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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大唐)武皇第一女官》作者:顧四木【完結+番外】

第246章 公主入朝

  八月初一晨起。

  昨夜下過一場微微潤潤秋雨,地面還是濡濕的。

  今日是每月朔日大朝會。

  姜沃站在鏡前:「我想起自己第一回 上朝的事了。」

  那一日她站在宮正司的正堂裡,對著掖庭每司只有一面的落地等身銅鏡,整理自己的衣冠,將身上的魚袋魚符認真檢查一遍。

  身旁是還住在掖庭的媚娘,在旁為她遞上笏板,笑道:「去上朝吧。」

  姜沃從她手上接過:「武姐姐,回見。」

  那時候媚娘以為她說的是『晚上見』。但姜沃自己清楚,她是在說終有一日會與媚娘在朝上相見。

  但今日,又何止媚娘。

  姜沃看向鏡中人影,比之當日青衫素帶木笏板,早已換了紫袍金帶玉笏板。

  一切業已變更——都不只是鏡中人變了,甚至連鏡子本身,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等身銅鏡,變成了等身的玻璃鏡。

  這是這兩年來,京中最昂貴的奢侈品,沒有之一。

  其實以唐時的工藝,好的銅鏡已經能打磨到『鬢眉微毫,可得而察』的清晰度。只是顏色到底是銅色,而且,銅鏡的保養頗為費事,常要請專業人士來打磨。

  當然,這會子能買得起玻璃鏡的人家,是不怕保養銅鏡的。

  畢竟這一面等身玻璃鏡的價格,跟同重量的黃金也差不多了——玻璃鏡如此價格高昂,還是因為有水泥混凝土的『奢侈品』營銷經驗在前,城建署非常熟諳地走起了流程。

  姜沃對著鏡子,不由就想到庫狄琚來報賬時,翻著她的小本子,略微蹙眉的樣子,從神態上看,活脫脫一個辛侍中的翻版。

  「況且我們貴的有道理。」

  「姜相也知,制備好的堿還是貴,制備干淨的玻璃又是最缺不得純度高的堿。所以玻璃的成本,與水泥不同,再降實在是難。」

  「之前我也與姜相報過,城建署的兩位實驗員,試得加入少量鉛黃能夠降熔點,可加速加量玻璃的生產。可惜鉛黃也不便宜。」

  「再加上要從玻璃變成鏡子,還需一面敷以汞沙、鉛錫等物。」庫狄琚合上她的小賬本道:「這些都能從藥鋪買到,為了降成本,這兩年,我們沒少跟尚藥局合作。」

  之前城建署大量進購這批『藥材』的時候,那給尚藥局緊張的,以為城建署要開始跨行搶他們的工作了。

  不只是尚藥局緊張,裴行儉都緊張——

  他原本是很避嫌,從來不問起夫人城建署的具體工作。但那一回都顧不得了,畢竟他是尚書省宰相,不得不問下,城建署一個工程機構,大量進藥干什麼。

  他是在當值的時候,以同僚的身份,去城建署跟署令溝通此事的:「庫狄署令,需知朝廷律法有定,『諸醫為人合藥,不按太醫署官方,以至害人者,徒兩年半。』若是如道家煉丹,致傷人性命者,按殺人罪過論處。」

  委婉地提醒了下:媳婦兒,你們不是在違法煉丹吧,可別被流放了啊!

  而且不光夫人,他還有兩個女兒還在城建署呢,這一流放可就是一家子齊齊全全。裴宰相想了想,上一個這麼齊全母女一起流放的,似乎……還是天后的母家呢。

  裴行儉搖頭甩掉自己的胡思亂想。

  被提醒的庫狄琚干脆利落把人打發走了:「多謝裴相提點,事涉城建署密方,不便多言。請裴相放心,絕無入口之物。」

  *

  姜沃對著玻璃鏡最後整了整身上的魚符。

  此時此刻,曜初應當也在整理官袍吧。

  雖說,皇帝是以公主掌『出版署』為由,讓公主入朝的。

  但姜沃心知,不管是玻璃秘方,還是出版署,都是一個引子。

  曜初能進入朝堂的根本緣故,還是她這三年來,在皇帝跟前的表現,獲得了這個入朝『公主』的契機。

  這是她自己爭取來的。

  從皇帝把周王李顯放到司農寺去,就可知皇帝對公主的定位了,因三年前育種蕎麥之事,司農寺算是曜初最熟悉的署衙之一。

  而把周王放到司農寺,便是皇帝沒有精力盯著兒子,直接交給女兒了。

  當然,皇帝也希望,次子到了司農寺後,能體驗『農桑之事的不易,能夠體驗民生疾苦』,可以幡然醒悟從此勤奮刻苦。

  姜沃覺得:嗯,夢想總是要有的。

  但據她所知,司農寺偏遠地廣,周王去看過一回後,當即很欣喜地把他的鬥雞們都移過去,散養起來了……

  *

  「該出門了。」崔朝站在門口,見姜沃對著鏡子,似乎並不只是在照鏡子,而是有些發怔。

  他不由含笑:今日是安定公主第一回 上朝,除了歡喜,她一定頗多感慨。

  說來,對於皇帝選擇長女來穩定朝局,對崔朝來說,也是令他心頭大石落地的一件好事:「將來,咱們也可放心許多。」

  姜沃回頭,她知道崔朝之意,就隨口順著他的話道:「是啊,安度晚年的機會大大增加。」

  因在回京之前,她與崔朝曾經談過一次回京後的安危問題——

  就像師父擔心她回來,夾在天后跟太子之間有可能會有危險一樣,崔朝也是這樣擔心的。

  他怕太子思及舊事,容不下她。

  說實在的,就像李淳風只認先帝一樣,崔朝的心理也差不多,他與皇帝才是君臣朋友。這份感情過渡不到下一任帝王身上。

  而且他自問也沒有擎天架海的本事。甭管大唐是興還是危,崔朝都不覺得是自己能夠影響的。

  那麼,如果皇帝和天后都不在了,而太子掌控不了朝局,他也只能……表示遺憾。

  於是在回京前,崔朝對她道:「若是太子大婚後,陛下選擇太子監國,咱們就離開長安去海外再也不回來了好不好。」

  姜沃當時只笑而不語。

  崔朝也只好嘆然:天后在京中,她就不會走吧。

  如今,皇帝讓安定公主入朝平衡朝堂,崔朝也覺得安心許多。

  **

  紫宸宮。

  媚娘給女兒遞上笏板,曜初雙手接過。這讓媚娘想起,年少時的她,也曾給一人遞過笏板。

  而曜初正好問起:「母後,姨母上朝的時候,與我年歲相仿嗎?」

  「是啊。」

  媚娘頷首,彼時她還在掖庭之中,出門都困難。其實是很羨慕的。卻不想,而今她們已經相伴走過了這麼多年。

  曜初對著玻璃鏡——她入朝的詔令是姨母擬的,入朝第一日的笏板,是母後遞的。

  她想起數年前泰山之時,曾牽袖相問:「姨母,你是不是覺得很孤獨?」因為在朝堂諸多朝臣之中,姨母就像是異鄉人一樣。

  那時候姨母倏爾落淚。

  但此刻,曜初想到詔書上『循例授官』。

  循例。

  沒錯,正是因為姨母後還有女官,文成公主、庫狄署令……所以她入朝的時候,朝臣們雖也震驚了一下,但並沒有反對聲甚隆。

  一次兩次,到了數次震驚後,什麼人都難免有點麻木了。

  曜初對著鏡子笑了笑:麻木好啊。

  說不定,將來令月入朝的時候,朝臣們就不只是麻木,而是習以為常了呢。

  **

  這一年秋日,京中多有大事。

  說來,在後世史冊中,無數人分析高宗一朝朝堂之大變局的開端,都會把『安定公主入朝』這件事情,拿出來反復分析,恨不得把當時相關的文字記錄每個字都掰開了揉碎了來解析。

  但那都是後人的觀點了。

  其實在此時朝臣們眼裡,安定公主入朝,雖然讓他們有些驚訝,但其實比不過另外一件大事——

  中秋前,太子大婚。

  東宮自此有了太子妃。

  朝野上下,宮內宮外,都等著看這位太子妃,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

  雖說在閨中,這位太子妃的名聲是性情嫻雅,溫敦謙恭……但名門世家之女傳出來的名聲,是做不得准的。

  說來,當年王皇后王鳴珂也是差不多的名聲,不然先帝也不會選為晉王妃啊。

  媚娘與姜沃在秋日裡難得悠閑一日,對坐下棋。

  兩人都穿著家常衣裳,未著天后和宰相的服制,因而媚娘語氣也很是松弛平和道:「看看太子妃是什麼樣的孩子再說。」

  太子妃的為人處世,對她們也是有不小影響。畢竟自打二聖臨朝來,媚娘對內宮事務就管的很少了,後來一直是曜初打理,如今有了太子妃,從身份上來說,太子妃接掌宮務才更名正言順。

  但媚娘不管內宮,不代表其不重要。

  相反,這些年來,負責掖庭宮女教育事業的內教坊,一直是女官、女醫的穩定出產地,對姜沃來說是很要緊的。

  媚娘笑了笑:「太子妃靈透懂事最好,但若不能。其實也無妨。」而且無論太子妃如何,掖庭內教坊之事,媚娘都不准備交給太子妃。

  她落下一枚黑子:「令月也漸漸長大了。」

  「原本這兩年,曜初多忙於出版署之事,就有些分/身不暇。待入朝後,也該卸一卸內宮宮務了。」

  「不光令月。」媚娘抬眼看了看眼前人笑道:「還有你挑的那個弟子。」

  其實原本媚娘也有點不能理解,姜沃能挑的弟子,範圍太廣了。但她當時就是挑中了上官儀的孫女,說有緣分。

  如今看來,她這選人的眼光,果然是師承兩位仙師啊!

  婉兒自小就常入宮陪伴太平,媚娘自然是考較過這孩子的。見其文而有行,宛如夙構而成,又聰穎明理,進退有度,十分贊嘆。

  於是媚娘敲著棋子笑道:「不知你舍不舍得,讓弟子進宮做女官呢?就如你當年一般,從宮正司典正開始做起如何?」

  「否則,直接將宮務交給令月,她那個急脾氣,我還真不夠放心。需得有個仔細的孩子,能從旁幫著她綢繆轉圜。」

  姜沃抬頭,也笑了:「好。」

  棋局落定。

  媚娘邊數子邊道:「昨日我還與陛下說起,今歲多有大事——改禮法、修律令,更有太子大婚、公主周王入朝。」

  「萬像一新。」

  不用媚娘說完,姜沃就知道其意。

  「自明年起,改元——」

  「上元元年。」!


第247章 沉默寡言的太子妃

  九月初一大朝會,天后下詔改元。

  朝後,王神玉對姜沃說過一句:「這回改元,各署衙可比之前從容許多。」

  九月裡下詔,次年才改。

  不像皇上之前有過的,腊月二十八下詔改元,來,大年初一所有人就改起來,主打就是一個心隨意動,措不及防。

  朝臣們已經公認,陛下是愛起名,愛改年號的。

  登基至今,已經改了七個年號,這是第八個了……

  說來,王神玉一直覺得天后性情沉潛,於是還頗有濾鏡地說道:「這次改元,大概也是陛下的主意吧。」

  姜沃想想歷史上武皇改元的頻率:王相還是樂觀的早了一點啊!

  他們夫妻倆是一樣喜歡改元的,縱觀數千年封建王朝,在愛改年號這件事上,這帝王夫妻倆都能排進前三。

  比起前三的另外一名,漢武帝,有過之而不及。

  可以說是後來帝王對先前帝王的致敬和超越了。

  *

  因已經是第八次改元,朝臣們的態度已經從『什麼?改元?!』變成了『哦,改元』。

  故而比起改元令,另外一道詔令倒是讓朝臣們更加在意——

  太子大婚不足月,太子妃之父裴居道便被調離了禁軍,從左金吾衛將軍調任為太常寺卿。

  雖然都是正三品,但這兩者的職權決然不同,甚至是八竿子打不著。

  太常寺卿,掌邦國禮樂、郊廟、社稷等禮樂事——跟其太子女婿所在的禮部,可以說是兄弟單位,權、事都互有交叉。簡略來說,禮部主要是制定文書,太常則負責具體執行。

  天后這一調任,也少不得讓不少朝臣心裡犯嘀咕,摸不准套路。

  說是壓制太子岳家一脈吧,看著挺像的,畢竟是把人從掌握兵權的位置上調走了。

  但說是將來要提拔親家吧,也說的通。畢竟裴居道在南衙十六府衛中官職做到頂,也就是三品的將軍了。

  再往上,只有總掌十六府衛的大將軍——當年英國公的官位。

  以裴居道的資歷(無戰功),除非他像蘇定方大將軍一樣後發力,年過六十後能立下連破三國的戰功,不然他這輩子是不用肖想此職位了。

  因此,帝後把親家調出軍中,放到太常寺,也可以看作是提拔的前兆。

  需知太常寺在九寺中最為清貴——看官位就知道了,只有太常寺卿是正三品,其余的,譬如狄仁傑所在的大理寺,掌天下農事的司農寺等,雖然實權重,但官職上只是從三品,要次一等於太常。

  雖說本朝還沒有,但貞觀一朝,從太常寺卿直接升任宰相,可是有前例可循的——如今門下省還一直空著一個宰相位置呢!

  說不定就是皇帝給親家留的。

  連裴居道自己都迷糊起來:這到底是打壓我,還是准備提拔我啊?

  這官位調的,真是帝心如淵,不可揣測。

  不過,裴岳父覺得,自己比旁人幸運,不需要只在家裡對著房梁琢磨帝後的心思,他有女兒在做太子妃!

  如今朝中既是天后攝政,又有公主也入朝為官——於是裴居道便令夫人進宮拜謁時轉告太子妃,日常晨昏定省要多用心,不要一味悶葫蘆似的不說話,要會討天后的喜歡。

  裴夫人入宮轉達後,見女兒只是如以往一般除了應是,再無反應,不由多加了兩句:「天后掌政威嚴莫測,又是你的婆母,若討不得她的喜歡,在宮中怎麼度日呢?」

  又苦口婆心道:「便是天后日理萬機你不得多見,如今宮中還有兩位公主,你作為長嫂,該多去交好一二。」同齡人之間,總能更說的上話吧。

  「尤其,安定公主為帝後掌上明珠,甚至得入朝同列於百僚之殊榮——你們姑嫂情分若是好,咱們家中有什麼事,你不好去求帝後的,說不得安定公主去撒個嬌就成了。」

  這回太子妃沒答是,換了一個字回答:「嗯。」

  裴夫人:……

  女兒自小舉止有度,從無越矩之處。人人見了都要誇一句:溫敦謙恭,門庭嚴謹。

  原來裴夫人也很驕傲於女兒這種『文靜內斂』『敬慎持躬』的世家風範。

  但現在女兒出了閣,尤其是做了太子妃,裴夫人才發現,原來讓她拿出去炫耀的女兒的優點,怎麼變成了缺點啊!

  「總之,你父親調任之事,你記在心上。你父親若能升任宰輔,於東宮豈不是好事?」

  太子妃依舊是一字禪:「好。」

  *

  「今日裴夫人進宮了。」

  這日,姜沃照例來紫宸宮中候詔(摸魚)。

  她邊幫媚娘分奏疏,邊道:「應當是裴將……」姜沃下意識還差點叫成裴將軍,改口道:「裴正卿想探知自己為何被調任太常。」

  從之前她還未到長安,裴居道就急著去找她『談話』,想要做她跟東宮之間的和事佬就可知,裴岳父是個沉不太住氣的人。

  姜沃略側頭問道:「但我聽曜初和令月說,太子妃的性情,似乎跟其父不同?是個很沉穩的人。」

  媚娘頷首:「太子妃入東宮也有一月了,宮中上下皆道,太子妃溫良恭順,秉性安和。」

  當然,還是太平的話比較直白:「姨母,嫂子悶的要命!你不信問婉兒。」

  在宮裡,婉兒自然不會說一句太子妃如何,只在一旁笑。

  還是回家後,才悄悄跟姜沃講起:「公主與太子妃說了大明宮裡許多好玩的去處,又特意道強調『有些宮苑,旁人不能隨意逛,父皇母後只許姐姐和我去』。」

  說到這兒,婉兒笑得眼睛彎彎:「師父知道公主的性子呀,看上去驕傲不好相處,實則經不住旁人央她,且喜人跟她說軟和話。」

  姜沃也笑了:是,令月跟曜初完全不是一個性情。曜初是外柔內剛,看上去像她父皇一樣『好說話』,實則內心自有衡量,軟硬不吃。

  而令月則是外像一團火,實則吃軟不吃硬。

  婉兒道:「公主去尋太子妃說那番話,其實就是想帶著太子妃各處逛一逛。」

  但太平又有點傲嬌,想等著新嫂子主動來邀請她。

  然而,太子妃聽完後道:「多謝公主提點,我必不出門亂走。」

  太平:……

  姜沃當時也聽笑了,然後想著:這太子妃,不會是社恐吧。

  她回想此事,手下也沒停了繼續給媚娘分奏疏。

  媚娘也是邊批邊一心二用道:「入東宮一月,太子妃除了按著規矩晨昏定省,以及去拜宮中佛寺,幾乎沒出東宮一步。」

  「但之前是無事,此番遇事,連母家都上門來了,再看看其心性吧。」

  畢竟世家名門貴女出身,不到事兒上一般也不出什麼紕漏。

  哪怕王鳴珂當年,也不是每天都要生事,絕大部分時間都呆在自己殿中打發時間,只是母族一個指令,她才一個動作。

  **

  「太子妃,夫人已經送出宮去了。」

  東宮的宮女回稟過後,只見低頭看書的太子妃,只是略微點了點頭。

  宮女見此,識趣退出——畢竟太子妃很是寡言,連生母都得不到太子妃多少回應,何況他們這些宮人。

  不過,太子妃真是嗜書如命啊,東宮服侍的宮人們,見的最多的,就是太子妃手不釋卷的畫面。

  然而等宮人出門後,裴含平放下了手裡的書。

  她沒有多愛看書,只是她不看書的時候,就總有人想跟她搭話——在這陌生的東宮裡,所有人都盯著她這個新太子妃,有想要討好她的,想要試探她的,善意的敵對的窺探的,無所不有。

  真……麻煩啊。

  所以她恨不得把書鑲嵌在臉上。

  此時屋中無人,裴含平才放下書,然後喪喪地想:真是造化弄人。

  她的名字是『含平』——「珠玉曰含,原隰既平。」

  同樣出身世家的母親給她起這個名字,自是美好期許,盼著她的將來像珠玉一樣貴重,又像是曠野一樣平坦無礙。

  但……這些都是母親的期許。

  母親性子好勝,從小請師傅教她詩書禮儀,出入將她帶在身邊,最歡喜的事情,就是聽旁人誇她比人強。

  故而她自七八歲起,就名聲在外,裴氏女淑慎維則,溫敦有禮。

  許多次裴含平都覺得,母親出門帶著自己,都不用帶什麼釵環了,她就是母親最喜歡的頭面首飾。

  可偏生越是這樣,裴含平自己就越覺得無趣。

  她只想做個最平常的人,她唯一的期盼,就是生活平靜毫無波瀾,跟誰都不用比較。

  這世上,有的人害怕一眼能看到頭的生活,但蘿蔔青菜各有所愛,裴含平就想過那種無風無浪的日子。

  她知道自己的婚事,必然是她做不得主,甚至說不上話的。

  但她有祈禱期盼過她的婚事:去一個平常簡單的人家,嫁一個次子,不需要做塚婦,不需要考慮繼承家業的問題。

  因此,所有的親眷之間都可以客客氣氣(反正她也不打算和別人爭鬥比較,前十八年已經比得夠夠的了),跟所有人,都只需要保持一個恰到好處的遠距離。

  然後……她成了太子妃。

  好家伙,真是條條都反著。

  裴含平都懷疑自己燒錯了香。

  甚至,若是尋常的太子妃也罷了,居然還是聞所未聞的,皇帝病弱,天后攝政情形下的太子妃。

  她的未來,何止是一眼看不到頭的不平靜,簡直是完全不可預測啊。

  故而得知聖旨那一日,她與母親真是抱頭痛哭。

  只是哭的緣故不一樣。

  裴夫人是喜極而泣,多年望女成鳳如今成真了!這大唐有任何一家姑娘,比她女兒嫁的好嗎?都是她多年教導女兒,經營女兒名聲的結果啊!

  裴含平是事與願違,止不住的傷心:人生,怎麼這麼難呢?

  而想起方才母親的囑托,裴含平深深嘆了口氣。


第248章 周王的新工作

  上元元年到來之前,鹹亨年間的最後—個冬日。

  姜宅。

  側廳的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早膳,從甜口的糖霜小米糕、蜂蜜發糕等,到鹹口的炸春卷、香蕈筍丁肉包都有,倒是少有湯品一一這也是上朝人的無奈,晨起還是得少喝點水。

  陶姑姑上了年紀後,越發覺少,是早早就起來用過早膳了,此時只看著三個准備去皇城當值的人吃。

  沒錯,正是三個。

  穿著典正女官服的婉兒,也正在低頭吃燒麥,等著吃完飯一起入宮。

  陶姑姑不由第十六次跟姜沃心疼抱怨起來:「婉兒才這麼小……當年你做典正的時候,可沒有這麼小啊。」

  姜沃忍不住想拿個包子擋—擋臉。

  確實,婉兒如今才十—歲,女官服都需要特制才能合身。每次看到小姑娘穿著—板—眼的官服,雖然很可愛,但姜沃也不由生出一種『我已經無良到卷小學生的地步』的慚愧感。

  還是婉兒第十六次乖乖回答陶枳,她只是進宮去陪著太平公主料理宮務,並不怎麼忙,過了晌午,還是能讀書的。

  姜沃聽的更心虛:這是什麼家長不靠譜,所以孩子半工半讀的凄慘故事。

  陶枳嘆口氣,從炭火上—直溫著的砂壺裡倒了—碗牛乳粥,只給婉兒:「那你多喝點粥無妨的。」

  然後又問道:「天后竟然真的將宮務交給了太平公主?」當年安定公主接過來的時候,比這可大幾歲。

  況且,如今宮裡還有太子妃。

  姜沃搖頭道:「也不是全交給太平公主,也有些交給了太子妃。」

  不過媚娘是將後宮中掖庭所掌的宮人簿籍;宮闈局所管的宮內門禁,以及禁中給納支出等人事、財權等交給了女兒;司樂司賓,文籍整理等事交給了太子妃。

  姜沃覺得,媚娘這是開始把東宮當成專門的禮賓部門來用了。

  而媚娘將宮務開始交給太子妃,也是因事關裴居道的調任,太子妃從頭到尾不發—言。

  入宮快三月了,太子妃每回晨昏定省,都是標准地來,標准地走,從不多說一句話,多干一件事。

  甚至媚娘還給過她兩次單獨面見自己的機會,作為長輩,溫和問了幾句進宮後有無為難之處,可有宮人不聽吩咐等話。

  然後,媚娘久違地感覺到了冷場是什麼感覺一一因是天后兼長輩的詢問,無論是出於君臣上下還是出於禮數,太子妃每一句都會很恭敬起身回答。

  但答的那叫一個簡略且雷同,基本可以總結為五個字:「回母後,很好。」

  之後天后令她坐下,不必多禮,太子妃就端莊坐著,用—種很合適的弧度垂著頭:明顯連坐姿都是練過的,垂首的弧度恰到好處,既顯得謙和嫻靜,又不會含胸縮背顯得畏縮膽怯。

  媚娘等了片刻,察覺到她要是不開口,太子妃可能會這樣坐到地老天荒。

  於是她擺手讓太子妃走了。

  姜沃吃掉了最後一枚小籠包,想起前些日子冬至大節前,裴夫人又進宮了一次。

  裴夫人大概是覺得女兒實在太悶了,只一味賢惠老實不會討好人。

  所以這回裴夫人借著冬至給東宮太子妃進送了不少禮——說是給太子妃的,其實都是裴夫人精挑細選,替女兒給宮中人准備的各色精巧玩物,尤其是給兩位公主和親王的。

  甚至……據東宮傳出來的消息,還有給她這位宰相的。

  據說是—套南北朝時傳下來的,用以占蔔的古卦玉,姜沃還挺期待看見的。

  然而冬至都過去好幾日了,太子妃至今還未找過她。

  姜沃想,這不知是社恐,還是拖延症,還是兩者並存。

  *

  昨夜雖下過雪,然今日晨起便風靜雪止,天色開霽。

  太陽—出來,路上的雪就化了不少。

  若是再往前推一十年,下雪當日和雪化的這兩天,只怕都得停朝一一因路上泥濘難行,走馬行車。

  但現在停朝倒是不必了:城建署已經建立多年,長安城中多條主干道都已經鋪上了水泥混凝土路,尤其是連通各個城門和東西市的大路。

  姜沃在馬車上,還跟同車的崔朝和婉兒說了這樣—句反話:「朝臣們一定很欣慰喜悅,說不得現在就有人在心中念叨『感謝我』一—如今雨雪天氣,也可以不耽誤當值了。」

  崔朝不由笑了。

  她這意思是說,只怕有朝臣邊行在上班路上邊在心裡腹誹她:畢竟,要是沒有這混凝土路,大家就能休沐了不是?

  姜沃撩起簾子看外面,路上馬車行人皆有,不少挑著擔子,顯而易見是剛剛進城的百姓——

  冬日裡農閑之時,耕作不得。許多數口之家的農戶,是不可能—個冬天什麼也不做,坐吃存糧的。因而冬日裡倒是比春秋之時,更多有附近的農戶進城,賣些自家織的粗布、編作的竹木器具,釀造的醬、豉、酢,以及飼養的家禽等物,來貼補家用。

  有了水泥混凝土路,他們挑擔走路進城能更輕松些。且如今路上好走,長安城中許多人,漸漸不那麼畏懼雨雪日出門,東西市的生意受影響也少一些。

  姜沃放下簾子:只要他們不會腹中罵她修路就夠了。

  *

  這日常朝過後,兩位中書令回到署衙,非常默契地把今日朝上新議之事,各自分派下去—一「正一啊。」這是王神玉在點名他手下的中書侍郎郭正一:「吏部昨日送來的『今歲增減五品以下官員名錄』,皆要寫成任免敕書,中旬前發出去。」

  五品以下官員任免,除了有吏部的公文,還有一道中書省所擬的『敕書』,是為敕封。

  五品以上官員(含五品),則是備名中書省,得聖人制授,是為制封。

  可見中書省文書工作,真的很多。

  姜沃在一旁聽著,甚為耳熟:當年在吏部的時候,王神玉也這麼安排過她的工作。

  說來王神玉雖然能不干活就不干活,但他安排工作很有條理,而且最好的一點是,除非意外情況上面給他的公務就很急,不然他極少給下屬安排急活。

  他的工作安排一般都很有前瞻性,會盡早把工作分給下屬,然後規定個最後期限。

  姜沃想:這大概就是王神玉這麼多年,什麼時候都能悠哉悠哉卡著點到,又從不遲到的緣故吧。

  實在心中有數。

  「是。」王中書令聲音落下,很快得到了回應。

  郭正一人如其名,四十來歲的年紀,一臉正氣。

  答完是後,郭侍郎又跟了一句:「下官昨日已然寫完四十余份任免敕書,剩下的一十份,晌午就能寫出來。」

  姜沃就見他方方的臉上,寫滿了靠譜和勤奮:「那我是先把那四十份拿來請王相批印,還是等著都寫完,一並送過來?」

  王神玉道:「一並送來即可。」

  姜沃則轉向劉祎之:「今日天后在朝上所說的幾道詔令……」

  劉祎之亦很快振奮答道:「我擬完後,便送來請姜相過目。」

  姜沃頷首:很好,大家都很卷。

  大概是上行下效:媚娘是個精力極充沛旺盛的人,因而自她攝政以來逐漸提拔上來的官員,一個比一個勤奮。

  王神玉滿意點頭道:「你們各自去忙吧,我與姜相還有些政務要議一議。」

  兩位勤勤懇懇中書侍郎各自回去忙了起來。剩下兩位中書令在院中一同摸魚,不,議事。

  議的正是安定公主和周王入朝後這兩三個月來的情形——

  「其實原本聽說陛下把周王安排去司農寺,我是很擔心的。」王神玉很坦白道。

  周王的性情人盡皆知,頗有那麼幾分從前滕王的影子。

  王神玉對司農寺的感情,跟姜沃對太史局差不多,哪怕走的再遠,總是記掛著那裡。

  尤其是王神玉知道司農寺的專業性,九谷稼穡、倉窖儲積等農桑又是要事,最怕的就是外行指揮內行。

  因此王神玉還真是擔心,周王去了會亂折騰。

  他可是皇子,司農寺上下誰能管的住他。尤其是在聽說周王把他的『鬥雞場』搬到了司農寺後,王神玉更擔心了——這跟滕王在當地縱馬踩踏良田的行為,其實差不了太多。

  而比起滕王來,周王更沒人敢得罪。

  「好在有公主入朝。」王神玉想起來就不免笑道:「公主直接把周王調任司農寺鉤盾令,實在是精妙。」

  姜沃想起來也想笑。

  原本周王李顯到司農寺,皇帝是安排他跟著吳正卿做副手,想讓他學著些育種事,最好像天子親耕一樣,能親自下田感受農桑之艱辛。

  然而李顯對育種最大的興趣就是:「吳正卿,良種就是指最好的種子吧?那能不能勻給我點。」

  他的鬥雞總輸,可能就是吃的不夠好呢?

  大概是吃最好的種子,才能打最漂亮的仗。

  給吳正卿愁的啊。

  還是在司農寺掌育蕎麥佳種的嘉禾,把這件事回稟了安定公主。

  曜初轉頭就把弟弟李顯調到司農寺下屬的鉤盾署去了。司農寺上下皆是松了口氣。

  鉤盾署這名字聽起來有點讓人費解,是延用自漢代的官名,乍一看還有幾分不明覺厲,然而職責其實很簡單:一,掌京中各署衙之薪炭供應。

  第一……就是掌課養鵝、鴨、雞、彘等物。

  周王主要去『掌』第一個工作去了。

  主打一個專業對口。

  李顯很想跟姐姐申訴一下,他是喜歡鬥雞,是『鬥』的樂趣。不是喜歡養雞,但到底沒敢。

  只好攜雞上任,進駐鉤盾署。

  就在上個月,他還特意來了一趟中書省,有點可憐道:「姨母能不能幫我向姐姐求個情。」

  姜沃十動然拒,甚至還想兌換一本《禽類的飼養管理》給他,讓他在正確的理論指導下,盡快投入到自己的工作生涯中。

  *

  而姜沃第一次正面接觸到太子妃,也是在鹹亨年間這最後的冬日。

  是在宮中的佛堂中偶遇。

  佛像寶相莊嚴,佛燈海海。

  無數光團中,太子妃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甚至朦朧,她雙手合十跪於蒲團之上。


第249章 天后攝政後第一次外戰

  姜沃到佛堂來,是被媚娘要求來的。

  這些年,媚娘—直在宮裡給她點著佛燈,也會定期讓她來拜一拜,給自己添燈油。

  如今宮中佛堂的法師,還多有玄奘法師的徒子徒孫,見到姜沃雙手合十見禮,熟練遞上油盞。

  這聲音驚動了原本在佛前跪經的太子妃,她不由聞聲轉頭。

  因殿中佛燈點的多一片通明,姜沃在光亮中,看清了太子妃的面容和神色。

  很秀麗的小姑娘,卸去了大婚當日的盛妝,露出了一張柔和豐美的鵝蛋臉,大大圓圓的杏眼。

  人下意識反應是很難騙人的。

  雖然太子妃很快起身,禮數周全與她彼此見禮,但姜沃還是看清了她轉頭那—瞬間,認出來人是自己後,那份錯愕和抵觸。

  抵觸……

  原本過了冬至後,姜沃就有幾分懷疑自己的禮還能不能收到,現在是確定了:嗯,自己肯定是收不到裴夫人特意准備卦玉了,別惦記了——

  若說太子妃原先是苦於沒有機會尋自己,或是出於謹慎,不好大張旗鼓跟宰相往來,那麼今日這實打實的偶遇,她應該欣喜才是。

  然而姜沃從那雙大大的杏眼裡,讀出了—種『天啊,怎麼到佛堂來也不得清靜』的抵觸和頹喪。

  *

  原本跪在佛前的裴含平,聞聲轉頭。

  宮中佛堂修的高大,飛檐遮蔽日光,門口光線昏昏,裴含平是凝神看了一下,才通過紫袍金帶辨別出了來人。

  居然是姜相!

  天啊,怎麼到佛堂來也不得清靜?

  裴含平認真思考起自己的香火是不是有毒這件事。

  不管情緒如何,多年來的庭訓教導,已經讓裴含平下意識起身,姿態合宜地迎候來人。

  「太子妃。」

  這也是裴含平第—次近距離看清這位傳說中的宰相——真是傳說中的,裴含平看過許多有關『女相』的話本。

  大部分是一位名叫『丹青』的大師寫的《東女國系列》,裡面曾經描寫過其人神采,諸如『容神澄爽,端凝淡衝,若重岩積秀』再如『芝含風遙,清骨明神,若霞煥霜開』。

  裴含平之前對著這些有些飄渺的形容詞,還有些無法想像,但今日見了本人後,忽然就認定:那丹青大師,必是見過姜相本人的。

  真好風儀!

  但……裴含平在一瞬間的驚嘆後,又很快喪了起來:姜相再好風儀,也是她最不想見的人之一!

  若是一直見不到姜相,她在母親面前還能推脫,說是沒機會結交送禮,可如今這情形一一安靜佛堂、兩人獨處、四下寂靜,簡直是最好的拉關系送禮的私密空間。

  裴含平真的想轉頭問問佛祖:到底為什麼捉弄她呢?

  給她的看似都很好,但偏偏都是她不想要的。

  而看到姜相,她就想起被自己鎖在櫃子裡的那—匣子卦玉,以及她努力想要遺忘掉的母親的諸多囑咐一一「……太子殿下難折節屈尊,你作為太子妃,就要做好賢內助。」

  「外男宰相不好見,那姜相還不好結交?」

  「且若能結好一位宰相,太子對你豈不是也刮目相看?」

  大約是見自己只是『嗯』,母親加重了語氣:「出嫁前,你敬慎內斂是好處,出嫁後卻不—樣了,得學著八面玲瓏些。」

  「別叫爹娘失望。」

  無論什麼階段,都要做最合適的,最好的,能讓父母拿得出手的女兒。

  裴含平聽得很明白。

  又見母親用力嘆口氣後道:「含平,有爹娘的安排照拂,你這—輩子啊,走到這裡,—步都沒錯,比旁人強上太多了。」

  「只要你爭氣,再給東宮生下嫡長子,將來就是皇后。為娘這—輩子就算沒白活,死也能閉眼了。」

  其實原本都是應熟了的『嗯』『是』『好』,可這次,裴含平卻覺得難以發出聲音。

  最後也只是點了點頭。

  說來,嗓子裡雖然如同哽著一般發不出聲,但裴含平聽到自己心底忽然冒出個聲音來:可這樣的一生,我有點閉不上眼。

  況且……裴含平清醒而悲觀地想:她的努力,真的有用嗎?

  父親可以努力,他從前是武將,可以沙場拼殺去搏前程;如今是文臣,也可以勤於公務,若是做出功績來被二聖看到,也可以期盼升任。

  太子也好,父親也好,他們的努力是真的有可能改變自身處境和未來的。

  但她……沒有用。

  裴含平很清楚,哪怕她累死逼死自己,做到—百分,一萬分,古往今來第一賢惠太子妃……依舊不可能決定她將來能不能做皇后,能過上怎樣的—世。

  她的—切,她將來的榮辱,只能隨著東宮的命運。

  就像從前數個太子妃—樣:先帝年間廢太子的正妃蘇氏也多有賢名,也有嫡子,但架不住太子李承乾就是要謀反,她熬干了心血也沒用。

  而後來的太子妃王氏(拋開當皇后以後的結果不提),她並不需要做什麼,只要太子李治登基,她就是皇后。

  她,她們都—樣……原就是由不得自己的。

  太子妃的地位不是自己能爭取來的,也不是自己能保住的。

  還掙扎什麼?

  拉倒吧,認命吧。

  這就是裴含平最真實的想法。

  故而這一日,太子休沐未去禮部,裴含平在被身邊宮人暗戳戳建議了好幾次『要不要去書房與太子—同讀書』等話後,索性就拿起了一本最厚的佛經——

  之後義正言辭道:「入冬後,殿下多有染恙不適,我不是尚藥局的大夫,難為殿下解疾,然憂思不已實難坐於東宮錦繡之地,這便去佛前跪經。」

  說完就帶了個貼身宮人走了。

  剩下的宮人們直到太子妃走了才反應過來,她們剛剛是被震驚了:原來太子妃能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嗎?那看起來……真是很擔心殿下的體弱多病了。

  好容易躲到了佛堂裡,裴含平沒想到自己剛在佛前跪了還沒有一炷香的時間,姜相就來了。

  這都是什麼人間疾苦。

  *

  姜沃並不清楚裴含平沮喪而豐富的心理變化。

  她只是拿著方才從法師手裡接過的金柄油壺,開始給自己的佛燈裡添油,同時覺得給自己『倒油』這個行為,有點奇怪。

  姜沃邊倒邊開口問道:「太子妃是來點佛燈?」余光看到太子妃手上的經文,又隨口加了一句「是來為太子祈福?」

  啊,姜相跟自己搭話了,問的還是太子事……此時,裴含平覺得天都塌了似的,她垂眸簡短回答道:「來為殿下祈福。」

  堂內隨即一片沉默。

  裴含平:好在,姜相沒有繼續問下去。

  姜沃沒必要問下去了。

  她主動開口跟太子妃搭一句話,也是為了確認下,方才太子妃眼中的抵觸她沒看錯。

  果然,太子妃不是內斂內向。

  她是……喪喪的鴕鳥。

  她跟王神玉的摸魚還不一樣,太子妃這簡直有種『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擺爛感。

  且王神玉對外界的人與事(只要不是公務),還是有豐沛好奇心的。姜沃還記得他們還不是很熟的時候,初次在司農寺見面,王神玉甫知她的師門,就很自然跟她討論起了風水問題。

  相較之下,裴含平雖然盡力偽裝成嫻靜內向,但姜沃還是察覺到了那種『求求了,不要理我,把我遺忘在角落就是最好的安排。』的感覺。

  於是姜沃放下手中油壺。

  「那我不打擾太子妃了。」

  兩人再次彼此頷首為禮。然而走到門口時,姜沃還是停住了——方才她隨口問那一句『給太子祈福嗎』,這孩子不會多想吧。

  說不定回去會輾轉反側為這句話睡不著呢。

  姜沃止步回頭:「太子妃。」

  原本見姜相終於要走了,大大松一口氣的裴含平,忽然又見姜相停步,不免再次提心吊膽。

  她提前在心裡開始打腹稿,如果姜相要繼續打聽東宮的事……

  「你放心。」

  裴含平在一片佛燈海海,火光搖曳中,看向眼前的宰相。

  她神色很專注也很溫和,她道:「我永遠不會再主動尋你、與你搭話的。」

  裴含平一愕。

  姜沃安然道:「我們可以一直做遠遠的陌生人。你不用擔心。」

  她現在能為這個姑娘做的實在不多,那就……尊重她『擺爛』和『不想被打擾』的自由吧。

  這次姜沃轉身出門,就沒有再停步回頭了。

  裴含平望著她離開,依舊去跪坐在佛像前,慢慢地翻過一頁經文:或許,今天燒的香,也沒有那麼糟。

  **

  鹹亨年的最後一個月,卻沒有那麼平靜的過去。

  腊月十六日,遼東傳來急奏:新羅國王,也是大唐冊封過的雞林州都督金法敏,忽出兵攻打原百濟國故地,有於遼東生亂之舉!*

  這是天后攝政以來,發生的第一場外戰。

  「臣願率兵平叛。」

  「臣願出征,再平東夷!」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姜沃就見尚書省兩位宰相,不約而同站了出來,然而不約而同錯愕看著對方。

  裴行儉震驚:??劉相,您今年七十五啦!還要親自領兵?

  劉仁軌更震驚:??事關東夷的戰事,還有人敢跟我爭?

  說來,一聽這個消息,劉仁軌簡直是怒發衝冠:他才走了三年多,東夷居然就鬧起了么蛾子。

  此時所稱東夷,按鴻臚寺裡列出的東夷各國:高句麗、百濟、新羅、倭國為主,還有些有時出現,有時消失(被滅掉)的小國,諸如渤海靺鞨、烏羅渾國等。

  但甭管包括哪幾個國家,劉仁軌還是那句話:必為我朝掃平東夷,頒大唐正朔!

  換句話說:只要他活著,別管七十五,還是八十五,整片東夷的售後都歸他管。

  但裴行儉還是覺得不妥,劉相這個年紀再去大海上顛簸?還是他去吧!

  見兩位宰相當朝為請戰有些僵住了,姜沃就起身:「劉相、裴相,其實可以再等等新的戰報。」

  一來,她不覺得之前被調任為熊津都督的王方翼,英國公都認可過的人會這麼無能。

  二來,她想起了在倭國多年的吳英,拿著戚將軍的兵書,又有先進的戰船制造和導航羅盤,練了這些年的海戰……不知,遇到真的戰事表現如何。

  或許,兩位宰相都不用遠征。


第250章 立新王

  這—年腊月,因有戰事,罕見連開了兩次大朝會。

  腊月十五的大朝會方畢,因次日接到遼東戰報,腊月十七晨起,天后便再舉大朝。

  自入冬來因天寒,凡有朝事,殿上四角都生著火盆。

  尤其是丹陛之下,更是籠著幾團比篝火還大的火盆,暖意撲面。幾位就坐在丹陛下不遠的宰相,都是一入座就把外頭大氅去了的。

  「原本就熱,他們這一爭,顯得更熱了。」姜沃落座後,就聽旁邊王神玉嘀咕了一句。

  她也無奈而笑——

  方才她起身勸兩位宰相暫不必爭出征之事,又闡述遼東備戰穩妥,未必需要朝堂再派軍隊東行。

  話音剛落,劉仁軌就道:「姜相,此番不去不成。新羅反叛之心,並非—日。」

  然後開始語速極快擺事實說服她:「從十余年前,蘇定方大將軍滅百濟,大唐立熊津都督府。」說到這兒劉仁軌倒是忽然有點明悟,裴行儉為何要跟自己爭了,他作為蘇大將軍弟子,倒也不是完全沒理由跟自己爭遼東的售後……

  不過劉仁軌決定忘掉這—茬。

  他繼續道:「之後我朝又改新羅為雞林州都督府,封新羅王金法敏都督官職。」

  「再加上英國公前些年再平高句麗叛亂後,將安東都護府挪到了平壤城。」

  姜沃看劉仁軌的手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線,心道:劉相肯定很需要—個PPT展示——

  雖說沒有圖片展示,但姜沃還是聽明白了劉仁軌之意:大唐在朝鮮半島的戰略很清晰,也很……目中無人。

  這十多年來,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步調,從遼東之地往朝鮮半島推,直到把整個半島都納入自己的統治範圍。

  新羅國王就這麼從一國之王,變成了大唐兼職的雞林州大都督。

  也沒人征求下他的意見,甚至大唐給新羅改名為什麼雞林州,都沒跟他商量下。

  金法敏覺得這個名字他也不喜歡,顯得他像個什麼雞王一樣,一點都不威猛霸氣。

  需知他自為『文武雙全』,於是給自己定的尊號是文武大王。

  不過這新羅王的尊號傳到大唐後,皇帝登時不樂意了:需知,他在泰山封禪後,給自家父皇上的尊號就是『太宗文武聖皇帝』。

  你什麼水准,想跟我爹一個號?你這是想干什麼?

  哪怕是王不是皇,也不行!

  於是皇帝繼續發揮改名愛好,給金法敏換了個封號。而且都沒有動腦子自己想,只是從東夷的地名裡挑了一個給他一—大唐冊封新羅王為樂浪郡王。

  金法敏:……

  總之,新羅的怨氣可以說是從十多年前就有了,只是礙於大唐的武力鎮壓,忍氣吞聲罷了。

  劉仁軌也明白這位新羅王的心理:「故而從前臣在遼東時,隔三差五就要敲打一下這位『雞林大都督』。」

  「但他這回還是反了!」可見是積怨日深,終於忍耐不住了。

  於是劉仁軌很嚴肅道:「既如此,便不能當尋常的小打小鬧。」畢竟是忍了十多年的不滿,爆發了。

  估計也是做了多年准備。

  劉仁軌鏗鏘有力對天后道:「回天后,以臣之見:便是熊津都督王方翼、安東都護府長史李敬業能平定叛亂,朝廷也得再於京中派出重臣,攜聖詔斥於新羅,免金法敏之王位,在東夷之地重立大唐社稷,頒正朔與廟諱。」

  姜沃:劉相真的很熱愛『頒正朔廟諱』這項工作。

  而劉仁軌說一句,裴行儉就應一聲『是』『有理』『沒錯』,搭配的那叫—個恰到好處。

  姜沃:……裴守約,好—個兢兢業業的捧哏。

  這時候你們又成了戰友了。

  不過姜沃向來信奉—個術業有專攻—一事關遼東,自然是劉仁軌更權威。且她也信,劉相不會為了一時意氣,就非要朝廷出兵。

  正如他所說,覺得趁這次戰事,有必要干脆把新羅換個『沒有怨氣的雞林大都督』,以絕後患。

  於是姜沃對天后拱了拱手裡的笏板,就退回去坐下了。

  見姜相被自己說服了,劉仁軌心下大寬,然後繼續請命:「老臣願只帶少量精兵前去。」其余用當地駐兵即可。

  說來裴行儉還真是為劉相身體考慮比較多,此時見須發皆如雪的劉相非要出征,他便真心實意勸道:「當年滅百濟之戰,我與劉相還是袍澤戰友,甚至在—條戰船上待過。劉相難道不信我?」

  裴行儉又對天后道可不必派兵與他,只需按使節出使的規格,給他三五十個人,他便可持詔至遼東,必平定新羅而還。

  姜沃:好熟悉,這不就是『我月薪五千就夠』,『我只要四千九』……『我月薪三千還可自備盒飯』。

  這樣惡性內卷可不好啊。

  不過裴行儉這麼說,姜沃還真不意外,因他在史冊上確實干過提孤軍,深入萬裡,以計破敵之事。

  而劉仁軌聽的都要吹胡子瞪眼了:再是當年戰友也不行啊,這種事能讓嗎?況且七十五歲而已,年紀很大嗎?

  眼見兩人再次僵持起來,姜沃就向左看,左邊坐著的是另一位中書令王神玉,她目光與之交流了下一—王相要不要出面勸勸?

  畢竟方才她已經勸過了。

  王神玉微微—笑,顯然看的津津有味:不知道這倆到底誰能如願以償呢?

  他甚至還輕聲跟姜沃道:「咱們要不要下個注?」不過在姜沃開口前,王神玉自己懸崖勒馬了:「算了,是我糊塗了,我再不跟你賭了,你會作弊。」

  姜沃小聲糾正他:「我是正正經經起卦。」玄學的問題,怎麼能叫作弊呢。

  不過她放棄了讓王中書令做調解工作,而是轉向右邊,看向辛侍中。

  辛茂將倒是站出來了,不過—如既往,他只是站出來強調了下軍餉問題,再有提出東夷相隔瀛海,多需戰船,這些年朝廷在戰船的開銷上……

  見辛侍中要跑題,劉仁軌立刻打斷:「戰事在前,這話辛相且擱下,朝後去與戶部尚書商議去!」

  要擱平日,辛侍中多少要理論—下,但看劉相進入了暴躁狀態,辛侍中老老實實坐回來了。

  其余宰相勸和不能,劉仁軌和裴行儉就都等著天后選人。

  「請天后定奪!」

  媚娘坐於丹陛之上一—哪怕皇帝不上朝,龍椅她自也是不能去坐的,要一直空著。

  天后之座,一直是設在龍椅的右後側,退三步之地。

  從她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龍椅背面雕刻的一條盤旋欲飛的龍。有時候媚娘思考問題,就會下意識看著這條龍的龍首上,用紅寶石鑲嵌而成的龍目。

  此時亦然,天后邊望著眼前那點鮮艷的紅色,邊在內心權衡——唉,平時這幾個宰相都是一個頂好幾個的好用。

  但能干之人爭起來,才讓人頭疼啊。

  不讓劉仁軌去吧,怕傷了他多年鎮守東夷之心,但若讓劉仁軌去,裴行儉那話又實在有理,戰場不比旁地,這個年紀若有個閃失……

  「天后,臣有一言。」

  媚娘聞聲略抬眸,見站出來的竟是狄仁傑。

  而姜沃就見劉仁軌和裴行儉,像兩只正在爭奪一條魚的貓,忽然看到第三只貓冒出來一樣,立刻齊刷刷轉頭。

  狄仁傑接收到兩相的眼神,連忙把他站出來的緣故說明白:他是也想去往沙場建功立業沒錯,但論起資歷輩分,這次肯定輪不到他啊,他也沒准備跟兩位尚書省宰相搶。

  被兩位宰相盯著的狄懷英,語速都加快了不少:「回天后,臣是想著,朝堂論新羅戰事,是否要先請臨海郡公暫避呢?」

  狄仁傑話音一落,朝上許多人如夢初醒,然後許多目光一起落在一個面色煞白的中年人身上。

  臨海郡公,金仁問。

  也是現任新羅王金法敏的弟弟。

  啊,差點把他忘記了。

  *

  說來,戰報向來是朝堂機密事。

  於是臨海郡公金仁問今日上朝前,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依舊一如既往優哉游哉就來上朝了。

  進入皇城後,還跟遇到的熟悉同僚們親切打招呼,一點兒也不拿自己當外人。

  畢竟,他已經在大唐待了二十多年了,按朝堂資歷來說,都算半個老臣了——當今皇帝還沒登基,他就被父親送來做表忠心(實際就是做質子了)。

  不過那時候,其父先新羅王金春秋是標准的親唐派,故而他送自己這個次子來做質子,也是真心實意的跟大唐表示新羅的順服之意。

  故而大唐對金仁問也不錯,封郡公封官職,滅百濟的時候允許他跟著去打打仗,甚至封禪泰山的時候也沒忘帶著他一起去。

  這些年下來,金仁問覺得自己已經變成大唐的一份子了。

  直到今日,他如常來上大朝,結果晴天一個霹靂,給他劈傻了?

