他了,見他進門才松口氣道:「再晚一會兒,父皇今日喝藥的時辰就要誤了。」

  皇帝剛坐下來喝藥,程望山便進來回稟太子求見。

  皇帝搖搖頭:「先不見了。」

  就先不見了吧,免得弘兒又要給那些人求情。媚娘的『天後攝政事條』他也知道些,一定有東宮屬臣要倒霉。

  既然新官上任三把火,燒一燒也好。

  而且之前他們顧忌太多,又考慮東宮的穩固,又要慮著弘兒心性多思,縛手縛腳的。此番也算是不破不立,希望弘兒經過這一回,能夠幡然清醒。

  這太子之位他自幼有之,便覺天經地義,甚至是想當然,覺得自己是東宮,便該如禮法中一般,所有臣子也天經地義對他『忠誠不逾』。

  然而見程望山出去回絕太子,皇帝到底不忍,不由抬眼望向女兒。

  還未說話,就見曜初道:「父皇,我去勸勸兄長好不好?」

  皇帝欣慰頷首。

  紫宸殿的院中,遍種梧桐,傳聞中鳳凰非梧桐不棲。

  兄妹二人在樹下對面而立。

  曜初勸惴惴不安的太子道:「父皇正在飲藥,今日又上了半日朝,實在勞乏無神。兄長最是仁孝,必能體諒父皇。」頓了頓:「兄長不如去求求母後?」

  *

  太子是在偏殿門口與天後相遇的。

  殿門外已經備好了鳳輦,天後顯然是要因事出行。

  「母後。」

  太子如今日殿上那般,望向母後。

  因昨日是大祭,今日又是大朝會,天後服制較往日莊重繁復許多。

  是一身特意改制過的袆衣。朱裳、青襟、玄領纁裡。

  腰間懸的紐約、佩、綬皆一如天子。

  因要出門,天後的袆衣外頭還加了一件大裘,亦是玄色羔毛為緣。太子就見,一陣冬日的風拂過,純墨色的風毛,拂過母後的面容。

  上好的羔毛,有一種流水一樣的光澤感,正映出一雙威嚴鳳目。

  就在太子開口前,天後已經抬手打斷:「接下來,我要處置一批東宮屬臣,太子閉門讀書吧。」

  「這些時日,太子先不必接對朝臣了。」

  太子不免再次出聲:「可……」

  天後並未等太子說出口,她邊登轎輦邊道:「弘兒,你總是琢磨太多。而從前,我們也顧慮太多。」也是期許太多。

  現在。

  「你不必再多思,琢磨我與你父皇的心思。」

  天後於鳳輦上落座,明白告訴眼前的太子——

  「遵從。」

  「像你熟背恪守禮法一樣。太子,遵從就夠了。」

  鳳輦離開了紫宸宮,一徑前往宮門。

  太子奉命回東宮閉門讀書。

  *

  姜宅。

  七日已到,姜沃是先好好平躺伸展了一會兒,這才神采奕奕坐起來。

  崔朝進門的時候,見她如此:「這是大好了?」

  姜沃點頭而笑:「本就是風寒所致,風寒過去,就好了。」

  有她第一日吐血的『急重病』在前,後來六日懲罰,她那種病怏怏的沒精神,都被視為轉好的征兆了,起碼沒再吐血暈過去(因未續費)。

  崔朝放下心來:「天後的車駕快到門口了。」

  姜沃直接起身:「那我去門口。」

  崔朝聞言還是嚇了一跳,立刻攔阻道:「可不要出去吹風了,嚴公公特意先到一步,正是傳天後口諭,令你不要出屋。」

  姜沃這才在屋裡坐等。

  而崔朝將天後將至之事轉達後,自己還得趕緊再出去在正門接駕——畢竟天後沒有免了他的接駕。

  崔朝接駕過後,原欲陪同天後進門,卻聽天後傳達了陛下之意,讓崔朝進宮面聖去。

  媚娘自行入院內。

  畢竟這處姜宅,她也來過不止一次了。

  曜初年幼時就長在這裡,她也曾屢次出宮探望女兒。

  而這次姜沃生病的七日內,媚娘還來過兩次,於是很熟門熟路直接走到姜沃這回養病的院落中。

  她推開院門,一眼便見到窗邊伏著熟悉的身影。

  姜沃就伏在窗口,看到大裘朱裳的媚娘進門,她於窗後而笑:「奉天後旨,於屋內接駕。」

  兩人隔窗四目而望。

  而攝政的天後,露出了今日,也是攝政後的第一個笑容。

  *

  嚴承財關上院門,親自守在門外——如今他親自守門的時候可少了,畢竟他是天後多年的管事宦官,也算得上宮人裡頭數一數二的人物了。

  媚娘與姜沃於窗前對坐,一時誰都沒有先開口。

  屋內一片安靜。

  只能聽到紅泥小火爐上,紫砂壺裡水的微微沸騰之聲。

  姜沃沒開口,是知道媚娘有話要問她——

  許多人,包括崔朝在內,都以為她是驟然被東宮猜忌,被皇帝『准歸』(免官),半生心血付之東流而情緒大痛致病。

  也有些人,比如王神玉裴行儉狄仁傑等,還以為姜相是多年勞苦心血煎熬留下的身體虧空。

  尤其是王、裴二人,大家在吏部一起磕過保心丹(其實那是姜沃給當日王老尚書准備的),如今回想,都以為她素日的康健都是強撐,說不得早有病根。這回吐血是病根、風寒、心緒三重夾擊所致。

  但姜沃知道,以上這些理由,能對所有人解釋她的病情,但唯獨無法對媚娘解釋,她為何忽然重病至此。

  因只有媚娘清楚,太子的猜忌皇帝的權衡,姜沃是早就知道的,根本不會讓她驚動!

  連她的退,都是她們二人商議好的,又何來心緒大痛而至嘔血?

  而她往日到底有沒有『病根』,那幾日又有無受過風寒,媚娘亦是最清楚。

  那麼,她究竟是為什麼還未走出紫宸殿,就吐了血?

  她養病的這七日,媚娘一點兒沒有過問的意思。

  但現在她病好了,姜沃便等著媚娘問她。

  媚娘開口了。

  然而她問的,是一個讓姜沃意外,卻又不那麼意外的問題——

  「這些年來。」媚娘眼前似有往事如煙歷歷在目,她們相處的日子,姜沃做成的很多事情……

  「這些年來,你做的每一回『神夢』,是不是都有代價?」

  見姜沃點頭,媚娘心底五味雜陳:原來如此,果然如此。

  那些事物,怎麼會沒有代價。

  雖有系統限制,姜沃還是想再解釋兩句:「姐姐,我說不了很清楚,但我……」

  然而媚娘再次笑了:「不用說了。」

  她抬起手來扶在姜沃手腕處,尋到脈搏按住。

  媚娘對醫術稱不上精通,但也有了解:在先帝年間,她曾預備著以後要去感業寺,就略微學了些醫術。而這些年身邊有病人,耳濡目染更知道些。

  起碼正常脈像扶的出。

  她能感受到姜沃的脈像果然恢復了往常的規律有力,不再是前幾日的極平弱,甚至是紊亂。

  「你只需要告訴我,於你壽命與身體無礙吧?」

  這個能說。

  姜沃很快道:「

  無礙。甚至還有益。」她笑道:「我過四十歲生辰的那日,姐姐不是還問過,為何我少時總是睡不醒,倒是這些年精神反而變好了?」

  媚娘感受到指尖脈搏的規律跳動:這就夠了。

  有些話她說不出,便也不用再說了。

  媚娘收回手:「既如此,我便與陛下說,不要再派奉御出宮給你診脈了。只說……你將要出京去尋孫神醫好生調養些時日。」

  她注視眼前熟悉至極的面容:「太多年了。出去好好歇一歇,看一看這山河吧。」

  *

  雖然已不再朝中,也不是宰相了,但姜沃還是第一個看到全部『天後攝政事條』的人。

  共有十二條。

  是媚娘這些年代政的政見心得,是將要推行的新策。

  因今歲眼見旱災在前,第一條就還是『勸農桑,薄賦徭』。[1]

  下面又有許多細則,比如姜沃當日上書的『備關中旱荒十二條』。

  姜沃去取過紙筆,一條條看下去,時不時與媚娘商議。然後一如當年在掖庭一般,兩人邊說邊隨手記錄下來。

  直到看到第七條總則「杜讒口。」[1]

  姜沃不由抬頭一笑。

  何為讒口,那巧言惑於東宮肯定算是的。姜沃都能想像到,等來日這『天後攝政十二事條』,一旦形成明文詔令發下去,東宮裡只怕一大片人,見此文就怕得睡不著覺。

  聽姜沃這麼說,媚娘搖頭道:「應當是今夜就開始睡不著了。」

  「太子閉門讀書,他們無人可求。」

  天後竟然令太子閉門讀書,這對東宮屬臣來說,就是個天後要收拾人的明確標志啊。

  然而,媚娘邊繼續在紙頁上落筆,邊輕描淡寫道:「我是准備處置人,但並不准備幾日內就處置了他們。」

  「刀一下落下去,是解脫。」

  「懸而未決才是折磨。」

  就讓刀高懸一會兒吧。

  姜沃還好奇問了一句:「姐姐准備讓他們都去戍邊效力嗎?」雖說大唐邊境大,但這些年發落的人也著實不少了。

  媚娘搖頭:「我既攝政,該有些新氣像才是。」

  多年來,一直發落人描邊,也覺得有些招式用老沒意思了。

  姜沃翻回第一頁勸農桑下的備旱諸事,舉起來給媚娘看:「今歲也不愁沒事讓他們做。」

  媚娘頷首:「是啊,總能尋到些『好差事』的。」

  *

  兩人把『天後攝政十二事條』從頭到尾討論了一遍後,姜沃擱下了筆。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掖庭,媚娘就曾提起的『匭檢制度』。

  即史冊上武皇首創的『自薦/舉報制度』,是由皇帝掌握的銅箱,凡天下自認有才有能為之人,都可以直接投信自薦。

  使得寒門甚至是平民,可以不依賴世家門閥的路子,直接上達天聽。

  只是,還是不到時候啊。

  代政跟攝政不同,攝政跟當政又不同。

  這種大型制度改革,只怕還要媚娘掌政多年權柄穩固,甚至登基改朝以後,才能靠鐵腕和魄力推行。

  於是她對媚娘笑道:「這些攝政事條推行過後,姐姐的攝政應當就穩了。」

  朝臣們也能意識到,是來到了天後攝政時代。

  「有些事,可以以後慢慢再做。」她手上整理著公文,口中道:「到時候我應當就回京了,陪姐姐一起做。」

  *

  不只姜沃想起了掖庭那一晚。

  媚娘亦然。

  擋在君王面前的臣子啊。

  她始終要做這樣的朝臣,直至今日到底被權衡而免官。

  媚娘接過姜沃整理好的『事條』。

  她開口道:「我曾囑咐你,不要做擋在君王面前的臣子。」

  媚娘的聲音不疾不徐,帶著一種漫然篤定:「但我想,你大約也沒聽進心裡去過。」

  「也罷。」

  「畢竟日後,我會來做這個君王的。」!


第204章 我為執刀人,贈你尚方劍

  紅泥小爐上,新的一壺水正好臨近沸騰,咕嘟嘟翻滾著細小的氣泡。

  一如姜沃現在的心情。

  她聽到眼前的媚娘說出『來日會做君王』這句話,頓覺書中那句『辭靡於耳,累累如貫珠』一點不錯!

  聽其聲,聞其辭,便如珠玉響於耳畔一般美妙!

  如不用古人言,換成姜沃會用的比喻那就是——簡直比籌子入賬那種金幣掉落的聲音還要美妙很多。

  雖然每次聽到那種嘩啦啦的金幣聲,她已經很陶醉了。

  姜沃一時竟然無言,只望著媚娘而笑。

  而媚娘將此言說出口後,原本心底總似有一塊凸凹不平的,有些朦朧陰影之處,轟然而平。

  坦蕩如此。

  欲為君王。

  媚娘起身走到書架前。

  從前在掖庭時,媚娘住處不便,故而兩人的藏書多放在一處,時間久了,給書排列順序的習慣也就相同一致起來。

  於是媚娘很快找到了《漢書》帝王本紀那一卷。

  史書之上,素來只有帝王有本紀,除了呂雉——《漢書·高後紀》亦在帝王本紀中。

  姜沃見此還想到:呂後之子,當時的皇帝漢惠帝劉盈,反而是沒有本紀的。

  可見史書也自有其公道處:哪怕做了數年名正言順的皇帝,但沒干皇帝的事兒,不好意思也沒有本紀(也是沒的可記),其事跡完全可以在高後紀中一並帶過。

  其實媚娘都無需拿出那卷書,本身也已經能倒背如流。

  她唇齒間清晰念誦道:「群臣皆曰:『皇太后為天下計,所以安宗廟、社稷甚深。頓首奉詔。』」[1]

  姜沃也無需再看原本,很快應答媚娘道:「這是呂後廢少帝,立恆山王弘時的史筆。」

  呂後廢立皇帝,群臣只能頓首奉詔!

  媚娘頷首。

  她年少時初讀《漢書》,見此而大為震撼,數次停下來掩卷而感:這大概是空前,或許也是絕後的,女子所能掌握的最高權力了吧。能夠一國號令盡出於手,以太后制天下。且廢立帝王之際,群臣也只能盡皆俯首。

  掌權十五年,至崩逝未放手,終入帝王本紀。

  而當年的媚娘確實是沒有想到的,呂後並未空前絕後,而那個未『絕後』的人,是她自己。

  她已以天後之位攝政。

  將來,自然也會以太后身份臨朝稱制。

  她如何不是君王?

  *

  除了一如天子的紐約、佩、綬,媚娘腰間,亦懸一枚親手所制的玄色荷包。

  裡面是她隨身帶了多年的小印。

  此時她再次取了出來。她撫摸著印紐處的一輪紅色旭日:「我記得我剛做皇后時,就是長孫太尉離京後。」

  「權柄更迭令人心驚。」

  「咱們亦深嘆權勢迷人眼,一如迷障。曾說過做彼此的錨點免得迷失,反而被權力之刀所傷。」

  媚娘慢慢道:「但今時今日又不同了。」

  當時權力之刀握在旁人手中,自然要謹慎,要步步小心,免得為鋒利的權力之刃所傷。

  可今日……

  「我即執刀人!」

  且既執刀,就不能再放下,不能讓刀被旁人再奪走。

  這就是帝王之心。

  姜沃從前也朦朧有所感覺,但也是今日,才清楚明白聽到了看到了媚娘的君王之心。

  原本她還有些遺憾,今日未在朝堂之上,見天後攝政,見媚娘在群臣面前,走出垂下的珠簾。

  可現在這遺憾便全然沒有了。

  她看到的,是走出另一重『珠簾』的媚娘。

  *

  姜沃接過媚娘手中的這卷《漢書》。

  史書之上有帝王本紀,也有臣子列傳。

  姜沃手持漢書,對媚娘鄭重道:「姐姐若為君王,我自為永無變節之臣。」

  在這一個時空,在這裡的後世,她們會被記錄在《唐書》之上的帝王本紀與臣子列傳。

  且本紀與傳中,互有其名。

  媚娘聽她這句話,不免又想起她此番免官,便道:「我自信你。」

  頓了頓:「你也要信我。」

  「我從今日起攝政,將來會有許多臣子。但你是我最初,也是唯一不會懷疑的人。」

  她們是真的起自微時,一路至今。

  同患難過,也同富貴過。

  姜沃點頭的瞬間,就聽到系統的聲音響起。

  【恭喜用戶,權力之籌獲取方式四(已解鎖):上位者的唯一托付】

  獲取方式四?姜沃之前解鎖過三種,分別是:得封官職(爵位)、每月固定薪酬、以及上位者的肯定。

  很多年來,她一直沒解鎖一種新的獲取方式。沒想到會在今日解鎖。

  但是……姜沃忍不住想要敲敲系統:這可是聽起來就很難解鎖的獲取方式,那我該得到的籌子呢?我那嘩啦啦的金幣聲呢?

  系統聲音再次響起——

  【檢測到該上位者已與用戶綁定,權力之籌翻倍發放,因數量較大,請客戶注意查收(友情提示:可關閉音效達成勿擾模式)】

  姜沃並沒有關。

  她認真聽了良久金幣掉落之聲,然後看了一眼賬戶余額後,就頓時陷入了一種『辛尚書見到銀礦』的歡喜中。

  **

  說起辛尚書,紫宸宮中,崔朝正在告他的狀。

  其實剛開始,崔朝說起要告一位臣子狀的時候,皇帝以為他說的是李義琰。

  皇帝還擺手打斷道:「不用你告,朕也已經聽說了。他在中書省對姜卿的病幸災樂禍不說,之前,還曾把姜卿攔在宮道上,吹了半日風。奉御診得姜卿的病起自風寒,說不得就是那日的緣故。」

  事實自然不是如此,畢竟那天姜沃穿的很厚抱著手爐,倒是『舊衣樸素』的李侍郎凍的不輕。

  但崔朝沒反駁這句話——

  其實在崔朝心裡,還是因東宮猜忌,被逼離開朝堂事對姜沃打擊最大,才讓她大病這一場。

  他們之所以對外都稱風寒,只是為了轉移皇帝的內疚感。

  也免得姜沃這番吐血,在將來被有心人利用,反復提及,變成皇帝心裡的臣子怨懟君上。

  所以……崔朝想了想:李侍郎最忠於禮法,按禮來說,臣子為皇帝盡忠死而後已也是應該的。那麼,他只是給皇帝和太子背背鍋怎麼了?

  於是崔朝也就順著皇帝的話道:「是,那日她回到家中,就有些咳嗽,神色也不太好。想來風寒從那日就埋下了。」

  皇帝深頷首贊同。

  於是向崔朝道:「這人你不必管了——此人宅無正寢,雖出身隴西李氏名門,卻還是住在破屋之中,朝野間都傳其『風骨清正,素有令德』。」

  「其實不過是沽名釣譽!」

  「他入中書省為侍郎後,自為官高權重,要改葬他這一脈的先祖——見舅家墳塋之地更好,竟令其舅遷墳,自家先祖兆之!此等人,何以秉政!」[2]

  「自當逐出朝廷再不為官才是!若非媚娘道,對此人另有安排,朕已然下詔了。」

  崔朝聞言,感慨道:「何為巧言令色鮮矣仁,便是如此吧。」

  還不忘提一句:「陛下,太子殿下正是年輕仁厚,才易被此等人所惑,陛下不如將李義琰行止送於東宮?」

  提起太子,皇帝又泛起了熟悉的頭疼:「朕已然讓曜初去說與弘兒了。」也讓他好好反思一二,別光聽這些人說『為他好』的滿口禮儀道德,也要看看這些人做的什麼事兒!

  皇帝對著崔朝,忍不住吐露了一句:「若是曜初跟弘兒換一換皇子與公主身份,朕此生便圓滿了。」

  崔朝:陛下總是喜歡做夢,當年還想有個先帝那樣的繼承人呢。

  見皇帝揉了揉額角緩了心情後,崔朝才道:「不過陛下,臣要狀告的,其實不是李義琰,而是辛侍中。」

  皇帝:??

  *

  事情還要從前日正月十四,辛茂將到姜宅探病說起。

  之前郝處俊上奏疏,想要把城建署歸於兵部統一管理這件事,給辛茂將愁的,夜裡都睡不著覺。甚至還出現了鬼剃頭,頭頂有一塊指肚大小的頭皮直接給禿了,還好官員上朝要戴冠,否則他這個宰相都沒臉出去見人!

  於是哪怕知道姜侯在養病,辛茂將也顧不得打擾了——城建署的事兒必須得讓她拿個主意,於是就直接上門來了。

  彼時姜沃已從曜初處得知皇帝『天後攝政』之意堅決。雖不能透漏此等機密,但看著『愁到斑禿』的辛侍中也很不忍心,就很堅決從玄學角度安慰道:「辛侍中放心吧,我已起過卦了,城建署安然無事。」

  辛茂將這才放了一半心。

  另一半不放下的心則是——

  「姜侯只信得過那庫狄署令嗎?」

  姜沃頷首:「怎麼?辛侍中是覺得她哪裡不好嗎?」

  辛茂將搖頭:「也不是,姜侯選中的人我也信得過。只是……庫狄署令畢竟是吏部尚書裴行儉的夫人啊。」

  「若有事,不好總去尋裴尚書的夫人。」

  姜沃從容亦鄭重答道:「都是朝臣同僚,何必拘泥於此,辛侍中從前可不是如此著相之人。」

  他們這一問一答,就坐在一旁烹茶的崔朝:??

  我還在這兒呢!難道姜侯就不是我夫人?

  這說的都是什麼話啊!

  偏生辛宰相自己還渾然未覺,直到崔朝咳嗽了兩聲,才醒過神來:啊,這……

  很快紅著老臉尷尬告辭了。

  紫宸殿中。

  皇帝聽完險些笑倒,然後點評道:「這就是世態炎涼,人心多勢利——誰叫你多年無心上進,官位不如姜卿,有什麼法子呢?」

  崔朝就繼續『狀告』道:「可見辛侍中眼裡只有國庫的銀子和城建署!」

  皇帝笑過後也感嘆道:「難為辛卿為國庫憂勤至此。」又道:「城建署……確是得是獨立於各署衙之外。」

  一旦歸於哪個部,只怕慢慢就變了。

  崔朝今日來告狀,就是再與皇帝提一提城建署的要緊,以及東宮屬臣曾經迫不及待動過心思這件事。

  別來日陛下又被東宮求得心軟,哪天再一權衡,把城建署當政績給東宮吧。

  **

  中書省。

  大朝會雖散了,但朝臣們也不能各自回家,都得繼續回到各個署衙當值,開始新一年的忙碌。

  午後,王神玉正在主持中書省的例行議事。

  然而還沒說了兩句,就停下了:「李侍郎,你這臉色跟漿糊似的,還來參加議事?這寒冬腊月的,若是將同僚都傳病了怎麼好!」

  聽王神玉這樣說,李義琰萎靡不振,半點沒有之前常朝上,敢點名頂頭上司的樣子,反而連忙拱手認錯。

  中書省其余人都眼觀鼻鼻觀心。他們知道為何李義琰怕成這樣,臉色白的跟漿糊似的,而且精神恍惚——

  皇城中消息傳的最快,不過一個中午,各署衙都知道了兩件事:

  今日方攝政的天後,才離了大朝會就擺駕出宮了,到的正是姜府。

  不但如此,聽聞太子還奉命閉門讀書,不再接對群臣了。

  此兩事相加,有些東宮屬臣怎麼能不怕?

  而王神玉本來就因為不得不挑重擔而心情郁郁,更不願再見讓他心煩的下屬,直接下逐客令道:「這些日子不必來署衙了,病好了再說。」

  等李義琰走後,王神玉心情總算好了一點,叩了叩桌子,悶聲道:「閑雜人等走了,繼續議事吧。」

  感受了下文書令人絕望的厚度,王神玉覺得,這人生真是太難了。

  *

  因而這一日議事後,王神玉便請見天後。

  且開門見山:「天後今日出宮探望姜相,不知她病情如何?」頓一頓又道:「如今天後已攝政,姜相……」

  卻見天後緩緩搖頭,神色罕見略有黯然:「多年心血煎熬,豈是數日間能好?她已定下要離開長安修養些時日,且出京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尋孫神醫。」

  王神玉亦隨之黯然無言。

  尤其是天後又拿出一物給他:「對了,姜侯有一物贈王相。」

  王神玉雙手接過匣子,打開一看,裡面是幾瓶保心丹成藥,下面還帶著藥方。

  姜相於病中,尚贈藥與他。

  他握此匣道:「此次備旱事,臣雖不才,亦當盡力而為。」

  媚娘:好哩,等的就是這句話。

  雖說王神玉喪喪的時候,也能將諸事做到及格線,但還是調動下主觀能動性,讓他做到優秀更佳。

  且媚娘也沒准備摁著一個羊往死裡薅,很大方道:「就讓狄仁傑、韋思謙等人,與王中書令打個下手吧。再有,各署衙中若有王中書令看中的人,都可選用。」

  王神玉謝恩,之後作為宰相不得不提起一件事:「天後,如今尚書省兩位宰輔空缺。」

  尚書省要緊,不可久空。

  「我心中已有人選。」

  **

  鹹亨二月正月二十。

  天後連下兩道調令:原熊津都督劉仁軌調任回京,任尚書左僕射;肅州刺史王方翼,升為熊津都督,坐守遼東。

  這兩道詔令一下,朝中頗多訝然。

  他們原以為,天後攝政後,會先提拔她從前最親信的『北門學士們』呢,不料卻見這兩道任命。

  自然,熊津都督劉仁軌擔得起宰相位,但他多年駐守海外,從前並非天後一脈。而王方翼更不用說了,在許多朝臣眼裡,他身上的標簽就是『廢後堂兄』,原以為他這輩子都要在偏遠之地蹲著呢,尤其是皇后掌權後,誰能想到如今卻做了實打實的封疆大吏。

  說來,媚娘自然是要提拔自己心腹固權的。但攝政後最初的任命,她卻選擇了這兩位朝臣。

  再加上她正重用的世家出身的王神玉與裴行儉——

  這些人出身和履歷各不相同,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有真本事!

  明示朝臣:無論哪一脈系,凡有能為可做事,她便會用。

  *

  比起以上兩道詔令,天後的下一道詔令,其實在京中引起的震動更大。

  天後新設官職——巡按使,掌巡天下風俗並黜陟(升降)官吏。[3]

  此乃代天巡視之要任!

  而大唐第一位巡按使,也很快昭於朝野:天後賜尚方劍,令姜侯為巡按使,任巡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三百六十州乃太宗年間劃定,至今已有新增四夷之州,只是朝中依舊習慣以三百六十州虛稱)。

  何為尚方劍?

  自漢起,御用之劍為尚方劍,臣與庶,除御賜外,皆不可用。

  《漢書》中有記,臣子向帝王請尚方劍後,便可自行誅殺罪臣!

  朝野震驚。

  尤其是世家,何止是震驚,簡直是如喪考妣:原本姜相也就在京城內行走,如今竟然要天下行走,四處『禍害』去?

  他們這些人的家族,在京城中尚且高人一等,何況在祖籍?自然有些『山高皇帝遠,我就是皇帝』的橫行霸道事,這萬一撞上尚方劍……

  聽聞姜侯不是吐血了嗎?

  怎麼不好好養著啊!

  *

  「天後,不如讓她好好養病吧。」

  這句話王神玉說出來,自然與許多世家的心思不同,他倒是真為姜沃考慮的,才特意來勸天後——

  「姜侯的性情。」他原來一直不肯改口,這次都特意改了。

  「天後也清楚,若是身負官職必以公事為重,只怕不能留在孫神醫處安養。」

  王神玉來之前也思考過了:天後初攝政,又要推行新策,想要更了解大唐各道各州的情形,也是應有之義。

  這巡按使的官職設置的也很巧妙。

  但這人選可以換一換。

  王神玉道:「不如令大理寺卿狄仁傑為巡按使?細察百官罪行,也是大理寺職責之一。」

  雖說狄仁傑很能干,是他如今得力干將,但……他又沒生病,也可以多做點事,讓狄仁傑代姜侯為巡按使去。

  卻聽天後道:「王相,此乃姜侯本心,我亦不能阻。」

  王神玉只好嘆息而去。

  心道:既如此,自己只好在備旱事上再用些心,總不能讓個病人巡到關中受災之地,見事不協再帶病操勞。

  王中書令原就燃起的工作鬥志,燃的更旺了一點。


第205章 出行計劃

  二月初。

  冬夜。

  姜沃正對著鏡子用犀角梳梳發。

  這一日,正是英國公的七七祭禮。

  與姜沃前世家鄉上『五七墳』風俗不同,大唐的祭祀以七七為界。英國公的喪儀乃皇帝命禮部太常兩處一並料理,自始薨到七七,皆設喪儀,有僧侶念誦經文。

  《道樞·復卦》中曾記:「人,生四十九日而七魄全。」

  時人皆認定人有七魄,七日一祭,一魄散去,七七四十九日而魄散盡。

  故而七七喪儀,便是送亡者最後一場。

  姜沃梳發到底後,右手掬起一捧發絲看了片刻——青絲中摻著一縷細細的銀白色。

  這就是她的第一縷白發了。

  不過這一縷銀白不是今日才有,也並非這次受系統懲罰吐血所致。

  而是英國公薨逝那兩日驟然發現的,大約是傷感悼念之故。

  當時姜沃看了看,也並未剪去這第一縷白發。

  就留著吧。

  因她頭發生的厚,平時也可以將這一縷銀白色隱進發中,至今也無人發現。

  不,還是有人發現的。

  崔朝端著一碗看起來內容就豐富到驚人的藥膳進門,姜沃立刻很明確拒絕:「既然都是補品,你自己吃了吧。正好補一補。」

  她是真的不需要補。

  有句話說得好,權力就是最好的補藥。對旁人來說,這句話是比喻,對她來說,那就是事實。

  而且……姜沃不由看向崔朝。

  燈下賞美人,是她多年來很放松的消遣樂趣,至今亦然。

  然現在,她的目光不由就落在崔朝的鬢邊,亦見一縷分明銀白之色。這是大半月前她『大病』那一場後才見到的。

  不過,這縷正好生在鬢邊的白發,與其余青絲分明不同的銀白,並未破壞他的容貌,反而但給他的面容添了一絲很奇異的魅力。

  甚至於,姜沃從前一直以為自己只是顏控,直到見了這白發,才發現,自己可能也是白毛控。

  然後又心中慶幸:好在崔朝的擔憂痛心,是生出白發,而不是像辛侍中一樣鬼剃頭……

  *

  見姜沃死活不肯喝的樣子,崔朝就只好自己喝了。

  然後兩人繼續在燈下規劃出行的路線圖。

  一張大唐的十道輿圖上,已經畫了不少各種顏色的圈和紅色的行進路線。

  崔朝捧著碗笑道:「現在這張圖若是流傳出去,可值千金。」

  他說的絕不是虛指,就是實實在在的重逾千金——姜侯持尚方劍為巡按使之事,令京中許多世家、勛貴焦慮不已,紛紛想要打聽『巡視』的具體路線,想看看有無自己『老家』。

  可哪裡打聽的到!

  唯一確定的消息便是,姜侯的第一站是去尋孫神醫看病。但問題是……孫神醫現在在哪兒,他們也不確定!

  他老人家雲游不定,每到一處又不會通知京中的世家。只會跟宮中帝後報備一下(以備二聖忽然有疑難之症需請孫神醫親至)。

  這可給京城中簪纓之族們愁壞了——之前戴至德是怎麼下去的?不就是因『家人挾勢勒索錢財』,他本人被連坐的嗎?至今他還在周王李顯處坐冷板凳呢!

  前車之鑒在前,既然探知不到姜侯的具體去向,那只好『防患於未然』,先約束下家人,免得連累自己。

  於是紛紛寫信給祖籍的族人(尤其是祖籍就在關中的世家、勛貴們),生怕被姜侯『近水樓台先斬月』。

  讓族人們這兩年皮子緊一點做人。尤其是最近半年,可千萬別做了尚方劍下第一人!

  那新攝政的天後,抓到首例(或者是前幾例)典型後,肯定會重罰的。

  姜沃也聽聞了這件事。

  可以說是,巡按使還沒下去,但已經有了些『風緊,扯呼(盜匪黑話:條子來了,快跑路)』的意思了。

  崔朝咽下一勺藥膳後,忽然又加了一句:「這張路線圖,外頭既然千金難求,那下回辛侍中若是再來家裡,可一定要將圖收好了,免得被他拿走賣了。」

  提起辛侍中,崔朝語氣還是甚為幽怨。

  姜沃抬頭笑道:「你還記仇呢?」記辛茂將根本忘掉了他們是一家子的仇。

  崔朝點頭。

  姜沃忽然停筆道:「但你還真的提醒了我——一會兒你吃完後,再拿幾張新的輿圖,畫個十張八張的假路線圖,完全可以拿去賣一下。」

  橫豎他們用的輿圖都是一塊雕版印出來的,造價也不高,完全是一本萬利啊。

  別人這麼想知道她的路線,怎麼好如此不近人情,一點兒消息不透漏?

  賣圖的錢怎麼花,姜沃都想好了:一半貼補城建署的科研人員,一半用來當路費,畢竟窮家富路嘛!

  而且這一路上,又不止他們兩個人帶著婉兒——正好文成之前帶給她的五十個女兵,這不就派上用場了。

  代天巡事是有風險的,雖說本朝才設『巡按使』。

  但自漢代起也有代天子出巡各地的官員了,歷朝都不缺喪心病狂敢於刺殺『巡視組』的地方黑勢力——犯的事太重了,被查出來也是個死,還不如鋌而走險。

  故而姜沃也打算好了,不會每到一處都旗幟鮮明,准備有的地方以官方身份至,有些州縣則隱姓埋名而至。

  主打就是一個捉摸不定。

  甚至連女兵她都已經提前分好了組。不然到哪兒都帶五十人,實在是太顯眼了。

  *

  崔朝喝完一碗補藥,就去尋新輿圖,准備明日開始兢兢業業『造假』。

  今晚,則先商議下真正路線。

  「既然已經向陛下說過了,那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尋孫神醫。」

  說來,姜沃也覺得第一站去尋孫思邈很好,孫神醫所在之處,必然有新醫館和女醫館——她最初綁定系統是為了健康,而在系統內兌換的第一本指南也是醫書。此番出京第一站,先住一住大唐的醫館,也算是初心了。

  「且孫神醫正好就在江南西道下轄的江州潯陽縣。」

  是『江州司馬青衫濕』的江州。也是白居易寫出千古《琵琶行》的『潯陽江頭夜送客』的潯陽江。

  姜沃用未蘸墨的筆在輿圖上劃過:「正好江州旁邊,便是洪州。第二站洪州,滕王閣。」

  洪州,即南昌。

  亦是《滕王閣序》中『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因洪州自漢代起,一直歸屬豫章郡,直到隋朝才成為了洪州,固有此名句。

  而姜沃也不光是為了旅游看滕王閣——

  「江南西道共18個州,咱們到的這兩個州,正好是一個上州、一個下州,管中窺豹,便可知江南西道大抵情形了。」

  大唐關於州的分級是按戶籍數分的,並非地理面積。

  五年前,朝廷剛重新劃定了:一州內有四萬戶以上的人口(武德年間以三萬戶為限),便是上州,不足一萬五千戶,便是下州。

  而姜沃將要到的這兩州:洪州為上州,江州為下州。

  正好對比來看。

  見姜沃不只看輿圖,還翻開了密密麻麻歷書,崔朝就又點了兩盞燈。

  而姜沃看過歷書後道:「其實孫神醫哪怕不在江州,我可能也會選江南西道為第一站。」

  崔朝明白:「因為糧食。」

  姜沃點頭:「對,兩晉時朝廷空罄,百官無祿,惟資江州運漕。」[1]

  可見贛水流域的水稻種植業的發達。

  「而且江南西道還下轄潭州(長沙)、衡州(衡陽)。」湖南之地魚米之鄉,本朝便有『潭衡多積谷』的俗語。

  如今東南沿海以占城稻為主,江南西道則還是以原本大唐本土稻為主,都是大唐的寶貴糧倉。

  姜沃方才翻歷書的緣故就在這裡——他們二月初出京,等到江南西道,應當正好能看到春耕。

  *

  「見舊歷書,我不免想起師父。過兩日咱們出長安,師父卻一時不能跟咱們走。」

  李淳風還在修歷書的尾聲,爭取今年天後攝政,正好能頒下新歷法。

  自然沒法這就與姜沃一起出京。

  除了李淳風外,姜沃其實還有許多『旅伴』都不能二月跟她一起出京。

  比如文成,她在准備著返回吐蕃,她們二人可能只有吐蕃相會了。

  再比如這兩年常與她往來的英國公府寧拂英和順順,此時都在家中守孝,自不可能出遠門。

  甚至重孝在身,都不能出門拜訪,更忌諱拜訪病人。故而姜沃前番病的京城皆知,英國公府內也只能送了名刺和補品,還是這回英國公七七,姜沃上門祭奠,寧拂英和李敬業才見到她。

  順順為曾祖父守孝,是滿五月出孝。

  孫輩原本是守九個月。但因李敬業的排行,他屬於承重孫,將來要繼承英國公府,按禮還是該守足二十七個月更顯孝道。

  只是英國公去前曾經留下遺命,令李敬業滿九月即出孝,繼續去遼東為國盡忠,畢竟他當年最後平定了高句麗的叛亂,孫子理應繼承此志,而非只閉門守靈。

  姜沃便與李寧二人說好了——到時候李敬業回遼東,寧拂英便可帶著順順入巡視之伍,到時再去遼東彙合。姜沃總也要去一趟遼東,再去倭國看看閃亮亮銀礦的。

  **

  而姜沃沒想到,她還未出巡,就遇到了第一只攔路虎。

  來頭還不小,正經的皇親國戚,標准皇二代——

  太平公主李令月。

  在規劃好出行前兩站路線的次日,姜沃就帶著婉兒入宮來。

  姜沃去尋媚娘說起出行的計劃,而婉兒則去與自幼為伴的太平公主告別。若無意外,再過兩三日,她就要跟著師父出長安了。

  然而這一告別,就告別出『攔路虎』來了。

  是真·攔路。

  姜沃去接婉兒的時候倒是順利進門了,然後出門時候,就見太平躺在了她偏殿門口的黑石地磚上,攔住姜沃的路道:「姨母若是不帶我,我就不起來了。」

  姜沃:……

  不過,姜沃並不擔心孩子臥地凍病了。因她很快發現,太平這孩子,著實聰明而靈活:她應該早就計劃好了,所以穿了一件特別厚的寬大毛鬥篷,還帶了個大風帽——這一躺,簡直是枕頭和睡袋齊全,一點也不虧待自己。

  帝後很快聞訊而至。

  見此均頭疼不已——這要是周王李顯多半要挨家法了,偏生是最小的女兒令月。

  媚娘甚至忍不住看了皇帝一眼,語氣帶了埋怨道:「這幾個孩子除了曜初,沒有一個省心的,也不知道是隨了誰。」

  皇帝立刻回答:「總之不是隨朕,滿朝文武皆知,朕自幼是出了名的懂事有禮,從未令父皇母後生過氣。」

  然後又看媚娘:「朕也不知他們隨誰。」

  帝後相伴多年,一路為頗有默契的政治盟友,終是險些為『熊孩子究竟隨誰』而發生爭執。

  甚至開始懷疑教育問題:只有曜初幼時是長在宮外最省心,莫不是宮裡教育出了大問題?

  最後,還是皇帝選了個人背這口鍋。

  「應當是隔輩遺傳,隨了舅舅。」

  皇帝想起貞觀二十一年的舊事:「申國公(高士廉,即長孫皇后與長孫無忌之舅)過世後,父皇欲親往祭奠,舅舅勸說不能,就這樣躺在馬車前面了,這才把父皇攔住。」[2]

  當時皇帝也是親眼所見,眼睜睜看著好大一個舅舅干脆利落『咕咚』就躺在馬車前了,那場面實在難忘,故而今日一見令月躺在地上,立刻就想了起來。

  當時長孫無忌驟然如此,還嚇得駕輿之人險些撅過去,這萬一馬不懂事,真把趙國公給踩扁了可怎麼好——不過,當年長孫無忌干這一出不是胡鬧,是因為二鳳皇帝彼時聖躬不安,實在不適合去祭奠哭靈。

  皇帝也不管舅舅的初衷了,見女兒如此,就把鍋迅速扣在了舅舅身上。

  而姜沃則抱著手爐望天:不知道今日他們還能不能出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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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曜初的重生之骰

  「李令月。」

  說來,曜初如此沉聲一喚,別說太平了,連姜沃都下意識想站的端正一點——回想起了被家長連名帶姓一字一頓稱呼的恐懼。

  就差一個『三、二、一』了。

  *

  其實在曜初解決攔路虎之前,還有個路過就被創到的倒霉蛋。

  且說太平躺在她的殿門口不起來,與她住對過的殷王李旦倒是乖乖的,除了向長輩問好什麼話也沒說。

  但聞聲而來的周王李顯就不是了。

  他原就是十處敲鑼,十一處有他的性子,見太平鬧著要跟隨姜姨母出行,而且父皇母後明顯有點沒法子,李顯就也想來搭個順風車,跟著出京玩玩。

  然而皇帝對皇子,絕沒有對女兒的耐心。

  李顯都沒躺下,才站在門口說了句:「父皇,我也想……」就被皇帝勒令去抄二十遍《孝經》,抄完之前不用出門了。

  雖說孝經只有兩千來個字,但抄二十遍對李顯來說,已經是一項極為浩大的工程了。

  見李顯垂頭喪氣而去,姜沃突然想到了那句:路過的小狗都被打了一巴掌。

  直到曜初出現。

  曜初有一兄兩弟,但妹妹只有太平一個,待她自然不同。而媚娘這些年主外,更是曜初素日帶妹妹多一點。

  「李令月。」曜初走近後,又叫了一遍太平的大名,然後道:「坐起來,我跟你好好說話。」

  姜沃就見太平方才那一往無前,堅決『躺定石磚,扎根基層』的氣勢慢慢暗弱下去。

  然後乖乖坐了起來。

  曜初蹲下身來,跟太平對視。

  「令月。」

  「我已經與你說過了,姨母出門,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是代天巡視、黜陟官員、訪查民情。」

  「帶著你一個,只怕還要多帶二十個人保護你,豈不是添亂?」

  太平便反駁道:「可是婉兒與我一般大,怎麼就能隨姨母去呢?」

  姜沃覺得出婉兒在自己身側,靠的更緊了。姜沃安撫地拍一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無事,不會有人把太平的行徑怪在她身上。

  聽曜初這話,看太平這一身齊全的行頭——哪怕今日婉兒不來與她道別,只有姜沃自己進宮,太平也得躺下,甚至可能直接躺大門口去。

  她這『碰瓷』的主意,估計從聽說姜沃要離京就准備好了。

  曜初聽太平如此問,就很冷靜指了指妹妹的碰瓷裝備:「你如此躺在地上,誰說都不聽,父皇母後都拿你沒法子,誰敢帶你出門呢?若是到了外頭,姨母該去哪一處巡查,你不想去,也躺在地上不走怎麼辦?」

  「我若是姨母,哪怕原來願意帶你去,但見你這般放賴威脅後,也就不肯再帶你了。」

  而曜初接下來的話,姜沃聽得很耳熟。

  只聽曜初道:「令月,這一年多,你不是常要文成姑姑給你講吐蕃的故事嗎?又問文成姑姑要了兩個女衛。姑姑怎麼說來著?好的兵士要服從命令,聽於指揮,才能打勝仗。」

  「姨母這次去做巡按使,也是去『打仗』的,那怎麼會願意帶你這種將士呢?」

  姜沃:嗯,好紅的語錄。

  而帝後雖然覺得這幾句話有些直白,但因為這兩年飽受『不聽指揮』長子的折磨,聽曜初這幾句教導妹妹的話,就很入耳了。

  不由欣慰點頭。

  只見太平想了一會兒,然後坐在她的毛茸茸大氅上,牽袖相告:「那姐姐,我聽從指揮。」

  帝後均松口氣:好了,有一個省心的孩子也不錯了。

  然而很快,在場的幾位長輩,就聽曜初又對妹妹道:「你這脾氣急起來如烈火一樣,也只有我說,你才聽了。」

  曜初轉頭,望向父母,柔和的杏眼裡全然是仰望和孺慕的弧光:「父皇母後,那我帶著令月一起跟姨母去好不好,我可以照顧她,也能管住她。」

  帝後:……好家伙,在這裡等著呢。

  唯有姜沃猜到了,只是含笑。

  *

  其實姜沃辭官的那一日,就曾與皇帝說過,如果放心,可以讓曜初跟她出門走一走。

  她跟曜初還不一樣。

  姜沃前世是真正的普羅大眾芸芸眾生,而媚娘也是從宮外而來,年少時吃過苦,當年在掖庭的時候,與姜沃說起外頭的常平倉、糧米鋪子摻雜新米陳米勾當,都是很清楚的。

  但曜初,對真正的民間門事,了解未必少(姜沃也有在按指南教導,也拿戶部的奏疏給曜初看過),但她真正見過的太少了。

  類比起來,就像是現代的孩子,很多都只從彩印的課本上,見過農民春耕秋收的照片一樣。

  知道有這麼回事,但從未體驗過。

  姜沃對曜初的期許,自是比對自己還高。

  更想她多見一見,體會一二。

  但姜沃知道,帝後,尤其是皇帝,只怕不能允許自己帶著曜初山南海北的到處去。

  不過……

  姜沃向來是熟練運用開窗理論的人,曜初亦然。

  果然,在曜初提出『過分要求』,要跟著姜沃甚至帶著太平一起,走遍大唐十道後,皇帝十分拒絕。

  但姜沃再說起:「陛下,臣會先就近去看看關中的幾處灌渠。」備旱的重要一項就是檢修水利,能夠引河渠灌溉干涸的農田。

  姜沃規劃了路線——既然要做巡按使,不如就先去看看鄭國渠、六輔渠等灌渠,抽檢一下工部的水利工程做的如何。

  京中的備旱計劃做的再好,修出來的灌渠不能用,也是白搭。

  「臣知道陛下不放心公主們遠行,但若是就在關中呢?不過幾日,陛下也可派親衛扈從,如何?」

  皇帝想了想就同意了。

  姜沃莞爾:她原本想達成的目標就是這個,能讓曜初時不時跟著她出趟小遠門。

  其實太平真跟著她巡游四方也無妨,然曜初不可能跟著她一走經年。媚娘方攝政,曜初既要做幫手,也要做學生,不宜長久離開長安和帝後。

  **

  這一年二月初,姜沃帶著曜初等孩子,來到了離長安最近的一段鄭國渠。

  鄭國渠是秦代就修建的水利工程,長足有數百余裡,灌溉地四萬余頃。是關中極為重要的灌渠。

  姜沃每每見到這些古代工程,都很難不被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所動容——

  這條鄭國渠修自秦,時代久遠,然別說終封建王朝的清朝,都還在使用此灌渠,甚至民國乃至新中國成立後,都依舊在修整和挖潛擴灌,鄭國渠至今依舊在灌溉田畝,造福百姓。

  *

  因太平和婉兒到底還小,尤其是太平又太活潑。姜沃就讓崔朝帶著她們離得遠一些,再給她們講講河渠的用處。

  而她則帶著曜初走的更近些。

  很多年後,姜沃再次回想起這一天,依舊確定,這是曜初真正有了『強烈迫切願望』的一天。

  一如多年前,拋出重生之骰後的自己。

  *

  姜沃與曜初都穿著便於行走的胡服,沿著河渠旁踩出的小路往前走,彼此還得互相扶著,畢竟不是平整路面。

  自然有皇帝撥下的扈從親衛,不遠不近地跟著,眼睛眨都不敢眨的護衛著。

  而這段河渠附近,有一個黃泥村,時不時能看到小路上途經的村民。

  不過在這京城周邊的村落,村民們都很會看身份高低,遠遠見這邊有威武的銀甲侍衛,自是都遠遠繞開,沒有敢靠近的。

  直到有一個扁擔上挑著兩個竹簍的中年村夫,鼓足了勇氣往這邊走。

  侍衛自然攔下。

  姜沃與曜初眼神都很好,就見那村夫點頭哈腰,臉上堆著極小心討好的神情,與侍衛賠笑求情。

  風將他的話斷斷續續吹過來,顯然是盡力學著長安城裡的官話語調:「……貴人……買不買這貨物……就問一問……」

  姜沃與曜初也看到了他挑著的竹簍。

  算著天色,顯然是要進城去販賣些貨,補貼些家用。大約是見到這些侍衛,知道是有達官貴人在,就想賣掉自己的貨。

  「姨母?」

  姜沃只道:「既然出門了,曜初想怎麼做都可以。」

  曜初頷首:「我見那路上,走過的人也不少了,但只有他一個人膽子這麼大,那咱們看看吧。」

  說來,曜初頭一回出門,媚娘也不甚放心,還特意令嘉禾陪著曜初一起。

  此時嘉禾聽公主如此說,就走過去問那農夫的貨物。

  那農夫喜出望外,很快放下他的竹簍,掀起蓋子,先倒出來一只竹簍,滾落了一地的是新筍,他口音很重,但說的話姜沃她們都能聽清,顯然是常進城的:「是昨夜剛挖的山筍,最是新鮮,長安城裡許多貴人喜歡這一口。」

  怪道見了銀甲侍衛,還會特意來問一聲,想來是覺得『貴人』們都喜歡這野意,那索性在這裡賣了省一趟腿腳。

  而不等嘉禾再問,農夫又把另一只竹簍掀翻,倒出裡面的『貨物』——

  不,不是貨物,是活物。

  地上滾落的不是什麼筍子,而是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正瑟瑟縮成一團。

  那農夫臉上依舊帶著討好的,甚至憨厚的表情。說起地上滾落的孩子,跟說起那一地山筍的語氣別無二致。

  他堆笑道:「這一冬都沒下雪了,來年春耕可怎麼好,必是有旱的!家中孩子多,養不活這許多張嘴。」

  那農夫試探道:「這孩子也七八歲了,能做很多活了。只要一貫……」他不敢看侍衛身後的貴人們,只對嘉禾討好又囁喏重復道:「一貫就夠了。」

  姜沃就見曜初怔住了。

  她自然聽說過,民間門有賣兒賣女事。

  真正讓曜初怔住的,不是百姓在荒年要賣掉兒女,大概是這樣像賣筍子一樣賣掉女兒的樣子。

  姜沃略微閉了閉眼睛。

  這樣的父母,這樣的事情多嗎?

  或許不很多,但在此世,也絕對不會少。

  甚至能把女孩子養到七八歲上,在荒年前才賣掉,而且是鼓著勇氣試圖賣給『貴人』——在某種程度上,都屬於有良心的爹娘了。

  就像許多年前,姜沃要拋出她那枚重生之骰之前,設定了很苛刻的條件:【沒有得到過父母真心疼愛,身處惡劣環境難以自救,沒有主動用惡意傷害過其余人,極度想要逃離目前生活卻力有未逮的女性。】

  她當時以為很苛刻的條件,系統為她篩選出的符合之人,卻多如繁星。

  她是對著繁星一樣的苦難,拋出了她那枚『重生之骰』。

  *

  曜初或許跟她一樣。

  最開始的想法,大概是源於孩童朦朧的不甘心——她與兄長為什麼得不到等同的待遇,為什麼不能被父皇一視同仁的考較?

  曜初真正意識到自己能做更多,並且迫切地想要去做更多事的時刻,就是這一日。

  她看到從竹簍裡滾落出來,被稱作貨物且只賣一貫錢的小女孩。

  髒兮兮的小女孩縮在地上,全身上下只有一雙眼睛,還是干淨的。

  而七八歲的孩子,曜初是很熟悉的,比如就在不遠處,被十數人護著的妹妹。

  七八歲的身量……原來還能瘦小到被塞進竹簍嗎?

  這一刻,曜初心底湧出很分明又很強烈的想法:這些年她的所學,以後她的所為。不只是為了父皇的一視同仁,不只是為了給母後和姨母分憂,不只是為了自己不被關起來——

  而是希望這世上,因為有我,能少一個,少一千個一萬個,這樣的小女孩。


第207章 後人亦移山

  馬車之上。

  姜沃只安靜坐在一旁,陪了曜初良久。

  馬車外,有灌渠傳來的隆隆水聲,奔湧不止。

  想來曜初的心境一如此水。

  *

  苦難在史書上太多了。

  別說曜初,連婉兒和太平都已經開始讀史。

  《漢書》也是讀過的。

  因今冬起,許多人都在念叨『無雪』『旱災』之事,婉兒自然也曾捧著書來問過姜沃。

  姜沃還讓婉兒整理計數了下漢書中關於旱災的記錄。

  只是史書之上,關於旱災的記錄,大都不會很詳細。

  「文帝元後六年,夏,天下旱,蝗。」

  「武帝元封四年,大旱,民多渴死。」

  「武帝元鼎四年夏,關東旱,人相食。」[1]

  ……

  能被史筆記下來,關於災疫的每個字,落在人世間,就都是重若千鈞之禍。

  曜初在史書之上不只一次看到『民相食』這幾個字,她以為自己雖生在宮廷,但多少還是知道一些民間苦難的。

  然不及今日驟然的,毫無防備地見到,跟筍子被裝在一樣的竹簍裡,也一般被倒出來的小女孩。

  或許……不,都不是或許,若是大旱災年糧備不足,亦或是糧食發不到百姓手中。那這個小女孩的作用,就會真的跟筍子等同。

  曜初又想起來賣『貨物』的農夫。

  今年天時不好,時值二月初,依舊干冷的驚人。

  曜初從前也在書裡看到過百姓單衣難御風寒的描寫,《淮南子》中寥寥幾句就曾將此情形描繪的頗為生動:「短褐不掩形,而煬灶口。」破舊的粗布短衣難以遮蔽軀體,只能縮手縮腳,若是有個熱灶能蹲一蹲取暖就最好了。

  書中文字描寫的再入木三分,終不及親眼所見所感。

  坐在馬車上,曜初眼前還是浮現出那雙抓住竹簍邊緣,把孩子傾倒出來的手——

  曜初不是沒有見過大唐百姓。

  當年泰山封禪,當地官府也安排了負責『普天同慶』裡『同慶』的百姓。而這些年,曜初也曾在長安城內東西市、各個坊子間走過,見過許多人。

  但曜初忽然想到,她看過他們的面容,衣著,似乎從來沒有留意過他們的手。

  直到今日。

  曜初看到了掀倒竹筐將孩子倒出來的手,看到了剛在冬日裡徹夜挖過山筍的手。

  人凍的久了,手上的凍瘡會新傷口舊疤痕層疊,新瘡的皮膚腫脹紅亮如水皰,舊疤則蒼紫帶著黑色,甚至……都不太像活人的膚色。

  *

  「曜初。」

  「姨母。」

  兩人是同時開口了。

  然後又在略顯昏暗的馬車上彼此對視。

  曜初道:「我記得姨母給我講過,祖父的期盼是眾生無飢餒,華夏衣冠存,父皇亦如此,還有如今攝政的母後,都是一脈相承。」

  她輕聲數著自己曾經學過的功課:「人口陷阱所以要育良種、土地兼並所以要抑門閥,天時無常所以要備水旱……」姜沃這一路走來,她摸索到的路也盡數無保留的教給了曜初。

  「姨母,原本我總希望自己能學的好一點,再好一點。可以幫上母後和姨母。」

  「但方才……」曜初從窗外望出去。

  水邊上,有隨行的女衛,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正在給方才買下的小女孩剃頭發。

  沒辦法不剃,不光是頭發纏成一團的緣故,更因為她身上一定帶著虱子跳蚤。肯定要徹底用藥粉洗一遍的。

  曜初看到水邊的人影,又想到那雙手。

  「姨母,我忽然有些懂了,祖父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期盼。」

  曜初想,如此場景,或者說比這凄慘數倍的場景,隋末亂世走出來的祖父一定見過許多吧。

  姜沃心底欣慰難以言喻:曜初,終於是找到了自己的路。

  姜沃深知,堅持是件很難的事情。

  如果曜初想的只是不願意被束縛、不願意埋沒自身、以及想要為重要的親人分憂。

  那當這些目標都實現以後,她對別的事物可能也就沒那麼在意了。

  哪怕她是個好孩子,願意順從先人期盼走下去。

  然接過別人的理想信念,終究不如自己的。

  *

  曜初又問道:「但我能做的事情,是不是太少了?」

  姜沃溫聲道:「不會。」

  而此時面對曜初沉重的疑惑,姜沃真像是看到了多年前,在袁師父墓前,有堅持卻也有茫然的自己。

  於是她將從前聽到的話,溫聲轉告曜初,像是將一捧微弱的火焰,小心的捧給眼前的人。

  「先帝曾說過『大道遠而難遵』。」

  「曜初,愚公移山也沒有關系。」

  沒有人是萬能的救世主,一下子能讓世間所有人都富足平安喜樂。

  別說此時大唐的時代所限,生產力等各種因素所限,總有人在『苦』,哪怕再下去一千多年,姜沃親眼見過經過的日子,還是會有很多掙扎求生,輾轉於溫飽的人。

  但……姜沃還是那個堅持:只要比原來好,哪怕只好一點點,甚至只能幫救一個人。

  也好。

  一個人少嗎?

  按照比例來說,太少了,少的微不可見,只是這世上億分之一的一點點。

  似乎是山上的一粒塵土,風吹過,帶走她,不帶走她,都無關緊要,不會損此山分毫,連山本身都不會記得不會在意曾經被刮走過的一粒細土。

  但生命是不能用比例來衡量的。

  億分之一的概率,落在一個人身上,就是百分百!

  正如曜初今日遇到的這個小女孩。

  正如她曾經拋出了只有一枚的金色重生之骰,在所有繁星一樣受苦的人裡,只能讓一人獲得重生。

  可對那個人來說,就是百分百的重生。

  只要在變得更好。

  終有一天,量變或許就能引起質變。

  姜沃相信,從今日起,曜初也是願意愚公移山的。

  **

  這一日的餐飯,是在外面壘灶生火而做。

  吃的並不是從宮中帶出來的米面,而是『備災』的果腹物——薯蕷。

  不過姜沃還是更習慣叫它山藥。

  此時民間已多有『五谷不足,實用山藥充飢』的習慣,杜甫還曾專門寫過詩道『充腸多薯蕷。』

  除了山藥外,還有蕎麥,這也是要緊的救荒作物之一,畢竟比起粟、麥,蕎麥更加耐旱。

  這兩種作物於此時都是充飢的粗糧,嘉禾原本還擔心兩位公主吃不慣。看太平公主捧著碗吃的比平日還香才放下心來。

  姜沃拿了一塊山藥慢慢剝皮,心道:後世,這兩種粗糧可比細米賣的還貴。

  她便吃邊問起了嘉禾:「今年的天時,應當會有更耐旱的蕎麥種子出現吧?」

  嘉禾回道「是,司農寺已經計劃好了,今歲要多選些蕎麥種保存起來。」

  旱自然是人人都盼著永不出現的天災大難。但大災沒法避免的時候,能從災難中獲取的利益,一定得撈出來。

  比如蕎麥,原本就是耐旱的作物。

  而能在今年長出來的蕎麥,那就屬於物競天擇的獲勝者,或許能生出可遇不可求的更高級別耐旱種。

  嘉禾本是沉默寡言之人,但正如吳少卿一般,說起糧米事就停不下來。

  聽姜沃問起今歲預備的蕎麥選種,就從『每年要分類別收五谷』說到『如何選色純飽滿的種子』又說到如何在種子要種下前,開出水洮進行水選法,以及使用溲種法使稼耐旱等語。

  姜沃看著她神采奕奕的樣子,說起育種事飽含熱情又充滿自信的面龐。

  含笑欣然:嘉禾原來也只是掖庭裡,被媚娘撿到的小宮女。

  媚娘何嘗不是她的重生之骰。

  而據姜沃所知,嘉禾也在掖庭宮女中開了『農事科』,如數算科一般,將自己所學教出去。

  姜沃剛想到這裡,就見嘉禾有點苦惱的正好也提起這件事:「姜侯,可惜現在還沒多少人願意跟我學育種和農事。」

  「她們還是更願意學數算、醫道、騎射……」

  「畢竟司農寺還不收掖庭宮女做女官,只收些學徒去挑種——願意學農事的當然少。不像學了那些,宮女們可以考去城建署,可以考去做女醫,都是正經的女官。」

  嘉禾卻明顯是干一行愛一行,此時都有點痛心疾首了:「可農事多要緊啊,而且吳寺卿說得對,世上只怕沒有比育種得成更令人滿足的事了——年復一年,見那種子越來越飽滿色亮,打出來的糧食越來越多。」

  「姜侯,我覺得那種歡喜,世上沒什麼比得過!」

  姜沃看著嘉禾:是啊,這種歡喜沒什麼比得過。

  她已經看到當年媚娘和她,育種過的許多『良種』結出來了。

  體會到了這種豐收的歡喜。

  「不過。」嘉禾的痛心疾首之色,又轉為了眼中光亮的期待:「現在天後攝政了!估計很快,司農寺也可以收女官了。」

  「畢竟城建署和尚藥局都有此先例了,也不差司農寺了啊。」嘉禾的想法還是很樸素的:司農寺又不是朝堂做官,需要背那麼些經史子集,這是需要本事和手藝的,背再多書本子,見了五谷都分不出來豈不還是白搭。

  當然除了樸素的想法,嘉禾也是跟著媚娘多年,還看到了更深一層:「姜侯,若是今歲天後攝政,能選出上好耐旱的蕎麥,以備將來救荒——可見天後福祉,足以安黎民百姓!」

  姜沃先頷首,認同方才嘉禾所說的話。

  之後又指出——

  「嘉禾,你想選人隨你學農事,也不必只將目光放在掖庭宮女裡。」

  嘉禾一怔。

  「如你所說,天後已攝政。」姜沃的目光轉向坐在遠處,正珍惜而小心吃蕎麥飯的剃了頭的小女孩身上。

  「哪怕朝廷已經有預備,也令各地官員傳達給百姓,但荒年在前,這樣的事情還是不會少。」

  而很現實的問題就是,如果百姓需要賣兒賣女,第一選擇……還是賣女。

  「這些女孩子,大多自小與田壟為伍。」哪怕不讀書認字,在農事上的了解,卻絕不會比掖庭宮女少,因這本就是她們每天的日子。

  雖有男耕女織這個詞,但其實大部分農戶,無論男女都是一樣做活,小孩子也要跟在後面撿麥穗干力所能及的活計。

  「姜侯之意。」嘉禾眼睛更亮:「是可以在此荒年前,收養些被賣掉的女孩子?」

  「那戶籍、還有使費……」嘉禾很快想到了很多現實的問題,比如是『賣身契』還是『工契』,這些女孩子的戶籍將來如何,以及買下後養在哪裡,再有就是資費和管理問題。

  嘉禾跟媚娘久了,知道做一件事,從來不是心一動就可以做的。

  她已經想到了很多,下意識就要回稟給眼前的姜侯。

  然而卻見姜侯抬手打斷——

  「不必告知我了。」

  嘉禾微愕。

  之後順著姜侯的眼神看過去。

  看到正立在鄭國渠畔的安定公主。

  嘉禾聽到姜侯的聲音很安然平靜「這件事,還有以後許多事,大脈絡報與天後,具體操持事,你便報與安定公主。」

  嘉禾肅聲答道:「是。」!