  什麼?大哥起兵反唐了?

  果然哥哥當家,跟父親當家完全不一樣!

  金仁問在惶恐中想著:若是父王在位,哪怕對大唐生了不滿,肯定也會顧念自己這個親兒子還在長安。

  但換了哥哥……完全是毫不在意他啊。

  甚至要是大唐因為新羅叛亂一怒之下把他噶掉,可能對哥哥來說,是雙喜臨門也說不定呢。

  金仁問又絕望又忐忑。

  直到被點名,忐忑幾乎沒有,全是絕望了。

  金仁問在眾人的目光中站出來道,為自己辯解,他是真的不知道兄長起兵造反事。且新羅為大唐屬國已然數十載,他一向隨父志,從無反心。

  但在滿朝臣子的注目下,金仁問為自己辯解的聲音越來越小。是啊,這種『兄為逆首,弟作忠臣』的話,怎麼會有人信啊。

  他完了!

  說不定會被拿來祭旗。

  金仁問在朝上長久叩首,哽咽無言,等待自己的結局。

  直到聽到丹陛之上,傳來天后之聲——

  毫不誇張的說,聽清天后說話內容的金仁問,覺得這便是仙音佛語!

  「臨海郡公素忠,立以新羅王,勞劉相親送新王歸國,壓叛王歸京。」

  金仁問震驚抬頭,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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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大唐武德3.0

  上元元年正月。

  劉仁軌受命為安東鎮撫大使,總掌經略東夷戰事,兼送新羅王金仁問歸國。

  而在朝廷正式下詔之前,金仁問曾上表數回請辭王位—一涕淚交下表示長兄雖有謀逆大罪,然為弟者,念及孝悌之道不敢奪其位。

  直到帝後輪番下詔安撫,金仁問才終於在年後第一場大朝會上叩首道:為臣者忠孝難兩全,自以忠為先。

  然後大哭著接下了任命。

  之後新鮮出爐的新羅王,再上奏疏:自己於大唐為官多年,實不舍離。今既不得不為國遠行,便欲效大唐鎮守邊疆將領之例,留嫡長子/長孫於朝中。

  姜沃圍觀了全程:嗯,金國王漢化百分百了。

  *

  而就在劉仁軌正式出發前,長安再次收到遼東戰報,戰亂已平一—

  果如姜沃在朝上提出的那般,熊津都督王方翼上了長長的親筆奏疏。前半段為不曾『以我朝文德聲教懷柔以服番邦』請罪,後半段則是闡述結果『托一聖之宏威,已將叛軍慰撫安頓』。

  把王方翼這些客客氣氣的話翻譯下就是:之前沒做好思想教育(震懾)工作,以至於新羅還是謀反了。但請一聖放心,已經及時『武力教育』好了!

  同時還附帶了新羅王的認罪書—封。

  說來,金法敏在請罪書上還想狡辯—下,想解釋他不是叛唐,而是百濟故民先屢屢侵擾新羅的,他是跟大唐報備過才動的手—一「九月曾具錄事狀發使奏聞」,那麼為啥大唐沒收到他的奏疏呢?大概是「風寒浪急」,漂丟了。[1]

  且金法敏若只是請罪中夾帶私貨狡辯也罷了,結果他居然還在信中倒打—耙,把自己的反叛行為歸結於別人逼的。

  而且歸結到了—個沒人想到他敢的人:英國公。

  沒錯,金法敏諉過於已然過世的英國公,道數年前英國公在高句麗平叛時征用新羅兵士,只因新羅軍隊到的晚了—點,英國公就大加斥責,甚為苛刻,且戰後居然還不給新羅將士記功。

  給金法敏委屈壞了,直接在請罪書上寫明『失貴臣(李勣)之志後,被百濟所僭』,又道英國公『讒於聖聽』。[1]

  並且還告狀道:英國公之孫現於安東都護府為官,也總是打壓新羅。

  好似他的叛唐都是被英國公一家子逼的。

  姜沃親眼膜拜了下這封奏疏一一多麼標准的請罪書反面教材啊!

  你但凡換一個人推諉,或者,英國公還在世的時候彈劾,也不會這麼戳皇帝的雷區。

  果然,皇帝本來還沒有這麼惱火(畢竟四夷生亂是常有之事),但見了這封請罪書卻是大怒,一面親自下詔安慰英國公府,一面令劉仁軌速速出發,同時摘掉了金法敏『樂浪郡王』的封號。

  而天后則發書於遼東,免王方翼之請罪,道罪臣金法敏,既懷反心早晚必是要反的,朝廷已為新羅選定新王。

  又令王方翼將此戰有功將士名錄整備過後,速速報於京中,好讓兵部盡快按功受勛。

  畢竟是上元年間第—場戰事捷報,早些嘉賞戰功,也算是開門紅了。

  天后在朝上還很欣慰對劉仁軌道:「既如此,劉相此去便以鎮撫宣德,重整遼東之序為要。」說來,朝上除了姜沃外,絕大部分人對劉相非要再次親履遼東,都是有些擔憂的。

  這是七十五歲啊!能活到這個年紀的,都是『古來稀』。

  故而想到遼東叛亂已平,能讓劉相少些刀槍箭雨的風險,媚娘甚慰。

  但據姜沃看著,劉相倒是沒有那麼振奮:啊,搶了半日,原來就是換了個地方去干尚書省的工作。

  劉相有點郁悶地帶著金仁問出發了。

  *

  不過接下來,王方翼上的幾道請功奏疏,倒是引起了朝堂新一番爭議。

  因這請功書裡面,有兩位女子!而且按照王方翼所奏,這兩位功勞還都頗高!

  一位是李敬業夫人寧拂英。

  且說新羅叛亂之時,李敬業正鎮守在安東都護府(平壤),王方翼則守在熊津都督府。

  他們遭遇的是新羅的一路叛軍。

  然而新羅這次是兵分兩路!

  金法敏除了派大軍主力攻打百濟故地外,還命將領薛烏儒率精兵兩萬悄悄渡過鴨綠江,去偷襲烏骨城(丹東)——

  且說烏骨城正是連接遼東和平壤的咽喉之地,李敬業若不在安東都護府時,就會駐扎在這裡。

  因此地—旦被占領,就會截斷唐軍從遼東方面增援百濟的要道,而且還能與新羅主力大軍前後包抄熊津都督府。

  王方翼在聽聞新羅亦有精兵攻打烏骨城,而李敬業卻不在之時,很是擔心了—陣子。李敬業本人倒是毫不擔心,還特意從平壤令人送信安慰王都督:「放心,我夫人在烏骨城內。」

  王方翼起初都懵了一下:……這有什麼可放心的啊!你也知道你家眷還在城內啊!還令人回信給李敬業,讓他速速帶兵回援。

  直到後來看到戰報:寧夫人親擐甲帥眾守城,薛烏儒攻城數日,終不能破。

  原來如此。

  而王方翼報上的第一位有戰功的女子,則是任職於倭國都尉府(大唐為管理屬國,會在屬國設立都尉府),專管銀礦事的監銀使吳英。

  得知新羅叛亂後,她率戰船自倭國三津浦出發,然後……吳英並未選擇從百濟故地登陸,支援唐軍。

  相反,她經過壹岐、對馬,直接抵達了新羅!

  也就是說,趁著新羅大軍出征,國內兵力空虛,她趁火打劫去了。

  新羅:這又是哪裡冒出來的啊?眼見百濟是打不下來了,趕緊回援回防,老家可不能丟!

  就在新羅大軍撤回後想要集中主力打這些偷襲邊境的戰船時,發現人家已經撤了,而他們……也追不上。

  *

  故而遼東平叛之戰,這兩人都功不可沒,王方翼皆據實所寫,稟於京中。

  兵部掌管武官之勛祿品命,但還從未正經敘過女子之戰功。

  從前文成公主的功績,也是按照『使臣』來論功的。但這回,卻是正正經經的戰功,那該如何封賞?

  兵部曾提出,給寧拂英的恩賞,是再加誥命,至於吳英……還沒再往下說,就被在朝上的安定公主給駁回了。

  安定公主道:「我朝向來以功論勛,何以相別!」

  天后准公主奏,令兵部論功而敘勛焉。

  **

  長安城。

  姜宅。

  在太平的要求下,姜沃用自己的方式,兩句話講完了遼東戰事一—

  「這場戰事就是新羅兵分兩路來偷家,然而主路在百濟故地被包圓了,輔路又在烏骨城碰了一鼻子灰。」

  「結果出門偷別人的家毫無戰果不說,一轉頭,啊,自家竟然也被偷了!」

  當然真正的戰場局勢瞬息萬變,戰機莫測,具體的幾方交戰過程,吳英寫了足足有十八頁的信,還詳細的畫了海圖。

  但概括來說,就是姜沃總結的這麼個情況。

  太平原就對戰事很感興趣,已經問過教她的所有師傅們了,此時特別捧場道:「還是姨母講的最簡單有趣。」

  姜沃不由笑道:「你的師傅們是不敢這樣給你講。」

  太平又來到姜沃書案前:「姨母把吳都尉的信再給我看—遍吧。」

  吳英經此—事,按照軍功受勛,是授上騎都尉,從此領的是正經的五品俸祿。故而太平稱她為吳都尉。

  姜沃開了—個單獨的抽屜,拿出最上面的—封遞給太平,口中還問道:「你不是都看過了?」

  太平接過來:「海上作戰圖看過了,又有些記不清,這次我畫下來!」

  然後又好奇地看著姜沃拿信的抽屜,看到抽屜外面貼了一個小小的椰子殼形狀的銅片裝飾,上面還寫了『英』字,不由問道:「吳都尉的信,姨母還都有專門的抽屜收著啊?」

  姜沃明白她的意思,帶她到另外—個抽屜前,上面貼著一枚小小的月亮:「令月的信,我也都好好收著。」

  太平摸了摸這枚月亮,又看到旁邊最大的抽屜上貼了一個太陽,很快判斷出:「這是姐姐的信匣。」

  姜沃頷首。

  太平這才滿意,帶笑與姜沃告別:「姨母,那我先回宮了——回去把姨母今日講的話,告訴嫂子去。」

  姜沃都怔了一下,然後才發問:「等等,你要講給誰?」

  然而太平已經歡快跑走了,還是婉兒在旁笑道:「是太子妃——公主近來很喜歡與太子妃閑談。」

  畢竟太平話多,有時候她親爹見她說個不停都頭疼(真頭疼),天后則是沒那麼多時間聽女兒傾訴閑話。而婉兒又自小與她待的太久,有些話太平還不需要說,婉兒就明白。

  於是太平找到了新的傾訴對像——嫂子真是最好的傾聽者啊,每次都認真聽她說話,從不打斷從不插話,只適時而又簡短地回應。

  又因兩人皆掌部分宮務,難免要往來,太平就養成了習慣,宮內宮外有什麼新鮮事,都會像個打字機一樣噠噠噠去跟太子妃復述一遍。

  姜沃:……

  她都能想像到那個畫面:社恐的小裴,只怕是有些生無可戀,放空地看著太平公主在眼前叭叭叭,似乎永遠也不會說完。

  這就是社恐遇上社牛吧。

  **

  然而上元元年,注定是不平靜不平凡的一年。

  就在安東鎮撫大使劉仁軌出發數日後,安西都護府傳來軍情急報——

  吐蕃起大軍,兵分兩路,進犯吐谷渾河源之地與大唐鄯州!

  比起遼東之地,吐蕃才向來是大唐戒備的心腹大患。

  此戰報一到,朝上文武百官氛圍之緊繃,與收到遼東戰報新羅叛亂之時,不可同日而語!

  好在戰報上只是寫明『吐蕃進犯,兩軍交戰』,而並不是吐蕃『侵吞吐谷渾與鄯州』。可見戰況猶在可控範圍內,並沒有被吐蕃突如其來的進犯直接拿下。

  畢竟是多年來備軍吐蕃。

  甚至姜沃在聽到這個戰報的時候,第一反應居然:終於來了。

  而她最惦記的,無過於在吐谷渾的文成。

  *

  偏生這世上的事,從來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不過十日後,薛仁貴再次發來戰報,請京中派將士援於安西。

  倒不是與吐蕃之戰有什麼不利,而是他麾下斥候探知另外一事極為要緊——

  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匐延都支、李遮匐見吐蕃起兵進犯大唐,便也欲趁機扇動蕃落,連和吐蕃,進犯安西![2]

  突厥若反與吐蕃連縱,安西原本的屯兵便實在抓襟見肘,需得把突厥按住才行。

  大朝之上,廣議出兵之事。

  裴行儉再次站出來,不過這次他不是請率大軍出征,他另有一策:「如今吐蕃叛渙,干戈未息,朝廷若興大軍於突厥,未免勞師動眾,且會激的兩蕃聯軍意堅。」

  「今波斯王子泥涅師充質在京,望差使往波斯冊立,路由一蕃部落,便宜從事!」[2]

  他這一計說完,朝上一片寂靜。

  裴相是要借口送波斯王子回國,裝作路過突厥,然後把人拿下?此計確實堪稱瞞天過海,一劍封喉!

  但這也太大膽了。

  若是行此計,他可是不帶大軍,只帶個使團就孤入西域!

  一旦計策不成,被突厥識破,裴相不就是落在突厥口中的一塊肉嗎?!

  裴行儉雖還穿著文臣的華袞之服,但請戰之時,已然有武將之英氣勃發。

  「臣不畏死!請天后准奏!」!


第252章 戰起

  二月天寒。

  安定公主府內,李慎修將手上報紙的終稿又看了—遍,尤其是那兩條關於遼東戰事後,女將立功授官以及受勛的條事。

  她面容不上不由露出笑意來。

  正看著,余光便從敞開的窗口見院中來人,是披著大氅的安定公主入內。

  李慎修忙擱下手中的終稿,起身出門迎接。

  曜初見她穿著,不免道:「順順,你穿的也太少了。」

  哪怕現在已經有了大名,但過去幾年下來,曜初叫習慣了眼前姑娘的小名兒,私下無人之時,依舊如此稱呼。

  李慎修,小名順順,李敬業之女。

  當年姜沃初見的不到十歲的小姑娘,而今也到了將笄之年,已經取了正式的名字。

  不過順順姑娘起大名,倒不是為了女子及笄禮,而是因為要入安定公主幕府為正式的公主府官員,那自然還是要有個大名的。

  英國公孝服之後,李敬業夫妻一起回到了遼東,但把兒女們都留在了京中。

  一來這是守邊境將領留家人於兩京的舊例,二來,用李敬業跑來跟姜沃說的話就是:「京中除了有二叔在英國公府內照料,在外這不還有姜相嗎!」

  姜沃:……培根真是好拿自己不當外人啊。

  雖說看在英國公份上,也因她本身就很喜歡寧拂英母女,肯定會照顧。

  但正常流程不應該是,她跟李敬業道「我在京中會多加照拂,你放心」,然後李敬業感謝一番。

  結果李敬業說的全是她的詞兒:「姜相—定會好生照拂他們,我再放心不過了。」

  於是姜沃也就改說他的台詞:「哦,那就多謝你的信任。」

  李培根還點頭笑道:「姜相也太見外了。」

  姜沃:……

  她放棄跟培根繼續按照正常人的方式交流,准備端茶送客。李敬業卻不准備走,還跟姜沃討論起了女兒名字的問題。

  「我是從《詩經》裡找的名字。」李敬業扒拉了好幾天:「因我們—家子都是武將出身,我就從《武》詩中尋了—句—一但順順的書讀的也不錯,所以我就選了這句『允文文王,克開厥後』。」*

  「李允文,姜相覺得如何?」

  姜沃:怎麼說呢,李敬業也是費心了,找的也不是不好,但『允文』這個名字,總讓她聯想起某個盛年失蹤的皇帝。

  李敬業見她微有沉吟,索性就道:「要不姜相給起—個吧。」祖父臨去前,囑咐過他若大事不協或不定,當請教姜相。

  女兒名字這種—輩子的事情,當然算是大事啊。

  姜沃想了想:「慎修如何?」

  她知道李敬業雖在國子監多年,然就跟高中生—樣,一出校門三月知識忘掉一大半。

  於是主動跟他解釋道:「《尚書》中道:慎厥身修思永。」孔傳則寫的更明白一點:「慎修,思為長久之道。」*

  英國公放心不下之事,並不是府上能否延續榮華富貴,而是能否平安長久。

  李敬業念了兩遍,也點頭道:「好!」然後還帶點苦惱之色跟姜沃道:「不知姜相還記得嗎?你卦過我們府上將來會有劫數的。順順起這個大名,也好壓一壓。」

  姜沃點頭:「自然記得。」

  劫數就坐在對面叭叭叭,這誰能忘記啊?

  *

  而李慎修進入安定公主幕府後,是做兵曹參事:掌公主幕府內親衛(無論男女)簿書、考課等事。按職官制為正七品。

  李敬業起初聽到女兒這個官位的時候,還道:「不錯,我十幾歲的時候還在國子監讀書沒官位呢。」

  不過各親王府、公主邑司的官員,都不屬於京官序列,所以李敬業又跟女兒炫耀道:「但你爹我啊開始做官時,可是考中的京官啊!」

  寧拂英在旁:……為什麼跟孩子比了起來啊。

  於是寧拂英在旁輕描淡寫提起了李敬業的宿敵:「程務挺已經是兵部侍郎了。」

  李敬業笑容戛然而止。

  但笑容不會消失,只會轉移,就來到了李慎修臉上。

  而此時,李慎修想起爹娘離京前這些事,這回的笑容裡就不免摻雜了些思念之意。

  不過,比起年底,她聽說遼東新羅叛亂後的擔憂已經好多了。

  尤其是……她的手指拂過油墨印成的『寧拂英』三個字,後面還跟著受勛『輕車都尉』。

  不過勛官是按照戰功,只授官不管事。

  於是比起這個賞賜等同『從四品』的勛官,李慎修更為母親高興的卻是一個『正七品』的實缺武將之職一—烏骨城鎮將!

  按大唐武將職官所欽定:鎮將、鎮副(鎮將副手),總判一城一鎮之軍伍事,鎮捍防守!

  「還要多謝公主!」

  不只是謝安定公主在朝上建言兵部按功授勛,更是因為這個『鎮將』之職。

  其實原本兵部授予的是鎮副,意思是李敬業這個安東都護府長史不在的時候,再讓其夫人守烏骨城。

  還是安定公主提出,李長史大部分時間都不在烏骨城,而是在都護府內。

  尤其是接下來,朝廷要重整遼東之序,進一步『安撫且以德教化』叛亂的新羅,李長史更不會在烏骨城了。

  既然只有寧拂英守城,那她授鎮將並無不妥。

  曜初含笑搖頭:「我提出來是—回事,但歸根結底,還是寧鎮將已經證明過,哪怕新羅突襲,且是精兵壓境,她亦能守住城池。」

  李慎修用力點頭:此戰報傳來,她也極為母親驕傲。

  而且……爹娘在守衛家國,她也不是什麼都沒做。她除了在公主幕府任官,也在出版署做事。是報紙審終稿人之—。隨著這份報紙,這個消息就能遍傳十道三百六十州!

  李慎修不由振奮道:「公主,很快我外祖父母也就能看到母親的戰功了。」還有更重要的:「邊關許多隨軍的夫人們,也能見到!」

  寧拂英之所以會守城,也是家學淵源,其父母都鎮守庭州多年。她是打小習慣了見到父親出城作戰後,若有敵襲,母親帶兵守城的。

  曜初想的更多—些:「是,見到後,她們或許就能想—想自己的授勛錄官事了。」

  寧拂英絕不是第一個守住城池的將領夫人,在她之前,邊境上不知多少女眷,在敵軍兵臨城下的時候,主動或者不得不守城。

  守過後,若名聲事跡能傳到朝廷,則或有嘉獎,或升誥命。

  但現在,卻有了論官的先例。

  **

  公主府內,曜初和李慎修在商議報紙事,而紫宸宮內,媚娘與姜沃則在商議使團事。

  裴行儉『出使波斯』事已定。

  但這次的使團,不是尋常的使團,而是標准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人當然得好好選一選,不能是鴻臚寺的尋常文官們。

  姜沃就聽媚娘挨個說起—一狄仁傑,婁師德(跟他初次從軍一樣,再次額頭上綁著紅布以示決心),黑齒常之等數人,都來尋過天后,願意加入護送波斯王子的使團。

  據說波斯王子聽後非常感動。

  媚娘是讓姜沃來幫她選人的,結果卻聽姜沃道:「此去計比武要緊,若是我去的話,能夠……」

  「行了,不說這件事了,我另外有事跟你說。」

  天后並不太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嗯,想都不用想。

  姜沃也只好作罷,她也知道媚娘能同意自己的去的概率微乎其微。況且……朝上宰相已經走了倆,再搭上—個,三省六部也要轉不開了。

  估計等裴行儉離開京城後,她就得暫調尚書省重操舊業了。

  唉,可惜當年三人的玄學小分隊,薛仁貴裴行儉再次彙合了……她卻不能去。

  而媚娘與姜沃說起的是另外—件事——

  她取出了一張邊境軍備圖,正是河隴安西地區各州各地的屯兵圖紙。

  這是開戰之時,但絕不是備戰之期,為了這—天,准備了何止二十年。

  姜沃認真看著這張圖:從接文成回來那一天開始,薛仁貴也好,她也好都輪番給皇帝上過書,陳述過備兵吐蕃的重要性。

  那時候,才是永徽二年。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

  已經習慣了高原練兵的將士,與吐蕃兵士起碼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不至於如從前一般,平原上的士兵到了高原上先病倒一半。

  最要緊的是,病了還搞不明白緣故,還以為是『瘴氣所逼』,空氣有毒就很損軍心鬥志。

  畢竟未戰先怯,兵之大忌。

  如今,這一條倒是可以放心了。

  媚娘的手指一處處點過屯軍之所,先說起這次吐蕃攻打的鄯州,這原就是邊防重地——

  「鄯州,原屯兵一萬五千人,鄯州西一百二十裡,四千河源軍。鄯州西北三百裡外,四千人駐扎在白水城……」

  這些年來,為備預吐蕃進犯的軍隊,安西各重地皆有屯兵,人數從數百人到上萬人不等,共計六萬余人。無論吐蕃進犯何地,彼此皆可相互支應。[1]

  如今,戰起。

  *

  數日前,吐谷渾沙州。

  在知吐蕃進犯之後,文成也在看同樣一份兵圖:說來,大唐屯兵於各處重地也都是數千人為主,上萬的都是極少數。

  說她手下的數千人並不算少,再加上……弘化公主在旁道:「吐谷渾的指揮軍伍之權交由你,我也好,可汗也好還更放心些。」

  畢竟吐谷渾離吐蕃太近,常有官員被收買策反——這點弘化公主感觸最深,她和親過來的途中,吐谷渾宰相就謀反了投奔吐蕃去了,想把她劫走,破壞吐谷渾跟大唐的關系。

  對吐谷渾可汗來說,自家臣子,還真不一定有大唐將領可靠。

  文成頷首:「已有斥候探知,此番欽陵率大軍進犯鄯州。」

  而奔吐谷渾而來的卻是……

  文成點了點桌上的信:「贊普(吐蕃王)芒松芒贊本人。」

  吐蕃尚武,贊普親征是常事。而他在吐蕃與吐谷渾的邊境打過一仗後,命人給文成公主送了一封『國書』。


第253章 敵人的自信

  見文成手下—封書函,封皮上還有吐蕃的標識,弘化公主問過後,就好奇拿起來看。

  在弘化公主看信的過程中,文成則看向窗外。

  此時是冬日,吐蕃氣候大寒。

  外頭有不化的積雪。

  看起來極為惡劣的天氣和環境,但文成神色很平靜,並不為大戰發生在氣候惡劣的冬日而煩惱。

  畢竟……吐谷渾和吐蕃相接的這些地方,甭管春夏秋冬,都沒什麼好的作戰環境。

  冬日嚴寒,夏日則太陽炙烤的數十裡草木難生,只有一種極為耐旱的『紫花草』偶然可見,根系蘊含少量的水一一她為什麼會清楚,因若考慮到在吐谷渾的實戰問題,那麼『缺水』,是最嚴重的。

  說來,大概也是宿命。

  當年大唐領兵拿下吐谷渾的主要將領之—,正是送文成去和親的江夏王李道宗。

  文成看過朝廷留檔的,關於江夏王的行軍記——

  「時江夏王曾荒原行軍兩千裡,因士卒缺水而旱,不得不刺馬飲血。」[1]

  若只以水源論,冬日打仗比夏日還強點,起碼可以「士糜冰,馬秣雪。」人馬—起靠吃冰雪過日子。當然,冬日的苦寒又是另外一種地獄了。

  不過……這兩種地獄,文成都親自帶著女兵走過。

  她亦曾啜過草根,飲過冰雪。

  這些年,吐谷渾與吐蕃也有小範圍的作戰摩擦,她也曾親眼見過寒風中原本溫熱的血,迅速涼成冰屑,嗅過雪與血冰涼甜腥的氣息……

  文成的目光又落在窗外冰雪中的馬棚裡,那裡有她的戰馬。

  吐谷渾多駿馬、牛羊、其中「青海驄」是最優秀的名駒。

  文成給她的戰馬起名為『星宿』。—來,吐谷渾有—處險要之地,名星宿川,當年大唐的軍隊便是『過星宿川,至柏海』—路雖多有遇敵,皆克敵制勝!她為戰馬取此名,也算繼承先人戰意。

  一來,以星宿為名,也是為了不能說與外人的,那個將兵書送給她的朋友。她們之所以能相遇,正是因為她是兩位仙師的徒弟,是占星之人。當年她來吐蕃接她回家,兩人曾在雪域高原上,看過似乎伸手便可觸碰到的星宿。

  不過,她早已不是當年……

  「放肆!」

  文成的回憶被打斷,是被憤怒的弘化公主拍桌子打斷的:「豎子猖狂!從公論,至今吐蕃給朝廷上書,再不情願也依舊以屬國自稱;從私論,松贊干布是他祖父,他是晚輩,與你寫國書,竟用這種威脅命令的口吻!」

  這封函文讓弘化公主越看越氣。

  大致來說,就是一封警告信:芒松芒贊很直白道,之所以吐蕃軍隊現在還在吐谷渾邊境,沒有直逼沙州之外防御重城,就是最後給大唐文成公主一點顏面(主要更是給我爺爺顏面),給你一點時間,『宜速離此地』。

  並表示:這次吐蕃是要滅『不敬於吐蕃』的吐谷渾,跟大唐沒關系。故而大唐公主快走,還特別『寬容』允許文成公主帶走弘化公主,但是吐谷渾的可汗就別想帶走了。

  最後威脅道:若再不走,他『雖無心傷人,只怕刀劍無眼。』

  對芒松芒贊來說,寫這一封信已經是對大唐的顧及了:雖然兩方開戰,但都是邊境戰,打打合合是常見事。然而,若是死傷了大唐的公主,又上升到另一種高度了。

  故而芒松芒贊是希望文成公主自己走開最好。

  不過,他已經停兵邊境等了兩日,且送了書信一—若是文成公主再堅持不肯走,將來不小心在戰亂中或失蹤或是死傷,大唐可不能怪他們了。

  弘化公主看完後都氣怔了:「目中無人!」

  比起弘化公主氣的這樣,文成倒是很淡定:「你難道不知吐蕃風俗?」

  她語調依舊平靜,不緊不慢道:「吐蕃崇尚武力,力量就是一切一一『母拜於子,子倨於父』是他們的國俗。」故而別說她這沒血緣關系的人了,便是他親祖母,在他面前也得跪拜。

  文成的目光望著沙州冰雪:「而且咱們探知對方,對方也探知咱們:芒松芒贊必然知道,沙州多駐女兵。」

  說到這兒,文成的神色終於略有些變動,唇角微抿:「他們自是不覺得女兵能抵抗他們。」因為在他們眼裡,並非同等的人,不,甚至說不是人。

  說來吐蕃貴族女子的生活,看起來已經很不如何了,但比起尋常女子,又不知好到哪裡去了——

  吐蕃是有自己律法的:「

  絕嗣之家,其妻室有父歸父。無父歸其兄弟近親。」若單看這條律法,還能說是婚繼制度不同。但若是加上後面補充的—條,則看的更鮮明些:「或將其女人與—半牲畜、庫物歸其兄弟近親中之一人。」[1]

  女人與財產才是等同的。

  弘化公主蹙眉,吐谷渾還不至於如此:「不提這些了,提起來就犯惡心。」她又問文成公主,可給芒松芒贊寫了回函。

  文成點頭:「自然。不然你以為我問你要那只鵝干什麼?」

  她說完給芒松芒贊的回信,弘化公主才覺得心情好些。

  *

  不過根據能量守恆定律,收到信的芒松芒贊心情就很壞。

  「掐死那只鵝!」

  說來,文成公主的信上,倒也沒跟他多說,只道:你年幼繼為吐蕃王,又是祿東贊父子多年『幫你』把持朝政,只怕許多國事不知,連唐蕃君臣之分也不明。既如此,就教導你一回。

  函中有—封當年松贊干布送到大唐的奏表。原版自然在長安,但文成默寫起來毫無壓力。

  是他祖父松贊干布寫給先帝太宗皇帝的。

  當時太宗征高句麗剛回,吐蕃王上奉表敬賀:「聖天子平定四方,日月所照之國,並為臣妾……奴忝預子婿,喜百常夷……」[1]

  又特意贊了先帝兵貴神速,道『雁飛迅越,不及陛下』,所以特意打造了一只七尺高的黃金鵝命使者送到了長安為敬賀之禮。

  這……贊美是雁,送的卻是大鵝,大唐這邊也覺得挺迷的。

  但松贊干布特意解釋了下,在吐蕃『夫鵝,猶雁也』,一鳳皇帝也就收了。

  這回文成就挑了只鵝還了一下。

  芒松芒贊看的想吐血,當場讓人把鵝掐死。

  然後又叫來斥候親衛並抓到的吐谷渾人,再次問詢了下沙州的守備情況。再次確認過沙州只有吐谷渾的兵士和文成公主所領的女兵,便准備『勢如破竹』的進攻——

  果然,大唐的主力並不會來幫吐谷渾防守,此時估計都在鄯州抵御由欽陵所率的吐蕃主力軍。

  說來……芒松芒贊方才怒而掐死大鵝,並不只是因為文成公主將當年吐蕃王的『卑微書信』送回來,更多其實是為了文成公主那句『祿東贊父子多年把持朝政,贊普卻國事不知』。

  這戳中了他的痛腳。

  是啊,他這個吐蕃王親征,卻只能帶少量軍隊打吐谷渾,更要緊的—戰,以及更多的士兵,卻是在欽陵手上!

  對此,欽陵的解釋是,王者不該涉險。畢竟薛仁貴曾有過『三箭定天山』的驚人戰績,本身是大唐名將駐守西域多年。

  芒松芒贊:?你這話什麼意思?就是覺得我不行唄,覺得我打不過薛仁貴唄?

  欽陵不但默認了,還追加道:贊普親自出征鄯州太危險了,還是吐谷渾這邊簡單,只要他拖住大唐主力不能來援,贊普打打吐谷渾應該是手拿把攥。

  芒松芒贊腹內惱火,卻只得同意。

  此時他甚為郁悶:這—戰若是勝了,固然對吐蕃有利,但對欽陵,對已經權勢滔天,欽陵等五個兄弟都在朝中為官的噶爾氏,更有利!

  **

  鄯州前線之地,坐鎮中軍的薛仁貴收到了裴行儉的一封信。

  他年少時與裴行儉就是舊相識,兩人在打仗的時候,都會『測候雲物,推步氣像』。薛仁貴至今還記得,當年在吏部,他、裴行儉、姜相—起討論氣像風雲問題,結果被王老尚書抓包的舊事。

  多年過去了啊……

  他看著裴行儉熟悉的字跡感慨了一回,才驗過封口拆開了這封密信。

  看完不由拍案對身旁親衛道:「我說吧,我知裴相!」

  裴行儉在信裡囑咐他做的一件事,薛仁貴已經提前做完了。

  說來,裴行儉既然是要瞞天過海裝使團,那麼這『出使波斯』的消息,自然要早早讓突厥知道。

  突厥得到大唐使團要通過其境內的通知(因是屬國,所以是通知不是商量)後,也有點犯嘀咕:雖說是使團不是大軍,但這個節骨眼上忽然出使,莫不是他們有心反叛勾結吐蕃之事,被大唐知道了,來刺探情報吧。

  尤其是突厥在聽說使團首領姓裴以後,更是派斥候出去打聽——等等,這姓裴,不會是之前那個滅掉他們的邢國公蘇定方的徒弟吧!

  不過,正如大唐人看突厥人的名字都差不多(比如此時叛亂的首領阿史那都支,之前已經有過好幾個阿史那xx叛亂了),突厥看大唐人的名字也犯迷糊,主要是漢人除了名還有字,甚至還有號,給他們整的雲裡霧裡。

  「大唐姓裴的人可多!朝廷上做官的人也多,可得打聽下,是不是那個邢國公的弟子。」

  於是派出細作想混入安西都護府打聽。

  薛仁貴得知此事,就糅合了大唐好幾個裴姓官員的履歷,給突厥送過去了——

  於是突厥得到的消息如下:這次來的使節裴守約並不是蘇定方大將軍的弟子。蘇大將軍的弟子名為裴子隆(裴炎的字),因之前隨蘇大將軍打過百濟,後來升任大唐的金吾衛將軍,去年女兒剛嫁給太子,做太子岳父了(裴居道的經歷)。

  這樣的身份,是不可能出來帶使團的!

  而這次會路過的裴守約,就是同姓而已,且是個文臣,之前做的是吏部侍郎。

  突厥:原來如此!

  還感慨了下:不愧是能滅掉突厥的蘇將軍之親傳弟子,還混的挺好呢,以後就成皇帝老丈人啦。

  姜沃聽聞薛仁貴編的故事後,心道:不愧是能寫出十四卷《周易新注本義》的人啊,編的是天馬行空又合情合理。

  **

  一月中旬,送波斯王子歸國的使團,正式從長安城出發。

  隨軍,不,隨使團而行的,還有一位記事的書令史楊炯。

  此事還要從報紙說起——因這兩月國家多有戰事,尤其是吐蕃入侵大唐之事,令京中才子們多有憤慨感怒之情,都紛紛開始寫詩作文抒懷,尤其多見《從軍行》。

  出現了好幾首姜沃曾經耳熟能詳的佳作。

  譬如楊炯的「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3]

  亦有駱賓王的:「平生一顧重,意氣溢三軍……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3]

  都是一登報紙就引起轟動的詩詞。

  一時京中街頭巷尾,談論起吐蕃戰事,從文人墨客到百姓走卒,皆是同仇敵愾。

  裴行儉看過報紙後,亦對這兩首『從軍詩』頗為贊嘆。忽然想到一事,就來跟姜沃道:「既然是使團,我也像姜相一樣帶個書令史如何?」

  在駱賓王跟楊炯之間,裴行儉挑了楊炯。

  一直有志從軍的駱賓王郁郁寡歡,來問姜相,是不是他那句『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有點不吉利的緣故,裴相才不要他。

  姜沃安慰過駱賓王後,給他找了另一個活計:「你亦可以隨使團至安西,然後去吐谷渾,為文成公主寫『檄吐蕃文』如何?」

  此時的姜沃,已經得知了文成收到的吐蕃那封所謂國書。

  文成雖送了只鵝回去,她卻覺得還不夠。

  聲討敵人(罵戰),還得專業的來。

  姜沃對駱賓王道:「我相信你寫檄文的水准。」!


第254章 文成的降維打擊

  長安城,兵部。

  因東西邊境皆有戰事,三省六部各署衙的官員值夜人數都驟增。

  兵部更沒的說,基本—半官員夜裡留值。

  皇城外的軍器監,今夜是兵部侍郎程務挺親自於此當值。

  數盞油燈下,他正在聚精會神重核甲坊署、弩坊署等各部的軍械出入數量。

  別說這會子是戰時,就算是平時,這種軍器繕造的機密部門,人與物的出入都卡的非常嚴格。除非有兵部尚書的親筆批文,否則尋常朝臣都是進不來的。

  「程侍郎,這有一份……」

  程務挺的核算過程被打斷,蹙眉不快道:「什麼公文非得現在批?」

  來回事的監作忙回道:「是請入廣備署的公文。」

  程務挺眉頭皺的更緊:「廣備署跟旁的署還不同,除了尚書還需一位宰相的親筆批文!」

  監作小小聲道:「不只有宰相的親筆批文。是姜相本人來了。」

  程務挺:……那你能不能一開始就說重點?合著你跟我扯半天,宰相在門口候著我呢!

  你怕不是李敬業派來專門扯我仕途後腿的吧。

  程務挺立刻起身出門相迎,畢竟姜相要入廣備署,又跟旁的宰相這不同——若無她,這廣備署也不會有的。

  廣備署,聽名稱不像弩坊令等,—聽就知道營造什麼兵械。甚至在兵部,也不是所有官吏都清楚,這廣備……備的是火藥!

  不,准確來說,從貞觀年間有火藥起,到現在,已經是各色火藥軍械了。

  所以他們這軍械監,是建在皇城外頭,且是靠山的最偏的—個角落。

  程務挺親自把宰相送到廣備署門口,又盡忠職守道若姜相只是來點查火藥可。但若要拿走,哪怕一根最細的火藥筒,也都得有一聖的批詔。

  姜沃頷首:「好。」這些嚴格的規定,當時她還參與制定來著。

  程務挺問過姜相不需陪同後,這才轉身回軍器監大堂。

  然後就發現,姜相若要拿走火藥,也不需要一聖批詔了——天后親自到了。

  *

  「你只有很憂心的時候,才會來這兒。」

  姜沃聞聲轉頭,在幽暗中只能勉強看清媚娘的輪廓。

  畢竟廣備署與其他軍械不同,要避明火。如今這裡都是—間間堅固的彼此隔絕的水泥屋封存著不同的火藥軍械,屋內禁止明火,只有廊上的光透過來,所以顯得幽暗。

  幽暗中,姜沃道:「姐姐,我想起之前去吐蕃出使的事了。」

  媚娘記性很好:「我記得你跟我講過,吐蕃人極尚武。」也只服武力。她知道姜沃在擔心什麼,就繼續說下去。

  「別說是對敵人,就算是對本國子民,吐蕃亦用刑嚴峻,小罪即剜眼鼻,囚人則於地牢之中。甚至宴賓客之時,都是驅趕牛羊,令客自射牲口以供酒饌。」[1]

  事事彰顯武力,是沒有實力,就不能講道理的地方。

  在吐蕃的眼中,弱就是沒有道理。

  文成去面對的就是這樣的敵人與險境。

  「哪怕已經盡所能做過了准備,哪怕推演來看大概率是能勝的,但……」概率這種事情,再小也可能發生。未知就令人擔憂。

  媚娘道:「嗯,現在你知道,當日你在江南西道要檢田括戶,我心情如何了吧。」

  姜沃:……

  媚娘說了句玩笑話,衝淡眼前人的擔憂情緒,然後走過來道:「文成率女兵守備吐蕃,是會有危險,但當年主動上書,請出使吐蕃,是她自己邁出的這一步。」

  「況且,你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文成不是空手而去。」

  媚娘看著這廣備署內擺放整齊的,看起來就令人倍感安心的火藥兵械:「比起上回,似乎又有些新的,你與我說說?」然後又心算了下西北的戰事與回稟的時間差道:「說不定此時,文成也正在用這些克敵。」

  兩人並肩走過一間間水泥屋,姜沃挨個說過去:煙球、火藥箭、蒺藜火球、鐵嘴火鷂……*

  說著說著,姜沃心情也平復了一一沒辦法,出生在新的種花家,清楚近現代的各種歷史,種花家的人,怎麼能沒有點火力不足恐懼症呢?

  這種病,就非得達到這種『富則火力覆蓋』的強度,才能穩住心態。

  走到最後一間屋子,媚娘的手輕輕放在一柄出弩火藥箭上的弓/弩上。

  她的聲音在—片昏暗中,帶給姜沃像是軍械庫一樣的安定感。

  媚娘道:「是,執刀必會有危險,但你我能拿起刀,總比空手任由人主宰的好!」

  不等姜沃回答,媚娘又放緩了聲調:「好了,我知你都明白,就是關心則亂。」

  「既然你也睡不著,咱們繼續回去看奏疏吧。」戰事一起,軍餉、軍需、人員調動……不知添了多少事情要決斷處置。

  姜沃久違聽到媚娘的『懷民亦未寢』,不由笑道:「好。」

  她們做好她們的事兒,然後,相信文成必能做好自己的事。

  姜沃沒坐自己的馬車,而是上了天后的馬車,進入皇城後,就也可不必下車。

  馬車自丹鳳大門而入,路過熟悉的宣政門時,姜沃掀開了簾子,就見遙遙分列宣政門東西的三省六部九寺各署衙,皆燃燈燭。

  燈火浮動在夜色中。

  是閃光的大唐。

  **

  吐谷渾。

  雖說欽陵覺得自家贊普不能去鄯州主持大戰,但他既然放心兵分兩路,也就是認可芒松芒贊打仗水准還是合格的。

  而芒松芒贊雖然在心態上很輕視敵人,但也沒有忘記收集戰報。

  其中有兩條,是副將單獨報上來的:一條是『沙州城內只怕有火藥』,據抓到的吐谷渾人口供道曾見過沙州荒原上火光衝天,不似尋常大火。

  「大唐有火藥,咱們不是在早就聽說過嗎?」芒松芒贊還是挺合格的吐蕃王,會打聽大唐動向。

  接著又有些不服道:「況且火藥而已,咱們也有啊。」

  說來,自古就有火攻—法,在箭上塗抹油脂、硫黃等助火『藥』,點燃後用火箭去射殺敵軍,尤其是火燒對方的營房糧草很好用,吐蕃也不是沒用過。

  在芒松芒贊看來,大唐的『藥』便是先進些,又能如何。

  外面可是冰天雪地啊,而且他們也不是固定不動的營房輜重,任由人燒。

  因大唐之前的火藥都用在東邊攻高句麗堅城上,西邊各屬國還真沒怎麼見過大唐的火藥(比如西突厥,蘇大將軍還沒用上火藥,就結束了),更不知這些年,大唐火藥學的發展。

  不過,也不能怪芒松芒贊收集了這條情報,也沒太當回事——

  當—個人沒見過飛機的時候,是根本無從想像有飛機這種東西,再怎麼描述,他也只會當成一種特別大的鳥。

  說來,芒松芒贊倒是對第一道情報比較感興趣,因他是要率兵攻打沙州城等邊境重城,因而對於城池的變動自然更在意。

  「城牆外,建了不少奇怪的『瞭望台』?」

  「瞭望台有什麼奇怪的?」他招來去刺探的斥候細細詢問。

  斥候表示,正常瞭望台都是高高建在城牆之上。但據他們遠遠看著沙州城的『瞭望台』,卻是都依托城牆而建,高低錯落。他們之所以定義為瞭望台,是因為那些石磚搭起的建築,都四面開窗,肯定是為了往外瞭望的。

  但建的那麼低?瞭望啥啊?

  芒松芒贊想像不出,蹙眉道:「罷了,到了就知道了。」

  **

  沙州城外。

  文成身著甲胄,在不同的空心敵台之間巡視,囑咐裡面的女兵,再次檢查火藥等各類軍械。

  讓吐蕃軍隊迷惑的『瞭望台』,其實是戚繼光將軍兵書中,專門用於防範敵人的『空心敵台』。

  說來,文成已經不需要再看那本紙張版的兵書。

  她已經將其背的滾瓜爛熟,甚至閉上眼,還能浮現出哪一頁上有—個多余的墨點這種細節。

  在這本兵書前,文成不是沒看過兵書中的守城之道。比如《兵法》中就有教導「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等軍事理論。*

  自古以來的兵書大抵如是。

  但姜沃贈與她的那本『戚將軍兵書』決然不同,文成初看就很驚心,而等到她自己開始著手練兵構築防線,才知道這樣一本兵書到底代表了什麼!

  比如防敵,戚將軍不會寫『藏於九地之下。』

  他寫的是『今建空心敵台。其制高三、四丈不等,周圍闊十一丈,有十七、八丈不等者。』*

  書上還貼心畫了構造圖,並且寫清了在『衝要之地』要隔五十步到一百步建—座敵台,緩地可以相隔兩百步建—座敵台,如此才能兩台相應相救。

  而這些空心敵台正是用來御敵守城!

  之所以叫空心敵台,

  是因其『中層空豁,四面箭窗』,兵士守在其中,用火箭外擊敵人。

  同時,戚將軍連布陣排人都寫的明明白白:—座敵台中需要數十人,其中百總負責調度外擊攻勢,還有副手負責點數安排敵台內的軍械輜重,另外數十人聽令而行,輪番上陣。

  若訓練有素,排布得宜,便能做到『敵矢不能及,敵騎不敢近。』*

  文成看過後,掩書而嘆:如此戰術,那確實敵矢不能及,畢竟己方人都躲在厚厚的『堡壘』中,只負責有序輸出即可。

  寫這本兵書的戚將軍,在書上也寫下過,自他守北境,匹馬不入關!

  文成在數十座空心敵台之間巡視完畢,最後登瞭望台遠望—一那麼,她也能做到,只要她守吐谷渾,吐蕃匹馬不得踏破吐谷渾入大唐隴右之地!

  *

  「這是什麼?」

  「發生了什麼?」

  以上,就是芒松芒贊到沙州城外後的感想。

  他真的不知道是怎麼輸的!因吐蕃的兵士根本就沒有接近沙州城牆,也就是,根本還沒開始正式攻城!

  芒松芒贊也從未想像過,冰天雪地原來還能變成火海—片,而且不只是火海爆響,還有濃煙滾滾一—騎兵最擅長機動性,也就是說……最容易跑丟。

  濃煙之中,隊伍首尾彼此不能相顧。

  這便是姜沃給媚娘介紹的廣備坊新產品,也是她薅了後世《武經總要》裡的羊毛,通過火藥讓光備署制造出的大煙球。

  說來,媚娘的判斷確實是沒錯,姜沃是關心則亂。

  因按理說,文成守城這一戰,可以說是降維打擊了——在此之前,吐蕃是真沒見過這些東西,所以就會出現他們對著火藥完全不怕,就像見到燒火棍一樣,直接不閃不避衝上來的神奇局面。

  *

  「撤!撤!」

  芒松芒贊在率三萬精兵來沙州前,從未想過,自己會說出這兩個字。

  但他現在……不得不說了!

  再不撤,難道要帶來的將士全部死傷在沙州城外嗎?!

  雖說他依舊不明白,那種霹靂爆響之物到底為什麼有這麼大的殺傷力,而且射程這麼遠(弩坊令:謝謝來自敵人的肯定)。

  但芒松芒贊已經了悟了:原來,這才是大唐的火藥!

  *

  敵台的指揮是按照『五台一把總,十台一千總』這樣層層節制的指揮。*

  而總指揮,無疑是文成。

  她於瞭望台上見吐蕃撤軍——

  「追!」

  女兵們按部就班迅速分為兩組:除了留下整理軍械繼續防御沙州城的,其余皆上馬隨文成追擊吐蕃潰逃的隊伍。

  戰場上的濃煙方散去大半,但火光未歇。

  火焰與日光一起,照亮了這些堅毅的,染著灰塵的臉龐。

  文成之前就寫信與姜沃,說過這些女兵的來處——她們多半是來自於吐蕃與吐谷渾和安西四鎮相接的邊境村落、城鎮,在吐蕃和當時與吐蕃聯盟的引月部鐵蹄下流離失所。

  她們見過鐵騎呼嘯而去,踐踏屍骨,也見過暴骨盈野,血染故土。

  那些不能忘記,血脈相連的屍骨與血。

  文成看向她身邊的親衛:她印像很深,這是她從荊棘叢中發現的女娘。其家人俱已被屠戮,為了不被敵軍尋到,她就躲在了人、馬不能至的荊棘叢中,兩天都沒能吃喝,差一點就活不下來。

  剛開始,文成都不敢給她糧米吃,是先喝了一天的濃鹽水濃糖水。

  現在,攻逃轉換。

  該換敵人落入荊棘叢中了!

  **

  箭於耳畔呼嘯而過。

  那一刻,芒松芒贊幾乎以為自己死定了。

  還好!這一箭射偏了一點!

  芒松芒贊盡全力催動身下良駒,飛奔逃命。

  「公主……」文成身邊的親衛有些詫異,她親眼看到,公主引弓之時側了一點。

  文成放下了手裡的弓。

  「他還得活著。」

  文成想起了數年前,她與天后和姜沃制定的『離間之策』。

  如今欽陵的家族噶爾氏在吐蕃是一手遮天,欽陵足足有五個兄弟,有的把持內政,有的跟他一樣征戰沙場手握軍權。

  她若是殺了芒松芒贊,噶爾氏只怕內心還要感謝她。而且王身死吐谷渾,吐蕃上下一時必然群情激憤同仇敵愾,噶爾氏倒是更容易在亂中凝聚人心。

  當然也怪芒松芒贊不爭氣——文成有些遺憾的想:但凡他有個大點的兒子能夠跟噶爾氏對抗也就算了。

  偏生芒松芒贊獨子才兩歲,只好讓他回去了。

  但不能讓他回去的太簡單,要讓他體會一下這種被人追的喪家之犬的感覺,再體會一下差點被人一箭射死的瀕死感。

  然後,芒松芒贊估計就得想一想,是誰把他安排來吐谷渾的。

  欽陵負責戰事,難道真不知道吐谷渾的城池如今竟然有這種『瞭望台』?不知大唐手裡有如此厲害的火藥?

  若不知,那也是欽陵的大失職!

  若知道……那可就是謀害君王了。

  當然,芒松芒贊想不到也沒關系,她們會給他提醒的。這些年,何止吐蕃一直在收買吐谷渾內的將士朝臣?

  於是,文成並沒有死追芒松芒贊。

  她只是將人追過了星宿川,過了柏海——

  文成下馬長久地佇立。

  「北望積玉山,觀河源之所出焉。」[1]

  這裡,是黃河的起源。

  她如今站在了這裡。

  激流河水,映照軍容。


第255章 裴行儉的一劍封喉

  上元元年的二月,長安城中的柳樹發芽甚早,故而拂面而來的風,雖帶著料峭寒意,也讓人想起春風。

  更讓姜沃想起那句『春風不度玉門關』。

  算日程,使團應當出了玉門關了。

  *

  「玉門關在北,自漢以來,出玉門多為戰事,因此又稱鑿凶門而出。」

  裴行儉帶著波斯王子泥涅師—路北行,路上還不忘跟王子及隨行官員們談天說地,看起來倒真是像一個頗為悠閑的使團。

  波斯王子漢語說的不錯,很給裴使節捧場。

  他在大唐待了多年,知道這位使節已經是宰相了,見他親自陪自己回國,去宣詔讓自己做國王,那真是好生感動。

  再回頭看看這護送他的使團,覺得無論文武,各個精神昂揚看上去就強兵干將。

  這一趟必是平安順遂。

  剛過了玉門關,裴行儉便見奏報使遠遠飛馳而來,送上自安西的最新戰報。

  裴行儉就在馬上蓋過交接公文拆開來看,看後就從使團隊伍中將駱賓王招來笑道:「你才過玉門關,吐谷渾招慰使那邊,仗都打完了!」

  他稱呼文成,是按照安西招慰使的官職稱呼的。其實文成雖有此官職,但朝上自然還是稱呼文成公主的多。

  只是裴行儉自己的夫人在做城建署署令,女兒也在做城建署的典事,故而見女官,稱呼慣了官職。

  不過……

  裴行儉見戰報上沒有什麼機密事,就交給駱賓王看,然後眺望玉門關笑道:「有此一戰,下回再見招慰使,估計又要換稱呼了。」

  有此戰功,必授統將之位!

  駱賓王看過戰報,要不是在馬上,他都急得要頓足了——他就是去寫檄文的,咋他才走到玉門關,仗打完了呢?

  那這……他難道要打道回府?他不由抬眼看著裴相,不知道他肯不肯帶著自己繼續西行。

  不比駱賓王,裴行儉身居此職,對天后多年來針對吐蕃的『離間計』布局,自是知道—些的。

  於是他提馬鞭指了指吐谷渾的方向:「你這就隨這安西的奏報使走吧—一還是去吐谷渾。」

  「這—仗絕不是最終。要你寫的東西還多著呢。」

  比如寫幾封『國書』『戰敗書』刺激—下吐蕃贊普啊,再寫點『噶爾氏專權亂政』等煽動人心的文章在吐蕃內散布—下,再有,可以替京中的報紙多采風女兵事跡寫稿。

  總之,文書工作還有許多。

  裴行儉還囑咐駱賓王:「姜相曾道招慰使為人最寧靜致遠,謙和臧嘉,不會與人爭辯打唇舌官司,這才要你過去。」

  而正好在看戰報上,文成公主率兵將吐蕃贊普一路追到黃河盡頭的駱賓王:……

  好一個寧靜致遠,謙和臧嘉。

  好一個不會與人爭辯一一是不爭辯,這直接動手。

  裴行儉最後囑咐了一句:「你的文章向來言辭鋒利,適寫檄文,此番是吐蕃侵擾我大唐國土,此去不要有什麼顧慮。」

  駱賓王沉聲應是:他聽懂了,不要怕引起什麼後果,撿著嚴重的罵就完了。

  他能做到!

  於是他與裴相辭別,准備前往吐谷渾。

  「等等。」

  裴行儉及時叫住他,方才見了文成公主的捷報,—時歡喜差點忘了要事。

  他雖是騎馬而行,但使團中自然也有安排給他這個使節的車。他下馬去車上取了一個匣子出來,鄭重交給駱賓王。

  「這是姜相帶給招慰使的,你一路要小心攜帶,萬勿丟失。」

  「此物千金難買。如今整個大唐也不過一掌之數。」

  駱賓王忙接過來,打成包袱後也不敢置於背後而是放在胸前,表示只要他人能活著到吐谷渾,這東西就—定到,除非他死路上。

  裴行儉:……駱賓王這挺好的人,就是說話總不大吉利。

  *

  待駱賓王走後,使團又行進不遠,裴行儉身邊的—位年輕人就請命道:「裴相,要到莫賀延磧了。」

  裴行儉頷首:「先休整過後再入。」

  莫賀延磧,又稱八百裡瀚海。裴行儉在馬上,還不忘跟波斯王子繼續聊天,給他講起了玄奘法師的故事——當年玄奘法師就差點折在這莫賀延磧。

  不過這些年,大唐為了跟西域的道路連接不斷,方便運送軍需也便於商隊來往,也修了數個驛站。而且裴行儉還帶了指南羅盤,就更保險些。

  休整之時,裴行儉就順帶手指點兩個年輕參將兵法一一這是天后從禁軍裡選出來的,兩個方才二十來歲的年輕參軍,是劉相整頓過南衙十六衛後才漸漸冒尖的年輕人才。

  裴行儉懂得天后之意:要多帶帶年輕人,就像李靖大將軍曾經帶師父蘇定方,而師父又教導他—樣。

  出京以來,裴行儉考了考這兩個人,覺得確實也頗為出色。

  此時裴行儉打開匣子,讓駱賓王帶給文成公主之物,他也有一個。

  就准備讓這兩個年輕人開開眼,於是招呼道:「王孝傑、郭元振,你們兩個過來。」*

  *

  沒錯,媚娘最終定下來,跟隨使團出發的是兩個年輕將領。

  狄仁傑,婁師德,黑齒常之等雖都來尋過天后,申請加入護送波斯王子的使團,但他們都沒能走成一—

  「都出去溜達去了,京中誰做事?」王神玉曾跟姜沃感嘆道:「有的人,在的時候你就知道他很能干,但非得走了,才清楚他到底有多能干!」

  姜沃贊同地點頭。

  說來,他們—直知道劉仁軌和裴行儉很卷。但真的倆人—齊走了,才知道他們平時到底做了多少事。

  所以狄仁傑、婁師德這種六部九寺的—把手,朝廷的中堅力量也想跑,往哪裡跑?

  想都不要想,老老實實留下來跟著剩下三位宰相加班吧!

  看看辛侍中,被最近的支出之龐大,愁的又快要鬼剃頭了。

  而且不是想打仗嗎?那先練練訓兵吧一—劉相這一東渡大海去整飭遼東,就把南衙十六衛的總指揮權又空下來了。

  天后就令黑齒常之、婁師德、狄仁傑各負責幾衛禁軍,直到劉相回來為止。

  黑齒常之也罷了,本來就是武將不擔任文職,得此任命,高高興興就去訓兵就去了。

  婁師德和狄仁傑則有點小壓力:沒有去成前線不說,現在還得加兩份班。每日在大理寺/工部當值後,還得再去各衛加班加點,查驗軍伍。

  偏生狄仁傑,還被路過的王神玉給教育了一下:「看看劉相,七十五了都能一肩擔著尚書省,一肩擔著南衙十六衛。懷英啊,你這是正當年,可不能松懈。」

  狄仁傑:……話是這個理沒錯,但王相說出來怎麼這麼違和呢。

  **

  莫賀延磧的驛站中,裴行儉從匣子中取出一圓筒狀的物體,先遞給王孝傑。

  「這叫千裡鏡。」然後示意他:「你放到眼前,對著窗外看看。」

  王孝傑雙手捧著放到眼前,看清後不由低呼了一聲:「這……」

  旁邊郭元振急了:讓我也看看呀!

  放下望遠鏡後,王孝傑不由連聲追問道:「裴相,這如何做到的?」明明用肉眼看來,比手指頭還小模模糊糊的一顆樹,為什麼在這個什麼『千裡鏡』中,竟然能看的如在眼前?

  有這樣的寶物,他們豈不是能遠遠看到敵軍駐扎地!

  裴行儉搖搖頭:「此如火藥一般,亦是機密方,我不能知。你回京後可以試著去請教姜相。」

  「且據她所說,這個千裡鏡,還不算好。」

  *

  長安城城建署。

  姜沃也在把玩一柄千裡鏡。

  其實玻璃/水晶可以放大物體,古人一直就知道:東漢廣陵王劉荊墓裡就出土過,外面是金子鑲邊的水晶石,可以把物體放大五六倍。

  於是城建署在做出透明玻璃後,姜沃自然就想到了眼鏡和望遠鏡。

  只是真正實踐起來,發現遠沒有那麼簡單。

  書上是說,磨一片凸透鏡,一片凹透鏡,安裝在一個可調節長度的圓柱體兩端,就是望遠鏡。

  先不說試磨鏡片就花了多久,只說望遠鏡筒,就沒有那麼簡單,先是色差問題,再是眩光問題——若不對鏡筒內部做消光處理,從望遠鏡一端看出去,會眩光到完全看不清。

  大唐沒有現成的消光筒,消光材料,只好一點點去試驗。

  城建署試過黑色的絨布,也試過塗了黑碳粉的紙……總之試了許多次,才勉強做出了能用的望遠鏡。

  將將趕上讓裴行儉帶著『試用裝』出發。

  而城建署還未改造出正式版望遠鏡,西域就已經傳來了裴行儉的捷報。

  *

  裴行儉率使團到西州後,也不急著繼續走了。

  反而停在安西都護府,開始召見安西四鎮附近的各個部落的酋長,平易近人道:「如今我護送波斯王子至此,欲請王子一觀西州各地射獵之風。不知你們願不願意去隨我游獵?」

  一聽說跟隨大唐使團去游獵,西域各大大小小部落都極為樂意。

  畢竟他們有多愛打獵呢?舉個例子便可知——

  當年蘇定方大將軍滅西突厥之時,戰敗的突厥首領阿史那賀魯被蘇大將軍追的跟兔子似的,好容易逃至金牙山下。

  當時還是隆冬,天降大雪。積雪平地二尺,兼有雰晦風冽,人馬難行。

  逃難途中加惡劣天氣,也沒有攔住阿史那賀魯熱愛打獵的心。他安營扎寨之後,想著這個天氣,唐軍不能來了,就率眾出門雪中射獵去了。[1]

  然後就被雪夜奔襲三百裡突襲的蘇定方大將軍,逮了個正著。

  可以說是命不要了也得打獵。

  此番又有大唐使節帶著波斯王子,親自招呼眾人游獵,各酋長如何不願意?

  紛紛親自帶著一眾子弟參與:這若是子孫表現好了,說不得將來還有大出息呢。

  於是都不是一呼百應,而是一呼萬應!

  「子弟願從者萬人,乃陰勒部伍。」[2]

  姜沃讀捷報到這裡,實在感慨:裴守約,這主打就是一個就地取材(或者說是拿來主義),都不從京中帶兵,直接當地湊了一萬軍隊。

  之後,這只游獵隊伍就開始出發,一路狂奔。

  奔到第三日,別說波斯王子了,這些子弟都懵了——每天跑二百裡啊,這哪裡是游獵啊,這是長途拉練啊!

  而經過三日觀察,裴行儉也已經教試過部伍,把不行的人都扔下了。這才明示他的軍伍(沒錯,已經變成了他的隊伍),要去抓叛唐的阿史那都支。

  之後率軍再奔襲兩日(可憐的波斯王子又不能被扔在半道上,只好跟著一起跑)。

  就這樣,裴行儉率眾五日奔襲上千裡,直取阿史那都支營帳!

  勢如閃電。

  以至於裴行儉都到了阿史那都支牙帳外十余裡,他都不知道哪兒的事兒。

  他還在悠閑打獵呢。

  聽聞唐軍壓境(其實也算不得標准唐軍),阿史那都支如遭雷擊。

  思前想後——「計無所出,自率兒侄首領等五百余騎就營來謁。」[2]

  他來拜謁,是想著辯解一二,裴行儉也懶得聽。

  畢竟他五日狂奔上千裡,不是來聽廢話的。

  裴行儉直接將人捆了,搜出了阿史那都支契箭,然後……開始搖人。

  很不地道的裴使節,開始以阿史那都支的名義,邀請素日跟他相近的酋長,來此一起商議『叛唐投奔吐蕃』之事。

  之後裴行儉就鳩占鵲巢,占了人家阿史那都支的營帳,開始守株待兔。

  收到契箭至此的部落酋長,有一個抓一個。畢竟肯應邀前來的,都是有意叛唐的。

  就這樣,裴行儉抓了一窩肥兔子,這場『游獵』興盡而歸。

  至此,裴行儉此行計大成。

  堪稱是孤軍深入,經途萬裡,兵不血刃,凶黨殄滅![2]

  捷報的最後,還有裴行儉給二聖上的凡爾賽請示公文:這次抓到的酋長有點多,是只把主犯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押送回京呢,還是都抓回去?

  *

  這一夜,太極宮的觀星台上,姜沃拿著望遠鏡長久觀測星辰。

  此時剛過了春分不久,那麼在北極的話,應該能看到極晝。

  她想起後世書中所記:唐太宗用兵至極北處,夜亦不曾太暗,少頃即天明。[3]

  可見大唐幅員遼闊。

  此時,裴行儉所見應如是。

  *

  她放下手裡的望遠鏡。

  這次文成與裴行儉兩人的戰事,忽然讓她想起了之前看過的武俠小說——

  文成就像是在山谷裡修煉了數年九陽真經的張無忌,扎扎實實練兵多年,終成高手後出世而驚人。

  其實哪怕有戚將軍的兵書,也不代表誰都能在吐谷渾的要城,建成空心敵台打贏這一仗。

  畢竟大明曾經就有過『戚將軍修築敵台只用了十萬緡,然後再換人,就用了一百二十萬緡』這般事情。

  而戚將軍的兵書後來流傳於世,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對著此書成為名將,也再難見戚家軍。

  重要的還是人。

  如果說文成此戰像是修煉得道的高手,大開大合碾壓對手,那麼裴行儉此戰,則像是那種神出鬼沒,一劍封喉的刺客。

  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實打實的戰功。

  且皆一戰成名!

  不過,裴行儉已經『刺殺』完畢,可以打道回府了。

  而文成的『吐蕃之戰』,其實才剛剛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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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先四十年與後四十年

  碎葉川。

  西突厥故地。

  外頭天寒地凍,裴行儉坐在阿史那都支的突厥大帳中,倒是覺得還好。畢竟作為自封的『十姓可汗』,居住環境還是不錯的,以厚氈為牆,隔絕了不少外頭的寒意。

  郭元振進門時,因從冷到熱,還有些不慣。

  他是來送京中詔令的。

  「裴相?」

  見裴行儉看了詔令後,—時不言,郭元振不由問詢道究竟是帶著俘虜返回長安,還是繼續送波斯王子回去受封,再或者……要不要去鄯州前線打仗啊。

  不比吐谷渾那邊,吐蕃王攻城不成而退,鄯州的戰事還在進行中。

  「先不動。」

  郭元振微微一怔。

  沒錯,裴行儉收到指令,就是暫時呆在碎葉川先不動。同時,還有一項任務隨之而來一—深入調查分析安西情況,寫幾份文書。

  還是命題作文:

  第—個題目:《論未來四十年大唐在西域經營和管控》

  這種未來x十年的規劃,聽起來有點耳熟啊,像是姜相會寫的公文。

  至於為什麼是四十年,裴行儉稍微在心中—算就了然。

  果然,下—個題目就是:《自太宗皇帝設立尹州起,四十年來大唐在西域的經略總結》

  之所以要寫關於西域的未來四十年規劃……正是因為,大唐的力量從中原輻射到西域來,至今正好四十年!

  總結過去的四十年,規劃未來的四十年。

  看到這兩個題目,裴行儉越發確定出題人是誰了。

  故而裴行儉方才沉吟片刻,正是見了這兩個題目後,忍不住當即開始頭腦風暴。

  還是郭元振把他從沉思中驚醒:這是兩份需要好好寫的公文,並非能即刻落筆寫成。

  還是先安排當前的工作,比如,先……清點一下阿史那都支的小金庫。這並不是私人財產,畢竟他私人都屬於大唐了,回長安後就該加入大唐歌舞團了。

  而方才接到的詔書裡,天后也提起了此事,並且很大方地表示:只需將繳獲的馬匹劍戟等軍備之物,交給安西都護府即可。

  至於繳獲的阿史那都支等人的所有財物細軟,三成直接賞給裴行儉,其余也盡數由他分配,不必報於京中。

  畢竟是『就地勞軍』,該犒勞的就要犒勞。

  裴行儉就令郭元振去清點—下阿史那都支的財物。

  說完後,就見眼前這個年輕將領憨厚—笑,甚至笑容裡還帶了幾分羞澀—一「回裴相,已經封存清點完了。」

  裴行儉:年輕人很上道啊。

  他起身走去看封存的財產,還不忘問起波斯王子怎麼樣了。說起這事兒來,裴行儉也有點不好意思:雖然他奔襲了五日沒什麼事,但波斯王子到了碎葉川後,卻是『呱唧』就躺倒了,著實歇了好幾日。

  郭元振陪同裴行儉一同去看繳獲財物的路上,也不由問起:「裴相,咱們難道真送波斯王子回去繼承王位?可他們哪兒還有國啊?」

  這話……倒是也沒錯。

  別的屬國是王在當地,然後送兒子來長安做質子。但波斯的情況就很特殊了:當年到大唐的時候,是國王和王子都來了。

  沒法不來,畢竟國家被大食國(阿拉伯帝國)滅了,來跟大唐搬救兵。

  裴行儉還記得當年波斯國王卑路斯,帶著年紀還小的泥涅師王子到長安求援的情形。

  不過當時皇帝實在沒空管這萬裡之外,被大食欺負的波斯一一因當時是永徽年間門,皇帝自己還在被舅舅欺負呢!朝上謀反案那是一樁接著一樁,皇帝光顧著『哭』他家親戚輪番上陣謀反了。

  什麼波斯,先往後排排。

  於是波斯國王就把王子留下,自己回去了。

  當然,波斯是回不去了,他只能去到與大食接壤的,—樣被大食欺負的吐火羅國,組織波斯舊臣故民,開始反抗大食。

  直到皇帝把舅舅送到黔州去種葡萄後好幾年,這才開始料理波斯事。

  設立了波斯都督府,大唐西域的駐軍,時不時會幫助一下頂不住大食國的吐火羅。

  說白了,就是把吐火羅當成吐谷渾用了(正好還都是吐字輩)。

  吐谷渾隔絕吐蕃和大唐。

  吐火羅隔絕大食和大唐。

  這兩個國家,因為地理位置的關系,也是倒了霉了。

  作為大國之間門的緩衝帶,明明不在地震帶上,過的卻也是動不動就地震的日子。

  「去歲,波斯王卑路斯過世。」

  所以他們才要送波斯王子回去繼任王位,繼續領導波斯的殘余勢力。

  故而說白了,他們說的送波斯王子回國,其實也不是回他自己的國了,只是回到臨近大食的吐火羅去。

  其實在波斯王子出京的時候,姜沃就感慨過:這個王子啊,過得就是慕容復的日子啊,要子承父業,日復一日堅持著希望渺茫的復國事。

  *

  裴行儉看過阿史那都支的小金庫,倒是出乎他意料的富裕。

  以他的出身和見識,都得說一句稱得上是『大獲瑰寶』。

  不過裴行儉對財物看的倒是很淡,尤其是打仗後繳獲的財物,將士跟著出生入死,分了就是了。

  於是裴行儉便設宴邀請此次追隨他千裡奔襲的蕃酋將士,將阿史那都支的財產展覽了—下。

  這是威懾:畢竟這些西域酋長們哪怕沒有阿史那都支有錢,也必各有積蓄。讓他們親眼看看,若是反唐,案例就擺在這裡,可是非常標准的『人財兩空』了。

  之後又將這些珍寶分與此次出力的蕃酋,威後施恩。

  至於天后詔書中言明歸他的財物,裴行儉也沒留下。這點上他還是挺像王神玉的,認為兒孫自有兒孫福。

  留給他們財產多了無用。

  於是他將天后詔令屬於他的『金器皿等三千余』這等巨資,從此次隨行的副使開始分起,數日便散盡。[1]

  只留了幾件格外有突厥特色的文彩殊絕之物,准備帶回京中送給家人和親友做紀念品。

  畢竟是出來旅游,不,出使—趟。

  說到出使,裴行儉就見到宴上波斯王子很是郁郁寡歡。

  他不傻,從裴行儉忽然停駐安西不動,到親眼看著裴行儉千裡奔襲直取阿史那都支——波斯王子已經想明白了。

  原來大唐特意派出一位宰相護送他,不是要為他復國啊……

  甚至送他回去這件事,都是個幌子。

  是啊,一個國家保不住自己,又能指望誰真的幫你呢?

  其失落憔悴之態,看的裴行儉也頗為不忍。

  但哪怕心有不忍,裴行儉仍舊摒棄掉個人情緒。這—日宴後,他站在碎葉川的冰雪之中,讓凌冽寒風把頭腦吹得清醒無比。

  然後花了一個通宵,把這兩篇『論文』寫了出來。

  雖然他寫只花了一個晚上,但他自己知道,這兩篇文章凝聚了多少心血——不只有他的,還是師父蘇定方,與師父的師父李靖大將軍的。

  代代傳承,亦代代開拓!

  **

  長安城,紫宸宮。

  媚娘和姜沃站在—幅龐大的輿圖前。

  是—張大唐與周邊四夷的輿圖。

  而案上,放著裴行儉飛報傳回來的兩份公文。

  哪怕在這朝中多有戰事,忙的燒燈續晝的日子裡,媚娘和姜沃還是生生空出來半日,專門商討這件事一—

  在吐蕃,或者說整個西域。

  究竟要做到什麼程度,未來數十年的大規劃到底是什麼?

  知道想做到什麼程度,才不會偏離努力的方向。

  總不能完全沒有規劃,只低著頭走路,走的也很累,走半天發現……哎?走偏了,走溝裡去了。

  曜初手裡拿了一支筆,把這場談話的每一句都記了下來。

  *

  姜沃先拿起的是《自太宗皇帝設立尹州起,四十年來大唐在西域的經略總結》

  過去四十年,大唐在西域的經營,真堪稱是步步為營。

  說來,二鳳皇帝的一生,幾乎都被戰事所貫穿,從十幾歲從軍,一直到貞觀最後幾年,從未停下過南征北戰的腳步。

  看起來,先帝是一會東征,一會兒西討,一時北伐,一時鎮南……但其實,若問起當年先帝所有的戰事,能不能換一個順序——

  那絕不能。

  太宗皇帝在軍事上的高度,並不只在於戰戰克敵制勝,更在於他安排這些戰事的節奏!

  裴行儉在公文中提出了一個概念:其實,大唐從開國至今,一直都在自保和防御。

  姜沃看到『自保』和『防御』兩個詞:……

  自保成天可汗,防御到疆土萬裡了是吧。

  問一問周邊四夷同不同意這個觀點吧。

  不過再往下看去,姜沃就明白了裴行儉的意思,先帝的征戰很有次序——

  貞觀三年,集大軍之力,先打東突厥。這是必須的,因東突厥就在大唐的正北邊,是真的能打到關中來,具有滅國威脅的。

  武德年間門,大唐曾連著被東突厥欺負了五年,年年都被搶到家門口,把高祖李淵整的都讓人去勘察秦嶺之南,准備遷都算了。

  但當時先帝請奏制止了此事。然後在登基的第三年,滅掉了東突厥。

  而東突厥滅後第二年,二鳳皇帝就開始著手經營西域:從貞觀四年第一次設置伊州都督府(新疆哈密),到貞觀十四年最終滅高昌國,設立西州、庭州都督府。

  自此,大唐在西域擁有了第一道屏障:伊、西、庭三州。*

  此三州通歸於安西都護府管轄。

  媚娘站在輿圖前:「如此說來,是為了自保和防御。有此三州,才能將大唐勢力嵌入了西域之地,免於受到雙面夾擊——畢竟若是西域和北境能勾連成片,大唐危矣。」

  而此時,媚娘和姜沃對視一眼,同時想到了一件事。

  那時候她們還特別年輕,哪怕親歷過,也不能完全看懂這些朝局。

  貞觀十四年,她們在掖庭中聽宮女們說起先帝堅持滅高昌國之事——大軍浩浩蕩蕩行軍五個月也要去打高昌,過後還非要在此地設都督府,收歸大唐所有,當時朝臣們反對聲很大。

  可如今看來,先帝這步棋,走的一點都沒錯。

  正是因為有了這三州,才有了大唐經營西域的基礎。從貞觀十四年到貞觀末年,先帝陸續再滅焉耆、龜茲等國,起安西四鎮。至此,大唐在西域構築起了第二道防線。

  之後,皇帝登基,在西域的經營上,順著先帝的路繼續走——蘇定方大將軍滅西突厥,安西都護府西遷,繼續擴大在西域的影響力,加固了這第二道防線。正是因為大唐這四十年的經營,裴行儉此番才能『就地取材』,一呼萬應,直接在原本西突厥的大本營,拿下突厥的可汗!

  以上,便是大唐對西域的四十年經營的大略總結。

  姜沃仰頭看著輿圖:是大唐有幸,曾有太宗皇帝。

  他在位雖只有二十三年,但卻為大唐中原腹地不斷疊甲,構築了一道道防線——

  安西四鎮所鎮守的西南疆安穩,才能保衛北疆(西北疆)伊、西、庭三州的穩定;而伊、西、庭三州又作為鎧甲護衛著大唐『涼州、甘州、肅州』等地構成的河西走廊;而河西走廊,又直接守衛著關中!

  姜沃長久望著輿圖:先帝走的時候,應該也是……安心的吧。

  畢竟那時候吐蕃還很乖巧,在先帝心裡,他已經布置好了數道安全線,他不只是期盼『華夏衣冠永存』,他已經把他在位時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若是天與其壽,二鳳皇帝應當會繼續孜孜不倦布置下去,不斷的為大唐的安穩加碼。

  好在,亦有後來人!

  *

  媚娘與姜沃一起看起了裴行儉的第二封公文《論未來四十年大唐在西域經營和管控》。

  媚娘看過後,頷首道:「與陛下之前說的差不多。」

  裴行儉繼承的是大唐前兩代名將的傳承,皇帝則直接受教導於先帝,皆是一脈相承。

  現在的西域,是在第二道防線西南疆這兒出了問題。吐蕃日益強盛,就像一個強勢想要突破防火線的病毒。

  未來四十年的計劃,最首要的當然是安定吐蕃,若真能讓吐蕃安穩下來,就可以考慮建築第三道防線了。

  那便是……送波斯王子回去的吐火羅等地了。

  要把波斯王子送回家,會途徑吐蕃和突厥,反過來說,若是吐火羅安穩,便能跟大唐一起鉗制西南疆。

  除此外,姜沃指著輿圖:以吐火羅羈縻都督府,以及如今投奔大唐的中亞昭武九國,還可以作為緩衝,防備大食國跟大唐的戰事摩擦(阿拉伯帝國)。

  姜沃再次想起了那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她注視媚娘:吐蕃侵擾是天后攝政後,首次面對的大戰事。

  從這兒起,就是媚娘要承起的四十年了。


第257章 女政治家們的時代

  「噗通。」

  —枚鵝卵石被扔到水甕中,從落點最中心的水花起,一圈圈波紋向外蕩漾開來。

  濺起的水珠有幾點落在離得最近的太平面容上。

  但太平也沒顧上擦,只是聚精會神看著水面,直到水波消失。

  曜初在旁給妹妹講道:「這就是地緣關系的衰減。」

  說來,曜初在聽母後和姨母討論過『關於西域過去四十年的總結報告』以及『未來四十年的發展規劃』後,還聽到了另一堂課。

  姨母也是從多寶閣上,隨手拿了個小小的擺件,扔到了窗下養著新嫩碗蓮的瓷盆中,講給自己。

  水波從物體落入水面的中心蕩漾開來,就像是一—

  大唐對周邊地緣的影響力,從近到遠,是不可能等同的,只能如同這水波紋,越遠越薄,越遠越淡。

  「如果說這投石入水的最中心,就是兩京(長安和洛陽),那麼由內向外,這—圈圈水波,就依次是京畿地區-關中州縣-天下十道的各州縣-羈縻州以及四夷。」

  從內到外,大唐的輻射力自然是逐層遞減的。

  因想到最近剛剛被『送回國』的波斯王子,曜初就順帶考了考太平和婉兒波斯那種羈縻都督府,和西州(新疆吐魯番)這種核心邊境都督府的區別。

  太平很快答道:「西州是當年祖父平定高昌後設立的。」

  「曾下詔:高昌之地,雖居塞表,編戶之甿,鹹出中國。」

  「故而除了改高昌國為庭州外,更置立州縣,同之諸夏。並變夷俗,服習王化。」[1]

  於是從貞觀十四年至今,西州庭州多年按照內地各州縣的管理制度,基本已經融入了大唐序列。

  用辛侍中這種實在人的話來說:他們都得—樣入戶部戶籍核准,都—樣得到授田,也一樣給大唐交稅。

  但波斯都督府這種『羈縻統治』就不同了。基本處在最外圈的水波上,大唐對這種羈縻州的管理,基本就是……維持/穩定。

  —言以蔽之:你們不要變成大唐的敵人,按照規矩朝貢就好了。

  並不將當地的戶籍算入大唐的戶口統計中,也不會收稅征徭役。

  同樣,沒有權利也就沒有義務:大唐在當地又不執政又不收稅的,那麼這些羈縻州,如果有什麼困難,大唐也只會在有閑人有閑錢的情況下,力所能及幫—把。

  就像是波斯王子翹首以盼的幫助復國,對大唐來說,除非將來,『大唐波紋』會擴大到該範圍,才會認真的出手。

  曜初聽太平回答的清楚,就含笑點頭。然後又問了—個問題,也是昨日姨母問她的問題一一「那令月和婉兒知道,怎麼能讓波紋傳的更遠嗎?」

  令月還在想著,曜初就見婉兒凝神片刻後,倏爾眼睛一亮。

  但婉兒沒主動開口。

  曜初就笑道:「沒關系,婉兒想出來就說。」

  太平的思緒也被打斷,轉頭笑道:「對啊,婉兒想出來的,與我想出來的一樣。再過沒幾年,我就會像姐姐一樣出宮開府,到時候婉兒肯定是我府上的長史。」

  一府長史,掌統理府寮,紀綱職務—一也就是說她那公主府都要交給婉兒管著,那她們誰想出來的有什麼分別?

  婉兒拿了兩樣東西走上前來。

  她左手是一枚銅錢,右手是一方沉重的鎮紙。

  婉兒先後將這兩樣東西拋入平靜的水面——銅錢只蕩漾起幾圈小小的波紋,而鎮紙蕩漾起的波紋則傳播的更遠。

  曜初頷首:果然是姨母教導出來的弟子啊。

  沒錯,最根本的,還是大唐本身!

  自身到底是—枚輕飄飄的銅錢,還是—枚沉重的鎮紙。

  最要緊的,還是大唐本身的發展。

  *

  「我去尋嫂子。」太平覺得今日姐姐講的課,又是很有意思的一堂課。

  婉兒已經跟她一起聽過了。那麼……她只能去找太子妃分享—下,順便也考一考嫂子,看她能不能答出來這個問題。

  姜沃知道後忍不住笑了,這大概就是壓力的傳導吧一—

  她考曜初,曜初考太平,太平又去『為難』太子妃。

  想來太子妃必會無語凝噎。

  果然,裴含平對太平公主的『變本加厲』非常愕然:原來她還只需要陪聊,適時回應就好,現在居然還要答題?!

  裴含平悲傷地看著太平公主對著她廊下的魚缸裡扔銅錢扔鎮紙,整個人都不好了:要不你把我也扔進去,給我個痛快吧。

  當然,以上都是後話了。

  此時,曜初看著出門的妹妹,又見留下來乖乖料理宮務的婉兒,笑著招手道:「婉兒也別寫了,跟我來,咱們去出版署,今天正好你母親當值。」

  「好。」婉兒歡喜擱下筆,跟著安定公主出皇城去看母親。

  原本上官儀犯事,家中男子流放,女眷俱沒入掖庭。

  婉兒是襁褓之中就被姜沃帶走了,但上官家還有旁的女眷,—直生活在掖庭——不過,她們因都讀書識字有學問,所以過的還好,正好去掖庭內教坊當老師,教導宮女讀書識字。

  婉兒的母親鄭氏做了數年老師。因她生性文靜,又遭過家族大難,故而不太想跟人打交道,就一直沒有去考過城建署和女醫官。

  直到出版署設立,在女兒的勸說下,鄭氏才去考了『編輯』職。*

  畢竟寫條事、閱詩文、看文章,既是她的強項,也不太用跟人來往。也是在入出版署的那—日,鄭氏才久違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不是鄭氏,不是上官夫人。

  她名鄭詠,亦是父母期盼女兒有『詠絮之才』之意。

  說來,鄭編輯很欣慰的是:她自問自己學問文采就不錯,然女兒更勝於己,當真可以稱得上是有詠絮之才了。

  *

  出版署下設的個部門並不在一處,其中報社(掌報紙的選稿和擬稿)和出版社(掌書刊文集的彙編),因只負責文稿工作,就建在離皇城不遠的地方。

  而負責印刷、造紙的印刷技術社,就建在城建署附近。

  婉兒跟著安定公主進入報社,還未走到母親當值的屋舍中,迎面先遇到了一位熟人——

  兩人都站住了,待來人給安定公主行過禮後,又跟婉兒彼此笑著打招呼:「上官典正。」婉兒如今是姜沃最初的官職,正七品典正。

  「周編輯。」婉兒遇到的人,正是當年自江南西道隨姜沃回來的周蕎。

  周蕎依舊是眉不畫亦如翠羽,玉面映紅,海棠一般姣好的面容。

  但婉兒能覺出來,比起當年初見,周蕎已經完全不同了,年過後,她眼睛不光有神采,更不會再下意識躲閃旁人的注目,言談也變得很干脆利落。

  此時她將手裡的文書遞給安定公主:「回公主,正好我剛把這兩篇檄文拿給鄭主編審過,只是鄭主編對節選哪幾段,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還得請公主定奪。」

  周蕎出身江南西道,說話總帶了一點與京話不同的音調,聽起來倒也好聽。

  婉兒在一旁聽著,不由問道「檄文?是到了吐谷渾的駱賓王所作的檄文嗎?」

  「是。」周蕎在旁答道:「駱賓王已經寫成兩篇《討吐蕃贊普》檄文,還有幾首關於吐谷渾一戰的詩文,昨日剛隨驛站傳回來。」

  「兩篇檄文寫的都很精彩,就是太長了,報紙上版面有限,所以只能節選,但……」

  但是周蕎自己看過了,也送給鄭主編審了,覺得每一段聲討(痛罵)的都很痛快,所以有些難以抉擇。

  周蕎方才是把原版給了安定公主,此時手裡還有謄抄版,就給了婉兒。

  婉兒看過後,就明白了師父說的那句『相信駱賓王寫檄文的水准』。

  實在是很會罵人了——

  上來就是人身攻擊,先發表吐蕃是『瘠原盜寇,戎賊倡叛』等激烈言辭,接著又開始歷數吐蕃本唐屬夷之事,從「昔蒙太宗冊命,拜以奴夷稱臣。」開始罵起……一直罵到同為屬夷,吐蕃卻侵犯吐谷渾之事『侮暴鄰好,偽孽昏狡。慢侮天命、逆順不侔!』

  婉兒翻了一頁紙,駱賓王才罵到吐蕃侵擾大唐之事。

  那必然罵的更狠了——從兩方面開始罵吐蕃王,背叛大唐是不忠,與祖父松贊干布言行相反是不孝:「奴夷悖主,是為不忠,乖棄祖言,是為不孝。」之後又是洋洋灑灑兩頁。

  然後停止了『就事罵事』,中場休息開始繼續人身攻擊兼詛咒:「……犬羊狄戎,人神共嫉,天地不容……」

  婉兒翻到了最後兩頁:駱賓王當然沒忘記把芒松芒贊的敗仗拿出來,大大描繪一番。

  「兵眾散亂,死傷無盡……」還用上了比喻「進如街鼠,退如喪犬,裨喪惶惶……」

  最後總結——

  『今檄到,應自縛而投拜!若再生竊踞悖逆之心,必有後至之誅!』

  曜初看完後,對婉兒笑道:「怪道呢,昨日還聽說,吐蕃贊普病了。」

  可能是被氣的吧。

  **

  「若抓住這個駱賓王,必不饒恕!」

  這道命令,倒不是被氣出頭疼病的芒松芒贊下的,而是正在鄯州與大唐糾纏作戰的欽陵下的。

  說來,欽陵也很郁悶!

  這場仗,跟他設想的完全不同。

  千百年後,待後人復盤這場戰爭的時候,曾提出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論點:這一場唐與吐蕃的大交鋒,有個關鍵的戰場:鄯州、吐谷渾和碎葉川。然而……戰前對自己的對手有正確認識的,只有鄯州戰場的薛仁貴和欽陵——

  薛仁貴在戰略上對欽陵很重視:這是吐蕃第一名將,曾大破天竺以及周邊數個小國。

  欽陵對陣薛仁貴亦然慎重:這是大唐派出守備安西多年的名將,曾箭定天山。

  而剩下兩個戰場:吐蕃王對李將軍的實力完全低估,以至於大敗逃竄。

  碎葉川突厥對裴將軍,都不是低估,那是根本沒搞懂對手是誰,稀裡糊塗就沒了。

  「當時在鄯州外的欽陵,應該很想吐血吧。」

  確實是。

  欽陵實在很想吐血,他面對的是最硬的一場戰事:鄯州戰場,大唐可是迅速集合了五萬精兵過來啊。

  而且欽陵面對鄯州的堅城和火藥進攻,也是懵了一場的,頭一次也吃了虧。

  但他很快展露了吐蕃名將的素質,並沒有大敗,迅速撤退了。然後開始在鄯州附近,陸續試探游擊,同時還是聯絡另外一路吐蕃軍和突厥盟友——

  在他的計劃中,贊普拿下吐谷渾跟他成為掎角之勢,再加上聯合的突厥部落,正好可以從西、南、北個方向包圍大唐。

  結果好嘛。

  欽陵往吐谷渾邊境一送信,發現自家贊普已經被人打回了老家,甚至還被人用檄文『罵的頭風發作』。

  而往突厥阿史那都支處送信……直接是大唐宰相裴行儉回的,險些沒給欽陵氣死過去。

  需知這些年,吐蕃為了尋找『反唐同盟』,花了多少功夫啊!

  當年他父親拉攏的引月、疏勒二國,就迅速滑跪不戰而降,甚至其國王親入長安請歸降請罪。

  當時就給欽陵氣了一回:兩個軟骨頭!不過想想,這兩個國家到底太小,在大唐面前跪了也就算了。

  於是這回,欽陵找個『靠譜』的大部落。這些年欽陵沒少給阿史那都支送金銀財寶,勸其聯合叛唐(沒錯,裴行儉收繳的小金庫,有一半還是吐蕃送的)。

  結果這回結好的這個『十姓可汗』,在西突厥地盤很是不小,誰料……竟然還不如兩個小國呢!

  讓一個孤身入西域的大唐朝臣給端了不說,居然還被端了一窩,把有意跟吐蕃同盟的諸多部落,都給連累了。

  真是……

  「豬隊友啊。」

  文成正在跟弘化公主商議接下來應對吐蕃的事情,談到了欽陵,還毫無誠意地替他感慨了一下。

  「不過,欽陵頭疼的事兒還在後面呢!」

  文成的手指點在從吐蕃來的情報上——

  「芒松芒贊驟病,他的獨子又才兩歲。且經過此番戰事,他越加不滿噶爾氏家族,已然有意,令其王後沒廬·赤瑪倫主持政事!」

  弘化公主驚訝的半晌沒說出話來。

  雖說他們大唐現在就是天后攝政,但是,那是吐蕃啊!吐蕃可是看女子同財產甚至牲畜的。

  而且……弘化公主問道:「吐蕃不是有律法,女子絕不能干政嗎?」

  文成冷淡頷首,她親眼見到了這條律法的誕生——她和親吐蕃之後,不管是針對她還是針對旁人,松贊干布在『六決議大法』中明確規定了『女不見政』!

  甚至還有備注『所有籌謀,應有主見,勿聽婦之言。』[1]

  所以弘化公主雖然已經習慣了大唐現在是天后攝政,但她真沒想到,吐蕃竟然也能……

  「可見,芒松芒贊有多不信任噶爾氏。」寧願違背六決議大法,也不敢把兒子交給噶爾氏。

  文成起身,負手立於窗前,看向鄯州方向:「欽陵若知此事,只怕才真的要吐血。」

  果然,在前線的欽陵從在朝中的兄長處得知此事,震驚憤怒無以言表。

  甚至忍不住上書『勸諫』芒松芒贊,萬勿效仿大唐皇帝之過。

  **

  姜沃在燈下看著文成的書信。

  或許,真有冥冥中注定這種事——有這麼一個時代,是女政治家風雲薈萃的年月。

  在史冊上,武皇臨朝稱制與後來登基為帝的那些年,吐蕃也在經歷唯一一位女王攝政的時代。與武皇一般,吐蕃女王也臨朝稱制甚至廢立過贊普。

  而且……姜沃又拿過吳英的文書來看。

  此時倭國的王,是天武王。只是從今年起,天武王病重,下令凡事悉啟奏皇后。吳英已經跟這位王後打了好幾次交道了。

  而據姜沃所知,在天武王死後,其王後也臨朝主政,後來亦自為王,便是史載的『持統天皇』。

  姜沃看向窗外茫茫夜色。

  這個時空,也將要迎來女政治家們的主場了。


第258章 文成的授勛與官職

  長安。

  自打吐谷渾—戰吐蕃贊普大敗,並碎葉川上阿史那都支被俘兩處捷報傳回,常朝上氛圍就松動平和不少一一畢竟能列於常朝的,都是正五品以上官員,至少也是各署衙的中層領導。自東西戰事起,他們沒少帶著下屬加班加點,為邊境戰事忙碌。

  如今能連番有捷報傳來,自然是振奮提氣,覺得這後勤工作沒白做!

  於是這陽春三月的常朝之會,第一件議題就是討論:原安西招慰使李文成的勛獲和官職。

  至於裴行儉,因他無需駐守西域,乃京官外派,按例則待他押送俘敵歸京後再議功勛。

  故而今日只奏擬李文成之事。

  雖說在媚娘和姜沃看來,知道文成還會在吐蕃繼續深耕,只是戰場從吐谷渾轉到了吐蕃朝堂。若此事成,將來戰功不止於此。

  但已有的戰績,先論了也好。

  因涉及武將,是吏部和兵部—起商討勛職。兩部官員是特意等到吐谷渾的詳細戰報回來,才按照該戰報上所書,對著授勛標准—條條考據過去,非常仔細。

  畢竟常朝上還有兩位專業人士在場聽著呢——王相和姜相,在拜相前都在吏部待了多年。

  出了岔子讓兩位宰相聽出來多丟人,多影響上進啊。

  姜沃認真聽著,直到最後一句:「……若有王勝搴旗(拔取敵方旗幟)之功,事愈常格,加授—等。故總論之,授十轉上護軍,按制護軍將軍,加青綬,武冠,絳朝服。」

  從此,便要正經稱呼—聲李將軍了。

  她不由含笑:感謝芒松芒贊千裡送戰旗,禮輕情意重。同時,要不是他有個吐蕃王的身份,文成的勛官可能還要低—等,做不得上護軍,只能是護軍。畢竟這才是她第一戰,而且授勛越往上走越難。

  可見,芒松芒贊真是個好人啊。

  之後再授官職,幾乎毫無異議一一安西大都護府,副大都護之職,掌輯寧外寇。

  說來,安西大都護府,負責整個廣袤西域的軍事防備之事。平時還好,一旦戰起就容易捉襟見肘。

  比如這回,吐蕃和突厥大部同時有反叛之意,文成又在吐谷渾不能離開。薛仁貴也不能把自己劈成兩個,只能遠距離跟朝廷再請將領……

  若是這次能順利平定吐蕃,就可以再重新規劃部署一下了。

  之前媚娘看著輿圖,結合裴行儉的奏疏,已然有意將安西大都護府,以天山為界分成兩半:設立北庭都護府,專轄天山北路、也就是熱海再往西的曾經突厥故地;而安西都護府,也只需轄天山南路、蔥嶺以東,專門防備吐蕃。

  如此兩位大都護同掌西域,既可以彼此為援,也可以彼此監督。

  姜沃再回神的時候,朝上已經換過了話題,開始進行日常的軍餉、軍耗報備。

  聽兵部戶部挨個報過去,辛侍中就越發愁眉苦臉:打仗就是這樣,海一樣的銀子流水的花。

  不過辛侍中也清楚,吐蕃是不能不平定的。

  而且吐蕃是個好地方啊,若能如吐谷渾等屬國—般老老實實與大唐朝貢貿易,此時戰中耗費再多,也都能賺回來一一吐蕃多青稞麥、小麥、蕎麥,之前文成就給京中司農寺送回過不少種子,讓他們試一下能否培育出無適種於關中的佳種。

  畢竟比起關中,吐蕃多地更寒更旱,氣候更極端,說不得可以培育出旱年糧種。

  除此外,吐蕃還多金銀銅錫(辛侍中狂點頭),豬犬羊馬。

  比起戶部官員,略通武事的官員,關注點倒是在馬上更多。

  當年漢高祖劉邦想要定都雒陽,張良說服他定都關中時,有—條理由就是「北有胡苑之利。」因北邊與胡地相接,方便牧養。畢竟在冷兵器時代,騎兵這個兵種,還是擁有無可爭議的優勢。

  甚至政權的興衰與馬匹的牧放也息息相關。

  狄仁傑之前是自請出京去做寧州刺史,也有—個緣故是因寧州壤甘,大片平原水草豐茂,是大唐豢養軍馬的重要之所。

  此時他就在朝上說起戰馬之重要,又道:「若是吐蕃不平,甚至由其攻破隴右,那牧馬皆沒。」大唐整體軍事力量必是大大受損。

  說起戰馬的重要性,姜沃倒也想起了—個陰間例子—一安祿山。

  「安祿山以內外閑廄,陰選勝甲馬歸範陽,故其兵力傾天下。」牧馬,正是他發動安史之亂的保障之一。[1]

  故而無論從哪方面看,吐蕃都不得不平,最好還是平的他們元氣大傷,從此再生不起進犯大唐之心。

  但朝上對吐蕃比較了解的文臣武將,都覺得很難—一哪怕這次打退吐蕃,他們只怕還要卷土重來,不斷騷擾邊境。

  畢竟,吐蕃如今是兵強馬壯更好戰鬥勇,且俗話說得好『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他們偏偏還就有名將和名臣。

  前任論(宰相)祿東贊死後,留下了五個兒子,長子贊悉若接任他的大相位置。剩下的四個兒子則各自領兵征戰,其中自以此番進犯大唐的欽陵最為出色,是哪怕作為敵對—方,也得承認的名將——

  有兵馬有能力,有生事的資本,以他們的野心,將來必還要再生事。

  難不成還指望他們兄弟幾個,忽然善解人意的自己死了?

  在聽王神玉隨口吐槽了這—句後,姜沃笑眯眯道:「也說不准啊。」

  王神玉:?