第208章 分別前夕

  姜沃正式離開長安之前的一日,媚娘特意空出了一個下午。

  兩人就像之前無數次那樣,隔著矮榻上的一張四四方方的如意雕花小幾,對坐在窗邊。

  宮人盡數屏退,院中一片安靜。

  媚娘斜斜倚在一個裝滿了蕎麥殼的枕上,稍微一挪動,便發出沙沙的聲音。

  這是曜初送來的。

  前日曜初從鄭國渠回來後,跟著嘉禾親自去了一趟司農寺,討教了許多與蕎麥有關的農事。之後還取了些蕎麥殼,很快令宮人做了數個靠枕,帝後處,東宮太子處,其余弟妹處都送了一對。

  尤其是皇帝處,曜初是自行抱著兩個金黃色的靠枕去送的:「女兒去尚藥局問過了,蕎麥殼可明目、清腦。常枕可透氣安神,倒是正對父皇的症候。」

  「只是此為粗物,這才無人敢做了御用之物。」

  吃蕎麥在此時,是標准的吃苦事,宮中一年只做一次的那種苦——每年夏孟月,太常寺會奏請皇帝,專門挑一日嘗麥(蕎麥)菽(豆類)等『粗食』,以示見民之苦。

  再不就是發生地震、水旱、日食等異像和災禍時,天子減膳食示於天。

  比如現在。

  自年後,明確今歲有旱以來,自皇帝起到各署衙的公廚,均是減膳一半。

  皇帝接過女兒送的蕎麥枕欣慰道:「曜初有心了。」

  不過見蕎麥枕,皇帝又想起太子來:「朕聽聞太子改了東宮飲食,均是粗茶淡飯,甚至菽水藜藿。」

  所謂菽水藜藿,便是豆苗、野菜等物。

  任誰聽了,都得贊一聲太子與民同苦之心。

  曜初亦含笑:「兄長心念百姓之苦。」

  皇帝想了想卻道:「罷了,心念也不只在這上頭。曜初若去東宮,就勸勸弘兒,他吃不慣那些東西,別一直吃了,倒是把自己身體折騰壞了。」

  待今歲關中若真糧收不佳,需朝廷賑災,皇帝還准備讓太子出去賑災呢。

  別這時候吃粗糧先給自己吃病了。

  曜初俱應了:「父皇不必擔憂,我去勸兄長。」

  之後才跟皇帝說起,她在鄭國渠旁買了個小女孩的事兒。聽聞民間已然有百姓恐慌的開始賣兒賣女,皇帝不免抬手按了按眉心。

  只要不是昏君,哪一個帝王聽到這種事,都不會展顏。

  曜初就道:「父皇,這事兒能交給我嗎?」

  皇帝也沒多想,畢竟每年冬天,這京中也多有王妃誥命在廟裡設個施粥之所,亦或是往善嬰堂內捐些糧米銀錢,又算是救濟百姓,又算是給自己攢陰德。

  於是只頷首道:「曜初也長大了,有此善心就去做吧。」

  曜初笑應:「既如此,我再請長樂姑母她們一起。」

  皇帝不免更覺得女兒有事兒也都能想到長輩,果然是長大了。

  *

  皇帝是覺得女兒長大了,而媚娘則敏銳察覺到曜初有些變了。

  「出門一趟長見識,倒像是一下子沉斂了許多。」

  姜沃笑著往棋盤上擺棋子道:「是啊,這回我走的才放心。」

  話音剛落,她那才准備落子的手就被媚娘拍了一下,以至於她指尖的棋都放歪了。

  姜沃:?

  媚娘道:「這話說的不吉利。什麼叫走的放心?」說著還握著她的手腕去敲了敲木頭。

  而這一握,媚娘感覺到她腕上空空如也,就又伸入她袖子裡摸索了一下問道:「這一病過後,怎麼佛珠道珠都不帶了?」

  雖說原本媚娘對姜沃『輪換攢功德』一事也不甚苟同,但後來想想,有就比沒有強。

  就像宮中三清殿和佛堂都有一般,主打就是一個禮多神不怪。

  此時媚娘將自己帶著的七寶佛珠遞給姜沃,鳳目凝神,第不知道多少回地囑咐道:「一切以自身安危為要,知道嗎?」

  在有些州縣,某些家族號稱土皇帝,絕不是戲稱。

  「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你自明白,你身邊能帶的親衛到底有限,能用的的人也有限。」

  姜沃也再次頷首保證,該剛的時候正面請尚方寶劍,敵方勢力太強大的時候……就告狀。

  說來,她真是有些迫不及待出門了——

  自從上回解鎖權力之籌獲取方式四『上位者的唯一托付』,又有『代天巡事』的巡按使一職,姜沃是再次攢了一大筆籌子,一下子寬裕起來。

  不,甚至可以說,過上了以前沒想過的富裕日子。

  畢竟之前那些年,姜沃其實一直處於『入不敷出』的階段:都是先看中了很想買很需要的指南,然後開始『葛朗台式』攢籌子。比如為了《農作物的活點地圖》和《航海術》,她真是攢了好幾年,期間哪怕遇到什麼事兒,也什麼都不舍得買。

  更別說拿籌子去算吉凶了,這都靠她師門專長搞定了。

  後來那些年攢下的家底,又很有指向性地用在了曜初的教育,以及城建署和兵書上。

  而現在,是姜沃第一次面對手有余糧,卻還沒想好買什麼指南的局面。

  說來心酸,這簡直就像是飢一頓飽一頓勉強糊口的人,忽然被扔進食肆,看著流水牌可以選菜了,一時竟然有些不知道該選哪道。

  所以,姜沃想,她也該出去走走了。

  畢竟從前這些年買的指南,幾乎都是有需求在逼著,迫在眉睫買的——是現狀選擇的指南,而非她自己選擇的。

  現在她有了一筆可觀的籌子,面對各式各樣的指南,姜沃反而更慎重起來。

  如何把有限的籌子,利益最大化?

  她是該出去走一走,見更多民生事了。

  不過在此之前,姜沃還是消費了一把的——

  綁定系統三十多年,姜沃第一次進行了下衝動消費,把那本《古代的奢侈品:玻璃的制造》給買了。

  畢竟,制作玻璃所需的許多前置的化學知識和儀器,城建署都已經有了。

  同時,幾年下來,水泥制品的風潮也差不多過去了(雖說物以稀為貴,但水泥制品的美感實在是差點事)。

  姜沃想:要可持續性發展經濟(薅羊毛割韭菜),還是得推陳出新才是。

  有什麼比清透如冰的玻璃制品,更符合世家『陽春白雪』的格調,勛貴『富麗堂皇』的樓閣呢?

  而這本玻璃指南,正正好好一千籌子,姜沃買下後,看著裡面形形色色精美玻璃制品的圖片,想到這些換成的銀錢,越想越覺得那口血吐的值。

  若是那時候花一千籌子免了懲罰,她今日肯定舍不得衝動消費了。

  而這,也是姜沃送給曜初的禮物。

  她將制作透明玻璃的方子,和幾種常用玻璃制品的工藝技巧,都交給了曜初。

  畢竟收/養/孩子,是項漫長的,投入性很大的工作。

  信念是主觀的,但物質所需是客觀的。

  用辛侍中的話說:不是我俗,而是這世上想干點什麼事兒,不要錢糧呢?

  或許在荒年買下那些女孩子只需要花一貫錢,甚至許多人家都不要錢,只要能把孩子帶走,賞一口飯吃就夠了。

  但後續若真想好好教導培養她們,必是一項龐大的支出。

  曜初雖然是公主,食邑也不少,但她也有一個公主府的人要養活。

  姜沃將玻璃的方子送給曜初,便相當於安定公主府與城建署的合作,將來明著賬目分成就是了。

  曜初可以拿分成的銀錢,去做她想做的事兒。

  姜沃想到這兒,還沒忍住打開系統,再次欣賞了一下她的五位數余額。

  啊,真是快樂。

  媚娘看到她嘴角都翹起來了,不由搖頭嘆氣道:「唉,明日才走,今日就人在心不在了。」

  姜沃這才回神。

  「對了,不光姐姐有話囑咐我,我也有事跟姐姐說。」

  姜沃說起的是劉仁軌事,把她這些年所知的劉仁軌的脾氣秉性盡數細細說給媚娘。

  說來,劉仁軌雖然是姜沃的『中倭好代購』,兩人在同僚之外還算有些私交。

  但正如朝臣們最開始驚訝的那樣:劉仁軌絕非天後一脈人。

  媚娘選他做宰相,而且一做就是『總任百司』的尚書左僕射,實在也是很大膽的一步:誰能保證劉仁軌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呢?畢竟這些年他可沒在朝上見到東宮的所為,也沒見天後代政的穩妥。

  對天後攝政這種前所未聞的事情,劉仁軌會贊同嗎?

  且劉仁軌這個人,是出了名的脾氣硬,而且不按套路出牌——哪個按套路出牌的人,也不可能在自己還是九品縣尉的時候,勸諫不成就直接干脆利落把一位四品折衝都尉打死啊!

  那他會買天後的賬嗎?

  朝臣們也擦亮了眼睛,等著這位宰相回京走馬上任。

  讓非己一脈的劉仁軌回來做尚書左僕射,是天後用人的氣度和膽魄。

  但能不能真正收服用上這『硬核狠人』,才是天後的手腕。

  *

  劉仁軌確實很急。

  因他除了接到朝廷的任命外,還接到了裴行儉的信。

  裴行儉不是以吏部尚書給他去的公文,而是以曾經的袍澤戰友(兩人當年一起打過百濟)去的私人信函,提前跟劉仁軌交代了如今京中的現狀。

  而劉仁軌接到裴行儉書信後第一反應:國朝危矣!聖人病重到甚至不能二聖臨朝;太子年紀漸長卻不能監國,反而是皇后攬總攝政;而英國公病逝後,姜相年紀輕輕竟也忽然病歸離朝;眼見關中旱災在即,竟然是王神玉在挑大梁(主要是這一條)

  完了,我大唐要無了!

  今歲劉仁軌已七十歲整。

  原本他覺得以自己的年紀,鎮守遼東全境,是有點感到吃力了,也怕萬一有戰事起,不如年輕時應對的好。

  故而朝廷調令至遼東命他歸京,劉仁軌也覺得不錯。

  不過他倒不太想做宰相這種要職,只想加個虛官就致仕算了。

  但一看這個情形,不行,大唐需要我啊!


第209章 書令史為記

  二月初九。

  歷書見宜出行、置產、立約。

  晨起,冬日的天還是黑沉沉的,晨鐘也還未敲響。

  然而修政坊中,有一戶杜姓人家卻早早醒了,從半夜起就在收拾行裝。

  杜審言在屋外踱步,時不時看著天色,等晨鐘敲響,心底又是忐忑又是激動,總之七上八下的。

  杜母走出來問兒子道:「時辰還早呢,你要不睡會?或是叫廚下給你做些吃的,從昨兒收到吏部的調令,你就沒怎麼吃飯。」

  杜審言還未接話,也走出來的杜父就道:「罷了,他哪裡吃得下睡得著,就給他多帶些干糧,預備著路上吃吧。」

  杜審言確實吃不下睡不著。

  說來他是去歲剛通過貢舉及第的新進士——二十多歲的新科進士,自是青年英才春風得意,其父又是監察御史,也是正經官宦人家出身。

  中進士後,他就在京中等著報名吏部的考官。

  為避免官吏隊伍臃腫,多年前吏部就開始資考授官了。

  到今年,國考(京官)中許多官位,哪怕是正經進士出身,也需要守選三年才有資格報考。更別說那些祖輩蔭封子弟,需等七年才能有資格報考。

  杜審言不知道那些蔭封子弟怎麼想怎麼恨,但他們這些真正考出來的進士,都是很慶幸,當年有王老尚書帶頭進行的吏部『資考授官』改選制度。

  而『資考授官』能保證多年推行不變,也少不了當年主持進行這場選官改革的吏部官員,至今依舊是位高權重之輩——中書令王神玉,若非病歸就是尚書左僕射的姜侯,以及現任吏部尚書裴行儉。

  他們走的越高,這項制度就越穩越完善。

  至今,『資考授官』已經進行了十四年。

  世家、勛貴等簪纓之族,也只能打不過就加入,接受並積極備考起來。

  說來,雖然搶手的京官清貴官職需要等好幾年才能報考,但有些偏遠州縣,其官職不需要等三年再考。

  杜審言年輕,也挺想早點出去歷練一番再回京,於是去歲二月剛考上進士,十月就報名了蜀州空缺的八品少府一職。

  年後出成績,他順利通過了考試。

  於是杜審言都准備三月初去蜀州走馬上任了,甚至前幾日,他的好友王勃連送別詩都給他寫好了——一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還迅速在京中風靡了起來。

  而自年前英國公過世後,朝堂一系列大的震動,杜審言不是不知道:姜相病歸接著天後攝政,又是姜侯為巡按使,樁樁件件都是大事。

  但……他也沒太在意:說句不好聽的,神仙打架跟他這個凡人有什麼關系呢?

  這種朝堂博弈,別說他是個小小候上任官。連他爹,御史台六品的御史都完全摸不著邊呢!

  他就只等著去蜀州上任了。

  然而就在昨日,他忽然接到了吏部的調令:【蜀州不用去了,給一日收拾行裝,後日隨姜侯出巡。官職:八品書令史。職責:記錄巡按使一路所行所見,及各地風俗、官僚諸事。】

  隨姜侯代天巡牧!

  杜審言整個人完全傻掉了,從昨日到今天,就只草草扒了兩口飯。

  他知道姜侯此番出巡,必有數位隨行書令史,但真沒想到會落在自己頭上!不過他也知道,為何吏部只提前兩日通知他,而且也不告訴他將要去何處。

  姜相出行的路線,至今是京中最大的謎之一。

  京中流傳著七八個版本的路線圖呢。

  這一夜杜審言幾乎沒有合眼,只等著晨鐘一敲響,他就按照吏部的吩咐,去城外灞橋處候著,巳時姜相便出發。

  此時見父母要給他打包干糧,杜審言搖頭拒絕:跟著巡按使還怕沒飯吃?

  杜父道:「帶上!雖說一路上都有各地供奉。但甭管是驛館還是當地官府,自是先顧姜侯,難道先顧你個小小八品書令史?」

  杜審言心道:那可未必,俗話說宰相門前還七品官呢,何況我這是跟著巡按使專門負責記一路所見官僚、風俗事的。

  對有些地方官員來說,只怕比吏部的侍郎都管用。

  知子莫若父,杜父杜依藝見兒子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立刻嚴肅道:「我調入京中做了六年監察御史了,雖官位不過六品,一年到頭唯有考功的時候才與姜相說過兩句話,然姜相為人我卻清楚。」

  「你這一路就把自己當成一支筆,別動任何小心思知道嗎!」

  「更別想著自己這書令史地位特殊,當地官員必要奉承,甚至要與你些好處。你絕不許接下!」

  「這次姜侯隨身帶著的有陛下和天後御賜的親衛,亦有自家親衛,自是萬事洞若觀火,什麼事瞞得過去?何況她本就是去代天巡事,黜陟官員的,怎麼會讓自己一行人中先出了事?」

  杜依藝恨不得扒開兒子的腦子,給他印上『老老實實』四個字。

  這可是大唐第一回 代天巡牧事,兒子能跟隨記事,是極大的榮耀,可別犯什麼糊塗,若是這回出了事,這輩子仕途估計就涼了!

  父親三令五申,杜審言也三番五次應下。

  然後再次抬頭望日:今日的晨鐘怎麼敲得這麼晚啊。

  說來從昨日起,杜審言總忍不住激動,在心裡想:雖不知此番書令史還有誰,但既然有他,便是姜侯的欣賞他的才華!

  需知在文人中,姜侯相才之名,久已有之,且這些年愈加傳的神乎其神——

  從姜侯年少時,於先帝詩會相中盧照鄰;再到其為吏部侍郎時挑駱賓王入國子監;後來姜侯為姜相時,曾於稷下學宮行詩會,令十六歲的王勃和十五歲的楊炯自此揚名。

  而時間門也證明了,這四人在詩上,確皆是才高於世,令具一格。

  這幾年,已經有人把他們四人並稱,只是對於排名,沒有人敢輕易下定論。

  一來這四人,除了盧照鄰外,三個都在國子監為官,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僚,自然彼此謙遜稱不如其他人。二來,這四人裡,王勃楊炯都還年輕,將來未可限量,自然不能排名。

  杜審言現在就忍不住放飛遐想:姜相難道也相出了他的超出世人的才華?所以才特意提拔他做書令史,隨行巡察天下十道?

  *

  杜審言的猜測……自然是不對的,起碼不全對。

  畢竟無論是姜沃看來,還是歷史公論,杜審言是有才華,但距離初唐四傑,還是差一層的。

  姜沃這回出巡,選書令史的時候,自然先把正在京城的初唐四傑裡的三位都挑上。只有盧照鄰此時不在京中,不過也沒關系,他正在孫神醫處,到時候從江州一並帶走就是了。

  總之,滕王閣上,初唐四傑一個都不能少。

  而她之所以想起杜審言,正是因為初唐四傑集齊,讓她想起了那首寫四傑最出名的詩——「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2]

  這首詩的作者:杜甫。

  杜審言,正是杜甫的祖父。

  姜沃這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替身文學了:我既然可能活不到見你的年歲,那就先選你祖父隨我出巡吧。

  而且書令史這個官職,也算是她為了杜審言特意選定的。

  杜甫之詩,因其文備敘其事,所見畢陳於詩,故而在唐代就被稱為『詩史』。[2]

  其祖父應當也差不多吧。

  如今還未有子嗣的杜審言進士,就是這麼被選入隊伍的。

  連蜀州的官都不用去做了。

  不過……

  姜沃也很慶幸,還好杜審言曾經考上過蜀州的官,否則世上豈不是要少一首絕佳好詩——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1]

  二月初九這日,姜宅。

  姜沃也在看王勃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終於,這首詩面世了!

  從此這世上,又多了一首經典的送別詩。

  崔朝也很喜歡這首詩,嘆王勃才氣縱橫,故而道:「有這幾人在,這一路必會有不少詩文。」

  姜沃含笑:「是啊,後世學子,必為之欣然。」

  崔朝溫聲道:「時辰差不多了,咱們該出門了。」

  **

  杜審言站在灞橋的柳樹下。

  雖說吏部送來的公文,是讓他二月初九巳時(九點)前到灞橋,隨姜侯一同出行。

  但杜審言自然不會卡著點來,他是等著晨鐘一敲響,就坐著家中的馬車出門了,早早來到灞橋處等著。

  而很快,他等來了跟他同為書令史的王勃。

  杜審言一見好友便驚喜笑道:「這下巧了,也不用你送別我的『與君離別意』了,咱們這下子可是『同是宦游人』了。」

  而再等來楊炯和駱賓王後,杜審言更激動了:果然,姜相是按照才華選的人!

  而很快,杜審言的激動喜悅,就變成了驚。

  雖說二月九日是休沐日,但他真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位高權重的朝臣來送已然不是宰相的姜侯——

  中書令王神玉、侍中辛茂將、吏部尚書裴行儉、工部尚書閻立本、戶部尚書岑文倩(岑文本之侄,原戶部侍郎)、禮部尚書許圉師、大理寺卿狄仁傑、御史大夫韋思謙,司農寺卿吳德真……

  此外,因見還有兩個身穿官袍的女子,杜審言不免向旁邊最年長的駱賓王打聽了一二:得知是穿著『安西招慰使』官服而不是穿公主服制的文成公主,與城建署庫狄署令。

  這,簡直是來了大半個朝堂!

  杜審言就見,王中書令先上前,給立在車下的姜侯遞上送別水——並非酒。

  每逢有旱之年,朝廷都會下令『歲飢,禁釀酒。』

  王中書令飲了杯中水,對姜侯道:「備旱災之事,無需掛念——在其位謀其政,此話我應過杜師,此番再應於你。」

  之後又取出一封書文相贈。

  杜審言等人,待在一旁柳樹下站了大半個時辰,才見姜侯與諸位同僚一一道別完畢,登上了御賜的朱輪馬車。

  有親衛擊鼓之聲響起:隊伍有點長,行進途中需以鼓聲前後呼應。

  鼓聲響在耳畔,哪怕幾乎徹夜未眠,杜審言還是精神一震:要出發了!

  代天巡牧。

  他一定會將路上所有見聞都事無巨細記下來,將來傳之子孫!

  *

  姜沃上了馬車後,就拆開了王神玉的贈文。

  是詩經裡的《鶴鳴》:「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

  九皋,深澤泥沼之意。

  此句直意為:鶴哪怕是在泥沼深潭中清鳴,亦能響徹雲霄。

  也可解做:品行如鶴之人,哪怕身處低谷(被猜忌離朝),也終能為人所知(清白)。

  這是在安慰她?

  姜沃收起此書,想想她跟媚娘做的事:這,良心還是有點痛的。

  而灞橋柳樹旁,王神玉看著漸行漸遠的車馬行隊,忽然對旁邊的裴行儉道:「守約,其實這回備旱事,你知道我最煩的是什麼嗎?」

  裴行儉其實猜到了,但還是做請教狀:「王相請言。」

  王神玉一聲長嘆:「是劉仁軌要做尚書左僕射了。」他真是不願與那種急三火四,凡事專斷甚至『莽行』的人共事!

  裴行儉:……怎麼說呢,您知道劉仁軌最煩惱的是什麼嗎?!


第210章 設套

  中午時分,馬車停在長安城外第一處官驛小歇。

  屋內,姜沃手裡握著一根柔韌的柳條。

  這是今晨灞橋之上,友人們折柳送別時贈的。姜沃此時就捏在手裡,正好當成教鞭用,輕輕點在太平面前的空白紙頁上。

  「婉兒的詩交了,令月你的呢?」

  今晨,姜沃是先入宮再出長安的。

  入宮除了與帝後拜別外,還得接上太平公主。

  臨行時分,太平端端正正給帝後行大禮,保證道:若是姨母要出海或是去西域,她就按照帝後的要求回長安。

  然而才出了大明宮的門,姜沃就覺得太平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姜沃低頭,對上一雙看起來很純澈的大眼睛。只聽太平道:「姨母,有句話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吧?」

  姜沃:……好想轉頭就把這孩子塞回去啊。

  *

  說來這才出長安城,到達第一個名為『豐安驛舍』的官驛,姜沃就收到了四篇《出長安詩》,四篇《記姜侯代天巡牧文》——四位書令史已經交上了第一份作業。

  雖然姜沃根本沒有做硬性要求。

  除此四詩四文外,今年方一十一歲,書令史裡最年輕的楊炯同學,反而是最辛勤的,還加寫了《題豐安驛舍》詩,而且是兩首。

  據說見楊炯如此,王勃也正在加寫。

  兩人年歲相當,又是同一場詩會出名,在文采上便總是有點較勁。

  姜沃:好,卷起來。

  她對著一摞詩文,轉頭又正好看到興奮到不願意好好吃飯的太平——孩子不聽話,多半是作業太少了。

  於是把《出長安詩》的題目,當場布置給婉兒和太平。

  不想吃飯就寫詩吧。

  婉兒很快寫完交了作業。

  她都坐在一旁看起了書令史們的詩,太平還在戰術磨墨——且說太平為了能跟著出門也是很努力了,學了許多自力更生事,媚娘告訴她出門頂多給她帶一個乳母幫著照看飲食,其余事都要自己做。

  見太平的墨磨不完了,姜沃就拿著柳條點了點太平面前的白紙。

  太平望著窗外陌生風景,根本不想枯坐屋裡,於是道:「姨母,父皇說過,有的人適合寫詩文,就像國子監弘文館的學子。」頓了頓,還指著早早交卷的優等生:「還有婉兒。」

  然後太平還特意站起來身,驕傲的像是只小鳳凰,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剛寫了十首詩出來:「還有人適合點評詩,譬如姨母和我。」

  「聽父皇說,姨母平素很少於詩文上用心,只做每年元宵佳節的應制詩,句律嚴整合乎官體。」

  「但姨母擅點評揀選詩文。」

  姜沃:謝謝您,陛下,沒有直接跟孩子說我的真實水平。

  太平邊說已經邊溜到了婉兒身邊:「姨母,我跟婉兒出去瞧瞧好不好?母後說了出門就是要長見識。」

  姜沃無奈:「去吧。」

  太平和婉兒手拉手出去玩了,姜沃便拿過方才婉兒在看的詩詞,開始欣賞初唐三傑加一個杜審言的作品。

  姜沃看到杜審言的詩文,忽然想起杜甫誇自己祖父的一句詩:「吾祖詩冠古」,嗯,怎麼說呢,可能是祖宗濾鏡吧。

  她將詩文教給崔朝幫忙收起來,她則坐下開始給媚娘寫信——否則方才太平磨的一『缸』墨也太浪費了。

  **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長安城紫宸宮中,帝後亦贊嘆道:「好詩。」

  閑話過後,媚娘又特意跟皇帝說起一事:「她此番出行,若是走尋常驛站傳遞公文信函,只怕有延。我想著動用飛表奏事,陛下覺得如何?」

  尋常的傳信之法,媚娘都已經攝政了,自不必跟皇帝再說。

  但這飛表奏事,又不同了。

  這是從前先帝跟皇帝,特有的傳信方式——

  貞觀年間,先帝親征高句麗時,有段時間太子是留守定州的,父子一人分別之際,李治落淚道想常往高句麗遞奏,欲知父皇起居安康。先帝即准,又因行軍途中不定,特創飛表奏事法。

  飛表奏事,以此始之。[1]

  **

  姜沃離開長安的第七日,正是通過飛表奏事,得知了長安城中最新的朝事——

  讓姜沃注意的事情只有兩件。

  第一件事:天後處置了李義琰,將其貶為鄭國渠『鬥門長』。

  何為『

  鬥門長?』專管看河渠淤泥的。此官只有官名,並無實缺,甚至沒有品級,可以說是一擼到底了。

  許多朝臣見了天後對李義琰的處置,都心有戚戚焉,尋思,這還不如之前去戍邊呢。起碼去到邊境,還能有個『刺史』,最差『縣尉』的官職。

  第一件事則引得朝野震動:還在歸京途中的『准尚書左僕射』劉仁軌,聽聞東宮屬臣李義琰竟貶至『鬥門長』,便當即為此事上書天後。最要命的是,奏疏中有一句『呂氏祿、產貽禍於漢朝』!

  劉仁軌這句話,豈不是跟郝處俊等人一樣,以漢代呂後掌政之事規諷天後?

  天後這一手提拔的非己一脈的宰相,還沒回京就鬧翻了?那劉仁軌還能當上宰相嗎?畢竟詔書雖下,劉仁軌卻還沒正式到任尚書省。

  朝臣們都在等著,不知天後會如何應對。

  *

  姜沃看到這件事的時候,不由笑了。

  劉仁軌的脾氣啊。

  果然沒有算錯。

  姜沃的思緒回到了她離開長安前的一個下午,她與媚娘對坐半日。

  那時候媚娘其實就定下了李義琰的處置,是想讓姜沃離京前,親眼看著李義琰去鄭國渠蹲著的。

  然而姜沃想了想:李義琰或許還有別的用處。

  比如用在劉仁軌身上。

  需知劉仁軌離朝多年坐鎮遼東,京中的雲波詭譎,他是不太清楚的(主要是他自己年紀大了也沒想到還得回來當宰相)。而李義琰從前又有個自己營造出來的好人設,又是東宮屬臣……

  於是,李義琰的處置,被壓到了一個很微妙的時間段——劉仁軌已經坐船從百濟回到了大唐境內,但本人又還沒到京城,沒有很清楚京中這兩月來的各種風雲變幻。

  果然,劉仁軌這急脾氣加硬脾氣,一聽天後才攝政不足月,原中書侍郎東宮重要的屬官竟然被打發去看溝渠了!

  當即上奏於天後。

  姜沃含笑收起了這封書信,不知劉仁軌到京城後,心情如何?

  **

  尷尬。

  如果非要用一個詞形容劉仁軌的心情,那就是尷尬。

  他車馬剛到京城,就見到了裴行儉——其實裴行儉這也是冒著風險來的,因朝臣歸京,尤其是重臣歸京,該先面見帝後才是。

  但裴行儉真不能讓劉仁軌就這麼去見天後!

  萬一當面再說起什麼呂氏,可如何好?

  且說前幾日,裴行儉看到劉仁軌在路上上的這封奏疏,整個人都差點心梗過去,當場吃了顆保心丹緩了緩。

  於是在劉仁軌回京的第一時間,將這些日子京中發生的事兒告知。

  尤其是姜相病歸的內情和李義琰的為人。

  劉仁軌:……

  他不由對裴行儉道:「書信中如何不告訴我?」不過他這也是下意識發問,很快就反應過來。

  這些涉及宮闈的內情,如何能寫在書信上!

  更何況,『東宮猜忌姜相,請命陛下逼姜相離朝,以至姜相吐血』事,只是朝臣間流傳的小道消息,從未得到過帝後的官方證實——官方言辭就是姜相風寒起病,因病乞歸。

  別說,許多官級達不到,又沒有家族靠山的小官小吏,哪怕就在京中,也上過大朝會,有不少還真以為這就是真相呢。

  何況是遠在海外的劉仁軌。

  故而這種要命朝事,裴行儉怎麼可能在一封信裡告訴劉仁軌?那就是標准的『泄禁中語,』要被流放邊疆的。

  能給他寫寫京中現狀,裴行儉都是看在戰友情分上。

  但他真沒想到劉仁軌這麼急。

  裴行儉愁死:你能不能進了京見了我,搞搞清楚狀況再上書啊!

  「只盼天後寬宏。」裴行儉只好替前袍澤如此祈禱。

  劉仁軌就帶著復雜的情緒進宮面見天後去了。

  見完後,心情更復雜了——

  天後鳳儀端正,對他上諫的奏疏不但未惱,反而道:「此奏足見劉相急國之心,忠正無畏。且靜而思之,是為龜鏡。」天後甚至與劉仁軌坦然道:「必以呂氏敗禍為諫。」[2]

  媚娘是真的這樣想,她會吸取呂後的經驗與……教訓。

  若說天後不計較此奏疏,依舊讓他做尚書左僕射,劉仁軌還只是心情復雜。

  那麼再聽到天後的嘆息,劉仁軌則感同身受起來。

  只聽天後嘆道:「陛下聖躬不安,吾以眇身代政。嘆先朝老臣柱石多去矣,偏又逢天災將至,只盼公勿辭因暮年,只以匡救社稷為懷。」

  這簡直是說到劉仁軌心坎上了。

  他接過了天後親手遞上的魚符。

  *

  且說劉仁軌有過那樣一封奏疏,還能安然做尚書左僕射,倒是讓許多人驚嘆於天後的心胸——

  還以為天後還會一言不合就讓人去戍邊呢。

  而也有朝臣看的更深一層:從前天後是皇后代政,威大於恩,如今是天後攝政,恩威並施的用人之術更見從容。

  裴行儉也深深松一口氣,然後狠狠勸了一回劉仁軌,請他一定要改一改脾氣。

  這是朝堂,不再是風高浪急的東海戰場了!

  *

  然而,人的脾性,十七歲或許能改,但七十歲如何能改呢?

  裴行儉勸完的第一天,劉仁軌又急了。

  新尚書左僕射就任,而且還是封疆大吏調任,朝中各署衙的重臣,自要想要拜見。

  又因近來朝中大事便是備災,作為吏部尚書,裴行儉索性就請示了諸位宰輔,組織了一場三省六部九寺重臣大議事。

  劉仁軌這次急,是對著王神玉去的。

  說來,劉仁軌、王神玉,實在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唯一的共同點,大概就是都在先帝年間就入朝為官了——

  然兩人為官的履歷完全不同:劉仁軌年少孤貧輾轉求學,好容易謀了個九品縣尉後,兢兢業業(越級殺人)做官。因沒有家族扶持,又是個硬脾氣,一路宦海沉浮吃了不少苦,還差點被李義府陷害到白衣渡江去為國打百濟。

  可以說若無大唐征百濟這一場海外戰事,劉仁軌這一輩子,大約只能是低位朝臣,空有抱負才華卻報國無門了。

  而王神玉則完全是他的反面。

  在劉仁軌看來,王神玉出身名門,少年就為杜相之弟子,可謂是生來面前就是一條通天大路。

  然而王神玉卻數十年如一日懶懶散散,能做一件事,絕不做兩件。偏生就算如此性情,王神玉竟然也早早做到了吏部尚書甚至是中書令,真是……

  且王神玉若只是幸運,真沒本事也就算了,劉仁軌最煩的,其實是王神玉那種『我能考一百,但我就考六十的』勁兒。哪怕知道他算不上屍位素餐,但就是看著讓人火蹭蹭冒。

  畢竟劉仁軌是從貞觀年間走來的,在他看來房相杜相那般嘔心瀝血燒燈續晝,才是宰相模板。

  以他的高標准來看,後來的英國公為宰相時,都有點失於過分謹慎少諫,且武勝於文;而姜相又有些太年輕,兼是從太史局出身,不是真正的地方官員走出來的,且喜歡劍走偏鋒去弄城建署、火藥、銀礦等事。

  不過,哪怕以劉仁軌的傲氣和眼光,也承認這兩人好歹有房相杜相遺風。

  但王神玉是怎麼回事!

  他如今竟然做了宰相第一人了?

  尤其是在三省六部大議事的當日,早早就到了的劉仁軌,看到王神玉卡著最後的時間點,風風雅雅慢慢悠悠走進來的時候——

  他心裡只有一句感想: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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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五年計劃

  尚書省都堂。

  一片寂靜,恍若無人。

  說來,朝堂的官位,向來是呈金字塔形,越往上走,每一層官員的數量都驟減。

  故而五品以上朝臣,還是放眼望去一大片。

  但四品以上的官員就不太多了。

  譬如狄仁傑所在的大理寺,就只有他這個正卿和兩位少卿(還是從四品)能位列此次大議事。

  但……早在王中書令進門前,狄仁傑看著氣壓越來越低的劉相,就腹內嘆口氣,去看手裡的卷宗:今日未必能議出什麼正事啊。

  邊這樣想著,狄仁傑邊繼續拿筆記錄卷宗之上的編號與疑點,很快寫了滿滿一張紙。

  旁邊的周少卿看著就眼暈絕望起來——完了,又要加班斷案了。

  說來,狄仁傑也是個標准卷王:大理寺的職守就是『明慎斷疑獄,哀矜雪冤獄』,這都掛在大理寺外的柱子上。

  然以周少卿看,他這位頂頭上司,簡直是把這句話刻在了心裡啊。自狄正卿到了大理寺,一年內就處置了涉及上萬人的積壓滯獄與疑獄。

  而且大概是天賦吧,他看卷宗畫出來的點,就總是關鍵點。

  看狄仁傑越記越多,周少卿時不時抬頭看正門,希望王中書令趕緊來。

  不過,他們各署衙也已經習慣了王中書令的卡點做派——若不如此,狄仁傑也不至於大議事還帶了一沓子卷宗,就是為了等開會的時間,也不能浪費掉。

  然,劉仁軌還不習慣。

  *

  「他們倆的性情只怕不能共事。」

  時間依舊要回到數天前,姜沃離京前與媚娘的談話。

  那一日的談話,絕不只是告別,甚至可以說,是定下了天後攝政以後,第一個五年計劃。

  而在這個五年計劃裡,用人便是最要緊的事項之一。

  姜沃明白媚娘的意思,是有些擔憂這兩位性情截然相反的宰相,產生一加一小於二的作用,尤其是今歲備災賑災事。

  若是兩位宰輔意見相左起來,下面的朝臣就會群龍無首,甚至會分出派系互相推諉公務,為怕上峰詰問而不敢拿主意做事。

  哪怕兩人都是為國的好心,但既然行事作風大相徑庭,彼此還看不慣,就總得有一個主事的。

  當日媚娘選中王神玉,是放眼望去,宰輔裡真沒人能選了。但此時劉仁軌歸朝,庶務經驗上自遠超王神玉。

  這兩人誰主事,媚娘手裡持一枚棋子,在往棋眼上落之前,略有猶豫。

  「你對這兩人更了解。」媚娘抬眼:「到現在,你的選擇還是王神玉?」

  姜沃點頭:「是。」

  她在吏部許多年,朝中重臣的履歷都能記得八九不離十,何況劉仁軌這種即將回京為宰輔之人,他的歷年考功表姜沃都倒背如流了。

  就背給媚娘聽:「百濟之戰後,劉相為熊津都督。彼時遼東多年戰亂,大唐拿下的百濟國,英國公用了四個字來形容——」

  「合境凋殘。」

  劉仁軌不只是能打仗,把遼東一片打的服服帖帖的。

  他最『硬核狠人』的一點是,不但能打,還能戰後重建。

  「劉相在百濟,用了五年,修戶籍、正道路、置官衙、勸農桑、修陂塘,安老孤無所養者……」

  「劉相那些年,可謂是夜以繼日焚膏繼晷。用他自己奏疏上的話道便是:進思盡忠,有死無二,公家之利,知無不為。」[1]

  至今,百濟境內雖不甚繁華,但已經能達到大唐『中州』的各安其業標准。

  當年若是把王神玉放過去當熊津都督,這些事他確實干不了。甚至以他對生活質量的要求,可能在當時的百濟都活不下來……

  媚娘看著姜沃:她說了劉仁軌這些文武兼備之功,接下來,該是但是了。

  果然,姜沃道:「但是,這些都是劉相自己親力親為主事的。」當然,也是當年百濟無甚人才可用(起碼沒有合劉仁軌標准的人才),他就都自己上了。

  劉仁軌就像那種各科都能考九十分以上的均衡勤奮型學霸。

  媚娘聽到這兒,就不用姜沃再細講王神玉了。

  她已有定奪,落子於棋眼。

  在姜沃心裡,若還是以成績來打比方,王神玉全力而為,到底能考多少分她也不確定,反正這些年,他一直在六七十分徘徊,唯有一項是滿分,那就是選人給他干活!

  需求才是最大的生產力。

  王神玉的性格,決定了他必須會挑人用——他並不是閉著眼一味懶散。要知道他哪怕不干活,卻也是要負責任的。但他這麼多年,哪怕沒有功勞,職責之內的事兒也從來沒有犯過錯!

  這樣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姜沃還實景模擬了一下共事場景。

  她對媚娘笑道:「若是這兩人議事,大概會是這樣吧——」

  「劉相問起對一事的處置,王相就會答道,別問我,去問某某。」

  **

  裴行儉若是知道這一場對話,必然要道:姜侯神算!

  話說王神玉終於到場後,裴行儉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以目光示意劉仁軌,求你,別急。

  主要是也沒啥理由可急,隨著王神玉進門,這都堂中的刻漏剛剛響起,說明王中書令到的很准時,並沒遲到。

  劉仁軌勉強壓住的火,在討論第一件事的時候就再次熊熊復燃起來。

  第一件事正是劉仁軌根據過去治理百濟的經驗提出來的:「每逢天災,必有黑心商戶要囤貨居奇,欲發國難之財。若不殺住此風,朝廷哪怕有常平倉放米,也是杯水車薪,終不能抑米價。」

  他說到『殺』住此風的時候,殺這個字,可不是形容詞。

  在場眾人都感到了殺氣騰騰,想來是毫不誇張的動詞。

  裴行儉剛要開口,就見劉仁軌根本不看他,直接盯著王神玉問道:「王中書既然是總任官,可知昨日京中糧米鋪中米價幾何?昨日新入常平倉的五谷與救荒糧的數目又是多少……」直接四五個問題砸了過去。

  說來,王神玉來開會的時候還帶著自己的杯子。

  他很講究,從來不用各衙門的公用杯盞。此時他與劉仁軌是分列左右兩首位,聽對面劉仁軌如此詰問,他也不急。

  先示意大議會上隨侍的宦官,給他杯中注入熱水。

  熱水入杯,在場諸人都聞到了清淡卻明顯的藥草氣息。有比較懂行的,還能聞出來,這是冬日保養所用的飲方,蘇子人參飲。

  王神玉開口道:「常平倉之米價等事,劉相可問戶部尚書岑文倩,囤積居奇有違律法的商戶查處事,可問大理寺卿狄仁傑並京兆府尹……」他聲音不緊也不慢,把劉仁軌方才問的問題,歸屬何人挨個告訴他。

  劉仁軌雖然須眉皆半白,但沒有慈和之態,依舊虎目含威,好容易耐著性子聽完,立刻追問道:「我只問你知不知道!」總攬備災事的宰相,難道不清楚這些事?!

  王神玉淡然道:「昨日事,等他們今日各自回了,我不就知道了嗎?」

  還端起眼前蘇子人參飲喝了一口,嘆道:「劉相在急些什麼?莫不是剛從東海回來水土不服有些上火?」

  劉仁軌原本上不上火不知道,但此時是真的火噌就上來了。

  當即拍案而起。

  都堂中更是安靜。

  只有吏部尚書裴行儉的聲音:「劉相,王相……」的來回勸慰。

  裴行儉不由想起過去英國公和姜相同為尚書省宰輔的合樂日子,對比如今:我真的累了,第一次三省六部大議事,宰相們就要打起來了。

  見劉仁軌擊案,王神玉更是拂袖而起:「實難與莽夫共事,你我這就去天後跟前辯個主次,此次備旱災,到底誰來主事!」

  劉仁軌起身:「好!」實難與此人共商大事。

  兩位宰相一齊離開,都堂裡其余朝臣一起看向吏部尚書裴行儉:我們,走不走啊?

  裴行儉已經失去了顏色「諸位署衙繁碌……」散了吧。

  狄仁傑自然也收拾起自己的卷宗離去:不知天後會如何定奪。

  如果讓他來選,其實更想在王相手下做事。

  *

  姜沃跟媚娘對坐擺棋子:「也讓劉相適應一下,朝中有人可用之感。」

  劉仁軌在遼東說一不二親力親為慣了,回到京城,真得先改一改習慣,學著放手。

  但將劉仁軌千裡迢迢調回來,自不能不用。

  一來,以他的性情戳在朝上,確實可以查漏補缺,彌補王神玉所不能及的庶務。畢竟王神玉與姜沃是一樣的,從來沒有到過地方。

  二來,也是五年計劃裡最重要的一點。

  京畿軍備!

  **

  姜沃的巡按使隊伍進入江南西道境地時,她正在看江南西道的折衝府(府兵)圖。

  江南西道因不毗鄰四夷,整個道的兵力設置的很少,常備軍甚至不足萬人。

  但京畿道不一樣。

  作為大唐的心髒,京畿道南衙下屬的十六府,常備軍達到了十二萬人!

  這還不包括北衙天子禁軍。

  這十二萬人,六萬人分布在長安城周,歸屬京兆,剩下六萬人,則分別在『同州』『華州』『岐州』等軍事重地,各有萬人或是大幾千人不等,就如同眾星捧月一般拱衛京畿。

  這十二萬人便是京城的保護線!

  按說,這種拱衛京畿的『京兵』,原本應該是大唐精兵中的精兵。

  然而大唐開國也五十余年了,長安城中開國勛貴之家,基本都傳了兩代人了,而以軍功立身的先輩們多故去。

  然他們故去,蔭封子弟可是都留下來了。

  許多都是子承父業,進了軍伍之中,且都是從官做起。

  與此相應的,京畿的『精兵』逐漸有轉成『紙上談兵』甚至『少爺兵』的趨勢。

  許多京畿兵士別說沒有上過真的戰場,有些甚至都開始不真正訓練了。

  尤其是前幾年,李勣大將軍卸了十六府衛之職(去做太子太師了),後兩年更是半隱退狀態,這京畿兵士的軍紀,就越見松弛。

  這世上向來是學壞容易學好難。

  「實在缺一個硬核狠人來整治一二!」

  不能到安史之亂時「及祿山反,(京畿兵)皆不能受甲矣。」這種情形才整飭,那都爛到根上救不過來了。[2]

  且軍權,一向是皇權最有力的保障之一。

  哪怕現在天後只是攝政,不可能直接去接管禁軍,去命令禁軍大總管。但以劉仁軌的整頓方式,必有大批中下層(甚至高層)軍伍官員要落馬。

  這便是培養自己的人的機會了!

  第一個五年計劃便是如此:

  王神玉總任朝堂,選人而用。之前貞觀一朝舊人幾乎盡去,對媚娘來說是挑戰,也是機遇。

  劉仁軌重整京畿府兵,嚴明軍紀,將已經有些逐漸渙散的十六府兵重新整飭一遍。

  以上兩人各司其職。

  朝臣從擅做實事的中低官員栽培起,軍伍中亦從基層的將士選起——

  這便是天後固權的五年計劃!


第212章 姜侯微服於官驛上

  江南西道,江州地界有座廬山官驛。

  春日黃昏,暮色四合。

  驛長郭成雙坐在大堂內,聽著驛丁回今日驛站的馬匹進出情形——

  大唐之驛分為水陸兩種。陸驛又按照距離都城的遠近和驛站的使用頻次,被分為六等。

  作為一個三等驛站,廬山官驛共有官馬三十匹,供來往公文、奏疏、貢品的傳送運輸。

  故而每天早晚兩次,郭成雙都要親自點一遍馬匹的數目,再通過驛丁的回事,算一算與今日的出入數能不能對上號。

  認真核算過後,他才將不值夜的驛丁們都放走,自己則在簿子上認真記錄下:「今日通本驛傳奏疏入京四封,入驛公文九封,均已遣馬相送。至夜,驛中馬數十一疋(匹)。」

  記下後,又簽上自己的名字。畢竟馬匹都是官家的財產,一旦出了走失就要自賠。

  官馬走失(尤其若是帶著公文的官馬走失),不但是賠一筆不小錢財的事兒,還是驛長很大的疏漏——郭成雙可不願意出這種疏漏,畢竟他做胥吏已經十五年了,從沒有錯漏,今年他還想……

  正在想著,便聽見有人走入大堂。

  正在寫今日工作總結的郭成雙抬頭一掃,黃昏時分有些暗淡的光下,看不清來人面容,只看到三個人影。

  但見眼前三人沒有穿官服,就順口道:「官驛只供朝廷官員和來往傳遞公文的胥吏住。」

  「若幾位無魚符或是公文,可去旁邊逆旅住,也都是好的。」

  官驛因涉及一些公文貢品的傳送,是不對百姓開放的。但朝廷不禁止,甚至鼓勵商戶在朝廷官驛旁邊開逆旅和食肆。

  如此比較有利於治安,兩相便宜——

  一來靠著朝廷官驛,開逆旅(賓館)的人放心,二來,住店的人也放心,畢竟哪家黑店也不敢開在官驛邊上不是。

  「我這裡有魚符。」

  聽到魚符二字的郭成雙,連忙擱下筆起身:廬山官驛作為三等官驛,接待的官員其實並不太多,主打一個郵遞工作。

  畢竟若是有州縣的官員走馬上任,多半會住一等二等官驛,不然拖家帶口的很可能住不下。

  沒想到今日都黃昏了,

  倒是真有官員來入住。

  郭成雙接過魚符,見上面刻著:「從八品蜀州少府杜審言」幾個字。

  又抬頭看清眼前青年,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立刻肅然起敬:這是何等年少有為啊!

  必是正經進士出身,於是立刻熱情起來。

  他先給杜審言行禮,然後目光才轉向他身邊的人。

  雖穿著胡服,但郭成雙還是很快看出來,是兩位女子。

  他一認出來是女子的時候,出於對官員家眷的禮貌,自然立刻錯開了眼不再直視。

  但就方才一眼,郭成雙也有『驚鴻一瞥』的驚愕之感——其中那位三十許左右的女子,雖穿著胡服,卻恍如道家玉府仙人,對上眼神那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像個透明琉璃人一樣,頃刻被看透了。

  於是郭成雙是穩了穩神色後,才對年輕少府小心開口道:「不知房舍如何安排?」

  主要是這三個人看起來,實在不太像一家子啊……看年齡的話,一定不是母子,但又絕無夫妻之態。

  只聽那年輕少府似乎是深吸了口氣,這才道:「這是家中長、長、長姐和次姐。」

  郭成雙有點奇怪,也有點羨慕:怎麼磕巴還能做官啊?不是說京中考官,也看重儀表言談嗎?

  而此時遞上魚符的杜審言,若知道這位驛長的心聲,只怕要氣死過去:誰磕巴誰磕巴?我口若懸河倚馬千言好不好!我可是正經的進士,還通過了吏部的筆試和面試呢!

  杜審言在心裡給自己解釋:我只是太緊張了。

  古有指鹿為馬,今有他指姜侯為長姐,能不緊張嗎?!

  尤其是方才他跟姜侯站在一起,這胥吏卻先給他見禮時,杜審言更是背都繃緊了,覺得這個禮受的太難受了。

  以上想法,足以看出杜審言有多緊張了,都開始胡思亂想到什麼指鹿為馬了。

  此時與杜審言一起站在這廬山官驛中的,正是姜沃,以及跟著護衛她的聶雨點。

  **

  時間倒退一日,姜沃與巡按使的大部隊,是在一處一等驛站分開的。

  彼時姜沃剛看過長安城媚娘傳來的『飛表』,得知了王神玉和劉仁軌果然當場翻車之事。

  「唉。」姜沃第一回 嘆氣真情實感,是為裴行儉嘆的。

  她都能想像到裴行儉怎麼可憐巴巴做『裱糊匠』的。

  「唉~」第二口氣嘆的,就毫無真心了,她拿著飛表對崔朝笑道:「十六府的兵衛可倒霉了——天後令王中書令主備災事,令劉相兼任左武衛大將軍,總管十六府軍。」

  而且媚娘還特別『善解人意』,並不令劉仁軌完全不管備災事,而是請他『輔於王相。』

  姜沃想也知道,以劉仁軌的脾氣,時不時看到王神玉的做派,少不了上火。

  偏生天後定了主次,備災事上他是『輔』,這火還不能對王神玉發,估計只能發在十六府那些『蔭封少爺兵』身上了。

  接到這封飛表後,姜沃也安心了。

  媚娘與她定下的五年計劃,第一步已經開啟了。

  既如此,姜沃就准備按照她的想法,脫離大部隊——

  「咱們廬山見吧,我先行一步,去看看尋常驛站如何。」

  崔朝原想陪她一起,但姜沃還是堅持讓他留下來看孩子:若這回出門只有婉兒這種聽話的孩子就算了,太平身邊,真是必須有個能看住她的長輩。

  「正好你看著孩子們做功課。」否則太平又要飛走了。

  「但別讓她們點燈熬油的畫圖,這個年紀就該注意眼睛了。」

  崔朝只得應下來。

  而姜沃布置給婉兒和太平的功課,正是給了她們一張十道三百六十州的輿圖,讓兩個孩子自己畫一幅大唐『官驛圖』。

  當年泰山封禪,這兩個孩子都太小,未跟隨而行。

  這算是她們第一次出遠門。

  也是第一次,她們親身感受到這個繁榮強大國度的交通與信息傳遞的迅捷——

  在姜沃看來,大唐在這方面已經做到了此時生產力能做到的巔峰。

  正如她剛出長安,在第一家官驛就講給兩個孩子的:「我大唐之驛,三十裡一驛,如今天下共一千六百余官驛!其中陸驛一千二百余,水驛三百余。」[1]

  這實在是個驚人的數字。

  這些驛站之間的路,像是一條條血管,把大唐這個『巨人的軀體』連接了起來,不至於南北東西信息不通。

  若有戰事或緊急公文,驛驛如流星,一日可傳十數驛!

  且驛站不止為了朝廷而建,百姓們若需要出門,或上京科考,或探親訪友,也都便宜而安全。

  正如郭成雙所說,館驛旁邊多有私家逆旅食肆——當地商戶百姓可以創收,過往行人可以安全入住。

  而食肆中多有當地特色美食,不比官驛中供應的都是標准的飯蔬。

  反正太平就很不愛吃官驛裡的飯,她每到一處官驛,都要吃旁邊食肆裡聞起來更香的食物,簡直給她的乳娘愁死。

  正因有這些驛站和逆旅,如今的大唐出行,安全指數便能達到『遠適數千裡,不持寸刃』。

  姜沃懷著對太平和婉兒的期許,教她們自己慢慢畫這一千多個驛站圖。

  用這一個個的點,連接線,連成片,最後連成大唐的疆域……這是她們將來要守護的疆域。

  她們會長大。

  見此山河,護此山河!

  畢竟,姜沃知道歷史線中這些驛站,最後都變成了什麼樣子——

  她那個世界,最出名的大唐驛站,就是……馬嵬驛。

  後來,大唐道路斷絕驛站散亂,各自割據音訊無通。

  而姜沃之所以在幾個書令史裡,特意挑了杜審言帶上,也是因為想起了其孫杜甫的一句詩:「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2]

  寫的正是大唐盛世交通之便利。

  可惜……這首詩的題目叫做《憶昔》。

  只盼將來杜甫再寫,便是《今昔》。

  姜沃懷此感慨,帶上了杜審言。准備讓他多記錄一點大唐驛站的情形,到時候傳給子孫後代。

  **

  廬山官驛。

  郭成雙特意親自去附近的食肆買了些酒菜,要請這位杜少府吃。

  方才這三人進門時,郭成雙心裡想的那件事就是:他做胥吏(從驛丁到驛長)已經十五年了,從沒有錯漏,今年他就夠資格報名考官了!

  說來,總管天下驛站車馬事的是兵部。

  故而他們每一位驛長胥吏都有共同的頂頭上司,那就是長安城中兵部『駕司』主事,官職從九品。

  說不定他今歲就能從『不入流雜色胥吏』變成真正的官員!

  這就是老郭畢生夢想了。

  於是郭成雙小心又不失熱切問道:「杜少府,你這麼年輕,一定是剛通過吏部考官吧?能不能給我講講吏部『資考授官事』?有沒有什麼陋規人情?能否指點我一二,可有能尋的門路?」

  杜審言:……

  我不是不給你講,是我當年在吏部考試時考官的頂頭上司,還就坐在這兒呢。

  杜審言額頭上都冒汗了。

  偏生只聽姜侯還笑道:「是啊,吏部考官有什麼『陋規人□□』,你就講一講。」

  郭成雙在旁邊給他拼命倒酒:「是啊,杜少府,令姐都開口了,您就點撥我一二。」

  杜審言:這是什麼人間疾苦。

  *

  杜審言正在六神無主中。

  只聽大堂外又有人叩門而入,這回進來的是兩個身穿青色官服的人,進門就大大方方問道:「驛長在嗎?我們這裡有魚符,今夜要住一宿官驛。」

  是女子之聲。

  郭成雙有點愣住,杜審言也不由轉頭。

  兩個女官顯然是見多了這種帶著些驚訝的注目。

  所以她們才穿著官服進門,又一開始就說明自己有魚符。

  此時其中一位聲音更大了一點:「我們是朝廷太醫署派往各州的女醫官。聽聞孫神醫正在廬山,特回過上峰,結伴前來請教的。」

  把自己的來歷說的這般清楚明白,像是要給自己更多的底氣。

  姜沃聞言含笑。

  還是兩個很年輕的女醫官呢。

  今夜,倒是很熱鬧。


第213章 微服下:吏的希望

  夕陽沉入山後,天色已由黃昏轉入夜。

  廬山官驛。

  郭成雙也沒想到,小小廬山官驛,今日能入住兩批朝廷官員。

  尤其還有兩位只聽說過,然從未親眼見過的女醫官。

  但聽兩位女醫提起孫神醫來,就了然:「是,是,孫神醫前些日子從江州潯陽到了廬山下。」怪道這小小的三等官驛今日這麼熱鬧。

  兩位女醫官聽到一個肯定的答復,也露出笑意道:「是,我們正是先去了潯陽,聽聞孫神醫已至廬山縣,這才又趕過來。天色晚了去拜見神醫不敬,就先打聽了官驛。」

  聽說孫神醫確實在廬山下,就放心了。

  姜沃聞言,倒是看了一眼郭成雙:兩位女醫官都是先到潯陽去撲了個空,郭成雙卻知道的清楚。

  作為約孫神醫廬山下相會的人,姜沃笑道:「郭驛長消息很靈通啊。」

  郭成雙依舊避諱去看女眷,只答道:「驛站,南來北往的驛夫都要停留,消息自然靈通。」又笑道:「何況我就是廬山縣本地人,說來幾十年前,這官驛起修時,家祖也曾出過銀米,我也是托賴祖宗的福氣,才做了驛長。」

  姜沃頷首:是啊,這也是她格外要來一趟三等驛站的原因。

  一二等驛站,多是在要緊官路,且會傳遞軍報、政令。當地州縣衙門自然也會派遣官員前去悉心照管。

  但再往下的驛站就不同了。

  畢竟貞觀頭幾年,國庫不夠豐盈,不足以支撐朝廷全額撥款同時修繕這麼多的驛站。朝上房杜二相也靈活得很,表示如果有富戶願意『為國修驛』,便可入驛為長。

  故而,許多偏遠一點的驛站,多是州裡富強之家所修。

  之後便順理成章做了驛長,子孫也可為胥吏。

  姜沃這回離開長安前,給自己的幾項規劃任務裡,就有一條——將來如何更妥善安排人數眾多的胥吏體系。

  其實在來到大唐之前,姜沃也分不太清『官』『吏』的區別,畢竟這兩個詞經常連起來用。

  但回來的越久,尤其是在吏部待的越久,姜沃越體會到這兩個字的雲泥之別。

  她臨走前調閱了吏部的數據,也跟狄仁傑認真談了一回。畢竟狄仁傑曾經扎扎實實去甘肅之地待了四年,有豐富的基層經驗——

  至今歲,吏部在冊的入品文武官(包括一品到九品的散官),共一萬五千三百一十五員。

  但大唐各道各州的胥吏,僅吏部所有統計的,就有二十五六萬![1]

  狄仁傑雖沒待過吏部,但對這個數據也並不意外:「姜侯,是這樣的。且越是偏遠的州縣,官越少,吏越多。」

  沒辦法,需要人干活啊!

  卷如狄仁傑,也不可能把所有的事兒都干了。就比如,他不可能親自來看守這驛站。

  兵部的官員坐在京城中決定,每多少裡設一個驛站,而哪些險要之地又需要加設驛站,這很重要。

  但真正日日夜夜在看管著這驛站的胥吏,亦很重要!

  狄仁傑就感慨道:「官員定策於廟堂之深,胥吏執於江湖之遠。」

  真正維系著一個王朝運轉的,正是這些胥吏。

  姜沃能想到此時長安城內,宰相重臣們正在制定賑災之策,但最後執行下去的依舊是胥吏。

  然胥吏的地位卻比官員低許多,無朝廷固定俸祿,而是由當地州縣官員從地方財政撥給,晉升途經也少的可憐。

  且這還是在大唐,胥吏還是能『做官』的,到了明清之時,甚至有規定『倡優、皂隸(衙門中小吏)、罪者子孫不能參加科舉。』!

  直接把胥吏劃做了賤籍等同。

  手裡有權,低位卻很低,且無朝廷俸祿,最要緊的是完全沒有上升途經——

  姜沃帶入了一下,自然而然,許多胥吏的人生規劃就是盡可能的用手中的權力撈錢了。

  故而明清之時,甚至到了一種『吏胥之害天下,不可枚舉。皇皇求利,以濟其私』的程度。[2]

  而如今,胥吏之弊就初顯。

  狄仁傑便道:「胥吏多為本鄉本土人,與當地縉紳耆舊盤根錯節,若是不通庶務科舉出身的世家子,一下子到了地方任官,起初連言語都不通的話,幾乎是所有政務只能委於當地胥吏。」

  「有時候官員反而被胥吏所限制。」

  **

  廬山官驛中,姜沃還在回想與狄仁傑在京中的談話。

  這邊郭成雙已經在招呼兩位女醫官也一起坐下:能多打聽到一點京城吏部的事兒總是好的嘛!

  見到一門心思熱切考官的郭成雙,姜沃就不由想起,自前兩年就有官員提出:如今候選官(科舉出身與蔭封子弟)漸多,朝中官位有限。不如取消胥吏考官的資格。

  此後以胥吏為一種『戶』,如軍戶一般,爹當了軍,子嗣繼續從軍。

  當時姜沃還在吏部尚書任上,見此奏疏就駁回了。

  今日她駁回此事之心更堅:她自進門起,就一直在觀察這處廬山官驛,已看出此驛長必是認真負責之人。

  如郭成雙這種兢兢業業十五年如一日的胥吏,若是完全斷絕了上升途徑,會變成什麼樣呢?

  或許他是個『品德高尚,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以奉獻為榮為己任,哪怕這輩子都是『低等胥吏』,也任勞任怨為國做事。

  但……這概率應該會小到,明朝出了個海瑞這種幾率吧。

  人都是有需求的,若是一份工作,從客觀的物質需求(俸祿),到高級的精神需求(社會地位),都不能滿足,憑什麼讓人兢兢業業工作?

  只談『奉獻』,不談『回報』,這……不就是剝削加PUA嗎?

  而胥吏處於這樣的『低位』,卻又掌握著真正的做事權,那在面對百姓之時會如何?