  **

  「沒廬·赤瑪倫。」

  吐谷渾。

  文成的面前擺著許多情報,有些紙頁已經發黃,顯然是多年的情報了。而這些情報的指向,皆是一個人—一吐蕃王後沒廬·赤瑪倫。

  說來芒松芒贊是松贊干布之孫。當年文成離開吐蕃時,他還是剛繼位的幼童,一國大事全由當時的吐蕃宰相祿東贊把持。

  之後文成跟他都沒見過面(除了這次戰場上),自然更沒見過芒松芒贊的王後。

  但素未謀面的兩個人,卻不一定不彼此了解。

  因兩人身份在某種程度上的重疊,赤瑪倫總能在吐蕃王宮裡發現些這位大唐公主曾經居住過的痕跡,不可避免地聽人說起過不少文成的事情。

  而文成,則更了解她。

  吐蕃王的婚姻,多是有用處的,這個王後,也是五年前芒松芒贊自己選的,為了抗衡大權獨攬的噶爾氏——

  吐蕃貴族有『三尚四論』之說,赤瑪倫正是出身其中『尚』之一的沒廬一族。

  其家族與噶爾氏不太對付。

  當年芒松芒贊選這位王後的時候,噶爾氏還抗議了一下:為啥不從我們家選王後呢?

  姜沃帶入了一下芒松芒贊的心態,估計當時心裡就在罵娘:為什麼不從你家選,你們自己沒數嗎?

  畢竟從祿東贊起,吐蕃政令均出自噶爾氏一族,至今已經快三十年了。快把他這個贊普擠的都沒地兒站了好不好。

  再選個你們家王後,豈不是變成了我給你們噶爾氏生個繼承人,就可以去死了?

  *

  說來,歷史真的很像個圈。

  長安城中,姜沃看著芒松芒贊和赤瑪倫這五年來的經歷——基本就是永徽初年皇帝和媚娘的艱難,被權傾朝野的大臣壓得喘不動氣。

  只是,如果說皇帝和媚娘在大唐載入的是『困難模式』,那麼吐蕃載入的就是『地獄模式』。

  皇帝這邊,是舅舅權傾朝野,決定政令安排朝臣沒錯。

  但長孫無忌到底從頭到尾沒碰到軍權。

  但噶爾氏就不一樣了:欽陵在外帶兵打的飛起,而朝上當宰相把持政事的是他親哥贊悉若。

  而且這兄弟倆絕無鬩牆之事,關系還特別親厚。

  若是類比來說,就相當於長孫無忌和李勣大將軍親密無間,志同道合,一個主政一個主軍……

  那還有皇帝什麼事兒?

  其實,吐蕃境內也確實是沒有芒松芒贊什麼大事兒了——吐蕃最要緊的盟誓大典,都不由贊普主持,而是由噶爾家族主持。

  因為欽陵很願意干這個活,他哥哥就跟芒松芒贊『請示』,表示願意為贊普分憂,讓自己弟弟去了。

  相當於,皇帝你不用去祭天了,我們替你去吧。

  所以,從吐蕃一國的角度來說,欽陵戰功赫赫後來卻被王族所逼殺,確實是冤枉。

  但要站在君臣的角度來說,噶爾氏……也真是不冤枉。

  *

  吐蕃王都邏些城。

  「簡直是欺人太甚!」

  這次芒松芒贊的頭疼,不是被駱賓王氣的,而是被自家大將欽陵氣的——

  近來他的日子真不好過:作為贊普出兵大敗不說,還被人發檄文罵到臉上。

  若是私罵也就算了,偏生大唐造紙印刷術豐富,還不要錢似的印了許多份檄文散入吐蕃境內,搞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

  而吐蕃百姓們,也顧不得這檄文寫的是罵自家贊普的話,凡得了檄文的,還大都把紙張藏了起來作為紀念。

  因紙張在吐蕃是很稀罕的,他們不擅造紙等工業,除了貴族以外,吐蕃絕大多數人記錄事情都是刻木結繩。[1]

  而芒松芒贊也實在沒臉,再多番下命令,讓城衛去挨家挨戶搜,誰都不許保留他的『戰敗被罵記錄』。

  但人性,在失敗面前,多是願意找別人原因,而不是認為自己是個『天生敗者』。

  於是芒松芒贊惱火之下,就寫信質問欽陵,知不知道大唐火藥之利?若知為何不稟?若不知,為何欽陵沒被打個措手不及?

  說來,欽陵其實也是吃了虧的,但他為人倨傲,從前征戰周圍黨項、貴川等部都是摧枯拉朽戰無不勝。

  這次雖吃虧,但未大敗,欽陵就沒有上報。

  以至於芒松芒贊越加懷疑欽陵:說白了,他是真的被火藥嚇到了。

  文成讓他在短短一日內經歷了從自信到戰敗,感受到了人類對未知事物的迷茫,對死亡威脅的恐懼——於是火藥在他心理留下的創傷,遠超過他逃亡時肉身受到的傷害。

  芒松芒贊拒絕相信有人能在毫無准備的情況下,在火藥面前全身而退。

  而還在前線繼續堅持作戰的欽陵,接到這封帶著懷疑質問的書信也無語了,心情很煩躁地盡量委婉回了一封。

  當然,欽陵覺得自己很委婉了。

  但芒松芒贊還是讀出了欽陵的本意:為什麼我在火藥面前無傷,你卻被人打的丟盔卸甲,這個問題,不該捫心自問嗎?問問自己怎麼這麼不行?

  芒松芒贊惱怒之下,越發堅定了讓王後參與政事的決心。

  只礙於吐蕃宰相,欽陵之兄贊悉若依舊堅持反對。

  就在兩方僵持不下之時,發生了一件令大唐和吐蕃都非常意外的事情——

  吐蕃贊普芒松芒贊,驟然過世。[2]


第259章 輿論戰

  「死了?吐蕃贊普突然急病死了?」

  文成身邊的親衛首領,聽到芒松芒贊的死訊後,先是十分愕然,很快又悲傷起來。

  是貨真價實的丟了錢似的悲傷——

  「哎喲!怎麼這麼不頂事呢?他不才三十出頭嗎?」

  「早知如此,將軍在戰場上一箭射死他算了,還算個人頭呢。說不定您的勛級還能再往上提提!」

  此時屋內站了七八個身著甲胄的女兵,面上俱是一片悲傷之色,口中惋惜著芒松芒贊之死。

  乍一看,再難想到這是大唐的軍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多愛戴芒松芒贊的吐蕃百姓呢。

  文成帶笑搖搖頭:「行了。」

  屋內霎時安靜下來。

  此時列於軍帳內的,都是最早就跟著文成的親信。如今也各有司職,身著相應的甲胄。

  文成正式授都護後,她們便也隨之有相應官職了——邊關將領,可自行挑選諸如錄事、帳史、參軍等數個七品以下的低等武將職官,報與朝廷即可。

  這些女兵,最開始跟著文成的時候,根本就沒想過將來居然能做大唐武將這件事。死裡逃生的人,最樸素的觀念就是活著,以及……報仇。

  原來是不敢想能得到正經的武將官位,但現在既然得到了,又是她們自己堂堂正正拼殺出來的,那就再也不會想失去!

  如何才能不失去,甚至能得到更好的?這些女兵們也都心知肚明:只有李將軍在!

  畢竟,她們是極罕見的娘子軍,若是李文成這個女將軍不帶兵,她們這些低等軍官,不成體系又沒有靠山,很快就會被洗牌出去。

  這都是有前車之鑒的:當年平陽昭公主不帶兵後,她麾下的娘子軍,也都很快解甲歸田。

  況且,便是不論女兵,她們也是李文成一手帶出來的兵,最開始的身份,還是公主幕府裡的親衛,旁人看她們就是標准『文成公主的人』。

  於是她們不會去跟旁的將領,旁的將領也不會信任她們。

  為此,所有女兵都打心底裡,骨血裡盼著李將軍站的更穩一些,更高一些。

  以及……期盼李將軍常提起的,讓她能安心在吐谷渾帶兵的,京中攝政天后與朝上姜相,能夠更穩一些。

  這便是姜沃曾經與媚娘提到的:整個階級不會背叛利益。

  哪怕媚娘與這些女兵素未謀面過,甚至此生都不會相見,但她們已然是天后掌政最忠誠的擁躉。

  在某種意義上,亦是袍澤。

  *

  軍帳中既然都是親信,自然知道當日吐谷渾一戰,文成放走芒松芒贊,是指望他回去內鬥,把噶爾氏干掉的。

  誰料到,這才沒多久,他自己干脆利落一撒手走了。

  在這些女兵看來,難免覺得芒松芒贊不爭氣,早知如此,還不如……

  「不一樣的。」文成道:「芒松芒贊死在吐谷渾,跟死在吐蕃王城可不一樣。」

  文成指著地圖上的邏些城:「尤其是,他是提出讓王後攝政,與宰相發生爭執後,突然暴斃。」

  那跟死在吐谷渾唐軍手下,可大不一樣了。

  旁邊有機靈的親信已經聽出幾分意思來:「將軍是懷疑,芒松芒贊死的有蹊蹺?」

  說來,據文成看,芒松芒贊死的未必有蹊蹺:他們家族有祖傳的英年早逝。

  松贊干布過世的時候,絕算不上年老,而松贊干布的兒子,也就是芒松芒贊的親爹,死的更早,直接死在了親爹前頭,這才導致王位直接從祖父傳給了孫輩。

  但……

  文成道:「不管到底有沒有蹊蹺,咱們要讓吐蕃上下覺得有蹊蹺!」

  「贊普病亡這種大事,除了邏些城內的朝臣貴族們知道,吐蕃境內到現在竟然還沒有什麼大動靜,各地貴族竟然不知。」

  「想必是噶爾氏想著國戰之中,怕軍心紊亂,想要秘不發喪。」

  「那可不成。」文成嘆了口氣,語氣聽起來非常真誠:「論輩分,芒松芒贊到底是我孫輩,人死為大。一國贊普,可不能走的這麼無聲無息。」

  「叫駱賓王來吧。這次不需要他寫檄文了,寫幾篇吊唁文。」

  眼見將軍是要有大動作,左右參事不免問道:「這種大事,要不要先飛報京中,等京中定奪?」

  文成搖頭:「機會稍縱即逝。」她語氣很從容堅定:「況且,天后早已說過,此計一任委我,可相機決斷。」

  **

  鄯州外的前線。

  欽陵接到贊普驟亡的秘報,第一反應都顧不得悲傷,而是心驚肉跳:國戰之中,贊普怎麼能死?還死的這麼突然?!

  那吐蕃境內其余家族,豈不是要生亂?

  需知吐蕃的豪宗巨族,跟大唐的簪纓之族不一樣,大家不是都住在長安城。

  吐蕃的各貴族,是有世襲的世襲采邑(封地)和家臣奴僕的,而且哪怕有城池也不常厥居,或隨畜牧而遷徙。

  所以才會有會盟制度,隔段時間,把這些貴族召集起來開個會。

  換句話說:雖然他們噶爾氏在所有貴族中勢力最強,可以主持會盟,又因做著宰相,某種程度上『挾天子以令諸侯』,在吐蕃所有政令上,可以一手遮天說了算。

  但旁的貴族也是有兵有地有人的,一旦贊普沒了,這些貴族必要生亂的,在擁護新贊普,搶奪話語權這件事上就能你扯胳膊,我扯腿兒鬧起來。

  欽陵在兄長的信中,看出了兄長秘不發喪之意:他表示堅決支持。

  一定,一定要捂住贊普的死訊。

  *

  然而,就在噶爾氏還在王都努力說服王後母族沒廬氏,以及其余知情的貴族們,為國戰計接受『秘不發喪計劃』的過程中,愕然發現,文成公主,不,安西都護的吊唁文已經到了。

  還啥秘不發喪啊,大唐都替他們發訃告了!

  那一刻,吐蕃現任宰相,噶爾氏當家人遍體生寒:這吐蕃王城中,已經被大唐滲透到這般地步了嗎?

  但這會子,噶爾氏已經顧不得清查王城內,誰跟大唐通風報信了——

  因李文成不但令駱賓王擬吊唁文書,為吐蕃贊普的過世表達了文辭優美花團錦簇的深切哀悼,還貼心的替他們把消息送往吐蕃各處貴族處,邀請眾人一起為芒松芒贊悼念。

  用吊唁文中的話說:芒松芒贊,多好的贊普啊,必要讓他走的體面而風光,在眾人的緬懷中,魂魄才能安心上路。

  噶爾氏:……

  一時吐蕃內各豪宗巨族輿論嘩然。

  怎麼回事?他們上一個收到的王都消息,還是贊普想讓王後攝政。因此事太過破天荒,他們正在各地封地上激烈討論呢。

  結果下一個消息,就是贊普年紀輕輕忽然無了?

  噶爾氏被李文成打了個措手不及後,迅速制定下一個計劃:既然贊普的死訊瞞不住了,那就把鍋甩給大唐,把影響降到最小!

  就說自家贊普之所以英年早逝,正是因為吐谷渾一戰,被守城的文成公主一箭射成重傷,又被大唐文人的『辱罵言辭』氣的急怒攻心,這才不治而亡!

  如此一來,說不定還能讓吐蕃各族各部同仇敵愾。

  依舊是噶爾氏還在計劃制定過程中,外面輿論卻已經翻了天,甚至已經有離王城最近的貴族,來陰不陰陽不陽地『請教』噶爾氏。

  聽說「吐谷渾一戰,欽陵大將早知火藥之利,卻不曾告知贊普,以至於贊普大敗受傷?」

  聽說「贊普要讓王後攝政,為此跟宰相發生了激烈衝突?」

  聽說「原本贊普只是頭疼,結果跟宰相發生衝突後,很快就暴斃了?」

  噶爾氏崩潰:你們都從哪兒聽說的啊!

  還不等撕扯明白,大唐那邊,駱賓王第二份義正言辭的『譴責書』就到了。

  大意如下:聽說你們贊普的死有蹊蹺?唉,怎麼說吐蕃也還是大唐的屬國,芒松芒贊是受過大唐冊書的吐蕃王,那麼他年紀輕輕死的不明不白,大唐也不能坐視不管。

  文書最後又道:噶爾氏從祿東贊起,父子皆為宰相,那你們就該負起責任來,給大唐一個交代哈。

  還沒來得及把鍋甩給大唐,就被大唐把罪名扣在腦門上的噶爾氏:……這種事事落後一步,招招被人提前預料到,然後掐死在搖籃裡的感覺,真**憋屈!

  而對文成來說:輿論戰,她在京城多年,見的可太多了。

  而且吐蕃跟大唐在搞輿論,傳播文字這件事上有巨大鴻溝……

  從一件事上就能體現:吐蕃原本的典籍是頗為散落的,還是貞觀年間和親後,『遣酋豪子弟,請入國學詩書。又請大唐識文之人典其表疏。』[1]

  就是說,吐蕃在組織官方語言這件事上,都是跟大唐學的。

  這搞輿論的能力怎麼比?

  面對吐蕃諸貴族的質問,噶爾氏欲請出王後赤瑪倫來為他們作證。

  然而赤瑪倫並非單純柔弱的女子,並不相信噶爾氏的威逼利誘,在驚變中也看得清局勢:她明白的很,芒松芒贊驟亡,她手裡還沒有權,只靠她的母族沒廬氏,是沒法抗衡噶爾氏的。

  只有亂局中才有她的一條路。因她到底是王後,是先王在世時提出可以攝政的王後,膝下還有該繼承王位的幼子。

  只要噶爾氏露出破綻,不能這麼快的平定朝局,就會有看不慣噶爾氏獨攬大權的家族,站在她這一邊的。

  噶爾氏把她逼急了,她不得不出面面對貴族們『作證贊普之死是自己驟然病逝』的時候,赤瑪倫就抱著幼子邊哭邊道:「沒錯,贊普的死,與噶爾氏一點關系都沒有。」說完就哭暈過去了。

  貴族們:看看噶爾氏把王後逼成什麼樣子了!

  噶爾氏:……作證作的很好,下次別作了。

  **

  長安城。

  吐蕃贊普驟然病逝的消息傳到朝上,旁人不說,王神玉先是一驚,不由轉頭看身旁的同僚。

  然後就見姜相察覺到他的目光,很有些玄之又玄的語氣:「說不准,這才是個開始呢。」!


第260章 吐蕃求和

  吐蕃朝堂的驚變,整個西域的局勢,其實可以從一個玻璃盤上照見一點影子。

  那是裴行儉回長安以後,帶回來的一個玻璃盤。

  話說,他抄了阿史那都支的庫藏後,將其中金銀珠寶等物都遍分將士手下,只留了幾件有特色的玩器,回來分送親友。

  其中給夫人庫狄琚帶的就是一個玻璃盤子,不過他當時以為是『水晶』盤子。

  「突厥人當然不會燒制玻璃,這應當是天生天長的透明水晶,難得沒有什麼異色雜質,瞧著跟你們費心燒出來的玻璃也差不多了。」

  這東西在阿史那都支的小金庫裡,也是單獨收藏在一個匣子裡的,可見是珍品。

  裴行儉還在感嘆,天生這麼透明的『水晶』罕有,就見庫狄氏在玻璃盤子的底座細細摸了一遍,然後道:「這就是我們城建署燒出來的玻璃。」

  她們有特殊的不易察覺的凸凹印記。

  裴行儉:……我千裡迢迢帶回來的禮物,搞了半天,還是夫人的工作單位生產的?

  「城建署的玻璃,已經遠銷西域了嗎?」

  庫狄琚用一種『你是不是被西北的風吹傻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如今透明玻璃制品,在兩京都還屬於奢侈品。

  城建署作為官方單位,更不會去跟突厥做生意,這玻璃盤子怎麼到的阿史那都支的小金庫,顯然另有乾坤。

  庫狄琚記性佳,兼之如今玻璃還難大規模量產,這種大圓盤也不多見。

  她想了想:「我記得姜相似乎提走過幾個,還要求工藝不要太復雜的,但突出一個『大』。」

  裴行儉忽然想到一事,第二日就帶著這盤子,來尋姜沃求證了。

  裴行儉先送上盤子:「物歸原主。」

  姜沃一見就笑道:「真巧,繞了一大圈,又回來了。」

  聽她這麼說,裴行儉的疑問句,都改成了肯定句:「吐蕃贊普驟然病逝後,吐蕃大首領曷蘇忽然帶著貴川部叛出吐蕃,另外還有兩個吐蕃貴族帶著自己的部落投入吐谷渾要求內附李將軍,都不是偶然,是早就開始安排的了。」

  姜沃頷首。

  她的手指點在這光可鑒人的玻璃盤子上,開始推斷這個盤子的歷險記:她從城建署提了此物,送去給文成。

  如裴行儉所見到的,這東西在不能燒制玻璃的西域,會被當成極為貴重的禮物。

  自古以來收買人心的手段,就那麼幾招,之所以經久不衰,就是因為好用。

  況且文成還是借弘化公主之手,用吐谷渾官員的身份來收買的——吐蕃貴族更沒有警惕心了。在他們看來,吐谷渾就是為了自保,生怕吐蕃打過去,所以才重金收買他們,『求』他們說服吐蕃贊普,不要興兵。

  而許多吐蕃將領、朝臣們也沒有噶爾氏那樣的野心,對其行事也頗為不滿:為什麼非要打吐谷渾然後跟大唐衝突呢?

  吐蕃內主戰與主和的兩脈,向來分立。

  當然在欽陵看來:朝上他哥說了算,軍中他說了算,其余人的嘰嘰喳喳,就當窗外的烏鴉叫一樣,不用理會。

  矛盾,就是這樣一日一日越發根深蒂固。

  姜沃笑道:「這盤子,應當是從文成處送了吐蕃大首領曷蘇,他不知是自願還是被迫,又拿出來送給了噶爾氏,而欽陵也看這東西不錯,就拿去結盟突厥,好一起叛唐,與他有個照應往來。」

  阿史那都支確實挺喜歡,也確實准備反了。

  可惜還沒反起來,就被裴行儉抄了老家。

  其實早在這個玻璃盤子之前,駐守在吐谷渾的文成,就已經在按著計劃,試著接觸吐蕃內與噶爾氏不合,因此被排擠到沒什麼話語權的貴族和將領了。

  姜沃還以為裴行儉會問下,除了砸錢,文成具體是怎麼撬動吐蕃曷蘇的,裴行儉卻沒問。

  畢竟他也是武將,曾經聽聞過周邊四夷率部降唐的,貴族也好將領也好,不要太多。尤其是先帝年間,許多番將那真是不管生是不是大唐人,死我一定得是大唐魂。

  比如曾經已經繼任了鐵勒一部可汗的契苾何力,直接攜家帶口一起投唐。甚至貞觀年間他回舊部探親被薛延陀抓去了,依舊是寧死不屈割耳表示不叛唐,給夷男可汗氣完了。

  再比如原來東突厥的王族阿史那思摩,投降大唐後改名為李思摩不說,還奉命去北邊鎮守。以至於大唐倒是沒有修長城,但出現過游牧民族替中原守衛長城的奇觀。

  帶入下吐蕃貴族們的心思:原本芒松芒贊在的時候,雖然說了也不太算,但好歹是個正經王。他們背靠贊普,時不時跟噶爾氏別個苗頭也就算了。

  可如今贊普沒了,朝上就剩下孤兒寡母。

  看起來,噶爾氏明天自立為王也不奇怪啊。

  他們這些從前反對噶爾氏的人,若是擁護幼主,未必能扛過噶爾氏的實力,若是直接躺平,將來噶爾氏若是秋後算賬,估計也少不了任人宰割。

  欽陵兄弟看起來,都不像對往日既往不咎的人。

  左右為難中,『吐谷渾』的官員,再次遞上了橄欖枝。

  給他們展示了,看,背靠大唐,我們過的還不錯呀,你們也都各自有手下家臣,吐谷渾地方也大,安置的下你們,要不要加入一下?

  悟了!

  真是『投唐一念起,霎時天地寬。』

  姜沃道:「其實,吐蕃的矛盾一直在。」有願意開拓進取的,就有願意守成圖安的。噶爾氏行事又太專斷。

  本身就像是一把子干柴,只看什麼時候會著罷了。

  而她們所做的,就是點火。

  曷蘇與其余兩家吐蕃貴族,以為他們只是為了自己的平安,率部離開了吐蕃而已,卻不知,這就是一個大唐期待良久的火星子。

  *

  吐蕃境內接連有貴族逃離,還是投奔大唐,讓噶爾氏的名聲和勢力都受到了重創。

  說來,噶爾氏從祿東贊起,為何能一手遮天,威望如此高,旁的貴族們不敢正面站出來反對?是因為實打實的戰績。

  這些年,祿東贊父子打周圍的白蘭羌、黨項等地皆是手拿把攥,南邊甚至更打到了婆羅門,可以說是他們父子幾人,一手把吐蕃帶到了『自漢、魏已來,此地(吐蕃)之盛,未之有也。』的程度。[1]

  正所謂強必寇盜,弱則卑服。在這些無與倫比的功績下,噶爾氏非要興兵侵犯大唐,哪怕不滿的貴族很多,但也只能忍了。

  姜沃給裴行儉看文成的情報:「其實,吐蕃國力自遠不如大唐,支撐著這些年的連年征戰,各部百姓倦徭戍久矣。」

  打仗,有時候比的是錢和後勤。

  若這一戰,吐蕃再次贏了,能拿下吐谷渾和大唐的安西四鎮,吐蕃能有大量的『戰爭效益』,那麼噶爾氏的威名會再上一層樓,從此更是說一不二。

  可現在不一樣了。

  吐谷渾大敗,吐蕃贊普更是英年驟逝。

  裴行儉推測道:「怪道,哪怕贊普病逝,欽陵的軍隊也依舊在鄯州城外——如今吐蕃接連有部落投奔大唐,他越發不會退兵了。」

  噶爾氏很清楚,他們需要一場大勝來穩定軍心!

  「但,由不得欽陵不退兵了。」姜沃看向遙遠的西邊:「他家族內部也不安穩啊。」

  芒松芒贊死前,也不是什麼都沒做的。

  他繼位時只是幼童,祿東贊替他把持朝政也就算了,那是他祖父的宰相。但芒松芒贊實在難以接受——吐蕃的權力是世襲制沒錯,但沒世襲到他這兒來,直接從祿東贊世襲給自家兒子了。

  這些年,如果說芒松芒贊做了什麼很正確的決定,那就是一直在計劃讓噶爾氏家族內訌。

  這也是文成為什麼在吐谷渾,非要放芒松芒贊回去的原因之一。

  芒松芒贊,是有計劃削弱噶爾氏的。

  可惜的是,他還沒執行這個計劃,就英年早逝了。但還好,他還有一個能力不弱,甚至讓他放心到想令其攝政的王後。

  *

  這一年,對吐蕃王城來說,是辦不完的喪儀,散不盡的血腥氣。

  對大唐朝堂來說,則是吃不完的令人震驚的瓜。

  五月,吐蕃傳來一個驚天變故:噶爾氏家族的內部發生了爭鬥。

  說是爭鬥也不准確,不如說是——刺殺。

  吐蕃的宰相,也就是欽陵的兄長贊悉若被自己的族親噶爾·芒輾達乍布布給當眾刺殺了。

  沒錯,就是殺了。

  可以說是死的比贊普芒松芒贊還要突然,唯一的不同是,這次死因倒是很明確,一點也不蹊蹺。

  之後這位噶爾·芒輾達乍布布(可以不記住他復雜的名字,記作炮灰即可),在王後赤瑪倫的見證下,美滋滋做了吐蕃宰相,並且毫不留情,把邏些城(拉薩)內原本祿東贊父子一脈的勢力,挨個殺了過去。

  一時王都城內血流成河。

  大唐:……吐蕃的宰相之爭,跟他們見慣了的宰相之爭,不太一樣啊,真是全是感情沒有技巧啊。

  姜沃想:這裡面一定少不了赤瑪倫的影子。

  甚至芒輾達乍布有在替王室背鍋——不然,芒輾達乍布再傻,也不會忘記欽陵還在外帶兵作戰手握兵權!

  果然,欽陵聽聞此信,是仗也不打了。

  直接率兵殺回了邏些城,勢要為兄長報仇,兵臨城下示威道哪怕王族也攔不住他!

  而赤瑪倫再次展露了她的政治水准,在沒有實力的情況下,怎麼站隊就最重要了。

  這時候赤瑪倫,完全沒有保她『擁護』的那一位新宰相芒輾達乍布,而是轉手就把人賣了,表示此乃叛賊,只因之前大將不在城,宰相又被『此賊人』暗害,才不得不偽從之許以相位。

  如今她又以王後的身份,為欽陵正名,請他處置芒輾達乍布。

  芒輾達乍布:??之前贊普在的時候,不是這麼答應我的啊?王後你鼓動我殺人的時候,也不是這麼答應我的啊。

  但他也已經沒有什麼機會說話了。

  赤瑪倫早在欽陵見到他之前,就把他處置掉了。

  而欽陵的性情,只有芒輾達乍布一個人死了,完全不足以平息他的怒火。

  他帶著人,又將支持芒輾達乍布的勢力盡數滅門,再次把邏些城殺了個血流成河,直到他覺得夠了才停手。

  大唐;……哇,原以為一月內見到一次吐蕃王都的大變就夠罕見了,沒想到,一月裡來了兩回。

  朝臣們的關注重點,已經完全從大唐與吐蕃之戰,轉移到吐蕃內部的血腥清洗上去了。

  果然是民風彪悍啊,朝堂派系爭鬥,大唐也常有。但就算長孫無忌當年要干掉一眾不服他的宗親,也得找個『謀反』的緣故吧。

  還是吐蕃人實在啊,提刀就干。

  *

  至此,吐蕃貴族,尤其是都城內的貴族,就像黃巢過境一樣,基本死完了。

  噶爾氏更不用說,元氣大傷。

  原本欽陵兄弟一主政,一主軍的局勢徹底不復存在。

  六月,吐蕃派使臣與大唐求和。

  **

  時隔二十多年,文成再一次回到了邏些城。

  也是再次見到了吐蕃贊普的喪儀,依舊是人皆『斷發、墨衣』,還要『黛面』,即把面容塗成青黑色。

  只是這一次,她不是黛面之人,而是大唐的安西大都護,是吊唁之使。

  來接受吐蕃的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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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久違的五位宰相齊聚

  長安城秋風乍起時節。

  說來也巧,就在文成料理完吐蕃求和事,將最後一封相關奏疏報回京城的當日,劉仁軌也自遼東回到了長安。

  得知這個消息,王神玉就直接找到尚書省署衙來,對姜沃道:「既如此,你今日便可回中書省來了。」

  好好一個中書省宰相,總借調外部算怎麼回事?

  其實自打裴行儉從突厥回來,王神玉就去跟天后申請來著,讓小裴自己干吧,他沒問題的!

  結果被駁回了:畢竟戰時,比起中書省,還是下轄六部的尚書省公務繁多,需要兩位宰相通力合作。

  天后一言做出決斷,依舊把姜沃留在了尚書省。裴行儉大大松口氣,王神玉郁郁而歸。

  但這會子,劉仁軌也回來了,可再不能借調了!

  裴行儉還在旁試圖挽留一下道:「劉相剛回來,總得歇兩日……」

  王神玉擺手打斷:「我便不如姜相般能掐會算,卦萬裡之外事。但劉仁軌的舉動,我還是能猜到的——待明日面聖回過遼東事後,他必然會直接過署衙來,當即開始料理公務。」

  歇著,劉仁軌知道什麼叫歇著嗎?

  王神玉曾私下跟姜沃吐槽道:他懷疑劉仁軌夜裡都睜著眼,曹操是好『夢中殺人』,劉仁軌可能是好『夢中寫公文』。

  裴行儉聽王神玉如此說,也語塞了:不得不說,很有道理。

  而姜沃一貫喜歡坐在窗邊的,此時邊望向庭院中邊笑道:「不用等到明日了。」

  只見院門口出現了一道紫袍身影,走的那叫一個虎虎生風長驅直入,正是自遼東歸來的劉仁軌!

  王神玉和裴行儉聞言也立刻集合到窗口看——

  以至於劉仁軌走到台階下,就注意到大唐的三個宰相,像是三只蹲在窗口等人回家的貓一樣,一起好奇地盯著他,還對他招手表示歡迎。

  劉仁軌不由止步,先是忍不住露出笑意,之後又很快肅容。

  他迅速拿出尚書左僕射的氣勢挨個點名,然後發出靈魂拷問:「明明是多事之秋,你們怎麼都閑著在窗口看風景?」

  可見覺悟還是不夠到位,公務還是不夠繁忙啊。

  聽劉相如此說,窗口處的三道人影登時作鳥獸散。

  *

  劉仁軌進門後,就迫不及待抓住幾位(來不及溜走的)同僚,問起這大半年來,大唐與吐蕃戰事的詳情,以及這一個多月來的和談進展。

  提問如連珠炮。

  姜沃默默給他數著,果然是武將哎,肺活量真好,劉相接連拋出幾十個問題,中間都沒換幾口氣。

  問完後,劉仁軌就炯炯有神盯著眼前三人,等他們回答。說來,要是時間能倒退,或是人有前後眼,劉仁軌想:他當時一定不會跟裴行儉爭什麼去平定東夷!這一漂洋過海,錯過了太多!

  他為宰輔,哪怕在海外,朝中大事當然也會傳信與他。

  但遠隔重洋,劉仁軌能看到的文書到底有限,加之吐蕃的戰事又一波三折,後期更是吐蕃內亂到群魔亂舞,令人瞠目。

  長安城這邊能得到吐蕃的實況詳細轉播,尚且覺得震驚。何況劉仁軌那邊只能收到些簡報。

  他就仿佛只看了一篇摘要,卻看不到詳細正文的人一般,實在是抓心撓肝。因此才回來第一日,回家換了朝服,就直奔皇城來了。

  裴行儉剛要按照劉相的問題,一一彙報吐蕃事宜,就被王神玉打斷:「守約,先別告訴他。」

  劉仁軌震驚:「王相這是何意?!」

  面對劉仁軌的不滿,王神玉依舊風雅從容,搖頭道:「劉相,看你這個人啊。急,又急。」

  劉仁軌深吸一口氣。

  為怕好容易回來的劉相被王神玉氣出毛病來,姜沃連忙把話接過來,她倒是知道王神玉的心思——

  姜沃解釋的語速都比以往快了一點:「劉相欲知西域戰事詳情,我們也想知道遼東之事具體如何。與其就站在這說,不如再叫上辛侍中去議事堂,咱們一起把這大半年來,東西兩邊的戰事從頭到尾復盤理順一遍如何?」

  隨著姜沃話音落下,王神玉滿意點頭:「知我者,姜相也。」

  劉仁軌頷首:「好。」

  確實已大半年未有,三省宰輔能聚齊的議事會了。

  然後催促道:「那快點叫人去門下省請辛侍中。」

  *

  議事廳內有一張碩大的圓桌—

  —倒不是為了彰顯宰相們的身份才用如此大桌,而是尋常圓桌堆不開那麼些公文。

  此時案上就各色文書累累。

  幾位宰相身後側,還各坐了一個侍郎,專門整理今日的會議記錄。姜沃稍微回頭,就能看到坐在自己身後的劉祎之磨了滿滿一硯台墨。

  議事會前,還有一個小插曲。

  劉仁軌見辛侍中拿起一封公文前,先非常珍惜取出一方扁扁的木匣,然後拿出了一個從未見過的東西架在了自己鼻梁上。

  再轉頭,見王神玉和裴行儉也有,越發好奇。

  「這是花鏡,戴上方便看書寫字的。」姜沃在旁笑著解釋道:「若非這鏡子需要本人去試戴到最合適的,我早就給劉相寄過去了。」

  雖說沒有真正的『驗光儀』,可以測量標准的近視和散光度數,磨出相應的凹透鏡片來。

  但好在,花鏡不需要特別精准的度數。

  姜沃對照著系統內的書看過去——人五十歲左右就可以帶一百度花鏡了,年齡每長十歲,還可以依次加個一百度。

  花鏡最後的選定,主要是以個人試戴的感覺為主。畢竟每個人看近物的習慣距離也不一樣。

  其實人到四十歲就會開始出現眼睛的老化現像,到了六七十,若是日常看文字多的人,不戴花鏡就很難受了。

  很多時候只能把文字舉的遠遠的看,而且看久了就疲勞頭疼眼疼。

  像辛侍中這種常看賬本的人,真是飽受折磨。

  因而他此時笑著對劉仁軌極力推薦:「姜相那城建署裡的水泥制品也好,玻璃制品也好,我原來從沒想過要買的——都是冤大頭才買呢。」

  「但這花鏡不一樣啊,著實需要!」

  「劉相也來一副。放心,姜相人很好的,給咱們這些宰相,都會少收一點錢。」

  姜沃:……那是少收一點嗎?辛侍中的花鏡她就收了五貫錢好不好!這都不是打個骨折了,完全是收了九牛一毛的錢啊。

  在座宰相中,劉仁軌年紀最大,自然也受此視近物模糊困擾最重。

  他試帶了一下辛侍中的,哪怕度數沒有那麼合適,也頓時覺得眼前一清,平時看公文上小一些的字就費勁的不得了,此時卻覺得舒服多了。

  很好,有這等好東西,他能再多干十年!

  劉仁軌迅速跟姜沃預約了今日會後就去城建署,然後又問道:「姜相眼神倒好,不需要帶這鏡子?」

  姜沃笑眯眯搖頭:我不需要鏡子,我有掛。

  *

  裴行儉有條不紊的將安西鄯州、吐谷渾和碎葉川三處戰事,與劉仁軌交代明白。

  吐蕃贊普驟亡,之後內亂一片,互相滅族等事,則換了王神玉來說:此事給他留下了深刻印像。

  最後,則有姜沃跟劉仁軌講起吐蕃求和事——

  既然是求和,當然要拿出『求』和的態度來,認錯稱臣朝貢這些都是應有之義,不必再說。

  此番吐蕃更要送『質子』進長安,其中除了吐蕃王族血脈,更有欽陵的親子弓仁,以及吐蕃王後赤瑪倫母族的子侄。

  大唐不嫌質子多,都養的起。

  議事廳裡也掛著大唐輿圖。

  姜沃就起身指給劉仁軌:「劉相請看,如今吐蕃跟大唐再無接壤處!」

  原本這些年,吐蕃一直南征北戰,把周圍諸如羊同、黨項及諸羌等部都收歸己有,極大拓展了疆域後,雖說中間依舊有吐谷渾擋著,但吐蕃在鄯州、涼州、松州等幾州,還是跟大唐接壤的。

  有接壤,就有摩擦,就有諸如鄯州之戰一樣,突如其來被入侵的可能。

  然而現在,俱無接壤之地!

  姜沃挨個講過去:在吐蕃內亂之前,被文成拿下的大將曷蘇就帶著貴川部叛出吐蕃。

  而在吐蕃王城那兩番血洗之後,一時吐蕃朝局紛亂如絮。哪怕大唐,對周邊部落的羈縻統治都不能做到如臂指使,何況是吐蕃這種松散的統治。

  吐蕃一內亂,很快就有原羌蠻部首領昝捶趁機叛出吐蕃,投奔大唐,被朝廷嘉獎安置在巂州。接下來便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吐蕃周邊的部落紛紛『跳槽』:原羊同部、黨項部首領也隨之叛離……

  別說吐蕃撫平這次內亂後的傷痛且得幾年,便是將來內政平定了,想要再接觸到大唐,還得重新通關!

  可以說是辛辛苦苦三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姜沃給眾人念了文成的最後一封奏疏:是她作為大唐將軍兼使臣,旁觀了吐蕃新贊普的繼位。

  說來,赤瑪倫這一番操作,倒是讓幼子坐穩了贊普之位——畢竟噶爾氏也沒有余力去扶持其余的王室了。

  現在邏些城內,便是沒廬氏,和元氣大傷的噶爾氏互相制衡。

  在繼任典儀後,文成再次作為冊封使,代表大唐冊封吐蕃贊普為西海郡王。這也是曾經太宗皇帝冊封過松贊干布的爵位。

  因贊普年幼,是由赤瑪倫代為接旨。

  「西海郡王。」王神玉聽過後,還道:「跟東邊新羅王金仁問繼承的樂浪郡王,還挺對稱。

  不是海就是浪的。

  既然說起了樂浪郡王,說起了新羅,眾人又一起看劉仁軌,等著他講遼東之事。

  劉仁軌一句話就讓在座眾人明白了。

  他篤定道:「從此,新羅之地一如百濟。」

  懂了,怪道劉相一去半年多,比裴行儉回來的還晚,看來是修理的明明白白。

  之後劉仁軌才詳細說起遼東事。

  而姜沃看向掛在牆壁上的輿圖——

  至此,東西俱安。


第262章 五大都護府

  紫宸殿。

  媚娘帶上昨日幾l位宰相議事後的呈上的奏疏,往後殿走去。

  步履頗為悠然。

  說來,自去年年前遼東戰事傳來,媚娘每日忙的如同緊繃的弓弦,有時晝夜都難分,這是久違的有閑情逸致邊走邊欣賞廊下風景。

  時日真快,已然是秋日盛景。

  她素日也路過了不少次,但今日才注意到院中金燦燦的銀杏樹與金燦燦的叢菊。

  配上秋日特有的亮而不烈的碎金一般的秋陽,與略帶寒意的清風,讓人打心底覺得爽快透亮。

  媚娘就這樣,踏著一地金光,漫然而行。

  *

  帝後二人對坐窗前。

  天氣舒爽,皇帝的頭疼頭暈症候就比夏日好得多。只是目眩難改,越發不願意看字,就依舊道:「媚娘說給朕聽吧。」

  媚娘只把長長的奏疏攤開,也不怎麼用去看——別說東西兩面戰事的總結,甚至許多細節,她都不需要去查檔,皆爛熟於心。

  她邊說,邊無意識活動著手腕和手指。

  這些日子寫字太多了,難免有時會關節有些脹痛之感。

  皇帝見此,拉開桌下小屜,從裡面各色裝藥的小瓷罐小瓷瓶裡扒拉了一下,然後取出了一只。

  他本想自己看看上面貼的標簽,但因瓷罐本身就不足掌心大,上面的字更小,不免因看不清而蹙眉。

  媚娘伸手取過來,又遞回去:「是木芙蓉膏。」

  皇帝就打開裝著藥膏的小瓷罐:「媚娘接著說就是了。」

  木芙蓉膏是以芙蓉花葉、黃芩、黃柏等加上蜜調和,做成一種外敷的清涼膏,頗有消腫止痛之效。

  媚娘在說,皇帝就替她將藥塗在手腕與手指關節上,邊聽邊時不時問兩句。

  直到媚娘說完,殿中已經全然彌漫開藥膏甜中又略帶清苦的氣息。

  皇帝閉上眼,重新在腦中過了一遍如今東西的局勢,再次睜開眼時,露出了幾l分笑意。

  然後又感慨道:「媚娘,還好朝中有你。」

  凡是戰事,時間拉的都很長——哪怕是像蘇定方當年滅西突厥一般突襲戰,可能具體的交戰過程很快,但朝廷為了准備一戰,從始至終花的時間絕不短。

  更別提戰後,還有論功、論罰,重新調度官員、守備、邊防等諸多事項。

  往往一場戰事的後續,能綿延經年。

  比如這一回與吐蕃之戰,估計哪怕年後,都還會有陸陸續續跟這一戰相關的庶務,需要呈報御案處置決斷。

  這對上位決斷者的體力和精神,都是極大的考驗。

  就像戰爭有時候打的是後勤,這處理朝政大事也是,得有精力。

  皇帝清楚,就過去大半年朝中政務的繁亂緊湊,以他的身體狀況一定是撐不下來的——非要硬撐,就真是拿命撐了。

  尤其是前兩個月夏日,只有吐蕃王朝的內亂、吐蕃戰局的巨變、吐蕃求和的條件等大事,他才勉力提起精神聽了。

  但就因那段時日,多跟媚娘商議了些接下來對吐蕃的安排,諸如怎麼鉗制吐蕃,怎麼繼續加固西域防範之類的,花了太多精力,不免症候較往年重些。

  最後鬧到夏日裡把孫神醫請回來才算好些。

  孫神醫不管軍政大事,他也比尚藥局的奉御硬氣多了,讓皇帝吃他的藥方就得聽他的日程安排。

  那段時間,孫思邈都把天后隔離出去了,『恭請』天后減少探視時間。

  就算如此,也是直到夏去秋來,皇帝才算調養的差不多。

  姜沃如今每每見到皇帝,就總是想起書中王熙鳳說起的林妹妹: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

  當真得『金屋藏嬌』,好好的在屋裡休養,經不得一點兒磕碰與風吹雨打,否則必要鬧點毛病出來。

  此時皇帝望著媚娘塗著藥膏的手。

  方才他那句話實在是發自肺腑的感嘆——他是久病不說了,太子也是三天兩頭病休,一月去禮部當值的日子,大概十天都無。

  國有戰事自己又病著,皇帝也實在無暇多顧及太子,究竟是心病還是真病了。

  且在皇帝心裡,太子已經成家了,而太子妃又特別令皇帝滿意,那自有人照顧太子,他可以少操心了:畢竟在皇帝看來,裴氏安穩仔細,最要緊的是,她對太子格外上心!

  據皇帝所知,只要太子病著,太子妃絕足不出門,連宮裡的年節筵席也不參與,甚至連母家的人也不見。

  皇帝更知,太子妃入宮後,沒給自己母家求過任何一點恩典。且她性子和氣,跟宮裡人人和睦,連幼女太平說起長嫂來,都是誇贊。

  真是好孩子。

  不過,皇帝想到太子,還是難免有點頭疼的。

  他抬手按了按額頭:若沒有媚娘,太子哪怕病著,也得是太子監國,那其實不就是東宮屬臣來料理國事嗎?[1]

  那他必不能這麼閉門休養。

  「媚娘如今也是料理過大戰事的人了。」皇帝頷首:「朕更放心了些。」

  又道:「之前你提起過此戰之後,打算把安西大都護府拆分開來——此事媚娘跟宰相們商議定奪即可,朕不管了。」

  媚娘手上的藥膏已經融入肌膚,她就不再晾著手,而是把桌上奏疏收起來:「好。」

  皇帝頓了頓,換了很鄭重的神色:「但有一件事,朕必須得管。」

  他認真道:「你一直為了前朝的事兒忙的寢食難安的,朕也就沒提。但如今外頭大事已定,這件事可一定得抓緊了!」

  **

  是夜,姜宅。

  戰事終結,尤其是劉仁軌又回京後,姜沃也難得閑下來,今日按點就從皇城中離開,且也沒有帶公文回家。

  入夜後,就跟崔朝兩人坐在院中,喝秋日特有的桂花酒配桂花糕。

  這桂花酒還是前日崔朝進宮陪聊時,從皇帝那拿到的宮中御釀。

  崔朝就說起皇帝前日叫他進宮的緣故:「陛下在為安定公主的婚事著急呢。」

  姜沃也不意外:天涼了,美人燈又支棱起來了。

  她覺得,皇帝就好像那現代著急催婚催生的家長——

  自己工作忙的時候,或是孩子在讀書/找工作的關鍵時候也罷了,一旦一切進入正軌,他立刻就把注意力挪到了『孩子怎麼還不結婚/結了婚怎麼還不生孩子』上。

  姜沃不由問崔朝道:「我之前讓你跟皇帝,先鋪墊下那套選駙馬的流程,你說了嗎?」

  崔朝點頭:「都慢慢說過了,而且皇帝本身也不欲駙馬出身京中高門。」

  皇帝既然讓長女入朝穩定朝局,更為了將來能夠壓制皇子們。

  那麼,駙馬確實是不該有什麼身份。畢竟不管是世家還是勛貴,尤其是京城內的簪纓之族,這幾l代人下來,都是聯姻的四通八達。

  彼此之間多少都能扯上點姻親關系。

  而駙馬家若是跟哪一位皇子有所牽扯,沾親帶故的,哪怕曜初持心正,不會受到駙馬及家族的干擾,外人看來,卻也是『瓜田李下』有所嫌疑。

  崔朝執壺,給姜沃倒了半杯桂花酒,然後笑道:「但你那套選駙馬的流程,我還沒跟陛下說透。」

  姜沃端起來一飲而盡:「無妨,時機合適了,天后會說的。」她已經將完整修改版,提交給媚娘了。

  崔朝不由笑了:「天后說?你怎麼不去向陛下說?」

  姜沃幽幽道:「我能去說嗎?只怕陛下又要給我下詔,讓我不要『變心而從俗』一定要『閉心自慎』了。」

  她感嘆道:「陛下對我,實頗有偏見啊。」

  *

  而姜沃後來發現,皇帝對她,不是頗有偏見,而是很有偏見。

  上元二年的除夕夜,是久違的,他們一個孩子也沒有帶,只有四個人在一起吃了一頓火鍋。

  依舊是二十多年前的舊宅。

  姜沃不免想起,永徽年間的火鍋夜,他們還在商議如何應對長孫太尉。然而倏爾經年已過,不只長孫無忌,當年朝上許多人,都已過世多年了——就在姜沃做巡按使離朝之前,就得知在愛州(越南)的劉洎和褚遂良也相繼過世。

  她的唏噓和走神,被皇帝的聲音拽回來。

  皇帝說起的正是女兒的婚事。

  他先是苦惱地嘆口氣:「曜初這孩子,對自己的婚事總是興致不高,與朕說起出版署來,她倒是神采奕奕。」

  皇帝持續嘆息:「真是不知道為什麼。」

  姜沃低頭面對自己的蘸料碟裡的茱萸:陛下,如果您在說『不知道為什麼』的時候,不盯著我就更好了。

  媚娘出聲打斷皇帝的『盯』,笑道:「曜初是懂事的孩子。她早說過,比起駙馬,自然是自家父母與兄弟姊妹更要緊。」

  這不也正是皇帝的期許嗎?

  皇帝對媚娘笑一笑,然後又把話題繞回來:「說起選駙馬這事兒,朕原本想著,每年都有貢舉,二月貢舉後在進士裡挑挑駙馬。」

  姜沃感受到皇帝的視線就沒有離開她:「結果前些日子,天后與朕另外說起一種選駙馬的法子。」

  「其規制當真是條理清晰,也算得上高瞻遠矚啊。」皇帝語氣幽微:「細則也都定的極齊整:光駙馬『容』這一條,就細分為『豐姿、體度、聲音、舉止』來選,真是想的極為周到。」

  皇帝頓了頓:「只是朕瞧著,不太像天后的手筆。」

  見媚娘想開口,皇帝擺手打斷。

  「姜卿覺得呢?」

  直接被點名後,姜沃放下了酒杯:陛下,你這陰陽怪氣的沒完啦?這一晚上,簡直就是在對面給她上演《傲慢與偏見》啊。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得忍。畢竟選駙馬方案,還等著皇帝最終批准呢。

  姜沃真誠道:「多謝陛下誇獎,臣只是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工作,當不得『高瞻遠矚』四個字。」

  皇帝轉向媚娘,用眼神道:你看她,你看她!還這樣理直氣壯。

  不過,宴席結束前,皇帝最終頷首:「特事特辦吧,曜初,畢竟跟旁的公主不同。」

  **

  正月十六的大朝會。

  天后當朝宣詔了對於邊境都護府的調整。

  她按照計劃,將原本的安西大都護府,分成安西都護府與北庭都護府——

  以天山為界,安西都護府轄天山南路蔥嶺以東的西面,專備吐蕃,北庭都護府則專備西北之地(西突厥故地)。

  加上原本就設有的,轄北面諸羈縻府州(薛延陀、東突厥故地)的安北都護府,以及轄遼東之地(原高句麗、百濟新羅故地)的安東都護府。

  而南面,原本只有嶺南道各都督府管轄各州事務。

  也是自今日起,天后改置安南都護府,都護府就定於宋平(越南河內)。

  至此,從東至西,從南至北。

  大唐五大都護府就此設定。


第263章 『春天』到了

  雪如鵝羽,至午後方停。

  太陽一出,飛檐上都掛著冰雪的大明宮,宛如水晶玻璃屋一般。

  姜沃放下終於寫完的一份長長的奏疏,披上大氅走出門去,在院中轉了一圈,依舊停留在她最喜歡的覆雪山茶樹前。

  「姜相。」

  正彎腰拿起台上落花的姜沃聞聲回頭,見裴行儉站在門口,就笑道:「年下,裴相可是稀客呀。」

  她自己待過,自知年下尚書省忙得很——六部九寺各署衙的事兒都排著隊等兩位宰相的批文,盼著將年前能收尾的公務都收了,免得年假中出了事兒,還得來部裡當值。

  而本朝的官員,還另有一怕:誰能知道除夕前,二聖會不會又突然改元啊!

  那卡在年前年後的公文,差異可就大了。

  故而姜沃見到本應該被各部朝臣堵在尚書省的裴行儉,是真覺得是稀客。

  裴行儉手上還拎了把油紙傘,此時順手擱在廊下,他也走過來賞了賞花道:「坐久了也悶久了,覺得整個人都要僵了,見雪停了就出來走走。」

  「正好,方才也看了些吏部、兵部以及安西、北庭都護府傳回來的奏報——都跟西域和大食國的近況有關,就想著來跟姜相探討一番。」

  也是裴行儉知道,姜相跟如今的安西大都護李文成,兩人從來私下書信不斷的。

  再有,因有家屬在鴻臚寺的緣故,姜相對大食國的人、事也比旁人了解的多。

  裴行儉就迅速把公務分與下屬,然後脫身出來:他真要虛晃一槍走掉還是很容易的,畢竟兩年前,他連突厥可汗都騙得過。

  「時日過的真快。」

  裴行儉想起此事也不由感慨:他還覺得仿佛是昨天,奉命帶領使團送波斯王子回國。

  然而馬上,都要過去兩年了。

  姜沃頷首:是啊,裴行儉是上元元年二月出發的,如今還有兩三天,就要到上元三年了。

  時如飛鳥,隱去無蹤。

  *

  姜沃請從署衙逃掉的裴相進門坐下,兩人說起西域之事來——

  安西大都護府分為『安西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已有一整年,李文成和薛仁貴分別任兩都護府的大都護,試行效果不錯。

  不但這兩都護府彼此為援,有了北庭都護府設於中間,安北都護府的壓力也小多了——畢竟□□和薛延陀故地內部落繁多,也不是各個都老老實實的,而當年打下這兩地的李靖和李勣兩位大將軍,都已然不在了。

  不過好在,英國公生前幾l年,曾經又去做了一次『售後保障』,把北境重新犁了一遍。

  此時,裴行儉主要說起的,還是安西都護府。

  作為兼職的吏部尚書,他先從公贊道:「哪怕吐蕃求和後,李大都護這一年半來也並未有分毫松懈:不但繼續清肅邊境,嚴謹鎮防,更有牧養肥碩,屯田安民之舉。」

  姜沃笑眯眯,與有榮焉道:「我看了,今年她的吏部考功,可是上上等。」

  吏部考核,從『上上』到『下下』共有九等。

  李文成今年是第一等,朝廷的功賞詔書,還是姜沃寫的。

  裴行儉見姜相這般,也不由含笑:李大都護考功最佳等,姜相看起來,比當年自己得了上上等還要歡喜。

  其實,要不是宰相不論等,裴行儉從吏部考功屬的角度來看,如今他們這些宰相,每年都能算是『上等』。當然,如果嚴格計算考勤和公文量的話,可能王相……

  裴行儉搖搖頭:最近看吏部考功的奏報太多了,什麼事兒都想到考核上,差點重點又跑了。

  他取出幾l份特意帶來的公文,跟姜沃討論起來:「姜相,李大都護上了奏報,欲從明年起,將黨項、羊同、貴川、羌部等西域小國,都停止按照屬國管理,而是按照安西四鎮周圍的羈縻州制進行管理。」

  這算是大唐在西域的掌控力,又邁進一大步——

  屬國跟羈縻州的管理並不一樣:屬國的話,是給大唐進貢稱臣,需履行『若大唐有征召要派兵』等較為松散的義務。

  相較之下,羈縻州受到大唐影響就深多了:尤其是類似於安西四鎮周圍羈縻統治的各部落,其部落的國王(酋長),都是身兼兩職:一邊做著自家的王,一邊做著唐朝的官。

  而且不是『郡王』這等爵位,而是『刺史、參將』等真正的大唐實缺官,且直接隸屬於當地的都督府管理。

  要說跟大唐別的官員有什麼區別,那就是他們這官位因為跟王位綁定,可以世襲。

  但哪怕世襲,都要經過大唐的冊封和任命。

  且自此後,這些部落就不是各行各道了,譬如黨項、羊同等部落之間,平時也少不了摩擦。但若是按照羈縻統治,就不能再互相攻殺,若有矛盾,交給上級都督府來調節。

  一言以蔽之:做了羈縻州,就都要在大唐的律令下運轉。

  這是不小的一項改動。裴行儉先拿來與姜沃商議一下,將來自然還要上常朝再大議。

  姜沃也並不意外:文成已經寫信與她討論過這個問題。

  很好,姜沃想起扔到水裡的鵝卵石……波紋繼續擴散出去了。

  將這些部落,從依附的小國,漸漸轉為羈縻州,便是大唐在步步為營,繼續往西邊推進防線的過程。

  於是姜沃對此事表達了很鮮明的支持態度:「羈縻州制,以軍伍和政令兩相並行,不但構建了更穩定的防御體系,還形成了更有效的組織結構與管理體系,也算是為將來西域整體布局的穩定,以及朝廷在西域的發展,奠定了優秀的基礎。」

  裴行儉聽完後不由一笑:姜相說話總是一套一套的,且自有其邏輯理論。寫公文也很有自己的風格,跟他們所學的策論之法、九經之言大相徑庭。

  應當是兩位仙師教出來的緣故,與旁人自是不同。

  如今他在家聽夫人、女兒說話,就很有姜相的風格。

  *

  說過西域事,裴行儉臉上帶了更輕松的笑意,說起了大食(阿拉伯帝國)的事兒。

  「泥涅師王到了吐火羅後,大食國也很是頭疼呢。」

  不知是見到大唐打到吐蕃求和,還是親眼旁觀了裴行儉『孤身入敵』一劍封喉的戰績——波斯王子,不,現在該稱波斯王了。他到吐火羅後,完全沒有頹廢躺平,而是很振奮地開始組織「反抗大食國,復波斯王國」運動。

  別說,吐火羅周邊各國響應者還不少。

  尤其是在波斯被滅後,周圍逐漸被大食國擠壓生存空間的小國。

  而大唐在穩住西域局勢後,毫無意外成了中亞各小國的救命稻草。

  不少國家都紛紛開始遣使朝貢。

  「今年鴻臚寺很忙吧?」裴行儉雖然忙的沒空去鴻臚寺溜達,去看哪些國家派了使團過來,但他收到了波斯王子的信。

  雖然被『護送歸國』的同行經歷有點波折,但裴行儉之後還放開阿史那都支的小金庫任由泥涅師先挑,之後更把他穩穩當當送到了吐火羅,給他念詔書冊封他為王,更代表大唐請吐火羅國王好生照料波斯新王。

  泥涅師就覺得,裴相這人還怪好的!

  自己在大唐,也算是上面有人了。

  於是泥涅師回到吐火羅後,還特意做起了中間人,介紹這些同樣被大食欺負的國家去大唐求援。還特別不見外地寫信給裴行儉,告訴他哪些國家是抗大食國的『好國』,拜托裴相能照顧的話,照顧一二。

  裴行儉數著道:「康國、拔汗那、護密國、石國吐屯……」[1]

  姜沃點頭:「是,今年鴻臚寺的官員可是過不好年了。」

  一來吐蕃平定,西域各國紛紛遣使進貢,二來便是大食國之事,令中亞各國也開始遣使求援。

  不但如此,這些小國的『投唐』舉動,令大食國也有些不安。

  於是今年大食國也派了一個使團來,且不知是為了震懾其余各國,還是為了彰顯自己的實力,比起旁的小國貢物,大食國可是大手筆。不但送了許多膘肥體壯的當地良馬,甚至還萬裡迢迢送了一只獅子來!

  總之,鴻臚寺今年工作量暴漲,出現了崔朝加班比她還多的情形。

  *

  而說起鴻臚寺,裴行儉還帶了幾l分好奇問道:「我今日還聽說一事,陛下和天后有意讓留到最後的幾l個駙馬候選人,也進鴻臚寺做些迎待番邦使團之事,好察看其行事如何?」

  姜沃帶笑頷首:曜初的駙馬,從今年開春起著手安排,到年前,終於篩選至最後幾l個候選人。

  如果皇帝也有考功,那這基本就是皇帝今年最要緊的『政績工程』了。

  其實原本歷朝歷代皇帝挑駙馬,也多有個範圍和候選,比如召見一批年紀相當的世家名門子弟,考一考文學騎射等。

  但這回,帝後給長女安定公主選駙馬,顯然跟過去的公主不太一樣。

  更興師動眾,且明顯是重駙馬人物,遠重於家世。

  在朝臣們眼裡,帝後越如此,越說明對女兒的看重。看來安定公主入朝,不會是一件曇花一現的事情,應當是會久立於朝堂之上了。

  也是,太子病弱常年不見蹤影,而周王和殷王卻逐漸在長大……不少眼明心亮的重臣,已經看出了猜到了皇帝令長女入朝的用意。

  許多簪纓之族不免扼腕於自家娶不到這樣一位舉足輕重的公主。

  也是二聖直接不考慮世家名門,要是帝後肯放寬標准,他們是不介意拿出一個子弟的前程,來換一個家族跟安定公主綁定的。

  無奈帝後之意昭然若揭,此路不通,只好作罷。

  **

  年前最後一次常朝。

  安西大都護李文成的『改諸部為羈縻州』奏疏,被拿出來於朝上公議。

  在三省六部的朝臣們大半同意,幾l位宰相皆認可的情形下,此奏請正式通過,於明年開始施行。

  退朝的時候,姜沃不免想起舊事——

  比起從前,文成只是自請為使者與吐蕃談判,還有朝臣唧唧歪歪道女子怎麼能為使臣。而她們還要尋古人之事跡,以『漢代女使馮嫽』為證,來證明女子也是可以正式持節為使臣的。

  現在,文成作為安西大都護,提出整個西面疆域的政令大改,卻都無人覺得意外了。

  朝臣們只是在討論,這道政令正確與否,而不是在討論這條政令是誰提出來的。

  人的心態與認知,就是在無數的時間和事件中,一點一點變化的。

  宛如春日枝頭,第一朵迎春會被人格外注意到,但慢慢的,枝頭不知何時,就開遍了擠擠挨挨的花。

  亂花漸欲迷人眼。

  見多了後,人們就會習慣:哦,原來只是春天到了。


第264章 鴻臚寺之行

  腊月二十九,這一年最後一日當值日。

  下常朝後沒多久,王中書令就宣布,除了當值的官員,其余人統統可以放年假了。

  署衙內一片歡然。

  姜沃要從中書省離開時,卻被王神玉叫住:「咱們一起去典客署四方館瞧瞧吧,聽說今年來朝貢的使臣,不少都是從前沒來過的,衣飾打扮各有不同,還帶來了許多新鮮的玩意兒。」

  他神色輕松怡然,用姜沃的話來說,就是整個人從頭到尾,洋溢著放假人的明亮,簡直要發光似的。

  而他愉快年假的第一站,就准備去鴻臚寺了。

  「好。」姜沃笑眯眯應下:「我本來也要去的。」

  不過她要去鴻臚寺,並非是去看各國使臣,而是准備再去看看走馬上任的駙馬候選人。

  當人驟然被調換了環境,還是忽然被放到這種『萬邦來朝』的年節大事中去,更能看出其性情、舉止與行事。

  用二聖的話說:既然做了駙馬,將來總要陪同安定公主至國朝各種祭祀大典、吉禮嘉禮等諸多隆重典儀之上,哪怕只是年節下宮廷宴飲呢,也是有無數皇親國戚、朝臣勛貴的大場合。

  「總得舉止雅重、大方得體,不能給曜初丟臉吧。」

  世事難兩全——這時候皇帝又感嘆起世家的好處來了,別的不說,在儀態舉止上面,世家培養子弟還是很到位的。

  所以當年王鳴珂不肯去主持皇后親蠶禮,皇帝不得不從司農寺抓個官員代行的時候,才一眼挑中了風風雅雅的王神玉,而不是兢兢業業育種,農業知識最豐富(但相貌也跟田間農戶無限靠近)的吳正卿。

  於是這一回,選駙馬的流程之所以這麼長,從年初拖到了年尾,其實並非一直在篩選,而是好幾個月,都是培訓期——

  初選過後的少年郎們,就由禮部和太常寺專研行禮禮制的官員,再加上宮中派出去的專掌教習禮儀舉止的姑姑們,開始專門教導皇室禮儀,待人接物了。

  用掌教姑姑們的話說,一開始不會也沒關系,只要『有靈性加肯學』,就都能教好。

  不是可塑之才的,就被刷掉了。

  整個過程,不但帝後時不時垂問,叫人進來細看。還有幾位長公主也幫忙看著——沒錯,這回選駙馬較特殊,皇帝還請了姊妹們幫著一起掌眼,想著大概公主更懂得想要什麼樣的駙馬吧。

  但皇帝此舉,倒是把幾位長公主的駙馬,鬧得緊緊張張的。

  生怕皇帝挑著挑著女婿,忽然看姐夫(妹夫)也不咋順眼了,順帶手就給換了。

  *

  四方館,顧名思義,待四夷使節之所。

  此館設在建國門外,建造的大氣磅礡威嚴壯觀,亭台樓閣飛檐相望。除了許多供給外邦使團居住的屋舍外,甚至還有跑馬樓、鬥雞台等娛樂場所。

  也算是給外邦來賓們一個『宣泄情緒』的出口。

  畢竟,這些國家中,不少都是彼此有世代大仇的,比如這次來的大食國使團,跟大多數中亞國家都是有仇的。

  完全是那種,只需要擦肩而過,說兩句『你瞅啥』『瞅你咋地』,就能立刻提刀互砍的仇恨值。

  但甭管他們有什麼仇什麼怨,大唐這可是新歲將至,自然不允許在自家的四方館發生什麼流血鬥毆事件。

  大唐有嚴格的律法規定:「諸化外人各類相犯者,以(大唐)法律論。」[1]

  言下之意:不要跟我說你們國家怎麼樣,更不必提在你們那提刀快意恩仇不犯法這種話,進了大唐,全都按照大唐律法來!

  但仇恨這種東西,最難壓制。如果只靠強壓也不靠譜,多年前,崔朝就提議,建個馬場和鬥雞場,讓他們『競賽』去吧。

  因是冬日,怕騎馬風寒,姜沃與王神玉就是坐馬車去四方館的,路上姜沃還跟王神玉笑道:「自打有第一批使臣入長安,周王就總在休沐日,讓人提著他的幾籠子鬥雞,到四方館來。」

  別看李顯的鬥雞參加國內戰總輸,但這並不能打擊他的熱情,還直接上國際場。

  他一身親王服制過來,四夷再一打聽,啊呀,還不是尋常親王,而是大唐天皇天后的嫡子,誰敢贏他?倒是大大滿足了他的好勝心理。

  後來,還是曜初限定他,每旬只許去一回。

  而皇帝已經懶得跟次子為此事生氣了,甚至有時候還能自嘲一下:「朕曾盼著兒子們似父皇般英明神武。」

  「此期也不算盡數落空:顯兒在愛鬥雞這件事上,倒是隨了父皇,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確實,當年太宗皇帝也挺喜歡鬥雞這項娛樂活動,天策上將時期,還有文學館學士,專門給他寫《詠寒食鬥雞應奉秦王教》。

  這怎麼不算肖似其祖呢?

  *

  才未出建國門,遠遠便聽見車馬聲喧。

  姜沃與王神玉從馬車簾內看出去,看架勢,是今日又有新的使團到了。

  周圍負責維持秩序和安保的金吾衛,見帶著宰相印制的馬車路過,迅速放行。

  而姜沃剛進四方館大門,就見到正堂內,一個滿身金光閃閃番邦國王打扮的大胡子中年男子,緊緊抓著崔朝不撒手。

  他的漢語說的還很流暢,只有一點口音:「崔使節!真沒想到,有生之年我還能再見到你!」

  「多虧我泱泱大唐上國,天恩威相平定吐蕃與西突厥,我今歲才終能入唐,還能再見崔使節一面!」

  而這國王身邊還有個臣子打扮的人,著急的恨不得扯他衣裳,只在旁道:「大王,不是崔使節了,是鴻臚寺少卿。」

  那國王充耳不聞,依舊拉著崔朝不放:「崔使節可還記得當年去阿賽班國之事?」

  聽到『阿賽班國』幾個字,站在廊下的姜沃頓時了然,卻又恍如隔世。

  出使阿賽班國,這就是她與崔朝見第一面的緣故了——

  當年因為李承乾的男寵事,二鳳皇帝大怒,把魏王李泰,晉王李治的屬官全查了一遍,容貌過人的,就從兒子身邊拎走,塞到了鴻臚寺。崔朝不用說,第一個就被皇帝拎出去了。

  當時魏王勢大,從他府裡出去的人無人敢惹。但崔朝就不同了,一來晉王當時不顯,二來崔家還要折騰他,就令鴻臚寺給他安排了一件出使偏遠小國的苦差事。

  那時候,西突厥還不屬於大唐,那條西域路艱苦而危險。

  晉王很擔心朋友出事,所以拜托到當時還在太史局的姜沃這裡來,請她起一卦平安。

  而那不但是她與崔朝第一次見面,亦是皇帝第一次見到媚娘。

  姜沃望著這阿賽班國王——她聽崔朝說過,這國王對他特別好,走的時候,親自送出國都很遠。

  如今看來,不只是小國對大唐的仰慕,還有一半是個人顏控的緣故啊。

  此時阿賽班國王依舊不松手,只繼續搖著崔朝的袖子道:「崔使節風采依舊,更見雅重,令人一見心折。倒是我已經老了,您看我胡子都白了……」

  旁邊的臣子面如土色:您再不放手,就不是老了,是要無了!

  不比沉浸中的國王,臣子已經看到,大門處進來兩位紫袍金帶,顯然是大唐宰輔的官員。

  其中一位,還是女子。

  阿賽班國屬於對大唐很仰慕,一路奔赴長安來的過程中,也都是盡力打聽過大唐朝堂事的。何況他們在西域剛剛親自經歷過『公主將軍平定西域』的震撼。來的路上自然也打聽到了,如今大唐是天后攝政,朝上還有一位女宰相——

  崔使節就是這位宰相之夫。

  大王,咱們是來朝貢的,您抱著人家宰相的郎君不撒手是咋回事啊。

  *

  終於告別了心情激動的阿賽班國王之後,崔朝整了整自己緋色官袍被扯皺的衣袖。

  然後按照朝中的規矩,公事公辦上前行禮:「不知王相,姜相至此,有失遠迎。」然後又含笑問道:「二相是來查驗鴻臚寺差事的?那下官願為導引。若有不足,還請二相指點。」

  王神玉笑道:「你們不必管我,我自己轉轉。」

  崔朝還是給他尋了個年輕的掌客官,並叫了兩個金吾衛陪同:「今歲新的使團多,不是各個都認得大唐官員服制,亦有不通漢語的當地王族,別讓他們衝撞了王相。」

  王神玉就興致勃勃自己轉去了。

  而崔朝知道姜沃來,是為了看什麼,就笑道:「他們幾個初來乍到,對鴻臚寺的差事也不通,我就先讓他們去試著辦一場各國使團的馬球賽——這種差事做錯了也是有限的。」

  一場娛樂賽事,稍微有點失誤也沒關系,反正是玩。但反過來說,要組織好一場參賽人員復雜的馬球,也絕不是簡單的事兒。

  很能看出一個人辦事的水准。

  崔朝邊引著姜沃往後面馬球場走,邊自然而然道:「公主府上多有詩會、節宴等事,這些庶務的料理,駙馬總得會吧。」

  姜沃頷首,又問道:「那麼如今你瞧著,這裡面誰更好些呢?」

  崔朝笑道:「咱們之前不就有看好的人嗎?這會子他們到了鴻臚寺,我看的更清楚,依舊覺得那孩子不錯。只是,最後還是要看公主的心意。」

  姜沃接過來:「是啊,春花秋月,各有所好。還是憑曜初喜歡吧。」畢竟能留到最後的幾個駙馬候選人,各方面都過得去了。

  他們做長輩看好的,未必是曜初看上的。

  馬球場已經在眼前。

  姜沃一眼就看到站在馬球場邊上的幾個少年郎,都是容貌體態經過挑選的人,皆是身姿挺拔眉目俊美。

  且他們入鴻臚寺,都是先給了從九品掌客的官位,按制著青色的官服,遠遠看過去,讓姜沃想起紅樓夢中的描述——好似一把子鮮靈靈的水蔥兒。

  又像是一叢修直淨挺的青竹一般賞心悅目。

  姜沃的感慨不由脫口而出:「看著這些少年郎……」年輕真好哎。

  崔朝側首等她說完。

  姜沃:啊一時忘記了並不是自言自語。

  但多年宰相也不是白做的,姜沃面不改色語調流暢道:「看著他們,我方知,我更喜歡歲月沉澱之美。」

  崔朝笑而搖頭。


第265章 定駙馬

  上元三年的正月初一。

  外頭的天還是黑絲絨一般的墨色,含元殿前就已經站滿了文武百官、外邦使節、護衛儀仗……甚至單奏宮大典雅樂的太常樂人,就足有數百人。

  鐘、磬、柷、敔之音不絕於耳。

  姜沃都已經數不清,這是自己參加的第多少個元日朝賀大典了。

  新歲大朝賀的流程數十年不變。

  於她自身而言,這朝賀與貞觀年間區別只是身上的朝服愈加隆重,站位愈加靠前,從殿外挪到了殿內,現在就站在丹陛之下。

  但如今,她並不覺得孤獨了。

  姜沃的目光從上方的天后,轉向距離她不遠處的曜初。

  殿內,有她們。

  而此時殿外黑壓壓數千人的官員中,亦有城建署、出版署和尚藥局的女官們。

  她們雖還數量零星,站位也不靠前。但姜沃自己,當年也只是太史局的司歷,元日之辰站在殿外廣場上的後方,別說看不見皇帝本人了,連大殿的門都看不清。

  思及此,整個朝賀大典,姜沃心情都很好。

  待宰相們代表百官誦過諸文賀表,而諸番邦使節也上賀表,報貢物後,天光也大亮了。

  朝賀大典至此方了。至於接下來,宮中擺宴饗,就不是每個官員都能參與的了。

  絕大部分官員都是站成了冰棍後,也不得賜筵,出皇城各回各家,路上還會遇上交通大堵塞。

  每個大年初一,都是對體力和精力的極大考驗。

  *

  宰相們自然都得入宮廷宴饗。

  姜沃剛落座,便見禮部尚書許圉師走過來:「姜相。」

  「許尚書……」姜沃原想給許尚書賀新歲吉祥快樂的,但一見許圉師滿臉憔悴,就覺得自己喜氣洋洋的祝福,似乎有些不合宜了。

  她換了情真意切的語氣:「許尚書辛苦了。」或者說受苦了。

  要不是正月初一落淚不吉利,許圉師聽到這等關切之言,真是差點老淚縱橫。

  他這幾年過的是什麼日子喲——

  先是太子入禮部,許圉師當即就失眠了好幾日:禮部這座小廟怎麼容得下太子這尊大佛?

  果不其然,接連出了公主出降禮制和為父母服喪的喪期改制兩件大事,尤其是後一件,在朝野間掀起了極大波瀾。

  好容易熬過這些事,而太子殿下也因養身體不常來禮部,許圉師以為一切都恢復了正常後,晴天一個霹靂——

  二聖把他叫了去,把為安定公主挑選駙馬的事兒交給了禮部。

  許尚書一聽這件事,當即就想致仕。

  畢竟聽聽帝後那一連串標准吧:容貌端正齊整、行止莊重,父母有家教、家中戶籍清白,親屬中無有作奸犯科者,家中三代無惡疾者……

  不過許圉師到底不是王神玉,他是願意做官有上進心的人,不然不能把太子事也硬生生咬牙熬過去。

  作為官場老手,許圉師無師自通『找水鬼』之法:哪怕不能做替身,也得多拉兩個下來。

  當即就跟二聖稟明,這戶籍和親屬事,得京兆尹去查,這駙馬候選人的身體狀況,得尚藥局的大夫來查……速速把責任細化分攤下去。

  皇帝點頭允准,也是,術業有專攻,很有道理。

  最後許尚書還不忘拉個重量級人物下水:「回陛下天后,臣聽聞大理寺正卿狄仁傑,見識入微,明敏精審,善於斷案。」申請跟狄仁傑一起審核資料。

  聽到狄仁傑的名字,媚娘也頷首贊同。

  把責任分的差不多的許圉師,情緒重新樂觀起來,恭敬應下皇帝所說的「既如此,許尚書就多留心於容貌端正之事吧,這也是你們禮部做慣了的事。」

  確實,貢舉對學子的外在形像也是有要求的。

  朝廷錄取舉子的標准也有『身言書判』,這其中的『身』,就是要體貌端正,這確實是禮部的老本行了。

  於是許圉師毫無壓力接下這項工作,正准備拍拍袖子告退呢,就聽皇帝道:「只是選駙馬,跟貢舉學子還不同,只端正還不夠,要容貌上乘。」

  旁邊天后也道:「正是如此。」

  許圉師:?

  接下來他就問出了讓自己後悔了一整年的話:「臣愚鈍,不知何為上乘?」需知這男子之間體貌差異極大,帝後的『容貌上乘』駙馬標准,到底是文人的清雅俊逸,翩翩公子,還是武將的身形魁偉,濃眉虎目?

  許圉師略抬眼,見皇帝以手支額,沉思片刻後道:「許尚書去選吧,總之,不比崔卿當年差就成了。」

  許圉師:……

  嗯,我不想致仕了。我干脆不想活了!

  出了紫宸殿後,許圉師還懊惱的心尖滴血:讓你多嘴,讓你多嘴!

  當然,最後許圉師沒有按照皇帝這個要他老命的規定去初選,還是按照貢舉的標准,只是更嚴格的篩選了一遍。

  好容易初選過了,皇帝那邊又把教導禮儀等事交給了他。

  這一年折騰下來,許尚書真的累了,更怕……折騰到最後,帝後和公主對這一批都不滿意,明年推倒重來!

  「姜相,看在咱們多年同僚的份上,你幫我算一卦吧!」

  *

  好在,會讓許圉師心梗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正月初二,安定公主親往四方館,為諸番邦的馬球賽主持了開幕典儀。

  姜沃則在紫宸殿與媚娘下棋。

  她邊落子邊道:「人站在一起,就比出來了。」

  雖說幾個駙馬候選人,遠看像是一把子齊齊整整的小水蔥,皆是眉目俊美身挺如松清雋軒昂少年郎。

  但細觀其言行舉止,立刻便有了高下之分。

  「那唐家小郎君,就是處處比旁人更出挑。」

  除了出挑外,更難得的是,他身上自有一種舒展灑然的意味,如果說其余幾人,像是宮中各處的池水靜湖,那麼唐小郎君就像是清凌凌溪水。看到他讓人不由就想到山間清泉,枝上流鶯,一切怡然和煦。

  媚娘也頷首道:「陛下與我,也覺得他尚可。」

  以皇帝看女婿的挑剔,能說出『尚可』來,可見唐小郎君資質如何。

  「只看曜初了。」

  *

  四方館馬球場外的觀樓之上。

  安定公主接過身側青色官袍的少年郎遞上的筆,為此番諸邦馬球賽事題應制詩。

  落筆後,側首看向身邊遞筆之人,見少年郎眉目濯濯如春月柳,便問起姓名。

  「回公主,下官唐願。」

  又很快解釋自己是哪個『願』字。

  「《說文解字》中『願,謹也』。」唐願略微頓了頓,見公主沒有不耐之意,依舊望著他,就笑道:「為此,家父為我取的字便是『思謹』。」

  安定頷首。

  唐願,唐思謹。

  *

  「曜初選好了?」

  媚娘與姜沃已經下過棋,開始看此番諸邦朝貢禮單之時,曜初就回到了紫宸宮。

  聽母後和姨母問起,她點頭應是。

  說來,她見到唐願第一眼,就想到『秀色可餐』四個字,看著便覺得悅目舒服,這便是合眼緣吧。

  她現在已然入朝,不但要學朝政之事,還要掌著出版署,在上孝敬父母,在下管著不省心的弟弟……總之,算是標准的庶務纏身。

  再想想以後案牘勞形,有這樣一個人陪著,應當能夠恰然解頤。

  *

  而曜初選定駙馬後,皇帝倒是重新糾結起來。

  「媚娘,曜初這孩子向來懂事。她不會是看在咱們這做父母的選了一年的份上,才勉強選了一個駙馬吧?」

  「你去與她說,若是沒有取中的人也無妨,明年令禮部再選一回就是。可不要委屈將就。」

  媚娘含笑:「是曜初選的。」

  皇帝又有點悵然若失:「那好吧。」

  之後又說起:「把這唐小郎君再細細摸查一遍。再有,姜卿從前就給諸駙馬備選一一相過面,算過生辰是否相克——這會子不單要算駙馬本人,再請姜卿親自相一遍駙馬雙親並家中親眷。」

  是的,別看之前提出『選駙馬流程』時,皇帝還有些提防姜沃『見異思遷』的意思。但等禮部真開始選駙馬,皇帝立刻就轉了態度。和和氣氣跟她說起,讓她去給諸位駙馬備選相面的事情。

  沒辦法,袁仙師仙逝後,相面之術,無人出其右者。

  皇帝心道:哪怕子梧冒一點風險,還是得讓姜卿仔仔細細去把所有人看一遍。

  *

  哪怕駙馬都是按照他們的標准一步步選出來的,皇帝在聽到女兒定下人選後,還是不免有些擔憂。

  「此時咱們看著唐家小郎君還好,若是將來……」

  媚娘在旁道:「陛下,誰能保證人心百年不變呢?若是駙馬將來不好了,咱們做父母的能看著女兒受委屈?」

  說完後她又笑了:「最要緊的是,曜初自己也不是受委屈的性子啊。」

  換了就是了。就像城陽公主的駙馬作死一般,這個不好了,公主就換個好的。

  皇帝頷首:「既如此,先這樣吧。如媚娘所言,若是曜初將來見到更合心意的,駙馬也不是不能換。」

  媚娘聽皇帝這話,不由道:「陛下有沒有覺得自己……」

  皇帝:嗯?

  媚娘:算了,真正的雙標都是自己察覺不到的。

  說來,在女兒的事上,她與皇帝想法一致,曜初將來遇到好的,可以再換。

  媚娘想:她跟皇帝的分歧,只在於姜沃身上,這條適不適用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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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兩位畫師

  姜沃從無數花燈和人群中穿過去。

  大唐宵禁嚴,晝漏盡後再一籌時就要閉門,若再於坊外大道上逗留,就會被衙門『請』去問話。

  但長安城內有取消宵禁的日子。

  比如正月十五的前後三日,就不再禁止夜中出行,京中就會變成不夜天,游人通宵如織,且多有女子出行——

  今歲的報紙的事條,就有一條是『正月十五夜,長安燈明若晝,仕女無不夜游,車馬塞路。』[1]

  不過,姜沃是正月十六才出門來。

  畢竟正月十五的正日子,她還要入宮參宴,在宮中的元宵燈會上寫應制詩。並且一如既往,因『詩文出眾』,得到了一只寶光燦爍的宮燈。

  姜沃離座上前領燈時,還感受到了剩下四位宰相的注目。

  他們不約而同想起了姜相寫的『簡約版詔書』。

  而聽到姜相接過宮燈後,天后繼續的誇贊,四位宰相不免齊齊端起酒杯來掩蓋自己的異色——怎麼說呢,天后之前誇的『文約則美』,還算是中肯,但現在誇的『姜相詩詞深雅義博,如珠流璧合』,是不是就太盲目了?

  *

  「路上人真多,還好沒有坐馬車。」

  直到了坊內小道上,行人才稀疏起來,姜沃看著手裡提著的燈,如果不是明瓦的,估計早就被擠變形了。

  一直跟在姜沃身邊的女親衛,也是此刻才有暇問道:「姜相沒碰到吧?」

  姜沃搖頭,在一處屋舍前停下來。這是貞觀年間,她能離開掖庭出宮居住後,住的第一間房舍。

  這處小小的院落,她一直留著,偶然會過來住,有時會拿來待客,比如——

  姜沃進入書房,就見熟悉的人影正在案前作畫,聽到她進門的聲音就抬頭道:「姜沃,你昨日十五不能出宮太可惜了!宮裡的花燈雖好,但也就是貴重罷了,不一定有外頭的精巧。我昨兒遇到一種『恆滿燈』,機關精巧燈芯能轉,許多人都在買,我是好不容易買了兩盞,分你一盞。」

  邊說,手上還不忘繼續作畫。

  正是王鳴珂。

  直到鳴珂這一串話說完,旁邊給她掌燈磨墨的隸芙才連忙見縫插針問候了一句:「姜相可好?」

  當真是見縫插針,因王鳴珂很快又嘰嘰呱呱說了起來,都沒給姜沃留時間回答那句『可好?』

  最後王鳴珂問道:「我這次出來的時間是不是太長了?明兒我就回去吧。」

  自天后攝政以來,姜沃有時就會用自己的馬車,把王鳴珂從玉華寺運出來轉一轉。

  但這次不一樣,姜沃不光是為了讓王鳴珂出來看花燈。

  姜沃笑道:「有遠道而來的客人,我想你一定會想見見。」

  門外叩門聲響起,女親衛帶了幾個打扮與中原不同的女子進來。

  王鳴珂擱下筆,在看清她們身著羔裘大衣,袖長委地,而衣上的紋錦是一種特殊的雌雉後,不由驚喜道:「是東女國的使者!」

  姜沃含笑點頭。

  東女國東接吐蕃國,北接於闐國,夾在大唐跟吐蕃之間,尤其是兩國征戰未休之時,她們自難以派使者過來。

  同時東女國國土狹長,且境內多高山峽谷縱列,有些偏遠甚至封閉。故而東女國雖也內附大唐,但自貞觀六年遣使朝貢後,這些年一直沒有正式的使團過來。

  如今吐蕃求和安穩下來,大唐在西域的掌控已經覆蓋到了東女國所在之地,東女國也就時隔多年再次派出了使團。

  且說王鳴珂見了東女國的人驚喜,卻不知,東女國的人見了她更驚喜。

  其中漢語說的最好的使者就再次跟姜沃確認道:「姜相,這便是寫出諸多東女國話本的『丹青大家』嗎?」

  見眼前宰相點頭,東女國使者們就道:「果然,我們王猜的沒錯,肯定是女子寫的!那些大唐商隊還不信呢。」

  邊說邊上前把王鳴珂圍了起來,開始道謝。

  感謝她給東女國……帶貨!

  需知她們東女國是偏僻封閉之地,當然封閉也不是沒好處,比如大唐與吐蕃的戰爭就沒怎麼波及到她們國家。

  但國境封閉自然也有壞處:那就是對外貿易艱難。

  東女國盛產之物有駿馬、犛牛、金器、朱砂、以及高原鹽。*

  但問題是,西域各國的特產都差不多,都是牲畜和金屬,那麼商隊為何要再艱難跋涉到多崇山峻嶺的東女國?

  因此到東女國的大唐商隊,一直是很稀少的。說來,大唐倒是不缺東女國一家的西域之物,但商隊帶來的許多商品,東女國缺啊。

  只能高價請商隊來。

  直到東女國系列的話本風靡——有需求就有市場。

  許多貴婦和小娘子們買西域之物時,就跟收集特殊周邊一樣,想要東女國的。都是一樣的金器、異域風情的頭面首飾,有著東女國紋印的就是價格高。

  商人重利,見此商機自然要多往東女國去幾趟。

  大唐的商隊多的不正常,東女國女王都奇怪起來,生怕有什麼變故,著意跟商隊打聽了,這才弄清楚。

  並且女王還從商隊那裡弄來了整套的話本。

  王鳴珂被圍著她的使臣七嘴八舌傳達了這個信息,她倒是有點懵,轉向姜沃道:「只是話本而已,至於嗎?」

  姜沃頷首:「至於。」

  鳴珂還是太小看了文化的影響力。姜沃在現代是見多了,別說流行書的系列,有時候就是一篇火了的攻略,一段小視頻就能帶火一個地點。

  何況鳴珂這還起到了貨真價實的經濟效益。

  長安城中不差錢的女娘們很多,她們在西市搜羅東女國的周邊,商人怎麼會不上心。

  見姜沃點頭,鳴珂就信了。

  然後換她抓著東女國的使臣嘰裡呱啦問起來——說來,她以東女國為背景寫了那麼多的話本,然而對東女國的了解,卻幾乎都只來自於大唐的鴻臚寺,以及玄奘法師《大唐西域記》上為數不多的記載。

  「你們東女國真的是代代女王嗎?」

  使臣用力點頭:「對。世代女王,王姓蘇毗。女王之夫,不知政事。」*

  使者想到近來得知的一件事,還給王鳴珂舉例子:「就像你們大唐選的駙馬一樣。」

  鳴珂興致勃勃繼續發問,她也不管什麼忌諱,直接就問道:「如果女王無女兒呢?王位傳給誰啊?」

  姜沃無奈搖頭。

  初見人家使臣就問起人家國內傳位大事,不愧是你。

  也難怪鳴珂當年,直接就去問皇帝要皇長子做太子。

  使臣對鳴珂卻是有問必答,坦誠道:「是有過這樣的情況,故而每位女王過世前,

  除了下任女王,還會選小女王,共知國事。若大王無女,或是女幼,則小王嗣立。」*

  王鳴珂疑惑道:「啊?那兩王不會相奪嗎?」她想起了先帝年間兄弟之間爭奪太子位之事。一太子一親王,都打出花來了。

  姜沃:嗯,王鳴珂問出什麼問題,我都不奇怪。

  使者搖頭:「兩王是對神靈和先王起誓過的,無有篡奪。」

  王鳴珂點頭,終於放棄了詢問人家王位的繼承,而是問起了許多旁的風俗之事。使臣也都耐心一一回答她。

  姜沃在旁邊聽邊撥弄恆滿燈玩。

  直到聽東女國使者熱情邀請鳴珂去做客:「您既然對我們國家這樣好奇,為何不跟我們走呢?女王見到您一定很歡喜。」

  鳴珂愣住了,下意識搖頭:「我不能離開這裡的。」

  使者也愣了,帶頭人轉頭看姜沃:「姜相,為什麼?商隊都能出境,有通關文牒不就可以了嗎?」

  姜沃停下手裡撥弄的燈,語氣一如既往平和:「鳴珂,可以的。」

  你可以走的。

  *

  是夜,送走了東女國使者後,王鳴珂迫不及待轉身問道:「姜沃,我能離開京城嗎?」還不等姜沃回答,又搖頭道:「這樣不行的吧,你要是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姜沃再次回答她:「可以的。」

  從年前見到東女國使者出現在鴻臚寺的時候,姜沃就在准備這件事了。

  「天后是知道的。」那就夠了。

  「但,我會被人認出來吧?」

  「鳴珂,二十年過去了,除了親人,不會有人認出你來的。」姜沃還冷幽默了一把:「而且鳴珂,你當年不參加親蠶禮也是有好處的,百官都沒怎麼見過你。」

  笑過後,姜沃又正色道:「若是今年之前,你提出要去東女國,我也不能讓你走。」

  出了長安城,只怕她的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但現在不同了——

  「今歲你可以跟著東女國的使團一起走,一路上都是大唐的官驛。而且,你會在安西都護府見到文成,會在吐谷渾見到弘化公主。」

  與東女國相接的於闐國已經是大唐的羈縻州,吐蕃也安穩下來。

  她這一路,都在熟悉的人的勢力範圍內。

  「你之前不是讓文成給你畫過許多西域的景色嗎?現在你可以自己去畫了。」

  王鳴珂不會掩飾,她立刻就動心了。

  而她也很信任姜沃,聽她說可以走沒問題,就當場做了決定——隸芙還在旁憂心忡忡思索許多善後之事,鳴珂已經一口答應下來:「那我就去啦。」

  隸芙:好,好隨意……這不是去街上看花燈,這是出國啊!

  王鳴珂認真道:「不過姜沃,我會再回來的。到時候給你看我的畫。」

  「好。」

  「再會了,鳴珂。」

  **

  而這一年正月,姜沃不只帶著柔和的歡喜之意,為鳴珂送行。

  亦有無可挽回的傷感。

  閻立本的過世沒有征兆,但閻府報到朝廷來的時候,也沒有多少官員意外——畢竟閻尚書都是年近八十的人了,睡夢中安然離世,實在不是什麼意外的事情。

  甚至還要被人羨慕一下,沒有受到病痛折磨,安然而去。

  中書省內,姜沃手中的筆懸在空中,一滴濃濃的墨落在公文上。

  *

  姜沃來到人聲寂寥的太極宮。

  她從太史局走到將作監——

  說來,當年她雖然入太史局做官,但先前幾年,是不能去上朝的,活動範圍基本也就局限於太史局。

  而她最早接觸到的其余署衙的朝臣,就是閻立本了。

  兩人因文成和親之事有了些交集。他也沒拿姜沃當成一個特殊的官員,還請她去看過《步輦圖》原稿。

  就在這裡,在將作監閻立本作畫的靜室。

  姜沃推開了門——

  閻立本雖然早就被調任工部尚書,後來更是致仕離朝,但在太極宮的將作監,始終保留著他的畫室,就像……太史局始終保留著袁天罡的屋子一般。

  一切如舊。

  姜沃還記得,閻立本作畫一向要干淨加肅靜,即不許人吵鬧也不許人亂碰他的東西,連洗筆洗顏色碟都是他親力親為。

  她走到案前。

  案上還擺放著沒畫完的畫,是今歲的諸邦朝賀圖——

  說來閻立本雖然致仕,但說起書畫,所有人第一個想到的自然還是他,被譽為『丹青神化』。

  故而今歲,諸邦來朝,二聖還是請他出山,畫一幅《萬邦朝長安圖》。

  因考慮到他的年紀,並不規定時間,只讓閻立本慢慢畫去就是。

  姜沃看著眼前才起了底稿的《萬邦朝長安圖》:就在正月初四,閻立本還曾邀她一並去鴻臚寺采風,去觀察他之前未見過的番邦使臣,以便作畫。

  那日閻立本忽然與她懷念起了舊事——

  他說起,貞觀二年,太宗皇帝剛登基的時候,也曾有過這麼一次諸番邦來長安朝拜的盛況。只是那時候太上皇還在,皇帝也沒有鬧的排場太大,只讓閻立本畫了一張包含二十多個國家的《外國職貢圖》。

  畫的是各國使臣,走在長安寬闊的朱雀大街上,准備入宮朝拜的景像。

  那日閻立本還感慨道:「不知怎的,近來總夢到先朝之事。」

  姜沃看了半晌閻立本未完的圖,囑咐過看院子的宮人,勿要入內後才離開了太極宮的將作監。

  從將作監出來,姜沃看向太極宮東北角。

  那裡,有兩座凌煙閣。

  至今日,不但凌煙閣功臣皆已故去,為之作圖之人,亦不再矣。

  **

  姜沃是在大慈恩寺雁塔之下,遇到狄仁傑的。

  因多年前,皇帝曾令閻立本為大慈恩寺畫佛像,就石刻在雁塔第一層的門楣之上。

  姜沃至此,是同時緬懷閻立本與玄奘法師兩位故人。

  而狄仁傑,則是來看老師舊日之筆,他沉郁道:「姜相,閻師……」他難掩哽咽,傷痛不言。

  姜沃看著佛像莊嚴道:「懷英,等下你與我一同回中書省吧。」

  作為中書省宰相,要擬閻立本的追贈文書。

  姜沃想,狄仁傑來寫,或許更合適一些。

  *

  是年二月。

  朝中有詔:

  故工部尚書閻立本,性含幽元,材兼應務,書畫該洽,馳譽丹青;藻思洪贍,思擅於此。今英靈寢遠,宜加褒崇,故追贈司空。

  詔,陪葬昭陵。


第267章 生老病死

  上元三年的春末夏初。

  入夜後,風也帶了幾分溫熱的氣息。

  紫宸殿中,常燃不滅的驅蚊草藥和薄荷藥油的氣息交纏,混成一種略帶辛辣的奇異草木香氣。

  每年夏日,媚娘聞慣了這種氣息,倒覺得比燃各種香料更好,很醒神。

  此時她正對著一面琢成蓮花台式的銅鏡梳發。

  如今京中世家名門最流行的玻璃鏡,帝後宮中自不會缺。但皇帝因常頭暈目眩的緣故,並不喜歡將亮晶晶的玻璃鏡放在寢室內,就擱在了外頭正屋。

  *

  銅鏡中多了一個身影。

  媚娘手中的梳子被皇帝接過去,他對著銅鏡感嘆道:「媚娘容色如舊。上月曜初的大婚,你穿著與當年冊後時一般的翚翟深青袆衣,朕瞧著與當年毫無分別。」

  安定公主選駙馬用了幾乎整整一年,這期間禮部(沒錯,還是禮部,所以許尚書如此那般憔悴)同時也在准備著公主大婚的典儀。

  於是正月裡帝後才為安定公主定下駙馬,三月裡,新駙馬就抬進門了。一應按照新改過的公主出降禮制來行。

  而大婚後,公主除了與親王大婚一般放了三日的休沐,之後就依舊該上朝上朝,該去署衙去署衙。

  倒是駙馬,因開春以來各番邦使團紛紛離開長安,鴻臚寺的差使也就了了。

  帝後念及駙馬在公主府上屬於初來乍到,還有許多公主府的規矩禮儀需要學,就未再給駙馬實缺官,只令他領駙馬都尉的虛職俸祿,先在府中熟悉『做新駙馬的日子』。

  這樣一來,倒是大大降低了帝後對於女兒出降的傷感——因一切實在跟過去沒什麼不同。

  且這確實不能算是公主『出』降,只能算是駙馬『進』門。

  帝後的父母心腸得到了安慰後,已經愉快決定到時候給太平也如此行。

  而此時,媚娘聽皇帝如此說,就笑道:「兒女皆已成婚,怎麼會與當年毫無分別?」

  不過……媚娘對著鏡子,她也覺得自己未有絲毫暮態。

  哪怕偶然會從鬢邊發現一根兩根的白發,哪怕眼角在笑起來的時候,會有細細的歲月留下的紋路。

  但任何人看到她,都絕不會想到『暮氣』二字。

  或許是天生如此,也或許是宮中各色膳食補品保養得宜的緣故,但媚娘倒是更相信之前姜沃玩笑似的說起一句話:「權力,是最好的美容劑。」

  媚娘能深切感受到,自她攝政來的每一日,在她逐漸握緊權柄的每一日,她都精力愈加充沛且振奮。

  只是,在皇帝面前,媚娘自不能如此說。

  尤其是她感受到殿內的溫熱——夏日要來了。

  皇帝畏懼每年會讓他病重的夏日,就像是小孩子害怕一定會來的黑夜。

  這時候總不能跟皇帝說,她也覺得自己依舊精神滿滿,不遜當年。

  於是媚娘溫聲道:「陛下,人都會老去的,且我比陛下還要年長。」她撩起鬢邊的烏發細細尋著,好在找到一根白發,就給皇帝看。

  皇帝放下了梳子。

  他惆悵道:「是啊,人之在世,總有生老病死。若是臨去前,心知子孫皆安諸事鹹宜,就是福氣了。可惜……」

  可惜,他現在完全不能心安。

  儲位之事,一直是壓在他心口挪不去的巨石。

  若說原來,他還總想著把太子掰過來,可現在是……掰都不敢掰了,不,是戳都不敢戳了。

  說來,姜沃看皇帝是美人燈,殊不知,皇帝看太子,才是像看美人燈。

  這一兩年,尤其是近半年來,太子著實多病,別說禮部之事和朝政了,就連東宮一應事務,也是外交屬臣,內交太子妃。

  太子專心養病尚不及,皇帝怎麼可能再去逼迫孩子。

  說到底,太子也是個『官職』,皇帝對太子的不滿,是對孩子做這個『官職』做的不好而不滿。

  但他絕不希望孩子的安危有礙。

  作為父親對孩子的心,和作為帝王對繼承人的心產生矛盾時,當心愛的孩子卻不是合格的繼承人……皇帝是真的體會到了父皇當年的為難。

  「陛下。」

  皇帝感覺到媚娘握住他的手,就點點頭。

  兩人走到今日,很多話不用說出口,彼此也俱分明——

  皇帝也清楚:急不來的,時間會給他最後的答案。

  時間一天天過去,

  太子或許會身體康健起來,皇帝甚至還在期盼著,大病過一遭後,弘兒連性子都會改好。

  當然,弘兒或許也會病弱到再也不能做一個太子,東宮終究要易儲。

  又或者,皇帝想起明年就能入朝的幼子李旦:這孩子一直溫吞吞的不見優長之處,但卻也不見劣跡,入朝歷練一下,說不准是個合格的繼承人。

  再者,太子也成婚兩年多了,如果太子妃能有育嫡子,他會珍惜這個『再來一次』的機會,爭取培養出來一個『好聖孫』。

  ……

  有很多條未知的路在眼前。

  未知最折磨人,偏生在這之前,他只有等待。

  畢竟,他現在對太子,什麼都做不了。

  且說起東宮,皇帝不免升起另一重煩悶擔憂。他隨手拿過媚娘擱在妝台上的團扇,胡亂扇著:「這夏日真惱人,不但朕厭惡夏日,兄長亦然。」

  皇帝還記得,多年之前,在黔州的侍衛就回稟過,『每到夏日,大公子白日裡也是從不出門的。』

  然而這幾年,不光是夏日……俱侍衛回稟,李承乾幾乎很少出門了,他總是常日呆在屋中。

  是從哪一年開始的呢?