  民間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就是如此。

  說到底還是百姓最苦。

  姜沃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

  其實自唐以來,不是沒有人發現過『胥吏之害』的根源,比如王安石的變法裡,就曾主張過不要把胥吏隔絕在官員體系之外(得給人前途和希望)。

  還要『役錢祿之』(讓人干活得給人發錢啊!),不要令其『惟以受賕為生』(別讓胥吏們過的,不勒索受賄就活不下去)。

  當然,也不排除有的胥吏跟官員一樣,哪怕有足夠的俸祿,也會貪贓枉法。王安石變法裡還跟著『監管之策』。

  姜沃轉著手裡的杯子:今日之後,她該回去好好研究下王安石變法了。

  其變法因各種緣故未能成,但卻絕對有很大的借鑒意義。

  *

  兩位女醫官,一個爽快一個沉穩些。

  此時已經取出魚符彼此通過姓名。

  爽快些的姓黃,入宮為宮女前,家裡也沒有給她起名字,就是按排行叫做三娘。

  後來考上女官後,要做官員的魚符,她就給自己起了一個:因是女醫官,她索性按照藥材給自己起了個名字,黃芪。

  正好也對了她的姓氏。

  據她所知,女醫官裡給自己起藥材名字,錄於魚符的人呢,著實不在少數。大概彼此都存著一樣的心思。

  彼此見了名字都覺得親切,像是家人似的。

  此時黃芪聽郭成雙總是打聽京城事,不由奇怪道:「郭驛長為何非要去長安城內考兵部的主事?我們聽說京官可難考了。」

  「不如考當地州縣的主事,也是一樣從九品。」還能留在家鄉。

  這不問還好,一問郭成雙就開始訴苦了。

  「黃醫士,您跟我們這種胥吏考官不一樣,如何知道我們的難處?」

  又指著杜審言道:「方才我還在問這位杜少府,京中吏部考官有沒有什麼陋規人情。」

  「正是因為州縣中多有人情/事!原本『廬山縣錄事』這等九品官職,就該是我們這些流外官考的,偏生被本州刺史直接給了做候選官的舉子。」[3]

  「我們這些『流外雜色胥吏』,實在是無本州縣官位可考!」

  杜審言:啊,這。

  他忍住不去看旁邊姜侯的臉色。

  郭成雙訴苦過後,還對眼前幾人道:「諸位官員都是從京中出來的,若是將來回京,能在吏部官員們面前說上話,好歹替我們下面胥吏說句公道話才是。」

  又有些憤懣道:「且這事兒也不是一兩回了。我們還想著,既然明年入京一回,甭管能不能考上京城兵部的官——也要試試去大理寺狀告。」

  杜審言邊點頭邊心道:倒是用不著我回京替你陳情,也用不著你們入京告狀了……

  他余光已經看到,方才姜侯一直在手裡轉著玩的杯子,放下了。

  又聽姜侯轉向那兩位女醫官問道:「各地醫署也有這種情形嗎?」原本屬於流外的官職,卻被侵占。

  京中有太醫署,各地也有官醫署。

  這些女醫官到各地後,就在各地醫署當值。

  只見兩個女醫官搖頭:「醫官不比這些州縣官,凡是讀書人都能做。醫官考的還是醫道。」且許多讀書人,也不願做大夫,覺得不夠清貴。

  「但……」黃芪也不知為何,面對眼前這位身著胡服的女子,不自覺就把實話吐露出來。

  「醫署的胥吏多是當地醫館出身之人。他們還未有官職,見我們為女子倒是從京中考上醫官,下派而來管著他們,自然多少有些不平之意。同為醫官,有時候我們說話胥吏就並不肯去辦,總要難為一下子。」

  「唉,若是能由我們自己選女吏就好了。」

  黃芪還道:「譬如方才我們進門時,郭驛長也罷,這位杜少府也罷,都少不了訝異。」

  又對姜沃很不見外道:「唯有姐姐不驚訝,見了我們還似乎很欣喜。」

  她就不免隨口念叨了一句:「可見,若是姐姐給我做女吏,必不會看人下菜碟,還要刁難我們女醫官幾回才罷休。」

  杜審言原本捧著杯子做乖巧狀喝水,聞言差點嗆到:好家伙,你知道你在讓誰給你當女吏嗎?

  姜沃笑眯眯道:「好啊。」

  她前世當病人多了,其實可想當個醫院的院長或是主任了,如果在地方『官醫署』就職,多少不得算個衛健委的干部啊。

  也算是錯位時空實現夢想了。

  *

  這一夜晚間。

  姜沃鋪開了紙筆,在燈燭下給媚娘和曜初寫信。

  寫這兢兢業業十五載,夢想就是考一個九品官的胥吏;寫這走出宮廷,從長安至江州,又從江州至廬山求學的女醫官;寫這大唐道路安然,出行皆有逆旅。

  「做事的人應當被看見,也應當獲得相應的報酬。」

  在這個廬山旁的官驛,一個溫柔的春日夜晚。

  希望與憧憬,像是星辰一樣璀璨。

  姜沃從窗口望出去,看到無邊無際的天空。

  這大唐每一個生機勃勃,心懷希望的人,都讓她覺得,她更加真切地活著。


第214章 自要得隴望蜀

  次日晨起,姜沃遠遠眺望著廬山。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後人多有考據,陶淵明便是躬耕在廬山下,悠然見南山,見的便是廬山。

  「杜姐姐。」

  姜沃聽到這個稱呼的時候,是頓了頓才反應過來這是叫自己。

  黃芪已經換好了官服,看起來休息的不錯,精神抖擻中還帶著幾分激動:「今日就能見到孫神醫了!」

  姜沃能理解,凡當世學醫之人,誰不盼著見到孫思邈呢?

  女醫尤甚,畢竟孫神醫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在醫書裡單列婦科的大夫。

  杜審言走出來的時候,正好聽到黃芪醫官在問:「杜姐姐一家子也是要去拜會孫神醫的嗎?」

  不然蜀地的官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姜沃含笑點頭。

  黃芪作為大夫,出於職業習慣不由打量了一下眼前『杜姐姐』的氣色,進行了醫者的『望』病。

  昨夜燈光下還看不太清,今日細瞧過後,黃芪很快轉頭問杜審言道:「是杜少府有什麼症候要尋孫神醫嗎?」

  杜審言:……懂了,比起姜侯,我看起來更弱是吧。

  見杜審言表情復雜,黃芪了然點點頭:想來是難言之隱,那就不好問了。

  見黃芪這個表情,杜審言好想辯解一二,偏生姜侯又沒有暴露身份的意思,只好郁悶卡住。

  *

  早飯吃的是拌米粉與烙的外皮酥香的蘿蔔絲餅。

  這是江州人最常見的早飯搭配。

  這些年姜沃多在長安,吃的面食比較多,還是近來到了江南西道附近,米粉才漸多起來。

  吃過米粉後,黃芪坐在大堂,等驛丁喂馬。

  姜沃在旁,再次與黃芪閑聊起女醫官在太醫署的處境。

  其實……無需問也能猜個大概。

  她在朝上是什麼處境,女醫官在太醫署內處境估計就差不多,侵占了『旁人的利益』,自然要被排外的。

  然這些年姜沃做的,也只有把她們送進去。比如給太醫署、城建署增加女官之位,但之後並不會挨個去幫她們站穩。

  人只有自己想法子站穩,才不會在那雙手撤掉後,就再倒下去。

  想來這個過程,少不了艱辛。

  姜沃問起的時候,是做好了聽到一篇艱難訴苦准備的。

  不過,大約是將要見孫神醫心情實在好,昨晚黃芪語氣裡『被刁難的不滿憤懣』都沒了,反而眼睛笑得彎彎的,在春日的清晨,像是帶著露水的小花。

  「其實有時候想想,心中覺得也該知足了。」

  「聽宮裡四十來歲的姑姑們說起,掖庭宮女能做正經醫官,二十年前,她們哪裡能想到?」

  「我們是趕上有造化,二十年前,先有天後。」說到天後二字,黃芪還虔誠如拜佛一樣雙手合十念誦了兩聲,然後才繼續道:「聽姑姑們說,當時天後還是婕妤呢,掌六宮事時就下令,設掌教宮人的內教坊,讓宮女們都學著讀書識字。」

  「先有天後設內教坊,再有姜相……」說到這兒黃芪還頓了下:「杜姐姐既然是官宦人家的家眷,從京城來,肯定也知道姜相吧?」

  見『杜姐姐』點頭,黃芪更高興了,繼續往下說去:「十多年前,姜相入吏部後,就提出女醫可授內廷女官,領朝廷俸祿,外出可住官驛。」

  「近些年更好,有晉陽公主上書,姜相在朝中說話,女醫從內廷官轉為太醫署官員了!」

  黃芪看著自己身上的官服。

  雖然從內官轉朝堂官,品級反而更低,只能由從九品做起,但這是不一樣的!

  她們穿的是朝廷正經官服了。

  京城官員都想要擺脫的最低等的『青衫』,她們也等了許多年才能穿上。

  想到這兒黃芪不由道:「杜姐姐,人可能都是這樣的,難免得了隴就望蜀。」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青色官服:「昨晚我抱怨那一堆,落在多少人耳朵裡,可能都要罵我貪得無厭。」

  「如旁人說,我們也該知足了,不該得隴望蜀……」

  黃芪說完,卻聽眼前人道:「誰說不能『得隴望蜀』?若連望都不想望蜀,怎麼得蜀地?」

  不必知足,也遠未到『知足』的地步。

  黃芪先是一怔,隨即爽朗而笑:「是,為何不能『得隴望蜀』!」

  隨後惋惜道:「杜姐姐這個脾氣實在該考個女官的!」

  不知為何,黃芪聽眼前人說出這句話後,心底忽然就浮現出一事:「我考出來的前一年,還聽說了朝上一件大事:不知杜姐姐聽沒聽說過,平陽昭公主入凌煙閣之事?」

  黃芪說完,又很快改口道:「不,現在應該稱昭武將軍了。」公主已經加封了雙謚和將軍位。

  「那時朝上就有人指姜相有私心,是為了自己想入凌煙閣。」

  太陽升得越來越高了,黃芪眼瞳間反射的光芒越亮:「聽聞那時姜相在朝上就道:我為何不能入凌煙閣?」

  黃芪聲音裡飽含遺憾:「真想親眼見見姜相說這句話的樣子啊!」

  「說來不怕杜姐姐笑,我真是聽了這句話,才忽然明白,原來還可以這樣?」

  原來天地間可以這樣!

  姜相可以直接說,她想要入凌煙閣。

  黃芪繼續道:「自那後,有很多不敢想的事兒,我都敢想了。」

  「雖說我現在還是最低的從九品醫士,而太醫署也好尚藥局也好,升遷都難得很,多是家中世代為太醫署官職的大夫,才好往上升官。」

  「但我卻也想著奔奉御去!」

  都是女子,還都是掖庭長大的,姜相都能做宰相,想入凌煙閣了,她想當個尚藥局奉御,太醫署的醫令,豈不是很尋常的事兒?

  故而黃芪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跟上峰告了假,特意從永州一路趕到江州想要向孫神醫求學。

  畢竟她沒有家傳的醫道,也沒有長輩在太醫署護著,想往上走,當然得比旁人更用心些。

  「我們這些掖庭出來的女醫官都說好了——如今我們都沒有家族長輩在太醫署幫扶著,只好彼此幫襯著。但將來甭管誰升上去了,便是那些年輕女醫官的長輩了。」

  姜沃含笑聽著。

  驛丁們喂完了馬,黃芪起身前還問道:「那杜姐姐跟我們一起走嗎?正可結伴而行。」

  姜沃搖頭:「你們先走吧,來日孫神醫處見。」

  她還要等一個客人——

  滕王李元嬰。

  **

  姜沃在選中江南西道之前,已經將滕王之事先查了個清楚。

  畢竟以滕王的名聲,是太好的『背鍋俠』了。

  「若我是江南西道的士族,得知巡按使到了,會先告發滕王,並將許多罪名都推到滕王身上去。」姜沃臨行前還與媚娘如此笑道。

  「然後坐山觀虎鬥,看看代天巡事的『巡按使』對上天子的親叔叔,到底如何。」

  「當地士族官宦,也正好借此稱稱我的斤兩。」

  如果這位姜侯真敢持尚方劍『斬』天子叔,而且還不被朝廷責罰,那沒的說,他們就夾住尾巴做人,直到恭送這位離開。

  但如果她不敢按罪罰皇親,那不過是紙老虎,他們又有什麼可怕呢?

  彼時姜沃就對媚娘道:「不過姐姐,雖還未見過本人,但我覺得,滕王不是個蠢人。」

  說來滕王的名聲是差,而且很差,朝中甚至流傳著一句話:「寧向儋(海南儋州)崖(海南海口)為官,不侍滕王。」

  這會子儋州海口都是標准的流放地,寧願去這些地方,也不給滕王府做官!有這種話流傳,可見滕王名聲多差了。

  先帝年間,他就干過『驅趕百姓為樂』『專挑農忙時出去踐踏農田打獵』『拿彈弓打傷人』『把人埋在雪地裡』等種種惡行,被先帝屢屢斥責貶至蘇州,從都督變成了刺史。

  到了當今登基,他依舊屢出畋游,頗為擾民。皇帝就把他邑戶及親事帳都給削了,貶到了洪州為刺史。

  而他到了洪州(南昌)後,繼續斂財不止,勒索侮弄當地官人,建了大名鼎鼎滕王閣。

  將滕王這些年罪狀一一看過來,姜沃之所以說他不是個蠢人,正是因為——

  他這些年犯的事兒越來越輕了!

  滕王李元嬰,高祖最幼之子,比當今皇帝還小一歲。雖名分為先帝的弟弟,但其實比二鳳皇帝許多兒子還小,先帝對這樣一個幼弟,能下死手嗎?除了李元嬰謀反,便實不能殺了他。

  偏生李元嬰驕奢淫逸啥都干,就是不干正事,與當地官員將士多有衝突結仇,何談謀反。

  於是除了貶他,先帝還真拿他沒轍。

  到了當今登基,李元嬰輩分是漲了,但他的行為卻收斂了些:畢竟侄子做皇帝,跟哥哥做皇帝還不一樣的。尤其是這個侄子登基前幾年,就因謀反案干掉了一批宗親。

  於是在皇帝出手,把李元嬰的食邑都給削了,並且給他賞賜過一車麻繩後,李元嬰的罪行就基本變成了『勒索官員斂財』這種經濟罪狀了。

  而這幾年……

  姜沃把按時間線整理的滕王罪名跟媚娘分享,笑道:「自二聖臨朝以來,這些年滕王的罪名,多半就只是些半夜非要開城門出去嬉游,親近倡優等事了。」

  畢竟皇后代政嘛。

  侄子都靠不住,那侄媳婦能靠住?

  要真是罪名犯多了,只怕要涼涼。

  由滕王這些年的『犯罪事實』來看,就知道不是個蠢人。

  *

  於是姜沃在進入江南西道之前,非常『體貼』令親衛給滕王送去了一封《匿名舉報信》。

  裡面歷數滕王本身罪證,又另外加了幾條諸如『逼良為奴』『私蓄部曲』等罪名。

  雖然世家還沒有開始誣陷滕王,但姜沃也不勞他們現編,而是直接自己代勞了。

  而滕王在見此『匿名舉報』後,果不其然,向她發出了請見之信。


第215章 滕王的憂懼

  「他們這些當官的,哪有好人啊!」

  發出此等感慨的,並非什麼被欺壓的『良民百姓』,而是滕王李元嬰。

  說來,這些年,滕王過的並不如以前恣意,尤其是近兩年甚至有些提心吊膽了。

  從前,皇帝雖然又是下聖旨斥責,又是削他的食邑,但滕王不在乎:他可是皇帝親叔叔,只要不謀反,皇帝也不能打死他不是?

  至於皇帝既然沒收他的食邑(工資),滕王也就學著『自力更生』,於當地繼續斂財,自官至民無不抱怨連天。

  但這幾年情形不一樣了。

  他被貶到洪州來,召集能工巧匠建了座新的滕王閣後,又傳到了侄子皇帝耳朵裡,然後滕王就喜提一封天子親筆警告信。

  信的最後,皇帝寫著『……國有憲章,私恩難再。』

  如果說這句話,還是只令滕王有點警惕,那麼另外一件事情,則讓滕王真有點提心吊膽了——

  以滕王的年紀,跟他的兄長們幾乎都不太熟,倒是跟先帝的兒子們,他輩分上的侄子們年歲相當,很有幾個關系不錯的(一起驕奢淫逸的同好者)。

  其中就有蔣王李惲。

  這位是先帝第七子,當今皇帝李治的庶出兄長。

  之前姜沃聽說的官場流傳語:『寧向儋崖為官,不侍滕王。』再往前推兩年,其實原句是『寧向儋崖為官,不侍滕蔣』。

  這個蔣,就是蔣王李惲了。

  能跟滕王並稱,可見這兩位的生活作風差不多。蔣王好斂財好造器,履歷也跟李元嬰相仿,從安州都督被貶到相州刺史。

  也是依舊不改本色。

  後來有一回,皇帝賜諸王彩緞,唯賜兩王麻繩諷刺他們貪財,這兩王,就還是滕王和蔣王。

  足見二人貪財之名。

  而這些年之所以沒有人再提起蔣王,是因為……蔣王已經死了!

  兩年前,相州有官員入京告發蔣王欲謀反。帝驚怒,令御史與刑部官員到相州徹查。蔣王聞訊惶懼自盡。[1]

  李元嬰聽了這個事件完整過程,如何敢不提心吊膽?

  蔣王跟他是一類人,有沒有心思造反,他能不知道?京中二聖能不知道?

  還叫人去查他的謀反。

  尤其是李元嬰還看到京中信息來源上寫著『帝聞蔣王竟不待御史至相州,便畏罪自盡,悲感不已,下旨罷朝三日,灑淚於殿。』『更復下詔,欲減膳三日,百僚以聖躬難安苦苦相求,乃止。』

  李元嬰當時的心聲便是:好家伙,干掉個哥哥,竟然還給自己放三天假?甚至連少吃兩道菜裝一裝都不干了,直接被群臣『勸止』了。

  可見這皇帝侄子,已經黑心透了!

  他可不要皇帝的眼淚汪汪和罷朝,他只要自己舒舒服服好好活著。

  於是自蔣王畏罪自殺後,李元嬰著實收斂了許多。頂多無聊了違背下宵禁,半夜出城門去玩。

  這若是在邊境重地,亂開城門萬一引來敵寇自是重罪。

  但李元嬰心知自己處在江南西道,整個道的常備軍都不知道有沒有一萬,四面無夷狄,開個城門也無妨嘛!

  於是起初聽聞京中有巡按使要巡察十道時,李元嬰還不當回事:他近來可沒犯錯。

  至於之前的錯,在李元嬰看來,已經錢貨兩清——他犯錯了,也被貶官被削食邑了。

  直到他接到了一封匿名舉報信。

  *

  「果然官員沒一個好人!士族更是沒有好東西!」李元嬰當晚就幾乎沒怎麼睡著。

  他揮舞著手裡的匿名舉報信,對王府的屬官道:「看看這罪名!逼良為奴、私蓄部曲……什麼都往我頭上扣!」

  諸屬官也眉頭緊皺。

  他們平時喜不喜歡滕王的作風是一回事,但巡按使到了(並且還有問罪之意),大家就是一條船上的人。

  尤其是這些罪名都很重——

  屬官還特意背了一下給滕王聽:「《永徽疏律》有記:掠良人為奴婢者,論罪當絞。掠良人為部曲者,也得流放三千裡。」*

  所謂部曲,亦非良民,雖比完全屬於資產的奴婢高一等(若遇赦免,奴婢初赦可免為部曲),但也是作為家僕事主。

  且「部曲」之名,原來自於漢代一種軍伍建制。

  故而部曲其實可以當私兵用,算是士族的『私人武裝』。

  這個罪名,對親王來說,就更致命了!

  你一個皇族,私蓄『私人武裝』是想要干什麼?

  因擔憂滕王仗著身份不怕這些律法,王府屬官還給滕王舉了個例子:先帝年間門,長沙郡公(屬官特意強調:這位是當年隨滕王您親爹高祖起兵的開國功臣),就因交通豪酋貪人為奴,當年論法判了當死。

  多虧了開國功臣的身份加上當時他年紀已經七十歲了,才被免了死罪,但從自己到子孫,全部都被削成了庶人。

  當時所掠之奴,也各得財而復百姓之身。

  滕王聽完就火了:「還用你背這些古書?我自己沒長耳朵還是沒長眼睛?看不見前兩年蔣王事?」

  屬官被噴的灰頭土臉。

  滕王把匿名信拍在桌上:「但本王可不是蔣王,不等『御史』來就畏罪自盡。」何況這又不是什麼謀反罪,且到不了死的程度。

  「便是代天巡牧的巡按使,本王也要先去跟她辯一辯!她總不能拿這一封無名無姓盡是誣告的狀子,就定我的罪。」

  屬官張了張嘴,到底沒敢說出那句話:其實……除了幾條『私蓄部曲』等罪名,別的,都是您實實在在的罪名啊。

  不用屬官說出口,滕王也看到了他的眼神。

  這巡按使姜侯,據說是持尚方寶劍來的,想想京中剛剛攝政的侄媳婦:李元嬰覺得自己不光是頭疼,連著脖子疼了起來。

  不行,這巡按使出巡,必是要功績,也必是要處置人的。

  罪名就這麼多,她既然要功績,那就死別人,別死自己!

  **

  滕王自洪州至江州官驛後,還撲了個空。

  彼時姜沃已經脫離大部隊往廬山官驛去了。

  滕王見到的只有崔朝。

  饒是滕王心中記掛著事兒,見了崔少卿後,也覺得賞心悅目憂思稍緩,還道:「崔郎風采不減當年啊。」

  之前滕王回長安的時候,兩人也是見過的。

  崔朝先請滕王將大半隨身親衛留在此處官驛,另安排數名巡按使隊伍中的親衛相隨,這才為滕王指明了去處。

  滕王見此還抱怨了一句:「崔少卿也太小心了,哪怕我帶著親衛,難道還敢把持尚方劍的巡按使如何?」

  崔朝嘆口氣:「我自知滕王不會如此。但……說不得有人就盼著滕王行此事,甚至是『栽贓』滕王行此事呢?」

  「若只讓滕王帶自己人去見巡按使,但凡出點什麼岔子,豈非全是滕王之罪——這江南西道,不知有多少人盼著滕王與巡按使劍拔弩張,針尖麥芒鬧起來。」

  滕王立刻想起了那封匿名舉報信,道:「有理有理,你們這邊多派些人!」可得證明我的清白!

  然後迅速在心裡建立了一個新的底線:這姜侯千萬千萬不能在江南西道出事啊!

  正如崔少卿所說,若是巡按使有個三長兩短,那些士族必要扣在他身上。

  **

  姜沃是正在與杜審言說著廬山『陶淵明故居』事時,被臉色煞白的郭成雙打斷的。

  「杜少府,你快帶著家眷避一避吧!」

  杜審言還挺喜歡這個郭驛長的。

  他本是年少文人,也不太在意什麼官吏之別,直接以友論,給郭成雙倒了杯茶:「郭驛長何故如此?出了什麼事嗎?」

  郭成雙哪怕臉色煞白驚慌失措中,也忙雙手接過這杯茶。

  心裡更感動了:這杜少府真是個好人啊,不似尋常官員一般,拿下巴看他們這些胥吏。那更不能讓他們一家子倒霉了。

  於是也顧不上喝茶,很快道:「方才有王府親衛前來通傳,說最多半個時辰,滕王就到了!」

  滕王!

  郭成雙當時一聽整個人就傻掉了。

  這完全是想不到的飛來橫禍啊!滕王怎麼會忽然到他這種小地方來?!是為了偶然起興想要游覽廬山?還是來尋孫神醫?

  不管為了什麼,他肯定是要倒霉的了!

  哪怕他不在洪州,而是在江州,但都在江南西道且兩州毗鄰,郭成雙自是聽說過滕王的惡名,最喜勒索辱弄官員。

  偏生他又是天子叔父,誰敢惹他?

  姜沃見郭成雙這簡直像是見了鬼的樣子,心道:滕王這名聲啊。

  見杜審言沒有什麼畏懼之色,郭成雙急得頓足道:「杜少府出門在外,必沒有帶多少銀錢吧?」

  「你不知滕王脾性,洪州士族官員都是怨聲載道——他每年都借生辰之名,令官員送禮,勒索錢財。」

  杜審言聽到這兒,出於書令史的謹慎,還不由問了一句:「滕王過生辰收禮,也算不得勒索吧。」

  郭成雙苦笑道:「滕王若只過一次生辰就好了,他府上一年要過至少七八次生辰。」滕王過完王妃過,王妃過完王子過,反正一大家子呢,每年至少七八回。你不來就是不給滕王面子。

  杜審言:……

  「若送的禮不夠貴重,你就等著滕王尋你的麻煩吧!」

  畢竟所有親王到各地,都掛著一個『都督』或是『刺史』的官職。雖本州庶務自有朝廷官員料理,這些親王許多只是掛名,但只要是名,就是名義上的上司,要找茬還是很容易的。

  「杜少府快走吧。」

  他這個驛長今日是免不了破財了。而且聽聞滕王目中無人,家人奴僕,亦仗勢侮弄官人,更何況是他這種胥吏。

  尤其是杜少府還帶著容色出眾的女眷呢,若是滕王……

  郭成雙都不敢往下想,會發生什麼。

  *

  而半個時辰後,郭成雙發現:他確實是不敢想,也完全想不到,會發生什麼!

  大唐親王的車駕,是朱質朱蓋,朱旗旃。

  明明是朱紅明麗之色,看在郭成雙眼裡,卻覺得毫無喜慶之意,簡直跟看到黑白無常的車駕差不多。

  遙遙看到車駕之時,郭成雙就伏地,簡直是以一種等死的悲壯,等著接親王之駕。

  朱蓋馬車上下來一人。

  郭成雙伏地,余光只能看到衣擺,見衣擺和靴履上刺繡,就知這是滕王本人。

  見滕王徑直向他走過來,郭成雙心都要跳出來了。

  滕王走到他面前了!

  就在郭成雙要叩首開口時,只見滕王完全沒停留,直接走了過去。

  郭成雙:??

  他並沒有疑惑太久,就聽滕王的聲音響起,聽起來溫和有禮道:「姜侯別來無恙?距離上回泰山封禪事後一別,也有五年了吧。」

  之後語調一變,聽起來情真意切,甚至還帶了幾份委屈:「姜侯啊,有人誣陷本王!本王好生冤枉!」

  一直在伏地瑟瑟發抖,迎接傳說中『驕縱逸游、好辱弄官人尤其是吏人』滕王的郭成雙,聽此言不由瞳孔地震。

  忍不住霍然抬頭。

  誰?滕王在跟誰說話?

  姜侯?

  郭驛長一片空白。

  他並非沒聽說過京中有巡按使,代天巡牧,巡察天下十道。

  但這種消息,就像是從前二十年聽聞京中立太子廢太子,又立太子一樣……與他太遠了。

  遠的像是雲端之上的神仙鬥法。

  巡按使自然也是如此。

  在他心裡,代天巡牧的巡按使,自然要去天下大州大城,去見那些都督、刺史的大人物!

  且巡按使之行伍剛至江南西道地界,許多耳目聰靈的世家尚不知,廬山下的郭驛長自然更不知——廬山縣內的事兒他盡知,外頭的事兒便難了。

  故而郭成雙此時真是大腦一片空白。

  空白到姜侯和滕王都進了大堂,他還在外面發怔,直到杜審言把他扶起來。

  足足夠了一盞茶的時間門,郭成雙才覺得三魂六魄漸漸回到自己身體裡,然後開始回想昨夜,他有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

  想完後,面如土色——

  應該這麼說,他,說了什麼該說的嗎?

  一想到他當著巡按使的面,不停追問杜審言吏部考官的潛/規則,郭成雙整個人都搖搖欲墜起來。

  杜審言繼續扶著他笑道:「來吧,郭驛長。你不是想去京中大理寺狀告嘛?這不,全都省了?直接說給我聽就是了。」

  杜審言取出了早就准備好的紙筆:「那州縣侵占流外官職事,你再詳細說說。」

  **

  大堂內。

  姜沃與滕王對坐,開門見山道:「滕王口稱冤枉,那這封告舉函上的罪名,都是假的?」

  李元嬰搖頭:他來之前就想好了。

  裡面許多罪名確實是他的,以他在江南西道的人緣,都不用姜侯特意調查,肯定有無數人忙著把他的罪證報上來——這封匿名告發信,估計只是開始。

  於是滕王不准備推諉自己原有的罪名。

  他准備從另一個方面說服這位掌尚方寶劍的巡按使!

  「但我有一言,姜侯聽聽有無道理?」

  「人人都道本王窮奢極欲,所到之處,皆起滕王閣。可一座滕王閣所費才多少?姜侯是掌過城建署的,難道不知一座樓閣之值?」

  「那江南西道的世家,可是園囿擬上林,館第僭太極!」*

  許多世家的園林,簡直建的不比唐初國庫空虛時修的太極宮差!

  「他們又彈劾本王專挑農忙時出去踐踏農田打獵,可本王帶著十來個親衛,便是踐踏農田能踐踏多少?」

  「然世家所侵占當地良田土地,卻是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裡!」*

  滕王甚至越說越真情實感委屈起來:「我乃高祖親子,難道能去過苦日子?陛下削了我的食邑,我不敢去向陛下鬧,從士族那裡要點錢又怎麼了?姜侯可知,江南之地,多少世家金玉滿堂,妓妾溢房,商販千艘,腐谷萬庾?」*

  「姜侯既然是代天巡事,便要論罪,也得分個輕重緩急吧。」

  「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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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先禮後兵

  滕王這一番慷慨陳詞後,並未見對面巡按使有絲毫動容。

  她依舊端坐在對面,好似一尊玉像。

  那擲地有聲的一句『豺狼當道,安問狐狸』就漸漸消散在空中。

  而滕王在路上練習了很多遍的憤慨神色,也漸漸有點保持不住。

  滕王:?

  你好歹要有點反應吧!

  他來之前想過姜侯的各種應答,方才那一番陳詞,也是想探一探姜侯的底細:這次她來,到底是朝廷要精准找他這個親王的茬,還是沒有什麼具體目標,只要撈點功績回去就行。

  但他真沒想到,姜侯對他的憤慨和委屈,毫無反應。

  就像……就像他去酒肆聽說書的時候,坐在台下看人說書的樣子。她神色平和專注,滕王甚至都開始懷疑,誒?我是漏了什麼沒說完嗎?

  「姜侯?」滕王不得不出聲提醒她。

  姜沃安然開口:「滕王方才用此典故是在提點於我,做巡按使要不畏權貴,不忌憚對方身份,我都記下了。」

  滕王:等等,好像哪裡不太對。

  他很快想起『豺狼當道,安問狐狸』這個來自《後漢書》的典故,講的正好也是『巡按使』——漢安元年,朝廷選派八位使者巡按各州郡,其余使者都奉詔坐上馬車走了,唯有一個叫張綱的,不但不走,還直接把自己車輪子就埋在京城外頭,說出了這句話。轉頭就開始彈劾朝中權傾朝野的大將軍梁冀等人。

  「滕王。」

  「說來,若按身份之貴重,若按處置後可警示天下人心……」

  姜侯這一頓,滕王的感覺,從不對變成了不妙。

  果然聽姜侯繼續道:「似乎滕王您這位天子皇叔,才是豺狼。尋常士族才是狐狸啊。」

  滕王下意識想說:我不是,我沒有!

  但很快又反應過來:我好像確實是——巡按使若要立威,那嚴懲一位天子親叔,自然比嚴懲『江南西道某州某家家主』更有震懾力!

  滕王:告了半天狀,豺狼竟是我自己?

  此時此刻,滕王只想把給他寫稿子的王府屬官拉過來打一頓!李元嬰甚至懷疑,這些屬官是不是想趁機干掉他,好換個官職?!

  就在李元嬰好容易重新組織了語言要辯解後,又聽眼前姜侯恰到好處開口,聲音裡還帶著幾分笑意:「滕王莫急,故人敘舊一點玩笑話而已。」

  「我來之前便知,正如滕王所說:以罪名論,滕王且算不得豺狼。」

  滕王的話就全部卡在了肺管子裡。

  這也是能玩笑的?這是我的身家性命好不好?!

  至此,哪怕滕王自覺是有備而來,也覺得從情緒到節奏,全都被對方帶跑了。

  他這只道行淺的狐狸,放棄了跟朝廷風雲裡走出來的真正狐狸,繼續打言語官司的試探之心。

  滕王甚至帶了點自暴自棄道:「姜侯劃個道吧。」

  姜沃笑眯眯:這才是談事的態度嘛!

  她可是好心好意先給滕王送了『舉報信』(此時姜沃已經忘記了這封舉報信是自己偽造的),給了滕王做帶路黨的機會,

  怎麼方才一見面,滕王還想用激將法兼道德綁架她呢?

  滕王把自己比作狐狸,也挺像的,確實有幾分狡猾——方才自己若是順著他的話去說,可能就被他架住了,搞的不查清世家,都不好意思查他這個滕王了似的。

  *

  且說,聽姜侯說『知他不是豺狼』,滕王原本放心了一點,請姜侯劃個道。

  然而很快又再次提起心來——

  因姜侯接著說起:「滕王既然是擅射獵之人,自然知道,哪有嫌獵物多的呢?」

  「別說豺狼和狐狸,既然出門一趟,有只兔子獐子也是不能錯過的。」

  當道傷人的豺狼也要打,偷吃雞的狐狸也要抓來。

  姜沃臨走之前就准備好了。

  依舊是一事不煩二主,讓專業的來——請狄仁傑按照滕王的罪名,斷好了他的判罰。

  姜沃此時含笑遞給滕王:「按滕王的罪行來說,也不嚴重,不過是廢除王位,自此為庶人而已。」

  滕王眼珠子都瞪圓了:難道姜侯這回還真要趕盡殺絕?

  **

  「諸位覺得,姜侯出京後直奔江南西道來,究竟是為求醫,還是另有所圖?」

  就在姜沃與滕王相見於廬山下這一日,洪州(南昌)的幾家頂尖士族也正在探討此事。

  開口主持此議的是當地望族豫章羅氏,列席的也只有豫章塗氏、豫章章氏等四五家。

  沒錯,雖說已經改朝換代,此地早就不叫豫章郡,而是大唐的洪州了,但這些世家,卻多半還是自稱『豫章某氏』,以示家族歷史悠久。

  這幾家多半是漢代,最晚也是兩晉就進入了《氏族志》的世家。

  其余隋唐時期才起來的官宦人家,在他們眼裡,是不配同列這次議會的。

  而這幾家確實也是消息比旁人靈通,巡按使之伍進入江南西道地界沒兩日,他們就收到情報了。

  甚至比江南西道幾處下州的刺史得知的還要早。

  章氏家主並不太當回事:「以不變應萬變,先禮後兵就是了。」

  巡按使……本朝雖還未有過,但這些年,洪州來來去去的朝臣可有不少了。

  京中下派的官員到了當地,自然也有想整飭世家以圖功績的,他們之前怎麼應對過去的,這次照舊不就是了?

  說來,世家是很清楚自己違背了什麼律法的——

  正如滕王李元嬰說的那般:世家『田池布千裡』。需知大唐開國後,對官員能占據的田畝,是有明確標准的。甚至當今剛登基就發過《禁買賣百姓永業田》詔書。然士族這些年,還是通過各種手腕占據了遠超律法規定外的良田。

  除了土地外,還有人口。因大唐有定規:官員的部曲、客女、奴婢等均不課戶(納稅服役)。

  既然免了這些人的稅,當然要限制相應的名額!總不能一個官員占據一萬個『奴婢』,就都不納稅,那國家找誰收錢去?

  因此國家是有明確規定的『雖王公之家,不得過二十人。其職事官。一品不得過十二人,二品不得過十人……』[1]

  自然,這些數目很難得到保障。但京中官員在天子眼皮底下,長安城中還就戳著御史台,多少還是有所收斂的。

  然出了京城,就不是這回事了。各地士族之家,僮僕成林,閉門為市……這都不是誇張的形容詞,而是客觀的描述。

  若認真查起來,這些當然條條都是大罪。

  然士族們也並不緊張:既然認真查起來是大罪,那就別認真查不就是了?

  正如章家家主所說,這些年都是如此:先禮後兵。先賄賂,再動手。

  招數不怕老,好用就行。這些年從京城來的官員,一任一任的,不都敗在這『先禮後兵』之下了?

  「我倒覺得,咱們不必緊張。」說這話的羅氏家主,是屬於京城有人的。

  他在幾人的注目中,帶著上頭有人的自豪加自負,爆出了一個京城中朝局內幕:「姜侯此番離朝不尋常。她原本距離尚書左僕射只有一步之遙,如今卻忽然做了什麼代天巡事的巡按使,你們不奇怪?」

  「才不是什麼病歸,據說啊……」

  羅家主還賣了個關子才道:「是與東宮猜忌有關。據說姜侯為相時,與周王李顯走的太近了,又屢與東宮屬臣政見不和,這才丟了宰相之位,換了巡按使——故而姜侯此番離京,還真未必肯認真巡察。」

  這擱誰身上,被貶官了還使勁干活得罪人啊?設身處地,他們是不干的。

  還不如出來旅旅游散散心。

  「如此就好,那就照舊准備『禮』吧。」

  「只是巡按使身份特殊,代天巡牧,比之過去的官員,可要備的更厚些。」

  世家所說的『禮』,並非是禮物財物之意,而是全方位的『禮』——

  是人就逃不過功名利祿、酒色財氣這些誘惑。

  都准備上,總有一款是姜侯喜歡的。

  在他們看來:姜侯也不是出身世家豪門,又在京城中天子眼皮底下數十年,必是沒法盡情享樂的,如今讓姜侯感受一下紙醉金迷,大家你好我好就過去了。

  於是羅家家主如過去多次一般,熟練主持道:「按舊例,這種時候了,大家都不要藏私吝嗇,各色古玩古籍、珍本字畫都先備好。再有,誰家近來有新買的顏色出眾的倡優姬妾?」

  「等等。」塗家家主打斷道:「這優伶姬妾,怎麼送?」

  眾人一怔。

  是啊,他們一般都是財色一起送。在大唐,官員之間門彼此贈送妾室,都是很常見的事情,也是官場人情的一種了。

  畢竟許多官員出身很好,根本不缺財,也不缺名,未必看得上他們的供奉。

  然而美人關,卻是難過——參考董卓可知,對呂布舍得金銀珠寶,也舍得赤兔馬,但是就舍不得美人。

  但姜侯這個,怎麼辦呢?

  塗氏家主想了想道:「如果真要送,就去選些少年郎……」

  還未說完,就被羅家家主打斷:「方才是我說順嘴了,什麼倡優之流,就免了吧。」

  頓了頓,到底沒把話說死:「或者不要隨意選幾個平頭正臉的就送去,那必是不成的——我到過京城,是見過姜侯夫君的,實在是驚為天人。」

  又特意加了一句:「且是崔氏子出身。」

  凡是士族,沒有不慕崔盧的。

  別看這幾家在洪州是名門,但在《氏族志》上,距離『崔盧鄭王』又差遠了。

  因此羅家主此言一出,幾人又不免將當年崔朝分宗事拿出來說一遍。

  說來他們是有幾分相信傳聞中,當年姜侯仗勢逼人強迫崔氏分宗的。否則……以他們的腦回路,實在很難理解,會有人舍得崔氏子的身份。

  很快,話題歪樓到崔家,以及世家子的容采上去了。

  依舊是塗家家主,很有事業心的把話題拉回來:「咱們還是先論完巡按使之事吧。」

  因方才一直在議論姜侯夫妻,塗家主很自然道:「如羅公所言,若是姜侯很看重自家夫君的話,那給崔少卿送兩個美人,讓他說幾句好話……」他還未說完,就在大家『你是不是傻』的眼神中閉嘴了。

  是他傻了。

  塗家主迅速改口:「那給崔少卿送些珍玩字畫總是可以的。」

  這個得到了眾人一致點頭贊同,又帶著對崔盧的仰慕之意道:「既然給崔氏子送珍玩,可得好好挑挑,尋常之物他必是看不上的。」

  討論過一陣子後,方才一直沒怎麼開口的翟氏家主謹慎問道:「姜侯在吏部為官時,多有清名。若這次她真要於江南西道整頓『隱戶』『永田』等事,又該如何?」

  這些可是他們家族的根基,子孫後代氏族綿延的產業,必不能坐以待斃的!

  從姜侯這些年的作風看,對世家可不甚友好啊。

  羅家主頷首道:「若是先禮不行,就只好『兵』了——滕王所犯事之多,惡名遠揚,洪州從官至民皆不勝其擾,姜侯難道不管?」

  士族做事有個特點,要臉:比如逼良為奴或是買賣永田,士族才不會去大街上搶人掠地,明著違背唐律。絕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是很有手腕的逼良民『破產』,再買為奴婢,有時候還得對方求著自己買才行。

  但滕王就不一樣了,這位囂張跋扈慣了,從前根本不聽勸。

  羅氏家主笑道:「之前滕王府有一個錄事參軍,因勸滕王不要夜裡開合城門,被滕王拿鞭子抽了。這位參軍就連官職都不要了,憤而解官——如此忠義之士,我就將他留下來了。」

  「若是姜侯要公事公辦,我就將此人送與姜侯。」

  滕王的罪證可是一大把,人證物證都不缺。

  但,他們的罪狀卻很難找證據!

  姜侯不過帶幾十個親衛出巡,哪怕有當地州府的官員協從,短時間門內只怕也難查出什麼具體罪證來。

  **

  廬山官驛。

  滕王看到大理寺『按罪罰為庶人』的公文,眼睛瞪的溜圓:「姜侯真要如此趕盡殺絕?」

  姜沃拿出了另一份公文放在案上。

  「何談趕盡殺絕?只是滕王之過,依著律法便是如此。」

  「然天後攝政,於宗親有厚待之心。所以我特意為滕王准備了一份《減罪條例》。」

  姜沃笑眯眯說著『天後厚待李氏宗親』這種話,一點兒也不覺得虧心。

  在姜沃原本的家鄉,有『檢舉重大犯罪,可以算是立功減刑』的條例。

  大唐也有『戴罪立功』這一說。

  「滕王在洪州多年,所知士族之罪名,尤其是罪證必然不少吧。」

  方才滕王只說了罪名,證據可是一點兒沒交代。

  她去挨個查當地士族名門?

  不,太慢了。

  一來,姜沃沒准備在江南西道待多久。

  二來,她去查的難度一定很大:她能夠微服到驛站,總不能微服到當地世家豪族家中去吧?

  而那些奴婢、部曲,生死系與人手,也不可能告發『主人』。

  姜沃打的就是時間門差。

  她人在江州,卻要通過滕王,先整治洪州!

  *

  而滕王這個人實在不蠢,甚至還有點狡猾。沒有胡蘿蔔加大棒,他是不會當『引路黨』的。

  畢竟,這不是從前的『勒索錢財』式的得罪官員。滕王很明白,一旦開始檢舉『隱戶』等大罪,就是把當地世家往死裡得罪啊。

  滕王望著《減罪條例》,想了片刻:「姜侯,我在洪州待了十多年了,你想要的罪證,我知道的可以告訴你。但等姜侯離開江南西道時,我能不能也換個地方?」

  姜沃:誒?這還無師自通了證人保護條例呢。

  她頷首應下:「若滕王據實以告,斬獲頗豐,此請天後自會應下。」

  「但換了封地後,滕王如果依舊要做狐狸……」

  滕王郁悶道:「我又不傻。」

  這當狐狸的滋味也太難受了!他准備干完這一票,就點一點王府的資產,好好養老了。

  只是……

  李元嬰忽然認真問道:「姜侯,你折騰著查一回有什麼用呢?你走了一切只怕還是照舊。」

  姜沃望著眼前發問的滕王。

  不,滕王只是第一步。

  她還為此准備了兩道大菜。


第217章 第二道菜

  廬山驛站。

  姜沃與滕王談完後沒多久,巡按使的車隊也就到了此處驛站。

  郭成雙的不真實感,在看到巡按使馬車之時,終於消失掉了。

  因掌驛站,他對各種車輿之制很是了解:與官袍一樣,什麼品級(爵位)的官員坐什麼車,是不能僭越的。

  巡按使代天巡牧,用的便是特賜的像飾朱輪車。

  回想他這一天過的,簡直是如夢似幻。

  而在姜侯登上馬車時,郭成雙忍不住拉住最熟悉的杜審言道:「這,這滕王……」

  姜侯都准備走了,怎麼滕王沒走啊!

  杜審言安慰道:「無事,滕王只是借你的地方寫一寫公文。」

  姜沃是把滕王留下來寫『狀紙』,巡按使大半隊伍也留下來陪同,而姜沃則帶著家裡人先去拜見孫神醫。

  太平還特意進去跟滕王道別。

  見滕王正在痛苦面具寫字,就感同身受道:「滕王叔爺也要做功課啊?那好好寫吧。」

  滕王聞言更痛苦:果然是黑心侄子和侄媳婦生出來的公主,也不是什麼乖孩子!

  雖說腹內是如此腹誹,然滕王,明明比太平親爹還小一歲的滕王,還是努力擠出來一個『爺爺輩』的慈祥笑容,悄悄自袖中取出一對特意帶來的上好紅寶釵送給太平。

  然後小聲道:「好孩子,這件好東西送你——等你回長安後,在你父皇母後跟前兒多說點叔爺爺的好話如何?」

  說來,這對紅寶釵,是以滕王的身份見識和多年斂財經驗,遍尋了庫房後,尋出來最好的一對。

  確實是罕見的珍寶,哪怕放到宮裡去,也絕不遜色。

  毫不誇張的說,滕王方一打開匣子,屋中都亮堂了一下,寶光浮動。

  這原本是滕王做了兩手准備:若姜侯這回巡察不較真,能通融一二,就送給她。但滕王今日一見,就知道這禮不用送了,送也白送。

  還不如老老實實把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好用『戴罪立功』之條例保住自己的爵位和王府。

  滕王毫不懷疑,若他再打馬虎眼,姜侯真能上書回京——估計他那病弱但黑心的侄子,還有那把自家兄弟姊妹都流放邊境的侄媳婦,削他肯定不會手軟的。

  但意外之喜是帝後的幼女竟然也隨行,滕王就准備走一下孩子路線。

  太平本就喜歡明麗之物,見這一對紅寶釵,痛痛快快就收下了,清脆道謝:「長者賜,不敢辭。」

  滕王還未及欣慰,就見小姑娘轉身活潑潑跑走了,邊出門還邊道:「姨母看,滕王叔爺給我送重禮了!」

  滕王:……

  你還我!

  果然很快姜侯就走進門:「滕王多寫兩條吧——賄賂巡按使,又是一罪。」

  **

  姜沃在廬山下的星子鎮見到了孫神醫。

  廬山所占之地其實很大,直到現代,作為景區開發出來的廬山都只占少部分,山上山下都有村落聚集,山下更有幾處小鎮。

  姜沃見到孫思邈的時候,不出意外也見到了黃芪。

  說來,在孫神醫笑稱道:「小姜來了。」時,黃芪的想法是,哦,原來杜姐姐名姜,而且看起來跟孫神醫很熟悉……

  直到隨行孫神醫的盧司馬上前稱了一聲『姜侯』,黃芪才體會到了跟郭成雙一樣的『瞳孔地震』。

  誰?誰?

  不過比起郭成雙,黃芪除了震動外,還深深體會到了『社死』二字。

  因姜侯進門前,還笑眯眯對她道:「你不是想聽我親口說『欲上凌煙閣』嗎?」

  黃芪臉紅的像是要滴血。

  直到孫神醫與姜侯進門後,她才思緒逐漸回來,開始像郭成雙一樣回想,自己有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

  而回想到她還說起讓姜侯給她『做女吏』時,黃芪在滿院藥香中抱頭蹲了下來。

  *

  而見到盧照鄰後,姜沃再次感受到了初唐四傑全圖鑒的圓滿感。

  都不用等滕王閣了,可以先登廬山,廬山詩寫起來。

  在這星子鎮上,看廬山更清晰了。

  姜沃從開著的窗戶望出去,遠見廬山:若說廬山詩中,她最熟悉的,還是李白那首『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

  姜沃便是在飛流直下的廬山瀑布前,與婉兒講起了一位帝王的政令。也是她接下來要端給江南西道世家的『大菜』之一——

  漢武帝的『告緡令』。

  若要說明何為『告緡令』,不得不先說一說它前一道政策『算緡令』。

  漢武帝時,因屢征匈奴國庫有虛,為充實國庫,武帝看上了富商大賈,准備宰一波肥羊弄點錢。

  說來,先禮後兵這一招,誰都會用,包括漢武帝劉徹。

  漢武帝開始也是想『禮』一波的:他帶頭捐出了自己的少府(小金庫),然後期待著這些掌握大量財富的商賈,能主動為國捐一波軍費。

  然而,毫無動靜。

  白捐了自己私房錢的漢武帝:好的,朕的敬酒不吃,那就吃罰酒吧。

  很快,在桑弘羊和張湯的一並籌劃下,漢武帝出台了『算緡令』,商人每兩千文中要交一百二十文的稅(因漢代一百二十文是一算,故名『算緡令』)。

  不但銀錢要交百分之六的稅,而且商戶家的車、船也都要抽稅。

  百分之六的稅率,其實並不高。但人性多半如此:如果一開始,只拿到百分之九十四的錢,其實也就算了。

  但如果錢已經百分百到了自己手裡,再交出去百分之六,尤其是按財富總數來說,百分之六又是一筆不小的款項,那很多人就不舍得了。

  正如此時世家。

  對他們來說,哪怕心知肚明是違背律法的。但這些土地已經侵占到手了,再讓他們主動吐出來,就不舍得了。

  *

  說來利益真是世界上最實在的東西,什麼禮法、道理、大義,甚至律法,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往往只有少數人把持得住,會遵守。

  因此哪怕是漢武帝之皇威,在出台了算緡令後,一開始也並未收到多少銀錢:畢竟漢代也沒什麼透明的收入記錄系統,都靠商戶自己報收入交稅。因此,富商們多『藏匿其財』,不肯按數交錢。

  藏匿真實錢財數目,不肯主動交百分之六是吧?

  於是在算緡令之後,漢武帝很快跟上了『告緡令』——鼓勵揭發,如果被揭發了『隱藏財產』的富戶,就直接沒收全部家產,還分給告發的人一半!

  人民群眾的力量是偉大的,何況還有巨額獎勵。

  於是很快,隱匿錢財的富商巨賈之家,均被告發,效果斐然:「得民財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田大縣數百頃,小縣百余頃……」[1]

  針對世家量身定做一版告緡令。這就是姜沃給他們准備的第二道大菜——比起來,滕王只屬於標志性前菜。

  只有滕王先站出來揭發幾家,才會有人敢於繼續揭發:有了帶頭的,就不怕沒有後來者。

  不過,姜沃今日要教給婉兒的,並非是她早就學過的漢武帝政令之一,而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

  「婉兒已經讀過《史記·平准書》,覺得告緡令如何?」

  婉兒認真想了想,先將告緡令使國庫充盈等看得見的好處說出來,之後又道其弊:「可亦如司馬公所言,自此後,民多以舉告得財易,『不事畜藏之產業』。」[1]

  確實,告緡令也自有其弊端:檢舉旁人得錢多麼容易,且若是自家辛苦積攢錢財,還怕被人舉告了呢,還不如直接躺平。

  因而明明是為了更好的稅收而施行的政令,但長遠來看,又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國家的經濟和稅收。

  告緡令就如同藥。

  是藥三分毒,且人也不能長久的拿藥當飯吃。

  於是施行數年後,武帝也終究廢除了告緡令。

  *

  姜沃取出一枚常用來起卦的錢幣,放在婉兒手上,給她看,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面。

  在如銀河落九天的廬山瀑布前,姜沃很認真對她的弟子道:「婉兒,世上沒有一勞永逸之政令,告緡令在武帝當年合用,可解燃眉之急。」充盈了國庫,解決了當時『官府大空』的窘迫,更為抗匈奴提供了銀錢保障。

  「今日師父或許也要拿來用一用。」通過旁人的檢舉告發,令世家好生放放血,畢竟指望他們自覺自願交出侵占的土地是不可能了。

  「但有立竿見影之效,並不代表就是百世不易之法。」

  正如婉兒說的,告緡令亦留下了弊端。

  姜沃鄭重道:「所以婉兒,不要害怕改變。尤其是不要害怕改變師父的決定。」

  姜沃看著眼前的孩子:她相信,將來婉兒也會立在朝堂之上。

  自己應該是她的引路人,而不該是阻礙。

  師徒名分,有時候天然帶著一種禮法道義的壓制,就像皇帝剛登基時,被人各種以『先帝』諫言,請其無改父之道。

  或許將來,也會有人用她來針對婉兒。

  姜沃希望,自己不是束縛住婉兒的人。

  「婉兒,如果將來,你能改變今時今日師父的各種條例形策,我會很高興的。」

  俗話說得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時間過去,連滄海都會變為桑田,何況是人世之變。

  許多當年推出時大有裨益的政令,或許會逐漸變成陳規陋習。

  就像科舉制,從隋唐打破世家壟斷官職選拔人才,到後來的固化,學子們多閉門學經史子集,世事不通。

  永樂大帝甚至直接開罵過科舉官員大部分是蠢貨:「歲貢中愚不肖者十率七八!古事不通,道理不明,此可任安民之寄?」[2]

  姜沃終於對婉兒說出了那句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婉兒,師父只能按如今世事,來定今時今日之計。將來的事,交給婉兒好不好?」

  不要害怕改變,不要宥於先人之言。

  這才是她想教給婉兒的,遠比『告緡令』這項政令,甚至比她此番整飭世家更重要的一課。


第218章 第三道菜

  水聲隆隆,但不掩師父聲音之清。

  於婉兒來說,這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見到瀑布,如銀練垂空,飛珠玉濺,震人心魄。

  也是第一回 ,師父不但正面告訴她,將來的事兒要交給她,還牽著她的手告訴她要如何做。

  兩人站在瀑布旁的大石上,能感受到涼涼的水珠,時不時被風吹散,拂在面上。

  婉兒仰頭望著瀑布,也望著握著她手的師父。

  師父臨瀑而立,風吹動她的衣擺,神色像是懷念起了許多人與事。

  蒼碧山巒、雪練瀑布、天際雲海與身邊的親人,這一幕,在婉兒眼中深深印下。

  以至於很多年後,她閉上眼睛還能清晰想起這一日。

  *

  講完告緡令,姜沃牽著婉兒的手來到瀑布旁的亭中。

  廬山上的瀑布有好幾處,姜沃也不太確定李白看過的究竟是哪一處,她就在遇到的第一處瀑布處停了下來。

  瀑布旁的亭子很古樸,顯然有些年頭了。

  不但外頭的匾額已經看不清字跡,連裡頭的石桌石凳都已經磨的看不太清紋路了。

  此時桌旁,崔朝正看著太平在寫《望廬山瀑布》。

  聽到腳步聲,原本就不太專心的太平抬起頭來道:「姨母,怎麼只有我寫,婉兒不寫?」怎麼姨母就帶著婉兒玩去了,自己就被姨父看著寫命題詩?

  姜沃笑眯眯道:「誰說婉兒不寫?」

  「這不先給令月一段時間——那你們正好差不多一起寫完。」

  *

  這一日,姜沃並沒有與書令史們一起登廬山。

  只有她與崔朝兩個人,帶了兩個孩子,如最尋常的四口之家一般游覽廬山。

  不過,據說他們非常四加一(初唐四傑加杜審言),也一起結伴走另一條路游廬山去了。

  想必會有不少廬山詩作出來。

  因還帶了兩個孩子,姜沃與崔朝也沒有選什麼新奇的道路,而是根據當地居民的推薦,選了一條最多人游覽的,鋪著石階的平緩上山路。

  也不為攀登的多高,看多少奇絕風景,就是信步走一走。

  太平與婉兒走在前頭。他們兩人跟在後面,還能時時看著孩子們。

  姜沃就見明明是一條平緩的石階路,愣是被太平走出了泰山挑山工的『之』字行走法——人家是為了省力,太平純粹是精力旺盛。

  「你要累了就歇一歇。」崔朝還記得姜沃之前吐血後,似乎每一口呼吸都很艱難的樣子。

  姜沃側首而笑,回道:「無事,昨日孫神醫都把過脈了,說我恢復如常,也沒有什麼病根,你也該放心了。」

  確實是親眼看到孫神醫扶脈,聽孫神醫親口說出『無礙』兩字,崔朝才算放心。

  他又想起已經默寫完罪狀的滕王,問道:「你預備在廬山再住幾日?」

  姜沃頷首:「是。」

  她伸出手,豎起三根手指,一個個數過去:「第一步,洪州刺史滕王告諸世家『逼良為奴』『私占永田』事。」

  算是一個起點,讓當地官府、世家、百姓皆知朝廷有巡按使至此,並且是真的要查『田畝』和『戶籍』事。

  「第二步,發『告田令』。」充分發動人民群眾,甚至是世家內部矛盾的作用,獲取罪證。

  因滕王到底是外人。

  正如現代許多『抽屜合同』一般,做的表面很干淨合理,除非內部人員願意舉報,否則從外查,根本無從查起。

  而大唐的『逼良為奴』,雖是違背律法的,但此時也有情形,是可以合法買良為奴的:就像之前姜沃帶著曜初遇到的那家農戶——天災人禍之時,許多百姓要給兒女找生路,是真的自願賣兒賣女,在衙署的見證下,是可以合法買下的。

  姜沃想,以世家跟當地衙署的關系,這些『合法』手續應當挺齊全的。

  哪怕她是巡按使,若無罪證,也不能直接就上門去抄人家。

  說來,姜沃忽然想起,她前世所在的『大美麗國』也有類似的條例:舉報偷稅漏稅的群眾,在提供了有效的證據後,可得到百分之三十追回款的獎勵金額。

  而種花家也出台過《檢舉納稅違法行為的獎勵》。

  古人早已總結過這樸素的道理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這是前兩步。」姜沃邊走邊道:「倒是這第三步……」

  得知罪證後,如何處置才是最要緊的,也就是姜沃准備的第三步。但這一步,還真不是她自己就能做到的:「我得先跟天後飛表奏事,將此事最後敲定一下。」

  崔朝安靜聽她講完,見陽光穿過春日的林木枝葉,映在她面容上。

  心中有點無奈:這些年來,她似乎每一天都在考慮類似的問題。原以為這回出門,起碼是在孫神醫這裡,她能先歇一歇養一養多年耗費的心血。

  結果竟然是還未見到孫神醫,她就已經在謀劃這種復雜的一環扣一環的,打壓世家的計劃。

  崔朝等姜沃說完,並沒有如往日一般,接著她的話與她討論政事。

  而是抬手,將她方才還在挨個數政令的手握於掌心:「就今日,只閑游廬山如何?」

  姜沃微微一怔。

  隨後也笑了:「好。」

  浮生半日閑,這一日,可以不做宰相,不做巡按使,只做閑游廬山的觀光人。

  *

  黃昏後,他們也並未下山。

  而是就住在大約海拔一千米左右,廬山之上的一處小小的鎮子裡。

  因廬山是名山,故而此處小鎮並不閉塞,裡頭的居民見多了來來往往的外人,看到這種尋常四口之家的旅客配置一點也不意外。

  便是有人多打量一番,也是因為這一家子容貌實在出眾。

  安置完兩個孩子後,姜沃與崔朝在院中並肩坐在門口的石階上。姜沃如之前很多年一樣,給崔朝指天上的星辰,教他辨認。

  在山間望星,銀河愈發清澈。

  崔朝便問她:「今日看了瀑布,明日你想看什麼?」

  姜沃望著天空。

  其實她在來廬山之前,最想看的風景是廬山仙人洞——

  如果說李白的《望廬山瀑布》是她最熟悉的廬山詩詞,那麼她最喜歡的廬山詩詞,還是偉人的那首《七絕》,題的正是廬山仙人洞。

  「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

  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1]

  無限風光在險峰!

  這首詩成於1961年,彼時正是種花家內憂外患之際,自然災害與外在封鎖並存。

  而廬山會議後,有了這首詩。

  何等從容與氣魄。

  姜沃前世初次讀到這首詩就被震撼到了,格外想來廬山,可惜身體難以支撐她走遍名山大川。此番既然到了廬山,在她計劃中自然要看仙人洞。

  親眼看一看險峰之上的無限風光。

  不過今日來到廬山之上的小鎮,姜沃已經問了不少當地人,他們卻都表示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

  廬山上關於仙人的傳說也有,但還真沒有一個明確的仙人洞。

  姜沃問之不得後,忽然有點明悟——難道是,此時還沒有命名。

  她去系統裡問一下小愛同學,她記得之前小愛就跟她講過什麼關於玻璃的有趣小科普。

  果然,小愛同學回答她:仙人洞,是傳說中呂洞賓修煉成仙之所,故有此名。

  而此時,呂洞賓還沒有出生。

  *

  次日晨起,姜沃很早就起來了。

  廬山上霧色蒙蒙,像是一處秘境。

  姜沃獨自走在這霧氣裡,就像她自己,是穿過了茫茫的時間與史冊來到了這裡。

  連她曾經耳熟能詳的仙人傳說,在這裡,都還是要過幾百年才能出現的後人。

  直到太陽升起,霧氣散去,照亮了她眼前的層巒疊嶂,山河無邊。

  此時她的心情,與以往都不同。

  姜沃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在這樣的心緒中,想著她要寫給媚娘的信——

  也就是她送給江南西道世家的最後一道大菜。

  也不准確,應該是送給這大唐十道中,無數違律侵占田地的士族名門,一場持久的盛宴。

  這道政令,同樣來自一位很出名的皇帝。

  也算是一個……不,半個明君。

  李隆基。

  姜沃擬定的第三步,正是開元年間的政令——檢田括戶。

  唐玄宗之時,大唐已經開國百年,土地兼並越發嚴重,也多有失去土地破產的百姓變成流民流戶。

  連當朝宰相都毫不避諱說出『多見世家、勛貴、朝臣廣占良田』等言辭。可見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像,大大影響到了國家的稅賦根基。

  在這種情況下,唐玄宗李隆基頒《置勸農使詔》,開始施行檢田括戶—

  —他在天下十道設置了『勸農使』和『勸農判官』,來釐清土地人口,凡是違背律法占據的土地,收歸國有,重新分配給失田畝的百姓。

  檢田括戶後,『諸道括得客戶凡八十余萬,田亦稱是』,國庫大大豐盈。[2]

  開元盛世,亦少不得『檢田括戶』之功。

  這一封信,姜沃是寫給媚娘,也是寫給自己。

  檢田括戶這件事,開始就並不容易,要長久堅持下去更難。

  開元年間的李隆基堅持了十多年,在這期間,時時小心調整方向『留心時政,革去弊訛』。

  他曾締造一個盛世。

  然而後來,或許是累了,或許是覺得已經盛世安穩。終究是變成了『天下無事,朕欲高居無為』的帝王。

  那她們呢,又能堅持多久?