  皇帝算了算後就明白了:是從五年前開始的。五年前,兄長五十二歲。而父皇,是五十二歲駕崩的。

  皇帝長嘆一聲。

  **

  是夜,姜沃展開一幅卷軸,與陶姑姑同看。

  這正是當年閻大師所畫。

  姜沃與崔朝未行過什麼大婚典儀,當年只是置了一宴,遍邀親友飲了一杯喜酒。

  那日來赴宴的友人,各有所贈之禮。

  唯有閻立本最特殊,送的是……白條。

  閻大師的白條上寫著:賀禮乃今日喜宴圖一幅,所至佳客皆繪入畫中。

  姜沃現在看的就是這幅畫。

  她跟陶姑姑的目光都落在一個女子身上——曾經的太子李承乾之乳母,遂安夫人;後來第一個跟著孫神醫學『產科』的女醫,大夫薛則。

  姜沃聲音很輕,似乎怕驚動了什麼:「姑姑今天又去看薛大夫了嗎?」

  陶枳的語氣和神色倒是很平靜:「去了,她精神暫且還好。」

  姜沃抬眼看向她:「姑姑。」欲言又止。

  陶枳反而笑了道:「好孩子,人總要生老病死的。人生七十古來稀,薛則也好,我也好,都已然是高壽之人了。」

  她像過去一樣,帶著姜沃坐到榻前,溫聲道:「且薛則今日與我說,她做乳母的時候,沒有照看好文德皇后交給她的孩子……大公子被送往黔州的時候,又不肯讓她隨行。薛則那時都想過,直接去地下見文德皇后。」

  「還好後來她出宮做了女醫。」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教出了很多助產士,救過的難產婦人與孩子,連她自己都算不清了。」

  「文德皇后若知,也會歡喜的。」

  她也終究要去見她的皇后了。

  *

  此世間第一位女產科醫師薛則,是在上元三年的中秋前夕過世的。

  姜沃與陶枳來到醫館的時候,薛大夫已經到了彌留之際,晉陽公主到的比她們更早。

  院中,還站了許多在京中各坊間開醫館的女醫。

  很多人,都是薛則手把手教出來的。

  醫館門口有一株桂樹,滿樹的碎白色花朵。

  微風吹過,帶來甜甜的桂花香氣。

  原本有些意識模糊的薛則,清醒了片刻。她聲音微弱卻清晰:「太子……喜歡吃桂花糕。」

  薛則的眼神略微有些渙散,落在晉陽身上:「公主,我的事,別告訴承乾。」

  見眼前人點頭應允,薛則含笑盍然而逝。

  **

  而這一年中秋後的一日晌午,皇帝接到了來自黔州的訃聞。

  負責通報的程望山,見來自黔州的侍衛一身素服神色哀凄時,整個人都軟了。

  他幾乎不敢進門去跟皇帝通報這件事。

  但又不得不進去。

  *

  時隔多年,得知兄長過世時的皇帝,忽然就想起了當年父皇駕崩時,他親手寫下的詔書:痛貫心腸,如置沸湯。

  今時今日,恰如當年。

  李治茫然望著窗外,像是回到了母後過世的九歲,陪同兄長去昭陵的十七歲,父皇過世的二十二歲,舅舅去世的三十三歲……

  親故往事,如入骨之刃。

  但他到底已經是四十八歲的帝王了。

  李治不去管眼前一陣陣的暈眩,揮退想上前扶著他坐下來的程望山,他只是執拗地站著,問起兄長最後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侍衛叩首忐忑答道:「大公子是午後於院中竹椅上小憩,之後就……去了。」

  並沒有留下什麼話。

  但見皇帝神色駭人,侍衛忙絞盡腦汁去想大公子生前幾日的言行舉止。

  是了!

  侍衛忙答道:「大公子素來極少與臣等交談,但那日前,大公子忽然尋了個剛從京中回黔州的侍衛,問他如今的長安城,比起貞觀年間又多了幾個坊子,多了多少百姓。」

  皇帝再撐不住,近乎是跌坐在榻上。

  原來如此。

  兄長是想家了嗎?

  那現在,可以回家了。


第268章 鎮國公主

  京中十月,冬已至。

  太極宮,太史局。

  姜沃站在窗前,見冬風吹過後,掛在窗下的占風鐸碎玉彼此相碰。

  她伸手托起一片垂下來的玉片。

  身後是水在紅泥小火爐上沸騰的聲音。

  「陛下的病,好些了嗎?」

  聽到師父問話,姜沃從窗口處走回來,坐在李淳風對面,輕輕頷首:「好些了。」

  李淳風望著火爐道:「先帝曾說過,人情之至痛者,莫過於喪親。」說及此,他不免又想起一事:「當年先帝曾令人修高祖朝史,待修成後令褚遂良讀之,聞高祖與太穆皇后舊事而悲感道『朕於今日,富有四海。追思膝下,不可復得。』」[1]

  姜沃沉然未語:追思父母膝下,不可復得。

  於她而言,何嘗不是錐心之言。

  而正如李淳風方才問的那般,自黔州的喪報傳來,皇帝便病了,且是病了兩次。

  *

  頭一次自然是剛得到訃聞時,突聞噩耗悲痛難忍。是於病榻上詔中書省擬旨,停朝七日,令以親王之禮葬於昭陵。

  這……當然是於舊例不合的。

  大唐開國日久,因各種罪名被廢為庶人的皇室宗親也有(且還有不少),待其身故後,人死為大,朝廷也會予以身後事容光,按有爵之人的禮制下葬。

  但之前的舊例,最高就是追撫到『以國公之禮』下葬。

  不過,皇帝此詔,從御前擬詔的中書令,到負責審核詔書的門下省,再到具體執行的尚書省,幾位宰相都未就此事提出什麼異議。

  禮部也就按此詔料理了——許圉師已經習慣了,畢竟本朝違背舊例的事情,已經多的他數不過來了。

  況且……要是真按照什麼禮法舊例,以李承乾所犯的謀反之罪,在貞觀一朝,就根本不可能留住一條性命。

  而禮部也是直到料理起喪儀來,才發現,此事也並不只是皇帝的一意孤行。

  先帝貞觀十年所下的《九嵕山蔔陵詔》中,曾寫明「功臣密戚及德業尤著」者皆可陪葬昭陵。

  但都是賜墳塋陪葬昭陵,遠近也自有不同。

  先帝晚年,曾在九嵕山上圈留一地,令日後陪葬墓勿要設於此處。

  而此番,皇帝下詔,則直接選了此地為兄長設陪葬墓。

  此地,便在帝後陵寢之近側。

  *

  而皇帝第一次病倒,是兄長的遺物全部自黔州運回之後。

  那日姜沃依舊奉召去紫宸宮。

  她原以為皇帝詔她過去,還是問起兄長生前舊事的。畢竟在皇帝熟悉信任的人裡面,姜沃是最後一個見到李承乾的——她從海外歸來,結束巡按使之職回京前,是先到了黔州。

  於是自打中秋後黔州訃聞傳來後,皇帝總是詔她過去,一遍一遍問起,兄長當時的情景。

  姜沃也就一遍遍的說給他聽。

  說來,姜沃真的見到了許多個李承乾。

  貞觀中期她耳邊聽到的盡是太子荒唐之行,只遠遠看見過的孤僻消瘦的太子李承乾;貞觀末年奉先帝之命去黔州拜訪,見了她直言不諱就問起『李泰還活著嗎』的李承乾;袁師周年喪儀上,會與她分析朝政洞察世事的李承乾……

  以及三年前,她在黔州最後見到的,太過平靜的李承乾。

  那是種,無甚擔憂牽掛,因而不畏懼老去和死亡的平靜。

  而在薛大夫離世後,姜沃於陶姑姑身上,也看到了這種平靜——

  當時陶枳拍著她的手,聲音輕柔到宛如在哄當年還在病中,永遠不肯開口說話的孩子:「好孩子,我知道,你會過的很好。」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庇護。

  所以,此世沒有什麼值得她擔憂的人與事了。

  陶枳的聲音,就像窗外的秋雨一樣帶著濕氣,也帶著歲月的蒼然:「可我念想著的人啊,都在那邊了。文德皇后、你的母親,薛則……」還有許許多多的故人。

  所以至為平靜,等著終究會去相見的一日。

  死亡,於他們而言,何嘗不是一種期盼已久的重逢。

  *

  不過那一次,皇帝詔姜沃到紫宸宮,不是為了再聽一遍兄長故去之前的事。

  姜沃進門的時候,就見皇帝伏在案上,雙手交疊,下頜擱在手背上靜靜望著眼前的一個匣子。

  李承乾在黔州所有的遺物,都已經被運送回京。

  但只有這個匣子上,貼了個字條,上面寫著『雉奴』一字。

  皇帝打開來,裡面是陌生的東西——說來,此番兄長的遺物回京,皇帝一一看過來,絕大多數都是熟悉之物。尤其是各色擺設玩器等,都是當年兄長離開京城時他送的,以及後來他親往黔州那一回又帶過去的。

  此番,說到底,不過是物歸原主。

  但唯有此物,皇帝沒見過,這不是他給兄長的。

  「姜卿,這是不是之前袁仙師送給兄長的?」見姜沃進門,皇帝從伏案坐起身,然後自匣中,輕慢取出一物。

  哪怕殿中沒有風,此物依舊隨著皇帝的動作,發出清脆的響聲——

  是一枚竹子做的占風鐸,竹片互相碰撞叮鈴作響。

  姜沃就跟皇帝解釋道,這占風鐸可用於風角占,亦是術數五行占的一種,起自殷商,可聽風而辨占蔔氣候。

  皇帝低頭望著這枚占風鐸,想起了多年前,他看著要去黔州的兄長了無生趣的模樣,就去盡力搜羅了諸多玩器,以及花木良種比如葡萄種,一並送給兄長。

  當然,從頭到尾,李承乾什麼都沒有種出來。

  所以……

  皇帝低聲道:「所以,兄長最後也留了一件玩器給我嗎?」

  他推開窗戶,把這枚占風鐸掛在窗下的金鉤上,風吹過,竹片響動。

  「陛下。」姜沃聽了片刻後道:「這不是師父做的占風鐸。」

  皇帝聞言回頭,奇道:「不是袁仙師還有誰?你送的嗎?」

  姜沃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她搖頭後輕聲道:「這枚占風鐸竹片相串的順序,有兩處是反了的。應當是做的人,並不深解風角占,是對著圖譜做成。」

  所以,不是任何一位風水術士做的,而是……李承乾自己做的。

  皇帝像是凝固住了一樣,良久,才慢慢的轉過頭去,再次看向窗下掛著的占風鐸。

  竹片輕快作響。

  皇帝於那日後,再度病倒。

  直到入冬,方才好些。

  *

  此時姜沃與師父對坐,既說起皇帝的病情,自也不免說起京中朝局。

  先說起的,是一位太子妃。

  不,准確的說,不是一位現太子妃,而是一位廢太子妃。

  曾經的太子李承乾的正妃蘇氏,實在是個聰明人。

  她曾經在皇室多年,見過這其中君臣父子,更親自經歷過殘酷的天家易儲爭儲之事,她很明白帝王之心。

  甭管皇帝對兄長的過世,有多麼悲痛和逾禮的追封,蘇氏都清醒的很——

  她從不盼著她的孩子,經過這件事,借著帝王的情感,從庶人之子,變成親王之子,將來好繼承爵位。

  相反,她對這件事很是畏懼。

  當今儲位之晦暗難明,更勝貞觀一朝!

  蘇氏這些年避世而過,是希望所有人把她們母子忘記,讓他們能夠安心的過日子。

  換句話說:活著,平安最重要!

  於是,皇帝雖然下恩旨追贈李承乾為恆山王,歸葬昭陵之闕,蘇氏卻在第一時間就令兒子上書,堅辭承爵之事,連她自己,也辭恆山王妃之誥命。

  一言以蔽之:堅決做庶人白身不動搖。免得有人拿他們孤兒寡母作筏子。

  尤其是多年下來,蘇氏也多少明白了些皇帝的性子,才不是先帝一朝,他們都認為的『晉王為人軟善仁厚』。

  他的心軟,只針對特定的人,而且不往子孫後代覆蓋(比如長孫無忌的子孫再有人犯事,皇帝收拾起來絲毫不留情。)

  蘇氏可不想自己的兒子,再被牽扯進本朝飄搖不定的儲位之中。

  不然,皇帝可能又要『哭著』處置親屬了。

  而蘇氏如此避之不及,也足見如今儲位有多局勢不明,令人揣測。

  尤其是近來恆山王過世一事,更令人心思變——讓太多人想起了,原本已經成為過去,很多年沒有人提起的先帝晚年的儲位之爭。

  而如今,皇帝跟太子一起病著,實在令朝臣們抓瞎:這將來如何是好?

  甚至已經有不少朝臣的目光,開始轉移到還未入朝的殷王李旦身上:畢竟比起不愛讀書好鬥雞,常被皇帝斥責『玩物喪志』的周王來說,殷王則四平八穩,功課也不錯。

  所以……今日的殷王,多像當年的皇帝啊,都是不顯山不漏水的嫡出幼子,說不定儲位就是他的呢!

  人心浮動如水,從未停過。

  *

  而這日,不只姜沃跟師父在談起朝局。

  皇帝亦然。

  崔朝奉詔到紫宸宮時,就見皇帝在案前看一張圖,走進才發現,是乾陵之圖。

  帝王的陵墓,都是從登基時就開始修的,乾陵早已修繕完備多年。

  聽見他進門,皇帝抬起頭,還帶了一絲笑意:「子梧,你過來看一看。將來陪葬乾陵之墳塋,朕為你選一處離朕近一些的。」

  「陛下。」

  皇帝抬了抬手打斷:「總要先預備起來了。」

  「兄長是午後小憩而去,朕或許也是如此。」但逝者可以這樣安然而去,眼睛一閉萬事不知。

  然如沒有安排好一切,生者就要承擔更多的壓力。

  「如今這般朝局……」風吹過,窗下占風鐸再次叮咚作響,皇帝聽了片刻:「就像這風,從來不停。」

  「朕已經寫好了一份遺詔。」以備事發突然。

  「此外,朕還有一個打算。」

  **

  上元三年的十一月,陳州刺史上奏疏,道『鳳凰見於宛丘』。

  太史局亦上奏,此乃吉兆——《尚書》與《史記》中皆曾記,舜帝大德,方有:「簫韶九成,鳳皇來儀。」更有「百獸率舞,百官信諧。」*

  且時有星像,正應『女貴也,可益稷』。

  帝聞之欣然,下詔大赦天下,改上元三年為儀鳳元年。

  再詔:加封安定公主,為鎮國安定公主。


第269章 皇帝的雙重保障

  上元三年,同時也是儀鳳元年的十一月。

  皇帝突如其來的『欣然改元』,平等地創到了每一個署衙的朝臣。

  其實,按照皇帝多年來的習慣,在陳州出現『鳳凰見於宛丘』吉兆的時候,不少熟知皇帝性情的重臣已經想到了陛下估計要改元——

  畢竟這個吉兆,來的恰到好處:如今朝上儲位之勢不明,鳳凰現的吉兆卻寓意著:有鳳來儀,百獸率舞,百官信諧。

  皇帝必要借這個吉兆,敲打一下朝堂。

  王神玉都好心提醒下面兩個侍郎:別提早寫明年的公文了啊,不然只怕要白寫。

  然而,誰也沒想到,皇帝直接把今年就改成了儀鳳元年!

  要知道,這已經十一月十五大朝會了,距離腊月也就十來天了。

  各署衙基本已經進入到『收拾公文好過年』的年終收尾階段了。然後,皇帝改元了。

  且,改立行!

  姜沃聽裴行儉說起,第一次看到卷中卷如裴炎,露出了不想干的神情——因裴炎已經將吏部所有例行公文,寫到腊月二十九日了,一聽此信,差點沒有當場哭出來。

  倒是禮部尚書許圉師,大約是自己這一兩年過的太慘了,此時見同僚們皆是如此挎著一張臉,居然還有一種隱秘的安慰感:來,一起倒霉吧。

  直到皇帝再下一詔,要加封安定公主為鎮國公主,且令禮部預備典儀,於年後正月裡行公主加封冊禮。

  許尚書的隱秘快樂才戛然而止,晴天一個霹靂再次劈到了他腦門上。

  自來從無公主行兩次冊封禮的啊!

  安定公主已經行過一次冊封禮了呀——

  畢竟從先帝起,對嫡出公主都寵渥有加,並不按例等到公主出降前才冊封,皆是幼年即封公主給食邑。(相當於若是正常流程,是公主成年冊封領俸祿,但先帝皇帝對嫡女都是破格從小就開始享受待遇),及笄時就行正式冊封禮開府。

  安定公主數年前就冊封過了呀。

  這加封號的禮制典儀怎麼安排?

  許圉師戰戰兢兢去向皇帝請聖意,得了皇帝蹙眉反問:「你是禮部尚書,倒來問朕?那朕去禮部為你分憂好不好?」

  許尚書噎個半死,灰頭土臉告退。

  若說之前,許圉師還敢想想致仕跑路,可他現在完全不敢想。因自恆山王過世後,陛下接連病倒兩回,整個人都處於一種惹不得的狀態。

  要是這時候露出撂攤子之意,別說許尚書一直想衝擊一下的『門下省空缺宰相位』肯定無了,只怕還能反向衝到一個『效力邊境,描邊大唐』的成就。

  這回才真是,哪怕心力交瘁磕藥也得好好把這件事辦完。

  於是許圉師私下去請教宰相中,他認為跟他關系最好的姜相——畢竟姜相之前還看過他家的幾個孫女,還將其中一個年長的推薦到了安定公主府做女官。

  陛下忽然為公主加封號,這是何意?這典儀應該往隆重了辦,還是往保守裡辦?

  面對許圉師的疑問,姜沃想起了皇帝將五位宰相一並詔入紫宸宮,亦當著天后的面,說起的那道『遺詔』。

  *

  其實皇帝原本沒准備把這道遺詔跟宰相們討論。

  只是兄長的過世刺激到了他,皇帝怕自己也忽然駕崩,留下一片無頭亂像,故而根據如今的朝局,寫成一封遺詔,以防萬一。

  皇帝將崔朝叫來,也只是與他提起有這麼一道遺詔。一旦他有什麼意外,讓崔朝告知宰相們取出宣讀。

  還是崔朝勸道:「陛下,臣非宰輔之臣,向不擔朝政要事。然而臣亦能覺察到,朝上人心不安。」

  「陛下若有打算,何不與肱骨之臣們相商。」

  「宰相為百官之本,朝堂樞機。若明陛下之心,自會為陛下穩定朝綱,正百僚之法。」

  皇帝沉吟不語。

  大約是他登基的前幾年,都在應對一位權傾朝野的宰相舅舅的緣故,因此在這點上,他與父皇並不如何像,在大事決斷上,不是很願意聽朝堂重臣們的建言。

  皇帝沉吟片刻後道:「若朕之遺詔,宰相們反對,更甚者,他們知朕心意後,私下另有打算……」

  比如當年舅舅帶著褚遂良去打擊劉洎,都是有自己攬權盤算在裡面的。

  崔朝面對皇帝,一如既往的平和坦然:「陛下,雖說宰相之中有臣的家人。但臣依舊要舉賢不避親地說一句:如今當朝幾位宰相,皆是忠正體國之人。他們多年行止,陛下俱是親眼所見。」

  哪怕其中還有兩位世家出身的宰相,但這些年,從吏部的資考授官,到各道的檢田括戶,也都證明了這二人實配為宰臣。

  尤其是……

  崔朝很直接對皇帝道:「陛下覺得,王中書令會另有什麼打算,去違背陛下心意,為哪位皇子籌謀儲君嗎?」

  想到王神玉,皇帝也搖了搖頭:王中書令的打算,他看的明白,單純就是想致仕。

  點一個儲君命令他輔佐,估計都能愁死他,更別提讓他自己去謀劃,去扶持皇子了。

  *

  就這樣,皇帝於十一月十五日大朝會下詔改元後,次日,就宣五位宰相至紫宸宮。

  無論是上朝,還是面聖,宰相們都是有個座可以坐談政事的。

  只是當皇帝說起,他擬了一道遺詔後,諸位宰相皆起身拜於御前,請皇帝勿做此不詳之言,臣下不敢有聞。

  這也是固定流程了。

  總不能皇帝一說起自己身體不好,已然准備了遺詔,宰相們就快樂點頭:好哎那您快說,畢竟我們也看著您身體怪懸乎的。

  君臣一番應有的推拉之後,幾位宰相親耳聽到了皇帝所擬的遺詔,也明白了皇帝對未來朝局的真正安排——

  「……宗社至重,執契承祧。朕既終之後,皇太子於樞前即皇帝位,然太子天性恭謹,自承儲位,因茲感結,舊疾嬰身。故軍國大事,朝政庶務,皆取天后處分。」*

  這是遺詔的上半部分,五位宰相都不意外。

  別說太子現在確實是體弱多病,難以主政,便是從前,太子身體狀況還未有如此之差時,皇帝也是選擇了天后攝政。

  有的朝臣看不清,但作為宰相,他們是看的清楚:帝後在政見上一脈相承,且比起太子彈壓朝堂的能力,皇帝明顯更信任天后。

  讓幾位宰相一時屏息,殿內霎時安靜的是後半道遺詔——

  「國立太子者,是以為儲君。然人之修短壽數,皆在天命,不在老少。」

  「設若時無有太子,國之大位,不可暫曠……」

  皇帝說到這兒的時候,在場之人,包括媚娘在內,都止住了呼吸:是啊,若時無太子如何?

  畢竟現在的太子體弱,東宮一直無子,設若太子登基為帝後也一直無子,並且英年早逝,那儲位如何?是由皇帝選宗親子過繼立嗣?還是兄終弟及?而如果是弟弟繼位的話,是選年長的周王,還是看起來更靠譜的殷王?

  唯有皇帝的聲音,在殿內響起,是一種疲倦的堅定:「時儲君位,決於天后。」

  至此,幾位宰相終於清楚了皇帝對於未來朝局的規劃——

  皇帝是怕來不及,怕等不到他能見到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所以,如果他不在了,他決定把選擇繼承人的權力,轉交給天后!而非繼位的新帝!

  言罷,皇帝轉頭看向天后,夫妻二人對視片刻。

  皇帝才再次開口與宰輔們道:「若天后在,決於天后,若……可兼取安定公主之意進止。」

  在這一刻,五位宰相心底浮現出同樣的了然:原來如此,所以是『鎮國安定公主』。

  皇帝果然是先帝的兒子。

  就像先帝在西域設置一道道屏障,以保社稷一樣。

  皇帝也是如此,為了將來儲位不生大亂動蕩,設置了雙重保險。

  在沒有能做合格帝王的兒孫出現之前,由天后和鎮國公主來做——

  「周公。」

  這一日後,媚娘與姜沃曾經有過一次單獨的交談。

  冬日細雪紛紛,兩人依舊是挽臂同行,從大明宮走向太極宮。其實宮道之上空闊,無處可藏人,比在室內閉門掩戶地交談更為安全,也不引人注意。

  媚娘就是這時候,與姜沃說起了周公二字。

  她帶著幾分感慨:「陛下希望我與曜初,都是周公。」

  何為周公?

  周武王駕崩,周成王年幼繼位無法主政。畢竟如果說主少國疑,那麼主幼就是國變了。

  值此周朝危難之際,周公受周武王之托孤,便代替成王而治天下,不只政皆由己出,甚至『南面倍依以朝諸侯』*——如同天子一般,坐北朝南,接受諸侯的朝拜之禮!

  可以說,那時候的周公,行的是天子事,受的是天子禮,唯一的區別,就是無天子之名。

  但周公何以被歷代尊為『聖公』『聖人』,一來,是他制禮作樂,奠定禮法之制,二來便是……

  「還政成王。」

  媚娘將《史記》裡的話隨口念來:「成王長,能聽政,於是周公乃還政成王,北面就臣位,匔匔如畏然。」*

  待成王長大,能夠接掌國事,周公當即還政,退回臣子位不說,還依舊謹慎小心,如履薄冰,且被誣告謀反,也只是無奈逃離。

  故而被稱為真正的聖人。

  *

  媚娘止步,回頭望去。姜沃也順著媚娘的目光回首去看。

  皚皚雪地之上,是兩人一路行來的足跡。

  近處很清晰,遠處的印記已經漸漸被新的雪覆蓋。

  姜沃轉頭面向媚娘,見細雪落在她的睫毛上。

  其下,是姜沃極為熟悉的雙眼。

  冷靜而充滿野心,如媚娘此刻的聲音一般——

  「然而,我非聖人。」!


第270章 天后的船

  儀鳳二年,正月。

  這一日含元殿上群臣畢至,並非大朝會,而是觀安定公主加封禮。

  凡冊太子、親王、公主,皆有冊封之禮。

  朝臣們早就習慣了,每逢冊封禮,他們只負責被通事舍人引到該站的位置上去(因典儀站位與上朝站位不同,且不同規格的典儀排序各不同,若無引導臣子們自己也找不到)。

  之後大部分人就可以全程站樁走神了,就只有弘文館和國子監的學士們,還需要精神緊張一點,觀察細致一點:這種典儀之後,他們都得奉命寫應制詩。

  得把回回相同的冊封禮,寫出不同的應制詩來,也是挺為難人的。

  但今日,學士們應當為難之意大減——因這是一次與以前都不同的加封禮。

  *

  「裴相,請這邊行。」

  裴行儉踏入含元殿的時候,太常樂人自早就到了,殿中蕤賓之鐘,太和之樂,不絕於耳。

  通事舍人將他引到殿內上首,而方才裴行儉一路行來,已見殿外按照文東武西的次序,站滿了五品以下的官員。

  而殿內,與以往上朝不同,除了文武群臣,還有皇室宗親。

  此時已經到了許多。

  其中不少皇親都在好奇打量安定公主的駙馬,有些則直接上前與他搭話。畢竟這位深居簡出的,除了宮宴上幾乎見不到人。

  許多皇親貴戚,到現在也不明白,陛下為什麼興師動眾選了這樣一位駙馬。

  而裴行儉看到唐駙馬,不由就想起,年前皇帝將他們幾位宰相詔入紫宸宮,說起遺詔之事。

  果然,皇帝的所有舉動都不是一夕之念。

  或許,遠在定下這位駙馬之前,皇帝就已經有了布局的打算。也正如,遠在這份遺詔之前,皇帝應當就決定了,是由天后來做未來政治主導。

  而聽到那份遺詔,終於確定了皇帝的心意,確認了一旦皇帝不在了,天后才是權力的最高掌握者,擁有最高級別的決斷權,他是什麼樣的心情?

  裴行儉無法瞞過自己,當時他是松了一口氣的。

  然後他又不由問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比起禮法中更正統的『太子監國』,他實際上已經偏向了『天后攝政』?

  因夫人是城建署的署令,裴行儉曾經近距離去看過一次修路。

  混凝土路,是由模子卡出來的,方方正正的模子裡倒上未凝固的混凝土,然後一塊塊向前修去。

  最終成為一條平平整整的路。

  路與人心仿佛。

  他們對於天后的信心,也是在一件一件的朝政大事,軍國大事上積累起來的。

  無論是當年不計較劉仁軌的『呂後諫言』,依舊拜相重用,還是不論王方翼是先廢後王氏的堂兄,依舊重用其為封疆大吏保遼東,亦或是最出乎意料的,選調文成公主守衛吐谷渾之事……

  都證明了天后的攝政水准。

  也向朝堂證明了,陛下擇天后攝政,並非從前李義琰、李敬玄等人曾言道的『因情廢公,有私於後』。

  那時候,裴行儉也想起了自己多年經歷。

  尤其是姜相在江南西道提出『檢田括戶』,而自己在吏部連軸轉選『勸農使』的日子。

  最開始一百多位勸農使都是經他手選的。

  而整件事推行的過程中,諸多外在的壓力、攻訐,天后都能為姜相和他壓住。

  天后就是有這樣用人就信人的魄力。

  故而此事後,裴行儉才會將他兩個女婿都調任吏部。他心中清楚,作為吏部尚書,他卻下這樣的調令,一定會有人去天后跟前說起他任人唯親,但他依舊這麼做了。

  正如天后相信他一樣,他也已經開始相信天后這個上位者。

  所以,在夫人庫狄琚提出,要他兩個女兒也進城建署的時候,裴行儉也依舊默許,由著她們自己的心意去做。

  說來,在得知安定公主冊鎮國公主的當日,裴行儉回到府中,都被府中夫人和女兒的歡喜沸然之意驚了一下。

  至於這麼高興?

  至於!

  「父親做官『名正言順』,怎麼會明白我們擔憂什麼?」他的次女裴寧,人不似名,一點兒也不『寧』,而是非常爽利干脆的一個人。

  她對裴行儉直言不諱道:「將來哪怕天后不攝政,歸於後宮安養,父親也能依舊做著宰相——就算太子殿下監國後,一朝天子一朝臣,會逐漸培養重用自己東宮的人為宰相,但父親依舊能在朝上。」

  「可我們不同。這城建署多少人惦記著啊,現在有了玻璃更是如此。父親信不信,若是天后不再攝政,不出三日,城建署就能『因故』轉入六部,所有的女官都會因『以禮不合』的緣故被廢止。」

  裴行儉啞然。

  他清楚女兒說的沒錯。

  至於女官手裡所掌握的秘方——如果沒有權力作為保障,也完全沒有用。

  刀架在脖子上,你退不退?你交不交?

  裴寧跟父親吐露完心聲後,就風風火火走了,去給安定公主准備賀禮去!

  說來,她們很喜歡在城建署做女官的日子,但她們很少討論到將來怎麼樣。因心知肚明,天后不能一直攝政,總要歸政,這是一種始終不能安穩的喜歡。

  但現在,多了安定公主做鎮國公主!在公主掌權的過程中,能保住自己的出版署,必然也會保住替她生產玻璃提供資金的城建署。

  至於再往後,公主之後又要怎麼辦……世事變幻莫測,誰說的准呢?

  如果說,男子在世為官,是在陸地上,地面上有各種各樣的路可以走。

  那麼女子在世為官,就像是漂泊在海洋上,起碼現在,她們只有天后這一艘大船。

  那種畏懼擔憂船會翻掉會溺水的恐懼,是常年在地面上生活的人,所不能懂得的。

  這一夜,連裴行儉都不知道,夫人庫狄琚想到了什麼:她們已經有了第一艘、第二艘船,那麼將來,這無路可走的汪洋上會有更多的船嗎?將來……她們會有自己的陸地嗎?

  *

  能走到宰相這一步,裴行儉並不是個短視的人,也不是今日才驚覺,他全家人都已經跟天后綁在了一起。

  他也並非是當年許敬宗李義府政治投機的所為。

  而是,路就這麼一步步走到了這裡。

  他自問在每一個分岔路口,在選擇面前,都沒有做出違背自己本心,沒有做出不利於國的決定。

  那麼既然岔路的盡頭,是這裡,那便如此吧!

  而其余宰相的態度,裴行儉也都看在眼裡——

  姜相實不必說,帝後的心意,她必是貫徹到底的。

  畢竟她才是如今朝上,唯一一位真正與帝後一路走過來的。裴行儉想起永徽初年的自己:當時他被長孫太尉提拔至長安縣令,後來長孫太尉倒台,他也因此被外貶至西州都督府做長史。

  還是姜相兩次上書皇帝,把他調回了吏部司封屬,開始了兩人多年同僚的日子。

  而劉仁軌和辛茂將,明顯也對此事無異議。在裴行儉看來,他們跟自己一樣,都是有政治抱負的人,因而一步步走到了這裡。

  倒是王相……

  裴行儉想起了那日王相對皇帝說的話。

  皇帝述過自己遺詔後,與幾位宰相道:「諸位為宰臣,身處廟堂,心念萬姓。更乃朕肱骨之臣,朕只盼將來諸卿各竭乃誠,敬保社稷!」

  他們皆是叩首應下皇帝的囑托,但是王相還不忘說兩句他『年邁多病』『繆膺宰位』,只恐違背陛下重托。

  皇帝當時就平靜道:「王相不必過慮,朕都請姜卿為你相過面了,王相年壽久長,必可如周禮中所記的那般:年逾九十亦可於府中聽國事,為君分憂。」

  「自此,王相不必再提致仕之事。」

  王神玉:……

  要不是場合不對,姜沃差點失笑。

  而此時,想起夾帶私貨不成的王相,裴行儉則是真的笑了出來。

  他剛笑完,就聽見熟悉的聲音:「守約,你想起什麼這麼高興?」

  想曹操曹操到,裴行儉轉頭就見王神玉被通事舍人引來,依舊是神采風雅。裴行儉哪裡敢說,我想起你要被迫上朝到九十歲就笑得不行了。

  於是只面不改色道:「王相,我是為陛下思慮深遠,為將來朝堂安穩而歡欣。」

  這,也不完全算是謊話。

  王神玉頷首:「是啊。」

  之後兩人就無暇再交談了——因王神玉從來卡點,他都到了,說明典儀馬上就要正式開始了。

  果然,王神玉剛站定,含元殿的鐘就敲響了。

  這場加封典儀的冊封正使,在贊禮者的引導下,手持冊書入內,東北面立。

  按禮制,冊封公主,便是中書令為正使*——

  時任中書令的姜沃手持詔書入內。

  她走向曜初,正如永徽五年,

  她作為冊封使之一,走向封後的媚娘。

  **

  這日後,太極宮掖庭北漪園。

  太極宮的掖庭,還住著不少宮人,但這處院落,自本朝以來,卻是再也沒有人入住過。

  因這是天后當年初入宮住的院落!

  之後哪裡還有人敢住?只每隔一日有宮人來仔細打掃一遍,一應器物皆如舊。

  只是院內的花木,年歲漸長,越發蔥蘢。

  在曜初的加封禮後,媚娘忽有所感,邀姜沃一起回到了這裡。

  回到了她們最初見面的院落。

  「當年,這株梧桐樹還很細呢。」媚娘拍著院中一株高大的梧桐樹。

  「今日我見你手持冊書,走向曜初,不免想起,當年你雙手捧著裝有皇后琮璽的匣盒。」

  經過勛徽執事、經過殿前無數林立的命婦,走向她。

  「年後,劉相辭去了掌十六府衛之任。」

  姜沃頷首。

  一來,歲月不饒人,過了年後,劉相在時人眼中就是七十九歲(虛歲)了。再讓他老人家兼任尚書左僕射和十六府衛統領之責,也確實是擔子太重了。

  二來,劉仁軌自己提出了此事:在經過幾年天后攝政的日子,在確定了陛下的遺詔之意後,劉仁軌也覺得自己可以放下十六府衛之兵權了。

  需知,他最開始從遼東迫不及待趕回京城,也是怕皇后重蹈『呂氏之過』。

  此時,媚娘也想起了這件事。

  她在梧桐樹下,對姜沃笑道:「劉相提醒的沒錯,我必以呂氏敗禍為諫。」

  媚娘想,她當然會吸取呂後的經驗和教訓,不要身死道消,連在乎的人也都不能再保全。

  如今,攝政已穩,政令通達。也到了該經營軍權的時候了。

  這些年,她也挑中了不少人。

  *

  姜沃開口道:「其實這次歸朝後,能任中書令,也是我心之所願。」

  如當年初見一般的樹影斑駁下,媚娘望著她。

  這也是一雙媚娘太熟悉的眼睛,離離如星辰。亦如同無數個她批奏疏至深夜時,從窗中望見的,那枚永遠陪伴她的明月。

  媚娘其實心中已然明白姜沃的意思,但媚娘要姜沃親口說出來,說清楚——

  於是姜沃伸出了手,虛握如執筆:「中書令,緝熙帝載,責擬天下詔令。」

  「臣願有一日,也知將有一日,為陛下擬登基之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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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軍權

  又是一年冬日。

  因馬車外懸著的銀鈴清脆作響,讓姜沃想起占風鐸,也不免想起曾經的蜀地故人。

  時日荏苒,距離李承乾過世的上元三年(儀鳳元年),已經又過去了三年。

  如今已然是儀鳳三年的冬日。

  她正在從西京長安,趕往東都洛陽的路上。

  「姜相。」馬車外女親衛的聲音響起:「算時辰,今日若要趕到洛陽城,中途必不得歇,若是按從前幾日腳程,就得歇在洛陽驛了。」

  姜沃撩起簾子:「冬日趕路原就辛苦。不必急。」

  「是。」

  女親衛長縱馬,沿著行伍之首尾傳令。

  而姜沃到洛陽驛後,還沒下馬車,就在驛站外見到了熟悉的身影。

  崔朝已經在等著她了。

  「天后昨日接了你的飛表奏事,算行程就知你今日大約還得在驛站過夜,便讓我出城來迎你。」

  姜沃下了馬車,再次來到了東都地界。

  雖說都是北方,但姜沃這些年呆慣了長安,每次到了洛陽,還是會感覺到明顯的不同。

  偏生皇帝這兩年,明顯是不愛在長安待著了,開始了長久的『幸東都』,比如這回,自儀鳳二年春日離開長安,到現在還不肯返回,已經在洛陽待了快兩年了。[1]

  看起來,將來也有多居洛陽,偶爾才回長安的打算。

  好在早於顯慶年間,皇帝就頒過《建東都詔》,改洛陽為東都。而洛陽紫微宮從前也是皇城,裡面三省六部九寺的署衙建制俱全。

  於是隨著帝後長居洛陽,這兩年,政治中心其實也從長安轉向了洛陽。

  自然,長安做為西京,也要有人留守料理大事——

  帝後令中書令王神玉留守長安,主持長安事務。

  王神玉:?我自己?不能吧!

  皇帝給王神玉舉了個例子道:「貞觀年間,父皇帶著朕與大半個朝堂親征高句麗,長安城中便是房相獨自留守,擔此重任。今日王卿亦如此行便罷了。」

  便罷了?

  王神玉百思不得其解:他是怎麼從努力致仕,一步步變成房相的呢?

  姜沃還記得,

  當日他們准備啟程,隨聖駕往洛陽時,王神玉的樣子,看起來確實挺令人心碎的。

  王神玉最舍不得的,當然是姜沃和裴行儉,但……比起獨自留在長安,他已經完全不挑剔人了,他甚至扯了劉仁軌的袖子道:「哪怕劉相能留下來陪我也好啊。」這種時候劉仁軌的『凡事大包大攬』就變成了優點啊!

  要劉仁軌能留下來,他豈不是什麼都不用干了?

  劉仁軌:?聽到這句話,我並沒有很高興。

  於是劉相迅速抽走了自己的袖子,拒絕再跟同僚友好親切告別,直接登馬車而去。

  唯有姜沃和裴行儉一左一右耐心安慰王相,表示一旦有軍國大事,需要宰相回長安,他們就一定爭取回來。而且逢年過節,並五月九月那長達十五日的休沐,都會回長安看王相的。

  王神玉一針見血:「你們才不是回來看我。」

  姜沃和裴行儉:……

  倒也沒錯。

  姜沃之所以有機會就願意回長安,是因為曜初、婉兒太平她們都留在了長安。

  不單她們,所有的皇子也都未隨駕東都洛陽——帝後安排了太子監西京之政(雖然以太子的身體狀況是掛名),鎮國安定公主輔佐太子,而周王殷王皆入朝學著聽政。

  姜沃明白,皇帝把幾個皇子都留在長安,也是為了進一步考察兒子們,當然,也是鍛煉安定。

  所以才留下王神玉這種靠譜的『撒手掌櫃』留守長安——要是留下劉仁軌,也不用旁人干活了,就長安剩下的這點事,劉相一個人肯定全干了。

  因孩子們都在長安,姜沃自然會在洛陽和長安間往返多些。

  而對裴行儉來說也差不多,他夫人和長女都留在長安。

  次女裴寧倒是能到洛陽,因她被挑出來委以重任,帶著部分技術人員,要在洛陽起城建署分部。

  也到了可以把水泥混凝土路鋪到洛陽的時候了。

  總之,王神玉就這樣,再一次被單獨留在了長安——

  沒錯,是再一次。

  「上一回咱們把王相單獨留下,還是剛開始准備吏部的『資考授官』事。」裴行儉與姜沃笑道:「那時候也是整個吏部都隨駕到了洛陽,留下王相一個人在長安城,面對那些上門施壓、求情的簪纓之族。」

  「當真是艱難。」

  但,王神玉做到了。

  所以,王相甭管平時再開擺,這種關鍵時候就很靠譜的本事,實在是稀缺。這就是『可以摸魚,但不能真的菜。』

  而裴行儉說完後,忽有無盡感慨,他道:「姜相,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啊。」

  *

  是啊,轉眼二十年已過。

  驛站之內,姜沃想起去年剛到洛陽的時候,她給帝後上過一封長長的奏疏:《自顯慶二年至儀鳳二年——吏部『資考授官』二十年的工作總結彙報》

  當年不情不願,覺得『考試才能授官』簡直是荒唐至極的士族勛貴們,如今早已經習慣了每年對著吏部發放的『空缺官位表』,報名准備考試。

  認知的改變,是很難。

  但在權力的保證下,結結實實推行二十年後,水裡的青蛙也就基本習慣了這個溫度:還會有青蛙抱怨熱水不如冷水舒服,但已經再沒有二十年前那般,反抗的浪潮了。

  「如果資考授官只出現一次,那就不是制度的改變,只是特例。」

  姜沃就是拿這個與媚娘舉例的。

  自從兩人彼此說開,媚娘將來不會做聖人周公,而會做另一種意義的聖人(皇帝)後,她們自然也討論過,將來的繼承人問題。

  只能是曜初。

  姜沃道:「並不是因為曜初是我養大的,我就格外偏心她。」

  而是,只有女皇之後,依舊是女皇,才不會把武皇稱帝的這段時間,打為異端,斥為乾坤倒懸!

  只有接任的是女皇,才會盡力的維護武皇帝王之名。

  因維護武皇這第一位女皇帝,就是在維護她自己!

  是真正的根本利益一致。

  但如果……

  姜沃面對媚娘,是真的直言不諱:「如果再將皇位傳與兒子,或者孫子,對他們來說,姐姐稱帝的這段時間,只會是陰影。」

  別說媚娘會真的稱帝,就算是只如呂後一般,太后臨朝稱制,對接下來的帝王,都是會極力預防和避免的陰影。

  因媚娘絕不是周公那種,等到君王年長,就還政退下的聖人。

  不過……就算周公這種及時還政的聖人,也很慘。

  姜沃說的不只是周公還政以後,被人誣陷謀反只得逃離的事情。更有周公在後世的待遇——因有過代天子掌政的行為,曾經被稱為先聖的周公,直接被請出了文廟,失去了文廟供奉的資格。

  而這件事是誰干的呢?還是熟悉的李隆基。[2]

  大概是武皇留給他的陰影太深了,以至於曾經『主政』的周公都被創到了,在玄宗年間失去了文廟供奉。

  看看周公的遭遇,姜沃不免覺得,這做聖人,真不是人能干的事啊。

  所以只有曜初。

  且不但她們的延續需要曜初,曜初如果有野心的話,也更需要母後登基!

  她們是彼此不可或缺的——

  因曜初在被加封鎮國公主的時候,就已經明白,父皇從來沒有把她列入過繼承人的考量範圍內。

  就像幼年,考過太子哥哥後,父皇並沒有考她。

  二十年過去了,依舊是一樣的。

  父皇真正在考察的,還是兩個弟弟,甚至是虛無縹緲的皇孫們。

  她已經被父皇定位到『鎮國』的位置上——鎮,守,但永不是持國,不是真正名義上的擁有這個國家。

  無論她做的好不好,她在父皇那裡,其實從來沒有進考場的名額。

  曜初當然明白,作為兒女,她或許是父皇最疼愛的孩子。

  但在皇家帝王與繼承人這件事上,她從來沒有得到過來自於皇帝給予的競爭機會。

  於是在加封鎮國公主之後,曜初反而更加明白:能把她列入繼承人考量的,只能是母後。

  **

  次日,姜沃入洛陽城紫微宮。

  帝後見了她,自然先問了些長安城內兒女之事。

  之後皇帝喝了藥後歇著,媚娘則與姜沃一起出來。

  兩人在冬日的紫微宮中散步,遠遠跟著的宮人,只見天后與姜相挽手同游,言笑晏晏,甚至路過九州池的時候,還有興致停下來,要了些魚食來喂魚。

  是嚴承財親手將裝著魚食的小碗捧過來的。

  見天后面容上的笑意,他還在心中感慨:天后自攝政來,總是繁碌加身,見朝臣,掌庶務亦是神色端嚴。

  也唯有跟姜相,是年少舊相識,才這般放松,可以聊一聊家常事。

  任誰見了,都不會想到,兩人言笑晏晏聊得『家常事』,其實是軍權。

  姜沃伏在欄杆上,邊看一只大頭錦鯉吃飯,邊道:「這次我回去,看左右羽林衛與新建的千騎營了。」

  這是守衛宮禁,穩定皇城最要緊的禁軍。

  尤其是千騎,其實最初的雛形是太宗所設立的百騎,是天子親衛,直接隸屬於天子。

  說的直白一點,如果想要發動宮廷政變,這基本就是舉足輕重決定成敗的力量——史冊之上,武皇被逼退位的神龍政變,也是因禁軍也被策反,以武皇之明,知勢不可挽。而後來,李隆基不管是誅韋後,還是太平公主,都少不了禁軍的身影。

  尤其是這武皇稱帝時的『千騎』。不過那時候已經被李隆基改名為『萬騎』了。

  這是一定要握在手裡的力量。

  如今的千騎,被分為左右兩支,一支依舊是過去傳統意義上的,擇禁軍中優異者入『千騎』,還有一支,則是女親衛組成的,理由也很正當。

  天后往返於長安與洛陽兩京,需人護衛,而鎮國安定公主亦需人護衛,自然是女親衛更便宜。

  而這一支千騎的中的禁軍,則是如今的安西大都護李文成所精挑細選的女兵。

  是真正的,除了天后之令,並不從於旁人。

  *

  而文成送訓練有素的女兵回來後,媚娘曾經感慨了一次,文成也並未如裴行儉一般,師從哪位名將。

  莫非是天生的訓兵將才?

  姜沃聞言,默默取出了幾本兵書。

  媚娘看過後:……

  她再算一算文成去吐谷渾開始訓兵的日子,就什麼都懂了。

  彼時她抬眼望著姜沃道:「好在你還沒膽大到,直接把這套兵書拿出來交於朝堂。」

  姜沃笑道:「是啊,所以我都冤枉死了,這些年來,姐姐總覺我行事太出格,為了朝堂太『舍身忘己』,其實我都特別小心了。」

  媚娘:……合著甭管是『資考授官』還是『檢田括戶』,這種往死裡得罪世家的事兒,還都是你小心後的結果?

  還有城建署那種招人眼的金母雞,也都是收斂後的行為?

  面對媚娘這個疑問,姜沃用力點頭:「是。」其實她現在手裡攢的大筆籌子,已經被她系統規劃過怎麼使用了。

  只是……時機還不到。

  媚娘見她理直氣壯點頭,心中無奈:我多年看著她走在懸崖邊上,為她提心吊膽,原來她覺得自己還『特別保守小心』?

  這假如是個手腕一般,壓不住朝堂的帝王,只怕保不住這種臣子。

  媚娘忽然覺得,壓力還挺大。


第272章 九州之游

  這一日,隨行宮人跟著天后與姜相走完了整個九州湖。

  洛陽紫微宮,原就比長安城的兩宮更大,號稱窮極壯麗,以至於太宗皇帝當年攻下洛陽城,初見紫微宮,便覺此宮奢靡壯麗太過,還焚燒了兩道宮門表示了下『吸取隋窮奢極欲以亡國』的教訓。

  可見紫微宮之宏侈。

  而此湖既然以九州為名,自是紫微宮中最大的一片水景,居地約有十頃。

  「嚴公公若是累了,就不必再跟著了。」

  嚴承財聽到這一句,覺得甚為熟悉。忽然想起當年,大明宮方重修之時,他也是隨著兩人去看過龍首原上的『建築工地』,也是,因體力不支很丟臉的被半路放下了。

  只是那時候,跟隨的還是武婕妤與太史令。

  時日過去良久,世事變更。

  但不變的是嚴承財的感慨:您兩位也太能走了啊!真不累啊?!