  如今天後剛剛攝政。

  她與媚娘才至不惑之年。

  曜初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太平和婉兒更小。

  在這廬山之上,在這亂雲飛渡的險峰之上。

  姜沃坐在一塊山石上,看完了一場日出。

  她比從前任何一刻都明晰:大道遠而難遵,無論前路何其折遠,她會陪她的君王,堅持走到最後。


第219章 裴行儉難熬的一天

  長安城。

  吏部。

  裴炎進入屋中時,差點以為裴尚書並不在屋中。

  直到裴行儉從堆的足有半人高的各色竹牘、公文、奏疏後面坐直了,露出臉來,裴炎才忙上前行禮道:「裴尚書。」

  「是子隆啊,又有什麼事嗎?」

  裴炎,字子隆。

  聽裴行儉這語調堪稱蒼涼的『又有什麼事』的發問,裴炎心底都不由升起一股同情:尚書的日子不好過啊。

  近來朝堂上唯有兩件大事:王中書令總任的備災賑災事;劉左僕射總任的整頓京城軍伍事。

  但甭管這兩件事誰是一把手,二把手都是吏部尚書裴行儉。

  裴行儉真是蠟燭兩頭燒。

  而且是冰火兩重天的兩頭燒——

  王神玉的行事向來只攬總,頂多任命到各部門負責人那一步。

  比如王神玉將這回賑災事的【監察諸官與胥吏】之任,交給狄仁傑後,他就不會再去抓下面的細節了:甭管狄仁傑想用什麼方法,要用什麼人,他統統都不管,他只查結果。

  王神玉是抓大放小了,但問題是,『小』也是需要人抓的。

  這個人就是裴行儉:因狄仁傑甭管要用什麼人,或者監察到官員有瀆職貪墨等事,都是需要上報吏部的。

  以點看面,大理寺如此,各署衙都是如此,故而裴行儉每日都要接到雪花狀的公文。

  而他每每想將『賑災事』的人事任命這種重要工作,轉交給王神玉的時候,王神玉都會語重心長道:「守約啊,咱們從前多年在吏部共事,我難道信不過你嗎?你只管去做就是了。」

  裴行儉:求求了,你別信我。

  *

  而與王神玉相應的——就是在京兆之地,負責整飭南衙北衙軍伍,雷厲風行凡事親力親為的劉仁軌。

  劉仁軌領此重任後,第一件事就是整訓軍中諸將領,他很嚴格的按照他的標准把上千帶品級的武官全部篩了一遍。

  對於身負拱衛京畿重任的領兵將領,劉仁軌第一要求的就是身體素質,只選身高六尺以上軀體雄偉驍壯者。不但要求客觀外貌『驍壯』,還要求體力。甚至具體到能翹關(舉重,考察力氣)能舉多重,負五斛米能行多少路(負重前行,考察耐力)才算合格。

  劉仁軌心知:京畿軍伍,尤其是北衙屬天子禁軍,是所有軍伍裡待遇最好,而且離天子最近的,名聲好待遇佳,自然多有勛貴子弟入內鍍金。

  想進來鍍金沒問題,但你得先是塊銅或是鐵,那他還能好好教導(捶打)一番,但榆木是怎麼樣也捶煉不成精鋼的。

  榆木唯一的價值,就是被踢出去後,給『鋼鐵』讓位置。

  於是劉仁軌很不客氣直接把那些身體素質達不到的,被酒色財氣搞的別說負重步行,就是騎馬都堅持不了一日的『少爺將領』,全都直接開革掉。

  身體素質不過的直接開除,而哪怕身體素質過關,但本事不過的,在劉相這裡,也不能繼續掌兵——

  劉仁軌在正式上任之前,是先親自去北衙親衛訓練場潛伏了兩日的,發現北衙如今的訓兵竟然可以『角牴(摔跤)、拔河』等為考核,就算通過了。

  從貞觀初走過來的劉仁軌,簡直是驚呆了。這是訓兵嗎?這不是玩嗎?

  他記得就在貞觀二十年,先帝還曾親自臨試於殿,考諸衛騎兵統將習射。

  那時先帝曾道:「不使兵士素持干戈,突厥來侵莫能抗御,致遺中國生民塗炭於寇手。」[1]

  於是在篩掉了沒希望的『歪瓜裂棗』後,劉仁軌又把剩下的統將挨個拉出來考試,凡是不合格的,或是降為普通兵丁,或是調離南北衙軍伍:想領精兵,自己就得先是精兵。

  劉仁軌在京師軍伍中這一陣折騰,京中勛貴之家可謂是一片地震。

  不少勛貴朝臣去攝政的天後跟前狀告劉仁軌,還提起當日劉仁軌以『呂後』事對天後不敬之事。

  然而天後對劉仁軌之舉,表達了絕對的支持。

  依舊是那句『一應委於劉相』。

  劉仁軌就按部就班地卷了起來。

  若只是如此,按照劉仁軌凡事親為獨斷行事的作風,這整頓軍伍看起來好像跟裴行儉也沒什麼關系。

  但問題就在於,吏部跟兵部從前有一條武官轉文官的規定——

  因不是所有武官都能像從前李勣大將軍,蘇定方大將軍這種六七十照樣上馬,能夠雪夜奔襲三百裡的神人。

  許多武將年過四十後,或是體力不足,或有傷病,會難以再通過兵部的騎射負重等考核。

  但這些人曾經多半也有軍功,總不好直接就把人官職免掉。好在軍伍中除了領兵上陣的將領,還有許多諸如『錄事參軍事、倉曹參軍事』等文職崗,因而就有一條規定:『軍伍材藝考不過者,送還吏部,考其文資。』

  如果文資合格的,就可以由武官轉為文職。

  因此,裴行儉就倒了大霉。

  從前這項規定,一年也就安排個二三十人,如今劉仁軌到任,一天就能給裴行儉送來二三十個『軍伍材藝考不過者』(這還是因為他老人家親自監每一場考武官事,因此每天能考的人數有限。)

  而這些人,又多是官二代官三代。

  不知有多少怨聲載道的『家長』,不敢去碰硬核劉相,就各種尋關系請托吏部尚書:裴尚書啊,如果不得不轉文職,給我家崽安排個好工作唄!

  裴行儉:我真的會枯萎掉。

  *

  而且,他不但要蠟燭兩頭燒,應付這兩位性情完全不同的宰相,還要充當滅火隊員。

  就在前幾日,劉相查到北衙軍伍中有貪墨軍費一事。

  也是巧了,涉罪人正好就有王神玉一系的晚輩,按照世家譜牒來算,是王神玉的隔房堂侄。

  於是議事會上,劉仁軌不免又提起王神玉治家治下事。

  王神玉也煩的要命,王家在京中這麼多房,他連這些晚輩的臉都認不過來。偏生他現在是宰相,王家出點什麼事兒,他都要負點連帶責任。

  他是最煩給蠢人背鍋的,已經將那一房削了一遍了。

  而聽劉仁軌提起這件事來,王神玉干脆道:「按律家人犯事連坐,那劉相上奏疏吧,免了我的宰相位。」

  反正賑災事也都諸事安排到人了,換一個人來總任,也不至於掉到地上。

  他也想立刻致仕好不好。

  偏生劉仁軌也已經摸清了王神玉的性格,知道他的痛處——於是劉仁軌確實上奏疏給王相請罰了,但並不是讓王神玉連坐降職。

  相反,劉仁軌在天後面前道:「臣與王相素來不睦,人盡皆知。此番北衙貪墨軍需事,涉及王相晚輩,若依舊是臣一人獨斷,難免失於公允。不如讓王相共監理此案。」

  天後允准。

  劉仁軌這是逼著王神玉不得不加班,一起處置這一場軍伍貪墨事。

  而以劉仁軌的經驗,從查這一樁貪墨起,又順藤摸瓜牽出了好幾樁,依舊讓『王相』同審,且為輔。

  於是已經連著好幾天了,王神玉只得坐在兵部加班,沒法如以往到點就離開署衙(劉仁軌是沒有按點下班概念的)。

  果然這比上書彈劾王神玉讓他降職,還讓他痛苦百倍。

  而王神玉既然在兵部加班,他本來的工作,就也轉移了一部分……到裴行儉身上。

  裴行儉再次飛來橫禍無辜被創,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很多時候,裴行儉都內心蒼涼想:他這雙眼睛已經見過太多,不會有什麼事兒讓他驚訝了。

  *

  吏部尚書院中。

  裴行儉聽到裴炎進門,從案後抬頭,帶著深潭一樣的平靜:「又有什麼事兒?」

  如今已經做了吏部侍郎的裴炎,見到上峰如此,也覺得心有戚戚焉。

  於是他很快遞上一封厚厚的書信安慰道:「裴尚書安心,並無大事。」

  「只是姜侯的飛表到了——方才我正好在紫宸宮回天後話,天後便令我將這一封帶給尚書。」

  既然都啟用了飛表傳奏,需用此人力,姜沃也就主打一個不浪費。

  故而每回除了給帝後的奏報,姜沃也會令飛表使再帶一些旁的信件:比如姜沃寫給曜初的信函,太平寫給父皇母後的家書,再有就是她帶給王相、裴尚書等同僚的信件了,也都一並飛傳回京。

  每次都塞的滿滿當當。

  聽裴炎說,不是朝中又有什麼事,而是姜侯的信到了,裴行儉的神色不由松動了一二:也好,先從案牘勞形中解脫片刻,看看姜侯的信函,緩一緩心情。

  看這封信的厚度,應該又有很多詩稿吧。

  裴行儉先對著窗外日頭,看了一下封口處的姜侯官印是否完整,然後才取過小刀,仔細劃開信封。

  按大約行程與上封信的地點來算,姜侯此時應該到了江南西道見到孫神醫了吧。

  正好可以好生養養病,閑游山水之間。

  裴行儉這樣想著,看到了這封信。

  然後整個人都不好了——

  熟悉的字跡在裴行儉眼前一行行滾動著:

  「……地有侵占,戶有流亡,旋被兼並,自此成弊……」

  「滕王乃皇室宗親,忠義舉告,既接此狀,巡按使代天巡牧,不得不查。」

  「民亦多有告舉。」

  「而當地士族簪纓,各州縣不能轄之。」

  「我已奏告於天後。」

  「守約可於朝中留心擇選熟知庶務之朝臣,可往江南西道巡按人邑,重整戶籍田畝……」

  裴行儉:我錯了。還是有事情能讓我驚訝的——原本應該在江南西道好好養病的姜侯,竟然接到了滕王的舉告(裴行儉看了好幾遍,這才敢確定自己沒看錯,姜侯寫的確實是滕王)。

  且欲行『檢田括戶』之大事!

  裴行儉捏著手裡的信函,覺得這一刻,他似乎是頓悟了——

  原來在朝中的宰相不是最能生事的。

  離開朝堂的宰相才是!


第220章 「妙計!」「不可!」

  「妙計!」

  「不可!」

  聽到兩個截然相反的意見,裴行儉略微抬眼。

  他的目光越過前面兩位宰相的紫袍,落在御案後端坐的天後面容上。

  雖說天後看起來依舊沉凝,然如今裴行儉面聖多了,比起旁的朝臣來,多少總能分辨出些天後的真實心境。

  天後……似乎也有些頭疼為難之色。

  不過,這為難,應當不是為了意見又又又不合的王相和劉相。

  畢竟這樣針鋒相對的場面,天後已經見多了。

  裴行儉覺得,天後不但不為此作難,甚至還有幾分喜聞樂見。尤其是王神玉被拘在兵部審貪墨案後,天後還曾帶著笑意提起過這件事。

  裴行儉當時就在想:嗯,快活都是你們的,我什麼都沒有。哦,說什麼都沒有也不准確,我還是有批不完的公文,做不完的公務。

  那麼……

  既不是為了兩位宰相,裴行儉想,天後這幾分為難,必是為了姜侯提出來的『檢田括戶』之策本身。

  *

  這日裴行儉剛讀完姜沃的信沒多久,就得了紫宸宮宣詔。

  果不其然,天後宣詔也是為此。

  到場的依舊還是只有王神玉、劉仁軌和裴行儉三人。

  聽天後講完姜侯的『三部曲』,尤其是『檢田括戶』之策,裴行儉就聽兩位宰相當場提出了完全相反的意見。

  劉仁軌眼睛一亮:「好計!」

  王神玉卻斷然道:「不可!」

  而王神玉這句『不可』一說,連劉仁軌都有些怔住:雖說他與王神玉性情一萬分的不合,但他一直還是認可,王神玉這個人本質是沒什麼問題的。

  比如從這次『北衙貪墨案』就可見,王神玉起碼從不包庇自家親族,且這次賑災事劉仁軌也留心了,王神玉用人並不偏向世家,也可以稱一句擢良而用公平可稱。

  於是近來,劉仁軌對王神玉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改觀的。

  覺得他能做到宰相,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今日檢田括戶如此利國利民之策,王神玉居然說不可?而且此策還是與他私交頗厚的姜侯提出來的。

  劉仁軌當即又急了。

  「不可?王相說說為何不可?」

  雖說劉仁軌這是問句,但完全沒給人留下回答的時間,剩下的話也連珠箭似的道:「這才是江南西道的百姓告發當地世家侵占田畝,王相就不可了?還未檢到你太原王氏的良田呢!」

  王神玉原本想對天後闡明他這句『不可』的緣故,也順帶回答劉仁軌之問,但聽完劉仁軌最後一句,當即也惱了,他近來正加班到上火——

  「怎麼,我出身太原王氏違了大唐律法了?!我就一定有私心?」

  他往後一指:「守約亦出身河東裴氏,是不是在劉相心裡,也非善類?」

  裴行儉一臉滄桑:……我沒惹……

  王神玉繼續惱道:「非得跟劉相一樣,出身貧寒幼時吃不起飯才清白不成?」

  劉仁軌這回反而沒有接王神玉的話,而是直接轉頭對著御案後端坐的天後行禮道:「臣有一言。」

  吵到一半,對方不回了!這給王神玉氣的,當場磕了一枚保心丹。

  裴行儉悄悄扯了扯王相寬大的衣袖,也要了一枚。

  *

  而劉仁軌則鄭重對天後道:「正如方才王中書令所言,臣出身孤貧,少時餐食難繼。」

  其實劉仁軌能當上官全靠改朝換代才產生的奇跡。

  他出身貧寒,隋朝時雖也有了科舉,但他根本讀不起書,甚至連紙筆都沒有,都是靠在地上空中劃拉學字。還是隋末亂世後,武德初年官員很少,當年偶然一個機會,他在管國公任瑰面前漏了個臉,才破格做的官。

  朝上的官員,是考進士出身的看不起考明經出身,但劉仁軌……完全沒有出身。

  所以四十歲前,劉仁軌就沒當過什麼中樞要職,一直是在大唐各地(還都是偏荒之所,畢竟富庶之地也輪不到他)為縣丞、縣令、長史等官。

  四十歲後才因政績突出,調回長安做縣令,這才算回到了京城。

  因此……

  「臣之親歷與宦途數十載所見——百姓實艱難!」

  「若天子為真龍,朝堂百僚如叢林百獸,那百姓便如地裡那無數只不敢停休,搬運糧米求存之小蟻。」

  哪怕已經在晝夜不停的勞作,想給自己小小的蟻窩裡攢更多的糧米。

  但還是經不起任何一點風浪。

  或許對百獸來說,只是一回微不足道的戲水,但掀起的水花都足有淹掉無數小小的蟻窩。

  「天後飽讀經史子集,自知西漢賈誼《論積貯疏》,其中便有『一夫不耕,或受之飢;一女不織,或受之寒』之言。」

  「然而百姓欲耕作,也得耕者有其田才是!」

  「這些年臣雖孤懸海外,但想來天下道理大抵相同——百濟這等百廢新興之地,這才安穩了幾年,就有當地官員和百濟殘留的士族,開始強買、抑買土地人口等事。」

  「何況我大唐開國日久,承平愈久。」

  「若真等到了『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之時,百姓必有怨心,流戶必生紛亂,國家必有禍患!」*

  劉仁軌道:「故而姜侯之策,臣不知有何不可?」

  「其計不但甚佳,更合乎天時人和!」

  「當年漢武帝行告緡令,是逢備戰匈奴事。」此乃家國大義,國家要備戰,所以收商人以稅,正是師出有名。不令百姓惶恐,覺得朝廷無故隨意加稅。

  而今歲『檢田括戶』也正有大義之名與天時人和!

  「今春關中有旱,需糧米賑災,而江南西道正是多積谷之道。」國家都有此大難了,要檢良田括隱戶,備糧米以救民難道不是正該?此乃大義與天時。

  「姜侯此時巡察至當地,不但收到了滕王這位天子叔父的『忠義告舉』,又多有百姓告發,正是人和。」

  當然劉仁軌也知道,這人和基本是姜侯自己營造出來的……

  說到這兒,劉仁軌對姜侯更多了幾分認可——明明是受猜忌被奪相位離京,竟然沒有心灰意冷,更沒有避事苟安,反而殫精竭慮,短短時間內在江南西道連設幾計,欲為朝廷行『檢田括戶事』。

  劉仁軌很耿直道:「姜相能於此時提出『檢田括戶』,實利於國。可謂社稷純臣,盡心竭誠。」

  他最後總結道:「臣以為姜侯此計甚可!朝廷正當依其言設『勸農使』『勸農判官』,由姜侯這等公正無私之人,親督『檢田括戶』事。」

  言辭擲地有聲,中氣十足。

  然而卻見天後並未如從前一樣,對他的建言直接應下來。

  劉仁軌就見天後垂眸,右手食指無意識似的在朱筆上一點一點。

  *

  待劉仁軌說完,王神玉等了一息後才冷冷道:「劉左僕射說完了?如今可以容人開口說話了嗎?」

  王神玉也是對著天後道:「臣之不可,並非是說『檢田括戶』事不可。而是說,姜侯現下來行此事不可!」

  天後抬眼:「王相細言之。」

  王神玉道:「天後必知部曲二字,起自於何?」

  如今說起部曲,幾乎與奴婢等同。《唐律》中就明確記載:部曲、奴婢,是為家僕,皆身系於主。*

  但最開始的部曲,是指古代軍隊中,軍有營,營有部,部有曲。

  部曲原本就是指軍隊的一種建制!

  王神玉語調放的很慢:「世家豪門多蓄部曲,外人只怕不知數目。」

  為何朝代更迭,數百年過去了,多少王朝湮滅,許多世家卻是屹立不倒?難道靠的只是世家名聲和族中歷代做官的人才?

  便是新的王朝會看重世家的人才,那亂世之中,各種流寇賊匪,有的連字兒都不認識,純純土匪,想打劫之前,難道也會問一問這一家『姓崔』還是姓『王』?

  自然不是。

  說到底,世家是有武力值的!

  那便是私人部曲。

  在亂世時,部曲就不再是做活的奴婢,而是世家的私人武裝。不用往遠裡說,隋末之時,這些世家子弟,都曾見過家中長輩並率部曲,保據一方。

  王神玉行禮道:「天後,不知姜侯此去江南西道,帶了多少人?」

  「姜侯為巡按使,持御賜尚方劍——若在江南西道受理些冤假疑案,甚至是徹查當地州府吏治,哪怕是把江南西道官員大換一遍,都無妨。」

  「但若就以姜侯帶的這點人,要在當地動世家的隱田,即刻開始『檢田括戶』……我只怕姜侯要『病逝』於江南西道。」

  殿內安靜一片。

  裴行儉想到了從方才起,天後就帶著的為難頭疼之色。果然,是為了這件事本身。

  看來被姜侯驚了一下的,不只是自己啊。

  而且……裴行儉沒忍住去覷了一眼劉仁軌的神色。

  劉相的臉色也變了。

  在聽過王神玉的解釋後,劉仁軌再次懊惱意識到,他再次因為脾氣太急,懟人太快而陷入了尷尬。

  裴行儉都忍不住在心裡指指點點:看,急,讓你急。

  王神玉也不理劉仁軌,而是繼續對天後道:「故而,臣所言之『不可』,是請天後即刻飛表密詔,令姜侯此時萬不可自行,甚至不可於當地透露出『檢田括戶』之意。」

  「既然有滕王與當地百姓告舉,姜侯不得不查……」

  「不如就讓當地世家以為,姜侯是要徹查『逼良為奴』之事吧。」

  此事不大不小,正好卡在世家能接受的底線。

  雖說對當地世家來說,被巡按使查到家裡也會覺得丟臉,舍出許多奴婢更是會心疼,但到底沒有戳到世家的命根。想來他們也會安慰自己咽下這口氣:沒關系,先哄著這位較真的巡按使走,此時放出去的奴婢,可以再買嘛!

  王神玉也進行了他的總結發言:「在此事籌定之前,在朝廷加派兵力到江南西道之前,臣以為此事不可!」

  他話音落下,天後頷首。

  「如王相所言,檢田括戶之事,至此唯四人知曉。」

  「此外,我欲往江南西道派一武將,統兵護衛巡按使,三位可有人選舉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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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兩相心平氣和的第一次會談

  紫宸殿內。

  聽天后問起能至江南西道的武將,三位重臣心底都浮現出人選。

  不管理智思考的人選是誰,但近來心力交瘁的裴行儉還是試著開口道:「回天后,臣……」

  臣可以,臣真的可以。

  王神玉聞言和顏悅色回頭道:「守約有什麼好人選?」

  裴行儉:?這打斷的怎麼如此恰到好處呢?

  他再次掙扎開口道:「王相,我是說我。」

  王神玉一改方才的惱火,恢復了如常神態,風雅一笑。只是笑容裡寫滿了『胡鬧』兩個字。

  然後轉過頭去,甚至開始願意主動問劉仁軌:「劉相正在整頓軍伍,多知軍中將士為人,不知心中有什麼合適人選?」

  裴行儉:……

  劉仁軌頷首,他心中還真有人選:其實要是年輕個二十歲,他就請命自己去了。

  「此去之人,最要緊是可靠,不與當地世家宦場牽扯;其次,也不能有勇無謀,叫人誆騙了去;最後,也要通些農桑丁口庶務——如王相所言,姜侯到底還病著,且姜侯離京之時只帶了幾個擅詩文的書令官吧,那麼此去之人,當通庶務。」

  王神玉也頷首。

  兩人同時報出了一個人名:「黑齒常之。」

  原百濟將領,別說跟江南西道的世家,他跟大唐十道的世家都挨不著。且其為人『驍勇有謀略』,也不單是劉仁軌,甚至是李勣和蘇定方兩位蓋章過的。

  因他出自百濟,劉仁軌對他更熟悉一點:「他之前在百濟也不單是武將,曾兼過郡將,相當於大唐的刺史。」

  職官制明定:刺史之責也包括於當地州縣檢閱丁口、勸課農桑。

  曾在百濟做過多年郡將,也曾親睹並隨從劉仁軌為百濟重整戶籍的黑齒常之,實是很合適的人選。

  王神玉聽完還回頭對裴行儉再次笑道:「那與守約也有幾分相像,是個兼才文武之人。」

  裴行儉:為什麼還要回頭補這一刀?

  不過他心中也明白,誰走他也是走不了的——比起親至江南西道,他留在京城的任務更重。

  要選合適的『勸農使』和『勸農判官』,還要擬定各種章程細則並監察制度。畢竟度量田畝,清查戶籍之事,不是一個詔令下去,數目就會自動從田壟上冒出來。

  而思及此,裴行儉不由還想起一事:十來年前,吏部初改『資考授官』之時,姜侯就曾特意提出,諸如戶部等官員必得考算學。

  在此前,算學、律學等制科的學子極少。

  而崔少卿在國子監做司業時,曾經多開算學之科。

  如今到了用人的時候了。

  戶部多年來負責倉庫、租賦、市肆的掌固、計史等官員胥吏,算學皆是年年考核,都是過關的。

  可以擇人而用了。

  最後,由天后欽定此事:黑齒常之任左鷹揚衛大將軍領京畿之兵至江南西道,且於當地調兵一如該道行軍大總管。

  另點了一位羽林衛張虔勖為副將。

  此人是劉仁軌整飭南衙府衛後,新提拔的年輕統將。他之前削了一大批虛浮於事的勛貴之後,也提拔了些出身微寒,是從普通兵丁做起的考核優異者。

  初提的官位都不高,多是倉曹、兵曹、中候等七八品武將之職。

  而能在一批七八品的基層武將中,被劉仁軌記住,格外舉薦給天后,便可見其才能。

  *

  此番議事足有一個時辰,從紫宸殿出來後,裴行儉行了個禮就先走了,准備回去著手料理此事。

  同時在腦海中如同分餅一般,把自己手頭上千頭萬緒的事情,分成了幾塊。

  准備回去就抓幾個人過來『吃餅』——

  他觀察過了,裴炎此人是天生的官場苗子,對官位有毫不掩飾的野心,只要有前程有功績的差事,他能比誰都卷。

  再有……裴行儉覺得自己就好似那傳說中,淹死的水鬼必須抓一個替身,才能解脫一樣,開始尋找『替身』,不,是替身們了。

  如果什麼都自己撐著,就會永遠在『水裡』無法脫身。

  在這一刻,裴行儉忽然又悟了:這,大概才是宰相的真諦吧。

  雖然他官職未至,但境界已到。

  *

  而裴行儉先行離開後,紫宸殿外,劉仁軌道:「王相請留步。」

  劉仁軌性子急且傲,自回京後,與王神玉爭論了也不知有多少次了。此時還是第一回 與王神玉莊然致歉:「方才天后之前,我以出身指於王相,實是狹隘偏私了。」

  在劉仁軌看來,太原王氏出身之人,能做到本身不出錯,就已經不容易了。

  他感慨道:「如今朝中王相這種恪守律法之人少,多有朝臣借口荒災之事,便侵占百姓熟田。」

  還是那句話,在許多官員看來:百姓日子過不下去了,先賣田再賣兒賣女,這是侵占嗎?這是救苦救難啊。

  至於為什麼他們看上的良田,那百姓日子『忽然就過不下去了』,他們自然也是『不知情』的。

  兩位宰相邊走邊說,難得氣氛平和,以至於殿門外的嚴承財都揉了揉眼睛。

  這是劉相和王相嗎?

  兩人穿過宮道上的門戶,劉仁軌繼續道:「就算有些朝臣對朝廷律法還有所畏懼,不會侵占田畝,但也會廣置宅院、莊園、商鋪,為子孫計。」畢竟官員多占地是違律的,但買些房產(只要不逾制)是不違法的。

  說到這兒,劉仁軌也實在有些好奇:「但聽聞王相,從不置產?」

  世家人口眾多,也分支分房,一族中各房產業自貧富有別。以王神玉此時的官高位重,若要置產,都不用他去勒索,多的是人願意主動獻宅或是低價賣宅,必是能拿到京城最好的宅院,京郊最好的田莊。

  這些都是可以傳於子孫的。

  他們世家最重的,不就是傳承嗎?

  劉仁軌當時在百濟聽聞王神玉在做『宰相第一人』,立時就心急如焚想趕回來——除了對王神玉這人『懶怠』的擔憂外,自然也有對他出身的考量。

  然而回京後仔細打聽過,聽聞王相這些年,雖個人作風是『萬般講究細致』,但卻沒有大筆置產。

  劉仁軌是個直接的人,今日就問了出來。

  王神玉也不避諱回答:「劉相知我是杜相的弟子。」

  他望向太極宮的方向,很淡然道:「杜師憂勤一世,年方不惑而拜相、得封萊國公,後因病不過四十六歲便仙逝,先帝追封大司空。」

  「但萊國公府今又何在?子孫不肖盡數蕩覆。」

  「如劉相所說,我也好,王氏其余子孫也罷,生來路已經比旁人平坦——自幼衣食優渥,

  進學時族中學堂多有名儒師長,出仕後又有長輩在朝中指點護持。」

  「還要如何?」

  「若子孫如我,豈有飢寒?若子孫不如我,我何必廣置田產,到時候給不肖子做揮霍濫用?」他自己用了就是了。

  劉仁軌聞言頷首,亦感慨:「王相看的明白。」

  「只是你族中未必人人都看的明白,將來這『檢田括戶』事,只怕多有王氏族人並世家姻親求到王相跟前。」劉仁軌很有道歉誠意道:「王相若覺得人情上為難,不好推拒,可以推到我這裡來。」

  王神玉先道了聲謝,然後道:「總有蠢人只看眼前不看將來。」

  劉仁軌道:「總是人心不足罷了。」

  其實朝廷對官員,已是多有厚待:比如流內九品以上官,其妻妾、部曲、客女、奴婢,皆為不課戶(不納稅)。*

  而五品以上(大唐官員以五品為一大分水嶺)官員則待遇更優,不但自家不課役,連父祖、子孫、兄弟之家也都跟著全免。*

  時官場有雲:若出一位五品朝臣,其家其族可終身高臥無憂。

  因朝廷官員不但不需要納稅,朝廷還會根據官職給官員發永業良田:譬如正一品發田六十頃,從一品五十頃等以此類推。

  且唐朝官員除了官位,位高者還多有爵位,武將則多兼有勛職,都有良田可發。

  就譬如劉仁軌,此時官位、爵位、勛位並存,按朝廷制是從多給之。而他從前立下的軍功,也會另有食邑。

  本身合法的良田和家下人口就已經不少。

  他這還是『官一代』,家中全靠自己。

  更何況世代簪纓之族,所置產業,早已是子孫數代衣食無憂(除非出了現像級敗家子)。

  實不會因『家貧無繼』而去侵占良田,只是貪心不足,損國肥己。

  王神玉身為世家人,反而看的更清楚:這種不斷吸國家血的行為,換個軟弱的皇帝,在惡果不甚分明之前,或許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但從先帝到當今,再到現如今攝政的天后,哪一個是任由人挖自家牆角的性子?

  他們不去搶別人,就該對方謝天謝地了。

  而若田地兼並繼續下去,過上百余年,到了天下大半流戶不課稅的程度。不管什麼樣的皇帝,是強硬還是軟弱,都得被迫管一管了,不然就又要走到改朝換代那一步了。

  於是王神玉只搖頭道:「此番檢田括戶事,聰明的便不該來求我——老老實實的,自能保住份內應當的職田,若是敬酒不吃到了吃罰酒的時候……我可救不得他們。」

  便如漢武帝告緡令之時,百分之六不交,那看來是想交百分之百了。

  兩人走到千步道盡頭——因中書省和尚書省分列東西,於是便止步為別。

  劉仁軌便再次道歉。

  此番是兩人第一次心平氣和談話,王神玉不免帶了幾分期待道:「劉相若是真有歉意,就上書天后讓我致仕如何?」

  這次換劉仁軌用一種『你這是鬧哪出』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王神玉:……

  什麼人啊。

  **

  「這什麼人啊!」

  洪州。

  幾家士族再次聚首,開始聲討滕王:人家巡按使還在江州,他們還在這邊准備先禮後兵的先禮呢,晴天一個霹靂,江州的士族傳過消息來——你們知道嗎,滕王李元嬰在巡按使跟前把你們給告了!

  洪州諸世家:……

  不該是這樣啊,應該是巡按使到洪州後,他們來狀告惡名昭著的滕王才對!

  聽聞滕王這一告,還有些百姓竟然也跟著湊熱鬧。

  羅氏家主不免嘆息道:「刁民難惹啊。」

  章氏家主接口道:「是,不過姜侯如今到底還在江州養病。」只怕江州那幾家比他們還提心吊膽。

  雖說他們就已經有些坐不住了。

  羅家主此時就決定不等了,先動起來:「原想著恭候姜侯到了洪州,咱們再盡地主之誼,如今看來,咱們是該先至江州拜見一番。」

  「既如此,不如就在潯陽江頭潯陽樓,宴請姜侯。」也瞧瞧姜侯之意到底如何。

  這回依舊是羅家主主持會議,便問道:「你們各自的『禮』都准備好了?」

  塗家主笑道:「送禮必得投其所好。此番,我這份禮,姜侯一定會喜歡。」!


第222章 送人

  春日盛景。

  洪州羅府。

  幾位家主於正堂議事,從五彩銷金的鏤花門窗望出去,可見庭中花樹開的燦然無比,如雲蒸霞蔚。

  若是沒人開口說話,遠遠還能聽到幽幽絲竹管弦之聲,是家中樂伎、舞伎在習演歌舞——

  在座幾位家主不免想起,倘或沒有什麼巡按使突如其來尋釁挑事,此等春光明媚,正是各家該輪流置辦宴席之際。

  如往年一般,飲酒賞花觀歌舞,豈不美哉?

  其中章家家主,合著遙遙絲竹之音,在案上輕輕敲了兩下,然後嘆道:「最好的春景就那麼短短數日,花期也是一般短暫。可惜今歲皆要錯過了。」等對付走那位姜侯,必是到春末荼靡之時了。

  這樣想著,章家家主還有點遺憾,甚至想當場作詩一首以抒胸懷——

  然後被打斷。

  雖說高臥無憂鼓腹而歌,吟風弄月及至放浪形骸,便是許多世家子的日常。但作為家主,尤其是上面有人的豫章世家家主,羅家主還是具備一定警惕性的。

  此時也給旁人敲了敲鐘:「據姜侯從前於京中多年行止可見,這可不是個好糊弄的人。你們不是也常抱怨,這十來年間,想給族中晚輩謀個一官半職的,尤其是實缺,越來越難了嗎?」

  「這事兒與姜侯在吏部多年就扯不開關系。」

  「你們別掉以輕心,更別弄巧成拙——」

  說到這兒,羅家主特意轉向方才信心滿滿的塗家主,問道:「投其所好?你知道姜侯之好?」

  他這個京城有人的都沒打聽出來呢!

  難道京中官員傻啊?姜侯在京中為官,尤其是為吏部尚書為相的那幾年,怎麼會沒有人想『投其所好』?

  但姜侯無家族無兒女的,似乎也從未表現出什麼特殊的喜好……也不是,聽京中世家親友提過,姜侯最大的喜好,似乎就是通過『城建署』搞一些水泥混凝土之類的東西,甚至一個女人家,之前還搗鼓過什麼火藥礦燈,倒像是個工部尚書。

  這些都屬於大唐機密技術,因此對江南西道世家來說還是頗為遙遠的,反正羅家主完全搞不懂,這是種什麼愛好。

  因此聽塗家主說的信心滿滿『他這份禮物,姜侯一定喜歡』。

  羅家主就第一個不信這個『一定』:京中那麼多官員都不清楚,你老塗就知道?你開了天眼了?

  不是他看不起人,而是老塗這人,這想法有時候稀奇古怪的——上次提出來給崔少卿送美人的就是他。

  這話從嘴裡冒出來前也不想想這靠譜嗎!你這是送禮還是拱火啊?

  反正羅家主換位處之帶入了下:這不就相當於……有人給自己夫人送兩個美貌少年郎嗎?甭管羅家主自己有多少姬妾,但對他來說,夫人肯定也是完完全全只屬於自己的。

  於是一想就上火了。

  因而,此時羅家主一定要塗家主先說出來,他准備的禮是什麼。

  塗家主還磨嘰了一下,才不情願道:「人。」

  羅家主血壓頓時就上去了:「我不是說了,不要送人!你送人給姜侯,崔少卿就能歡喜了?他便不是巡按使,也是朝廷命官,還是當今陛下潛邸舊臣,哪怕多年來仕途總不順,未至權臣重位,但……」但也不是不存在啊。

  是,在外人看來,崔朝的仕途絕對算不上平坦順暢,起碼遠不如其夫人。

  畢竟當今也已登基二十余年,從晉王府出身的舊人,多有宰相重臣,而崔少卿多年來卻一直在邊緣部門打轉。

  不過羅家主還是那句話:人家仕途不順,也不代表不存在啊。

  而且若是姜侯夫妻感情深厚,你這給誰送人,不都是添堵嗎?

  羅家主還未說完,就見塗家主搖頭道:「羅公也太狹隘了。」

  羅家主:……

  半晌才擠出來一句:「好,塗公不狹隘的『高見』為何,我洗耳恭聽。」

  塗家主繼續搖頭:「誰說給男子官員送人,就一定是送姬妾,給姜侯這種女官送人,就得送『面首』?」

  狹隘,這心思,真狹隘。

  塗家主還反過來開始教育別人了:「你們啊,要不就是道聽途說,要不就是閉門造車。我卻是派人去江州細細打聽了——」

  「從前在京中,姜侯是宰相又掌吏部,為公正之名不露喜好很正常。但出門在外,所帶之人,必是用的最順手也最偏愛之人。這不就看出姜侯的『喜好』來了?」

  塗家主說到這兒,其余人不由也覺得:好似有幾分道理。

  「這次巡按使之伍中,幾位書令史都是出了名的才子。」

  「可見姜侯喜歡有才學之士。」

  「送面首多不好啊,傳出去於姜侯的名聲也不好——送也該送門客和幕僚啊!」

  而且,塗家主很快又向大家暗示了一下:這些門客他也是仔細挑過的,哪怕達不到什麼『貌若潘安顏比宋玉』,也各有可取之處。而且絕非飽讀詩書的老儒,都是年貌相當的少年郎。

  如果姜侯看重的不是門客們的才華(其實亦沒什麼真才實學),也……完全沒問題。

  反正只要人能送上,怎麼用,就是『豐儉由人』了。

  聽了這話,從羅家主起,眾人對塗家主還都有點改觀:這人有時候還能靠譜一下。

  而很快,這改觀甚至就進化到了刮目相看——

  「不只是門客相公,還有會讀書寫字的侍女,強健有力的客女(客女便相當於女部曲),我都挑好了。」

  「巡按使之伍中的親衛,男女都有。但據我打聽著,姜侯往廬山上去尋孫神醫之時,貼身帶著的都是女親衛。」

  「想來也是,姜侯到底是女子,行走坐臥,到底也是女子跟著才方便。」

  「此番姜侯是代天巡牧,帶的人必是有限,聽聞只有些親衛,沒什麼侍女隨身服侍。咱們正該送一些,為其解勞。」

  塗家主越說越思路開闊,甚至抬手指著窗外,絲竹之音傳來之處。

  「姜侯出自宮廷,朝中就有教坊,凡有宮廷盛宴多有樂人奏丹陛文武之樂。想來姜侯必也是懂的賞舞樂之人。」

  「她這一路代天巡牧,各道都要去。咱們江南東西兩道雖比不得關中,但都是魚米之鄉,富庶之地,將來她要去了那偏僻的嶺南道甚至是西域等地,豈不是無趣?」

  「這歌舞伎,並說書女先之流,也可以搜羅些,一並給姜侯送上。」

  主打就是一個項目全面,不信沒有一款能讓巡按使展顏的。

  塗家主語重心長道:「還是那句話,姜侯無子無女,真送了什麼田莊鋪面古籍珍玩,將來她又能傳給誰呢?再有就是羅家主說的那話了,姜侯在京城是掌過城建署的,她要想弄錢,也無需等到咱們這兒。」

  諸位家主:有道理啊!

  羅家主甚至當場吩咐僕從道:「去與夫人說一聲,將家中伶俐的侍婢、客女挑一挑,以及新買的那幾個擅琵琶、蕭管的年輕樂人……算了,那些我親自去挑。」

  **

  「他們還真以為送人有用啊?」姜沃初初接到潯陽樓請帖的時候,是很不以為然的。

  何止世家在打聽她,這些日子,姜沃當然也在密切探知世家的反應,防備著可能會來的風險。為此,她還在江州幾次換了居住地。然而看起來,似乎完全是白防備了——

  不知是不是在江南西道『安居』慣了。她這邊都磨刀霍霍,進行到『告田令』這一步了,諸世家居然還要請她赴宴,還在按部就班走『先禮後兵』的先禮這一步。

  而且據聶雨點打聽來的,竟然要給她『送人』,送什麼門客幕僚。

  門客?

  門面的門嗎?

  果然,歷來考驗干部的,也就這幾種法子。

  姜沃隨手把請帖擱在一旁:可惜,能打動她原則的容色,閾值已經被人提的太高了。

  要不是此時她還在等已經從長安出發的黑齒常之,在等京中選定的勸農使到崗,她都不准備去吃這場毫無意義的宴席。

  *

  而潯陽樓宴當日,姜沃就體驗了一把何為打臉。

  這頓宴席,來的一點也不虧。

  她真的心動了。

  倒不是世家找來的那些所謂『才子』以及『門客幕僚』,而是心動於世家培養出來的侍女、歌舞伎以及客女的水准。

  她們掖庭的教育水平,尤其是文藝水平,明顯被世家比下去了!

  果然,傳承數百年的世家,自有其長處與底蘊。

  姜沃覺得:她像是看到了巨大的寶藏。

  需知,大唐律法規定,若是一家一族有違律法,抄家之時——

  其家中『奴婢、部曲、客女』等自此不再屬於私人,而是歸於官中。各從其能,而配諸司。婦人工巧者,入於掖庭。[1]

  她第一次對世家有了不可明說的好感,而且體會到了那句:鄰居屯糧我屯兵,鄰居就是我糧倉的真諦。


第223章 賓主盡歡?

  潯陽樓上,管弦鐘磬。

  輕歌曼舞,賓主盡歡。

  然而在一眾羅衣錦繡寶髻堆雲,容色各有千秋的歌舞伎中,姜沃最注目的,還是一位彈琵琶的女子。

  大約是身處潯陽江頭的關系,讓姜沃想起了還未面世的《琵琶行》,因而對琵琶樂人更在意些。

  哪怕詩還未面世,但世上的琵琶女,卻從未斷絕過。

  也是因為,這位叫玉娘的琵琶樂人,容貌實在出眾,眉如翠羽,玉面映紅,盛妝之下,如同春日枝頭最清艷的一朵海棠。

  但偏生,一雙眼睛水霧蒙蒙似的。

  美麗,卻什麼思緒都沒有。

  *

  「叫玉娘上前來。」

  見姜侯注目幾回,羅家主很快召這位琵琶樂伎上前,笑道:「玉娘的琵琶技藝最好,姜侯若是喜聞琵琶,不如讓她清清靜靜奏幾曲。」

  酒過三巡,歌舞也賞過了,清靜一下,正好可以開始談談正事。

  見姜侯點頭應允,羅家主大喜。

  也難得在心底誇贊了一番塗家主:沒想到這回老塗靠譜了,也給他們上了一課。這送人,真得主打一個全面!

  要是他們只准備了些『門客』,這會子可就大為尷尬丟臉了——

  說來,在見到姜侯本人走下朱輪馬車的瞬間,幾位迎候在潯陽樓外的家主,心內頓時就暗稱一聲糟糕:這,這,京中消息多傳姜侯性情為人,怎麼沒提及其風采容光?

  雖說姜侯身著御賜紫袍金帶,但幾位家主第一眼看到姜侯,幾乎都未注意到她的官袍。

  哪怕如此濃重紫金一色之下,哪怕她腰間還就懸著一柄御賜尚方金寶玉飾劍,但姜侯給他們的第一印像依舊不像個位高權重的朝臣。

  只見她神情散朗清骨明姿,通達如林下之風,實像超脫於方外之人。

  若說見到姜侯本人,讓這幾位世家家主心裡暗道『糟糕』,覺得姜侯如此氣度,大約是看不上他們選的門客。那麼在看清隨姜侯下馬車,身著緋色官袍的崔少卿後,他們內心的想法就變成了:快散了吧,必是白准備了!

  尤其是塗家主,更是喪氣:說來,他是認真選過人的。但此時見了春日日光下走下馬車的崔少卿,再想想自己准備的人……忽然就覺得,像是在鳳凰面前,准備了一批小鵪鶉和小麻雀。

  那,再年輕再形色各異的鵪鶉,也,也只是鵪鶉啊!

  繼而懊悔:為啥安排那些門客們早早就在潯陽樓裡候著呢!這會子後悔都沒法子『撤回』!

  只好硬著頭皮奉迎著姜侯入潯陽樓,然後在姜侯問起這些是何人時,再硬著頭皮回答:「這些不過是我等家中一些門客幕僚,俱是本地人,想著姜侯初至江南西道,身邊少通曉當地風俗的人使喚,就……」

  話還未說完,就聽崔少卿已經開口點道:「駱賓王。」

  這回潯陽樓赴宴,幾位書令史自然也是到了的。他們見到這一批『門客』後,很快也明白了洪州世家之意。

  年輕如王勃、楊炯、杜審言,都差點沒繃住。

  這也太……

  果然,還不等羅家主說完,他們就見一向溫和有禮的崔少卿,神情與語氣一般冷如冰霜,罕見開口打斷了旁人的話。

  被點名的駱賓王下意識起身:「崔司業。」

  回完後,才發現稱呼錯了,他下意識喚的是舊時官名。

  說來,駱賓王剛進國子監時,崔朝是做過幾年國子監從四品司業的——專掌『國子、太學』等六學訓導之政。

  故而,崔朝是他正兒八經的校長。

  不管被打斷的羅家主何等惴惴不安,崔朝直接對駱賓王道:「你把這些人帶下去,考一考有無才學可用之人。」

  在眼前看著就煩。

  駱賓王聞言,立刻一臉煞氣把人帶走了:他們幾個都在做書令史了,世家居然還送什麼才子門客?看不起誰啊?

  什麼水准啊,就想要混進我們的隊伍?

  在座世家家主都看的出來,這些人被駱賓王帶走,一定是流水帶走落花,那一去不復返了……

  畢竟他們選人的標准就有鬼,那這些『門客』能通過駱賓王的考核才真是見了鬼了。

  不過,還好還好,他們送人送的全面。

  雖說姜侯對那群男子門客視若不見,由著崔少卿迅速清場,但她對世家們送上的侍女、客女倒是頗為和悅。

  甚至還饒有興致當場考較了起來,譬如考了『侍奉筆墨』侍女的九經會背多少,有無見解;還考了幾個客女的投壺以及翹關(舉重,席上有沉重木桌)。

  顯然這份禮,有一半送對了。

  而之後各家精挑細選的歌舞伎演過兩三支歌舞後,就見姜侯那原本如林下之風難以捉摸喜怒的神情,終於露出幾分可見的喜色。

  甚至還贊了一句:「果然是豫章潯陽名門,家下人亦多有所學,儲積深厚。」

  不但自己贊過,姜侯還特意側首對身旁的崔少卿道:「是不是?」

  諸家主都屏氣凝神,見崔少卿至此,才露出了進入潯陽樓後的第一個淺淡笑意,夫妻一人相視一笑。

  然後崔少卿很矜貴地略點了點頭。

  但就這一個點頭,給羅家主等人美的喲——這可是來自《氏族志》第一等世家崔氏的肯定啊!

  於是在世家看來,雖然開局有那麼一點小問題。但在他們全面充分的准備下,很快挽回了局面,那麼,可以談一談正事了。

  於是羅家主就把方才被姜侯看了幾回,容色最出眾的琵琶伎玉娘喚到跟前來。

  只讓她坐在席下慢攏琵琶,清音為伴。

  **

  玉娘豎抱琵琶,低著頭。

  手指輕輕劃過琵琶的弦。

  她能聽到在座所有人的談話。

  這些人不會避諱她,因她是家伎,跟案上精美的博山香爐沒有任何區別。

  玉娘先聽到的,是那位被諸家主小心翼翼捧著的巡按使之聲。

  她是樂人,對聲音很敏感,只覺此聲如振玉,沉而澈。

  語氣亦淡,甚至帶著幾分責備之意。

  「滕王告舉,江南西道諸簪纓之族掠奪頗多,逼令黔首(平民)之徒,為賣身簽契之辱,明明是良民百姓,卻被諸家掠買為奴為僕。」

  「可有此事?」

  方才似乎還是賓主盡歡,但此時姜侯面色一沉,幾位家主忽然就覺得心也跟著沉下來,咚咚跳個不住。

  不待幾位家主回答,便聽姜侯聲音更肅:「天后已有明詔,令本侯審細勘責,凡有逼良為奴之事,無論官職族系,皆切加捉搦!」

  在座不少世家家主,額間就見了汗水。

  尤其是江州潯陽當地的世家——姜侯現在就在江州地界坐鎮呢,那些刁民還總是告發,真是愁人。

  倒是自以為『備禮充分,送到姜侯心坎上』的洪州世家們,還稍微穩一點。

  依舊是上面有人的羅家主比較膽大,站出來說話道:「姜侯,我等實在冤枉。」

  「姜侯容稟,誰敢有違律法逼良為奴呢?我等雖不才,但也少承庭訓,家中世代耕讀於豫章之地,自知要切守大唐律法。」

  「唉,說來也是我等心善的緣故,才被刁民告舉。」他本來想說滕王的,但到底那是宗親,就准備先把『刁民』拿出來說事。

  「這田畝收成之事,要看天上陰晴雨水。凡遇飢年,那些百姓便生計艱難,紛紛上門乞為奴僕。都為豫章人士,我等也不忍見人縊死道途。不免就多做些善事,將那些人買了下來。」

  「惜乎此世忘恩負義者多,待災年過去,許多人家又想把兒女買回去。可當時都是死契,豈是兒戲?」

  「也是升米恩鬥米仇了,誰想這些黔首不念當時救命之情,竟然還要告舉我等。」羅家主深深感嘆道,好人難做啊!

  在座世家家主們,紛紛附和。

  然後道:「姜侯可不要被那些刁民哄了去,外憨內奸便是如此了。」

  玉娘聽著這些話就惡心。

  不是這樣的。

  她知道,她更親身經過!

  玉娘不是樂戶出身,更不是羅家的世代奴婢。

  她……

  在十一歲前,她只是個尋常的小娘子。

  玉娘還記得,她家住在洪州閶門之西,門前正好有一彎小小的碧水繞過,搭著一座小小的石橋。

  而橋邊有一株數十年的西府海棠,每到春日花開如錦。

  就是那樣一個春日,她剛過了生辰,阿娘送了她一對小小的銀耳墜,那也是她對著家裡唯一一面小小銅鏡,第一次試著塗了胭脂和口脂。

  阿娘說她要長大了,過幾年就可以給她說個坊裡厚道人家。

  於是那一日,玉娘帶著跟春光一樣明媚的心情,和她心愛的銀耳墜,走到橋上折花。

  不,那時她還不叫玉娘。

  她還只是家中的三娘。

  然後,她被路過的羅家主看到了。

  起初她不懂,她只是站在橋上,拿著一枝海棠花,好奇地看著裝飾華美的馬車。

  正如她當時也不懂,之後頻頻出入自家的羅氏僕從代表著什麼。

  直到爹娘雖然哭著,但依舊手上用力把她推到羅家送來的轎子裡,她才明白過來。

  她入羅家後,就有專人來教導她學習琵琶和舞藝。*

  等到十三歲,她第一次出現在宴席上。

  就在觥籌交錯的酒宴之上,她有了玉娘這個名字。

  羅家主的聲音帶著酒醉之意,與眾人戲謔道:「何為玉娘?」

  「一來你們可觀,其膚如凝脂美玉,一來『買下和調/教她的銀錢,也足夠買下一塊傳家美玉了』。」

  在場眾人哄然而笑:「果然好名字。」

  這便是玉娘的名字了。

  她厭惡這個名字。

  正如她厭惡方才羅家主說的那些話。

  不過……

  雖然羅家主的話語讓人惡心,但今日來這潯陽樓,見到傳說中的巡按使後,玉娘還是有幾分慶幸的。

  這位姜侯,竟然是女子!

  那她應該不用把之前的日子再過一遍——

  玉娘原以為,她又要被送給哪個京中來洪州上任的官員。

  之前她就被送給了洪州上上任長史(滕王是洪州榮譽刺史,故而真正任刺史之職總管洪州諸事的,便為四品長史)。

  玉娘還記得,那時她也是被送到迎接新長史的宴席之上,彈奏琵琶。

  羅衣如雲,色艷如雲,更輕薄似雲。

  她低鬟懷抱著自己的琵琶。曾經她恨過這樂器,可後來,她只有這樂器。她的日子裡,唯有琵琶是真實的,她只有這點重量可以依靠。

  那是一個初春,風吹到身上,涼意驚人,地上的錦茵比她身上穿的羅衣厚多了。

  因有些冷,她的手有點發澀,其實彈的並不是很好,但沒人在意。

  她與尋常的琵琶樂伎不同,她不是樂戶出身,不是打小學的歌舞,所以她的技藝從不是最好的。

  她知道琵琶是錦上添花。

  果然,哪怕琵琶彈得不好,玉娘還是被留在了長史府。

  後來,那位吳長史年滿三年,調任離開洪州回京城。因其夫人亦為世家出身,吳長史便不打算把玉娘帶回京城,為了個樂伎若是惹得夫人和夫人的娘家不快,實在不上算。

  玉娘就又被一頂小轎送回了羅家。與去時一樣,她身上只有羅衣與琵琶。

  後來,又去了哪裡呢?總之,就這樣過了九年。

  這次,玉娘見羅家主吩咐的鄭重,又令人給她裁最時新的羅衣。原以為,又是一位吳長史,好在……

  思緒走遠,玉娘手下就撥錯了弦。

  她原以為不會有人發現,誰料正在說話的姜侯,忽然停下,注目於她。

  「是不是手冷,才撥錯了弦?」

  玉娘呆怔怔的,見姜侯解下身上的披風,遞給身邊一位凜然威嚴的女親衛:「坐在風口,穿的太薄了。」

  肩膀上微微一沉。

  玉娘身上多了一件繡著流雲鶴羽的披風。


第224章 姜侯的『本意』

  「敢問姜侯何時駕臨洪州,讓我等略盡地主之誼?」

  對在座諸世家家主來說,方才相談過程中姜侯忽然停下來,令人給場中琵琶伎添件外裳,是今日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過,以此倒是可見姜侯也是愛賞舞樂的風雅之人,連樂伎錯了弦都聽的出。

  羅家主正好再趁勢提出,除了玉娘外,多送幾個樂伎給姜侯以『解悶娛情』。

  見姜侯未拒絕,他便更放心一點。

  更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姜侯的行程。

  只見姜侯持杯,似也有些倦怠之意:「本侯至江南西道,巡察之余,原是為了養病的。不料滕王告舉,滕王乃陛下叔父,所告者不得不稟於京中。」

  這話世家是信的:一來,姜侯到江南西道便直奔廬山拜訪孫神醫;二來,如此這般好宴珍酒,然姜侯卻依舊是以櫻桃釀代酒,滴酒未沾,想來也是病中的緣故。

  眾人心有戚戚焉:都怪滕王啊!簡直不是人啊。

  你自己干淨啊?竟然還惡人先告狀,舉告旁人?真不知道怎麼想的!

  姜沃端著杯盞,望向潯陽樓外的春光白雲,真心道:「我亦欲早早完了差事,離了江南西道才好。」

  她的計劃已經制定完了,真希望黑齒常之趕緊到,開始平推。

  其實巡按使持尚方劍至此,是可以調動當地府兵的,姜沃原本是想著她先用當地州縣兵士開查幾家。

  然而被媚娘傳來的飛表嚴令禁止:當地署衙歷任官員與世家多有沆瀣事,府兵難道就保險嗎?

  告誡她不許私查。

  於是在黑齒常之到之前,姜沃就只能整理下各種狀告,以及派出去的親衛收集的各色情報。

  然後盼星星盼月亮之余,繼續飛表傳信回京……開始催裴行儉,像個復讀機一樣:守約啊,勸農使選的怎麼樣啦?

  故姜沃這一句『欲早離』的感慨,實出自真心。

  而聽姜侯說出這一句,在場世家家主真是『如聽仙樂耳暫明』!以至於姜侯下一句話也被他們理解為了別的意思。

  只見姜侯露出一個官場標准的淺笑道:「只是天后有詔,令我徹查狀告事。為臣者自要奉詔而行,

  辦妥此事——想來諸位不會令我為難吧。」

  堂中頓時響起一片『但憑差使』『姜侯吩咐』等音。

  羅家主高興的眉毛都快起飛了,他們聽懂了:姜侯這次查是肯定要查的,都怪那該死的攪事精滕王,害得江南西道之事上達天聽了!既如此,姜侯就不可能不管,她得要功績啊!

  懂了!看來除了送人外,他們還得繼續送功!

  這事兒世家一點也不陌生,歷來官員到任,都需要功績的嘛。

  說來羅家主主持送禮的熟練,都是實戰練出來的——之前他就組織過洪州世家出錢出私人部曲為徭役,幫著上任長史疏浚河道,算作他任期之功。

  自然,長史有了這項功勞,在其余事情上,就馬馬虎虎睜眼閉眼了。

  於是過去幾年,他們各自家中,又添了不少良田奴婢。

  看來此番姜侯也是一樣。

  世家們放心了:不怕巡按使要的多,只怕她不開口要!

  既然開口,那就好辦了。

  上道如羅家主,還當場表態:「姜侯,我等身領一族,自牢記祖宗教誨不敢違背朝堂律法。」

  「然家族支脈頗多,說不得就有遠房別支不肖子孫,打著家族旗號,行『逼良為奴』事,敗壞家族名聲——若有此等悖逆之人,姜侯只管查處。」

  這便是『送功績』,表示可以讓姜侯查走一批『違律奴婢』、『侵買的永業田』,甚至可以抓幾個世家旁系頂頂罪,哪怕去州縣衙門做幾年牢也沒關系啊。只要讓姜侯給京中一個交代,姜侯也就好在此處高抬貴手。

  大家你好我好,點到為止,萬事大吉!

  羅家主說完,就見姜侯淺淡笑意,多了些真切。

  只見姜侯用杯盞點了點桌面,對幾位隨行的書令史道:「諸位家主大義之言,且記下。」

  幾位書令史俱奮筆疾書。

  諸世家自為『終於』摸到了姜侯的本意,場上氛圍才徹底賓主盡歡起來。

  羅家主笑道:「玉娘一人清奏也無趣,不如繼續行些酒令?」

  說來,方才正是因為行酒令,才讓姜沃看到了世家培養人的水准。

  世家自矜風雅,行酒令也是如此,多有詩詞曲律相合,甚至連最簡單的抽籌令決定喝幾杯酒,都文縐縐的。

  比如此時案上的一只金龜背著的玉燭酒籌筒,裡面的各色酒籌,就不止簡單粗暴寫著『喝3分(三分之一杯)、5分(半杯)』,而是很講究的配上經史子集裡的名句。

  譬如『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上客五分』——抽到這一根,便是在座客人皆飲半盞,主人不飲。*

  故而世家在培養貼身侍女、侍宴姬妾以及歌舞伎的時候,不但會教認字,還會教讀經義文章,更乃至律令、吟詠、作賦,當場作曲等技藝。

  姜侯邊看邊頷首:教的很好,很快就是我的了。

  **

  潯陽樓上。

  玉娘就見身旁的一個舞伎伸出手,手裡躺著一枚玉鉤。

  在場諸人紛紛喝彩:「姜侯實在神算。」

  這是一種名為藏鉤的酒戲。

  說來,玉娘被教習多年,酒籌、投壺、藏鉤、飛花令等各色酒席玩意兒她都很精通。

  但藏鉤於手,是她最不喜歡,或者說最恐懼的酒戲。

  何為藏鉤?

  是宴席上少則十數個,多則數十個歌舞伎站在一處。主人家取出一枚小巧的玉鉤,然後讓其中一人藏在手裡。

  由在座客人來猜,這枚玉鉤究竟藏在誰手裡。

  其實是頗為無聊的酒戲,只是因其有典故,來自漢代『鉤弋夫人』,故而很是流行。

  這是玉娘很畏懼的游戲。

  因玩到藏鉤游戲時,在座賓客多半是酒意濃厚。

  酒蓋住了臉,就會有人不肯坐在椅子上,而是借口『近察神情而猜藏鉤』來至歌舞伎之中。

  玉娘因生的美,總是會被人多問兩句,可有藏在你手中。

  哪怕玉娘垂首只是搖頭,還會有人去捉她躲避的手道試試才知道,更有甚者會去撩她的羅衣,嬉笑道:「若是手中沒有,可是藏在了身上?」

  宴席至此,便多有拉扯不堪事。

  但今天,因為姜侯坐在座中安然不動。所有人也就都規規矩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開始亂猜究竟在誰的手裡。

  在座世家知道姜侯師從兩位仙師,但玉娘自然不知。

  因此她又是好奇又是驚訝,

  不知姜侯為何每次都能猜中,玉鉤到底藏在誰手裡。

  *

  姜侯能猜到每一次玉鉤的所在,那麼……她能猜中旁的嗎?應該也能吧。

  這就是玉娘走去見姜侯的路上,心中的想法——姜侯猜到了自己要求見她,甚至都猜到了自己為何要求見她。

  不然,巡按使這樣的大人物,為何會願意單獨再見她一個奴籍的琵琶妓呢?

  這一日宴席過後,玉娘再次坐著小轎來到了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說是陌生,因此地是她從前沒到過的江州,說是熟悉,因姜侯現就住在江州刺史府邸(刺史麻溜兒騰地了)。各地署衙官邸的樣子都差不多,玉娘是見過很多次,頗為熟悉的。

  宴席結束來到此地後,玉娘一動不動,從白日坐到黃昏,又坐到黑夜,只牢牢抱著她的琵琶。

  宴席上聽到的許多話,在她耳邊重復響起,羅家主那熟悉的,令她感到惡心的腔調。

  如果說十三歲的玉娘不明白,那二十二歲的玉娘已經明白了,明明她就是被『逼良為奴』的證據,為何羅家主還敢有恃無恐,不但從前將她送給達官貴人,更敢將她直接送給巡按使。

  因她是奴籍了。

  自秦漢以來,律法就有定『子告父母,婦告威公,奴婢告主,皆勿聽。』*

  本朝亦是如此,若子告父,奴告主,哪怕告成,奴本身也就犯了死罪——「諸部曲奴婢告主,非謀反逆叛者,皆絞。」*

  玉娘知道,還是良民的爹娘是不會告發羅家主『逼良為奴』的。

  不只因為羅家主給過了重金,更因為這些年,羅家主也在照應她的兄弟。

  琵琶弦擦過玉娘的臉頰,微微的疼痛讓她開始思考:若只是死的話,她其實不太怕。畢竟十二歲之後這些年,她也沒覺得自己在活著。

  但以奴告主,是要被絞死的。被勒住脖子的話,會不會很疼?

  玉娘放下了她的琵琶。

  若是換一位官員,玉娘是絕不會做這件事的。她知道,那只會換來她自己被『以奴告主』的罪名絞死,而對羅氏上下毫無影響。

  但這一次,玉娘願意試一試。

  因為……這位遠道而來的巡按使,是女子,且她肯讓人給自己披一件衣裳。

  如果姜侯會在意自己冷不冷,那,會不會有那麼一點點希望與可能,她會在意,自己是如何變成琵琶伎的呢?