  不過多年跟在天后身邊,嚴承財已經進化了,自覺不再是當年傻乎乎的他了——當年他被皇帝送去感業寺照應的時候,對著媚娘還是習慣性的稱呼武才人,直到人家皇帝身邊的宦官程望山過來,一口一個『貴人』,嚴承財才發現,自己是個傻子。

  於是嚴公公也沒有像多年前一樣,天后和姜相讓他停下來歇著,就真找了個墩子坐下來了。

  這回他趨步上前道:「前面就是琉璃亭了,裡頭已經備下了茶點,天后與姜相要不要歇歇?便是不累,手爐裡的炭也該換了。」

  見天后頷首,嚴承財就在內心表揚自己:不愧是我,進步真大。

  兩人坐在亭中。

  九州湖這麼大,隋煬帝卻只把琉璃亭修在此處,自然是此地正對一片最明麗雅致的湖景。

  時值初冬,奇珍花木並不多,倒是湖邊有竹叢掩映水中,與初冬的露冷風清相趁,顯得異常幽靜,尤其是——岸邊還有數只白鶴在優雅踱步。

  宮中豢養何鳥禽,都是根據上位者的喜好來的。

  於是這些年,兩京的皇城中都多養仙鶴。天后還曾經為此格外吩咐過照管園林的宮人,到了深秋,要把殘荷的荷梗都清理干淨。

  因天后曾聽說,有白鶴落入池中時,曾不慎被風干且鋒利的殘荷梗扎穿過翅膀。

  為此,宮中這些年一過秋日,殘荷就都清理了,不再作為一種『殘荷別景』的景觀而保留。

  起初,有自作聰明的宮人,以為天后是喜歡看白鶴振翅騰飛之像——畢竟白鶴起舞是一種長壽延年的吉兆。而且比白鶴只安靜站在原地,肯定是飛起來要更加有趣可看。於是就有宮人在天后路過或是賞景時,用石子、彈弓來驚嚇白鶴,令其飛舞。

  天后不喜反怒後,就再沒人敢行此事了。

  於是這些鶴就自自在在於水景旁溜溜達達,飛不飛全看心情。

  媚娘此時望著此景道:「你不在京中的三年,有時事多煩亂,我就到湖邊去看一看鶴,也覺得心靜些。」

  兩人正說著話,卻見一只看起來體型還未長全的小鶴,慢慢溜達著蹭了過來。

  甚至走上了琉璃亭。

  姜沃笑道:「可見這些鶴在宮中活的自在,都不怕人。」一般野生的鶴,都要跟人保持百米以上的距離才安心。

  小鶴慢慢走到近前。

  媚娘取了一塊秋梨擱在石桌上——除了吃魚蝦等物,鶴倒是也會吃些果子草籽等物。

  小鶴圍著桌子轉了一圈,這才叨了這塊梨。

  兩人邊間歇性拿果子喂小仙鶴,邊繼續方才的軍權話題。

  說過京中禁軍,自然要說起邊境守軍——

  其實封疆大吏們反的可能性反而比較低:他們並非朝堂上攪弄風雲的權臣,比如對常年駐守北庭的寧都護(寧拂英之祖父)來說,只要京中的帝王信任他,不斷了軍需軍餉,其實帝位更迭對他影響並不大。

  倒是他一旦起兵造反,手下聽不聽從是一回事,首先京中軍餉一斷,就要抓瞎。

  當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緣故:他們都有子孫在長安城裡。

  「且還有文成呢。」她們亦有會支持她們的封疆大吏。

  媚娘喂過小仙鶴,也用銀簽叉了一塊專貢宮闈的紫皮梨給姜沃:「你剛從長安趕回洛陽,一路上風餐露宿,必然也沒什麼鮮果吃。」

  姜沃:其實驛站裡准備的宰相餐標挺好的。

  但她還是接了過來。

  邊吃邊聽媚娘道:「應當不會有封疆大吏糊塗到做這出頭鳥。」

  但聽媚娘這麼說,姜沃不由就想起,如今也能算是半個封疆大吏的李敬業,李培根。

  其實這也是她一直讓李培根留在遼東的緣故——史冊之上,李敬業是在江南之地做刺史。姜沃代天巡牧第一站就是江南西道,如何不知,因處中原腹地不需防備四夷,江南兩道是沒有什麼常備軍的。

  故而李敬業開始還真是沒什麼阻礙拿下了揚州,號稱十日得兵十萬。

  而如今李敬業在遼東,就大不相同了。一來,比他還高一級的安東大都護王方翼,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估計不會跟著他作死;二來,吳英就在倭國,李敬業就算想造反,也得先組織水軍坐船回來,他若真有此心,都未必能回到中原之地。

  當然,培根的腦回路,也不是旁人能拿准的。

  姜沃只希望他不要一拍腦殼『我反了吧』,就做出什麼決定來,連累英國公身後事,還連累妻女,寧拂英雖在遼東為守將,但其女李慎修(順順)可就在安定公主府上。

  媚娘,從來是個殺伐決斷的人——

  正如此時,媚娘就在說:「哪怕邊關將領不反,但我若要稱帝,一定不會所有人都恭敬順服,必有人反。」

  「到時候需得殺一儆百。」

  動物從來比人敏感,媚娘雖神色語氣不變,但透露出來的崢嶸之意,甚至是殺氣,驚動了原本還在繞桌走的小仙鶴。

  小鶴叼起最後一塊梨,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姜沃則伸手拿起桌上落下的一根鶴羽。

  是啊,無論是誰,只要是做出頭鳥,舉起反對武皇的第一杆旗幟,是必然要死的,而且一定會罪及家人,受到重處!

  武皇是不會,也決不能念舊情。

  尤其是面對頭一個反者,必須要一次震懾的人心膽寒畏懼才行。這絕不是能商量的事情。

  姜沃心中道:培根,你最好老老實實的哈。

  見姜沃一時對著一根鶴羽沒有說話,媚娘自想不到其思緒是飄到了遼東李培根那裡,還以為姜沃是在為了她那句『必有人反』而擔憂她。

  於是媚娘伸出手,自姜沃手上取走了那根潔白的鶴羽,然後拍了拍她的手:「別擔心,從臨朝主政到攝政,這麼多年我又不是白做的。便有人反,也不過是芥癬之患,必可鎮壓!」

  姜沃抬頭笑道:「我相信。」

  她真的相信。

  莫說此世已然不同,有她為宰相多年,一直在往天后的船上撈人,甚至都出現了文成這樣的封疆大吏。

  便是史冊之上,孤身立於朝堂的武皇(哪怕還只是太后時期),也不只有野心,更有實力。能夠只手擎天,牢牢按住朝中大勢——

  史冊之上李敬業的謀反,響應者並不多,甚至連李敬業的親叔叔李思文,都不肯響應,早早跟朝廷報信他那倒霉侄子造反不說,還親自堅守潤州,哪怕後來被李敬業破城逮到,也不肯跟他一起造反。

  給李敬業氣的,又不好宰了自己叔叔,只好道:叔父既然如此依附武氏,就改姓武吧。

  別說,後來李敬業兵敗,李思文入京請罪,武皇(時臨朝稱制太后)得知此事,還表示了贊同:既如此,從此你就姓武吧。

  估計李勣大將軍泉下有知能氣活過來:李敬業這一造反,直接害得他被『發塚斫棺』墳塋不保,御賜之姓(武皇下旨李勣復姓徐氏)也給弄沒了不止,還把他兒子弄去姓了武。

  好嘛,托這『孝子賢孫』的福氣,一家子搞出了三個姓。

  如果說,李敬業謀反連親叔叔都不肯看好,只能說明武皇當時已經大權在握,明眼人看得出勝負。

  那麼武皇用以平定李敬業叛亂的將領,則足以證明,她對朝堂的掌控力——

  史冊上,平定李敬業之亂的,是梁郡公李孝逸,正經八百的李氏宗親!

  可見當時的武皇,已經牢牢握住了政權與軍權——李孝逸絕不是當時她手下最能打的名將,但她偏要,也敢於派出梁郡公李孝逸去平定李敬業之叛亂,正是為了做給天下人看:李唐宗親亦為她所用。

  故而……

  姜沃看向眼前正在安慰她『將來便有人反,也無需擔憂』的媚娘,是發自肺腑地點頭,又重復了一遍:「我相信。」

  都說時勢造英雄。

  武皇能從掖庭走向帝位,自然是有時勢加持,她穿過了命運一道又一道幽玄的門。

  但……絕不只有時勢!

  這世上多少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和帝王,

  順利到手的大好河山一手好牌被打個稀碎。

  而武皇能作為古往今來唯一一個拿住江山的女皇,她靠的絕不只有時勢。

  她最終走向了帝位,是她作為政治家的成功,也是她走到了巔峰,看清了並掌住了這『唯強是從』的天下。

  姜沃認真道:「我從來相信,姐姐有容人之量,又有識人之智,還有用人之術——是治國之才。」[1]

  媚娘不由一笑。

  說來自打天后攝政以來,年節下朝臣們上賀表,就都是上兩份。帝後各一份。

  這些年,她聽過的褒贊懿美之辭不知有多少。

  然這句並無甚辭藻修飾的話,她聽來,卻覺得萬分洽意,遠勝其它萬言。

  而對姜沃來說,這句話也並不只是她想要說給武皇的,更是隔著漫長的時空,將一位偉人的評價,帶給武皇。

  那是位開辟了新華夏,令東方紅太陽升的偉人。

  *

  這一日,兩人走過了整片九州湖,如望九州。

  至夜,姜沃才離開紫微宮,持宮中與宰相雙重手令,一路犯著宵禁回了洛陽城的姜宅。

  才坐下來,就聽崔朝說:「陛下有意返回長安。」

  姜沃:……我才剛到洛陽一日啊!陛下早點決定,我就不用趕這一趟路了。

  崔朝見她神情,就知道她誤會了,連忙道:「年後,年後再回。」

  姜沃算了算日子:「也是,到時候周王妃應當就誕下子嗣了,陛下應當想回長安看看嫡出孫輩。」

  之所以說是嫡出孫輩,是因去歲,周王府已經有庶長子誕生。

  **

  與此同時,長安城內東宮。

  太子妃裴含平安安靜靜坐著,任由母親在眼前急得仿佛著了火:「周王已有庶長子,如今正妃身孕也已滿七月,人人都道尚藥局大夫扶出來亦是男兒脈像!」

  「你就一點都不急?!」

  裴含平禮貌回應了一句:「急。」!


第273章 太子與鎮國公主的現狀

  感謝太平公主。

  裴含平看著今日格外執著,翻來覆去說起子嗣的母親,腦海中忽然冒出了這句話。

  多虧了這些年,太平公主隔三差五來尋她,極大鍛煉了她陪聊的能力,無論什麼樣的話題,她都可以應對。

  不過……

  裴含平看著眼前至為苦惱焦慮的母親,再想想總是一團火光一樣明烈快活的太平公主——不得不說,比起生母,她更願意見到『毫無邊界感』的小姑子。

  裴含平已經熟練地走神了。

  因母親為此事找過她太多回。

  自她進東宮以來,逢年過節凡是能夠見到她,母親都是這番催生的車轱轆話。而若是她倒霉,母親進宮的時候,正好趕上家裡有親戚生下兒子(尤其是與她年齡相仿的堂姐妹表姐妹),那母親就會焦慮十倍。

  這次更慘,偏生是她的妯娌周王妃要有嫡子了,用母親的話說:「我一聽這信,簡直是在我心上插了一刀,焦的我好幾夜沒睡著覺。」

  裴含平想:或許是吧。母親的焦慮是真的,為她考慮是真的。

  但這些年,母親凡有焦慮一定要傳達給她,更是真的。

  她不想聽。

  而裴含平之所以聽著,卻不出聲制止,也並不是懦弱不敢違背母親什麼的。

  只是……嫌麻煩。

  她曾經開口說過一回『母親別說了』,結果好嘛捅了馬蜂窩了:母親從生她多麼艱難開始哭訴,一路說到怎麼把她培養的知書達禮,連皇家都看中求娶。如今卻要被成了太子妃的女兒嫌棄,連話都不許她說。

  裴含平看著刻漏算著:若是如此,母親反而會多念叨半個時辰。

  那賠本買賣,沒必要了。

  於是此時,裴含平一邊禮貌而沉重地適時回應母親「唉」「是」「急」「怎會如此」,一邊早就走神走遠了。

  既然想到太平公主,她不免想到昨日,太平公主居然還來邀請她一起去禮部,看她的駙馬復選。

  裴含平差點就習慣性附和說『嗯,好,都聽公主的』,還好及時剎了車。

  不對!她是太子妃,不是公主,怎麼能去看『選美少年』?

  雖說人皆有愛美人心,但對裴含平來說,哪怕是潘安宋玉在世,神仙下凡出世,只要是給她的生活添了麻煩,便也不值當的去看。

  不過,裴含平想著:只從選駙馬這件事上看,帝後對兩個女兒真的很好。

  可惜她沒有這樣的運氣。

  她這個人,生來就運氣不好,總是事與願違。

  母親的話斷斷續續飄入裴含平耳中:「……那韋玄貞,不過是個豫州刺史,這回十月裡進京受吏部考功,就趾高氣昂的,見了你父親也不甚敬重。何以如此?不就是他女兒是周王妃,而周王妃又將有嫡子了嗎?」

  「含平啊,你嫁入東宮多年,若再沒有嫡子,全家都跟著抬不起頭來。」

  裴含平:哦。

  她看似專注而悲痛地聽母親說話,目光落在裴夫人身上,不,身後的桌上。

  那裡放著數張微微發黃的麻紙,這是今日新送來的報紙。

  她還沒來得及看呢,母親就來了……

  說來,如今的報紙,早已不是最開始只有精選出來的詩會詩文,用以為詩歌揚名,也不再是只有一條條諸如『壬寅,上幸東都』這種大事記。

  現在報紙的內容,已經極大擴充了——

  有中書省所擬,頒示天下的帝王詔令;有關於朝廷新的律法政令的解讀與詳細案例;有涉及民生的百官奏疏以及地方署衙的優秀工作報告;亦有邊關戰事和募兵事……*。

  甚至還有廣告(這個詞也是太平公主告訴裴含平的):出版署曾高價請國子監的太學博士王勃,寫了一篇文采精妙的《玻璃鏡賦》。那給玻璃鏡誇的,真是天上有地下無,簡直是若連玻璃鏡都沒有,怎麼好意思繼續做勛貴名門?

  據說那之後幾個月,城建署售賣玻璃鏡,競價競的飛起。

  搞的辛侍中都去走了兩趟,還讓王勃給戶部滯銷銀器也寫點文章。並且,沒有給任何潤筆費。

  王勃:……

  但他也不敢追著問一位宰相要稿費,只得打了一回白工。

  總之,哪怕坐於東宮之中,裴含平都能想像到,這樣薄薄的幾張紙,在大唐的十道三百六十州,會有多麼大的輿情之用。

  而且,裴含平推測:報紙的輿論影響力,只怕早不只限於官員團體了。

  報紙上既然有朝廷政令的解讀,邊關戰事(甚至是募兵事)的戰報信息……就是與天下所有人息息相關的。

  別說有上進心想要參加科舉的讀書人了,就算是大字不識的黔首農戶,若是當年有旱災有澇災,只怕第一時間也會想到去央識字的人詢問,最近報紙上有無朝廷減免該地稅賦,亦或是分發抗旱良種的政令消息。

  而且也不用說別人,只說裴含平自己,都是東宮太子妃了,深處這帝國的最中心,每旬還都這般期待報紙,每回都能從這上面,得知些新咨詢,就可知了。

  如今京中,誰沒有讀報紙的習慣?

  因印刷版的報紙總是供不應求,長安的東西市,專門抄報紙的鋪面就有好幾家。

  不過,人們還是更傾向於去出版署官方開的兩家『抄報鋪』請人手抄報紙,感覺有官方托底,更正規一點。

  只是最開始,這兩間出版署官方『抄報鋪』,讓長安城內許多人頗為詫異:因裡面抄寫報紙的都是女娘,而且年紀都不大。

  「嫂子猜猜,裡面那些抄報的女娘都是哪裡來的?」

  這些外頭的事都是太平公主來巴拉巴拉說給裴含平的,不但說,她還要提問。

  而裴含平也適時捧哏道:「猜不到,公主說給我聽聽吧。」

  太平公主就眉眼都是笑意道:「是姐姐當年設立善堂,照管的一些女孩子。」

  說起自家姐姐來,李令月的話就更多了。因這兩年父皇母後不在京中,他們這些弟弟妹妹早習慣了有事就去找姐姐。畢竟,太子哥哥病著嘛。

  太平道:「那還是鹹亨二年的時候關中大旱,我與姐姐跟著姨母出京去看鄭國渠,遇到了賣女兒的農戶。」不光曜初一直記得當年深深震撼她的『疾苦』事,太平其實也記得,年少時遠遠看到的那一幕。

  那農戶的挑著的兩只竹筐裡,一只裝滿了筍子,一只就裝著自己的女兒。

  他把女兒與筍子都傾倒出來,戰兢兢求貴人買下。

  只是當時的太平,尚不能深解那一幕。

  「光那一年,善堂中就收了不少因旱災被家中賣掉的小女孩。後來也陸陸續續有一些。」

  「她們起初是都跟著嘉禾姑姑去學著育種事了,但有些就是沒那方面的天賦,好在總歸學了認字寫字和算賬。」

  「有抄報鋪這樣一份營生,她們也就可以養活自己了,不必一直靠善堂養活。」

  裴含平就見太平公主說的歡喜,手上一對玉鐲清脆相碰作響,如她的聲音一般悅耳:「不但她們能養活自己,有了她們在東西市,還能替出版署打聽著坊間人對報紙上的消息有什麼反饋,還想從報紙上看到些什麼。」

  畢竟東西市是長安城,不,甚至是這天下人口流動最大的地方。

  「姐姐做事就是這樣,從來都是一舉兩得的。」

  這次裴含平不只是順著太平公主的話說了,而是真的感慨了一句:安定公主,也實在不愧是,帝後加封的鎮國公主。

  越是躺平不愛干活的人,其實越是明白干活的難處,裴含平從這些年的報紙進展中,能看到安定公主在其中付出的無數心血。

  *

  不過,裴含平到底是躺平至上主義者,她每旬都期待報紙,對政事方面倒不太感興趣。

  她最喜歡的是雜文板塊。

  起初這個板塊的設立,是那一年萬邦來朝的時候,鴻臚寺跟出版署申請了這個版塊,介紹來大唐朝貢的各個番邦之風土人情,意在讓大唐百姓一起感受下此『萬國衣冠拜冕旒』的鼎盛氣像。

  後來,則開始刊登游記等雜文。

  那位在京中頗為出名的話本寫手『丹青』,自那一年起,離開京城四方游覽去了。於是報紙上時不時會出現其寫的游記。

  至此,世家們更確定了這位的身份:一定是個跟姜相關系匪淺,胳膊肘子外拐到飛出去的世家子!

  否則怎麼會連報紙都刊登其寫的游記,以及,否則怎麼有錢有閑四處游覽?

  最好不要讓他們抓到是誰!

  而裴含平關心的就是,不知今日的報紙上,會不會有《丹青游記》的連載。

  這是裴含平最喜歡讀的,她每次都會讀好幾遍,然後把有《游記》的報紙單獨收在一個匣子裡,以便於將來一起看。

  「含平,你真得知道急了!」

  裴含平的余光依舊在報紙上,口中道:「我也急得很。」

  是真急著看報紙。

  大概是因為心中確實是焦急,這句話說的就比較有感情。

  裴夫人見女兒也不再是『木呆呆』,而是罕見露出了焦慮之色,一時倒是停了念叨,接著心酸難耐忍不住就哭了起來:「我可憐的女兒啊,其實娘也知道,這事也怪不得你。」

  因在東宮,裴夫人就哭的含含糊糊,但意思很明白:年輕夫妻生不出孩子來,怪誰?

  若太子有庶出子女,那外人倒是可以怪一怪太子妃。

  但東宮從正妃到滕妾到宮人俱全,這些年愣是半個孩子的影子都沒有,那,實在也不該怪太子妃啊!

  裴夫人忍不住在心中道:這太子殿下也太不會生病了!看看陛下,雖然也常年病著,但好歹是與皇后生了這麼些嫡出兒女後才病的啊。

  見母親居然哭了起來,裴含平更『焦急』了。畢竟,按照母親以往的習慣,估計得哭上好一會兒。

  於是她再忍不住,難得說了一長串話來打斷施法:「母親!太子殿下病著,您若是帶著淚眼從東宮出去,旁人見了,豈不是更要疑惑東宮的康健……」

  裴夫人立刻收了眼淚:「你說的是。」

  裴含平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聽母親道:「娘不哭了,再好好跟你說會兒話。對了,還有要緊事沒說呢,我又給你求了一副新的坐胎藥來。」

  裴含平:……

  等裴夫人終於起身,裴含平如蒙大赦,將母親送出東宮之門。

  **

  待她回到東宮,穿過一道道幽靜的恍若無人的門戶道路時,其實是明白父母擔憂的。

  東宮的情形,實在不容樂觀。

  如今東宮門可羅雀。

  雖說皇帝從來沒有提過要廢太子換儲君,但這些年,皇帝先令天后攝政,後為公主加『鎮國』之名,帝心如何,明眼人也看得出來——

  這大唐的繼承人,並不是非東宮不可。太子,並不是穩穩的太子。

  曾經皇帝是那樣護衛東宮,以英國公為太子太師坐鎮東宮,甚至因為太子的猜忌,便會罷黜一位宰相。

  如今帝後必然也知道,朝上關於儲位的人心浮動。

  但現在五位宰相,卻沒有一位兼任東宮屬臣。

  裴含平有時候甚至在想:太子這樣病著,是不是……沒有好起來的勇氣呢?是不是他不願意去面對這個東宮失勢搖搖欲墜的現狀。

  不過,裴含平也只是偶爾會在心裡想一想,她不會問,也不是很在意。

  有句話是『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白首如新』,這個詞用來形容她跟太子最合適不過。

  雖然是數年的夫妻了,但其實兩人,並不太熟。

  太子心思重,不太主動找她,裴含平就更不會上湊。只是每日晨起去問候太子的病體,給太子端藥。

  然後在太子說出那句『有宮人伺候,無需太子妃親勞』後,她就適時告退,回來過自己的一天。

  按例傍晚還會再去報到問候一下,而有時候太子就會令宮人傳話出來,剛吃了藥歇下不必見了,裴含平就會更松口氣。

  這就是,他們夫妻幾年來的日常。

  於是,裴含平送走母親回到屋中後,隨手就把母親方才留下的坐胎藥方子,扔到炭火中去了。

  然後換了家常衣裳,從太平公主送的許多軟綿綿抱枕中,挑了個她最喜歡的白兔樣式的,抱在懷裡。

  最後,裴含平選了個舒服的姿勢,倚在暖烘烘的熏爐上,開始看報紙。

  展開報紙後,裴含平就笑了:太好了,這回又有《丹青游記》。

  熏爐裡炭火發出『劈裡』輕響。

  窗外彤雲漸密,似乎要下雪了。

  裴含平恬然倚在熏爐上,不去想之後的日子。

  她看不到未來,她只有今日。


第274章 鬥雞檄文

  冬日。

  長安城,安定公主府。

  殷王李旦起身接過駙馬遞上的茶,道謝過後就試著道:「聽聞姐姐府上新挪來幾株上好的梅花,要不姐夫帶我去看看……」

  唐駙馬並不應下,只是含笑不語,看向書房的書案之後。

  而坐在案後,手裡正拿了兩頁竹紙在看的安定公主淡淡道:「不急去看花。」

  李旦見溜走不成,只好坐下。

  看著駙馬姐夫離開此屋的背影,甚是羨慕。

  心內想著:唉,他果然不該跟著二哥來的,這會子想跑都跑不掉了,只怕他也要跟著倒霉。

  李旦覺得自己是『跟著倒霉』,但被認作主要倒霉的周王李顯,此刻卻沒有絲毫自覺。

  他正歡歡喜喜對案後的長姐道:「姐姐覺得這《鬥雞賦》與《鬥雞檄文》如何?王勃寫的,文采肯定沒問題的。那姐姐就幫我刊在下月的報紙上可好?」

  曜初抬眼注視著弟弟。

  他居然在這時候搞出來一篇鬥雞檄文。*

  而他敢要,王勃居然也就敢寫。

  曜初忽然想起之前姨母的話,哦,不只姨母,還有裴相裴行儉的評價:勃等雖有文華,卻非享爵祿之器。*

  說的就是王勃和駱賓王等幾位文人,作詩文的本事自然遠高於眾人,但實在不適合做什麼要緊官職。

  不光曜初看著李顯,李旦也欽佩地看著他——在姐姐的目光中,二哥不退反進,他走近了,居然還走到姐姐桌子邊上了!

  只見李顯站在案旁,指著竹紙上最後一行字。

  這倒不是王勃寫的,而是他自己加上去的:「若有長翅掃陣戰無不勝之珍禽,英王府重金求購。」

  曜初:……

  她已經懶得生氣了,甚至還冒出個想法,李顯能想到登報重金求雞,思路還挺開闊。

  以後報紙上說不定確實可以增加一小欄。譬如朝廷若有戰事,征買良馬,亦或是為司農寺收購良種、上好的桑苗等物。

  曜初把這個新冒出來的想法暫時放下,先管教弟弟。

  她肅容道:「昨日洛陽送回事表:父皇母後過了年,就回長安來。」

  「你老老實實呆在司農寺,別惹是生非。」

  聽到父皇母後二字,李顯先是一麻,下意識應了姐姐的話。

  然後又問道:「姐姐,我現在也算老實吧?」

  他覺得自己很老實啊。

  李顯掰著手指給姐姐描述他的日常:凡是當值日,他都去司農寺按點當值(養雞)了。休沐的時候,他也只不過做些騎射、蒱博,蹴鞠、鬥雞、賭鵝等事。且他騎射也都會去固定的皇家獵苑,如父皇母後之前吩咐的那般,以滕王李元嬰為戒,絕不仗勢欺人,縱馬踐踏農田。

  這難道不算老實嗎?

  曜初:……就,算吧。

  她揚了揚手裡的詩文:「你私下玩一玩就算了,絕不能再寫成詩文。」

  李顯臉上寫滿了真情實感的疑惑:「啊?可祖父當年鬥雞,都有學士給寫詩作賦的。」

  曜初更加重了幾分語氣:「這話也不能說,你難道要以祖父自比?」也就在她這裡說說罷了,以如今朝上的儲位之時局,若是傳出去,只怕就要被有心人傳成,周王李顯自比太宗皇帝。

  李顯聽姐姐語氣加重了,就連忙搖頭:「不不,在鬥雞這件事上,我當然比不過祖父。」

  曜初和李旦:……

  這話說的,好像除了鬥雞,你都能比得上祖父一樣!

  曜初都忍不住嘆口氣,放下手裡的兩頁竹紙:「今日,我與你們多說兩句。」尤其是李顯。

  聽此言,兩人都垂手肅立:父皇母後去洛陽前,曾令他們聽長姐教導。

  曜初很了解弟妹們各自的心性,知道李顯基本屬於光長年齡,沒有長多少智慧,尤其是政治智慧。

  於是曜初索性說的分明——

  「咱們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我便與你們直說了。」

  「顯兒,你不是不知道,東宮內兄長一直病著。」而且東宮一直無有子嗣。而周王卻已有庶長子,且很快要有嫡子。

  就看從皇帝到太子這個健康狀況,朝臣們心中自然要更偏向一個『康健硬朗』,且有後的帝王。

  「今歲就有朝臣提出,東宮有恙需要靜養,那麼冬至前長安的祭祀典儀是否要周王代行?」洛陽傳回來的奏疏,未允。

  敕令道若太子體力能支,便由太子親祭,若太子有恙難行,則由東宮詹事(相當於東宮裡的宰相)代行祭禮。

  曜初揚了揚手中的竹紙:「這時候你弄一篇檄文出來,尤其是,還想弄得轟轟烈烈人盡皆知的登報,豈不是讓人懷疑,你有意於與東宮爭奪?」

  這話就直接點的明白了。

  李顯先是一怔,隨即臉上都罕見露出了畏懼之色:「姐姐,我真沒想別的,就是想要買幾只上好的鬥雞。」

  曜初放柔和了聲音:「好了,我知道。」

  「但這兩篇賦,尤其是這篇《檄文》一旦放出去,旁人會如何想就難說了。」曜初指著裡面的文字,隨口念了兩句:「兩雄不堪並立,一啄何敢自妄……見異己者即攻,與同類者爭勝。」[1]

  雖然聯系上下文,寫的確實是鬥雞,但有心人要斷章取義,可就都是觸目驚心之言。

  李顯受過驚嚇後,連忙保證,接下來老老實實鬥雞,絕不發展什麼文藝事業了。

  他就說嘛,從小他就跟讀書犯衝,果然,偶然想搞一搞詩文,還差點出大岔子!

  以後還是彼此敬而遠之的好。

  *

  曜初與弟弟們說完要事,見李顯已經知道了厲害,並且做出了保證,就再看向李旦。

  李旦被姐姐這樣一看,連一貫慢吞吞的語氣,都加快了不少,很利落而光棍地賣掉二哥,向姐姐道:他這次就是被拖了來的,來之前都不知道二哥居然還弄出了篇《鬥雞檄文》!要早知道,打死他也不來。

  李顯:……

  曜初也相信:如果李顯的性情是不務正事,那麼李旦的性情就是,不務事。

  李旦如今是入朝聽政了,但真是『聽政』。只要不點名問到他,李旦一向不發表觀點。

  而朝臣們也漸漸發現,就算是問了,殷王也只會說些官場打太極的話。

  因他說話語速總是慢而悠,以至於他每次發言時間還挺長。但等他發言完了,朝臣們再細想去:嗯?感覺說了很多,但又什麼態度都沒有啊!

  一言以蔽之:廢話文學。

  而殷王李旦現在所在的署衙,也非三省六部九寺的掌權之位。

  他如今是呆在隸屬於國子監的集賢殿書院。

  主要的工作就是掌保管禁中貴重書籍——先帝的《帝訓》等聖書自不必說,還包括諸如當年魏王李泰帶人編纂的那一整套《括地志》,以及當今太子帶人編纂的《瑤山玉彩》。這些原版都甚為珍貴。

  除了保存照管書籍外,還有一項工作,就是於朝野間廣收群書,以充大唐書院內庫。

  總之,就是一份跟書打交道的工作。姜沃來看這份職業的話,殷王現在應該就是國家最高級別圖書館的館長。

  好工作啊。

  不光姜沃覺得不錯,王神玉更羨慕的要命:這就是他理想中的官位啊!

  而李旦自己也很喜歡這份公務,省事省心,可以不摻和進越發令人緊張的朝局中不說,還能用官方的錢,來采購自己想看的書籍。

  說來,曜初特意把弟弟放到這個官位上,還有一番用意:廣收群書的目標群體,便是傳承深遠的世家。

  比起許多世家的古籍藏書,哪怕大唐還繼承了些隋朝的藏書,都多有不如。

  朝廷也一直讓集賢殿書院,多向世家征借古籍孤本。

  但之前書院的院長不過是六品官,許多世家根本不買賬,就算書院只『求借』,抄完原本奉還不說還給借書費,世家們都不肯外借。

  畢竟這就是他們自衿自傲的最大資本之一。

  如今換了殷王去做這位院長,世家再要不給面子的拒絕,可就要掂量掂量了。

  殷王是看起來很好說話,軟綿綿溫吞吞的少年郎。但問題是,世家沒有忘記……上一個看起來這麼『好說話』的皇子,正是曾經的晉王,如今的皇帝。

  這,慘痛的經驗教訓還刻骨銘心呢。

  且以如今東宮之病弱難支,周王之放縱不羈,殷王沒准是『好日子在後頭』。

  於是自打去歲殷王走馬上任集賢殿書院院長後,帶著他王府章紋的『征借書令』,倒是很少被拒絕,甚至還有世家主動奉上孤本。也算是給大唐的書庫,增加了不少異書圖籍。

  不過正因為李旦所在的集賢殿書院,隸屬國子監,跟王勃同在一個大的工作單位,這才被去尋王勃寫《鬥雞檄文》的周王李顯抓到。

  李顯不由分說拉著弟弟一起——

  其實李顯也是有點鬥雞一般直覺的。他來之前也有預感,求姐姐幫著登報買雞,姐姐不會生氣吧……

  所以他才非要拉著李旦一起,兩個弟弟一起求情,姐姐就不好拒絕了吧!

  結果可憐的殷王,都不知道哪兒的事兒,就這麼被拉了來。

  等李顯拿出他的《鬥雞檄文》,李旦才覺『完蛋』,要跟著倒霉了。

  果然跟著一起聽了一回訓,然後跟李顯一起保證,未來這段時間老老實實的。

  **

  在兩個弟弟離開後,曜初召來一人相見——

  留守在長安吏部的侍郎王遽,裴相之女婿,同時也是,王勃的兄長。

  曜初給他看了下王勃最新力作。

  不比弟弟沒有政治上的敏感性,王遽可是裴行儉親口誇過『謹慎明敏老成,有銓衡人物之才。』

  標准的官場人才。

  於是王遽一見此文,當場臉都白了,而聽聞周王還想拿這篇文章去登報,王遽更是手都抖了。

  直到聽聞公主已經壓下了此事,而且除了周王殷王和他那要才不要命的弟弟外,並無別人讀過這篇《鬥雞檄文》,王遽才覺得回魂了!

  他忙先請罪再謝恩,連番表示回去一定好生管教幼弟,而且真情實感地叩謝道:「公主此恩有如再造。」

  王遽真的不明白了,現在京中儲位之晦暗,如果用天氣來比喻,就是烏雲已經壓到鼻子間一般。

  怎麼弟弟就一點感覺不到呢?

  周王去要《鬥雞檄文》,他居然也就敢寫,還寫的這麼『酣暢淋漓鬥志昂揚』。

  曜初看王遽這樣,還挺感同身受的:俗話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遺傳還真是很玄妙的事情。

  就像他們兄弟姊妹,一母同胞,但每個人性情(甚至是腦子)都決然不同。

  王家兄弟,明顯也是這種情形。

  待王遽再三保證又帶著幾分惶恐告退後,曜初也不免搖搖頭。

  她取出信箋,提筆給在洛陽的姨母寫信。


第275章 東宮病重

  儀鳳三年的冬日。

  兩京多雪。

  有兩道要緊奏疏,通過飛表奏事自長安傳入洛陽紫微宮。

  第一道是好消息,年前到達洛陽:周王妃平安誕下嫡子。

  帝後聞之皆喜,傳旨長安,令設宴於弘教殿以慶。同時,帝後亦於洛陽宮遍賜群臣。

  然而新年後的第二道消息,就如這風雪一般凜冽冰寒。

  是長安尚藥局戰戰兢兢上奏疏回稟,太子沉瘵嬰身,舊疾增甚,已有病篤之勢。*

  皇帝聞言也心急至病。

  然還是不顧自己病體,於病榻之上下旨,令朝臣們即刻准備返回京城之事,不再按計劃等冰雪消融的春日啟程。

  再詔,自今歲起,改儀鳳年號為調露,取甘露茂長之意。

  這兩道旨意一下,不用說,隨駕至洛陽城的三省六部九寺,年假全部取消,皆是好一陣手忙腳亂雞飛狗跳。

  為了能夠趕上陛下新定的出發日期,又不至於耽誤了公務,各署衙全都在加班加點整理公文。

  但再忙的連軸轉,朝臣們也都是鴉雀無聲神色肅穆,絕無人敢露出一點抱怨之色,異議之言——

  其實聖駕浩浩蕩蕩,冬日冒著風雪上路,辛苦自不必說,也不夠安全。

  但連幾位宰相也沒有為此事上諫勸阻,其余朝臣自然更不敢有異議:若是太子殿下這回真不好了,到時候痛失愛子的帝後追究起來,真是此時誰攔著,到時候誰就得去陪陵。

  *

  「媚娘,你不用陪著朕了。這回朕驟然下詔返京兼改元,各署必是忙亂,外頭定有許多朝事需要天后決斷。」

  說來皇帝雖擔憂至病,但其實也是近年來身體底子太差,經不得一些情緒波動就病了,實則心境還算掌的住,還能慮到朝局——因他們不但是父母,更是帝後。

  說句殘酷的話,這也就是今歲朝中無大事。若是有什麼四夷戰事,哪怕太子病重,他們依舊要以國事為重,以朝堂安穩為要。

  就像當年……皇帝再次想起父皇駕崩於翠微宮的那一年。

  哪怕對他來說是天塌地陷之感錐心劇痛。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受不住。

  但真到了那一日,還是要撐住。

  至今,李治依舊清楚記得,自己是怎麼按照父皇留下的遺詔秘不發喪,裝作無事一般先返回長安皇城,將登基之事盡數落定的。

  人總以為有些悲劇和痛苦是無法面對的,一旦出現絕對會受不了。但真到了眼前,也就只有受著撐著了。

  世事從不憐憫於人。

  而他現在,到底也不是二十二歲的年輕新帝了。

  這些年走來,他亦經過了太多的事情。

  況且……太子已經病了多年,帝後也都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備,其實,就連尚藥局報『病甚』『加重』『只恐有危』,也並不是一次了。

  畢竟,面對這種身份特殊尊貴的病人,尚藥居也是天天提著頭在診治。一旦有什麼病情加重的情形,當然要趕緊上報,盡量減少自己的責任。

  只是這一回,尚藥局用的詞比之前都更重一些。

  皇帝才下旨返京。

  媚娘亦面色不佳,聞皇帝此言就起身輕聲道:「那我讓崔少卿來陪著陛下。」她熟知皇帝脾性,病中其實是想要人陪著的。

  尤其是這兩年——自恆山王去後陛下接連那兩病,讓他眼睛越發不好。人看不清東西,難免就更依賴身邊信任的人。

  果然皇帝頷首:「好。讓子梧把鴻臚寺的事兒都交給旁人去做。」他如今病重煩悶心中擔憂,若總自己一個人呆著,更容易胡思亂想,得找個人一直跟他說說話,分散下注意力。

  天后攝政不得不去忙庶務,皇帝就准備直到回京前,都把崔朝留下陪著自己。

  而在媚娘轉身的時候,皇帝忽然伸手,握住了天后垂下來的衣袖。

  媚娘察覺到,不由止步:「陛下?」

  皇帝默然半晌才道:「媚娘,為難你了。」

  其實以皇帝現在的目力,是看不清的。但此時兩人相望,他覺得自己沒看錯,媚娘眼中亦有淚光閃過。

  但皇帝心知媚娘與他一般,無論心緒如何激蕩,世事如何變更,她作為天后也要穩住,甚至要比他更穩。

  在他之後。

  *

  洛陽宮三大殿,皇帝居住的為貞觀殿。

  媚娘從後殿來到前面書房時,就見有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御案一側,替她把一份份奏疏分好。

  見姜沃很專注,一時竟然沒有留意到她進門,媚娘也就沒作聲,而是在門口站著靜靜看了一會。

  姜沃是直到分完奏疏,才發覺殿中多了一人。

  媚娘走到案前,低頭看著被分門別類擺好的奏疏,以及與這些奏疏相對應的各署衙公文事條,並三省宰相之建言。

  看得出,姜沃已經盡力為自己省掉,哪怕一點需要費心的步驟。

  媚娘沒有坐下來,她只是立在案旁,提起朱筆,蘸墨,然後遞給了姜沃。

  「都是日常庶務,咱們字跡相仿,你替我批了吧。」

  姜沃都不免怔住了。

  只聽媚娘接著緩緩道:「我累了。」

  很平靜的三個字,像是冬日的湖水沒有絲毫的波動,但落在姜沃耳中,也如同冰霜一樣,讓她冷的極難過。

  人有時候驟然走到外頭的冰天雪地裡,會冷的忍不住發抖,不光是身體發抖,而是似乎五髒六腑都冷的打哆嗦似的。

  這一刻,姜沃就是這種感覺。

  在此之前,她從未聽過媚娘如此將疲憊宣之於口。

  而朝臣們所見到的天后,也永遠是沉潛剛克,哪怕傷痛擔憂面色不佳,但依舊穩如山岳,似乎沒有什麼能夠動搖她。

  她依舊穩穩坐鎮這朝堂之上,為群臣返回長安的諸事一一決斷。

  讓人不自覺就相信,她會一直這麼穩穩坐下去。

  直到此刻,在這無數政令所出的天子居所內。

  攝政多年的天后聲音沉緩而疲倦道:我累了。

  見姜沃只是怔怔望著她沒有開口,媚娘就繼續道:「我忽然很想睡一覺,好不好?」

  皇帝定的歸期很急,這些奏疏不能拖延,畢竟許多事她這裡不做出決斷,各署衙就不敢去做。

  若是原來,媚娘一定不會耽擱,她已經習慣了燒燈續晝,夜以繼日地撲在朝事上。

  這些年她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可……

  姜沃抬手接過了筆。

  她的聲音亦不自知放的很柔和:「好。姐姐歇一歇吧。」

  媚娘也沒有離開去寢殿,而是就在書房一側用來小憩的榻上歇了。她在睡著前,最後的感覺和記憶就是,有人在她的錦被之上又蓋了一層毛茸茸的大氅,有軟軟的風毛拂過她的下頜。

  因是熟悉的氣息,媚娘就依舊任由睡意席卷而來,連眼睛都沒睜。

  她睡著了。

  而攝政的天后,睡著前最後一個朦朦朧朧的念頭是:算來,她其實已經很多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

  *

  貞觀殿後殿。

  午後的殿內,灑滿了冬日淡薄陽光。

  崔朝將藥盞放到皇帝手上,聽皇帝邊喝藥邊說:「尚藥局就是喜歡大驚小怪,從先朝起就是這樣。當年父皇病著那幾年,他們也是,不知說了多少危言聳聽的話,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就要去東宮稟朕。」

  「還有朕,他們每回診脈過後,都要留下好幾張要小心保養的條錄。」

  「這次多半也是一驚一乍。」

  皇帝這樣說,崔朝俱是溫聲附和,間或出言開解:長安城內不但有尚藥局,還有孫神醫在,晉陽公主也在。且太子妃溫文沉靜,一貫將東宮內務照管的極妥當……

  說的全是寬慰之語。

  皇帝也似乎聽進去了,頷首表示贊同。

  藥其實很苦,但皇帝偏不一飲而盡,而是就這樣邊跟崔朝說話,邊一口一口抿著藥汁。

  過了良久,皇帝才終於把這一碗藥喝完。

  他將藥盞擱下的時候,窗邊掛著的占風鐸,隨著窗縫中溜進來的幾絲風,微微晃動。

  皇帝聽了片刻竹片碰撞的聲音,忽然問道:「子梧,朕已經送走了父皇和兄長,如今又要送走自己的太子嗎?」

  一向很會安慰皇帝的崔朝,此番無言相對。

  **

  調露元年正月,聖駕自洛陽返回長安。

  帝後輿駕進入大明宮的這一日,甚至還在下雪。

  姜沃作為中書令,自然也回到了熟悉的大明宮中書省署衙。

  進門就見王神玉正撐著傘在院中等她。

  「你們總算回來了。」

  其實距離她上次離開長安,還沒有多久。

  但王神玉看起來,比幾個月前,神色凝重許多。

  看王相這般神色,

  姜沃也就知道,太子這次,應該並不是之前尚藥局三番五次報的病情加重,需要靜養。

  而是大概真的不太好了。

  關於東宮事,王神玉應當是最了解人之一:畢竟尚藥局也不敢大事小事一直給洛陽傳信,尤其是在聽聞皇帝也病了後,就更要小心斟酌報信了。太子雖要緊,但肯定要緊不過皇帝。

  那麼東宮病情若有些變動,尚藥局不敢獨立承擔責任,自然會先稟於鎮國安定公主,其次就是報到這位留守長安的唯一宰相這裡。

  其中壓力不足為外人道也。

  而且,王神玉神色這麼鄭重,還有一事——

  「就在前日,有一位太常寺丞,在署衙內當著不少朝臣,忽然說了一番涉及天后的話。」

  王神玉重復這段話的時候,神色也越發凝重:「他道:陛下不親庶務,事無巨細,決於中宮。然將權與人,收之不易。宗室雖眾,皆在散位。居中制外,其勢不敵。只恐將來諸王藩翰,皆為中宮所蹂踐矣!」[1]

  「此言當日聽聞者不少。」

  「我與鎮國公主商議過,已經先下令禁傳流言,並將這位太常寺丞與素日親近之人,先暫壓於大理寺。」

  「待帝後處置。」

  聽王神玉說過這件事後,姜沃第一個想法就是:還好,媚娘已經在紫微宮好好睡了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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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太子薨逝

  冬日風雪中的中書省署衙。

  姜沃聽王神玉說過此事,邊隨著他往裡走邊又確認了一下道:「太常寺丞?」

  王神玉頷首:「是。」

  「倒是應景。」

  太常寺本就是負責祭祀之事,據說這位太常寺丞,是在准備祭太廟所用的公服乘輅並鹵簿時,忽然有感而發,甚至落淚而言。

  於是姜沃把他的言行舉止直白翻譯下,大概就是:真想去廟裡哭李唐的祖宗們去,畢竟皇帝把權力給皇后(外姓)了,以後李唐宗親,必是要被中宮欺負的!

  倒是……也沒怎麼哭錯。

  不過,除了太常寺丞這個身份哭宗親很應景外,還有另一件事——

  「據王相看著,裴寺卿與這件事有關嗎?」

  這位語出驚人的太常寺丞的頂頭上司,如今的太常寺卿,正是太子妃的父親裴居道。

  *

  「姜相,我真不知此事!」

  姜沃這是第二次,單獨見到太子的岳父裴居道。

  只是這回,裴岳父完全沒有之前要做和事佬的從容了,而是整個人看起來都不好了。

  這一兩個月來,為了太子驟然病重,他們家已經烏雲密布了。

  哪裡有空管外面的事兒?

  說來這世上許多人本就是拜高踩低,何況裴居道從前又是愛鑽營官場之人,裴夫人性情也要強,願意與人比較。

  故而他們得勢的時候難免張揚顯擺,處處把人比下去,那麼眼見失勢的時候,自然也就有人說風涼話。

  於是近來裴岳父的日常,就是跟夫人在家一起燒香拜佛,保佑太子殿下好起來。

  在這個希望眼見越發渺茫後,他們自不敢再奢想做什麼『赫赫揚揚皇帝岳家』。

  現在,裴居道只盼著,攝政的天后能忘記之前,他們家曾經是想幫著太子親政讓皇后交權這件事。

  然後看在太子妃多年謹慎老實,從不牽扯政事的份上,不要因太子的青年病逝遷怒太子妃,遷怒他們家!

  那就是祖宗庇護了。

  結果正在家燒香呢,燒出這麼一件『屬下出誅心之言攻訐天后』的要命事來。

  裴岳父在家中坐著,真是哭都哭不出來了。

  天后可千萬別以為他們家怨懟生事!

  裴岳父思來想去無法,只能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來尋天后最信重的宰相來剖析一下自己。

  說到後來,實在是忍不住涕淚交下。

  「裴寺卿不必如此,陛下與天后必會將此事查清。」

  **

  然而這件事,一直壓到了春末夏初才開始處置。

  因在這之前,帝後的注意力,都在東宮身上。

  自帝後歸於長安,太子病愈重,尚藥局再上奏疏請罪。而帝後也單獨召見過孫神醫請教太子病情。

  皆明……太子此番再難好起來。

  當真應了那句壽數不論老少,只是修短無常。

  *

  東宮。

  太子病到這個份上,太子妃裴含平,自然不能再只晨昏定省,而是長久待在太子身邊。

  不過,太子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裴含平也只是在發呆。

  而太子少有的清醒時候,兩人也沒有什麼話說,頂多也就說一說東宮的瑣事。

  比如此時,見太子一直望著她,裴含平覺得很不自在,就想了件事打破太子的凝視:「殿下,近來有許多宗親與朝臣們上的問候奏疏,以及送入東宮的各色補品禮單,殿下可要親自看一看?」

  裴含平原以為太子會跟原來一樣,只是搖搖頭就算了。

  沒想到這次太子忽然發問了:「這兩個月來,送到東宮的名刺與珍玩補品,是不是比過去兩年都多?」

  裴含平先是猶豫,隨即頷首如實道:「是。」

  她就見太子病得很瘦削的面容上,露出了一絲並沒有喜悅的笑容:「果然,這些奏疏都不是上給我的,不過是上給父皇和母後看。」沒人在乎他的病,那些人在乎的,只是帝後還在不在乎東宮的病。

  只是,他明白的太晚了。

  他從有記憶起就是太子,於是他沒把自己和太子這個身份分開。

  直到這兩年,他才發現:原來臣子所有的恭敬、建言、勸諫與『效忠』都是對著東宮儲君去的,並不是因為他。

  之前那些對他熱切諫言的人,後來都不見了。

  現在,他們早就在等待一個新的太子吧。

  李弘想過後,依舊去注視太子妃。

  說來,太子妃進東宮的那一年,正是姜相歸朝,天后改禮法的那一年,也就是……東宮真正開始失勢的起初。

  這些年,東宮越發門可羅雀,人人都覺得太子之位早晚不保,也難得她沒有在自己跟前露出過什麼怨懟和不滿的神情。

  「你入東宮這些年,也委屈了。」

  「來日,我會與父皇求情,令你日後過的不要那麼艱難。」

  在聽到太子第一句話時,裴含平已經在下意識打腹稿,准備說些『不委屈』『嫁入東宮是榮幸』之類的套話回答。

  然而聽到第二句話,裴含平卻有點不祥的預感。

  等等?