  *

  玉娘原以為要費很多口舌才能求見姜侯,卻沒想到,她才遇到院外第一個巡夜的女親衛,囁喏提了一句,那女親衛就點頭道:「姜侯吩咐過了,若是周小娘子請見,便直接去正院就是了。」

  刺史府中也有水榭景致,玉娘遠遠看到姜侯正坐在亭中賞景。玉娘要走過一座小小石橋才能去到亭中。

  她想起了家門前的石橋,她看到羅家主馬車那一日的石橋。

  今日,她又要走過一座橋了。

  玉娘走了上去——哪怕這是她的奈何橋,她也很情願。

  *

  水榭之中,姜沃安靜聽著。

  既然是懷著死志,玉娘自然不會只說了她自己的身世,告發羅家主『逼良為奴』之事。

  她說了許多。

  「……羅氏坊曲內有數間大宅,每年春日他們會借賞花宴之由,遍邀洪州達官以娛。今歲若不是姜侯代天巡牧至此,原該也有此宴。」

  玉娘低下頭:「為此,各家多廣備聲妓。宴有數日,多有官員高車大馬而來,不但賄以聲色,更賂以金帛,去歲數額至一萬兩千貫……」[1]

  春夜的風拂過水面,待玉娘全部說完,天上懸掛的月牙都有些偏斜了。

  夜深了。

  「以上諸事,皆奴親眼所見。」玉娘俯身欲跪拜:「奴願以血寫狀畫押,以『絞罪』告羅氏家主!求巡按使接奴狀告。」

  她並未跪下去。

  玉娘覺得手臂被人牢牢扶住,她抬頭望進一雙眼睛。

  離離如星辰之行。

  「我不會接你的訴狀。」

  玉娘愕然。

  她聽到姜侯語氣柔和似三月春風,卻又帶著些許露水一樣的濕潤之意:「你才多大啊?」

  玉娘木愣愣,下意識回答:「二十二歲。」

  其實二十二歲,對於歌舞伎來說,已經是『老大之齡』。畢竟教坊之中,多是以十三四歲的新人最佳。

  然她卻聽姜侯道:「才二十二歲,還這麼年輕。」

  「你的未來,還很長。」

  玉娘茫然:未來……

  姜沃見眼前女子依舊是水霧蒙蒙似的一雙眼,就知道,她還沒有懂。

  沒關系,很快就會懂了。

  「不必你狀告,你只需要看著。」!


第225章 抄家還是要抄的

  「該抄的抄就是了。」

  長安城,紫宸宮。

  今年京中天氣有異,熱的也早,四月裡,就很有夏天的燥熱之意。

  旁人是貓冬,皇帝則是貓夏,天一熱,就早早進入了清心靜養期,待在後殿輕易不出門。頂多清晨與黃昏後出門散一散,很有些晝伏夜出的貓的樣子。

  故而媚娘特意跟皇帝說起具體的洪州世家事時,皇帝還有些奇怪。

  檢田括戶這種事關政令的大事,帝後二人自是要商議的。但此時,皇帝手裡拿著一卷書,搖頭笑道:「江南西道一州之地的幾家幾族,犯了何事要抄家,媚娘怎麼還要特意跟朕說?」

  媚娘聞言頷首:「看來,崔少卿信中,未跟陛下提起此事啊。」

  皇帝更好奇了:「怎麼?子梧凡有信回來,都是談及各處景致,風土人情。」再有就是占篇幅很多的令月之事。皇帝看得出,雖說女兒跟著姜卿出門,但大半時間好像都是崔朝在看著孩子。

  皇帝還有點同情:自己最不省心的兩個孩子,周王李顯和太平公主令月,崔朝都帶過。

  媚娘見皇帝確實不知,就忍笑把洪州世家欲給姜沃送『門客』等事講給皇帝。

  不比媚娘提起此事還忍笑,皇帝一聽就惱了:「竟有如此賄賂巡按使的荒唐事?簡直是無法無天。」

  而媚娘特意來跟皇帝提一句,也是因為算行程,黑齒常之應該到江南西道了。

  依姜沃的飛表可見,接下來江南西道,尤其要被她樹立典型的洪州(姜沃信中稱之為第一試點區),必有大批世家要『鬼哭狼嚎』。

  世家之間盤根錯節,說不得看起來是洪州的世家,就有能在京中說上話的人——在朝堂有聲音無所謂,媚娘就能壓住。但只怕……媚娘是不能再接受出現上回那種,有人在皇帝耳邊嘀咕的事情。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歷來『將在外』,尤其是要做大事的『將在外』,最怕就是老家被偷,怕京中的讒言和帝王的不信任。

  於是,媚娘就來提前跟皇帝以點帶面,說了下洪州世家所為。

  皇帝:這不抄?

  媚娘:意滿離。

  只是媚娘准備離開前,卻被皇帝留住。就聽皇帝認真問道:「姜卿不會收了吧?」

  媚娘:……

  她無奈道:「陛下如何會這樣問?他們夫妻彼此信重。素日咱們都看在眼裡,我信得過,怎麼陛下竟有此疑?」

  皇帝直接抱怨道:「媚娘你這不是信得過,只是偏心,換一換有人給子梧送姬妾,你必不如此雲淡風輕。」

  媚娘想了想,倒也無法反駁。

  皇帝再次叮囑道:「有些話朕不好說,媚娘再給姜卿去封信——這一路山水迢迢,這等事未必只有一回。洪州江州都是小地方,只怕當地世家送上的人姜卿看不上。但若是將來,真有人送上什麼『潘安宋玉』之流的少年郎,姜卿也萬勿糊塗才是。」

  在媚娘『陛下想多了』的目光中,皇帝堅持道:「媚娘,這叮囑真很有必要,那姜卿為何與子梧為夫妻呢?這不就足以說明,姜卿是個很有『愛美之心』的人嗎?」

  不得不說,皇帝看得還是很准的。

  **

  而此時,江州,姜沃也在跟崔朝說起皇帝的『真相』。

  這對君臣,某種意義上也算是世界上最看得清彼此的人:因為他們看對方都沒啥濾鏡。

  媚娘是深知姜沃,但架不住她看姜沃有濾鏡,總覺得她太過『良善』。

  恰如崔朝看皇帝——他此時並不知京中天后已經去皇帝提起此事了。

  崔朝懸筆於紙,跟姜沃商議道:「我還是把洪州世家事,與陛下說一說?也免得來日你連番抄檢洪州數家之事傳回京中,有人在陛下跟前進言。」若皇帝不知洪州事,會不會覺得她鬧得過了。

  姜沃隨口道:「我倒覺得陛下不會在意。」

  比起旁的朝臣,崔朝看了太多皇帝流露真實情緒,與他凡事有商有量的樣子,難免對皇帝也有點濾鏡。

  其實……在姜沃看來,皇帝才是個標准的抄家分財產熱衷者好不好。

  「永徽年間的事兒,你都忘了?」

  這些舊事過去多年,姜沃也還記得。此時便道:「那時候長孫太尉把持朝堂,以『房遺愛謀反案』牽涉諸多宗親,哪怕僥幸不死的,至少也要是個抄家流放。」

  「當時皇帝在常朝上,還曾落淚來著,道『皆為朕之至親,不忍治之於法。』,還是長孫太尉堅持要抄家。」

  「然後呢?」

  崔朝沉默了,他想起來了。

  然後那一年過年,皇帝就在觀德殿舉行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射比』,將那些抄數十宗親朝臣之家得來的金銀珠寶,分門別類在觀德殿擺了五大垛,召集諸在京宗親、文武九品,甚至當年鴻臚寺的蕃客,一並來射比贏財,很是盡興。[1]

  不過,姜沃想,也不能怪崔朝對皇帝有濾鏡。畢竟皇帝雖做了這樣的事兒,但還有許多人覺得皇帝本身是『寬仁不忍的』,是被長孫太尉逼著抄親戚家。

  這就是……姜沃腹誹道:會哭的男人最好命吧。

  實打實的親戚,只要犯了錯,在皇帝眼裡都是『待分的移動金庫』,何況是江南西道這些損國肥私的世家。

  估計到底有無罪證,皇帝都不會很在意。

  就如當年,不少宗親也是被長孫太尉順手塞進謀反案的。

  「何況,這次還有他們世家內部先亂起來,出了真正的帶路黨,就更沒什麼可說的了。」

  崔朝擱下筆:也是,無論什麼樣的聯盟,從內裡崩塌,總是最快的。

  江南西道的世家,也不都是羅氏、塗氏這樣肆無忌憚作惡又看不清形勢的人。

  比如姜沃手裡拿著的,最新一份狀告,就不是來自於百姓,而是來自於同為世家的豫章翟氏。

  *

  正如世家中會出明白如王神玉之人,洪州世家裡,也有敏銳之人。

  比如翟家。

  從一開始羅家主召集人要『先禮』的時候,就只有翟家主提出了不同的意見,提出若是先禮後兵這兩招都不管用,姜侯真要徹查『隱戶』和『侵占田壟』,你們要如何預備?

  只是當時沒人聽他的。

  翟家主……就自己預備去了。

  若說潯陽樓之宴後,翟家主也有些懷疑自己是想多了,但當聽聞京中有將軍帶兵來到江南西道後,翟家主就再也不敢自我欺騙了。

  姜侯這何止是來真的啊!

  這時候壯士斷腕,說不定還能保住軀體,若這時候不斷腕,就只能斷頭了。

  而且翟家主還怕自己斷腕不夠,為了保住自己的頭,很不客氣的送上了別人家的頭。

  「其實,有沒有這份狀子,對翟家來說,差別很大。對咱們來說,差別並不太大。」

  姜沃說完這句話,黑齒常之是點頭的。

  翟家的告發,或許會幫他們減少一些輿論上的紛擾,加快抄家的進程。但其實,最後的結果都不會改變。

  這就是來自國家層面上的碾壓。

  就像是大型推土機去推一座房子:如果這房子先從內部塌了,會好推一點。但哪怕內部是堅固的,頂多是推的時候,再多費點力氣和時間而已,還是能推掉的。

  「不過,從長遠來看,倒是有好處的。」

  翟家這一告,就跟滕王一樣,從此在洪州世家裡,就是『叛徒』了。從此後只能依靠朝廷。

  巡按使之伍終究會走,世家內部的分流與彼此警惕,倒是對日後更有益處。

  姜沃不由又想起了李勣大將軍。

  當年他去平鐵勒九部,亦是剿滅一批,招撫一批,再震懾一批,將北境鐵勒各部盤的明明白白。

  把世家挨個抄過去,自然會很解氣,但也會讓當地世家在生死存亡的關頭,徹底抱成團。

  姜沃已經過了只為解氣的年紀和心性。

  所以她沒有接周小娘子的狀告,但是接下了翟氏的狀告。

  她在抄家的數張公文上,挨個按下巡按使的官印。

  語氣很平靜:「那就開始吧。」

  **

  「就……這樣簡單嗎?」

  玉娘的眼睛不再是霧蒙蒙一片,而是被火光映成火紅色一片。

  黑色的瞳仁中,似乎有火焰在跳動。

  這火光,是抄家時候的火把——

  羅氏的宅院、莊園甚多,從白日開始抄,到了夜裡,還未抄完一半。

  不過,別說作為總攬此事的巡按使,姜沃沒空在這裡從早到晚只盯著一個羅氏抄家,連黑齒常之都沒空盯完全程。

  在晨起點過並捆走了羅氏的部曲後,黑齒常之就只留了副將在這裡盯著,自己去忙別的了——天后有詔,還令他將江南西道的府兵整飭一番呢。

  對於全盤計劃是『十道檢田括戶』的姜沃來說,對於曾經攻城掠地的黑齒常之來說,羅氏,

  都實在是小的事情。

  但對玉娘來說,羅氏就是她夢中也不敢想像會消失的龐然大物。

  或者說,是噩夢本身。

  故而姜沃在忙完之後,就帶著她來抄家現場看了看。畢竟沒有接人家的狀子,總要給一個交代的。

  玉娘未穿錦繡羅衣,穿的是姜沃最常穿的胡服。

  並非輕滑廣袖,而是窄袖,因布料硬挺還會有一點點磨到手腕上細致的肌膚,但玉娘很喜歡。

  然而此時,玉娘根本顧不上衣裳帶給她的新奇感。

  她只是驚怔望著兵丁川流的羅氏大宅。

  這個金玉積珍富麗堂皇,這個在她眼裡深不見底,她有許多地方根本都去不到的宅院,此時就這樣四門大敞。

  火把照亮了她曾經畏懼的一切。

  羅宅之外的馬車上,伏在窗口眼睛一眨不眨看著這一切的玉娘,不由喃喃自語道:「就這樣簡單嗎?」

  話音落下,就聽旁邊姜侯道:「簡單,是因為你遇到的是現在的我。」

  「二十二歲的我,是做不到的。」

  如果二十二歲的姜沃,遇到二十二歲的玉娘,或許只能想法子救她自己。但要在江南西道行抄檢世家之舉,必不可能。

  「人這一生,是分很多階段的。」

  周小娘子望著外面的火光,聽著耳畔的話語——

  「人都會有弱小的時候,甚至保護不了自己的階段。」

  「然後學著去掌握力量,能保護自己,然後保護在意的人。」

  「但這時候還可能會被加害者傷害,直到你有力量,把加害者送到該去的地方。」

  「這就是,我與你說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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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天后下詔

  長安城。

  五月驕陽似火。

  直到這一年端午前的大朝會上,天后下《置勸農使並勸農判官詔》,京中絕大多數朝臣,尤其是世家們才反應過來——

  原來過去的近個月,姜侯不是在江南西道查『滕王告舉案』,更不是,准確來說,不只是在清查『逼良為奴』『侵奪民田』的積弊。

  背後還有一盤更大的棋局,以及一道如果最開始直接拿出來,會讓他們無法接受的詔令。

  檢田括戶!

  這都不是割肉了,這簡直是卸胳膊卸腿啊。

  **

  江南西道,江州刺史府。

  姜沃今日是折了一根細竹當教杆。

  她雙手捏在細竹兩端,笑眯眯對眼前兩位學生道:「昨天咱們講了開窗理論,今天就來講溫水煮青蛙理論。」

  蟬鳴陣陣,江南西道的盛夏也已然到了。

  外頭天有多熱呢?

  只看太平都不要求女親衛帶著她出門去逛,而是選擇老老實實在屋裡坐著跟婉兒一齊聽課,就知道外頭有多熱了。

  太平捧著一杯井水湃過的涼滋滋酸梅飲,邊喝邊聽講。

  聽到『溫水煮青蛙』時,她眉眼飛揚,舉手道:「我會!我聽姐姐講過青蛙的故事。」

  姜沃莞爾:「好,那令月來說說。」

  也是,她教給婉兒和太平的課程,數年前自然教給過曜初,想來是曜初帶妹妹的時候提起過。

  太平聲音清脆如珠玉落盤:「如果把一只青蛙直接扔到滾燙的開水裡,那麼青蛙就會燙的一下子跑掉。如果把青蛙放在冷水裡,慢慢加熱,青蛙會感覺不到逐漸升高的水溫,最後被煮熟。」

  姜沃邊聽邊想起,這個理論雖然流傳很廣,但其實並不成立——後來有過科學驗證,哪怕是慢慢以零點幾度的速度加熱水,到了一定的溫度,青蛙還是會不適焦躁而跳出來。

  溫水裡的青蛙,終於感覺到不適,想跳出來怎麼辦呢?

  可以把鍋蓋蓋上。

  太平聲音落下後,姜沃含笑誇贊道:「令月講的真好。」

  太平被誇的很快活,甜甜道:「還是姨母給我們教課好,姨父講課很少直接誇人的。」姨父只會點點頭,讓太平覺得她嘰裡呱啦背半天,簡直都白背啦!

  姜沃也覺得被太平誇的心都要化了。果然,人還是需要正反饋。

  太平又撲閃著長而濃密的睫羽,期待道:「姨母終於忙完了嗎?這都連著兩日是姨母給我們講課啦。」

  姜沃頷首:「忙的差不多了。」

  這鍋水終於燒開了,而鍋裡的青蛙,也沒有來得及跳出來——

  姜沃在離開京城前就想過:若是一開始就提出檢田括戶,京中世家們只怕要像被扔到沸水裡的青蛙一樣,立刻蹦尺高。

  於是這一回,姜沃一改她從前最喜歡的『開窗理論』,用上了『溫水煮青蛙』。

  起初,京中這些世家都以為,姜侯要在江南西道過一把『大理寺卿』的癮。

  甚至最開始,還有傻白甜的朝臣在同情姜侯:真慘啊,說來巡按使立威,查查當地州縣官員是最簡單的。結果姜侯出師不利,偏生被滕王纏上了,不得不在當地查什麼違背律法『逼良為奴』等事。

  這裡頭水多深啊。

  姜侯真是命途不濟:剛在京中被東宮猜忌,離開京城又被滕王這種人『逼迫』著跟當地世家對上。

  真是忙命啊。

  然而等上月黑齒常之到江南西道,姜侯開始挨個抄洪州當地世家後,漸漸有『青蛙』開始覺得不對。

  這水溫,似乎有點高啊。

  於當地查查滕王狀告罷了,怎麼還鬧到要抄家的地步呢!

  彼時朝堂上已經有世家多有不滿之意,甚至想要准備彈劾姜侯。但直到這時候他們才發現,或者說,跟裴行儉奇異的達成了心靈共識——

  這離朝的宰相,比在朝的宰相,殺傷力更大啊!

  原本姜相天天戳在朝上的時候,他們為了公事彈劾姜相,或者說跟姜相政見不同提出異議,還沒那麼大的心理壓力。

  畢竟姜相掌吏部多年,選衡官員,素有公平可稱的名聲。只要你針對她政見之時,不搞人身攻擊且就事論事的話,提出反對意見是不用擔心被報復的。

  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兒,就不用怕姜相為難。她照樣會給你一個公正的考功結果。

  但現在不一樣了!

  姜相不再是掌吏部的宰相了。

  她不再需要做到吏部尚書對官員的『公平明著』。她現在是巡按使代天巡牧,專門就負責訪察精審,彈舉糾正事,換句實在話說——她現在的公務就是去各地找茬!

  而且……整個大唐十道,她均可去得。

  世家們忽然意識到:這,這還真不如姜相在朝堂戳著,改改吏部選官制度呢。

  若是他們這會子在朝上彈劾了姜侯,會不會巡按使下一個『景點』就直接殺到他們祖籍去?

  在京中為官的臣子,尤其是朝堂重臣,頂多能保證自己不出岔子,難道還能保證祖籍家人,各個都不出岔子?

  從前他們彈劾『姜相』都沒有這麼顧忌棘手感,如今,面對退去宰相位的『姜侯』,卻覺得無從下手了——

  世家們身後龐大的家族,是助力,卻也是他們的軟肋。

  他們行事要為家族考慮!誰都不願意主動站出來,冒這個得罪姜侯的風險,做明面上彈劾她的人。

  萬一她衝著自己家就去了呢?

  在誰都不願意明著站出來的情況下,只能搞暗示了。

  於是朝堂之上,有御史試著提起姜侯在洪州『連抄五族』之事,對天后暗示:姜侯在江南西道似乎鬧得有些太過了,只怕搞的民心惶惶。

  天后當時就頷首道:「是,我亦知,姜侯在洪州,查處不法事頗多,政績斐然。」

  御史:??他們是這個意思嗎?

  暗示不成,又無人願意主動『冒風險』明示,等京中再收到消息的時候,洪州差不多的世家,都被姜侯與黑齒常之將軍推了一遍了。

  罷了。

  洪州到底沒有什麼頂尖世家,就羅家所謂的上面有人,也不過是有姻親在京中為官。

  關鍵時候,姻親有什麼用,夫妻大難臨頭各自飛的還不少呢。

  抄都被抄完了,還能如何。且姜侯此舉雖令世家集體不快,但帝後都當沒看見,甚至還有賞賜,那還有什麼可說的?

  只盼著她抄完洪州,就停手吧。

  世家們絕不信,姜侯還敢走到哪兒抄到哪兒?那她不怕自己『突然病逝』或是『路上出點意外』?

  黑齒常之將軍總不能永遠帶兵跟著她吧。

  *

  直到端午前,那道《置勸農判官詔》下達,世家朝臣們才幡然醒悟,原來抄家才是開胃菜!

  詔書有雲——

  「江南西道不過一洪州爾,便見士族多有不懼律法,恣行吞並熟田之事。」

  「……奪人永田,致使百姓無處安置,為弊甚深!」

  「現置勸農使,前往江南西道諸州,釐革戶籍,巡視田畝。」

  「凡世家侵占掠奪熟田並良民,不限載月近遠,宜並卻還!」*

  「自此王公、百官、勛蔭等家,應置莊田,不得逾制。」*

  當然,這道詔書很長,裡頭還有很多令世家如『晴天挨了個霹靂』的細則。但哪怕不捉摸那些細處,只看這頭幾條總綱,就夠摧心斷腸的了!

  且詔令下達的大朝會上,天后別說沒留給世家朝臣反對的時間,簡直是沒有留給他們反應的時間——

  只聽宣詔過後,天后直接點名道:「裴卿。」

  吏部尚書裴行儉站了出來。

  王神玉側首看了一眼站出來的熟悉身影,心中也不免有點感慨:唉,守約真是個靠得住的人啊,這兩個月來燒燈續晝未曾稍歇,鬢邊星星點點的白色都快轉向成縷的白發了。

  王宰相不由下定決心:自己以後可要多幫守約一些——家中新配的烏發膏,連方子帶成藥都送給他好了。

  同時心裡也很欣喜:守約終於忙完勸農使這件事了,從明日起,就可以幫自己分擔更多賑災事了……要不,全交給他吧,感覺經過這回,守約看起來更靠譜了!

  還好裴行儉沒有讀心術,若他知道王神玉所想,估計要當場先磕保心丹,才能繼續回天后的話。

  *

  不過,裴行儉不用磕藥,但在場世家朝臣們,都很想吃點保心丹!

  因裴行儉站出來念的,是派向江南西道的勸農使官員團名錄。

  這份名單很長——

  江南西道共有十八個州,按如今的戶籍數目來分,上州五、中州九,下州四。整個江南西道的戶籍數目,根據去歲戶部的統計,約有四十五萬六千戶。

  裴行儉按照上中下州,分別要選『、二、一』名勸農總使,以及各配置五到十個勸農判官的標准來選人。

  在收到姜沃第六封『慰問』信後,裴行儉終於為整個江南西道,選出了共一百六十名『勸農天團』。

  一百六十人,各個都是裴行儉親自挑過的。

  因此事高度機密,天后曾說過,在詔書正式成文之前,京中最好只有他們幾人知道。

  因而裴行儉考察人的難度大大增加,且還不能把這件事交給裴炎等人(不過除了這件事,其余差事裴行儉還是找到了幾個『水鬼替身』的)

  而此時,在朝上被天后點名的裴行儉,站出來公布名單的瞬間,只覺得他終於解脫了。

  裴行儉根本不想回憶,過去這兩個月來,他是如何一邊私下精挑細選合適的官吏,一邊制定『勸農使』這種新官職的職守與考核標准,同時又擔著吏部尚書日常公務的。

  別問,問就是靠一口仙氣活著。

  他有時候太累了,還會去凌煙閣,去師父蘇大將軍畫像前面坐上一會兒,想想要不是師父當年收他做徒弟,訓他成為武將,可能現在……他都累的跟師父去地下相會了。

  這一日的大朝會,裴行儉終於站在朝堂之上,把這份名單念了出來。

  在無盡的疲憊中,裴行儉也終於放松了——

  這近月來,姜侯在江南西道燒水,他們在這裡准備鍋蓋。終於,在水的溫度上來後,也把鍋蓋蓋上了!


第227章 京中的兩封信

  五月,原本是大唐最受歡迎的月份之一。

  因根據假令,五月除了端午的休沐外、下半月還有十五天的田假,以供官員們『農忙』。

  簡稱放假月。

  但今歲,許多朝臣站在大朝會上,就覺得接下來要放的這個『田假』,簡直是……諷刺啊。

  這是特意趕在他們放『田假』前,告訴他們,你們將要保不住自己的田了嗎?

  裴行儉讀完長長的一串勸農使名單後,含元殿鴉雀無聲。

  還說什麼?

  這天后的詔書才下,吏部所有的勸農使居然都選好了!而且之前竟然一絲風聲不漏。

  也是今年旱情的緣故,哪怕吏部尚書親自選了許多擅術算的低等官員,又調了長安城周邊不少縣尉回來,朝堂之上都只以為是為賑災事。

  如今想想,吏部尚書選了許多縣尉……而縣尉的職責是什麼?雖只是小小九品官,但卻正好管著一縣年收耗實庶務(糧食局),還有一條就是負責查收率課調!(稅務局)

  這也是裴行儉選人的原則:全是有基層經驗,真正與當地鄉裡打過交道,下過田畝的官吏。

  總之,聽裴行儉念完後,世家朝臣們幡然而醒:這就是預謀已久啊。

  他們甚至開始懷疑,這姜相驟然病歸,不得不離開朝堂去做什麼巡按使,莫不是帝後、東宮與姜相一起做的戲吧!

  要不是生此事的主力,東宮屬臣李義琰還正蹲在河渠旁看河渠,他們更要這樣懷疑了!

  見天后將人都選好了,朝臣們自知反對也無用,只好另想法子——

  然能壓住攝政天后下詔的,也唯有皇帝了。但,時值端午盛夏,皇帝一如既往病的厲害,除了天后、兒女和長樂公主等幾個同胞姊妹,其余一個人也不見。

  這再想求情,也得見到人才行啊。

  若說求東宮……現在東宮上下朝臣皆是帝後換過的人,去求東宮簡直是自投羅網啊。

  這一日大朝會上,天后鳳目微揚,神色威儀端凝中又帶了幾分和悅:「端午值中夏,炎天暑熱,諸卿保重。」

  **

  這日裴行儉回到家中,就見家中多年老僕看到他還驚了一下,然後立馬抬頭看了看日頭問道:「今日郎君怎麼這個時辰就回府了?」

  這一問,簡直問出了裴行儉一把辛酸淚。

  說來,這是自姜相離朝後,他第一次回府比夫人庫狄琚要早。

  於是庫狄署令從署衙回到府中時,見到他還特意行了個見上峰的官禮,笑道:「恭喜裴尚書,終於能歇一歇了。」

  裴行儉原本正端著一杯苦參飲放空自己,聞言不由帶笑,也特意起身回了個官禮:「多謝庫狄署令。」

  夫妻倆這兩三月,能坐下來說說話的時間也不多。

  今日正好有空,裴行儉就與夫人說起,准備將蘇味道和王遽(王勃次兄)調回吏部為郎中之事。

  若是吏部人員調動的私密公事,裴行儉自是不會透露於家人哪怕是夫人,譬如剛過去的選勸農使之事,他在家中也未漏一點風聲。

  正如庫狄琚也從不與裴行儉說起城建署的事兒。

  但這回又不一樣——

  蘇味道和王遽,皆是裴行儉的女婿。他們要調任回京,裴家兩位小娘子也要回京。

  庫狄琚的記性很好,很快想起:蘇味道現為鹹陽縣令,王遽現為代州別駕,總之,都是京外官。

  將兩個京外官調回京城,還是調回吏部,尤其還都是自家女婿。

  庫狄琚不由問了一句:「你如此不會被御史彈劾嗎?」

  他話音剛落,就聽裴行儉說了一句:「若是有人疑我,就彈劾罷,令我別干吏部尚書了。」

  庫狄屬令:嗯?這種話聽起來怎麼還有點耳熟呢。

  裴行儉擺爛了一句後,又正色道:「我是量才而用,天后也是首肯的。」

  他若真要徇私提拔家人,他自己還有兒子呢,也都在外為地方官。

  為何非要用女婿?

  還不是因為兒子不如女婿,畢竟……兒子是自己生的,能不能繼承自己的本事,這個看天意。

  而女婿卻是按照自己心意選的!在干活上,還是女婿好用。

  曾經庫狄琚就無語過,裴行儉大概是吏部的官當久了,選女婿就像是選下屬——他對這兩個女婿的評價就是:「此二子,皆吏部銓衡才。」[1]

  「他們也都在外面歷練幾年了,該回來了。」兩個人都是二十四五歲的年紀,正是體力精力旺盛又有一定經驗的黃金年齡。

  庫狄琚聞言頷首道:「也好,兩位小娘子回京,說不得還能幫幫我。」

  說來,兩位小娘子都是裴行儉之前病逝的夫人陸氏所出之女,並非庫狄氏的親生女兒。

  但以庫狄氏的性子,本來就不是拘於內宅的人,自不會出現什麼繼氏夫人與原配所出的小姐勾心鬥角這些情形。

  且因她與兩位小娘子年紀不過差十歲左右,比起繼母,倒是更像是姊妹。

  這些年她還給兩位不在京中的裴小娘子,送過城建署的水泥工藝品(若不是內部人員折扣價,裴行儉一年俸祿都不夠)。

  「正好近來城建署忙得很。」三月前安定公主處送了方子來,城建署這些日子都在試煉透明玻璃制品,之前出爐和吹制的兩批,都不是很滿意。

  不光裴行儉忙,庫狄琚這幾個月也沒閑著。

  於是聽到兩位她熟悉的,飽讀詩書聰敏明/慧的小娘子要回來,她第一反應就是,哎,可以當幫手。

  裴行儉總覺得哪裡有點不對。

  但他太累了,也就沒深想,點點頭:「城建署之事我不便多聽,你們商議著來吧。」

  **

  端午後,比一百多位勸農使到江南西道更早的,是飛表使。

  姜沃收到了許多信函。

  除了一定有的媚娘、曜初的信,以及朝中友人的信外,竟然還有一封皇帝的御筆函。

  見到皇帝熟悉字跡的時候,姜沃下意識就遞給了崔朝。

  崔朝又遞回來:上面寫著的是姜卿親啟。

  姜沃拆開來看過去,前面都是誇贊她在江南西道行事之詞。她直接略過往後看去——這些贊揚,在前幾日,帝後在往江南西道賜端午節禮的時候已經都見過了。

  果然,俗話說得好:「老鼠拉鐵鍬,大頭在後面。」

  皇帝的重點也在後面。

  只見皇帝誇過她的行事,筆鋒一轉開始斥江南西道世家行事齷齪,竟妄圖賄巡按使以聲色犬馬。

  而接下來,皇帝寫了兩句屈原《九章》裡的話來『勉勵贊美』姜沃:「朕知姜卿品性清慎無暇,絕非『變心而從俗兮』之輩,亦會『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2]

  姜沃:……

  說來,這兩句話確實是贊揚人的品德,不因世俗而改變志向,謹慎無失堪配天地的良言。

  但皇帝特意寫在世家要給她送『門客』賄以聲色之事後,姜沃就直接認定,皇帝絕對是在對她陰陽怪氣。

  這兩句話一出,姜沃眼前簡直幻視那個『我在盯你』的貓頭表情包。

  姜沃忍不住腹誹:陛下這人過河就拆橋的本質從來沒變過。她在這兒冒著風險給大唐『燒鍋爐』,剛燒好一鍋水呢。

  崔朝也看到了皇帝的御筆信,於是在姜沃轉頭看他的時候,立刻舉手以示清白:「我未寫信告知陛下此事。」

  姜沃嘆口氣,帶著關懷感傷的語氣道:「唉,陛下想來頭風又發作的厲害。」然後把信塞給崔朝。

  「你幫我寫一封回信我再抄吧。」

  御筆信不能不回,但姜沃真不想回應皇帝這腦回路。

  **

  比起皇帝這封信,自然是媚娘和曜初的信更讓姜沃歡喜。

  尤其是曜初的信。

  她拆開信封後,就見信封裡掉出幾朵小小的白色干花,是蕎麥花。

  就見曜初信裡寫著,司農寺於這個旱季篩選出的蕎麥佳種,已經大批試種植了。

  說來,蕎麥的畝產量是不如麥、稻的,故而不會大批量專門用良田種植。但蕎麥有個不可替代的好處,那便是可以與其他作物輪作換茬,在麥收之後再種植,避免了田地的空窗期。而且蕎麥耐旱,生長周期短,因此蕎麥才是重要的救災之物。*

  今年,也是曜初第一次親眼見到大片的蕎麥田。

  蕎麥是很少有的會開花的糧食。而且花開的特別漂亮——

  「姨母,蕎麥花像是滿地雪一般。我摘了幾朵送給姨母。」

  「只盼到了秋日,蕎麥豐收之際,會是個蕎麥豐年。」

  *

  而姜沃壓在書中的幾朵蕎麥花,還被玉娘看到了。

  當然現在,沒有人叫她玉娘,人人見了她,都是喚周小娘子的。

  其實按照律法,周小娘子該回到她家裡去。畢竟按照大唐律,

  被『逼良為奴』的百姓之子女,待引檢正身後,應問明父母所在處,將賣身文券廢除,官府重錄關牒,送還本家。

  但她不想回去跟著爹娘。

  以她這些年的經歷,若是回去曾經的坊中,不說周圍人會如何看她待她,只怕連家人都不知該如何對她。

  周小娘子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家人。

  於是她再次鼓起勇氣,要求入掖庭——

  掖庭中本來就有兩類宮人,一便為選長安城周邊良民之女入宮為宮人,還有便是原為私家奴婢,原主被抄家後沒入官中。

  周小娘子已經恢復了百姓身,原不必被沒入掖庭,但她還是想跟著姜侯一起離開這裡。

  能進入掖庭多好啊,那裡都是女娘和宦官。

  且她已經聽其余女親衛說過,姜侯就是從掖庭女官走出來的。

  周小娘子唯一擔心的就是,不知她這樣……姜侯願不願意收她入掖庭。

  姜沃自是願意的。

  但周小娘子至今還未簽下入掖庭的正式文書——因她還沒想好自己的名字。

  就在她下意識要寫下『周三娘』的時候,姜侯輕輕攔住了她落筆的手:「你不是玉娘了,自也可以不做周三娘。」

  掖庭宮女文書上的名字,是新的開始。

  *

  周小娘子捧著小小的干花,請教姜侯這是什麼花。

  蕎麥耐旱耐寒,不喜水,因而南方很少見。周小娘子這是第一次見到蕎麥花。

  她認真聽著姜侯講起的關於蕎麥的一切,尤其是聽到——

  「蕎麥花與旁的花不同,凋而不零,枯亦不落。」蕎麥花很奇妙,哪怕在枝頭上枯掉,也不會落下。於是百姓們收蕎麥的時候,往往還能收到很多干花。

  花朵凋而不零,枯亦不落……

  植株耐旱耐寒……

  周小娘子捧著小小的蕎麥花,想好了自己的名字。

  *

  燈下,周小娘子在燈下,於公文上一筆一筆寫下自己的新名字。

  她的十三歲到二十二歲,已經過完了。

  蘸著的是墨,亦是淚與血。

  她曾經唱過的曲兒中有一句話『夢尋歸路多參差』。

  她沒有歸路,但她……要有未來了。

  筆落,字跡端正。

  周小娘子坐在燈下,帶著笑意,第一次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周蕎。


第228章 「我的滕王閣」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

  秋色之中,姜沃站在滕王閣的最高層俯瞰贛江,遍觀碧水長天,暮色煙紫。

  心中慨然:這便是命運吧。

  她於二月自長安出發,三月就到了江南西道。這『豫章故郡洪都新府』的滕王閣,原本是她計劃中的第二站。

  出發的時候,姜沃還在擔心:春天到了滕王閣,會不會錯失那篇千古《滕王閣序》,畢竟,《滕王閣序》還有一名,為《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

  若是春日去,萬一沒了那一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姜沃自己就要心疼死。*

  然而冥冥中或許自有注定。

  待到勸農使按部就班完成『釐清戶籍田畝』,也就是環環相扣的最後一環『檢田括戶』事終於結束後,江南西道已經由夏日轉入三秋時節。

  而姜沃,雖然已經因巡按使公務(即監督抄家)到洪州多次,但卻也是在這個秋天,才第一次有閑情逸致,慢悠悠地一層層拾級而上,來到了滕王閣第七層。

  扶欄遍觀山河風光。

  並且明日,她還要在滕王閣,行『為滕王餞別宴』——

  姜沃兌現了承諾,在滕王『告舉』後,替滕王申請了調換封地。

  不過滕王新的封地是黔州,榮譽官職是黔州刺史。

  滕王一聽這個『好消息』差點沒哭出來:外人未必知道,但皇室內部人還是知道的,黔州有誰?

  皇帝如今唯一的親兄長,李承乾。

  滕王還知道,這位在黔州名為流放,實為隱居。他都不用到了親眼去看,他坐在這兒想一想,就知道黔州必然有不少皇帝安排在那裡護衛兄長的人,那些必然都是皇帝的心腹。

  若他再想於當地干點『違法亂紀』『驕縱擾民』的事兒……只怕不出三天就送到皇帝案頭上去了!

  從姜沃的角度看,這就像把一貫愛惹是生非的學生,直接放到一位老師辦公室門口去坐著。

  給他帶上了緊箍咒。

  於是李元嬰得知此信,呆愣了片刻後,就抬眼對眼前人道:「姜侯,你,你這不是過河拆橋嗎?」

  姜沃:嗯,跟你老李家,你親侄子學的。

  但她面上還是溫良恭儉道:「滕王,這正是天后對宗親的厚待之心。《黃帝內經》中有雲:『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滕王到了黔州,與大公子同在一州之地,自會安穩守常。」

  言下之意:不犯錯,就用不著戴罪立功了啊。

  李元嬰接受了——不接受也沒法子,只好垂頭喪氣收拾行裝,准備去跟自己大侄子做鄰居。

  姜沃友好表示:「待滕王啟程前,我於滕王閣為公踐行。」

  李元嬰帶著期待:「姜侯,那我到黔州還能建滕王閣嗎?」

  姜沃頷首:「滕王只消用自己王府的銀錢,建幾座滕王閣都好啊。到時還可邀請大公子前去賞玩。」

  姜沃是真這麼想的,卻不知李元嬰自動理解為了:對啊,大侄子獨居幽谷,應該有錢也沒處花吧——我起高閣,他要是想去賞玩,不得給我集點資?

  「多謝姜侯指點!」

  姜沃在疑惑了一息後,從滕王的神色中看出了他的想法。

  但姜沃沒有阻止他,只是笑眯眯道:「滕王太客氣了。」

  怎麼說呢,李元嬰要真能從李承乾那裡敲詐到錢,姜沃必要給他寫個『服』字。

  只怕錢要不到,還要被大公子留下進行勞動改造,正好谷中缺種葡萄的人。

  *

  黃昏時分,碎金之色鋪滿江面。

  蔚為壯觀。

  此時姜沃憑欄而立,想著明日將要親眼見到《滕王閣序》的誕生,尤其是不止一篇《滕王閣序》的誕生,心情便也如輕雲一般飛揚,如霞雲一般絢然。

  她甚至還很有興致哼了一段熟悉的旋律,且按照曲律拍了幾下木欄,拍的是《好日子》的音律。

  明天是個好日子。

  「秋風涼,你別吹太久了。」崔朝的聲音有點遠的傳來:「還有,你別把身子傾出欄外去,太危險了。」

  姜沃回頭,笑道:「你過來看一看,景色真的很好。」

  崔朝只站在樓梯口處搖頭,不肯往前走。

  姜沃不由道:「咱們一起登過廬山看過日出——你不恐高啊,怎麼會在滕王閣上就恐高了呢?」

  方才兩人是一齊登滕王閣的,然而終於登頂後,崔朝只看了一眼,卻忽然臉色發白往後退去。

  一直退到樓梯處再也不肯過來了。

  此時聽姜沃這麼說,崔朝搖頭道:「我不是恐高。」而是,那一瞬間,他想要……

  他腦海中自己的聲音,跟風中傳來姜沃的聲音重疊起來:「而是有種想要跳下去的衝動是不是?」

  崔朝怔住。

  姜沃轉頭從高處看向地面:人站在高樓之上,有時會有想要縱身一躍的衝動。

  心理學上有過各種解釋,比較普遍的是,人基因裡就認定高處不安全,想要盡快回到地面上。

  又或者是,人被激發了真正的,潛藏的,追求死亡的欲望。

  姜沃這樣往下看去,也想起了,曾經直面過的死亡之境。

  察覺到腳步聲,她不由回頭:「你怎麼又過來了?」

  崔朝哪怕沒有刻意往下看,但站在欄杆旁,臉色還是更蒼白了一點。他索性只把目光凝聚在眼前人面容上,語氣帶了幾分軟意道:「我怕你跳下去。咱們還是回去吧。」

  姜沃莞爾,伸出右手覆過崔朝緊緊握住欄杆,涼如冰的手。

  「不會的,別怕。」

  她用另一只手去捂住崔朝的眼睛。

  *

  「咳咳。」

  姜沃和崔朝聞聲回頭,只見熟悉的身影立在那裡。

  「這可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賢伉儷也太旁若無人了。」

  崔朝驟然見到外人,又聞此揶揄之言,原本蒼白的臉色很快漫上一層紅暈,倒是與天邊雲霞很相稱。

  姜沃是先欣賞了下這種難得的情態,然後才轉頭對來人道:「閻尚書此言差矣。」

  此時登樓而上,打斷二人的,正是工部尚書閻立本。

  不,准確來說,前工部尚書。

  果然,姜沃話音未落,就見閻立本擺手道:「姜侯,我都致仕了,莫再稱我閻尚書了。」

  閻大畫師心聲:終於,老夫終於致仕成了!

  他對於致仕的歡喜之情,從一件事就可知:閻立本在吏部公文下達的第二日,甚至沒想好目的地,就離開了長安。是出了城門,才臨時決定奔洪州來尋故友姜侯一同游玩。

  閻立本走的之瀟灑利落,親友俱未及通達。以至於狄仁傑上門去探望致仕老師的時候,才發現老師已經走遠了……

  姜沃見閻立本連連擺手,就從善如流改口:「好,閻大師。」

  然後再次強調:「閻大師此言差矣。這裡可不是大庭廣眾,這是私人產業。」

  閻立本疑惑道:「滕王閣原是滕王搜羅民財所建,我聽聞滕王被改封黔州後,這滕王閣與洪州幾處莊園亭台,從地契到樓產被沒入官中了。」

  「姜侯怎麼說,這還是私人產業?」

  姜沃含笑指著自己:「滕王閣是沒入官中了,但天后又下詔,將此閣賜予我了。」

  也就是說,滕王閣,從此不姓李改姓姜了。

  故而她之前送請帖給李元嬰,表示要在『滕王閣』為他送行時,李元嬰很是幽怨:這是殺人還要誅心啊,他繡闥雕甍、美輪美奐的滕王閣啊!

  閻立本聞言笑道:「原來是姜侯的滕王閣了,那倒是我闖人私宅了。」他口中客氣道:「那我先走?」

  話雖如此,但作為當世舉世無雙的大畫師,好容易爬了七層樓,預備觀江景作畫,怎麼能未觀就走?

  於是他只是客氣客氣,足下一點兒未動。

  他不走,崔朝倒是先走了,他站在這高處實在不舒服。就先與閻立本告辭,與姜沃道他先回去再預備一二明日的送別宴。

  *

  「好景!」

  閻立本站在欄旁,看清江景後,立刻精神一振。不禁覺得眼前天地寬廣,頗有胸中紅塵盡數滌蕩之感。

  「在京中,再見不到這樣的景色。」

  越發惋惜自己致仕的太遲了。

  待落日漸漸沒入雲層後,閻立本與姜沃才一並下滕王閣。

  走在樓梯上,不免說起替任閻立本的工部尚書——婁師德。

  婁師德今年才將將四十歲,故而閻立本很直接稱他為『小婁』。言談間很是稱贊:「小婁為工部尚書,必是能夠盡忠職守的,且在工部諸如屯田、修建水利的庶務上頭,他比我還精通呢。」

  閻立本所長,在於宮室的設計與營造,與掌天下百工的將作等事。

  但除城池宮室修繕外,工部亦要負責屯田、河渠、漕運等事。這些,皆是婁師德所擅長的,此番賑災事立功頗多。

  故而今秋後,閻立本得以順利致仕。

  「小婁也是從下頭縣尉做起,扎扎實實走上來的。」

  婁師德最開始,是在江都(揚州)做縣尉,後來又去過嶺南、安西等地,可以說是對大唐東南西北的風土人情都了解頗多,最擅在當地修屯田水利之事。

  不但文的行,武的也行,後來有段時間在安西都護府做官時,吐蕃生事,當時做文官的婁師德,直接在額頭上系了塊紅布,去尋安西大都護,自請轉武將去也。

  而安西大都護薛仁貴也很欣賞他,當場就給批准了:這種在萬軍中給自己搞點特殊『妝造』的,都得有實力。

  比如薛仁貴自己,就藝高人膽大,萬軍黑衣玄甲中,他偏穿一身白袍上戰場——這沒點實力,絕對活不到現在。

  婁師德就是這樣自從九品縣尉做起,加上所立軍功,於五年前被調任回京做了監察御史。

  從個人能為和履歷來看,他有點像小號的劉仁軌。

  但,與劉相完全相反的是,婁師德雖然打仗很熱血,但下了戰場,他就是個最溫厚的慢性子,脾氣好的不像話。

  閻立本直接蓋章道:「我再沒見過比小婁脾性更好的武將了。」

  這點姜沃是相信的,畢竟史冊之上做了宰相後的婁師德還留下了個『唾面自干』的成語,曾表示:旁人若是衝你吐口水,擦了都是拂逆對方之意,應該等自干。

  也是神人了。

  兩人說完後,正好走下滕王閣。

  *

  落日余暉中,姜沃看到有馬車向此行駛而來。

  車簾卷起,裡面露出熟悉的面容。

  姜沃不由笑了:「我原還有幾分擔心,他們趕不上明日的佳宴。」

  閻立本年紀大了,看近有點費力,但看遠還挺清楚,很快看清馬車之上的人,也不由露出喜悅之色道:「早知他們夫妻也來,我就隨他們的車一起來了。」

  然後又疑惑道:「不過,他們夫妻倆這種大忙人,竟然也能出京?」

  姜沃笑而不語:她特意向天后請命來著。

  一來,九月裡,朝堂正好有十五日的『寒衣假』;二來,姜沃覺得檢田括戶事完成後,曾經為此晝夜加班的人實該來親眼見一見成果——

  馬車停下,金色落日中,裴行儉與庫狄琚走下了馬車。

  「姜侯,許久不見。」!


第229章 空出的兩個相位

  為滕王送別宴,乃午後起宴,早定了至夜方散。

  而這日清晨,姜沃先邀裴行儉至閣上,談起書信內說不盡也無法落於筆上之事。

  秋日清晨,清冽寒意透於肺腑。

  讓人覺得自己從內而外清透如玻璃。

  而終於放下公務,得以出門散心的裴行儉,更覺一身輕松,登閣之時步履輕快。

  且他剛登第一層就提起:「王相不能至此,心中極是苦悶。」說起這件事,裴行儉語氣是有幾分惋惜的,但說到最後,尾音不免就帶了幾分笑意。

  姜沃很有誠意道:「我也邀過王相了,只是……」

  **

  長安城內,在裴行儉出發兩日後。

  尚書省署衙大堂內的官員,就見一向風雅從容的王中書令,穿過大堂去尋尚書省宰輔劉相。

  俱善於觀察的官員反應:王相步履要比以往快三分。

  見到劉仁軌,王神玉很開門見山問道:「我跟劉相有什麼深仇大恨嗎?」

  這回是王神玉不等劉仁軌回答,直接就往下問去:「寒衣假在即,只需前後再加幾日休沐,我便能往洪州來回一趟,這又與劉相什麼相干?」

  「劉相竟然向天后道不可?!」

  對旁人來說,斷人財路是大仇,對王神玉來說,阻人休沐會友,才是大仇。

  劉仁軌放下了手中筆,嚴肅認真道:「緣故我在天后跟前稟的很清楚了——王相自己也必清楚。」

  「宰輔豈能輕易離朝。」

  「若前幾年也罷了,如今中書令只有王相一人,怎麼能不在朝中,若有詔令何為?」

  王神玉微微一頓。

  是,他有時候也會忘記,另一位老中書令杜正倫,已經正式致仕。正如他現在令人往工部送詔令,下意識還是會說:送於閻尚書。

  話出口後才想起,工部尚書已經不再是閻立本了。

  朝堂之上的更迭,令人唏噓。

  王神玉很快又開口道:「既說到這,此番休沐事先記下。但還有一事,劉相實不該再與我相爭。」

  劉仁軌看了他兩眼:他極其懷疑王相帶著這種興師問罪態度過來,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神玉應該明知道自己作為獨一份的中書令,幾乎不可能離開京城。

  連裴行儉離開京城,都不是頂著『休沐』的名頭,而是作為吏部尚書,親去考核其所選的一百六十余名官員。

  王神玉應當是為了這後一件事——

  果然只聽王神玉道:「如今中書省和尚書省,都有一位宰相空缺。而今歲無論是賑災事,還是檢田括戶事,裴行儉都有功。他原本就是同中書門下三品,此番應當要正式拜相。」

  其實裴行儉之前雖無宰相之位,但看天后在議機密事時也不忘帶上他,就可以算作有宰相之實。

  王神玉圖窮匕見:「這次不得去洪州之事,劉相已經攔我了。」

  「那麼劉相得與我說定,來日不能再與我爭裴行儉!」

  劉仁軌聽過後肅然道:「宰輔任命,只由帝後,我怎麼與你說定?」

  王神玉道:「最後定奪自然是上意。」

  「劉相只需應我,這些時日不要去天后跟前說諸如『尚書省公務繁忙,你獨個兒忙不過來』之類的話就好。」

  這時候王神玉就格外慶幸起劉仁軌卷王的性情。

  果然劉仁軌頷首:「這個沒問題。」

  王神玉滿意而歸:他准備接下來,常在天后跟前明示暗示一下,他中書省一位宰相可不夠。

  回中書省的路上,王神玉還想起:當年姜沃從吏部尚書位上拜相,就很是可惜,去了尚書省。

  以至於他們這很是合拍的舊日同僚無法搭班,他獨自在中書省『辛苦兢業』支撐了這些年。

  如今小裴終於要來了!

  **

  而七層滕王閣之上,裴行儉與姜沃說起這事後,姜沃想了片刻,回答如下:

  「若以我來看,守約還是任尚書右僕射最合宜。」

  姜沃坦然道:「畢竟,尚書右僕射可兼任吏部尚書。」這就是她曾經做過的官職。

  尚書省下轄六部,所以做尚書省二把手,兼任個吏部尚書是可以的,算是同一個大部門。

  但中書令不可。

  裴行儉聽她這麼說,也不意外,但不由問出了一個很早以來就想問的問題:「姜相……為何一直有些不放心裴炎?」他實在稱呼慣了姜相,此時只有兩人私談,便沒有再改口。

  若是他不做吏部尚書,除非天后另外調人入吏部,否則按資歷按功績,下一位吏部尚書,都該是裴炎。

  但姜相之意,還是更傾向他兼任吏部尚書。

  旁人未必看得出,但裴行儉卻瞧得分明:這些年,姜相對裴炎只是非常正經的上司態度。

  從未打壓過,但也沒有格外重用栽培的意思。

  裴行儉記得,當年自己是侍郎的時候,哪怕還在構思階段的政令,姜相也會跟自己討論。然裴炎做到吏部侍郎後,便沒有這回事。

  姜相對裴炎的態度,就……很正式很官方。

  但對跟裴炎年資差不多,才能也同樣出類拔萃的狄仁傑,姜相則明顯更加信重。

  「是因為裴炎對官位太有野心的緣故嗎?」

  姜沃沉默片刻,搖搖頭:「問跡不問心。且朝堂官場之上,有爭上的野心,也不是錯事。」

  「只是……裴炎本人雖才能出眾,卻略微有些妒能。」

  裴行儉沉思片刻:「是。」

  原來裴炎這個性情還不太顯露,因吏部年輕一輩,沒人比他更有才能,甚至說都較他相差甚遠,用不著他妒。

  同時裴炎又格外勤勉,一個人能做四五個人的活,把跟他同期進入吏部為郎中的同僚,直接比到地底下去。

  但自從三個月前,裴行儉把蘇味道和王遽調回吏部,他就發現,裴炎略微有些『緊張』了。

  凡是更能在天后跟前露臉的公務,他都會緊抓不放,比之從前,在吏部加班的時日更多了。

  姜沃憑欄,側首正好看到裴行儉的鬢邊白發——

  她這些年對裴炎的不放心,其實正來自於史冊之上裴行儉之事。

  裴行儉文武兼備,與其師父蘇定方大將軍一樣,六旬之齡還能去平突厥叛亂。且他擅長兵不血刃,很快以反間計破敵,令東突厥首領自來投降,平其叛。

  彼時裴行儉許諾不殺降,然而回到長安後,時任宰相的裴炎『妒其功』,上書皇帝道東突厥首領並非真心投降,且裴行儉未以戰平不算有功。[1]

  後來投降的東突厥首領阿史那伏念被處死,裴行儉也未以功論。裴行儉當時便為之深嘆而憂思成疾:「如此殺降,將來誰敢再降?」

  自此後,裴行儉也是心灰意冷了,稱病再不出仕。

  不但仕途中絕……

  姜沃認真對裴行儉道:「守約,這回我特意向天后請旨,讓你來江南西道一回,也不只是為了讓你看看檢田括戶之果。更是因為孫神醫在此地——這大半年折騰下來,你必得好生調養一番。」

  裴行儉聞言不由搖頭笑道:「姜相真是……丈八的燭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啊。」

  「姜相出京前方吐過血大病一場,自己就是個病人,出京後卻還如此耗用心力做成此事,此時竟然勸我保養?我出京前天后還叮囑過多次,令我告知姜相保重身體。」

  裴行儉鬢邊雖有白發,但看起來與多年前仿佛,依舊風骨峻峙,凜然英風。

  此時他笑意也爽朗而明亮,便如這滕王閣上的秋陽:「姜相實不必擔心我的身體。」

  「我亦為武將,習練多年,未嘗有一日放下。」

  「說來劉相在南衙整飭府兵,為統將所設武技之考,我看著都技癢起來。我若去考,還必是樣樣為優等。」

  此時的裴行儉看上去格外從容省闥,意氣風發:「姜相放心,我必是高壽之人,還能再與姜相一同——」

  裴行儉抬手,如寶劍出鞘一般,指向這雲波浩渺的贛江,指向大唐遼闊壯美的山河。

  他笑道:「至少再護衛這大唐河山三十年。」

  姜沃垂眸望著闊朗江面。

  高壽。

  再護衛河山三十年。

  史冊上的你,都沒有做到啊,守約。

  在平突厥之叛的戰果被毀掉後,不過兩年,突厥果然又反。朝廷依舊再次下詔裴行儉為金牙道大總管,令其出兵平叛。

  然而,這一回,裴行儉還未及出征,便病逝長安。

  於裴行儉來說,一定很遺憾:其師蘇大將軍曾有『雪夜破金牙』之奇功戰績,一戰滅西突厥。而此時突厥再有戰事,他被封為金牙道大總管平叛,卻病到連金牙都去不到了。

  *

  姜沃抬眼,望向無邊川澤。

  但這條時間線上,不會這樣的。

  裴行儉就聽姜相之聲響於滕王閣之上,略帶了一點回音,聽來卻讓人格外安心:「守約,三十年還是太短,人要有大志——爭取再為這片山河奮鬥五十年如何?」

  然後轉頭不容置疑:「故而今日宴後,你必得去跟我去見孫神醫。」

  裴行儉大笑:「好,那便承姜相吉言了。」

  滕王閣下,大江東去。

  山河壯麗。


第230章 滕王閣上的樂人

  閻伯嶼閻都督下馬車的時候,足下不由頓住。

  他仰頭望著飛閣流丹之滕王閣,低頭便見滕王閣下停著的各等官制的馬車——其中不乏三品以上朝臣或是有爵之人才能用的像飾朱裡青釉車。

  還是陪同他來赴宴的女婿,在旁輕輕提醒了一聲,閻伯嶼這才回神往裡走。

  說來,閻都督赴宴的心情,並不輕松。

  因他實在不知道,姜侯今日為特意要請他來赴宴?甚至連他女婿,不過是洪州一個七品錄事,竟然也收到了一張請帖。

  當然,這份請帖就不是姜侯或是崔少卿親自下的,而是一位名叫王勃的書令寫的。

  但這幾個書令史代表的,不就是姜侯的意思嗎?

  閻都督他實在不明白——明明……過去的大半年,姜侯都把他當空氣了啊。

  何為都督?

  大唐《職官制》明注:一州都督,領鎮戎事,掌該州軍事。

  換句話說,當地最高軍事負責人。

  閻伯嶼就是洪州都督,按說,巡按使在洪州的一切公務,都該他配合護衛工作。

  然而,過去的大半年,姜侯甭管是抄洪州世家,還是檢田括戶事,全都沒跟他打一聲招呼。

  配合姜侯工作的,竟然是京中天后特詔派來的左鷹揚衛大將軍黑齒常之。

  最開始,閻伯嶼心中也曾經有過幾分不滿:為了抄洪州的幾個世家,姜侯竟然特意申請從京城調兵遣將,這豈不是明擺著看不上他?

  被人當空氣的滋味可不好受。

  然而隨著抄家結束,整個江南西道檢田括戶的開始,閻都督的不滿迅速煙消雲散了:這事兒他真干不來!

  甚至有了幾分慶幸:還好姜侯看不中他啊。

  而這三個月翻天覆地似的『檢田括戶』過程中,閻都督老老實實把自己當成一幅壁畫,一動不敢動。只每天數著日子,盼望這場風暴快點過去。

  雖說閻都督覺得自己沒犯錯,但誰知道姜侯的台風尾會不會忽然掃到自己呢?

  比如,江州的刺史就倒了霉:據說,他只是將一些原屬於流外胥吏可考的官職(且不過是九品從九品的官職),沒有按吏部要求讓當地胥吏考試,而是直接給了蔭封子弟,被一個驛長小吏給舉報後,就沒了刺史位。

  閻都督當時就在想:這都是什麼芝麻綠豆的事喲!巡按使是咋知道的?

  這種在閻都督看來極小的錯誤,他也不確定自己沒犯過。因此只好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盼著姜侯完了差使,恭送她去旁的道、州。

  畢竟死道友不死貧道,姜侯也在江南西道待了大半年了,也該換個地折騰……不是,換個地巡察了不是?

  終於夏去秋來,江南西道檢田括戶事告一段落,甚至滕王都要改換封地,姜侯也要舉辦什麼『送別宴』。

  閻都督大喜:這尊大佛要挪地兒啦!

  卻不想,自己竟然收到了滕王閣宴的請帖,且是姜侯親筆所寫,『請』他一定要到。

  這突如其來的請帖,給閻都督帶來的忐忑絕對大於驚喜。

  閻都督的心情就是:求求了,姜侯你繼續把我當空氣好不好?

  *

  閻伯嶼取出自己的魚符,遞給眼前身著青色官袍的年輕官員。

  這年輕官員已經自我介紹過:書令史杜審言。

  杜審言看過魚符後,帶笑行下官禮:「閻都督。」然後將人往裡引:「都督請。」

  若從前,對著個年輕八品官,閻伯嶼給個眼神就算回禮了。

  但面對巡按使的『文秘』書令史,閻伯嶼就頷首還禮,一路隨著杜審言往裡走的時候,還和和氣氣跟他聊起了家常,比如你爹是誰啊,你爺爺是誰啊,你是怎麼被選進巡按使之伍的?

  正好問到了杜審言的心坎上,連忙表示自己是被姜侯親自點名做書令史的。

  然而一路和氣聊著家常的閻都督,在進入已然絲竹管弦細樂聲喧的滕王閣二樓時,不由再次頓足怔住,甚至臉色都變了。

  杜審言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當即了然,很快告辭去門口迎候下一位貴賓。

  體貼的給閻都督留下消化震驚的時間——

  說來,杜審言起初也有點震驚的:朝野風俗如此,凡有宴飲必有樂律相和。然而這次,姜侯定下的撫琴奏樂以襯佳宴的樂人……都是被抄家後的洪州諸家之子孫!

  也不怪閻都督都被震驚的變了臉色。

  出門的杜審言卻想起姜侯定下這件事的神情,依舊是飄然乘雲一般的淡然,她道:「一切皆按律而行?有何不可?」

  沒錯,作為大唐遵紀守法好干部,姜沃這件事干的,沒有一點兒違背律法之處。

  《唐律疏議》有規定:罪役戶沒入官中,擇諸司之戶教充之——男年十三以上,在外州者十五以上,容貌端正,送太樂;十六已上,送鼓吹及少府教習。[1]

  姜沃很平靜對杜審言道:「他們曾違背律法『逼良為奴』,逼迫良民為奴婢樂人。」

  「如今按律,其合族罪發沒入官中,當為樂戶。我令其宴上奏樂,乃其本職,又有何委屈之處?」

  而且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的好不好?律法明定:長的不好看的,不年輕可人的少年郎,還不配做樂戶,只能沒入刑部先入奴籍等著再分配呢。

  閻都督怔了半晌。

  雖說這些人確實是按律沒入樂籍,但……到底是從前能跟他坐在一處筵宴笑飲的世家子弟,如今卻就要坐在牆根下的圓木凳上,為點綴宴席的樂戶。

  其中滋味,實在令人難以辨別。

  而且閻都督第一次發現,這些樂戶都低著頭——他從前參加過無數場宴席,從來沒有想過有些樂伎為何要一直低鬟,若沒有客人特意要求,就不肯抬臉兒。

  如今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不抬頭,是不願意見人吧。

  姜沃作為東道主,今日到的很早。自然比閻都督更早見到這些人的窘迫之態。

  走過二樓之時,她側首對跟在身後的周蕎道:「有時候講道理確實沒用,刀,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周蕎原本也在下意識低頭——因她在這些樂戶裡,看到了兩個熟悉的羅家人,是曾經『欣賞』過她彈琵琶和歌舞的人。

  聞言卻抬起頭來:是了,現在她有什麼怕見人的呢?

  姜沃看著這些曾經坐在『主人席』上談笑風生,此時卻覺得窘迫的人。

  用這些世家子原本的話說:能在他們府上當個歌舞樂伎,若是出了名,就能過上多有富貴人家追捧,錦衣玉食乃至『一曲紅綃不知數』的日子,難道不比蓬門小戶的粗茶淡飯強?

  如今這件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們還這樣覺得嗎?還覺得在宴上被人呼來喝去的奏樂,由著人賞玩,是件無所謂的事情嗎?

  如果他們還這樣覺得也好,正好苦練技藝,將來爭取成為『五陵年少爭纏頭』的紅人,過上被富家子弟爭著打賞的『好日子』。

  *

  閻都督看過今日滕王閣宴的樂戶,呆愣半晌後,不但心有戚戚,忐忑之情愈重:姜侯此舉,只怕是借著此觸目驚心之事,在點江南西道其余的官員吧。

  若是他們也犯了大罪,下回坐在這裡彈奏樂器的,只怕就變成了他們的子孫了!

  見此如何不警醒?

  雖說至今,閻都督都想不通,如洪州這種普普通通的州,大唐有數百個,為什麼姜侯就偏偏選了洪州呢?

  「見過閻都督。」

  來引他入座的年輕人,打斷了閻伯嶼的沉思,他望向眼前年方弱冠相貌俊秀的青年,勉強撿起笑容來,依舊與他寒暄。

  在得知眼前這位年輕人就是王勃時,閻都督不由贊道:「你那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實在絕妙。」

  當然,不管是此時的閻伯嶼,還是此次參宴的所有人,包括王勃自己,都不會想到,他也是造成這一切的原因之一。

  姜沃選中江南西道,是因為此地乃『大唐重要產糧地』。

  但她在江南西道十八州裡,精准定位洪州,多半就是為了《滕王閣序》情結了。

  然而此時,王勃怎麼會想到這件事,他只是將閻都督引入坐席,然後步履輕快又上了幾層樓,准備去稟明姜侯——閻伯嶼到底是洪州都督,他需要去問一下,姜侯要不要單獨見一見。

  「不必了。」

  對姜沃來說,她堅持請閻都督,主要是一個原因:《滕王閣序》裡有一句『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

  且據唐才子傳所記,原本這滕王閣宴,就是這位『閻公』所行,原本這位洪州都督是為了捧自己女婿的才名才設此宴。

  他提前一天就令女婿先寫好了一篇《滕王閣序》。到了宴會當日,原是客氣一下問在座諸位才子有沒有願意為滕王閣作序的。*

  在座其余文人多有眼色,都表示才疏學淺,要把舞台留給都督女婿。

  然而王勃不知是沒有領略到閻公本意,還是領略到了也不管,依舊是『領導夾菜我轉桌』(可見王勃仕途不順是有原因的),直接就應下了作序,揮毫而成。

  誰能料到,這一揮筆,就做成一篇瑰偉絕特千古絕文來。

  絕到閻公一見,再違心也說不出不好來,只好贊嘆:此乃天才也——這還捧什麼女婿,讓女婿再寫就是丟人對照組了。

  故而姜沃是特意給閻都督下了帖子,為怕他避事不來,姜沃還是寫的親筆帖。

  閻都督必須來,不然不是缺了典?

  *

  而王勃在姜侯面前回稟過閻都督之事後,也沒有即刻走。

  他好奇地看著桌上擺著的木板、刻刀、蜂蠟、煙墨菜油等物。

  作為隨行巡按使的書令史,王勃知道這三個月來,在替勸農使壓陣之余,姜侯也沒閑著。

  她一直在研究一樣新的印刷之法,據說叫蠟版印刷。

  顧名思義,跟如今坊市中最多見的雕版印刷原理仿佛,只是不用將字刻在木頭上,而是在木板上刷一層特制的蠟,之後在蠟上刻字形成蠟版,再在蠟版上滾特質的油墨來印刷。[2]

  以王勃的聰慧,很快就想到了這種蠟版印刷的好處:一來成本低,不用每次都用一塊上好的木板;二來,效率高,在一層軟蠟上刻字也好,寫字也好,都比刻木板容易多了!

  比如現在。

  王勃就見姜侯與庫狄署令邊說起蠟版印刷之事,邊讓周姑娘現場在蠟板上刻了一首詩——女娘們搬運和雕刻堅硬的木頭或許會有些費力,若無經驗還容易受傷。

  但寫蠟板則不費勁,只是需要心細以及會寫反陽文。

  而工藝容易就代表著快,代表著能夠傳報迅速!

  王勃自己是考過科舉的,每年中舉名單出來,京城人都要等手抄傳送,何況是外地。

  若是能迅速印出許多份名單來,通過驛站傳向大唐各地……

  王勃正這樣想著,就聽姜侯對庫狄署令道:「還得精進。蠟版印刷最麻煩的就是質量問題,蠟刻的字太容易糊了。」

  「若只是刻大字,印名單也罷了,可若是報紙,這種蠟版的質量,還不夠。」

  報紙?

  王勃聽到了一個新的詞。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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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同地不同宴

  王勃在姜侯處好奇看了半晌『蠟版印刷』,這才回到二樓筵席處繼續等候賓客。

  然而沒多久他又回來了,帶著點無奈道:「姜侯,滕王想單獨見您。」

  滕王剛才就撂下一句話,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須要獨自見姜侯。

  一句話,剛下二樓的王勃又得爬一遍樓。

  今天他真是把滕王閣給爬夠了。

  姜沃看了看漏刻時辰,也差不多該開宴了,就起身先去見滕王。還特意跟正在入迷研究特殊油墨配比的庫狄琚說一聲:「別忘了下去吃飯。」

  說來,她請庫狄琚和裴行儉夫妻倆來,赴宴的當天……聊得還都是工作。

  這『休沐』著實有點水分了。

  見庫狄琚連頭都顧不上抬,姜沃不由一笑,又將手在周蕎後頸處輕輕按了按道:「姿勢。我提醒過你多少回了?注意姿勢。脖子要一直這麼低著,將來容易頭疼。」

  然後又溫聲問道:「今日我要與諸賓客示此蠟版印刷之術。你若願意,便下去現場操作演示,再講解一番。若你不願下去,我另尋個旁人就是了。」

  周蕎感覺到落在自己後頸肌膚上的手,溫熱而帶著微微刺癢感,姜侯因多年執筆,手上是有薄繭的。

  她回頭而笑:「我願意。」

  姜侯是顧念她心情,如果她不願於宴席之上露面,被許多人注目就可不去。

  但她真的不怕了。

  姜沃頷首:「好,這幾個月,你一直跟著我調蠟、調墨、刻蠟板。還是你來展示最合宜。」旁人是看熱鬧,只知道原理,而周蕎才是入了門道,知道各種配比之方。

  畢竟蠟版印刷原理雖然簡單,但真做成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蠟板的蠟不是尋常蠟燭的蠟油,而是要用蜂蠟和松香調和而成,其比例需要不斷調整,才能凝固成一塊可用於刻字的蠟板。

  此外,用來印刷的墨,也不是寫字用的墨,而是煙墨與菜油研磨後,按照比例配制而成的油墨。

  姜沃哪怕有系統配方,但因這些天然物質本身純度就各不相同,也經過不下數百次的實驗才勉強達到了她心裡合格的標准。

  *

  「我想通了一件事。」

  姜沃見滕王臉色沉重悲痛望著自己,就含笑道:「哦?滕王想通了什麼?」

  「姜侯坑害我。」

  姜沃笑眯眯:「這話從何說起啊。」

  滕王深吸口氣:「半年前姜侯『請』我舉告各世家時,我慮著這些世家將來尋我的麻煩,才跟姜侯說起『等事情結束後,向京中二聖說情,給我換個封地。』」

  姜沃頷首:「我已然兌現了。」

  滕王:「可我其實沒必要換了啊!」

  他是收拾行裝的時候,被王妃問了一句才忽然轉過彎來:等等,洪州世家都被姜侯犁地似的犁過了,除了抄家的,剩下就都是老實的,那我還怕什麼?我為什麼還要換封地啊?

  滕王不信姜侯沒想到這一點,卻還是給他申請調換了封地,還是換到黔州!

  這人都不是過河拆橋啊,這是反手把橋燒了啊。

  「姜侯,我能不走了嗎?我對洪州山水,此地百姓都感情深厚啊!」

  姜沃依舊笑眯眯,說的話卻堅決:「詔令已下。」怎麼能不走。

  而且滕王這個性子,實在不令人放心。他對當地百姓感情深不深厚且放一放,但百姓們對他感情卻是很深切:深切盼望滕王趕緊走。

  哪怕他這些年未做什麼十惡不赦的事兒,但他那種頑劣性子,譬如出門射獵時踩踏農田,夜裡肆意開合城門,不約束下人等事,落在那些倒霉百姓和為此丟掉飯碗的守城士兵頭上,也都是一場大難。

  還是讓他去黔州老老實實待著吧。

  而滕王見留在洪州不成,忽然又想起一事,悲痛裡不由帶了些擔憂:「等等,姜侯將來不會……還要去蜀地吧?」

  姜沃笑容更和氣了:「是啊,這大唐十道諸州的王公朝臣,我大約都只能見一回。唯有滕王,今日在洪州分別,將來黔州必會再見的。」

  大唐太大了,許多州她未必會去,但黔州,她一定會再去,一來皇帝曾經囑托過她,二來,便沒有皇帝之言,她也要去拜訪大公子的。

  那時,正好看看滕王和蜀中滕王閣。

  姜沃感慨道:「可見,我跟滕王是有緣之人。」

  滕王:我不想要這種孽緣!

  姜沃看著整個人都不好了的滕王,伸手做出請的姿勢,莞爾道:「盛筵將起,滕王請。」

  **

  盛宴行至暮色四起,諸文人墨客皆應東道主所言,揮筆成各自《滕王閣序》。

  而在眾人對著王勃那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俱拍案叫絕,推為今日序文之首時,姜沃的心情卻遠沒有她曾經想的激動。

  她望向窗外:此句實如畫。

  正如方才閻立本欣然道:他必要將此句與今日此景做成畫,又道王勃有此一序,文名必傳於後世。

  而姜沃只是靜靜看著:滕王閣外,一只索然離群的孤鶩,在霞光與水天中飛翔,似乎也迷失在雲銷雨霽彩徹區明的暮靄之中。

  最終隱入雲層不見。

  姜沃心中那小小的,最後的期望,也如此孤鶩入暮靄一般消散而去。

  是啊,哪怕是秋日的滕王閣,哪怕她特意請來了『都督閻公』,但終究不可能是同一篇《滕王閣序》了。

  甚至她曾是讀詩人,如今她是詩中人——

  「巡牧姜侯之雅望……」

  見此句之時,姜沃心中,萬般感慨。

  自然不只有她,在座論官位和爵位,還有裴行儉這位吏部尚書,自是『尚書裴公之懿範』,以及宗親滕王;左鷹揚衛大將軍黑齒常之,鴻臚寺少卿崔朝等身著朱紫之重臣……

  而論名聲,在座名動天下的人也有:被當世人公認為『藥王』『藥聖』的神醫孫思邈,前工部尚書,當世無雙的大畫家閻立本……

  王勃俱一一寫到,把這場盛宴之人挨個誇了過去,然後才是那句——

  「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裡逢迎,高朋滿座!」*

  是啊,高朋滿座。

  姜沃拿出了一枚銅錢,放在手上翻轉。

  果然,正如這世上沒有只有正面,沒有反面的銅錢,世事也是如此。

  她終究是走入了不同的時空。

  見到今日所得無數『唐詩』,姜沃忽然想起被楊慎評為「啟唐之先鞭」的庾信。

  庾信,就是家國破碎飽經離喪後才寫出了『賦史』。可見,有些詩文,必得是經過「山河阻絕,飄零離別。拔本垂淚,傷根瀝血。火入空心,膏流斷節。」之苦楚,才能面世。*

  正如……

  姜沃的目光落在杜審言身上。

  就像之後的杜甫,不知是在評庾信,還是在評自己的後半生: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亦是清代趙翼評元好問之詩詞時感慨的那句:「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非經離喪,有些詩句,斷不能成。

  姜沃久久凝望著滕外閣外孤鶩隱去後的飛霞流雲。

  **

  「是醉了嗎?」崔朝的聲音,把姜沃喚醒。

  崔朝很是擔心:雖說她才飲了一杯,但大半年沒喝了,可別酒量再次下降。

  姜沃搖搖頭笑道:「無事。」

  崔朝看她的笑容,不知為何,總覺得這笑意中透著幾分傷感之意,但卻又很是釋然。

  他未及再繼續細細分辯,就見姜沃轉頭,對這些時日與她幾乎寸步不離的女親衛聶雨點道:「請周蕎來吧。」

  聶雨點應了,又叫了兩個女衛一同上樓,畢竟那套蠟版印刷的器具,兩個人有些拿不過來。

  姜沃放下酒杯,換過一杯紫蘇飲,醒了醒神。

  若少了一些詩人家國離喪之句,她決定換另一種方式,『彌補』此地後人。

  量。

  姜沃在看《全唐文》中唐代很多詩人介紹的時候,都有一句話『其詩大多散失』,『除《xx》外,余詩散失』。

  就連賀知章這種做過尚書高官,皇帝老師,在當朝是朝廷重臣,《舊唐書·文苑》中還單獨給他列傳的人,作品亦都大多散佚,到姜沃所在的時代後,賀知章只留下了不到二十首詩傳世。

  而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詩作留下來的雖多,但散落的更多!

  新唐書曾記載過,李白病重之時,曾經對著族親李陽冰枕上授簡,草稿逾萬卷,終集成《草堂集》二十卷,並請之作序。

  之後『旋及過世』。

  然而李冰陽作序的時候,就已經記錄過:「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當時著述,十喪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1]

  中原有事,何事?

  安史之亂。

  可見當世李白關於戰亂的詩作就已經散失十分之九。

  而這留下來編纂成《草堂集》的二十卷……又遺失了。

  姜沃想到自己背過的李白詩詞——詩人的水准到了那裡後,當真是繡口一吐就是盛唐,不知道有多少篇絕妙詩詞遺落,如同珍珠沉入海中,再難打撈。

  實在可惜。

  而唐詩多散失,也與此時印刷術尚不發達有很大的關系。這會子連書都多是手抄本。

  而詩詞最常見的流傳方式就是題壁寫詩。比如姜沃這一路出長安,就見過不少:什麼佛寺、逆旅、酒肆、甚至行舟乃至任何一處牆壁上,都可能提著詩人的詩詞。

  就像之後白居易一路走,一路追著看元稹的詩一般——「每到驛亭先下馬,循牆繞柱覓君詩。」*

  後世人能從各種途徑追連載,可憐白居易同學只能追柱子,到了地方先繞柱走。

  而從題壁到口耳相傳再到被人記錄下來,其中自然難免散失誤傳。

  能夠有意識,也有能力把自己詩文編纂整理,刊印成冊的人,只占極少數。並且哪怕將詩文編集成冊,若是只留在自己家中傳給後人,遺失的可能性也很大。

  而以上兩條『整理出版和國家保存』——

  現在的姜沃都能做到了。


第232章 報紙·兩年後

  「這報紙——」

  登州港口外的驛站,連空氣中都帶著些海風的味道。

  姜沃坐在窗前,手裡拿著一份《大唐雜報》在對著日光看。

  說來,史冊上第一份有記錄的『報紙』,也是出自唐朝:《開元雜報》。

  還曾有文人寫過《讀開元雜報》文作為記錄。

  雜報上多記載朝廷公開的政令以及帝王和百官之事。譬如『某日皇帝親耕藉田』;『某日百僚行大射禮於安福樓南。』等朝堂大事。。

  甚至還有『某日宣政門宰相與百僚廷爭一刻罷』,這種類似於朝臣八卦的事條。[1]

  而之所以稱為雜報,也是為了跟京中發往各地署衙官邸的公文報區分。發給官員的邸報,自然不面向百姓公開。

  但《雜報》又不一樣,私家也可抄寫、傳播。

  「雖說如今每旬的雜報,能到各州的數量還很少。」依舊是大大的供不應求。「不過,比我想的已經好多了。」

  與旁人拿到報紙後,第一時間去看報紙上的內容不同,姜沃的第一反應是來到窗邊,對著陽光先去看紙的質地、油墨的暈染、字跡的清晰程度等報紙本身的質量問題。

  崔朝在她身後不由一笑。

  一份報紙被她看出了鑒寶的感覺。

  「你也來看看,比兩年多前滕王閣之上的第一份試印報紙,大不相同了。」

  崔朝聞言,也走到窗前,兩人一起站在日光下。

  他細細看過,又伸手捻了捻,點頭道:「是,似乎紙就不一樣了。」

  見到這份報紙,崔朝不由想起兩年前的洪州事。

  時間過得真快啊。

  *

  那日滕王閣宴後,滕王李元嬰又來抱怨了一通,還拉著崔朝給評理:「崔少卿,你說說,姜侯這是開宴為我送行嗎?這分明是借著我開詩會啊。」

  「還說要將今日之事今日之詩,用那蠟版印刷術做成第一份報紙(詩刊特輯),試著通過驛站傳於各州——」

  向來行事放縱的李元嬰,難得都有點擔心:「那豈不是天下各州都知道我的滕王閣?」

  姜沃當時就想安慰他:沒關系,反正後世都知道你滕王閣。

  而庫狄琚離開洪州前,就此事與姜沃討論了良久。

  「我懂姜侯之意了,待報紙運作成熟後,在這上頭刊印詩文還是其次,最要緊的是可傳播『新聞』。」庫狄琚重復著姜沃說過的詞。

  重復過後,庫狄琚覺得這個詞很准確——不光使人以聞朝廷政令和動態,更是『新』政令和動態,故曰新聞。

  姜沃頷首道:「是,比如這次檢田括戶事。雖說江南西道鬧得動靜不小,但其余道許多州縣大約還是一無所知。」

  「等日後很該宣傳一下,從天后所下之詔,到關於新政令的解讀,以及洪州的試點工作。」

  哪怕報紙、新聞都是新鮮詞彙,但庫狄琚便是那種天生具備政治素養的人,而且已經在城建署打磨過幾年,更是敏銳。

  此時她雖然還未親身體會過『話語權』『輿論戰』的重要性與可怕之處,但還是下意識跟姜沃道:「若將來報紙上要闡述政令與朝堂事務,那必得謹慎些,由專人來擬這些文稿才好。」

  姜沃也點頭:「寧缺毋濫,一開始寧可少一些。」

  不過這不是姜沃擔心的——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會寫公文的官員。從弘文館到國子監到各署衙,一抓一大把。

  倒是……

  姜沃拿起第一份印著詩文的報紙:「除了內容外,這紙也好,蠟板也好,油墨也好,都有很多可改進處。所以我才要交給你帶回去,由專門的實驗人員,繼續調配改造吧。」

  庫狄琚聞言卻未一口答應下來,面上露出些沉思的神色。

  姜沃也不開口追問,因庫狄琚不是那種欲說還休等人發問的性子。她不開口,就是真有什麼事兒讓她為難猶豫,姜沃就等她自己理清思路。

  果然,庫狄琚頭腦風暴過後,就開口道:「姜侯,這報紙將來若要刊登政令等事,是不是跟城建署分開比較好?」

  畢竟,城建署到現在為止,都算個專業的生產部門,是從來不涉及政治的。

  若是跟『報紙』事牽扯多了……

  「只怕又有朝臣會借此,讓城建署歸於六部。」

  她說完後,就見與她對坐的姜侯笑了。庫狄琚就明白:「咱們又想到一處去了?」

  姜沃也覺得跟庫狄琚討論正事,真是心曠神怡。

  她拿出了自己的簡單規劃書——大唐第一家出版署。

  且初步下設三個部門:報社,專門管著報紙的選稿和刊印;出版社,專門管著書刊文集的彙編;印刷技術社,顧名思義,為前兩者提供技術支持。

  庫狄琚看著這個很簡單的框架圖。

  說來,這出版署現在還只是一個概念,署衙、人員通通沒有,只有這麼薄薄的一張『規劃書』。

  然庫狄琚心中卻有種模糊的直覺:這將來,會是個很大也很重要的署衙,甚至,比她現在想的還要重要。

  哪怕此時很多人對此並不以為意,基本都把這『蠟版印刷』當成姜侯之前改進礦燈之事一樣——

  雖然是件好事,但跟他們關系似乎也不太大(除了家裡有礦的人),頂多感慨一下:姜侯喜好果然與眾不同。

  尤其姜侯是在一場詩會上公布了這個想法,而她的第一份報紙,又是『詩刊特輯。』

  於是在座赴宴之人,以及後來聽說這件事的諸多人,只怕都以為,姜侯只是愛詩文,故而費心改此印刷術,想要所見精彩詩文,傳於大唐各地。

  哪怕庫狄琚,在姜沃跟她提出『報紙』『新聞』等概念前,也是這樣想的。

  對姜沃而言,則又是一次漫長的溫水煮青蛙——她才不是要掌握輿論輿情這個大殺器的野心家。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退休宰相,因熱愛詩文,想要為大唐的文化傳播工作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至於將來報紙會變成什麼樣,又會有多大的影響力,她怎麼能想到呢?

  她只是個單純的文學愛好者啊。

  「姜侯不在京中,出版署籌措之事……」庫狄琚頓了頓,看向姜沃的眼睛,很快道:「我報與安定公主?」

  姜沃頷首:「我也會與天后上書,令公主掌『起建出版署』之事。」

  有她和庫狄琚兩位女官掌城建署在前,曜初這個公主要掌一掌『出版署』,不會在朝上引起什麼異議。

  尤其在姜沃的安排設想中:最開始的出版署,只是先低調出版些『詩文報紙』『詩集刊物』等。

  這便更不會引人注目,畢竟各公主府本來就很流行舉辦詩會——這正好一條龍服務了,府裡開完詩會,轉頭就刊印出來。

  如果說之前的參與賑災過程中收養遺孤棄女等事,是曜初的第一份『實踐作業』,那麼親手來組織搭建『出版署』,才算是曜初的第一個正式的項目。

  「只是……」庫狄琚嘆了口氣:「一開始自然不引人注目。」

  「就像城建署一般,開始姜侯辛辛苦苦招人去調配水泥的時候,哪裡有人在意呢?」

  可後來城建署開始修路掙錢以後,那盯上的人就太多了。

  尤其是姜沃離朝後,庫狄琚更切身感受到這份壓力,她也很明白:若非天后攝政,她自己這個署令,哪裡留得住城建署。

  甚至換句直白點的話說:若是哪一日天后結束了攝政,她第二日根本就不用去當值了。

  城建署多一天也留不住。

  「只怕將來出版署也是如此。」安定公主帶著人改進蠟版印刷之時,組織人刊印詩集之時,或許沒人在意。

  但若是按照姜侯的設想,將來報紙上開始刊登政令和新聞,那一定會引人來搶奪的——

  必有人想左右這份報紙上能寫些什麼。

  姜沃垂眸:是,庫狄琚擔憂的沒錯,將來出版署若是能運作起來,必會有人來爭奪。

  到了那一天,便要看曜初自己的本事了。

  姜沃會保庫狄琚於城建署,但她……不會,也不能,出手替曜初保住出版署。

  曜初跟庫狄琚,跟所有人都不同。

  如果她想要,她必得有能力保住自己的東西!

  庫狄琚此時倒是沒有想那麼深,她只是感嘆一下將來會有的麻煩而已。畢竟在庫狄琚心裡,天后和姜侯都會保護公主。

  因玻璃制品之事,庫狄琚大半年來,與安定公主打過不少交道。

  此時既然提起公主,就笑道:「不瞞姜侯說,我與公主回稟諸事時,常會有些恍惚。」

  「安定公主很是平易近人,言談風趣。有時候公主的神態和言語,恍然間讓我以為在與姜侯議事。」

  「但公主動怒之時,又讓我心驚,且不由得就想到天后——想來天后年輕時動怒,便是這樣。」

  姜沃莞爾道:「你見過安定公主發火?」

  庫狄琚點頭:「是。公主出私庫欲收養些因荒年而被爹娘賣掉的孤女,這原是好事。」

  「誰成想有公主府的官員和胥吏為了討好公主,為了彰顯自己『比旁人多去了許多窮苦之地,救了更多貧戶』,竟然去威逼利誘原本家中還過得去,不想賣女的農戶。」

  「此事一經查出,公主大怒。」

  「這件事啊……」姜沃想聽庫狄琚說到這就知道了,因曜初還就此事給她寫過信。

  憤怒、震驚、甚至帶了些無力感。

  好的想法,有時不但不能得到好的結果,反而還會給一些人,帶來更大的陰影。

  姜沃能想像到曜初的無力感,這孩子初次見到這樣的事兒,只怕會質疑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是不是自己想的做的都不夠完備?

  她當時就寫信跟曜初分享了下經驗——

  檢田括戶事中也有類似的事情:本來不是外來的流民逃戶,但也有勸農使為了自己的『括戶』成績,把人算作逃亡戶口的。

  這種事沒法杜絕。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是人治,都不會達到完美和真正的『清澈』。只能說,一直路上。

  只能不斷的調整,仔細的駕馭。

  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姜沃是很慶幸曜初能見到這些,且是在少時熱血心腸時見到這些。

  曜初還沒有冷漠。

  她還會對這些事兒震驚、憤怒,以及不能容忍的進行雷厲風行的處置。

  而作為一個上位者,她也永不該對這些覺得冷漠與尋常。

  姜沃希望看到這些陰暗面的曜初,能夠一直記得這份震驚和憤怒,能夠從一而終,時時留心革去弊訛。

  不要像李隆基一樣,後半生覺得各種政令、改革俱已完成,可以『高居無憂』。

  **

  而今日,姜沃一見到報紙,就不免想起兩年多前,她與庫狄琚的那一番談話與規劃。

  她將報紙對准陽光——

  對身旁的崔朝道:「咱們在海外飄了一年多了,看看這出版署進展如何了?」!


第233章 紙張之貴

  「這紙與咱們常見的紙就不大相同。」

  崔朝捻過紙張的質地:「這種紙張薄容易扯破、表面略有些粗難沁墨,質地也不夠韌偏脆,顏色也有些發黃……」

  聽他說起來,這紙仿佛處處都是缺點。

  但姜沃卻越聽越歡喜,笑眯眯道:「但這些,都抵不過一個優點。」

  兩人相視一笑,心底同時浮現出一個最關鍵的詞:便宜!

  實惠才是硬道理啊。

  *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總是顛撲不滅的道理。

  自古來,世家豪族能壟斷官位的重要原因,也在於知識的壟斷。

  當傳播知識最基本的載體——紙,都是奢侈品的時候,就很難再談普及知識這件事了。

  而此時能代替紙用來寫字的布帛之物,是可以直接當錢用的。

  什麼叫知識就是金錢?在此時,『知識(布帛、紙張)』就是實打實的金錢!

  都省掉了中間的變現過程。

  這三年來,姜沃已經走過了大唐許多地方,親身經歷了解過許多日用品,包括紙的價格。

  自出長安,除了上州繁華之地,下州小縣姜沃也到過不少。

  不過,偏遠州縣的紙,若是當地沒有專門產紙的鋪面,紙張的價格不但不會隨著當地平均收入降低,反而會物以稀為貴的更加高昂難得。

  總之,據姜沃在大唐各州所見:哪怕質量最差的麻紙或是草漿紙,也要五十文百張,稍微好一點的紙都是三四文一張。

  至於崔朝方才說的,他們常用的紙張——

  姜沃把手裡的報紙塞給崔朝,轉身去取了桌上一份公文,把紙張對比來看。

  「這是剡溪(浙江剡縣)的剡藤紙。」大唐正式公文指定用紙。

  姜沃把兩張紙一起放在陽光下,明顯就看出了不同。

  剡藤紙也薄,但卻又輕又韌又潔淨有光澤,用的是一種特殊的剡溪古藤制作而成。[1]

  因這是公文專用紙,故而很是金貴,每年進京來貢舉的學子,哪怕餓幾天肚子,都要專門攢錢買這種紙。

  畢竟唐朝還有行卷的作風,考子們考前還得將自己素日得意的詩、文,投與達官顯貴前。

  那能用尋常的破紙嗎?必然不能。

  用這種剡紙才顯得正式。

  而這種剡紙多少錢一張呢?到了每年舉子進京,供不應求之時,有時候能炒到近一百文一張。

  「一百文啊。」比現代直接用百元大鈔來寫字,還來的人心疼。

  畢竟按照大唐的生活水平——崔朝原本給皇帝算過的,一位尋常百姓(還非田中刨食的貧農),而是京城附近州縣的居民,一年到頭衣食住行的花費,大略需要五貫(五千文),也就是一個月五百文左右。

  而家中小有余資,能培養孩子讀書寫字的門戶,倒也不用怕咬牙供子孫讀書會『人才兩空』。哪怕孩子讀書一輩子沒什麼名堂,什麼功名也中不了,倒也不用擔心餓死。

  姜沃這一路走來,見到各個署衙裡,都有雇佣的『抄書人』,專門干抄寫公文等活計的。姜沃了解過他們的生計,過得很是不錯——

  「為院書手,月錢兩千,娶妻安居,不議他業。」[2]

  也就是說,兩千文的月薪,就足夠一個小小的家庭安居樂業,過上小康生活了(這還是只有一人有收入的情況下)。

  如此便知用來投行卷的紙,有時竟然能被炒到一百文一張,對普通人來說,到底是多麼昂貴而不可承受的重量了。

  姜沃拿著手裡的報紙:故而,不光是印刷術的改進,還必須搭配上紙張的成本下降,『報紙』才能夠變成現實。否則也不用叫出版署了,直接叫『燒錢署』算了。

  而她此時捻著手裡的紙頁,甚為欣慰。

  還不必看內容,只看紙的質地就知道,曜初做的很不錯。

  **

  同樣的春末時分。

  姜沃與崔朝正在登州港口的驛站,對著陽光看手中的紙張。

  而長安城,紫宸宮內,曜初也正坐在帝後跟前,說起紙張之事。

  她先將櫻桃酪端給父皇母後,之後才自己取過一盞捧在手上。

  並不是回稟公務的氣氛,而是一家子閑話家常似的。

  曜初開口道:「父皇、母後,這幾年京中各衙署公文所必用的剡紙是越來越貴了。再這樣下去不是常法。」

  皇帝原本吃到一顆酸的櫻桃,不太愉快地蹙眉,把手裡的杯盞放下了。

  然而聽到女兒的話,皇帝又不由展顏笑了:「曜初,你近來莫不是見多了辛侍中?」

  這種一開口就是『太貴』『國庫沒錢』『日子過不得了』的言辭,讓皇帝頓時夢回辛茂將辛尚書掌戶部那幾年。

  皇帝這話一出,曜初還好,如今常跟辛茂將打交道的媚娘,眼前忽然就浮現出辛尚書那張眉頭恨不得打結的臉,他口中最常說的話就是:「天后啊,這開銷未免也太大了……」『天后,三思啊……』

  媚娘沒忍住當場笑出了聲。

  然後笑過後,媚娘又是一嘆。

  她眼前不由就浮現出另外一張面容——那幾年,每回見了姜沃,辛尚書眼中就會迸發出金子一般的喜悅。

  她如今,到了哪裡呢?從海外之地回來了嗎?

  真令人懸心。

  直到曜初再次開口,媚娘才回神。

  「父皇猜的真准,此事還真是辛侍中提出來的,他特意到出版署找了女兒。問起女兒,有無能代替剡紙的公文紙張。」

  說來,官方向當地征買剡紙,當然不會如讀書人買剡紙一般,有時候還需要支付『溢價』和『黃牛價』。

  朝廷大量征買這種剡紙,只需要抹平當地署衙的成本就夠了。

  但問題就在於這裡,剡紙的成本逐年變高,有些無法控制起來——畢竟從晉代起,剡紙就是『高檔』『朝堂』的代言,自然是追捧者眾,每年消耗量巨大。然而剡紙的原材料,剡溪古藤,生長速度可是趕不上被砍伐的速度。

  因而這些年古藤越來越少,剡紙的造價成本也就越來越高。

  辛侍中雖然現在是門下省的宰相,但他對朝廷財政問題一向是最關心的。

  他敏銳地發現了剡紙逐年昂貴的情況,尤其是今歲剡紙價格再創新高後,辛茂將曲指算一算京中各署衙每日要消耗的紙張數量……算完後就立刻心疼地捂住了胸口。

  都等不到第二天,辛茂將立刻就往中書省去,與唯一的中書令王神玉商議,讓他起草一道詔令,限制各署衙每日用剡紙的數量。

  這種只涉及辦公用品的小事,也不用天后專門批,辛茂將催促道:「你中書省起草,我門下省接著就批,明日就讓各署衙執行!可不能每日再用如此多剡紙了,哪裡是過日子的常法?」

  王神玉:……

  作為一個生活質量極高,平時他自己寫字作畫,甚至都看不上朝廷所用的剡紙,會用更高檔羅紋玉版紙的人,王神玉覺得——

  這破班,是一天沒法上了!不給批准退休,又不給合得來的同僚,還不給省心的下屬,現在連公文紙都不准備給了?

  於是他拒絕起草這道詔令,還難得學著陛下開始陰陽別人道:「辛相若要節省各署衙的開支,何必只限制用剡紙?干脆直接停用剡紙豈不更省錢?」

  「這樣吧,辛相,你一人發我們一個沙盤,我們都用樹枝子在沙子上寫字,然後端給天后看如何?」

  辛侍中認真搖頭道:「王相這話說的——沙盤還用朝廷發?你們自己從家中拿一個就是了。」

  說著目光還在王神玉院中梭巡起來:「那盆花邊上放著的瓷盤就不錯。」

  王神玉氣的,當即起身拂袖而去。

  他都走到門口了,才想起來,不對啊,這是他中書省,他能走到哪兒去?

  於是憋著一口氣轉身回來:「老辛,你這法子不對,紙不是省出來的——每日這麼多正式公文要發布,更要存檔留存多年,不用好紙是不行的。」

  王神玉也不是不通庶務,不知人間煙火,算不出朝廷每日用紙就是很大的開銷。

  相反,他很清楚剡紙貴,且哪怕是他,平時起草公文,隨手試墨也不會浪費到用剡紙玉版紙,都是用尋常麻紙。各署衙自然都是如此——但正式公文,還是要用質量好的紙來寫錄。

  所謂『紙壽千年』,那是指好紙。

  王神玉出身太原王氏,家中自有許多藏書:同樣是百年前的古籍,紙張的不同,保存下來的程度就完全不同。

  所以寫公文所需的質地上佳之好紙,是省不得的。他們現在還時常會回到太極宮,翻查貞觀年間,甚至武德年間的各種公文。

  正因用的是質地合格的紙,才能時隔幾十年依舊不腐不壞。

  不過……

  王神玉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若是想在紙張上儉省,我給你指條明路。你去出版署尋安定公主,問問她有無能代替剡紙的公文紙。」

  辛侍中起初還搖頭呢:「不行,我見過出版署那所謂『報紙』的紙張,質地不行的。」

  王神玉忍不住道:「別光盯著銀錢,轉一轉彎吧老辛。」

  「出版署只用那種紙張,必然是因為其造價最低,畢竟『報紙』要的就是一個量大,紙張的質地湊活著能印上油墨字能看清楚就行——但他們既然會造這種新紙,你怎麼知道他們做不出別的適用於公文的紙張?」

  「啊!」辛侍中如夢初醒。

  「我這就去尋安定公主!」

  走到門口,辛茂將忽然又停下道:「說起出版署……唉,王相與姜侯私交甚篤,可知姜侯何時回京?」

  辛侍中真的頗為懷念姜侯在京中時,帶給他的『銀錢』安全感。

  如果此時姜侯還在京中,這種剡紙太貴的事兒,他一定會尋姜侯商量。從許多年前的倭國銀礦,到混凝土路到玻璃……讓辛侍中心裡認定,跟搞錢或者省錢有關的事兒,姜侯肯定有法子。

  而聽辛茂將這麼問,王神玉當場嘆了好大一口氣。

  「我亦不知。姜侯自去歲出海後,飛表奏事也難傳書信了。只有她到百濟、新羅、倭國後,各有一封書信通過熊津都督府傳回。」

  她單線聯系京中報了平安,但大海茫茫,再要聯系她就難了。

  王神玉直言不諱:「這朝堂之上,沒人比我更盼著姜侯趕緊回京了。」

  不然這日子沒法過了!

  他都獨自在中書省撐了快三年了,三年,這就是整整一千個日日夜夜啊!

  很多時候,王神玉都會想起兩年多前——

  他盼望著盼望著,終於,裴行儉從洪州回來了,還給他帶了一份『報紙』和一本《滕王閣宴詩文集》做禮物。

  他很喜歡這份禮物,更期待接下來裴行儉與他共事的悠閑生活。

  就在王神玉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時候……裴行儉就做了尚書右僕射。

  最慘的是,天后口述下詔,詔書還得他這個中書令來擬來蓋印。

  王神玉當時望著這道令他心中滴血的詔書,就在想:他這跟坊間話本中,親手送自己心愛之人嫁給別的男人,有什麼區別呢?

  如果有的話,那就是他更痛苦,更煎熬。

  畢竟話本故事中,無緣的兩人一別就會再難相見。

  而王神玉卻日日常朝都能見到裴行儉,然後,看著裴行儉有條不紊回稟尚書省的公務,劉仁軌明顯輕松好多——只看他把更多精力放在繼續整飭兵部上就可知了。

  王神玉看得郁悶極了:這,這本來都是他的人生啊!

  故而,沒有人比王神玉更盼著姜沃巡察結束回京。

  畢竟,現在宰輔位置就只剩下一個空缺的,那她一旦回朝,一定會來中書省!


第234章 該回京了

  長安城紫宸宮中。

  皇帝拿過曜初遞上來的一份奏疏,才打開一看,不由就抬頭對媚娘道:「朕每回見曜初奏疏,也不免想起姜卿之密奏。」

  皇帝還記得,凡不經過三省六部,直達御前的密奏,姜卿都是簡明扼要,文字少,多為表格數據。

  就像曾經吏部改革前,姜沃把吏部在冊的一萬多名文武官員,根據京中與天下各州;散官與實缺官;五品以上與五品以下官員;科舉入仕與蔭封入仕……按照不同標准,做了十數個表格。

  此時見到女兒之奏,皇帝自不免想起當年。

  實在是像。

  曜初笑道:「小時候住在姨母家裡,還曾用刻花尺幫姨母打過格子。或許父皇當年看得格子,就有女兒描的。」

  皇帝難免感慨:那時候曜初被姜卿抱走的時候才滿月,如今已然是能為他們分憂的真正的大唐公主了。

  他低頭看向女兒列的表格。

  將從貞觀年間門起,直到今歲剡紙的朝廷征買價,都列了出來,並且還畫成了一道上升的曲線。

  此外,還將朝廷年度正式公文剡紙與尋常麻紙、詔書特質的黃紙等紙張的用量也都列了出來。

  原始數據來源——辛侍中。

  曜初近來與辛侍中打過一番深刻交道後,忽然就明白了,為何姨母當年會把從辛侍中手中賺到幾貫錢,當成一件念念不忘開心事。

  皇帝看過奏疏,也覺得是件該著手改的事情了。

  雖然紙看似是小事,但規定多年的公文用紙,除非來自皇命,不然官員們是不敢隨意調換的。哪怕是宰相,深知積弊,也只能在限制用量方面想想辦法。

  曜初道:「姨母是去過剡溪的。」姜沃在紙上上心,自然去看過官方指定公文用紙的產出地。

  「姨母給我寫了信,嘆道若再下去幾十年,只怕就不只是剡紙價昂,而是滕將砍絕。恐後世剡溪不復生藤矣」

  「只是當時沒有制出能夠替代的紙,便沒有回稟父皇母後。」

  皇帝聽了這話凝神道:「曜初的意思是,現在制出來了?」

  **

  登州。

  姜沃放下手裡的剡紙:「也不知出版署有無做出竹紙和構皮紙。」

  在去過剡溪後,姜沃就隨信寄給曜初兩種後世明清官方紙張的制紙法。

  皆是出自明代《天工開物》,一為竹紙,一為構皮紙(榖紙)。

  尤其是竹紙,到了明清後,產出於夾江(四川夾江縣)的夾江竹紙,直接被欽定為科舉專用『貢紙』。

  說來也巧,據記載,夾江造紙還正是起自唐,後來完善於宋明,至明末時,夾江竹紙的手工造紙每一步技術已近乎完美,哪怕到了現代,如不用機器,也沒什麼可改進的。

  而現在,姜沃又把它從明末的書中,扒拉出來,放到這個時間門線的大唐。

  其實夾江竹紙為保障質量,造法依舊繁復精細。總共七十多道流程,從最開始處理竹子到最後做成一張紙,需要大約兩三個月的功夫。

  但竹紙跟構皮紙,比如今用的剡紙,都勝在一個最關鍵的地方:原材料易得!

  蜀地漫山遍野的竹子,絕對比剡溪一地的古藤多而且多。

  而構皮紙的原材料構樹,生長很迅速,而且果子清甜好吃,葉子能夠入藥,樹皮被扒掉專門做紙張後,剩下的木頭還是很優質的柴火……姜沃覺得,這種樹就像是動物裡的豬豬,對人類來說全身上下都是寶(當然,對樹和豬自己來說,就比較慘了)。

  上好的構皮紙,鮮□□細,不易破損,也是明代官方乃奏本所用之紙。

  「也不知帝後會選哪一種紙,作為日後的官方用紙。」

  **

  曜初像方才給父母遞櫻桃酪一樣,遞上兩種紙。

  「父皇母後瞧瞧,竹紙和構皮紙更喜歡哪一種。」

  這兩種紙在唐之前,也並非沒有,譬如晉代就有『逍遙竹素』之語,可見已然有竹紙。

  只是制作技術很不穩定,質量有些不夠格成為官方用紙。

  但現在又不同了,技術是跨越時空經過檢驗的穩定。

  曜初拿了筆墨過來,將兩支筆皆是蘸墨後,分別遞給父母。

  帝後起筆,皆是隨手在紙上寫了個『敕』字。

  敕,乃皇帝詔令之意。

  這是帝王最常寫的字之一。

  而媚娘下意識寫完後,略頓筆,又若無其事加了幾個字,變成了『帝有敕令』。

  皇帝倒未留意對面人寫了些什麼,他只是研究了一下兩張紙寫過字後的狀態。

  「朕倒是覺得竹紙更好一些。侵潤保墨,濃淡墨痕皆宜。」

  「媚娘覺得呢?」

  「兩者都好。」

  媚娘忽然想起之前姜沃一句話,說什麼『小孩子才選擇,大人全都要。』不由莞爾。

  笑過後對皇帝道:「陛下,竹紙雖好,但到底是蜀中才多好竹。」北方的竹子從質到量都不如蜀地,且北方許多竹子也不適合造紙。

  若只選用竹紙作為官方用紙,就如同選剡紙一般,還要每年去蜀地征買,運回長安。

  媚娘把筆放下:「但北方倒是適宜種構樹。一來省了運紙之費,二來,也省了只用一種公文紙,又出現朝野間門皆以『剡紙』為誇,人皆嗜利,剡溪趁夜斬藤私賣之事。」

  姜沃也不只給曜初寫了信,給媚娘也寫了。

  剡紙這些年短缺日貴,朝廷原也是下過禁令,不許剡溪之地私下砍伐古藤賣於外地造紙商戶。

  但這種暴利行當,甭管哪朝哪代,若只靠律法禁止,都一定是禁不住的。畢竟為了百分百的利益,多少人連命都可以不要。

  皇帝聞言頷首:「既如此,便都用吧。」

  *

  今日聽女兒說了如此多紙的事兒,皇帝很是欣慰:「曜初如今,真是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這樣吧,你既掌出版署,那安排朝堂逐漸換過公文紙之事,就曜初去做吧。」

  換紙不是一撮而就的事情。

  還要先安排技工去蜀地勘察建造紙署,直到竹紙,構皮紙穩定到一定產量能夠供應朝堂使用,才能徹底換過。

  這之中牽涉許多部門:吏部、工部、戶部、甚至漕運等事。是件很考驗計劃能力,協調各部能力的差使。

  曜初起身應下此事。

  而皇帝又拿著這種新式竹紙對著外面陽光看了看紋理,然後笑道:「姜卿實在很擅長搗鼓這些新鮮事物。」

  「她要的許多東西,剛開始的時候,還令人摸不到頭腦。」比如當時非讓船給她千裡迢迢從倭國運火山灰。

  起初誰聽了不覺得荒謬?

  不過是灰土,外面不滿大街都是?

  其實姜沃後來也明白了權力系統之意:她若不是宰相,沒有權力,很多事是絕對做不到的。甚至這些秘方在她手上,就是殺身之禍。

  而皇帝這句話,倒是勾起了曜初的心緒。

  曜初輕聲道:「父皇,我也是在籌措出版署之事上,才更加清楚地看到這些年姨母到底做了些什麼。」

  「這三年,姨母並不在京中。」

  「可我在出版署的每一日,做許多事的時候,都覺得……姨母好似就在我身邊。」

  曜初在往前走的每一步,時常能發現姨母留下來的『禮物』。

  比如要出報紙,最要緊的事兒之一,就是壓低造紙的成本,如何做?

  姨母送來的配方,倒是把原理講解的很清楚:造紙最重要的就是制漿這一步——將植物原本的木質破壞掉,變成纖維素,才是能夠造紙的前提。

  比起靠反復捶打,研磨的機械制漿法,化學制漿無疑更省時省力,能夠大大降低造紙的成本。

  原理就在這裡,看似很簡單。

  但問題是,化學制漿需要堿,需要比草木灰更高濃度的堿。哪怕有造紙術配方,但若是沒有堿這種實物,也全都是無法實現的空中樓閣。

  曜初走到這一步的時候,發現,她無需去解決這個問題了——姨母在城建署時,為了水泥混凝土,已經解決過了。

  而她再往前走——

  出版署實驗過許多造紙的原材料,除了樹皮、竹子、甘蔗、蘆葦等物外,還有……棉花。

  而蠟版印刷所需要的蜂蠟則又有蕎麥有關。

  曜初想起她給姨母寄過蕎麥花後,姨母很快回信道蕎麥是很好的蜜源作物,可以順帶試試發展養蜂業,畢竟除了蜂蜜,蜂蠟也有很多用處。

  那時候,姨母就在設想出版署和蠟版印刷之事了嗎?

  而除了蠟板外,出版署印刷報紙所需要的特殊油墨裡,用的棉籽油也跟之前的棉花脫不了干系。

  ……

  除了這些前期技術外,姨母提前留給她的,還有玻璃制品帶來的銀錢支持。

  若無資金支持,出版署這種前期多實驗,並不太掙錢還很燒錢的署衙,她如何維持下去。

  說來,這一年多,除了幾封報平安的信,曜初都沒有得到姜沃旁的消息。

  但曜初在出版署每次發現姨母留下的『禮物』。就總覺得,姨母似乎從未離開她。就像兒時一樣,她看書不解之時,就可以捧著書去尋一個答案。

  曜初低頭看著碗裡的乳酪和櫻桃:「我真是很想姨母了。」

  媚娘傾身拍了拍女兒的手。

  她與曜初的心思一般。

  皇帝見女兒傷感,就安慰道:「曜初,別傷心了,若是姜卿從海外回來可通音訊,那麼一定會盡快趕回京城來的。」

  畢竟……

  **

  登州。

  姜沃再次拿起報紙。

  她想起《天工開物》中有一句關於造紙改良術後的記載,亦是她的期盼:「萬卷百家……基從此起。」

  書能萬卷入萬家,亦能萬卷留後世。

  *

  「咱們估計要趕回長安了。」

  姜沃聽到這句話,不由看向門口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她出海是跟著師父李淳風去的。

  「師父怎麼這麼說?」

  李淳風不由無語:「你們不是也拿到報紙了嗎?沒看嗎?」

  姜沃:……不好意思,光研究紙去了,還沒顧上看內容。

  她很快低頭在《大唐雜報》上找到了關鍵的一條——

  太子即將大婚。


第235章 曜初的報紙

  姜沃認真看完了整份《大唐雜報》。

  她看得很快,因這份雜報並不似現代的報紙,動輒就厚厚一摞——哪怕紙墨、印刷的成本壓縮了很多,但生產能力還是有限的。

  看完後,姜沃很是欣慰,對曜初更加放心了。

  「雜報……」一點不辜負這個名字。

  雖然姜沃從沒有落於筆鋒,直白跟曜初解釋過她定下『雜報』這個名字的緣故,但曜初顯然是很明白。

  這是份看起來毫不引人非議忌憚,甚至可以用『很乖』兩個字形容的報紙——

  與姜沃的第一份報紙是『詩集特刊』仿佛,這份報紙的一半內容,刊登的亦是與朝堂政事無關的精妙詩文。

  其詩文多選自京中各公主府、豪門顯貴府邸組織的詩會。亦或是國子監、弘文館等官學內報上來的上佳詩文。

  不過……說是與政事無關,只涉及『雅好文學』,但實際上,怎麼會無關?

  需知大唐此時的科舉,還有『行卷』這個風尚!

  詩才、文名本就是貢舉的重要因素之一——這些舉子們參加詩會、各處行卷,原就是為了得到達官貴人的賞識,為了出名,為了能科舉中第。

  行卷還只能投於一人。

  但若是詩文上了『報紙』,可就不僅在京中迅速風靡起來,更是能隨著報紙到天下各州去。

  這都是有榜樣的力量的——

  當年姜侯在洪州滕王閣上一宴,隨著第一份報紙通過驛站傳於諸州,原本只在洪州當地有名的滕王閣,迅速名聲大漲。

  這便是文字的魅力。

  且說,絕大部分情況下,並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而是『酒香也怕巷子深』。

  再好的詩文,假如就靜悄悄寫在荒山野嶺的石頭上,沒有人看見也終究無聲無息沒於天地間。

  報紙就是將酒香送到各地。

  雖說原先王勃、盧照鄰等人詩文就多有傳世,但只通過口耳相傳,依舊是絕大部分詩文,天下大多地域皆不能至。

  可如今,報紙是直接通過驛站到各州的。

  哪怕礙於此時產能有限,到達各州的報紙數量還很少。但只要當地驛站、署衙、鄉學等官員、

  學子、文人能見到此等文章,自然少不得拿來吟誦贊嘆。

  群眾的眼睛就是試金石,只要是好詩文,自是迅速就流傳開來。

  那次滕王閣宴之後,姜沃出海之前的一段時間,也算親眼見到了什麼叫『大唐流行文化』。她到各州各地,凡有書肆之處,都見過那一份《詩刊特輯報紙》的手抄版以及雕版印刷版。

  真可謂是銜賣於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處處皆見。[1]

  而當地署衙朝臣還罷了,但凡學子見了她的書令史天團,比見了巡按使本人還要激動,真有人拿著詩稿上來要簽名。

  當然,從姜沃的角度來看,並不只是報紙成就了他們的名聲,更是他們的詩文成就了報紙。

  恰如千裡馬與伯樂一般。

  報紙給了許多才子展覽才華的舞台。

  總之,有這樣的活字招牌在前。待到出版署正式成立,開始收文稿的時候,根本不愁沒有詩文可以刊登,只愁詩文太多。

  而曜初這兩年收詩文,也優先收取各公主府詩會的佳作。

  她如此行事,誰也說不出一個『不』字來。因這出版署跟城建署一般,從不歸屬六部。而這報紙的起源,原本也是姜侯的一次詩會,突如其來的意動而已。

  這出版署就像是安定公主的幕府一樣,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選人自己忙活,甚至是自己出錢。

  帝後再疼愛女兒,在這件事上,也沒有勒令戶部出錢——辛侍中可以作證。

  說來他原本是擔心過此事的,害怕帝後因偏愛公主,就像國家修書修史一樣,給公主出錢,讓她辦什麼報紙。

  後來聽說人家公主出自己的私房錢,辛侍中整個人都明媚了。

  甚至還幻想過,若是弘文館修書的時候,也不走國庫就好了。

  不過哪怕是財迷如辛侍中,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綜上所述,從起建到出資,都是安定公主府的官吏自己搞定的——那這出版署的報紙之上,詩文如何選,也自然由安定公主來定。

  以至於如今京中若是有詩會,長樂公主、城陽公主等公主府邸舉辦的詩會,倒是比宰相名門之家舉辦的詩會,更引得舉子們熱情參與。

  畢竟,上報紙的機會比較大嘛。

  這不叫勢利,這叫……現實。

  *

  姜沃看過此次刊登的詩文,然後對著師父和崔朝舉起了這份報紙,笑道:「曜初這孩子也太聰明了。這報紙上,一半是名,一半是利。」

  名,是傳於天下的詩名。

  利,是京外了解京中朝堂大事的便利!

  與姜沃最開始的詩刊特輯不同,如今城建署的報紙上,一半是詩文,另一半,是『京中要聞雜事』。

  對,只是些不詳述首末的大事記,絕沒有什麼要事機密之事。

  這報紙上所寫的事條,在長安城中都不是什麼秘密,只是一些很大路邊的朝事。

  別說能夠上常朝的五品以上官員,哪怕一月只上兩次朝的九品官員、各署衙胥吏,都不用通過報紙知道這些事兒——

  譬如:帝後為太子選定太子妃,乃左金吾衛將軍裴居道之女。

  再比如『年節下諸蕃君長入朝』;『天后於春分行親蠶禮』『今歲端午將行文武百官大射之比』;『距京城五百裡內,諸王公大臣不得買置牧地。』等事條。

  以上這些事條,只要在京城做官的人,甚至不是官員,商戶乃至消息靈通些的百姓,也能知道。

  因而報紙雖然在京中也有發售,也有許多人爭相抄錄收藏(畢竟蠟印原版還是少而珍貴),但他們基本只抄一半。

  很多官員甚至都覺得很是可惜:如今能上報紙的詩文,可以說是一字千金,甚至因詩文見於報上,而一夜成名的才子都不少。

  這麼珍貴的報紙版面,安定公主為什麼要勻出來一半,專門寫這些大路邊上的雜事呢?

  他們也只能帶點優越感的想:唉沒辦法,誰讓京外的人,尤其是偏荒之州的人,難知京中事呢。

  這報紙既要送往天下各州,有些京中大事錄也好。正好讓京外官員,見識(眼饞)下京官的日常。

  而姜沃,則一眼看到了這報紙的『利』。

  能得到京中這些消息,便是許多地方官員,千金難買的需求!

  原先這些消息,若是沒有親友在京中為官,他們是很難知道的。地方官員之前能從京中得到的,只有一道道官方的詔令,沒有前因,沒有後果,對著捉摸去吧。

  而現在……

  姜沃指著其中一條道:「譬如這一條:『距京城五百裡內,諸王公大臣不得買置牧地。』若有靈醒的地方官員,只從這一句便能看出,天后今歲依舊在抓『檢田括戶』事,甚至查的更嚴了。」

  不置牧田,便是要置良田安民。畢竟之前許多世家勛貴為了自家享樂便宜,便把田地荒為大片牧場。

  這些在京中朝臣看來,不太要緊的消息,出了長安城,距離越遠,價值則越高。

  情報的價值,是根據需求來體現的,有時簡單的一句話,就是難以估計的寶貴。

  而偏生,這報紙上刊登的每一件事,又都不會引起什麼非議,哪怕是最嚴苛愛挑事的御史也無話可說,這種長安城中大路邊的消息,報紙上只是按條彙總了一下,有何忌諱?

  可以說這份報紙,完全符合曜初現在的形像:一個惠心明訓、言行垂範、孝順懂事……總結起來,就是堪為後世歷代大唐公主典範的公主。

  需知大唐的公主,從起初,就不是被關在後宅的婦人。在政事上勸諫皇帝,為國家大事出力,雖少見,但也不是沒有——

  比如先帝親自撫養的晉陽公主,每每先帝為朝堂事發怒,公主都會勸的父皇展顏,也沒人會說晉陽公主『僭越』『公主不安於後宮』等言。

  更甚者貞觀年間,先帝有一決斷,諸宰相勸之不能,長樂公主還曾與宰相們一起向先帝建言過一回,最終先帝詔停,也並無宰相朝臣議論『公主干政』。[2]

  因而如今,安定公主展現出來的問百姓,恤寡幼,勸農桑,重詩文……落在朝臣們眼裡,便是一個『出色』的大唐公主。

  與長樂、晉陽公主仿佛。

  *

  姜沃看著這份《雜報》,也很思念久違的曜初。

  她從襁褓之中小小的嬰孩,長到如今,這也是第一回 ,姜沃跟她分開這麼久。

  姜沃想:她是該回京城了。

  不是為了太子的婚事,而是為了曜初。

  太子的婚事一旦定下,皇帝接下來絕對會考慮掌上明珠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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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皇帝的委屈

  登州驛站。

  聽姜沃說起要趕回京城,崔朝就起身:「既如此,我去尋驛長,寫信奏報京師。」

  然後又給李淳風行了禮才出門。

  而屋內,姜沃心情甚佳將這份報紙收起來——

  其實自滕王閣宴之詩遍傳天下後,她就想明白了,詩文國家保存也未必保險,每次朝代覆滅,都會有數不盡的珍寶一樣的藏書被付之一炬。

  國家書苑刊印收藏,比私人收藏要保險,起碼能保證本朝不散失。

  但最保險的,其實是『廣為流傳』——

  無數人傳頌,就會有無數人傳於後人,越多的時人看過並且記錄下來的痕跡,將來哪怕朝代更迭,後世人也會更容易得到考證。

  *

  姜沃心情很好,然而李淳風看了她片刻,卻心情很不好地開口道:「你還要回京城去趟渾水?」

  在師父的注視下,姜沃那句『不是趟渾水,只是回去參加太子大婚喜宴……』的客套話,聲音越來越小。

  最後在師父『盯人』的目光下,低頭做聽話任由訓斥狀。

  李淳風輕叩著桌子道:「算年紀,太子去歲已行過及冠禮,而今歲再大婚……」這兩條都是太子成年的絕佳標志。

  尤其是成婚後,太子自然就會多一脈岳家的支持。

  再加上東宮天然的禮法優勢,在太子大婚後,必然會有朝臣,還是為數不少的朝臣提出:哪怕天后攝政,也請如前例,太子可監國理政,接見百僚,而不是繼續『於東宮讀書』。

  「朝中必又是一場波瀾,是實打實的渾水!」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下注,有的朝臣重眼下順著天后,有的慮到將來會壓太子……實在是可預見的亂像。

  「你忘了是怎麼離開京城的?上一回夾在帝後與東宮之間,是退了相位吐了血才離開了京城。」

  「如今又要回去?」

  李淳風輕叩桌子的動作,改成了重叩:「別說什麼太子大婚,乃朝野大事不得不回去——如今咱們還在登州港口上,直接再出海去,誰能知道?」

  「還是你自己想回去趟渾水!」

  姜沃給師父倒茶,請師父消火。

  是,

  是她自己想回去——

  哪怕她出來的再久,走的再遠,最掛念的人與事,終究在京城中。

  越是亂像,她越得回去。

  *

  長安城,紫宸宮。

  待曜初告退離去後,皇帝不由便感慨道:「何止曜初,朕也盼著他們夫妻趕緊回來吧。」

  媚娘在旁一笑:「陛下是盼著崔少卿回來吧,不然沒人下棋說話。」

  聽媚娘這麼說,皇帝就抬手按了按眼眶道:「是,朕是盼著子梧回來。」

  皇帝方才雖只寫了幾個字,對著陽光研究了下紙張,但眼睛還是不舒坦起來——風疾經年發作,氣候不同,還有時加重有時緩解,然視物卻是經年累月的難受,且這些年越發加重。

  按照太醫院奉御的說法,便是風疾此症會致長久的清竅失養,頭暈目眩。

  據姜沃從現代醫學來看,皇帝這應當是高血壓眼病——哪怕血壓有時候能控制下去,頭疼的症狀會有所減輕。但常年的高血壓病史,眼底血管已經形成了病變,若無現代手術醫學的介入,只怕很難好。

  因而皇帝這幾年,是極少再花時間看一刻鐘以上的奏疏。

  實在是目力受不了。

  對朝堂之事若有參與決斷,便都是如方才一般聽一聽。

  而他確實是盼著崔朝趕緊回來,他有一大堆育兒煩惱要說!

  這一年多,有些不滿,他也忍不住對媚娘吐槽過了,因皇帝覺得跟媚娘是同病相憐——

  「朕與你,這父母做的,已經夠體諒他的了。太子若再不解父母苦心,朕實在也無法了!」

  皇帝是很有點委屈在身上的:在他看來,自己對太子,真的已經算是絕世好爹了。

  從一開始立太子,就把太子跟其余皇子的待遇區分的高下立判,給東宮穩穩的幸福。

  後來又讓他最信重的英國公坐鎮東宮。

  甚至太子被人忽悠著,有些猜忌他信任的宰相,皇帝都郁悶著認了,讓宰相走安太子心。

  「朕真不知,這『父皇』還要如何做才能更好。」

  皇帝心疼完自己,又開始心疼媳婦:「還有媚娘也是,為了顧及太子的多思,從未主動提起過令劉相整飭太子率衛府兵之事。」

  「而太子,竟也就裝著糊塗不提此事。」

  不得不說,媚娘讓劉仁軌整飭府兵之事,是讓皇帝更加放心讓她攝政的緣故之一。

  劉仁軌此人,可是還沒回京城,在歸途中就把攝政的天后給『狠諫』了一番。

  有這樣一個人掌府兵,皇帝都放心,太子有什麼可不放心的?

  皇帝想若他還是太子,父皇若要整飭軍伍,他一定不等父皇提起,就立刻、主動、熱情地把太子左右衛及諸率府都交給父皇選中的將軍一並整一整。

  如此不但讓父皇安心,自家也得益。

  不是皇帝看不上自己兒子,在英國公與劉仁軌之間的空蕩中,禁軍都成了勛貴們讓各家二代鍍金的地方了,何況太子府的率衛,只怕亂像更多。借此機會一起整飭一番不好嗎?

  且皇帝也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自己是皇帝就希望太子完全沒有一點率衛人手——而是他當年真就這樣做的。

  當年他太子府的諸衛,就直接並給北衙禁軍管著。

  有大哥『謀反事』在前,李治很清楚,父皇對他的疼愛是真的,但父皇也是個皇帝,太子也是臣子,與尋常父子還不一樣。

  自己先做在前頭,大大方方把人手都交給父皇就是了。

  當然,也是李治很清楚,東宮率衛基本就起個儀仗隊和扈從的作用。別說總共那麼千八百人,就算再給他比率衛多十倍的兵力,他能干啥?難道他能領兵去跟父皇對打?

  他腦子又沒病。

  父皇后期怎麼護著他的太子位置,李治看得很清楚。既如此,他有什麼事兒先做在前面讓父皇寬慰,彼此無嫌隙,豈不是兩全?

  故而他真不明白弘兒是怎麼想的。

  偏生太子不提,他們也不好主動去要,那就變味道了——

  別說媚娘是天后攝政,不好主動去要太子府的率衛兵權,就算他這個父皇,也不好直接就伸手,強硬整飭東宮率衛。

  正如他做太子時,若是不主動交,父皇肯定不會逼他的。否則會讓朝臣們懷疑皇帝猜忌太子。

  在皇帝看來,太子若是懂事,能體諒父母的苦心,就該自己提出來啊。

  總之,皇帝的郁悶點在於:他做兒子的時候,自認是個好兒子,也很幸運遇上了絕世好爹。結果等他做好爹的時候(在皇帝心裡,他還吸取了父皇的經驗教訓,好爹版本還升級了),卻沒有遇到跟自己心有靈犀的好兒子!

  皇帝多年來,向來是只占便宜不吃虧的。但偏生在兒女事上,吃虧吃的無話可說。

  簡直給他委屈壞了。

  而媚娘只是靜靜聽著皇帝的不滿。

  她其實比皇帝更明白弘兒是如何想的——自己這個母後令他閉門讀書,又在東宮安排屬臣,一定讓他很不滿吧。

  自己攝政後,硬性的命令太子無法違背。

  那這種軟性的,說不出口的命令,太子如何會主動體貼?

  這便是太子無聲的抗議。他不信任自己選出來的宰相,不想讓自己有機會插手東宮率衛的安排。

  也好。

  今日聽皇帝舊事重提,媚娘神色也沒什麼波動。

  只是很快換過了話題,與皇帝說起另外一事:若是太子大婚姜侯歸朝,也算是正式結束了三年巡按生涯。

  雖還不知道姜沃已經從海外回來,媚娘卻總有種預感,她近期必然會回來。

  像從前許多年一樣,在風起雲湧的亂局之中,總會在她身邊。

  「姜侯巡按歸來,官職如何安排?」

  媚娘頓了頓:「陛下若還慮著弘兒……」

  皇帝擺手:「罷了。」

  他拿起桌上的紙,看到這竹紙,他就不免想起方才曜初說的那番話,更想起年後戶部的奏報:檢田括戶事以來,各道十多萬戶流民以土地,朝延亦增收百萬緡稅收。[1]

  「姜卿原本就是宰相,若無『病』,三年前就該任尚書左僕射的。」

  「如今巡牧四方,為朝廷行過檢田括戶事後歸朝,若不能再次拜相,反倒是職不如前,豈不令朝中有心為國之人心寒?」

  檢田括戶事帶來的國庫之豐,是明擺著的。巡按使在其中擔著的風險,也是顯而易見的——

  若沒有風險,朝廷何必調兵去江南西道。並且很多朝臣都以為姜侯後來出海,並非去巡察遼東以及屬國,而是去低調度日避風頭去了。

  就她搞出來的這檢田括戶事,走到哪兒不是世家的仇人啊。

  倒是海外沒有被她『禍害』過,還更安全點。

  朝臣們都有眼睛,若身冒此險有如此之功,不得賞不得職,反被再次被猜忌閑置……那只怕再有朝臣想出改革之策,都不願說,更不願去做了。

  *

  春末,天氣漸熱。

  陽光開始從春日喜人的明媚,變成有些令人心煩的過於熱烈。

  這樣的天氣,原是不令人喜歡的,然而裴行儉卻見王神玉神清氣爽,難掩歡欣的進了尚書省——

  跟以往進入尚書省,就像進刑部大牢一樣不痛快的樣子決然不同。

  裴行儉也不免笑了。

  他得知姜侯即將歸朝的消息,亦心情極佳。

  何況久旱盼甘霖似的王相了。

  果然,就見王神玉甚至還有心情打趣他:「裴相這兩年與劉相共事如何?」

  什麼叫好飯不怕晚啊,王神玉頗有感觸:他雖然獨自在中書省撐了三年,但讓他選擇的話,與其跟性情不和的劉仁軌硬搭三年,還不如等到脾氣相投的姜沃回來,一起愉快辦公。

  裴行儉亦笑道:「據飛表奏報,姜侯已入關中,不日可入京。」

  之後笑容卻稍斂:「只是聽聞帝後有意,令太子於城外迎姜侯入朝。」

  事關聖意詔令,當然還是中書省的宰相王神玉更清楚些。

  他頷首道:「是,天后也已令中書省擬詔。」

  兩人說完後,正好一陣風刮過,卷來無數塵灰——關中的春末夏初,原就是最容易起浮塵、揚沙、甚至沙塵暴的季節。

  兩位原本站在院中的宰相,立刻進屋關門關窗。

  聽到風『撲撲』打在窗上的聲音,王神玉道:「今年又是一場妖風大起。」

  裴行儉只是隨手拂去方才身上沾染的灰塵,還特別體貼親手拿了根撣子,把王神玉當成一尊琉璃花瓶一樣,輕輕給他撣了一遍灰塵。

  然後才道:「是啊,只盼這一場風沙快點過去。」

  *

  而姜沃在回京見到太子之前,倒是更先一步見到了太子的岳父——左金吾衛將軍裴居道。

  作為十六府衛之一,金吾衛負責掌徼巡京師,車駕出入。[2]

  故而裴居道來至京畿附近,接對巡按使之伍也是本職。

  「裴將軍想單獨請見?」姜沃放下手裡的書:「好啊。」

  即將踏入一團亂麻中,總得先找個頭緒。

  如今有個線頭自己蹦出來,當然要先拎起來看看,到底能扯出什麼一道什麼線來。


第237章 和事佬

  在接了裴居道的名刺後,姜沃順手壓在案上的硯台下。

  她起身望著窗外已然梨花落盡,只剩下蔥蘢綠樹的庭院,對崔朝道:「明日一早就啟程吧。」

  崔朝以為她是歸心似箭,便道:「好,你若不累咱們明兒一早就走。」

  說來,他們自登州上岸時乃春日,但並未直接回到京城——算過不會耽誤中秋前太子的大婚,姜沃就先去了一趟蜀地。

  此番回京後,她應當又是經年難離開了。

  因此她的最後一站定在了蜀地。

  姜沃拜見過大公子李承乾後,又與李淳風一起去祭拜了袁師父。

  當然還不忘去突擊嚇唬了一下滕王。

  且說李元嬰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個有始有終的人,哪怕自掏腰包有點心疼,但還是在蜀地起了一座滕王閣。

  走過這次巡牧的最後一程,姜沃才於這一年的春末夏初,回到了關中地界。

  而金吾衛能來迎她,則代表她正式回到了京畿的勢力範圍內——以此驛站為界,皆屬京兆府管轄。

  她再次回到了京中。

  *

  「我原想著這一路趕的頗急,你若是倦了,咱們就在此地休整一日再走。」

  畢竟越接近長安,為迎奉出京的御駕,官驛自然也越舒適些。

  而且……

  情緒穩定如崔朝都不由輕輕嘆了口氣:「回京後,只怕又有數不盡的事兒撲上來。」便如同外頭時不時會卷起的沙塵暴,躲也躲不開。

  但對姜沃來說,其實真不太願意多住這個驛站。

  這確實是個皇帝出行也會停駐的一等驛站——唐玄宗出逃長安入蜀就住過這。

  著名的馬嵬驛。

  姜沃自無法與崔朝說起馬嵬驛的陰影,她只是轉身回到案前,手指輕輕點著剛才收到的名刺:「休整是別想了。你看,這才剛踏進京兆府之地,就有人上門來了。」

  崔朝的目光也落在『裴居道』幾個字上,又是一嘆:「陛下慈父之心啊。」

  姜沃頷首贊同:「選這位太子妃,足見陛下對東宮的愛護。」

  其實幾年前,京中關於太子妃的人選,有過一次熱烈的討論。那時候人人都在傳的准太子妃是『司衛少卿楊思儉之女』,弘農楊氏出身,跟皇后的母家楊家有關。

  然而後來,太子自行上書向帝後請旨,弱冠後再定婚事。

  彼時京中就有風言風語,太子是不願意要跟弘農楊氏有關的太子妃。

  而這回,皇帝選的太子妃,確實跟皇后母家沒有絲毫關系,太子也未再反對,而是順從接旨謝恩。

  甚至跟在紫宸殿賞過之後,也以東宮名義賞賜了裴家,顯然是對這門婚事滿意的。

  似乎更印證了之前的流言。

  姜沃對著窗口,等待這位即將到來的裴將軍,口中淡淡道:「對陛下來說,選了這位太子妃算是四角齊全。」

  裴居道出身河東裴氏東眷房,既是名門世家出身,卻又不是那等只有清貴之名的世家,家中更曾出實權臣子——裴居道之父,在先帝年間做過正三品尚書左丞(差一步就是尚書省宰相)。能在先帝年間,朝臣群星閃耀之時做到這一步,也算位高權重。

  而到了裴居道這一代,卻又入了軍中。如今裴居道也剛過不惑之年,就做到了南衙十六衛統領之一,正三品左金吾衛將軍。

  家中實在是簪纓之族,文武兼涉。

  姜沃幽幽道:「且聽聞裴將軍之長女,性情嫻雅,溫敦謙恭。真是……唉。」

  崔朝聽姜沃誇完裴家小娘子後嘆了口氣,因明白她為何嘆氣,不由莞爾:「如今這裡嘆一嘆就罷了,回長安後可不能了。」

  因院門口出現了陌生的身影,兩人便不再說話。

  *

  裴居道被女親衛引進門之時,不免有點驚訝——他已經請人通報過了,是單獨請見姜侯,怎麼,怎麼崔少卿也在?

  於是彼此見過官禮後,裴居道就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按腹稿開口。

  他在猶豫中,就見坐在案前,舉止如行雲流水一般正在沏茶的崔少卿先開口了:「裴將軍,是要我回避嗎?」

  裴居道連忙道:「崔少卿誤會了,我絕非此意。」

  他哪裡敢讓這位回避!

  裴居道到底是京中金吾衛將軍,可不是洪州那些遠離京城的世家,只看姜侯與崔少卿的官職懸殊,就還能腦子一蒙干出給姜侯送『門客』

  的事兒。

  需知金吾衛的職責就有一條『京城晝夜巡警之法』,裴居道在長安城內外地頭可太熟了,因此他很清楚的知道,有不少隸屬於陛下的私人產業(還是從晉王時代就有的),其實是這位崔少卿在管著。

  雖說他很想跟姜侯私談,但崔少卿就戳著這兒不主動走,他肯定是不能讓人回避的。裴居道還腦補了一下——

  不然只怕幾日後崔少卿到了御前,就要跟陛下輕描淡寫來一句『不知裴將軍有什麼隱秘,與我夫人說話還不讓我聽』,那他這皇帝親家也別當了。

  唉。

  想到這夫妻倆在帝後跟前的分量,又想想他們跟東宮過去的梁子和齟齬,再想想自己現在和東宮的關系……

  裴居道也覺得一腦門子高粱花子。

  不過,事已至此,便只有迎難而上了。

  若他女兒沒有被選為太子妃,他倒是沒難處——但估計他此生官位也就至此了。

  風險越大,收益也越大。

  裴居道下定了決心,他看向眼前這位,曾經距離尚書左僕射只有一步之遙的姜侯。

  跟東宮對上,想來她也很難受!

  需知,哪怕在宰相裡,尚書左僕射也是頭一位。

  其實原本尚書省的一把手是『尚書令』。不過武德年間,秦王李世民做過尚書令,從此後大唐尚書令這個職位就空置了,一把手就是尚書左僕射。

  不管名稱叫什麼,但職權是不會變的,大唐職官律明定:尚書令(左僕射)總領百官,紀綱百揆,天下事皆上尚書。[1]

  與這個官位失之交臂,這位姜侯一定甚為遺憾。

  想起之前聽到的小道消息,說姜相『辭官』時還吐血了——作為官場中人,裴居道是信的。那誰在尚書左僕射前功敗垂成,不得吐血啊?

  現在劉相任左僕射,論年資肯定要勝過她,哪怕此時姜侯歸朝再次拜相,帝後也不會無故弄走一個左僕射,讓她來做。

  估計又要等上幾年了——看劉相那身體素質,工作熱情,姜侯不知得等多久。

  裴居道心中想著:你看,這都是跟東宮對上的緣故啊。

  可以說,東宮跟姜相這一場,是兩敗俱傷。若再僵持下去,對兩方都只有弊沒有利!

  那就……他來做這個和事佬吧!

  若是東宮跟姜侯(察帝後之意,估計即將還是姜相)能夠冰釋前嫌,豈不是兩好?

  裴居道很快將自己的來意娓娓道來。

  自然,他不會說的這麼直白,用的全都是官場上的言辭,是他琢磨了好幾日的。保證既能傳達自己的意思,又不至於被人抓住話柄。

  雖然隱晦了些,但裴居道相信以姜侯的政治智慧,曾經做官的履歷,肯定能聽懂。

  果然,姜侯聽懂了。

  只是裴居道沒想到,姜侯回答的很直白:「裴將軍之意,我已然清楚。只是……」

  裴居道對上姜侯視線時,明明是軍中出身的他,竟然下意識有點想要回避——

  似是秋水明定之眸,但細看,才發現這不是一泓柔和秋水,而是帶著秋水寒光之寶劍。

  裴居道就聽姜侯直言問道:「是東宮殿下請裴將軍來說此言的嗎?」

  這……

  裴居道啞然半晌。

  姜沃了然:裴居道的不回答,就已經是回答了。

  看來不是太子請岳父來示好的,她耐著性子聽了半天,原來是裴將軍自己想做和事佬。

  崔朝見此,便傾了一盞新茶遞到她手上。

  姜沃接過來,都有點無語了——

  真的,不是她看不起人,而是裴將軍的話,做替太子轉達心意的人是夠了,但主動做和事佬,是真不夠啊。

  何為和事佬?首先得是個『佬』才行啊!

  才能夠有身份有面子,明為調和、實為壓制兩邊,能夠讓雙方都退一步,各自吃點虧也各自認了,以和為貴。

  如今能在東宮與宰相之間做和事佬的……只有太子的生父,絕不是太子的岳父。

  裴居道見崔少卿遞茶,而姜侯端茶,顯然是送客之意。

  不能再啞然,連忙道:「東宮殿下必亦是此心!」

  姜沃點頭,然後繼續喝茶。

  裴居道見姜侯似乎意興闌珊,猶豫再三,想著入京後人多眼雜,以他的身份只怕不宜再與姜侯密談。

  到底還是把剩下半篇腹稿也說了。

  而姜沃聽完後也更加嘆為觀止:原來以為裴將軍只是來做和事佬的,合著不是,還是來給她布置任務的。

  只聽裴居道開口:「姜侯與東宮之間原無嫌隙,君臣相得,無奈從前屢有小人借太子之名作祟,甚至更有流言紛紛道姜侯因病乞歸出京巡察,竟與東宮有關。」

  「實在傷了殿下與姜侯的名聲。」

  「姜侯離京三年,太子殿下也久有掛念之意。檢田括戶政令之後,殿下也曾於二聖前稱贊姜侯之功。」

  裴居道誇誇後,又小心謹慎試探道:「只是下官淺見,太子殿下到底是儲君,我等皆為臣子。」

  「朝臣皆欽佩姜侯為官多年,從不失『盡心竭節、明達虔恭』。如今殿下大婚在即,若是姜侯願於朝上正言,殿下必感銘於心。自此,不但將從前浮塵雜事盡數擯去,更斷絕外頭那些小人之惡語流言。」

  「此乃兩全之意。下官亦必將姜侯之誠轉達東宮殿下。」

  哦。

  姜沃懂了。

  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裴將軍希望她主動邁出跟東宮和解示好(或者說請罪彌補)的第一步——由她上書請太子入朝理政。

  姜沃心底毫無波瀾,甚至還真誠地說出了兩個字:「多謝。」

  之後便以帕掩口咳嗽了兩聲。

  崔朝微微蹙眉道:「自蜀地啟程至今,咳了一路了,喝了藥也不見好,待回宮稟過二聖,請尚藥局再細瞧瞧吧。」

  說著遞上了第二杯茶。

  一聽姜侯都咳了好幾個月了,哪裡能再多開口講話。

  裴居道只有告退,請姜侯休息。

  而他離開院子後,琢磨了好一會兒整場談話,越琢磨越覺得不愧是做過宰相的人,真是一會兒直言不諱,一會兒雲山霧罩,讓人摸不著脈絡。

  最後那句『多謝』,到底是應了還是沒有?

  他琢磨到都頭疼了才放棄預測姜侯接下來的行為,畢竟姜侯到底肯不肯替太子說話,等她回歸朝堂後,很快就分明了。

  裴居道開始轉過來重新思考自己方才的話:嗯,不錯,沒什麼漏洞。

  哪怕崔少卿一字不改說與陛下也無礙。

  陛下必也是樂於見到東宮與姜相這位心腹近臣和睦的。

  總之,該做的努力他已經做了,終於可以把心思多放在為女兒預備大婚之事上了。

  這必是一場盛典!

  畢竟上一回太子大婚,都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了,估計許多禮儀細則都要重新修過。

  *

  馬嵬驛距長安仍有一百余裡。

  姜沃離了馬嵬驛後,也未急著趕路,而是以馬車每日二三十裡的尋常速度,悠閑回到了久違的長安。

  且並未第一時間入城,而是於長安城外暫駐,重新遞奏疏入朝。

  待到次日——

  太子率東宮屬臣親迎巡按使歸朝。

  這是姜沃時隔三年,再次見到了太子李弘。

  說是太子迎巡按使,但自然是臣子要先至城門外立候,等太子出城來。

  待太子下了旗首金龍、輪畫朱牙的軺車,姜沃整袖上前。

  她見禮道:「臣見過太子殿下。」

  行禮至半,被太子扶住:「姜侯此番代天子巡牧,勤著艱虞,實乃體王佐之嘉猷。毋須多禮。」

  姜沃再次謝過太子嘉許,又道:「恭請殿下回輿。」

  待太子的車駕行走後,姜沃並未上車,她站在巍巍明德門前望了片刻,再次走入了長安城。


第238章 見天后

  姜沃是自朱雀門入皇城,穿過太極宮的宮道後,又經過西內苑入大明宮。

  自入了皇城宮苑後,臣子便要下車輦,步行而入。

  而時隔三年,姜沃再次一路行來,倒像是又走了一遍幾十年的人生一樣——前十年於先帝一朝的太極宮,後來在當今一朝的大明宮。

  而將來……姜沃想到了洛陽紫薇皇城。

  比起長安這兩城,帝後其實都更偏愛『前代未有能比焉』洛陽宮,皇帝登基以來,已然巡幸過東都數次。

  正這樣想著,剛走進大明宮右銀台門的姜沃,就聽到很熟悉的聲音——

  「三年未見,舊友何如?」

  聽到這個聲音,姜沃不自覺就笑了。她轉過身來,連同僚之間的官禮都未行,只是笑道:「王相。久違了。」

  王神玉風雅如舊。

  他走上前來,與姜沃同行:「剛從中書省出來,『恰巧』就遇上了姜侯。」

  聽他如此敷衍加了句理由,姜沃也無奈:也就王神玉敢這樣恰巧了。

  需知姜沃走的時候,諸親友同僚可以相送,但她回來的時候,在面聖之前,眾人是都不好前來相見的。

  巡按使代天巡牧,回京後必先奏於上。

  也就王相了,敢在巡按使面聖前,直接『恰巧』來偶遇。

  姜沃心道:這就是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嗎?旁人要守規則,自然是怕惹得上位者不快,耽誤自己的仕途。

  但放在王神玉這裡……真的嗎?二聖不快?那讓我致仕吧!

  *

  「王相何事急著尋我?」

  王神玉先問起的,自是舊友病情如何。

  姜沃回過「已然安好」後,也很快主動問起王神玉究竟何事來『恰巧』遇到她。

  要有事還是要趕緊說的,畢竟銀台門離帝後的紫宸宮也不太遠。

  王神玉拊掌而笑道:「知我者,姜相也。」

  姜沃則是擺手:「王相,我還未有官職。」這宰相位可不興隨便封啊。

  說來,姜沃再得知帝後有再次拜相之意後,還特別認真跟小愛同學討論過——「如果我二度拜相,又二退相位會咋樣呢?懲罰會加重嗎?」

  小愛同學:……姜老板,那系統之前不是警告過,不要拿權力當兒戲嗎?你這苗頭不太對啊。

  姜沃認真道:「這宦海沉浮風雲莫測,怎麼能是兒戲呢?那李團長還五上五下呢。」

  影視屬於難得知識盲區的小愛同學:?李團長又是誰。

  姜沃給大半時間閑著的小愛同學推薦了《亮劍》後,她認真寫了一份『客戶反饋意見』,讓小愛提交給了系統。

  「如果拜相的成就獎勵我先不領也不用,能不能到時候也別進行什麼懲罰了。」

  小愛同學說了也不算,只能幫她提交了反饋表。

  這些思緒在姜沃腦海中一瞬轉過後,她又將精力轉回到王神玉身上——

  只見王神玉惆悵道:「唉,正是因為你官職還未落定,我才愁呢。」

  「三月前,我原想著你回京後肯定會進中書省。」畢竟只有一個相位空缺。

  誰料……

  「誰料就在上月,門下省盧侍中兩番上書請致仕,且帝後竟准了,恩封範陽郡公准其歸鄉養老去了。」

  王神玉甚至懷疑這造化弄人,不會專逮著他弄吧?

  怎麼又空出來一個相位啊?!

  姜沃也聽聞了此事,且說一向低調的盧宰相盧承慶,也是朝中所剩無幾的,貞觀年間就走入朝堂中樞的宰輔了。

  他在貞觀末年就做到過尚書郎中,亦做過戶部、兵部兩部侍郎。

  而那時候姜沃和王神玉,還一個在太史局看天,一個在司農寺看地,完全沒摸到三省六部的邊呢。

  如今盧承慶也告老還鄉……可以說從此後朝上林立的重臣,就都是皇帝登基後才提拔的官員了。

  姜沃感慨的是漸行漸遠漸無書的貞觀朝,而王神玉感慨的則不同:「盧相也真是的,才七十五歲,何必急著致仕告老呢?劉仁軌比他也小不了兩歲啊。這點上,他真該學學劉相。」

  姜沃:……

  都快上了八百封致仕奏疏的王相,您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

  王神玉絲毫沒有『丈八燭台』的自覺,而是語重心長對姜沃道:「總之,如今中書省、門下省兩個相位空缺——你得先應下我,若天后問起你的心意,你得選中書省。」

  經過上次裴行儉事件,王神玉深刻吸取了教訓:他當時讓劉仁軌別跟他爭沒啥用啊,得爭取到本人的意見才行。

  他說完後,卻見姜沃沉吟片刻,並未應下。

  王神玉甚至停下腳步,向來風雅神色上難得露出幾分驚訝:「怎麼?難道你更願意去門下省?」

  難道比起他來,姜相更願意去跟辛茂將搭班?

  王神玉驚訝過後,忽然發現,也不是不可能——反正辛茂將應該是很樂意姜相過去的,兩人可以一起愉快為國庫收支謀劃。

  那也不是門下省了,估計可以改成高級戶部了……

  姜沃道:「只是中書省掌天下軍國政令擬詔,我其實並不太擅長擬規制各異的詔書。」

  需知詔書光大類,就有七種,冊書、制書、敕書等各不相同。

  王神玉絲毫不以為意:「我又不是沒見過你的公文和奏疏,再無疏漏的。詔書不過多些雅麗用詞罷了。」

  「你就當寫應制的官體詩差不多,我記得每年元宵,你的應制詩,二聖都是稱贊的。」而且每回都能得到帝後格外賞賜的宮燈。

  姜沃:……這,這就有點回旋鏢了。

  她只得再次強調了下自己不太會寫辭藻繁麗的詔令,見王神玉堅持,姜沃想了想接下來的朝堂,也就點頭:「好。」

  王神玉這才欣然而去。

  姜沃獨自走入了紫宸宮。

  **

  再見到媚娘時,姜沃只覺得心靜。

  人道心為心境。

  大概心也如這天地之間的環境一般,有風雲有雨露有生靈萬物,如同日升月落一般時刻不歇的流轉著。

  而重新見到媚娘這一刻,姜沃只覺得『心之境』中——風雲止,日月明,萬物安。

  「回來了?」

  「我回來了。」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說出這句話。

  就像是之前在掖庭的很多年,姜沃從太史局當值後回去,無甚差別。

  說過這句話,姜沃才走上前。

  在她整袖之時,媚娘就已經從御案之後走出,直接握住她正在整袖的手:「無外人,行什麼禮。」

  姜沃笑道:「我是要取尚方劍,歸於天后。」

  媚娘這才放開她的手,見姜沃重新整過官袍寬袖,鄭重雙手奉上尚方劍:「臣幸不辱命。」

  媚娘伸手牢牢握住了劍鞘中段。

  而劍柄之端鑲嵌的鴿血紅寶,在窗外夏日驕陽之下,於媚娘眼中映出一片耀眼至觸目的紅。

  **

  兩人一同往紫宸宮後殿走去,回廊之上,媚娘才道:「陛下苦夏,我便勸陛下在後殿不必移駕。」

  正好她也可先單獨見姜沃一面。

  而姜沃則似隨口說了一句:「馬嵬驛中,我還見到了太子妃之父。」

  雖還未行大婚典儀,但聖旨已下,裴將軍就是妥妥的太子岳父。皇帝連爵位都給親家賞過了,恩封了從二品縣公。

  媚娘目光在她面容上一停,便頷首:「我知道了。」

  若只是金吾衛正常的護衛公務,姜沃自不會拿出來單獨提一提,想來是這位裴將軍還說了些什麼。

  此時不便,等姜沃面聖過後,兩人再單獨談談吧。

  *

  姜沃面見皇帝,也很快就告退了——

  一來,她一路所行之事,皆飛表奏事傳於京中;二來,每逢夏日,皇帝就神色懨懨,難有精力,姜沃也就長話短說。

  之後便道:「陛下先安養,若有所問,隨時再召見臣就是了。」

  皇帝倚在榻上,又畏熱又卻不敢用冰的,看起來確實像是一只可憐又煩躁的生病的貓,聞言也就頷首:「好。」

  又囑咐了一句:「雖說長安是姜卿故土,但你在外三年,驟然回京只怕也要有些時日水土不服。」

  「姜卿也多保重,朕與你幾日休沐。你先好生歇歇。若有不適,便召尚藥局的大夫過去。」

  姜沃謝過皇帝關懷,又提了一句道:「英國公的周年祭禮,三年祭禮,臣都不在京中甚為抱憾。如今既歸,臣今日想去凌煙閣拜一拜英國公。」

  皇帝聞言嘆息垂眸:「去吧。」

  媚娘也隨之道:「既如此,我與你一並去一趟。說來,我亦許久無暇至凌煙閣了。」

  *

  媚娘與姜沃走在第一條大唐第一條水泥混凝土路上。

  身後遠遠跟著數位宮人。

  她們能暢談之地,並非是紫宸宮,而正是這一覽無余的官道之上。

  兩人挽臂而行,姜沃就將裴居道之言,盡數說與媚娘。

  說完後,兩人甚至還相視一笑:「我知朝中與裴將軍想法差不多的官員,有不少,但直接來我跟前做說客的,這還是頭一位。」

  是的,哪怕還沒有回朝堂,姜沃也心知肚明:裴將軍的想法,就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官員的普遍想法。

  說來裴將軍這回行事,除了把自己看的『重量』太大,想做和事佬有些讓姜沃無語外,他的思路,放在此時倒是很正常。

  畢竟在所有人眼裡——

  天后攝政掌權,是現在式。

  太子,才代表著未來式!

  人類自詡比叢林中野獸高級的地方,就是會『計劃』,會想到『將來如何』,而不是今天吃飽了,就不再想明天會餓肚子的事兒。

  作為『高等動物』,人的思維,不但會考慮自己的晚年,還會考慮子孫後代。

  太子,終究是儲君。

  自古以來,垂簾聽政的太后也不止一位,但哪怕強勢廢立皇帝如呂後,不肯還政甚至朝臣提一提『還政』就要受罰的鄧太后……

  到頭來,也都是要交權的。

  故而裴居道是真心實意來說服姜相『合則兩利』的。

  *

  「太子大婚後,必有朝臣要上書請太子入朝,甚至請天后停攝政之舉。姐姐預備怎麼辦呢?」

  不少朝臣都會下注太子,然後奔著將來去為東宮出力——哪怕一時得罪了天后也不要緊啊,將來太子掌權肯定會念他們好的。

  而姜沃不信這三年攝政下來,媚娘沒有准備。

  畢竟太子及冠也好,大婚也好,又不是什麼高空墜物一般的突發事件。而是人人可預見的事情。

  媚娘一定有所應對。

  果然,媚娘道:「畢竟是東宮,總閉門讀書像什麼話?大婚後,該入朝自然得入朝做點事的。」

  「其實,有裴居道這番自作聰明的舉動,也好。」

  「畢竟從三年前起,京中就流言紛紛,皆道你離朝與東宮有關。此番你再次回京拜相,自然多有人盯著你,看你要如何行事。」

  媚娘走在這太極宮與大明宮相連的宮道上,望著兩朝天子居所:「這世道啊,有時是不講道理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人人都知道太子猜忌,給你委屈受,然而……」

  「東宮是儲君。」

  「以臣謀君,向來是最壞的名聲,你不要沾上一點。」

  媚娘站定,遠望太極宮的承天門,她們曾經於上一起敲響暮鼓。

  誰說裡子面子只能選一個?

  「你皆可得!」!


第239章 姜相擬詔

  太子的入朝理政,正是從一道詔書開始。

  一道出自中書省,姜沃親手擬的詔書。

  *

  且說,姜侯歸京再度拜相,對許多朝臣來說,並不意外。

  頂多是時隔三年,再次見到姜相紫袍金帶入朝,略有些感慨罷了。

  當然,除了感慨,還有……拭目以待。

  不知她會不會『怨懟』東宮,在太子入朝理政這件事上,加以阻撓。

  說來,姜相因故『病歸離朝』後,還能提出檢田括戶之事來,是出乎許多人意料的——她要是做了總任百司的尚書左僕射也罷了,但當時她連宰相位都辭去了,還辭的那樣蹊蹺。

  若換個人,出京後,安安穩穩度假就罷了。

  甚至在姜沃回到長安後,王神玉與她提到這件事,還是很直白道:「何苦來著。離開京城後還費這樣的心血,又冒那般風險。」在其位謀其政,但上頭都不讓你在其位了,就歇著唄,讓上頭再找人去謀其政去。

  當然,有王神玉這種想法的人,也有劉仁軌這種極贊此行止的人。

  畢竟劉相就屬於那種,當年哪怕被李義府陷害,貶官也好甚至白衣無官也好,依舊要去為大唐打百濟的人。

  當然,也不光為了守衛大唐這種『高覺悟高奉獻精神』,劉仁軌直言不諱,並不掩飾道:「除了為國,亦是為自己正名——咱們本無私心、又無罪衍,更有能為!」

  劉相哪怕年過七旬,依舊帶著凜然如火一般的熾烈,與金石一般的硬氣道:「咱們既有本事能做事,哪怕被人排擠貶斥,一旦有機會,該做還是要做!不但要做,還偏要做出一番大事來,讓只會動嘴的人無話可說!」

  正如他後來平定倭國,鎮守遼東一般。是鐵一般的功績擺在那裡。

  在劉仁軌看來,檢田括戶,就是姜相被『病歸』後,作為文臣的一場翻身之戰。

  也是自那後,驕傲如劉仁軌,才把對這位年輕宰相(與他相比確實很年輕)的評價又上調了一些:若是她被逼離朝後,就心灰意冷只按部就班巡察各地,也無可厚非。但她能撐住這口氣,依舊肯熬心血擔風險,做出些於國有利,旁人都抹不去的政績,才見其看似文質彬彬,實則風骨硬挺。

  為此,劉仁軌還覺得,姜沃跟他更是一路人。

  甚至還對姜沃發出過邀請:「姜相原先就在尚書省待了多年,不如依舊回尚書省來?」

  讓王神玉知道後,還差點跟劉仁軌再吵一遍。

  而劉仁軌之所以提出此事,還有一個緣故——姜相寫詔令的風格,實在比較……比較獨特。

  *

  事情還要從姜沃任中書省宰相的第一封詔令說起。

  姜沃回京後第一次大朝會畢,天后於紫宸宮單獨召見了五位宰相。

  幾位宰相入殿內賜座賜酸梅飲後,就見天后含笑指了指姜相道:「諸位都是多年同僚,亦不必我再多言。」

  確實,在座五位都是熟人——

  中書省:王神玉、姜沃;門下省:辛茂將;尚書省:劉仁軌、裴行儉。

  姜沃看著這個宰相團體,就覺得甚為舒適。

  她看向媚娘:想來天后亦有此感。

  時間門就是這樣神奇,如浪淘沙:天后攝政三年,最尖端的宰相團體都變更至此,管中窺豹,想來下面三省六部的中堅和基層官員,亦多是天后用著順手的人。

  比如姜沃時隔三年,再次上朝,就發現過去二聖臨朝時,媚娘擇選的北門學士裡,有不少站位都往前挪了。

  還出現了不少她沒怎麼見過的新面孔。

  需知她直到離開前都是吏部尚書。讓她都覺得陌生的面孔,想來就是這三年內才入朝的『新鮮血液』。

  這些人,不依附天后,不支持天后攝政的話,豈不靜等著被太子掃掉?

  姜沃想起之前曾與媚娘討論過,何為一個能夠掌權的帝王——

  其中很重要的兩條就是:「為君者,當政令通達,凡詔皆能令於、行於朝野之間門。」這是行政權。

  「為君者亦當能審官建親,選賢舉能,為己所用。」這是任免權。

  如今,天后已有此兩權。

  太子再次入朝理政,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要不失這兩權,而且……

  姜沃垂眼看著杯中微微晃動的酸梅飲:而且,通過這一回,要讓很多朝臣們看清,只要天后攝政一日,這兩權就會在、而且只會在天后手裡!

  正在思考這件事的姜沃,忽然被王神玉點名:「那這道詔書,就姜相來擬吧。」

  走神的姜沃:?

  她抬起頭來,對上天后一雙鳳目,目光中帶著些了然的笑意。

  姜沃:唉,天后是摯友,也有不好處,摸魚走神會立刻被看穿。

  果然,媚娘方才就注意到了,姜沃面帶專注端坐無瑕,似乎在認真聽著幾位宰相議事——但媚娘對她的神色實在太熟悉了,明顯是走神掉了。

  此時見她被王神玉點名而抬眸,媚娘就略帶笑意,特意重復了一遍方才的口諭,免得她家宰相下不來台。

  「既剡溪古藤日稀,百司靡費頗廣,自此停用剡紙,改用竹紙和楮皮紙。」

  姜沃懂了:怪道王神玉特意讓給她來擬這道詔令呢。

  因他知道這兩種紙和出版署,都與姜沃有關,更與安定公主有關,想來她願意親手擬詔。

  姜沃接過宦官遞過來的紙筆,與王神玉一並擬詔。

  王神玉要擬的是另外一事:為冊太子妃大典之事,令禮部和太常寺重擬禮樂。

  其實這般非軍國政令的小事,一般都是中書省下面的中書舍人就可擬詔。只是今日天后只留了幾位宰相議事,兩位中書令就親自動筆了。

  然而當兩位中書令停筆,按慣例跟天后述讀詔書時,在場幾位宰相聽過後,都沉默了——

  當然,王相的詔書很正常:「禮樂之道,其來尚矣……大樂登歌,徒紀鏗鏘之韻。良以教虧綿蕝,學闕瞽宗……宜令明習禮樂,祥究音律,以增盛典之儀。」[1]

  總之,就是一封正經的詔令:洋洋灑灑兩頁紙,辭藻華茂,雅潤宏闊,駢四儷六,典雅堂皇。但基本上只有最後兩句是詔令的主題。

  王神玉寫這等詔令是信手拈來,毫不費力。

  聽他念完後,姜沃在腹內嘆口氣,認命開始念自己擬的詔令:「自貞觀起,剡溪古藤日稀,百司靡費頗廣,有弊於斯。凡今以後,自京中諸署衙起,並諸州及下縣公文,俱漸停剡紙,宜改用竹紙並楮皮紙。制敕施行,既為所式。」

  姜沃念完後,紫宸宮一片寂靜。

  真是……好樸實無華的一封詔令。

  姜沃已經躺平:這是什麼上班第一天的公開處刑現場啊。

  而辛茂將聽完後第一反應是驚訝,第二反應卻是——為什麼不行呢?

  畢竟姜相所擬詔書,真的,很省紙啊!這其實值得推廣一下,反正他們平時看詔書,也都是直奔最後幾句話去。

  辛茂將剛想說話,就聽王神玉先開口了:「姜相詔令辭約義豐,曉暢自然。臣以為甚佳。」其實他也不愛寫那些駢四儷六的廢話,只是自魏晉來,詔書都是如此駢體文,為求精美,多用典故。

  要是能就此改了就好了。

  不比這兩位各有心思,劉仁軌是見慣了正式詔書的,因而見王神玉硬誇姜相的詔令,在旁都驚了:王神玉這個人,原來還當過吏部尚書?這能負責選官?評斷的個人感情色彩也太重了吧!

  然而很快他就見到了感情色彩更重的。

  只見天后頷首點評道:「如王相所言,此詔析理分明,如朗月懸光。」

  劉仁軌:……

  *

  事實證明,詔書最要緊的不是文采,而是內容。

  姜沃就是用這種『簡約體』擬了太子入朝的詔令——

  「六經文德,皆歸於禮。朝中特重禮法,故詔令皇太子宏入禮部,整五禮之儀,舉其規制。」

  沒錯,太子再次入朝理政了,且入的是禮部!

  而這次,媚娘與姜沃,依舊是配合打了一套『開窗理論』——

  在有朝臣試探著提出,皇太子即將大婚,可入朝「接對百僚,聽奏諸司」時,天后的應答,令許多朝臣們心驚。

  天后竟然道太子體弱宜讀書靜養,隱隱有大婚後依舊不令太子入朝的意思!

  這給東宮一脈急得——若是借著大婚這個契機,太子都不能再次出東宮理政,那將來再難有這樣好的機會了!

  很快,便有朝臣再次進言。

  天后這才召諸位重臣商議東宮之事。

  出人意料的是,在常朝之上,姜相竟然緩緩勸了天后,又提起太子最重禮法,曾說過『凡民之事,莫不出於禮。』不如令太子入朝規整禮儀?

  且太子亦最擅禮法之學,如此也不怕過於勞累,天后關愛體恤太子體弱之心也可周全。

  算是極為妥帖的解決辦法。

  只是朝臣們多吃驚於姜相對東宮入朝,竟無絲毫阻撓之意,甚至還居中轉圜,勸得天后回心轉意。

  真不愧是大唐忠臣,實乃中正之心!

  是夜,姜沃與崔朝坐在院中乘涼。

  盛夏夜晚,風吹過來也帶著很明顯的暖意,姜沃隨口說了幾句諸如「箴規切諫有古賢之風。」等褒獎之辭。

  隨後帶著幾分笑意道:「再沒想到,這輩子能從東宮一脈朝臣口中聽到這些誇我的話。」

  從前,她為女子入朝為相便是異數,贊同他們,就是有古賢之風了。

  「可見不過黨同伐異罷了。」

  *

  其實這些年來,太子也好,東宮一脈也好,最得力最緊抓不放的,就是禮法。

  既如此,就在太子最固執的禮法上面——

  告訴他,也是明示諸朝臣,禮法在權力面前到底是什麼。


第240章 三件禮法事

  禮法在權力面前到底是什麼?

  這一夜在院中竹椅之上對坐乘涼之時,姜沃與崔朝亦談起這個話題。

  姜沃手裡轉著一把輕羅小扇,只是滿院都是驅蚊艾草的香氣,無蚊蟲,但也無流螢可撲。她就拿扇子撲了撲人,問了崔朝這句話。

  崔朝因近來多見皇帝,而皇帝病中又多說起舊事,他就也拿一件多年前的舊事來舉例子,事關長孫無忌。

  崔朝剛開了個頭,姜沃又叫停:「等下,這樣好的舉例論證課,我去叫婉兒來聽一下。」

  她起身去叫弟子。

  崔朝則去屋內,給婉兒尋一個新的杯盞。

  待婉兒過來後,就搬了小竹凳,乖乖坐在一旁,捧著消暑的谷葉飲,聽起了禮法與權力的故事。

  *

  那還是長孫太尉大權獨攬的歲月,而長孫無忌當時的脾性,就是什麼都要抓一把,朝堂諸事都要過一過他的目才算完。

  不但律法這種他的專業強項要抓,修禮法之事,他也要主抓。

  「那時候,長孫太尉就給皇帝上過一封修禮法的『建言』。」

  而且題目很言簡意賅:《甥舅服制議》。

  其整篇『議』大體就在議論,舅舅去世後,外甥該怎麼服喪的禮法。

  長孫太尉開篇就很直接道:「古喪服,甥為舅緦麻。」這,可不妥!

  講到這兒,崔朝還停下來考了考婉兒《禮記·喪服》裡的五種級別。

  婉兒背道:「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這五種喪服由高到低,守喪之儀也由重到輕。

  故而有句俗話說『出了五服不是親』,論禮都不需要穿喪服為祭,就是血緣太遠了。

  而長孫太尉的不滿之處就在於:舅舅過世,外甥居然只緦麻,最低級別?做為天子的舅舅,長孫太尉覺得,他該為天下的舅舅發聲啊!

  於是在奏疏中,長孫舅舅簡略進行了幾句論證,什麼『舅舅是母的本宗啊』,『考之經史,舅誠為重』(其實也不知太尉考據了什麼經史,反正也沒引用文獻)之類的話。

  最後——

  一來崔朝記性很好,二來這封奏疏當年皇帝給他看過原版,跟他吐槽過,

  所以印像深刻,時隔多年也能背出來最後一句:「舅報甥服,尚止緦麻,於例不通,禮須改正。」[1]

  「於例不通,禮須改正……」姜沃重復了一遍後不免感慨,長孫太尉別的不說,這種『我有個想法,萬事給我讓道』的勁兒,還是挺霸氣的。

  崔朝繼續道:「當年長孫太尉的意思是,把禮法裡外甥給舅舅服喪,從緦麻改成小功。請聖旨批准。」就是從五等提到四等。

  當時皇帝跟崔朝吐槽過太尉的攬權又愛折騰後,很快就准了:「舅舅要改這個禮法喪儀,彰其『天子舅父』身份貴重,就隨他去吧,又不是什麼大事。」

  與其在這種事上跟舅舅較勁,還不如去選兩個可用的,不畏懼太尉的官員來的要緊。

  這便是禮法與權力。

  長孫太尉的權力,讓他的身份被禮法妝點的更加精美,就像是身上的紫袍金帶。

  崔朝說完後,輕聲一嘆。

  因婉兒在,有些話他沒有直接說出口。但姜沃倒是與他感同身受:這點上太子真的不像皇帝。

  也不像先帝。

  崔朝講完後,姜沃就也給婉兒舉例論證。

  只是在講之前,她還看了一眼崔朝:「我這故事,可對崔氏不太友好啊。」

  崔朝只是含笑做了個『隨意』的手勢。

  姜沃就對婉兒道:「先帝年間,曾明發過詔令。」

  姜沃最近到中書省後,也在認真熟習本職公務,看了許多詔令。

  「崔、盧、鄭、王等姓,好自矜大……每嫁女他族,必廣索聘財,實有紊禮經,實虧名教,理須改革。」[2]

  聽姜沃說起這件事,崔朝都不免扶額。

  當時他還在崔家,是親眼見到被皇帝點名的這些世家,是如何一臉懵兼委屈憋屈的。

  怎麼說呢,身份不同,做事說話也不同。長孫太尉好歹還是找了找禮法裡原本的記錄,然後找了點禮法依據來改『禮記喪儀』。

  然而換到二鳳皇帝那裡,純粹就只扯了禮法的大旗。

  別說世家,就連有的朝臣都完全摸不著頭腦——世家之間彼此聯姻,都是拿的出來的人家,也要圖個體面,下個重財聘禮怎麼就『有紊禮經、實虧名教』了?

  這都毫無因果聯系啊!

  何況皇帝您不要光看別人的錯處,完全不看自己啊——就在三年前,長樂公主出嫁的時候,您還要給雙倍的公主份例,加以重禮,結果被魏宰相給懟回去了,您都忘了嗎?

  但甭管二鳳皇帝是忘了,還是故意忘了。反正他痛心疾首指出崔盧鄭王等世家這點很不好,很違背『禮法』。

  於是當即詔令時任吏部尚書高士廉(長孫皇后的舅舅)等人,要「剪其浮華,褒賢黜逆」……重修《氏族志》!

  世家:……

  懂了,在這裡等著呢!

  「而偏生第一回 修《氏族志》,不知高尚書等人是沒有領悟先帝的意思,還是。」姜沃忍不住笑了:「還是拉不下臉來,依舊把崔氏等世家定為了第一等。」

  畢竟,當年跟現在的情形還不同。

  世家遠葉衣冠,名望天下皆重!

  論禮,論理,論時俗,論名望,不把這四家排到第一等,實在不合適。

  二鳳皇帝一看,嗯,暗示不行,那就明示掀桌了。

  他直接道:「我今定氏族者,誠欲崇樹今朝冠冕!不論數代已前,只取今日官品、人才作等。」[2]

  大概還顧慮到後世子孫,怕被世家忽悠跑了,還特意加了一句:「宜一量定,用為永則。」

  然後把崔盧鄭王扔到了第三等去。

  不裝了,攤牌了,不服你們就造反吧。

  如果說禮法在權力面前,還是能剛一剛的——畢竟長孫太尉再權傾朝野,也得找找根據才把天下舅舅『提一檔』,那麼,禮法在武力面前,就真的只剩下『好自矜大』了,只能懷舊了。

  雖說人心風俗一時難變,彼時朝野間依舊尊崇這些世家名望。但在白紙黑字的國家欽定的《氏族志》上,世家們就要去第三等上蹲著。

  婉兒捧著腮,雙眼聽得亮晶晶。

  夜色已深,天際星辰明亮,姜沃笑道:「好了婉兒,聽過了故事,回去睡吧。」

  **

  婉兒回去後,姜沃跟崔朝依舊在院中坐著,只是話題從禮法,變成了太子。

  「自打咱們回京,陛下與我倒了好些有關東宮的苦水。」而且,崔朝很懷疑,要不是正好趕上夏日皇帝精神最差的季節,可能這苦水還要翻好幾倍。

  以至於崔朝最近嘆氣頻率直線上升,他自己都道:「回京這才多久?都不太到一個月。我覺得比在外面三年都累。」

  「陛下也不懂,與東宮為何父子之間漸生分至此。」

  用皇帝的話說:弘兒除了不做那些『明火執仗』『以刀刃傷己』『揚言要投奔突厥』等驚世駭俗的事兒,別的表現,有時候真的很像當年大哥——不肯與他這個父皇好生交流,父子兩人除了帝王與太子之間的談話,其余幾乎再難有親密之言。

  給皇帝委屈的:「朕又沒有偏疼一個『魏王』,父子之間何至於此?」

  但有的話,哪怕是崔朝也不能跟皇帝明說:大概在太子心裡,天后就是那個『魏王』,甚至是遠遠超過『魏王』——父皇已經奪了屬於他這個太子的監國權甚至繼承權,與了旁人。

  不管那個人是同胞兄弟,還是生母,對一個太子來說,都差不多。

  姜沃亦隨之嘆氣。

  她是想起了蜀地之行,與大公子的談話。

  那時李承乾說過一句:「做太子,像是漫長的,沒有止境的一場貢舉。」

  人,不是機器。

  是人就會被感情左右。

  如果拋開現在太子李弘跟李承乾的能力區別不談,只談做太子,不,只是做兒子的心態問題。那麼兩人可能走到了差不多的心理上的死胡同,開始了『叛逆期』。

  如果說李承乾當年的『叛逆』,是那種:我就不學好了,我就惹是生非甚至傷害自己,讓父親生氣傷心,也感受下他的痛苦。

  那麼李弘則是更常見的,沉默的叛逆。跟父母產生了深重的隔閡,覺得父母的管束令他窒息。

  因此他是聽不進去父母的『為你好』,聽不進去皇帝的『你要跟著朕學,跟著你母後學』——他打心底裡不接受這種指令式的『你得學我們』。

  反而像心理學上講的,完全激活了大腦『反抗機制』。別人說『往東』,大腦立刻下意識『西邊怎麼不行呢?』

  姜沃第一萬次跟崔朝感慨:親子關系,真是永恆的難題啊。

  然而在皇室裡,除了親子關系,又還有君臣之分。

  **

  而這一夜,紫宸宮中,帝後也在商議兒子之事。

  皇帝這日精神還不錯,因而特意問了媚娘:「之前咱們不是商議過,弘兒不急著入朝,大婚後好生養一養身子,若是能早有子嗣就好了。」

  太子已過二十歲,對皇儲來說,也該早有子嗣,以安國本。

  當然,皇帝不肯承認,他心裡還埋著一點……要不看看孫子行不行的心態。

  媚娘頷首:「說是如此說,但陛下沒見諸臣上書的樣子,再不令太子入朝,奏疏要淹了紫宸宮了。」

  皇帝蹙眉。

  媚娘緩聲道:「罷了,姜相之言有理。弘兒自小熟讀經史子集,只去禮部整一整禮儀之事,不會多操勞。也免了那些臣子借題發揮,又生出許多浮事來,倒是攪的朝堂不得安寧,做不得正事。」

  說罷又輕嘆:「也難為她了。在東宮事上,其余宰相不開口無妨,她不開口,旁人就背後多有言語,指她怨懟東宮。」

  皇帝按著眉心:「那便如此吧。」

  媚娘將丸藥化開遞給皇帝:「說起禮部——有一樁禮儀之事,我早就想改了。正好趁著禮部近來在重修太子大婚典儀的各細則,一並改了才好。」

  說來,媚娘攝政三年,也是先抓政令人事,間或還要低調挑一挑將來可用的武將,在皇帝不會忌諱的情況下戳一戳兵權。

  如今總算能騰出手來整一整禮法之事了。

  而她第一件要改的禮法事,也正是跟兩個心愛的女兒相關的。

  皇帝接過藥碗,隨口問起媚娘何事。

  「關於公主出降的禮儀。」

  事關掌上明珠,皇帝連喝藥的動作都停了,眼睛都亮了些:「媚娘給曜初挑好了人家嗎?」

  今年定下太子妃之後,皇帝也想給女兒定親,只是一直挑不到合適的。

  媚娘搖頭:「陛下,別說定下人家了,若不定下公主出降禮儀,我是舍不得曜初去受委屈的。」

  皇帝不解:「誰敢給咱們公主委屈受?」

  媚娘道:「近來我觀先帝諸公主出嫁舊例,見到一事。」

  「先帝南平公主,下降於時任禮部尚書王珪之子。王珪以《儀禮·士昏禮》為戒,令公主親執笄,行盥饋之道,且受公主謁見。」

  媚娘冷道:「若是曜初出嫁,遵行此禮,那不如留在我身邊!」

  行盥饋之道,便是親自侍奉尊者盥洗及進膳。帝後疼愛女兒,在宮中都未曾讓女兒給他們行過什麼『盥饋之道』。

  皇帝聽過後搖頭道:「不會如此。當年情形不同。王珪海內名士,又是重臣。而且當時王珪在給四哥做老師。」

  當時王珪為魏王師,先帝為教導兒子尊師重教,親口對魏王說過『敬王珪如見朕』,以至於魏王李泰當時見了王珪都得先行禮。

  「而南平皇姐,又非朕之嫡親姊妹,原身份和性子軟弱些。」王珪以『禮法』令其行禮,也就行了。

  而且南平公主也沒一直行禮——幾年後,王珪之子摻和進了李承乾謀反案被流放了,公主轉頭改嫁了。

  「咱們曜初如何一樣呢?」

  媚娘依舊搖頭道:「但有王家與南平公主舊例,就總有人覺得那才是『恪守禮儀』,是公主『賢德之舉』。」

  「曜初將來不做,只怕還有人指責於她。」

  「不如就借著這一回,直接令禮部重修完善公主出降的細則。」之前的禮儀中,就沒有明確規定公主次日見公婆,兩方該如何做的細節。

  皇帝當即頷首:「好。」

  又囑咐了一句:「這是要緊事,到時候朕也要過目。」

  皇帝喝盡了藥後想了想,忽然又加了一句:「既然弘兒入了禮部,這件事就交給他。」

  媚娘沉吟道:「陛下,還是交給禮部尚書吧,畢竟從前公主置幕府事,弘兒便覺不妥……」

  皇帝打斷:「這不同。幕府之事,乃額外加恩於公主。此番,則是保皇室公主之尊。」

  公主出降,與家族之間結兩姓之好不同。公主會帶給夫家駙馬都尉的官職,以及將來與駙馬之子的爵位。

  皇帝將瓷盞擱在案上,發出清脆一聲響動:「哪怕他跟咱們這做父母的日益生疏。但朕不信,弘兒會糊塗到連妹妹們都不顧。」

  要自己的親妹妹們去跪別人,服侍別人有什麼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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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對太子的考試

  盛夏紫宸宮。

  院中的樹葉被烤的打了卷兒,蔫了吧唧掉下來,白花花的日頭,看著就讓人心中燥熱難安。

  不過因皇帝病中厭聲響,這紫宸宮附近倒是不聞蟬鳴,宮人每日都要辛辛勤勤上樹沾蟬。

  媚娘抬頭,見姜沃直接從窗旁冰甕中拿了一塊冰握在手上,就阻止道:「不要直接捏著冰。」

  朱筆點了點案上擺著的一只水晶碗:「這裡有浸著的玉魚。」

  專門用以夏日握在手心,涼潤消暑。

  姜沃就從窗前轉回來,坐在媚娘對面,看媚娘批奏疏。

  說來雖都是宰相,但她也覺出,在中書省比在尚書省時,能在御前的時間門多多了——畢竟中書省掌詔令,詔令又出於御前。

  她這不是紫宸宮消暑摸魚,而是在等著天后下詔。

  案上放著的小冰山,在夏日裡散發著絲絲縷縷寒意,就如同媚娘的聲音:「其實,我是真不想弘兒插手公主出降的禮儀事。」

  無奈陛下堅持。

  媚娘後來又試著勸了下,發現皇帝這次很堅決。

  她就覺得,自己都被陛下傳染的頭疼起來了!

  姜沃頷首,她自知媚娘之意——

  太子入禮部後,媚娘是想要借『天后令太子重修部分禮法』之事,來試一試朝中的人心向背,分辨朝中臣子們的戰隊,最後再向諸朝臣明示權柄。

  但問題是,媚娘准備好要讓太子修的禮法,是另外的事情!

  「事關曜初和令月,我原想著快刀斬亂麻,咱們就定下來。」不要讓朝臣們把兩個公主的事兒,放在嘴裡顛來倒去的議論。

  甚至為防著朝臣們盯著公主下降的禮儀挑刺兒,媚娘還特意預備了後手,那就是她安排給太子的『禮儀任務』。媚娘相信,等到她那條詔令一下,保管沒人再關注公主們的出降事。

  可誰料,計劃全被皇帝打亂了!

  皇帝此番竟格外堅持,非要讓太子來掌『修公主出降禮』之事。

  媚娘:……

  畢竟敲打東宮也好,警示威壓朝臣也好,媚娘是真沒覺得比兩個女兒的婚事重要。

  不由她親手操辦,萬一生出什麼波瀾來,讓女兒們在婚事上吃了虧,這就得不償失了。

  媚娘罕有的『只緣身在此山中』,而姜沃其實旁觀者更清些。

  屋內哪怕沒有旁人,她的聲音也放的很輕,幾乎不聞。也是她與媚娘彼此太熟悉,能辨對方口型,若換了陌生人,她這個音量哪怕並肩而坐對方也難聽清。

  她坐在御案對面,手中捏了一只冰涼的玉魚:「陛下此番這樣堅持,或許是在考較太子的『友愛』之道,在觀察太子將來會如何對待弟妹。」

  「姐姐是做母親的,可能看周王還是孩子,但……」

  但周王李顯也十五歲了,按例可入朝了。

  因太子一直在『讀書』,周王自然也就沒班於朝列。但孩子們一日大似一日,過幾年殷王李旦也會長大——皇帝也不能一直壓著所有兒子全都在宮裡讀書(尤其是李顯同學,被關在宮裡也不太讀書,前幾日還因為鬥雞被皇帝怒而關禁閉)。

  若是將來太子與諸王同時在朝中,皇帝自然要擔心,兒子們會不會重蹈他們兄弟三人當年的鬩牆之事。

  他總盼著自家兒女之間門能夠和睦親密。

  媚娘手中的朱筆停下。

  也是,先帝當年下定決心立晉王為太子時,就曾很直白道,不止站在國家的角度考慮,更站在父親的角度考量:若選魏王,只怕廢太子和晉王皆不存,唯有選『仁厚』晉王,三個愛子才都能保全。

  當然,最終結果吧……不知道魏王後來去地底下有沒有哭著告狀。

  姜沃將手裡的玉魚放回水晶碗,重新挑了一只圓滾滾的小烏龜:「姐姐,其實陛下這道題,並不太難。」

  當然,既然是『考較』,還是有一定難度的。

  尤其是對太子來說,有難度——

  一來,太子本人素來就很看重禮法,朝臣皆知。二來,禮法對太子也很重要。

  說起如今還在京中的三位皇子,都是帝後的兒子,為何只有長子李弘是穩穩的太子?正是因為禮法所定:立嫡必長。

  當年魏征維護太子李承乾,諍諫二鳳皇帝不得再偏心魏王的最根本依據,也是禮法:「自周已降,立嫡必長!所以當絕庶孽之窺窬,塞禍亂之源本。」[1]

  故而維護禮法是對太子有益的,能增其令名賢名。

  然而皇帝對太子(也是將來的皇帝)的期許,卻是盼著他愛護弟妹的情分,能更重於禮法規矩。

  尤其是在皇帝看來,這些不太要緊的禮法,專門委屈人的規矩,太子理當為了妹妹們改一改:朕會將天下都交給你,更是將其余兒女親眷也都交給你,承此家國之業,自然也要擔起責任來!

  就是不知道,這道考題,太子能不能通過了。

  而媚娘聽姜沃說到『考較』二字,其實心中就全然通明一片了。只是,她不由想起了自己對此事的抗拒和擔憂——

  陛下還相信著,還敢考一考弘兒。自己,卻是下意識都不敢再考弘兒了嗎?

  明明是夏日,媚娘卻覺得握住朱筆的指尖有些發冷,直到有溫熱掌心覆在她手上。

  姜沃輕聲道:「無妨的,總之還有咱們兜底,無論如何不至於委屈了曜初和令月。」

  媚娘頷首。

  她正要說話前,聽到門扉輕輕被叩響的聲音。

  過了三息後,才有人小心推開了一點門,嚴承財的聲音傳進來:「天后,劉侍郎到了。」

  媚娘沉吟片刻道:「讓他進來吧。」

  很快一位四十歲左右,看起來清瘦干練的中年官員走進來。他先向天后行禮,又轉頭垂首問好:「姜相。」

  此人正是剛剛升任中書侍郎的劉祎之,如今姜沃的直屬手下,從前的北門學士。

  同時他還有一個身份,同樣也是掌諫太子的『左諭德』,是多年前,媚娘就放在東宮『照看』太子的人。

  其實原本媚娘宣他過來,是想讓他繼續履行職責,勸諫太子該如何修『公主出降禮儀』的。

  但現在,媚娘改了主意。

  她道:「中書省公務繁忙,你如今既升任中書侍郎,東宮諭德之職,便不必任了。」

  這次,她也不會再干涉太子的想法和做法了。

  劉祎之先是一怔,然後才恭敬應是,同時低下頭掩飾自己內心的狂喜:他終於不用再受夾板氣了!

  天后令他去『隨時勸諫』太子,但問題是,太子也得願意聽他的啊!劉祎之總覺得,有的事兒他不開口勸,說不定還會更好些。

  而凄慘的是,不但太子對他冷淡如冰不願見他,每次太子但凡做了什麼不入天后心意的事兒,天后也會點他,問他是怎麼當差的。

  點的劉祎之每每想撞牆:他能怎麼辦啊,那是太子殿下,他總不能捆著太子去干什麼吧。

  如今他終於不用夾在中間門啦!

  劉祎之小心控制自己的聲音,千萬不能流露出什麼歡喜來。

  頭也垂的更低了,直到聽到天后下一句吩咐:「到中書省後,多為姜相分憂,便如侍我一般。」

  劉祎之才敢流露出些振奮之意,鏗鏘有力答了『是』。

  「退下吧。」

  劉祎之出門以後,覺得這盛夏的天氣,簡直是太美妙了!他健步如飛奔去東宮去太子跟前辭行,還很是落了兩滴不舍的眼淚,得了太子的賞賜後,再次磕頭謝恩。

  然後當即去到東宮屬臣的署衙,迅速打包走了自己的用品。

  飛速打包的時候,劉祎之還想起一件事;他在禮部的好友私下告訴他,陛下有意讓太子重修什麼跟公主有關的禮儀事。

  當時劉祎之還在擔心,天后一定又會讓他『建言』太子,他又要夾在中間門難做人了。

  沒想到啊峰回路轉,他逃出生天了。

  誰管太子會怎麼做啊,快跑!

  **

  太子是怎麼做的呢?

  當『太子令禮部上下禮官,按典共商公主出降禮儀』的消息,從禮部傳來時,姜沃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毛筆。

  心中只有兩個字:完蛋。

  這種禮儀能令群臣商議嗎?不能!只能由上而下硬改!

  就像當年二鳳皇帝直接指派人去改《氏族志》一樣,太子應該先自行定好利於公主的禮儀(至少也要有個態度),然後下命令,讓禮部官員去扒拉經史子集給自己的禮法找有利證據!

  這是上策。

  再不濟還有中策,太子哪怕不想擔這個『破壞禮法』的責任和名聲。也完全可以先擬定好一份計劃,然後私下呈給陛下或者天后,由二聖下旨。

  姜沃忽然想起一句話:就像是學生,在面對一場棘手的考試時,可以是苦學做題,甚至可以是作弊。

  結果……太子在做題和作弊之間門選擇了……作法。

  這是什麼迷惑行為啊!

  你讓禮官去共同商定禮儀,他們會如何定還用說嗎?王珪這個貞觀一朝的禮部尚書不就是例子嗎?

  當然是會引經據典,弄出一套完全符合『人倫尊卑禮法』的流程出來。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還不如太子自己按照禮法制定一份『公主出降禮儀』,哪怕不合帝後心意呢,起碼經手的人少。

  姜沃得知這個消息時,都不用紫宸宮宣詔,直接把手裡的公務交給劉祎之,自行往紫宸宮去了。

  劉祎之忙接過來,看著走向外頭炎天暑熱的姜相,慶幸而甘之如飴的工作了起來。

  能好好辦公,真好啊。

  *

  「明日一早,請長樂長公主、新城長公主進宮吧。」

  晉陽公主隨孫神醫在外,城陽公主則是隨駙馬去房州了,兩人皆不在長安。只好先請那兩位了。

  媚娘看著姜沃帶來的一份先帝年間門舊檔,簡直跟皇帝的動作如出一轍,抬手掐了掐眉心,令宦官出宮傳旨,明日請兩位長公主進宮先商議一下。

  吩咐完畢,媚娘把眼前這份令她糟心的舊檔推開。

  接過姜沃遞上來的薄荷油,媚娘邊傾倒邊口中冷道:「我原以為南平公主之舊例,就是麻煩事了,原來,還有這一樁舊事!」

  姜沃道:「也難怪姐姐不知,襄城公主出嫁時,是貞觀初,而公主過世都二十年了……」

  媚娘的手重重拍在案上:「但禮部一定能翻出這樁舊例。」

  畢竟禮官和御史,最擅長的就是『因循舊例,請復舊章』嗎。

  而襄城公主的舊例,又實在符合他們心中的禮法規矩,他們只怕恨不得給皇室都套上這個模板才好——

  貞觀初年,襄城公主被指婚給宋國公蕭瑀長子。按照隋唐以來公主之例,凡公主出降是住在公主府的,正所謂『令有司營第』,這是寫進大唐典儀制之中的公主應有之分。

  雖說襄城公主並非長孫皇后所出,但她是長女,先帝自也是上心的,下旨給女兒營造府邸。

  然而……

  襄城公主上書請辭道:「婦人事舅姑(禮記中稱公婆為舅姑)如事父母,若居處不同,則定省多闕。」表示:如果公主單獨開府的話,豈不是沒辦法晨昏定省侍奉公婆?那怎麼能行呢。於是請辭父皇為自己建造公主府。而且是『再三固讓』,堅決請辭。[2]

  最後二鳳皇帝也就只給女兒修了修宋國公的府邸,就這樣了。

  時士族盛贊公主:行匹庶之禮於舅姑,前所未有之孝睦女子。[2]

  媚娘又擊案道:「是前所未有,何等荒唐!若是因她當年『沽名釣譽』之舉,帶累了曜初令月,將來我便從她兒子們身上找補回來!」爵位官職都別想留。

  姜沃聞言又從袖中取出了下一張紙:襄城公主的子孫譜。

  饒是媚娘在盛怒之中,也不由露出幾分笑意。

  姜沃這才安慰道:「姐姐也別太擔心,襄城公主為長女,如果先帝真的嘉獎她的言行,那麼之後所有的公主都該按此例行才對。」

  可並沒有。

  先帝一朝那麼多公主,甭管嫡出庶出,除了這位自請『不建府』的最年長的公主,其余公主全都有自己的府邸。

  就連媚娘之前拿來舉例的南平公主,哪怕被禮部尚書要求行了『執笲盥饋之禮』,也還是有自己公主府的,幾乎不去王家。

  以至於後來王珪病了,二鳳皇帝還得專門給女兒下個詔,讓公主去探望下公公。[2]

  然而媚娘依舊心煩不能釋懷。

  屋內無人,媚娘甚至點著檔子上一句話,前所未有抱怨了起了二鳳皇帝:「先帝也是的,既然也不按襄城公主此事為例,何苦要贊一句襄城公主『雅有禮度』!只怕要有禮官抓住這句話不放!」

  姜沃也沒多說。她知道,媚娘不過是白抱怨。

  媚娘是很清楚的:禮法,是一件神奇的東西。

  一個掌權的帝王可以像捏泥人一樣,把禮法塑造為自己喜歡的形狀。但這塊泥巴,可以捏,卻誰都不能扔掉它,都只能利用它。

  因禮法正是教化天下之法,說白了,也是帝王的御下之法。

  這便是「禮樂達,天下習而安之。」

  不光是先帝,哪怕是媚娘現在惱火成這樣,但在外人面前,也不能公開說襄城公主的『孝道』是錯的。

  但她現在,真的很希望,這位襄城公主從來沒出現過!

  夏日炎炎,姜沃也不想媚娘再上火了,繼續溫言開解安慰道:「咱們這麼想,襄城公主這件事就是一包深埋在土裡的隱形火藥對不對?」

  「雖說此時翻出來,處理起來有些棘手。但總比咱們不知情的時候,忽然爆了來的好。」如今還能跟兩位長公主商議一二。

  畢竟,要是有禮官以此為例,想動一動公主府,是她們誰都不可能接受的。

  *

  姜沃在紫宸宮前殿,『順毛』安撫媚娘之時,並不知崔朝剛奉詔到紫宸宮後殿。

  皇帝如今,雖對許多朝事不聞不問,但這件事他是很上心的。

  因此幾乎跟媚娘同時得知了,『太子令禮官共商公主出降禮儀』事。

  崔朝進門的時候,就見皇帝正坐在榻上,手中慢慢對著棋盤自行擺棋子,然後語氣平靜到有些詭異,與崔朝說了這件事。

  崔朝一時無言。

  說來,因皇帝視力不好,他們素日下棋的棋盤,比尋常的棋盤大很多。

  原本崔朝也沒覺得棋盤大有什麼不好,直到今日才發現:大棋盤的不好處就是——皇帝陡然將棋盤掀翻於地時,動靜特別大。

  黑白棋子如冰雹一般『劈裡啪啦』灑落一地,加上碩大棋盤砸在地上的聲音。崔朝都不用出門,就可以想像,外面宮人們一定都驚懼極了,應當已經跪了一片。

  崔朝倒是沒跪,他小心避開地上棋子往前走:「陛下保重……」

  皇帝出言打斷,問了個崔朝無法回答的問題。

  「朕當然要保重,東宮如此,朕敢死嗎?!」!


第242章 公主的惱火

  殿內一時靜的針落可聞。

  因此那很輕微地叩門聲,就顯得越發清晰,外面是程望山抖如秋葉的聲音:「陛下,可要請尚藥局……」

  程公公聲音戛然而止,是因皇帝順手又扔了個裝棋子的匣子下來,又是嘩啦啦一片脆響。

  程望山:懂了,這就滾。

  殿內再次恢復了一片寂靜。

  崔朝從地上越發密集的黑白棋子中,找到一條路走到皇帝身邊時,只見皇帝如往常一般按著額頭,手臂撐在桌上。

  桌上已空無一物,人長久不動。

  半晌,崔朝聽到皇帝忽然輕聲念叨了兩遍:「朕要想想該怎麼辦……朕要想想該怎麼辦……」

  皇帝的手從按住額頭轉為捂住面容。

  崔朝忍不住道:「陛下!」

  說來,自三年前見姜沃不得不離朝起,崔朝就是最不想替太子說話的人。此番回到長安,皇帝再對他吐露什麼關於東宮的煩惱,崔朝都只是保持一個『溫和、勸慰但關於東宮一問三不知,從不點評』的狀態。

  哪怕皇帝直接問起「你覺得太子在想什麼」,崔朝都是一臉微笑,心道,那可真是『隔行如隔山』,人真的很難想像非同道人的腦回路。

  但此時崔朝見皇帝心緒波動成這樣,都只得先勸道:「陛下先切勿這樣動氣,或許東宮只是思慮不周。」

  皇帝擺手:「不必了,子梧。」

  頓了頓又道:「你清楚的,都一樣。」

  如果真是思慮不周,不懂得上位者要握緊禮法這柄劍,倒將利刃付與他人,是太蠢,能力上不能讓他放心。

  若不是思慮不周,而是不願意為姊妹,家人觸犯一點禮法,只願做自己清清白白的太子……在事關出降禮儀,公主最重要的人生大事上,都不願退讓一點點,這也不是他放心的繼承人。

  這兩者的差別,就是不及格的方式不一樣罷了。

  皇帝甚至無法問清自己:這二選一,究竟希望兒子是哪一種。

  禮法……為什麼會有個禮法腦袋呢?

  當皇帝怕什麼被人評說。

  他與父皇做的違背禮法的事情少嗎?

  旁的不說,只他非要立媚娘為後這件事,後世會如何議論,皇帝也不會一點預料不到。

  皇帝拉開桌下的小屜,取了一個白瓷瓶出來。

  崔朝自然認得,這種不是皇帝常日服用的治療風疾的藥,而是孫神醫配的應急的藥。

  孫神醫囑咐過,若是皇帝頭疼的厲害再吃。因這藥丸有些副作用,雖止疼的效果好,但吃了人會難入睡,而皇帝的病還是多休息為宜。

  此時皇帝倒覺得這藥很好,正好讓他有點精神。

  比起方才惱火掀棋盤,此時他已經漸漸理清了些思路——

  「朕要與弘兒談一談。」

  「等問過弘兒,朕還得把這件事收拾了。」

  是他要考較兒子,才有了這一番『禮官議公主下降』事,

  兒子是自己生的,太子是自己立的,不收拾殘局怎麼辦呢。

  *

  太子到的時候,殿內已經被收拾的很干淨,依舊是平整的黑石地,表面光滑如鏡,倒映著殿內點著的九枝燈。

  因這兩年哪怕奉召來紫宸宮,太子也多是垂首聽訓,故而對殿中的擺設也不太熟悉。

  並沒發現少了一副棋盤。

  他只見父皇坐在榻上,手裡拿了一卷先帝的《帝範》在看。

  一切如常。

  除了,他行過禮後,父皇沒有像以往一樣令他免禮坐到跟前去,只是直接問道:「朕聽聞,太子讓禮部議公主出降事。」

  「太子是如何想的?」

  夏日炎炎,一路行來原就悶熱。此時面聖對答,雖皇帝語氣平和,但太子卻依舊覺得有些憋悶之感。

  緩了緩道:「父皇命兒子修『公主出降禮儀』,余並未明示。禮法事重,兒子惶恐,便令禮官商議。」

  皇帝繼續問道:「若禮官按照《士昏禮》,修成出降典儀,令公主行盥饋之道,更甚至於不得別府而居,當晨昏定省,朝夕侍奉舅姑,太子覺得合適嗎?」

  太子沉默半晌,直到皇帝再次叩了叩桌子:「太子。」

  他這才開口道:「此事實在兩難:若以尊論,公主乃『出降』,可崇其尊。」降,原就指從高到低。公主嫁人,不同於尋常嫁娶。

  「若以禮論,本朝敦崇名教,甚獎仁孝,公主為天下典範,宜抑而守禮。」

  「兩者皆有道理,待禮部議過,兒子必將奏疏呈上,恭請父皇母後定奪。」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帝範》。

  他之前總問崔朝,太子在想什麼。現在皇帝忽然有點明白了:太子這是覺得,我說了也不算,索性不說了?

  說不得太子還覺得『委屈』,怪自己這個父皇平素只讓他閉門讀書,忽然給了他一件差事,還是兩難的事兒,會傷及他『賢名』之事。那索性袖手旁觀了。

  許多念頭在皇帝腦海裡轉過。

  他要好好再安排一下,對未來朝堂的規劃了。

  就在太子已經站的有些累了的時候,才聽父皇終於再次開口——

  「好,既然太子難定奪,就朕來定。」

  「退下吧。」

  **

  次日,是盛夏難得的好天氣:不是烈日驕陽,而是難得的陰天,晨起還落了一陣細雨。

  但這難得涼爽的天氣,也沒有澆滅公主們的火氣。

  說來,這是姜沃第一次見到新城公主發脾氣。並且,連有曜初這種晚輩在都顧不上了。

  新城公主,不但是先帝跟長孫皇后的最幼之女,亦是先帝所有女兒裡最小的一個。

  打小自是很受寵的。大唐有禮制規定:公主是不能用名山、大川作為封號,然而新城公主初封之時,先帝給的封號卻是衡山。

  是後來才改了新城公主。

  先帝年間儲位變動那幾年,因她年紀小,在此事上可以說是純純旁觀。但正因當時年紀小,有件事給她的震撼倒是很大:城陽姐姐的駙馬,都因為儲位變更之事,被父皇殺掉了。

  這讓新城公主覺得權力之爭,真是如履深淵之旁。

  因此,比起長樂公主和晉陽公主,新城公主的性子更為平和而安逸無爭。她覺得在公主府內,時不時開個詩會,賞花宴,每日優哉游哉度日就很好。

  但平和如她,這次,都發火了——

  這件事戳中了新城公主的舊日隱痛:先帝駕崩前,新城公主已經被指婚給長孫家了,然而還未及行大婚之禮,先帝就龍馭賓天。

  因先帝生前是記掛幼女大婚籌備了一半的,待到永徽元年,喪儀完畢國除之後,皇帝就讓禮部繼續預備公主的出降禮。

  結果很快就被禮部諫了個灰頭土臉,什麼『無宜例隨情改』『惟違於禮經』『於國禮不合』。

  新城公主當年就委屈的不得了,在哥哥跟前哭了良久。

  父皇駕崩,她當然不急著出嫁,也明白兄長讓人籌備出降禮儀的疼愛之情。但被禮部這麼一議論,本來是哥哥照拂她的事兒,被朝臣們『諫』的,仿佛他們兄妹倆多麼無禮無義似的。

  總之,當年她的婚事,還成為了禮部『直言上諫』的年度典範事件。

  這是新城公主一直難釋懷的事兒,有種別人擺弄被人利用之感——明明是皇室公主,卻成為了某些臣子彰顯自己存在的階梯。

  「那也是皇兄剛登基的幾年了。」朝臣們覺得年輕的天子『仁厚柔弱』,正該借著些禮法事,先聲奪人,正大光明的壓一壓皇權。

  皇帝怎麼了,也不是你想干什麼就干什麼。

  得『講道理講規矩』!

  不過,自從皇帝改立皇后,而長孫太尉都得去黔州『種葡萄』,數位宰相被發落描邊後,朝上這種禮法諫言立刻就少多了。

  新城公主當年能體諒皇兄剛登基時候的為難和不容易,但現在又是怎麼個情況?

  時隔多年,公主出降禮儀,竟然又要被禮部議論?而且不光是她,整個大唐公主群體,都要被拉出來議一遍。

  「有什麼可議的?又能議出什麼好來嗎?」

  這日子怎麼還越過越倒退呢?

  一向安逸溫柔的新城公主,此番氣的一針見血諷刺道:「平時不讓他們議論的時候,許多朝臣還非要頂著風『諫一諫』。如今倒好,東宮發了尚方劍了,他們還不敞開了議論?」

  *

  姜沃捧著杯盞而坐,心中很清楚:新城公主說的一點兒都沒錯。

  因她昨日已經與禮部尚書許圉師,私下細談過此事。

  禮部的風向已經很清楚了——

  世家一脈的朝臣簡直是提前過年了,當即引經據典,開始編纂禮法。

  而禮部尚書許圉師簡直恨不得一夜禿頂。

  禮部不是沒有聰明人,比如許尚書就看的很明白,從先帝和皇帝過去各種逾越禮制偏愛幾位公主的行為可以推斷,帝後要修的『公主出降禮儀』,一定是想要通過禮法,著實抬一抬公主的尊貴。

  在許圉師這個從事禮部尚書工作多年的人來看,倒也不是不行:就避開孝道婦德不談,從『天地君親師』的角度來論嘛。

  君大於親。帝王之家先君臣後父子,那皇室公主與公婆間自然也可以這樣論。

  若是皇帝發話,他們禮部就好這樣去修,去扒拉這方面的典籍,呈上一篇花團錦簇,看起來很有禮法依據的禮儀。

  但問題是,現在是放開了議論。

  禮官中,依舊是世家朝臣為主(實在是他們的長項),他們主抓的大脈絡也很清晰:「無論家國,皆是孝理天下!」

  「昔聖人制禮,曾道:夫婦之道,人倫之始。」

  「何為夫婦之道?《禮》曰:女在室,以父為天;出嫁,以夫為天。」[2]

  ……

  句句都是聖人之言,條條都是《禮記》典義!

  把許圉師給愁的啊,姜沃見了他還沒開口,許圉師倒是當場倒了許多苦水。

  他難道不知道這份『禮儀』修出來,帝後必然要惱,他這個禮部尚書也得跟著吃瓜落?

  但他能怎麼辦啊?

  人家全都是聖人之言,你個禮部尚書若是堅持反對,再拿出什麼『君臣之分』『皇室公主更尊貴』來說話,肯定會被罵:諂佞進身、有紊彝典、實玷衣冠……

  那他為官一世的名聲,真是就別要了。

  「姜相,我實難死在這裡啊!」

  所以這種修改禮法事必須得有皇帝背鍋,不對,主持。

  不然,難道還指望大臣給你背鍋?

  就像皇帝要換皇后,得他特別堅持,臣子才能從之。此番亦然,你自家閨女(姊妹)的終身禮法,指望誰替你背鍋,讓皇室名利雙收呢?

  *

  面對新城公主一針見血的提問,姜沃就聽天后道:「是,若由著禮部議公主的出降禮,是議不出什麼好結果的。」

  「那就先讓禮部論一論旁的禮法吧。」

  這是媚娘原本就准備好的後手,也是她最開始想教給太子的禮法,此時早點拿出來用了也罷了。

  至於公主出降的禮法……

  天后道:「今日請兩位長公主過來,便是請兩位費心——這公主出降禮儀之事的疏漏,還得是經歷過的公主才最清楚,才最有『建言』之體。」

  *

  六月的大朝會。

  禮部有些禮官,原本是揣著上諫的奏疏來上朝的:東宮下令『議公主出降禮』,才過去沒兩日,天后竟然下詔『停議』!

  這是什麼朝令夕改的不當行徑。

  但當天后將一條新禮法公布於眾時,果然如媚娘所預料,立刻沒有一點目光留給『公主出降禮儀』之事了。

  因比起新的禮法,公主拜不拜公婆,給不給公婆端茶倒水,實在不算個事!

  天后詔曰:「自此後改喪禮:父在為母服齊衰三年。」[1]

  此番,都不是朝堂嘩然,而是朝堂大地震。

  天后竟然想抬升母服,將父與母同尊!這如何能夠?!


第243章 改禮法

  這一日盛夏。

  為辯禮法事,大朝會從晨起至日暮,才不得不休。

  期間有四個朝臣,不知是因為中暑還是因為午膳未用而低血糖,當庭『呱唧』暈了過去。

  還好大朝會上朝臣們站的密,被身邊人及時扶住,不至於摔出什麼毛病來。

  在姜相的建言下,天后還令宮人們上了甜湯——補充一下體力,潤潤喉嚨再繼續庭辯。

  而對姜沃來說,時隔多年,再次見到了朝堂之上『整個晉西北都亂成了一鍋粥了』。只是上一回她是站著旁觀的,這次卻是參與者。

  說來,她雖為宰相,坐在丹陛之下的第一排,但其實離高高丹陛之上的天后還不是最近的。

  離她最近的,反而是同樣坐在丹陛下東側,面對群臣的太子。

  從天后下這道詔令之始,太子的神色就難掩愕然。就像是……因太子面向群臣而坐,也就是面對殿的正門而坐,能看清外面的天空——就像是看到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一樣。

  這種禮法也能改的?

  **

  「禮法為什麼改不得?」

  放置著冰盆的殿內,有女子的聲音回蕩,泠泠如振玉,累如貫珠。

  是曜初在教導弟妹。

  她雖還不能去上朝,但卻比很多朝臣都更早知道,今日朝上要發生一件什麼大事。

  為此,她把弟妹叫到自己的書房提前教導一二。

  畢竟弟弟妹妹也都不小了。因父皇母後疼愛子女,也都早早封了王,冊封了公主,他們都有自己的屬官,身旁也有許多人圍繞著。

  而今,母後下詔改禮法,事涉『喪儀、孝道』。

  曜初能想像到,朝堂上反對的朝臣一定不少。她沒法上朝去庭辯,那便准備力所能及幫父皇母後解決些後顧之憂,比如說,在這混亂之時,管教好弟妹。

  免得弟弟妹妹,尤其是兩個弟弟,被有心人挑唆鑽了空子,說出什麼反對的言辭——畢竟若是連自己的兒女們都集體反對,那這道『孝道禮法改革』詔令的推行,一定會很令母後為難。

  太子那邊,曜初實在管不了,只好教導弟妹了。

  曜初看著下面排排坐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很認真問道:「關於改喪儀為『父在,亦為母服齊衰三年』你們覺得有什麼疑慮不妥之處,可以問我。」

  說到底,這跟他們從前學的經義不一樣,如果他們疑惑甚至覺得不對,也可以理解。曜初准備細細講給他們,免得被外人忽悠了去。

  而周王李顯先開口了:「姐姐,我有一個……」

  曜初頷首,示意弟弟問就是,她心中已經准備好了許多問題的答案。

  只是在李顯發問後,不但曜初,連著太平,以及一向慢吞吞的李旦,都忍不住遽然轉頭去看李顯。

  周王同學的問題是:「姐姐,原來的禮法是什麼啊?我怎麼記得,一直就是為母服喪三年呢?是我記錯了嗎?」

  其余人:……

  姜沃後來聽曜初復述這一段,也忍不住笑了:這就是別人都上考場了,李顯同學還沒找對課本。

  見姐姐都驚了,李旦不由認命似的嘆了口氣:「二哥,我給你講一講啊。」

  說來,從皇子間的序齒就可以看出,皇帝偏心到什麼地步了,實在比之先帝有過之而不及——玉牒之上皇子的排行是一回事,但宮中稱呼起來,是直接把前頭庶子一筆勾銷掉了,三個嫡子單獨序齒,所以李旦稱呼李顯,就直接是二哥。

  李旦除了被驚的轉頭那一下跟太平速度同步以外,之後又恢復了慢吞吞道:「二哥,根據《喪服傳》所記,也據漢代大儒鄭玄所釋『父是一家之尊,尊中至極,故為之斬衰也』……」[1]

  才說了一句,就被著急的太平給打斷了:「我來吧,你跟二哥掉書袋也沒用。」李旦迅速讓開,換妹妹上。

  太平就『劈裡啪啦』跟李顯解釋了一下原本的喪儀制度——

  在此之前,還帶著懷疑態度,考了下李顯喪服的五種級別總是知道的吧。

  李顯立刻表示,這個還是知道的:「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

  太平這才往下解釋去:在禮法中,認定父為『至尊』,而母親,只是『私尊』。因此,在服喪的時候,就要加以區分。父親過世,就要服最重的斬衰,如果母親過世的話,只能服次一等的齊衰。

  這裡所謂的斬衰、齊衰是指喪儀上穿的衣服程度不同:簡單通俗來講,就是斬衰時候穿的粗麻衣服,布邊都得是毛毛糙糙沒修理過的,這才能顯得最悲痛;而齊衰的齊,就是指粗麻衣服的邊兒修過了,是齊的,以此為區別。

  「二哥你也沒全記錯。」

  「有一種情況下,確實是為母服齊衰三年。」

  聽到妹妹這一句的李顯,還有點驕傲:他就說嘛,他是記不全這些羅裡吧嗦分的甚細的禮法,不過雖然沒有全對,但也沒有全錯啊!

  太平豎起了兩根手指頭:「如果父親已經過世,那麼可以為母親服齊衰三年。」

  「但如果父親在的情況下,母親過世,『私尊』就要讓位於『至尊』。為母親服的喪期,就只能屈抑為一年。」

  「而如今母後的詔書,要改的就是這一條:子女為母親,無論什麼情況下,都該是三年,與禮敬父親一樣。」

  太平講完後,對曜初道:「姐姐,我說的對嗎?」

  曜初點頭:「令月解釋的很對。」然後又問起兩個弟弟,對這道詔令還有旁的疑惑嗎?

  李顯屬於是剛弄清楚概念,並且在他腦海裡,始終覺得這些很枯燥無聊。完全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為什麼為了日期和幾個字,朝臣們就能摳字眼成那樣,他只是無所謂道:「都行吧。」

  李旦雖然年紀小一些,但學問倒是更好一點,從他諸位師傅素日的講課中,就能感覺到他們對於禮法的推崇。因而李旦問道:「姐姐,朝堂上是不是會為了這件事吵嚷?」

  曜初頷首:「是的。」

  她看向殿外天光,現在,朝堂之上應該就已經庭辯起來了。

  「禮法之事,向來眾說紛紜,不管是教導你們的先生,還是身邊熟悉的侍臣,不管旁人與你們說什麼,聽起來多麼有道理——但如果最終是要你們上書父皇母後,就此事勸阻,你們都不要聽之行之。」

  「若實在被人『勸』的有疑惑不解……父皇養病,母後無暇,你們隨時可以來尋我。」

  聽長姐語氣鄭重,自李顯起,三人都不再坐著,皆起身應道:「是。」

  李顯李旦各自回去後,太平並沒有走。

  她只是托腮坐回去,看起來難得有些沒精神。

  曜初少見妹妹無精打采,很是心疼,就讓宮人上了太平最喜歡的夏日點心酥山來——外面淋著牛乳、酥油的冰制甜點,姜沃第一回 見時就感慨過,原來大唐已經有了冰激凌和冰沙。

  因是冰物,為了公主的身體,一般乳娘都是不敢給吃的。

  曜初也只讓人端了小小一盞給妹妹,然而太平接過來,卻沒有如以往一般高興起來。

  她悶悶吃了兩口,忽然把銀勺子往冰上用力一戳,問道:「姐姐,我也有個問題:既然都改成同服三年喪期了,母後為什麼不干脆把齊衰直接改成斬衰呢?《詩經》有雲:「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父母難道不該等同服喪嗎?」

  因屋內只有姊妹倆,太平說話便無所顧忌了,直接道:「譬如姐姐和我,將來若是有了孩子——孩子是自己生的,甚至連孩子的爵位,都是因『公主之子』才得了的,那難道百年後,竟是為駙馬服斬衰,倒是為咱們服次一等的齊衰?」

  曜初坐在妹妹身旁,一時不語:為什麼不直接改成斬衰?當然是因為,那還是不能夠的。就像是在荊棘中劈出道路,不可能一開始就是通天大道,只能先是一條小路。

  而……

  曜初忽然想起姨母的話:「走的人多了,就成了大路了。」得先讓人知道,這條路可以走,原來不是絕境。

  於是曜初伸手攬住妹妹,輕聲安慰覺得不公不忿的妹妹:「沒關系的,令月,慢慢來。」

  她看向外面:「你要知道,這一次朝堂之上論三年齊衰,是一次決然不同的開端。」

  自周代成《儀禮·喪服》至今,歷朝歷代皆有大儒為此注釋,為禮法增添一層一層的光環,而此五服為禮所至重,從未變過!

  故而曜初知道:母後所行之事,是『古今更變之尤大者』![2]

  將從這裡開始,作為攝政者,母後正式在以權力,挑戰禮制原則和朝臣們用以攻訐她的倫理秩序。

  「戰者非兵……」

  「姐姐?」太平聽到姐姐忽然自言自語了一句話,不由抬頭問道。

  曜初回神:「沒事,我就是想起了姨母家中的一幅字。」

  **

  而此時,姜沃的想法正好與曜初相反:如今朝堂上庭辯成這樣,不少朝臣看起來都要擼袖子干架了,還是挺像戰兵的。

  不知是熱的還是憤怒,好多朝臣都滿面赤紅。

  此詔一下,當即有禮官站出來道:「《喪服四制》有雲:『天無二日,國無二君,家無二尊,故父在為母服周者,避二尊也。」[1]

  「臣奏請天后務詳明正禮!」

  「此等禮法如何改得?」

  話音剛落,便見丹陛之下的座椅上,有紫袍金帶身影站出來。

  「天后,臣有一言。」

  姜沃手持笏板,向丹陛之上請命。

  天后頷首:「姜相為中書令,按制『佐天子而執大政』,掌制詔宣敕,可盡言之。」

  姜沃方才就已經整理過腹稿了,此時得了天后這句話,對著丹陛之上一禮。

  然後轉身,面對滿朝文武。

  紫色袍袖,與手中玉質笏板,在空中劃出一道有些凌厲的弧線。

  「如何改不得?」

  「禮法不是天降,更非地生。」姜沃今日是做足了功課來的,說的,也是她多年來,一直想說的話。

  這些年,她在朝上看過多少次媚娘為禮法所諫,也有多少次,自己被禮法所困?

  為什麼改不得?

  「今日諸公所爭論的喪服之事,說的鏗鏘有力道周禮不可改。」

  「然而古之周禮到底為何,今人皆已無法分明!」

  「只說三年喪期,到底何為三年?就眾說紛紜。」

  「東漢鄭玄道周禮三年為二十七月,王肅卻以為是二十五月。」

  各個口口聲聲說尊古禮,然古禮為何,連古人都不確定。

  「連孔門聖訓,子思、子游、子夏尚且為齊衰之制而爭論不休。」她認真請教提出異議的禮官們:「那諸位何來的這般言之鑿鑿啊?」

  「況且,古隨今變。」

  「自周朝至今,所改之制何其之多?」

  「周朝墨、劓、宮、刖,如今刑法已然改之不用。」

  「周朝冠冕衣裘,乘車而戰,如今戰事已然改之不用。」

  「周朝為官三老五更,父死子及,如今朝堂已然改之不用。」

  姜沃還加了一句:「甚至若按照周朝禮儀,五十則不仕,朝上諸公也要遵守嗎?」

  那朝上多少人,都做不成官了?他們舍得嗎?

  不過,她話音剛落,就見王神玉忽然眸光一亮。

  姜沃:……

  好在這樣的場合,王神玉忍住了對於他關心話題的詢問。

  姜沃得以繼續道:「凡此種種,不可計數!那為何,偏偏是喪儀的禮法,改不得?」

  朝上一時安靜如許。

  反對的禮官,俱在拼命絞盡腦汁想如何反駁姜相的話。

  同時有不少朝臣開始疑惑,為何其余宰相們,都安靜的像是今日沒上朝?

  *

  宰相們為什麼不說話?

  因在座的五位宰相,於大朝會前夕,都是面過聖的。

  其實就算不面聖,他們也心如明鏡:天后能下這樣一道詔書,與皇帝必然是有政治默契。

  這不光是天后抬己之尊,也是皇帝在加重天后攝政的分量。

  緣故嘛……

  幾位宰相不約而同想起了太子在禮部的行事。

  怎麼說呢,他們都自問盡忠於國,為了大唐甚至不怕鞠躬盡瘁嘔心瀝血(王神玉除外),但問題是,得有機會能干事啊!

  只是一件事關公主的禮法事,太子就交給諸禮官,你們議一議吧。

  若是旁事兒呢?諸如劉仁軌這種行事不留情面的硬核狠人,就不得不想一想了:他這樣雷厲風行整飭府兵事,若是沒有一個堅決信重維護他,說『一任委於劉相』的上位者,他能干下去嗎?

  而親手挑了『勸農使』,這三年來深入參與『檢田括戶』事的裴行儉,心裡也很明白:要沒有強硬的詔令,靠群臣議,絕不可能行此事。難道指望人家同意自己揮刀砍向自己?

  剩下的兩位宰相更不必說:辛侍中眼裡只有大唐的國庫,王神玉心中,只有『在其位不得不謀其政』的苦楚,和盼望退休的熾熱之心……

  因而整場庭辯,宰相們都持中不言。

  直到……有人不怕死的主動點了劉仁軌的名。

  「當年劉相曾諫言天后,『勿重蹈呂氏祿、產貽禍於漢朝之覆轍』,臣等皆以為然。」

  「今日天后薄言禮教,何以垂範天下人,垂範於後世?實應如劉相所言,防微杜漸,以呂氏為戒。」

  忽然被點名的劉仁軌:……我只是暴躁,又不是傻子!我已經為這個話後悔過了好嗎?

  偏生還有人追著他問:「今日事,劉相以為如何?」

  這給劉仁軌煩的,原本他只是沉默不語,被人拉出來頂雷後直接道:「臣覺得姜相說的有理。」

  不少對他抱有殷切期待的朝臣:……

  怎麼回事啊!你不是當年拿『呂後』諫天后的正直劉相了!

  **

  這一日的庭辯,臨近黃昏才結束。

  夏日的夕陽,是一種耀目的金色。

  天后於丹陛之上起身,為今日的庭辯做總結發言:

  「子之於母,慈愛特深,非母不生,非母不育。」*

  從天后開始說話起,姜沃立刻轉身,從面對朝臣變成面對天后。而原本坐著的人,不管是太子還是宰相,都隨著天后的起身而集體肅立。

  恭聽天后這番話。

  天后語氣頗多感慨,說起的是母親養育孩子的拳拳之情:「推燥居濕,咽苦吐甘,生養勞瘁,恩斯極矣!」*

  在養育之恩上,母親比起父親,更重!

  十月懷胎,生恩養恩,是真的以心血化作了孩子。

  天后感慨過後,語氣轉為疑問:「若父在,便只為母服一年之喪期,豈不是報母之慈有缺?禮法如此規定,豈不是令『有心』之孝子為難,更傷人子之志。」

  姜沃略微垂首莞爾:朝臣們最喜歡道德綁架,如今便自己也試試。難道他們敢說自己『無心』為生母守孝三年?

  天后之言擲地如金石:「所以禽獸之情,猶知其母,三年在懷,理宜崇報。」*

  「自今此,父在,亦為母服齊衰三載!」

  *

  「姜相。」

  「臣在。」

  姜沃再次持笏板上前,簡簡單單兩個字,卻令立在丹陛之上的媚娘,覺得安心。

  天后道:「姜相擬詔。」

  「大禮聿修,頒示天下,制敕既改,此為永式!」!


第244章 新的規劃

  吐谷渾,沙州。

  黃沙之地,數十裡草木難生,只有一種極為耐旱的『紫花草』偶然可見。烈日當空炙烤萬物,外頭熱的甚至會出現雀鼠同洞的情形。

  故而正午時分,露天之地是人影全無。

  文成也正好有時間,坐在屋裡細細看最新的報紙。

  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大事記版面裡的那條『天后下詔改喪服制,自今後,父在,亦為母服齊衰三載。大禮聿修,頒示天下,此為永式。』

  文成甚至出聲讀了一遍,不由兩靨含笑。

  她們做成了。

  *

  說來,自從有了報紙後,文成是期期不落的看,尤其是這一年多又加了各種京中『大事記條』後,她更是會每一份都仔細收藏起來。

  正因身處邊疆,山水迢迢,文成才更體會到報紙的分量,其上信息的要緊,以及將來蘊含的巨大潛力和前景——

  如她這般能得到京中宰相甚至是天后親筆書信的人,實在是特例。絕大部分遠離京城的邊官,又沒有京中人脈(有的話可能也不用到邊境做官),對京中消息完全是兩眼一抹黑。

  如今卻有這樣一份報紙,上面寫著京中最近的大事。

  能讓他們這些千裡之外的人,也知道朝堂上又有什麼庭辯,又有什麼新的風雲變幻。

  實在是甚為寶貴。

  在京畿附近的官員眼中,所謂報紙最要緊的是其上的詩文和助人成名的價值,但在安西等邊地,大家最先傳抄的當然都是各種『中央』動態和新聞。

  而報紙在當地官場傳抄風行到什麼程度呢?

  文成只通過西域之地各州便知:因原版報紙數量還是少,想看到報紙的人又太多,以至於不但催生了專門負責抄寫報紙的『抄報員』職業,甚至還有了專門負責檢查被抄寫報紙的『保頭人』職業!

  到底報紙是京城中『出版署』官方出版物,為防止抄寫人擅自增減報紙內容,惡意傳播錯誤消息,各州縣都設置了『保頭人』。專門負責檢查官方抄報人的抄寫內容,還會去民間溜達,抽查坊間有沒有人惡意造假報。*

  管中窺豹,只從這兩個新職業的出現,就可知報紙的緊俏。

  每旬報紙到後,那一兩日安西的各級官員,口中談論的就都是京中的最新消息,以此為風潮——誰得知的『新聞』越早,說明身份越高,越早拿到報紙。而兩天后還不知道京中新聞的人,都不好意思跟別人說話,顯得很沒有面子。

  文成是最清楚報紙起源的人之一。至今她手裡還有一份珍貴典藏版,印自滕王閣上的報紙。

  她捏著報紙,想起京中故人們,不由含笑。

  而文成也囑托過安西大都護薛仁貴,每次到了安西的報紙,一定給她留兩份原版的——之所以是兩份,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是給弘化公主的。

  弘化公主,吐谷渾可汗慕容諾曷缽之王後,是比文成更早和親西域的公主。

  文成在吐谷渾練兵,於大唐得到的是天后鼎力支持,在吐谷渾得到的就是王後弘化公主的支持。

  吐谷渾久被吐蕃所威脅,只能背靠大唐,因此弘化公主在吐谷渾地位頗高。又因國王是個膽小優柔寡斷之人,許多事索性就交給王後(反正作為屬國,吐谷渾的軍國大事原就是王後背後的大唐說了算)。

  弘化公主也不是軟弱的姑娘,她這些年風浪經得很多:當年剛和親過來時,十幾歲的小姑娘,就遇到了吐谷渾謀反的丞相想要挾持她,去投奔吐蕃……可見吐谷渾不但外憂還內亂。[1]

  而弘化公主能在這樣的國家,牢牢穩穩待了三十年,如今還可以自行做主,劃出少有人煙的沙州來專門給文成練兵,可見其能。

  文成剛開始看報紙的時候,就見門簾一動,正是弘化公主進門,一見桌上就爽快笑道:「我就算到報紙該到了。」

  她走過來坐在文成對面,因走的急,發上王後特有的金花冠上的幾枚金花略微晃動,在烈陽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文成都不由眯了眯眼:吐谷渾……極盛產黃金。

  其實之前吐蕃數次派使者入京,想跟大唐瓜分下吐谷渾,並且表示若如此,兩國永結同好。

  當然,帝後沒有信這種鬼話。

  但少不得有朝臣是信的:覺得與其備兵吐谷渾與西域,時不時與吐蕃短兵相接,還不如分一半吐谷渾給吐蕃,以最小代價換的邊境平靜。

  此建言已被帝後駁回多次。

  朝中眼明心亮的宰相們,尤其是領過兵的重臣們,也都很清楚:沒有什麼最小代價的和平,分了吐谷渾,只會壯大吐蕃。

  當然還有一位宰相估計是從黃金考慮的——辛侍中在朝上斬釘截鐵道:「吐谷渾是我們大唐不可分割的屬國,是絕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

  文成這一走神,弘化公主已經一目十行先粗粗看了一遍報紙。

  果然最令她注目的也是被寫在頭版頭條的大事記——「天后居然改了喪服制?!」

  不比文成提前知道些內幕,驟然看到此事的弘化公主是真的被震驚了。

  她驚過後又很快笑道:「只怕接下來,西域,不,天下各州縣,各地官員都要為這件事爭的沸反盈天了。」

  禮法向來是最容易吵架的點。

  文成頷首,必會有巨大爭議,但文成並不為此擔憂,相反——

  甚至這才是文成所預測、所慶幸的,報紙蘊含的巨大潛力和前景:政治輿論以及觀念的潛移默化。

  她想起姜沃給她寫的書信:一道政令和改革,不怕有人反對,就怕無聲無息都沒人討論,更怕沒人看見。

  如今這道『父在為母齊衰三年』的詔令,隨著報紙,迅速在大唐的地界上傳開來,輿情交慶沸然。

  這是件好事。

  甭管有沒有各州縣的所謂大儒讀書人反對,也甭管會不會市井之間升鬥之民都可以指點朝廷政令的對錯,但……有人討論和持續關注的社會現像,才能形成輿論,才能激起水花。

  文成看了好幾遍這條簡短卻明晰的詔令解釋,心下更慰:姜沃出海那一年,天后也給她來過兩封信,但應當是政務繁雜的要命,那信的墨痕都是斷斷續續的,一看就是在偶然有暇時才趕著寫幾筆。

  而姜沃回京後,天后連筆觸都顯得悠然許多。

  甚至……文成繼續看著報紙:天后都有空騰出手來整理禮法了,還不是一樁禮法——

  弘化公主並沒有在意的一條大事記,文成注意到了:「天后下詔重釋五禮之儀,共一百五十有二。」

  何為『五禮之儀』?即吉禮、賓禮、嘉禮等五種儀制流程。

  譬如『天子祈谷於圜丘』每一步該怎麼做,『遣將時告於太廟』的具體流程又是什麼。凡此種種不同國家典儀的流程,有一百五十二條。

  這些禮儀面上都很重要,但實則,對真正的權柄軍政一點都不涉及。

  天后下詔要重釋五禮之儀,那就是要禮部翻閱典籍把這些禮儀都對著古書找到且注釋來源,沒有個大幾年,應該干不完這個活。

  而太子……就在禮部。

  所以,這就是帝後給太子安排的『朝政』?

  文成心下大安:自太子及冠後,尤其是定下大婚日期後,她一直有個擔憂,成年並且成家的太子,要開始正式監國,而天后則要退回後宮。

  她對太子是沒怎麼直接接觸過的,只有典儀上見過,彼此見過禮。

  但……只看姜沃離朝這件事,文成心中就認定,也不必再怎麼直接接觸太子了。

  而若是太子監國,只怕她這個安西招慰使也別做了,更是別想在吐谷渾練兵,收拾收拾回京老老實實去做閉門公主吧。

  如今看來,太子被『尊奉』到禮部去漫長的修禮法去了,顯然雖入朝,但不會真正『理政』。

  文成頓時覺得外頭天闊雲高。

  這兩年的擔憂盡數掃空。

  **

  長安城,紫宸宮。

  晉陽公主與皇帝對坐於榻上。

  皇帝昨日聽聞妹妹回京後,頗為詫異,今日一見就問道:「炎天暑熱,盛夏之時,你何苦趕路回來?」

  晉陽公主道:「我先是收到了新城的信,道禮部要論『公主出降典儀』……我想這必不是皇兄之意,又想著天后也不至於如此,不免有些疑惑。」新城公主在天后跟前發脾氣是一回事,但在給姐姐的書信上並沒有抱怨太子的不是。

  「再加上,師父處也見到了京裡派去的宦官,道『陛下想配重一些的止疼藥』。我放心不下皇兄,不得不回來看看。」

  聽晉陽這麼說,皇帝不免更加黯然。

  如果說對新城,皇帝是對幼妹的血緣疼愛,那麼晉陽,才是在母親去後,與皇帝一同長大的兄妹,情分最深。

  皇帝還記得,少時自己得了父皇敕令,要開始離開立政殿去上朝。晉陽每日都依依不舍送自己到虔化門,還去問過父皇:「兄今與百僚同列,將不得在內耶?」很是不舍。[2]

  結果晉陽這一問,不但把自己問哭了,還把父皇問的為之落淚。

  當時得知此事的朝臣們俱是:……

  不知道的以為晉王要去萬裡之外的邊疆了呢!

  只是去上個朝而已啊陛下、公主!

  尤其是陛下,公主是自此白日見不到兄長,年幼眷眷不舍也罷了,您卻是天子,要帶著兒子去上朝啊陛下!

  到底在哭什麼?

  *

  因兄妹如此情分,皇帝想到差點讓禮部議『公主出降禮』,他不免更歉然。

  晉陽勸慰道:「皇兄不必如此,這些年我能天南海北的去,能跟著師父學醫,都是皇兄寬縱,萬事都由著我。」

  「皇兄……未有一分辜負過父皇的囑托。」先帝已然仙逝多年,若是在朝上或是與旁的朝臣提起,皇帝都已然能夠自持心境。

  但此時兄妹兩人對坐,不免想起幼年一同在父皇膝下的歲月,眼圈俱是一紅。

  皇帝除了眼睛酸澀,更是心酸——

  父皇的囑托他沒有辜負,同胞兄長和姊妹們他都照顧的很好(皇帝毫無心理負擔的直接遺忘掉魏王李泰),那麼,他的繼承人,能照顧好他在意的人嗎?

  他這些日子翻來覆去想了許多事,為未來朝堂之局做了許多新的打算。

  可終究實施哪些,他還沒有最終定下來。

  正好晉陽回來了。

  皇帝略擺擺手,程望山就眼明心亮地帶著所有宮人都退了下去。

  「明達,旁觀者清,朕與天后看自家孩子們難免是……只怕不如你們這些做姑母的看得清楚。」

  「只是長樂皇姐她們都有子女,許多話不便說。」因諸位公主的子女,各有更玩的來的皇子公主,譬如城陽公主的次子就跟周王李顯一起鬥雞被皇帝罰過,新城公主的女兒則打小跟安定常見,如今也常一起辦詩會。

  所以其余公主對東宮,對諸王,反而不好發表什麼意見。

  皇帝按了按額頭,對晉陽道:「你與我說說這些孩子們吧。」

  **

  中書省。

  原本該寫『修喪儀事頒行天下』大詔令的王神玉,正在優哉游哉跟姜沃聊天。

  雖說朝上,天后是令姜相起『為母齊衰三年』的詔令。但除了一道簡意賅的詔令外,還是得有一封文辭優美引經據典的大詔,頒示於朝,留存於檔。

  這當然就還是王神玉來寫。

  不過,因不在帝後跟前,王神玉就很痛快地甩給了下面的侍郎來寫,還不是他的直屬手下(畢竟他的下屬要替他干太多的活)——王神玉是來尋姜沃的時候,看到劉祎之在,就很愉快點道:「那道天后吩咐的大詔,你來寫,我來改。」

  劉祎之驚喜交加,覺得『備受領導重用』,立刻認真到虔誠地奮筆疾書起來。

  姜沃:……真實在啊。

  王神玉邊端著自己的杯子喝消暑茶,邊跟姜沃閑聊。

  聊得就是最近熱門話題禮法。

  在聽到姜沃刻薄了一句:「也不是說古之禮法全然不對,但禮部有些禮官專門干那種『取其精華,合成糟粕』的事兒。」,把王神玉笑得險些嗆到。

  笑過後,王神玉把話題引向了他很關注的一件事——

  「說來,禮法中確有精華,那『五十而不仕』,其實就該三省六部好好議一議,敲定個章程。」最好按照周禮定下規制,讓他合理合法致仕走人。

  姜沃早猜到王神玉會為此而來,笑眯眯取出准備好的兩張紙。

  「王相,要不說這古之禮法眾說紛紜,難有定論呢。」

  「周朝之禮,是有一種禮教提及『五十而不仕』。但還有一種說法啊,是為官者『七十杖於國,八十杖於朝,九十者,天子欲有問焉,則就其室。」[3]

  王神玉臉色驟變。

  姜沃笑容愈明亮,按這禮法便是:官員七十可以拄杖在路上行走,八十歲可以拄著拐杖上朝,當然九十歲就可以半退休了——天子有事兒要問,會打發人去家裡垂問。

  「王相確定要讓三省六部議一議『致仕』問題?」

  王神玉起身告辭。


第245章 『選』駙馬制度

  「王相先別走。」

  見王神玉雖依舊保持了風雅,但行動比以往迅捷不少地起身告辭,姜沃忙請他留步。

  一來,她還有正經事要跟王神玉商議。

  二來……王神玉現在一走,必然又神隱找不到人了。那給劉祎之改大詔的事兒,豈不是落到她身上了?

  那可不行,姜沃可不是裴行儉,她已經是成熟的宰相了,是絕不會被人當『水鬼』替身,拉來干活的。

  這大詔是王神玉的公務,人道親兄弟明算賬,多年舊友亦如此。

  「我還有事與王相商議。」

  王神玉不太情願坐下來,然後點了點桌子:「那你先把這兩張紙收起來吧。」其抗拒之意,好似那狐妖見了符咒一般。

  姜沃從善如流,把『九十歲才半退休』的噩耗,收到了抽屜裡。

  然後正了正顏色,跟王神玉商議起了正事。

  她是請王神玉看一條,有公主有關的新詔令。

  「駙馬自今起,不得典禁兵。」後面還跟著備注,若在被選為駙馬前有任兵事者,亦『需改任他職』。

  王神玉也正了容色。

  這看起來像是一道普普通通人事任命詔令。但背後隱藏的含義卻很分明:駙馬作為外戚群體中的一員,原本也是能干預國朝政事,甚至舉足輕重的。

  這道詔令卻明顯在削弱駙馬的權力和地位。

  說來朝代之初,公主們嫁入開國重臣、勛貴之家,不少駙馬本身就手握兵權,頗有穩固朝綱之利。

  但同時弊端也是有的——貞觀、永徽年間的謀反案中,都有駙馬的身影。光被噶掉的駙馬,就不下五指之數。

  想到這兒王神玉又來氣了。

  其實自大唐開國以來,娶到公主的官一代,扎扎實實跟著先帝打天下的駙馬群體諸如執失思力將軍等人,倒從沒鬧什麼謀反的么蛾子(大概是很清楚先帝的實力)。

  倒是那些官二代駙馬最愛造反,大概是父輩的從龍之功,讓他們琢磨琢磨,覺得自己也行了?

  王神玉對這種腦回路是百思不得其解,惱道:「說的就是杜師之子杜荷,還有房相之子!」

  城陽公主第一位駙馬,

  跟著(甚至說是攛掇)李承乾謀反,以至於搞的杜如晦杜相配享太廟的榮耀都被免掉,家業更是破敗凋零。

  王神玉每回想起來,都要怒而把老師的不孝子拉出來,掛在牆頭上批判一下。

  因此他對這條詔令頷首道:「也好。」

  姜沃自覺得這一條詔令很好:駙馬的權力少了,相應的,公主受到的限制就更少!

  如果駙馬掌兵權,公主只怕難碰觸政事,否則必會引起上位者的懷疑。

  當然還有更慘的一種情況,就是公主並沒做什麼太出格的事兒,就被掌兵權不安分的駙馬給連累了,詳情參考永徽年間被干掉的駙馬薛萬徹。

  這般從根上斷絕了駙馬能接觸兵權的可能,公主們反而更安全……更自由!

  「只是有一事。」王神玉到底出身世家,很了解世家名門的想法,於是很實在對姜沃道:「若此詔令一定下頒布於朝,將來公主們欲下降於名門勛貴之家,只怕會有子弟以『病辭』駙馬。」

  言下之意,會有『出身好,有本身(或自覺有本事)』的簪纓子弟,為此逃避拒絕當駙馬。

  如今外頭其實就有諺語:娶婦得公主,真可畏也。

  之所以可畏,就是指駙馬在身份上低公主一頭,還常得住在公主府,跟倒插門一樣,許多時候簡直是深深傷害了不少名門駙馬的『男性尊嚴』。畢竟,在他們的禮法觀念裡,父才是『至尊』嘛。

  不過,在如今,雖然感情上畏之,然『身體上很誠實』願意競爭做駙馬的士族也不少。

  尤其是安定公主這種顯而易見帝後的掌上明珠,一旦娶了她,帝後必然會愛屋及烏照顧女婿,也是令許多士族趨之若鶩的。

  不要看簪纓之族平時講究個『名望地位』『禮法規矩』,但歸根結底利益也很重要。

  只要權衡過後,公主下降後帶來的好處足夠,自是有人搶著做駙馬。

  但正如王神玉所說,這條詔令一下,估計得勸退大半想要求娶公主的士族——

  這道詔令雖只限制了駙馬兵權,然深思下去就知道,這就是皇室要限制駙馬政治分量的征兆,只怕做了駙馬後,仕途不但不會受到加持,說不得還會受到影響,基本上此生就跟宰相無緣了。甚至只能去做太僕寺、禮官等漂亮而無用的『壁花』官職了。

  對許多簪纓之族來說,那再娶公主豈不是賠本了?

  所以王神玉才有此言。

  他既然想到了,就要給帝後提個醒,這會子下了這道詔令,只怕安定公主的駙馬來源可能會受到影響。

  「要不要定下駙馬後,再頒布此令?」

  姜沃一笑:這倒是無妨。

  *

  媚娘其實早就問過女兒對於擇選駙馬的標准。

  畢竟皇上在選定太子妃後,就開始著力於選女婿了。與其讓皇上選中一個他很看好的『才俊』下旨,不如先問曜初自己的意思。

  曜初便對母親道:若是父皇非要與她選個駙馬才能安心,那她最低標准便是,駙馬對她如今的生活,不要造成什麼影響,不要干擾到她。

  其次,曜初不忘追加了一條最低標准:「對了母後,家世出身倒罷了,只一條,需得好儀容——人道秀色可餐,哪怕不能至此等令人觀而欣悅的程度,也總不能讓我看著就心煩意亂吧。」

  媚娘當時心底就浮現出三個字:真像啊。

  於是媚娘都沒把曜初這條擇偶標准告訴皇帝:畢竟以皇帝的偏心,肯定不舍得說一句女兒『以貌取人』,必又要怪到姜沃身上,說是她耳濡目染導致的。

  雖然……可能……確實是。

  「曜初在這件事上,比你我幸運。」媚娘與姜沃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還不免感嘆了一下。

  姜沃頷首。

  曜初的標准,完全沒提到什麼要求駙馬性情好——

  因沒必要。

  說來,姜沃雖是顏控很難經受住美人考驗,但若是崔朝是尋常世家子弟的性情和三觀,他們也絕不會成為一家人,姜沃頂多是欣賞下美人罷了。

  姜沃還需要慎重考慮志同道合這件事,然而曜初就不必了。

  正如媚娘輕描淡寫說起的:「駙馬,必得跟她『志同』。」

  所以,到時候可以由著曜初選個看得上眼的,畢竟性情和做派都可以教導,駙馬本身是『好性情』,那省事了,若駙馬本身性情不達標,媚娘想,有皇帝在,有自己在,駙馬裝也得裝一輩子。

  若是再不行……就換掉。

  就像城陽公主第一個駙馬作死去造反後,公主換了駙馬,過的比原來還開心。

  從高祖的公主起,至今大唐冊封過的三十多位公主,因各種緣故再婚的能占到三分之一。

  媚娘很早就想過:她這一輩子從進宮起,在婚事上就沒什麼自己能選擇的余地了。

  那麼不管是曜初還是令月,只要她們高興,怎麼樣都好。

  *

  因此面對王神玉的好心提醒,表示可能高門大戶可能不願意子孫為駙馬,姜沃表示完全沒有壓力,甚至還正好。

  至於駙馬的來源,姜沃從系統裡查了不少歷朝歷代公主出降事(為了省時間,她就沒有去看宋朝的)。

  通通看下來後,最合她心意的,就是明朝選駙馬的制度。於是關於公主擇駙馬事,她是准備薅大明的羊毛了。

  『選』駙馬,跟皇帝選妃的流程差不多——

  大明《會典》明定:凡公主至婚配之年,帝親下詔書,令禮部督辦擇選駙馬事:「凡有京城子弟年某某歲(標准根據公主的年歲更改),符合容貌齊整、行止端莊,父母有家教者,都可到禮部報名。禮部初選後,再請旨命司禮監禮儀房復選。」[1]

  姜沃:這相當於是駙馬海選了。

  而擇選的重要條件,並不是什麼家世出身,反而更關注儀容儀表。甚至標准直接寫明了,要求禮部官員遴『豐姿、體度、聲音、舉止』四項。

  可以說直接不裝了:什麼選德選才,就是選美。

  最後通過復選的駙馬候選人,皇帝會親眼看一看挑順眼的,如果疼愛女兒的皇帝,還會讓公主在屏風後看一看,畢竟父女的審美可能有差異。

  若是沒有人報名,或者是巧了,這一批主動報名的人,資質太差都通不過禮部的初選怎麼辦?

  那就擴大海選範圍,不只限於京畿之地大選,也可以加選山東、河南等地的少年郎。

  總之,最後要選出三個來。

  沒錯,是選三個,一個定為駙馬,兩個就先充廩生,放到國子監去讀書。姜沃一琢磨,就感慨這制定禮制的人,想的就是周到。

  這簡直是公務員進面試和錄取比例,要求三比一啊——萬一這駙馬在公示期,啊,不,

  在大婚前期,出現了什麼意外,或者說被人舉報年齡身份造假,亦或是被太醫查出什麼毛病來,那還有兩個備選駙馬可以頂上。

  而最終被選中的男子,就可以高高興興回去等著做駙馬了嗎?

  並不是,那皇帝將公主許給你,並給予駙馬官職,榮華富貴,駙馬自然是要好生學習以報效國家的——大明會典明確規定:禮部設駙馬教習,在大婚前教導駙馬皇室規矩以及與公主相處的禮儀。

  要真有不認真學的,或是學不合格的榆木駙馬……看,那邊不還有兩個備選嗎?

  你若是不行,就換行的來。

  姜沃已經把這套完整的選駙馬流程整理了一遍,該改的改,准備找個合適的時機,就稟於帝後。

  而她想,這個時機,並不會太遠了。

  因之前,崔朝與她說過一番話——

  「我自少時與陛下相識,從未見過陛下如那日一般的深怒,也未見過陛下如此舉棋不定。」

  因舉棋不定,把棋盤都掀了。

  崔朝想起皇帝反復念叨那兩句『朕要想想該怎麼辦』,他心裡也很難受。

  其實真正的失望,往往是不顯露於外的。

  這一次禮法事後,一切看起來那樣平靜,起碼在東宮看來是這樣。

  帝後只讓太子繼續待在禮部整理禮法,其余一點兒動作也沒有。

  但崔朝看的明白:從前皇帝屢屢處置東宮不合意的屬臣,然後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安排臣子,反倒是對東宮堅定不移的保護——皇帝不怕折騰,就想給東宮最妥當的未來朝堂配置。

  畢竟在皇帝濾鏡沒被戳破前,他一直覺得『太子不過是有些拘泥禮法,易被居心不良的朝臣所惑。但還是仁厚且聽話的。』

  可以說,從皇帝身體出現問題,選擇了二聖臨朝開始,皇帝對將來的布局就很明確從未變過:在他力有未逮的年月裡,他作為帝王壓陣,由跟他政治觀點一致,且他也信得過其能力的妻子來攝政理事。

  等太子真正『長大』後,皇后再將朝堂穩妥交給太子,避免了權力旁落,出現權臣亂政,甚至……篡位謀反之事。

  哪怕媚娘有時候展露出很專斷的權勢欲,皇帝也並不覺得如何:說實在的,媚娘要沒有這種魄力果決,也難以皇后身份鎮壓朝堂。

  皇帝從來沒覺得這條路錯過:畢竟妻子無外戚,而太子又是他們親生的孩子。故而此時媚娘再掌權又如何,人總有生老病死啊,將來她傳皇權之時,也只有交給太子,難道會交給外人嗎?

  只需要順著這條路走下去,就沒問題。

  可現在,皇帝就像一個運行良好的系統,忽然出現了大bug。他突然驚覺,過程是沒問題,媚娘順利攝政了,做的也很好,檢田括戶事完全符合他們父子一脈相承的政治理念。

  誰想到,終端(太子)那邊出了大問題!

  崔朝提起這件事時,曾止不住嘆氣道:「其實這次陛下若再把東宮上下屬臣換一遍,於太子而言,倒是無妨。」

  但……

  如此和風細雨,像是一切都沒發生過,才最可怕。

  姜沃明白:皇帝的心思變了!

  當然,因為沒有更合心意的繼承人,皇帝近期是不會有廢太子之舉的——也是因為沒有正當理由,總不能因為太子『尊崇禮法』,就廢掉太子吧。

  然而帝心已變。

  如果說皇帝原本的規劃是個完整的閉環:天后結束攝政後,一定要交給太子。

  但現在,出現了開放性的結局:依舊是天后攝政,但他要好生看一看……有沒有更合適的繼承人。

  周王李顯、殷王李旦,甚至還有現在還完全沒影,但皇帝認定太子將來會有的皇孫輩,通通納入了皇帝的備選。

  可以說自此,皇帝,已經不再堅決地選擇太子李弘了。

  不過,姜沃也很清楚:除非所有兒子都沒了,不然皇帝是不會考慮曜初的。

  因此時沒有出現過女帝,更沒有出現過皇太女掌政(臨朝稱制的都是皇后、太后這種妻族身份)。故而皇帝腦海中就沒有這個概念。

  但,這也是一個很好的契機,讓曜初能更多的接觸政事——

  因在皇帝眼裡,繼承人不穩,他反而越需要朝堂穩定,給他一定的觀察期。且作為一個父親,哪怕對太子失望,他也絕不想看到太子有生命危險!更不想看到兄弟鬩牆,皇室內部為了皇位再爭得血流成河。

  他更需要他的『家』是穩定的。

  姜沃曾閉上眼,代入進去,細細梳理體會著皇帝的心態。

  作為一個權謀上絕對合格的帝王,皇帝想要政局更穩定,就不會只滿足於『天后』和『東宮』兩邊的權衡了,他需要更穩妥的平衡因素。

  而在此次『為母三年齊衰』的禮法事上,皇帝聽聞曜初教導弟妹之事後,選中了他相信的,穩定朝局的因素。

  他的長女。

  曜初可以壓制弟弟們,那麼將來若二王有覬覦爭鬥之心,她作為長姐便可教導。

  **

  這一年秋日,帝敕周王李顯班於朝列。

  這是一道群臣毫不意外的詔令,畢竟周王年紀到了,原本再早兩年入朝也沒什麼。

  拖到現在,估計都是在等太子先『再次入朝』。

  但皇帝接下裡的另一道詔令,就再次令群臣震驚了——

  「安定公主掌出版署,可循例授官,自今秋起,隨百僚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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