  太子殿下,你理解的不艱難,跟我一樣嗎?

  裴含平心中其實藏著一個絕對不能見人的想法:哪怕父母都快急瘋了,其余人也都在等著同情(或者幸災樂禍)她這個將要守寡的年輕太子妃,但她心裡,其實是……等了太久了。

  這些日子,她經常想起太平公主曾經給她講的一個故事。

  是閣樓上的馬靴。

  據說是姜相曾經講給公主聽的:說是有一戶人家,住的是二層的小樓閣,偏生住在上層的人每日睡得晚,而且睡前會把靴子扔在地上,發出『咚咚』兩聲。

  住在下頭的人,實在是受不了了,就提出了這件事。

  這一夜,樓上只傳來了一聲靴子落地的聲音——原來是樓上的人,先是習慣性扔下了一只靴子,後來想起這件事,就把另一只靴子輕輕放下了。

  然而,樓下的人卻更痛苦,為了等這不知道什麼時候落下的第二只靴子,一夜難眠。

  那好像總會來,但又未知的等待,更讓人煎熬。

  對裴含平來說,如今,是第二只靴子終於要落地了。

  她並不害怕,只覺得,我終於可以休息了。

  旁人眼裡的沒有未來,就是她最想要的結局:一個寡居的,不適宜見人的太子妃。

  可現在,聽到太子這麼說,裴含平不自覺就擔憂起來。

  她連忙跟太子表態,她從來不覺得日子艱難,請太子殿下好生養病,

  萬勿為她費心,真的,一點兒都不要費心。

  然而就見太子只是用一種更復雜的目光看了她半晌:「你別擔心。」

  裴含平:……你這麼說,我可太擔心了。

  於是這一日,裴含平夜裡照常去佛堂燒香,求的就是這件事,希望她能清清靜靜守寡。

  然而後來,裴含平發現,自己大概是真不適合燒香的體質。

  她之所求,全是事與願違!

  這一年三月,太子在病重至連坐起都難的時候,對親自駕臨東宮探望太子的皇帝求了一件事:東宮無後,將來祭祀如何?太子妃溫敦謙恭,可堪教養子嗣,求父皇擇近支宗親血脈,承繼後統。

  皇帝面對長子的彌留請求,自傷感不已落淚應允。為了讓太子安心,甚至當即下旨,周王既已有嫡子,就將庶長子過繼於東宮。

  太子接旨很欣慰,而裴含平得知此旨,立馬就哭了,甚至還暈了一下。

  旁人都道太子妃是為此感動至極——

  這在外人看來,是一件大好事,尤其是裴夫人,進宮來看女兒的時候,欣慰的簡直是涕淚連連:「你這也算是有個依靠了。你把這個孩子好好養大,說不得你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這孩子,如今在名義上,就是太子的孩子了!而哪怕在血緣上,也是皇帝正經的親孫子。

  如今看周王、殷王也沒有什麼大才,說不定這孩子……

  裴夫人又重新燃起了希望:雖說女兒不是做皇后的命,但沒准是做太后的命不是?

  而裴含平,只覺得自己是被捉弄的命!

  就仿佛是,頂著一口氣,好容易以為走到了終點,一抬頭發現前面還有一座爬不完的大山!

  她能看清朝局,故而她更痛苦:太子不在後,朝上為了這空置的東宮,只怕又要爭的血雨腥風。

  而且如今攝政的可是天后,比起一個沒見過幾面的孫子,天后一定會更傾向於自己的親兒子周王或者殷王為太子吧?

  原本,這些事都跟她沒關系,因她沒有孩子,且整個東宮都無後,那她就是最可以置身事外的人了。

  真是任憑外面怎麼打,都跟她毫無關系。

  可現在,她一下子從置身事外,被拖進了漩渦最深處。

  她得養一個突然被塞給她的孩子,並且在未來,為此事面對無數明槍暗箭,因這孩子是東宮的延續。會有許多人,因為這個孩子來掂量她,窺視她,利用她,攻擊她。

  甚至……如果皇帝愛屋及烏,最終選擇立這個孩子為太孫。那麼比起天后,她這個太子妃,才是名正言順輔佐這孩子的第一人。

  那麼,她難道要去跟天后對上?像是之前有朝臣攛掇太子干的那樣,捧著這個孩子跟天后奪權?

  那可是攝政的天后啊!

  這種可怕的事情,只消想一想,裴含平就不想活了。

  *

  這一年四月初,太子薨逝。

  帝後悲痛難忍,下旨以天子之禮為太子送殯,並為之起恭陵,百官亦要隨之著三十六日降服。

  東宮中一片哀哭之聲。

  裴含平在祭奠的文武百官中,見到了一個她其實並不太熟,甚至都沒有說過幾句話,但她記得很深的人。

  姜相。

  曾經姜相神色很專注也很溫和道:「我永遠不會再主動尋你、與你搭話的。」

  「我們可以一直做遠遠的陌生人。你不用擔心。」

  裴含平真是鼓起了畢生的勇氣,對素服的姜相道,她有話想單獨與姜相說。

  *

  說什麼呢?

  裴含平真正開口前,先忍不住落下淚來。

  半晌才道:「姜相,我真的沒有求太子要一個孩子。」

  依舊是她記憶裡溫和的聲音:「我知道。」

  而這句平和的『我知道』,像是一把刀劃破裝滿熱水的皮囊一般,滾燙的酸澀席卷她的身心,裴含平第一次於人前傾倒出無可訴說的委屈:「我更沒有想過,要捧著一個孩子跟周王和殷王爭儲君之位。」

  「從來不是我的求的。」

  「我沒有……」

  裴含平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等她恢復了以往的冷靜後,發現她是一直抓著姜相的袖子在落淚,甚至哭濕了對方的小半邊衣襟。

  「太子妃,你知我是太史局出身吧?」

  裴含平怔怔點頭,不知道為何姜相忽然說這麼一句話。

  直到她聽到姜相的下一句——

  「我算得太子妃的命數,宜舍宅置觀,入道為國祈福。」

  「不知太子妃願不願意為國事而舍己身,離宮修行?」!


第277章 帝後的釣魚

  整個東宮內,都彌漫著一種發嗆的香燭紙錢氣息。

  這無人的偏廳內也不例外。

  於是東宮內守喪之人,哭起來就更容易了。如果哭不出來,只需要深吸一口氣,保管生理性的淚水就下來了。

  姜沃的聲音放的很輕:「不知太子妃願不願意為國事而舍己身,離宮修行?」

  她說完後,就見臉上還帶著淚痕的裴含平,眼中神采一亮——但只是很微弱的一點亮,像是燃到盡頭的蠟燭不會悄無聲息的直接熄滅,而是會跳一下再滅掉。

  很快,這眼神又恢復了寂然。

  裴含平搖頭道:「不,不。」

  她拒絕了。

  不出姜沃意外,拒絕了。

  並且裴含平連忙擦掉了臉上的淚水,對姜沃道:「姜相,我方才失態了,我不該哭的。」

  「我不是不願意撫養太子的嗣子……」說到這,裴含平停住了。

  她是說慣了不出錯的官話(許多時候也等於虛偽的假話),但裴含平覺得,在此刻的姜相面前,她不該說了。

  因姜相方才既然說出讓她『入道觀』的提議,就是看透了她的內心渴求。不但看透了,還願意伸手替她達成。

  只這份願意在乎她想要什麼的心意,她從前就未遇到過。

  裴含平很珍惜這從未得到過的心意,哪怕沒什麼能還的,但至少不該再說假話應對姜相。

  於是裴含平深吸了一口氣後,換了實話來說:「姜相,無論願不願意,這都不是我能選擇的,我心裡明白。」

  說完後,裴含平又怕眼前人誤會她,方才哭的那麼慘是故意的。

  於是罕有地急促道:「其實我今日,原是想跟姜相說明我的本意,我絕不會去摻和外頭的事。」

  在過繼聖旨下來的那日,她已經完全沒奢望過,能離開這宮廷,去過自己的日子了。

  裴含平只是想過的盡量平靜一點,所以才鼓足了勇氣,來找天后信任的宰相,向她表明自己的態度:這個孩子不是她攛掇著太子求來的,她絕對沒有一點要涉足儲位之爭的意思。

  無論是周王還是殷王做太子,都好。

  哪怕皇帝真的太痛惜太子了,非要立這個過繼的孩子為太孫,那她這個宗法上太孫最名正言順的母親,也絕對不會跟攝政的天后有一點點對立。

  求求天后千萬別誤會她有任何爭權的野心。

  如果姜相願意相信她,在將來她被迫卷入漩渦的時候,能夠在天后跟前替她說一句公道話,這就是裴含平想像過的最好結局了。

  只是話才剛起了個頭,姜相那句溫和的『我知道』,忽然就讓她出乎意料的失態破防了。

  而後,姜相更是提出了,她完全沒有想過的事情——

  離宮避世?舍宅置觀?獨自入道修行?

  她在佛前燒香求願,都不敢求的這麼圓滿,都只求在這宮中找個清靜院落,做個寡居的太子妃就夠了。

  那一瞬間,她真是劇烈的心動了。

  可……

  不行的。

  她憑什麼呢?

  「姜相。」裴含平望著對方被自己哭濕的半邊素服道:「我聽太平公主講過姜相許多事。」

  「我知道姜相能做到。」雖然擦掉了眼淚,但裴含平的眼睛依舊濕漉漉的:「可姜相幫我,一定會……很麻煩,要做許多原本沒必要做的事情,擔沒必要擔的風險。」

  「所以,姜相不用為我費事的。」

  「我,也沒法為姜相做些什麼,原本今日尋姜相,就已經擾了您了。」

  姜沃看著眼前的裴含平,不由嘆了口氣。

  這孩子,可比鳴珂麻煩多了。

  因都曾經是太子妃,姜沃每每見到裴含平,總是不由自主想起鳴珂。

  其實鳴珂在感情上,是很鈍感的。在宮裡的日子,她雖然過的不太快樂,但也不至於很痛苦,甚至,有時候她能把皇帝氣的要命,而她卻沒什麼感覺。

  因王鳴珂從不覺得是自己的錯,皇帝對她不滿,她就在心裡腹誹皇帝是個謎語人,簡直是不可理喻。

  後來有一回,她還跟姜沃感慨道:「天后也不容易啊,真能跟皇帝過那麼多年。」然後還道:「莫不是她天生喜歡猜謎?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王鳴珂對於媚娘能跟皇帝這種人過好,頗有一種發自肺腑的敬佩之情。

  姜沃:……皇帝要是聽到你這句話,絕對關你一輩子。

  所以,當年鳴珂去玉華寺去的干脆,離開京城的時候,只要姜沃說沒問題,她也就毫不在意,欣然去過自己想要的日子了。

  在王鳴珂心裡:我之前都受過苦了,現在怎麼不能想干什麼就干什麼?

  而在裴含平心裡卻是:我憑什麼能去做自己呢?

  *

  裴含平覺得臉上緊繃繃的,是淚水干涸後在皮膚上留下的印記。

  她剛想告辭,就聽姜相再次開口了。

  「含平。」

  「你今日是難得與人說心裡話吧。」

  裴含平澀然點頭:是的,她與父母,尤其是母親……她們常說話,但從不交談。母親一輩子希望她走在『正確而光輝』的道路上,所謂的『心裡話』『開不開心』,在母親看來,是無用甚至矯情的東西。

  今日,若不是無數壓力堆砌實在壓垮了她,她也說不出這番話。

  姜沃溫聲道:「那我也與你說一說我心中所想。」

  裴含平就見姜相邊說邊從袖中取出一盒面脂遞給她,還細心解釋了一句道:「放心,你可以塗的,裡面沒有摻任何胭脂色,也沒有香料的氣息。」

  純是為了滋潤皮膚的面脂,姜沃近來總隨身帶著。其實原本她最不記得這些小事,但近來卻記得——是為媚娘帶的。

  京中春日本就干燥,淚水凝在臉上再吹了風,很容易脫皮。

  媚娘如今為太子的薨逝傷懷,根本顧不到這裡,而旁人又不敢輕易上前勸。

  姜沃就自己帶著。

  「含平,你說的沒錯。你若是要離宮入道,我是要去安排一下事情,解決一些麻煩。」

  裴含平就見眼前姜相感懷一嘆,似乎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舊事。

  「可是你不知道——想要解決這些麻煩,本就是我走到今日的緣故。」

  裴含平怔然。

  她不太懂。

  姜沃從荷包中取了一枚小小的金色骰子,樣式一如她當年在系統中抽到的重生之骰。

  城建署的女官都知道,每年姜相發年終獎的時候,都不發宮中常見的梅花、如意樣式的金銀稞子,她發的都是讓金銀坊單獨打造的小小的金骰子。

  女官們:不愧是兩位仙師的徒弟啊,發金子都帶著玄學的味道。

  只有姜沃自己知道,這些小小的金色的骰子,代表了什麼。

  這也是她多年來,想要更多權力的動力,是她從沒有改變過的方向——她想手中不再只有依靠運氣,才從系統中抽取的重生之骰。

  「含平,送給你。」

  裴含平伸手接過來,見到金燦燦一枚骰子落在她掌心,滾動了一下後,點了紅色朱砂的『一點』朝上。

  她聽姜相笑道:「不錯,是大吉。」

  在姜沃的系統裡,規則便是「點數越小越吉利。」她第一次見到媚娘那一回,擲出的就是最小的點數。

  偏廳裡供著一尊小小的佛像——太子病了多年,東宮裡多供神像,道佛皆有。

  此時,裴含平雙手手心裡捧了一枚小小的金骰子,見姜相抬手指了指佛像道:「況且,我不是會為了救鴿子而割肉飼鷹的神佛。」

  「我不會做我承擔不了後果的善事。」

  姜沃說完後,又想起媚娘之前『不要語及神佛』的囑咐,就轉著腕上的珠子連念了幾聲佛號攢功德。

  攢完後,低頭才發現今日帶的是道珠。

  這……

  姜沃:算了,忘記這件事。

  她繼續轉向裴含平道:「所以,在我安排好一切前,也不會讓你走的。還需要你在這宮裡多待一些時日。」

  裴含平忙點頭:「我知道的。」又擔憂道:「姜相萬不要為了我這件事為難……」

  姜沃面不改色道:「別擔心了。你應當聽說過的呀,我在朝為官多年,向來是以做事最為謹慎而名。一向是遵守職官律的大唐好臣子。」

  裴含平:……我聽說的,好像不是這樣。

  **

  佛前的香都快燒到了盡頭。

  她們談的也夠久了。

  姜沃最後與裴含平說起一事:「你應當聽說過,大理寺裡現在還關著一位『妄議天后』的官員。」

  雖說當日宰相聯合公主緊急處置過了,但這種勁爆言論,聽到的人又多,再加上必然有有心人在背後繼續燒火加熱,怎麼會傳不開?

  所謂的禁言,只能讓人明面上不議論這件事,不在朝上吵得沸反盈天而已。

  私下裡,早就傳的人盡皆知了。

  也就是太子薨逝這段時間,眾人怕觸帝後逆鱗,暫且偃旗息鼓一段時日。如今太子二十七天大喪都要結束了,這件事自然又提上了日程。

  裴含平自然也聽說過。

  她還特意跟姜相提供了一下她聽到的流言版本,讓姜沃參考外面普遍的流言:「我聽聞,那位太常寺丞在准備太廟祭祀之時,心有所感為宗親而哭,哭天后大權在握,將來諸王也好,李唐宗室也好,必皆為中宮所蹂踐矣。」

  姜沃頷首:「該料理這件事了。」

  裴含平聞言卻忽然嘆了口氣。

  今日,她既然已經說了許多自己不敢說的話,也不差這一點。

  於是裴含平道:「姜相,我自然比不上天后,但我有時候我能明白天后的難處。」

  嫁入皇室的太子妃,其實在某些處境上跟天后是一樣的。

  自她被定為太子妃起,所有人都說,她從此是李家的媳婦,將來是要葬在李家的皇塚中。然後按照李家的人標准來要求她。

  做事奉獻的時候,要求她是『李家人』,但分潤利益的時候,她就又是『外人』了。

  就像宗親覺得中宮掌權,作為異姓,會苛待他們這群李唐宗親一樣。

  「其實,宗親們也不是覺得中宮會踐踏他們,而是……」

  姜沃頷首:「而是覺得,天后站的比他們高,本身就是一種踐踏。」

  你一個嫁到李唐皇室的外人,做事就好了,憑什麼還要掌我們家的權柄?

  「姜相,其實類似的抱怨,在許多宗親的口中,從來沒有少過,只是從前沒有這麼露骨。」太子妃沉默寡言,從不去說別人的是非,不代表她不長耳朵。

  尤其是太子薨逝後,流言更有冒頭的趨勢!

  裴含平道:「就在太子薨逝沒幾天后,就有幾個宮女和宦官在私下議論道『哪怕是太子病重,天后都不曾放下朝政』『天后真是狠的下心』等話。」

  「我也不知這幾個宮人是自己糊塗亂說,還是外頭什麼別有用心的人安排進東宮的——但我已經將人都送去給太平公主處置了。並與公主商議了從掖庭請了幾位宮正司的老人過來,專門管著東宮裡的口舌。」

  畢竟,這些日子為太子治喪,東宮人來人往的,萬一這些閑話傳出去,成了太子妃抱怨天后,可是要命。

  裴含平是想躺平,可不是想躺著替人背鍋。

  姜沃也知道這件事,故而此時毫不吝嗇誇贊之意道:「所以含平,你看,你真的已經做的很好了。」

  裴含平被誇的臉都紅了,忙含糊著謙了幾聲是應該做的。

  姜沃繼續誇,哪怕是該做的事,但也不是誰都能把該做的事情做好。

  她這話俱是真心:其實太子妃這個位置,殺傷力巨大。

  尤其是現在,太子年紀輕輕病逝了。若是裴含平是個糊塗人,讓來往東宮祭奠的有心宗室挑撥著,對攝政天后出些『懷疑怨懟』之語,比如有的宗親期盼東宮傳出類似於「天后為了自己能夠長久掌權,故意忽視東宮太子之病,盼著自己兒子去死」等話……

  若這話真從東宮,尤其是一位名聲甚佳的太子妃嘴裡說出來,不但從聲望上來說,對天后是一種巨大的傷害,從實質論,也會讓皇帝和朝臣懷疑天后。

  姜沃為了防範這件事,其實是早早交代過幫著(其實幾乎就是全包)太平掌宮務的婉兒。

  絕不能在太子薨逝後,從東宮中傳出對天后名聲不利的話!哪怕不是太子妃所說,一個尋常宮女宦官也不行!

  姜沃雖說之前與裴含平接觸寥寥,但也信得過裴含平不糊塗,不會說這種話。只是姜沃也清楚這孩子的社恐和躺平。

  於是她特意安排婉兒去做這件事,就是做兜底的。

  不過婉兒做的備案並沒有用上。

  從頭到尾,這位沉默寡言的太子妃,沒有讓一點流言從東宮傳出來。

  不但之前管的住流言,現在驟然得了一個皇孫(儲位競爭者)在手上,裴含平也沒有動任何野心,除了性情不愛爭奪之外,也是夠清醒,夠有政治眼光。

  她是能做好一個後宮之主的。

  但姜沃看得出,裴含平做的很累並且很痛苦,那一切塵埃落定後,就讓她去過點自己想過的日子吧。

  *

  姜沃走到門口,裴含平忽然再次叫住了她。

  「姜相。」

  姜沃駐足回頭。

  裴含平先是垂眸,接著才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般,抬眼望著姜沃道:「姜相,我想代薨逝的太子殿下,上一封奏疏。」

  「殿下過世前曾對我說起過,他久病沉痾,難以為陛下分憂。多虧有天后攝政,否則這大唐社稷如何?故而帝後駕臨東宮探病時,太子反而不安。殿下亦曾多次命我勸陛下多安養龍體,勸天后專注國事。」

  「殿下彌留之際,也曾與我道:大唐基業最重,令我一定勸帝後止痛,叩請以國事為要。」

  裴含平望著姜沃:「姜相,我想上這道奏疏。」

  這些話……太子當然沒說過,起碼沒對裴含平說過。他們做了幾年夫妻,除了最後的那一次對話,兩人從沒說過什麼涉及朝政的深刻話題。

  但話說回來,只要她這個太子妃說太子說過,那就是說過!

  如今,還有以後,誰還能比她更能代表東宮?

  說來,裴含平原本是想明哲保身,直接退出亂局的。她也明白,現在這封奏疏一上,就是站了天后這邊。以太子之名,請天后『專注朝政』,認同了天后的攝政。

  她如此擅作主張,父母會怪她嗎?將來她會因為這道奏疏多些麻煩事嗎?會被宗親排擠和指摘嗎?

  或許吧。

  但這是她想上的一封奏疏。做太子妃以來,除了年節賀表,她從沒有上過一封奏疏。

  這一次沒有人要求她,沒有人告訴她『含平,你該這樣做。』

  但是她,想這樣做,也將要這樣做了。

  姜沃看著眼前的小姑娘,不由笑了:「好,太子妃有心了。陛下與天后見到這份陳情書,必會欣慰的。」

  **

  太子喪儀結束後,朝堂上自是暗流湧動——接下來怎麼都該料理那位『對天后出言不遜』的太常寺丞了。

  而要料理他,就勢必要把他到底出了什麼不遜之言,拿出來翻來覆去的議論。

  然而就在這時,東宮太子妃裴氏,上了一封奏疏,且言道此奏是太子病榻上的口述,她不過代筆而成。

  奏疏頗長,但總結下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太子覺得自己病重天后攝政很對,並且支持將來天后繼續攝政。

  帝後觀此奏,皆為太子孝心落淚。

  而安定公主也不免跟著父母一起哭過兄長之遺言,之後便向帝後請命,將兄長此孝心虔誠之奏登於報紙,曉於天下。

  帝後應允。

  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兩日內。

  宗親們反應過來的時候,都拿到滾燙出爐的最新一期報紙了!

  看著這份『太子口述奏疏』,宗親們簡直是目瞪口呆:這東宮太子妃怎麼回事啊?你是不是傻啊?需知若非天后攝政,而是太子監國,你這太子妃必然更赫赫揚揚。都是因為天后的存在,才讓太子只能呆在東宮,你這位太子妃也只能管管東宮事。

  如今年紀輕輕還守了寡,你不該心存怨恨嗎?

  你不跟宗室站在一頭就算了,怎麼還扯我們的後腿?

  其實太子薨逝這件事,宗室自然准備之後拿來做做文章的,搞點不利於天后的輿情出來的。

  但還沒來及做,就發現從太子妃寫文,再到安定公主將此文刊於報上,傳於天下……輿論已定!

  好嘛,在太子薨逝這件事上,在民眾輿論這件事上,就沒給他們留下一點操作的余地。

  *

  在輿論上爭不過,宗親們還握著最後一道殺手锏。

  起碼他們覺得,這是他們的殺手锏——陛下!

  自太子薨逝,陛下不出意外再次病倒,並且於病中屢屢召見了幾位宰相,顯然是怕自己一病不起,在撐著囑托身後事。

  在宗親們看來:一個病重的皇帝,必是疑心最深的,而一個失去多年栽培的太子之帝王,只怕更是多思!

  如今東宮不在了,更沒有人能制衡天后了。皇帝難道不會覺得中宮『臨朝獨斷』這件事很可怕嗎?

  宗親們集體的心聲便是:你是個皇帝啊,你得支棱起來啊!

  最要緊的是,你要支棱不起來,我們這些親戚就要倒霉了。

  畢竟如果按照家族來論,皇帝就是李唐皇室的『家主』,你總得庇護你的族人吧。

  姜沃能看懂宗親的心思,因而覺得……

  怪道人說遠親不如近鄰,這些宗親,實在還不如自己了解皇帝,對皇帝的『仁厚』濾鏡簡直比崔朝還要重。

  因而這夜,姜沃與崔朝說起宗親來,語氣略帶無語:「宗親們很相信陛下會愛護他們,會為他們主持公道啊。」

  「可見陛下這些年的眼淚也沒有白流。」

  皇帝的性情吧,也是一絕:大概也是從做皇子的時候就做慣了黑蓮花,黑雖然是本質,但他從來沒放棄過保持自己的蓮花形像——

  像恆山王李承乾去世,皇帝是真的傷心真的哭著加封且不說,只說那些他不太在乎的親戚,比如『房遺愛謀反案』中那一伙子宗親,皇帝心裡都想好了怎麼分他們的遺產了,面上也要哭著道『皆為朕之至親,不忍治之於法。』。

  哭一次還不夠,之後『被逼著』『不得不』依法處置親戚們後,皇帝還要再哭一遍,直到所有人都來勸他那些人是罪有應得為止。

  當年長孫無忌都被皇帝哭麻了,覺得自己逼皇帝處置宗親,逼得太過,會在別的事情上對皇帝讓一讓步。

  因哭的太好了,許多宗親朝臣就像崔朝一樣,常常忘記皇帝轉頭就快快樂樂把人家的財產都抄到自己家裡來,並且再也沒管過這些親戚們及其子嗣。

  甚至許多拎不清的宗親,至今還傻白甜的認為,皇帝當年真是被長孫太尉逼著抄家的,他其實很在乎與他血脈相連的親戚們。

  因而,宗親們才想出了這一招,來勾動皇帝對天后的疑心:陛下啊,你難道不擔心,你一走後天后會欺負李唐皇室嗎?

  怎麼說呢……

  正如此時崔朝對姜沃所說:「陛下確實是擔心宗親的。」

  但他倒不是擔心(或者說根本不在乎)宗親被欺負。皇帝主要是擔心,人多勢眾的宗親們在他走後,會欺負他家『弱小可憐』的孤兒寡母。

  在皇帝眼裡,比起烏泱泱的李唐宗親,他家天后和兒女們,實在是太勢單力弱了。

  這不,此時他還沒走,這些宗親就開始欺負人了!

  崔朝最了解皇帝的心意,他替宗親們搖頭道:「他們不跳出來還罷,陛下精神短,料理不到那裡。可他們這一動,陛下說不得會再次加重下天后的權柄。」

  夏日夜晚,蟬鳴陣陣。

  姜沃仰頭望著樹影,笑道:「那真是,多謝他們了。」

  **

  形式一片大好!

  以上,就是宗親們的想法。

  許多宗親們欣喜的發現:皇帝開始懷疑天后,想要壓一壓天后的權柄了!

  最初的證據是,皇帝並沒有直接殺掉那位對天后出言不遜的太常丞,甚至天后提出的流放三千裡,都被皇帝改成了罷官,依舊令人留在京城內。

  這一下可是大大鼓舞了宗親們。

  於是,便出現了第一個向皇帝『實名舉報』的宗親——韓王李元嘉。

  這位敢於站出來,也是因為他資格老。他是高祖李淵的第十一子,是皇帝正兒八經的叔叔,不是普通宗親。

  且他措辭也比較謹慎,道「天后實在權重,哪怕令天后攝政,也該稍加抑損。以免將來天后威福任己,肆意妄為。」

  皇帝認真聽完了韓王的建議,表示會認真思考,然後客客氣氣送走了叔父。

  宗親們都在等著皇帝的反應——見韓王說完這番話後,皇帝雖然沒有褫奪天后的攝政權,但韓王也沒受到任何懲罰,於是敢於『正義直言』的宗親更多了。

  天后上朝的時候,就屢屢有宗親借著探望皇帝病體,來到紫宸宮與皇帝私下進言。

  說的都是天后專權之事。

  言辭也愈加激烈,從韓王謹慎建議皇帝『稍加抑損天后之權』,變成了勸皇帝『盡快新立太子,反正不管是周王還是殷王,都已經入朝聽政了,立新太子後,就讓天后交權退回後宮,做一個皇后該做的事情。』

  皇帝均不置一詞。

  便有宗親以為皇帝在猶豫,是不忍多年夫妻感情,故而便拉更多人來說服皇帝:陛下,一個人的建言,你要猶豫,這麼多宗親都害怕天后掌權欺壓宗親,你總得考慮一下了吧。

  對此現像,幾位已經聽過皇帝遺詔,在太子薨逝後又被皇帝宣去囑咐一回的宰相們,都頗為無語。

  王神玉還私下跟姜沃說過一句話:這世上怎麼這麼多傻子啊?陛下這明顯釣魚呢,還真有人前赴後繼把自己掛到鉤子上去。

  *

  而在宗親越演愈烈的攻訐中,天后依舊穩如泰山。

  甚至這日難得有點閑暇時,媚娘還邀姜沃過紫宸宮來下棋。當然嚴承財去中書省傳旨的時候,說的還是『天后請姜相議政』。

  姜沃把手中的公文交給劉祎之,就到紫宸宮去了。

  嚴承財帶著宮人們都退下去。

  窗扉門戶洞開,院中無人。

  兩人便說起近來宗親攻訐之事——

  媚娘捏著一枚棋子,邊看棋局思考下一步落子,邊隨手在棋盤上敲著棋子道:「這件事上,我是信陛下的。」

  姜沃看著說這句話的媚娘。

  她聽得出,媚娘這句篤定的信任,雖有夫妻多年的了解在裡面,但比起夫妻情分,這句話裡,更多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對另外一個成熟政治家的信任。

  果然,媚娘落子後,說完了後半句話:「陛下不會為了幾句流言,心血來潮的就改變自己對朝堂的布局。」

  莫說優秀的,只說一個合格的政治家,都不會在大局上反復無常。

  哪怕這個布局,是會有風險——話說回來,世界上哪有毫無瑕疵的布局,人能做的,無非都是當前選項裡,最好的選擇罷了。

  而作為上位者,選定了,就會堅持到底。

  就像先帝,在選中晉王為太子後,哪怕當時晉王的表現的有一些讓他擔心的『年少、過於仁善柔和』,但先帝也不會再半路被人勸一勸,就想著換個儲君。

  作為一個成熟的優秀的政治家,他們皆是落子無悔。

  會支持自己選中的繼承人到底。

  *

  下過棋後,媚娘又給姜沃展示了下,叫她來的第二個緣故。

  姜沃看著天后取鑰匙,開鎖,然後取出來一個黑色的匣子。

  她心中已經有預感,打開來看,果然,裡面有不少紙頁,寫著此番狀告天后的宗親名字,以及具體言語。

  媚娘在旁嘆口氣道:「我一向自問記性不差,但國事繁多難免有遺漏——還是記以筆墨的精准,也免得將來忘了誰就不好了。」

  姜沃略帶敬畏地合上匣子:好一份死亡筆記。

  媚娘繼續道:「說來,宗親這個時機選的倒好,算准了陛下就算動怒,也不好大動干戈。」

  今歲東宮已無,再大肆處置宗親會令朝野動蕩。皇帝應當只會挑幾個典型責罰一番,告誡朝堂。

  天后的手指,輕輕敲在匣子上:「剩下的人,只好留給我了。」!


第278章 何必走那條路?

  調露元年,關中雨水頗多。

  因多雨少陽,對皇帝來說,這個夏日比起往年的夏日,倒不算難熬。

  於是皇帝就這樣,邊養病邊拿宗親們當魚釣,足足釣了兩個多月。而這段時間,天后則有條不紊帶著宰相與朝臣們安排防澇之事。

  直到雨水裡帶了些初秋清寒之意,皇帝才終於停止了釣魚。

  而讓皇帝停下的緣故,還是因為……魚急了。

  皇帝一直沒有表態,讓告狀的宗親們從振奮到疑惑再到無語:陛下也太磨嘰了,聽我們告了那麼久的狀,怎麼還不定下新太子,壓制天后?

  等什麼呢?

  他們陣仗鬧得這麼大,天后必也是知道的,別等來等去,陛下忽然駕崩了,留下他們被天后一鍋端了。

  得催陛下動起來啊!

  這些宗親皆是以輩分最高,跟皇帝親緣關系最近的韓王李元嘉為首,便有人請韓王去催一催陛下,早下決斷。

  李元嘉這位皇叔,也有些搞不明白這位皇帝侄子在想什麼。畢竟就他看來,宗親們的建言,皇帝明顯是聽進去了啊。

  當然,如果李元嘉見過當年皇帝是怎麼應付長孫太尉的,就不會自信到覺得皇帝聽進了他們的話。

  可惜沒有如果。

  因此李元嘉就把皇帝的客氣溫和,當成了善於納諫。

  甚至還自發給皇帝找了個緣故,對宗親道:「天后到底攝政多年,陛下便是想卸掉天后攝政的權柄,也不是一句話就能成的。」

  「總得有個由頭。」

  而很快,宗親們覺得,他們等到了這個『由頭』。

  *

  初秋,中書省。

  這日一早,姜沃剛進署衙就見到了最初的一位同僚——現任太史令周元豹。

  兩人在朝上倒是常見,但這次周元豹直接找到中書省來,顯然是有要緊事。

  果然,都是熟人,周元豹就也不寒暄了,匆匆行個禮後不等坐下來就問道:「姜相昨夜觀星了嗎?」

  姜沃頷首:「先有熒惑入輿鬼,過午夜,又見熒惑犯質星。」

  熒惑,其實就是火星。

  自古以來,在觀星者看來,與熒惑星動有關的,都不是什麼好事。素來有「熒熒火光,離離亂惑」之語。

  周元豹小心問道:「姜相,這天像……如實報給陛下?」

  太史局在軍國大事上,是沒有三省六部那般實權,但因負責『天像』一事,在某些朝局上,反而嗅覺更加靈敏。

  比如近來,常有宗親來太史局打聽,有無異常天像。

  周元豹就琢磨出這事兒不對。

  他一直對著星辰祈禱,近來可一定別有什麼異常天像,結果昨夜剛祈禱完,一抬頭——

  好嘛,熒惑星動了,還連犯兩星!

  周元豹差點沒哭出來,於是今天一早就先來中書省彙報這件事了。

  他緊緊張張說完,就見前領導淡淡然然頷首:「熒惑星動是大事,太史令如何能不報?如實報就是。」

  這件事也拖得夠久了。該給宗親們一個發動『總攻』的機會了。

  而且……姜沃撥了撥案上常年放著的卦盤,嗯,也是送裴含平出去的上吉之時。

  而周元豹見姜相有起卦之舉,立刻就覺得穩了:「好,下官這就回去寫奏疏。」還是上面有人好啊。

  太史局奏熒惑星衝雙星之事,果然即刻被宗親們捕捉到了。

  由頭來了!

  只是……

  韓王府上,李元嘉頭疼不已,不由抬手按著自己額頭。不過他這頭疼倒不是他們李家一脈相傳的病症,純粹是被現狀愁的。

  「還是得韓王拿個主意。」

  下首坐著的幾個宗親眼巴巴望著他。

  說來,他們終於等來天像有異,准備以此上書時,發現了一個關鍵性問題:這種剖析天像的事兒,得拉個專業人士來站台。

  他們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名正言順的太史令。

  然而魯王李靈夔(韓王李元嘉親弟,皇帝另一位叔父),主動來到太史局,想要暗示引導這位太史令時,才發現這事兒難辦。

  比起太史局前三任太過出名的太史令(袁李二位仙師、姜相),如今的太史令周元豹,留給外人的印像就是憨厚、低調、老好人。

  魯王原以為這事兒容易,然而等魯王真正開始與周元豹交談,才發現這位周太史令,不光是臉圓,人也圓的滑不溜手——

  無論他怎麼暗示,三番四次提起古籍記載中凡熒惑星動,多預示禍殃,而如今太子薨逝不足半年,見此天像是否代表朝堂不穩等言,這位周太史令都是一臉茫然:「是嗎?下官未觀出此像。依下官之淺見,熒惑犯質星,或許有刀兵之禍,下官已然上稟此事,防備四夷。」

  魯王:……這還用你上稟?大唐的五大都護府坐落邊境,各有大將駐守,時時刻刻都在防備四夷呢。

  你到底有沒有專業素養啊!

  在魯王被周元豹的推三阻四給惹毛了,言語間開始流露出對他做太史令的質疑後,周元豹也不辯解,而是直接順著魯王這不是台階的台階,圓潤地滾了下來。

  他配合地點頭,看起來非常實誠而憨厚道:「魯王說的是,下官才疏學淺。」

  然後話鋒一轉:「說來,論起星像讖緯之術,當朝無有過於姜相者。魯王既覺下官無能,下官惶恐,這就請教姜相。」

  魯王險些被他這句話噎死。

  是,姜相如果願意出面解釋天像最為服眾,但問題是他們能找姜相嗎?那位可是妥妥天后的宰相。

  偏生魯王噎個半死後,周元豹還當他默認了,當即就抽出一張專門寫公文的竹紙,要給姜相打報告。

  魯王還得趕緊攔著他,搜腸刮肚憋出了個干巴巴的理由:「姜相已非太史令,既任宰輔,朝上諸多大事要料理,不必為此事相擾了。」

  周元豹順從點頭,然後繼續卑微道:「姜相繁碌,那下官今日去拜訪李仙師?」

  魯王:……李淳風肯定也是准的,但,這是姜相的師父啊。

  他只得再次尷尬道:「李仙師已然致仕,也不必為凡塵俗事叨擾了。」

  說完後,魯王倒是怕這位憨厚太史令,再給他繼續出主意,於是直接拂袖而去。

  而周元豹已經抽出來的公文紙也沒浪費,把剛才跟魯王的對話一字不差寫下來,然後自己仔仔細細封好口蓋了私印,找了個心腹胥吏:「這就送到中書省給姜相,看姜相拆了你再回來。」

  *

  最終,宗親們放棄了從官方解釋星像,而是在宮外尋了一個『高僧』站台。

  並且因太史局不肯上「熒惑動為朝堂不安」的奏疏,宗親們還另外尋了一重災禍之兆出來——

  據魯王所奏:長安城北面八關寺所在的山上,忽然出現了大片草木枯萎,尤其是本來該秋日成熟或是茂盛的『靈芝、木連理、善茅』等草木,哪怕被寺中僧人精心養護,也都盡數凋零,並非尋常秋日之景。

  對應之前熒惑星動,可見今歲不吉之兆。

  而姜沃在聽聞此事,尤其是聽到山上靈芝、木連理、善茅皆枯萎時,忽然想起了李承乾——若非是有人故意破壞綠化,那或許就是回到了長安的大公子,閑來無事出來照管花草了呢。

  當然,只看接下來魯王的上奏,都不用姜沃來起卦,其余宰相也看得出,這草木枯萎多半是人為。

  因魯王很快代高僧上奏道:「先有熒惑星動為天兆,再有草木枯萎為地兆,可見東宮薨逝,有朝堂不安之征。」

  「應有『女貴者』祈福鎮之。」

  其意昭然若揭:請天后為大唐社稷著想,去為天下祈福,不要再攬權了。

  王神玉對此大為心痛:「他們欲攻訐天后,天像還嫌不夠,竟然還去糟蹋一山的草木,他們才是禍害之兆呢!」

  雖說在王神玉看來,這些宗親做事實在荒唐而令人厭煩,但犯蠢的人多半是不會覺得自己蠢,而是會覺得自己高明極了。

  李元嘉是反復研究過所上奏疏的,還請門客潤色過了,最後才捋著胡子道:「如此一來,陛下也就可順勢而為之。且咱們跟天后之間也留有余地。」

  李元嘉覺得自己想出這個法子,不說天后才是那個『禍秧』,而是說天像不寧,請女貴者鎮之,實在是神來一筆啊。

  不但旁的宗親捧他,他本人也在心底誇了自己無數次了。

  畢竟天后也算是半個李家人嘛,將來的皇帝不出意外肯定是她親生的兒子(或是孫子),天后沒准還是要輔佐政事,那還是不跟天后扯破臉比較好。

  用這種為國祈福的名頭讓天后退下去,起碼權柄稍抑,彼此不都有面子?

  以韓王李元嘉為首的宗親們,想想這全盤計劃,覺得:他們做事真的是太周到,也太有體面了!

  事關天像吉凶,皇城中陛下終於做出了反應——

  對宗親們來說,好消息是,確實有『女貴者』為國祈福去了,但壞消息是,這人不是天后,而是自請為國,為太子祈福的太子妃!

  這個太子妃是怎麼回事啊?!

  宗親們實在沒想到,這種事還能半路被人截胡!

  太子妃上書懇切請命,不但提及東宮薨逝不足年,便有天像異兆,可見此兆應在東宮,更提及太子英魂曾托夢於她,令她為國勿念己身,當舍宅置觀,為國祈福。

  帝後聞之,甚嘉太子妃忠孝之心。

  再有太史局占得太子妃命格相宜,於是這一年秋日,太子妃離宮入太清觀為國祈福,賜道號延真。*

  *

  而在宗親們震驚且沮喪地認識到,皇帝在宗親和天后之間,到底還是選擇了天后,在他們無比艱難消化了這個失敗後,發現……他們覺得這事兒已經完了,然對皇帝來說,這事兒才剛開始!

  九月的大朝會,皇帝罕見上朝來了。

  皇帝若不上朝,龍椅就一直空置,天后也只會坐在龍椅側後方另設的座椅之上。

  因此這些年,朝臣們都有點習慣了,向丹陛之上天后回話,身子要向一側偏一下。

  而今日皇帝撐著病體上朝,顯然是有大事要宣布。

  果然,皇帝開門見山,先說了太子薨逝後,對儲位的安排。

  但並未指定人選,只道周王殷王都才入朝不久,如今又有皇孫年幼賢愚未定,儲位之事他與天后會斟酌再定,群臣勿復為此諫之,當各安署衙公事。

  言下之意:別催了,現在不立太子,都別躥騰這件事了,收收心好好辦差。

  朝臣們均啞然:雖說他們覺得以皇帝現在的身體狀況,還是不要再斟酌拖延,應當早定儲君比較好。

  但……這話誰都不敢說!

  甚至正因為皇帝身體不好,這話才越發不敢說。

  誰能直接問到皇帝臉上去道:陛下,我們瞧著你這身體不太行,比較難等到皇孫不年幼,您要不趕緊選一個?

  那別說見到新的太子了,只怕明天的新太陽都見不到。

  尋常朝臣們不敢勸,而幾位宰相是已然聽過皇帝的遺詔,清楚皇帝的心思,所以不必勸。

  尤其是在幾位宰相看來,按序齒來選太子的話,周王實在是……只能說人還不錯。

  其余的嘛,從周王最摯愛的鬥雞之事上就能看出,周王連專研的鬥雞也總輸啊!

  所以說這世上人比人真是氣死人,明明是嫡親的爺孫,差距就是這麼大——先帝絕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文治武功上,但就算如此,他閑暇之余才玩的鬥雞走馬射獵等玩藝,也比周王此時專研鬥雞的水准強——這是得到過先帝年間就在朝為官的幾位宰相一致認證的。

  因此,幾位宰相都覺得,還是如皇帝所言,在東宮事上慎重些更佳。畢竟太子不比旁的,一旦立了,再廢就是動搖國本的大事了。

  然而皇帝宣過對儲位的安排,這場朝會的重頭戲竟然還不算完。

  在宗親都放棄以天像禍兆來攻訐天后之後,皇帝卻主動提起了此天像。

  「諸宗親倒是提醒了朕,如今東宮空懸,恐有異心之人於國不安。」

  皇帝久違地提起了自己的兩個庶子——久到很多朝臣都恍惚了一下,是啊,皇帝還有兩個更年長的兒子呢!

  廢太子李忠已經廢為庶人,但李素節還是郇王,現居於申州(河南信陽),據聞在當地還頗有賢名。

  而皇帝很快下詔,多虧宗親們提醒,為天像和合,國本穩固,他得對郇王做出新的安排——詔令郇王與其子嗣長禁於雷州(廣東,即大唐邊境),終身不得出。

  宗親們:……

  我們才不是這個意思!陛下你這都不是曲解,這簡直是誹謗啊!

  且陛下此舉,完全廢掉最後一點庶子為繼承人的希望,豈不是更加重了天后的分量?!

  韓王李元嘉剛站出來道:「陛下不……」不可二字還沒說完,便被皇帝打斷。

  皇帝似乎沒看到叔叔舉著笏板出列了一樣。

  他只是點了幾個宗親的名字——按照大唐五個邊境大都護府,皇帝就挑了五個此番攻訐天后最厲害的宗親去描邊:「朕久嬰風疾,病與年侵,朝中事多委天后。四夷為亂之時,天后廢寢忘食燒燈續晝略無可歇。」

  「今既有熒惑衝星,邊境不安之兆,諸宗親享國之供奉,自當為國盡忠,便去鎮守邊疆為國祈福吧。」

  被點到名的幾位宗親大驚失色,連忙出來叩首求饒,韓王李元嘉趁機悄悄退了回去。

  偏生皇帝這會子又看見他了,直接點名道:「是了,韓王叔方才站出來,是想說些什麼?」

  李元嘉表示自己什麼也沒想說,剛才出列就是想說陛下聖明。

  **

  而此事後,媚娘曾與姜沃道:「陛下此舉,是為了安朝堂。更是為了安我之心,讓我將來不要不舍得還政。」

  宗親的話,到底還是有一句,戳到了皇帝心中隱約的擔憂。

  若是將來新帝年長並能理政,而太后卻舍不下權柄,始終不肯還政如何?若是鬧出一家子骨肉相殘的流血之事來,陛下豈不痛惜?

  皇帝在徹底廢除郇王一脈為儲君的希望後,曾與天后談過此事。

  「媚娘,之後繼任之君,必是你我之血脈。」皇帝不必說完,媚娘就懂他的意思。

  待到子孫能挑起這天下,就如同周公一般,還攝政之權吧。

  畢竟都是他們的骨血,媚娘總是唯一的太后,也無需如權臣一般,擔憂交權之後的安危之事。

  既如此……

  「何必走血路呢?」

  媚娘聽完了皇帝的話,只是笑笑:「陛下放心。」

  他們是一路同行者,但他到底不是最了解她的人,或者說,不能感同身受。

  對皇帝而言,這權力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就是帝王,再病弱,也有一言九鼎的權力。

  所以直到現在,宗親們還是會選擇用勾起帝王疑心的話術來生事,正是他是皇帝,依舊能『拿回』權力。

  所以當年……哪怕已經二聖臨朝多年,她更參與政事良久,甚至走到了攝政前夕,然而只是太子的一句懷疑,皇帝的一番權衡,她依舊連她最信任的人都保不住。

  她不是非要去走一條血路。

  她早就退無可退。

  是,依皇帝的說法,她永遠是太后。哪怕交權應當也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新帝對母親要敬重,可要處置一個臣子,是不是太簡單了?要公主去和親是不是太簡單了?

  她的摯友,她的女兒,她在乎的一切,她已然付出了多年心血的江山社稷……她只相信自己,不能不願也不會付與旁人。

  這次宗親對她的攻訐,只會讓媚娘越發確定,她要走的路只有一條了。

  不管是不是血路——

  從此後,她不再做『被授予』權力的那個人。

  不再做『替人』治天下的那個人。

  掌帝王權,行帝王事,當為帝王名!

  **

  而這一年的十月,姜沃在禮部的貢舉名單上,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名字——陳子昂。

  看到這個名字,姜沃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首《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啊。

  不管史冊上陳子昂寫出那首詩,究竟是什麼緣故,感慨的又是何人何景。

  但姜沃一直覺得,對於見過武皇,在武皇手下做過官員,甚至為武周一朝的建立寫過《上大周受命頌表》的陳子昂……這首詩,寫的是武皇。

  而且是那個最終發現自己後繼無人的武皇。

  以武皇的政治智慧,在她最終選擇再次立李顯為接班人的時候,她應當就明白了,武周,終究只會有她一代了,所以——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1]

  史冊之上,千百年過去了,在某種意義上,武皇依舊是孤身一人。

  姜沃點了陳子昂的名字,對禮部尚書許圉師道:「這個人我想見一見。」

  這次或許陳子昂還會寫出這首詩。

  但於她的帝王來說,不會再是『後不見來者,天地獨愴然』。


第279章 永隆年間

  調露元年末的改元,朝臣們無一覺得意外。

  是該改元的。

  畢竟『調露』這個年號,本身就是去歲腊月皇帝在聽聞太子殿下病重後,特意下詔改的,是借甘露茂長之意,希冀太子好起來之深願。

  然而……這年號明顯不太靈光。

  在這調露年間,不但太子薨逝,更接連有熒惑衝雙星、長安城外草木異常枯萎(真假存疑)的禍患之兆。且下半年,皇帝更是從自己的皇子開始發落起,至於宗親,更是發配描邊了好幾家,搞的長安城中噤若寒蟬。

  實在是沒什麼好事發生的一年。

  說來,如今還在朝上的臣子,大半都是自當今登基後才走入仕途進入朝堂的——因此已經習慣了皇帝頻頻改年號之舉。

  甚至過去這一年不順,皇帝還沒提,不少朝臣們都已經下意識想著,是不是該改年號衝衝喜去去晦氣?

  於是這一年冬至前,皇帝下詔改年號調露為永隆,朝臣們沒一點意外,也無人受傷:這次沒有一個署衙提前寫公文,全都在眼巴巴等著皇帝先改元。

  而『永隆』這個新年號都無需解釋,很直白表明了皇帝的期許,如他所言:盼大唐國祚永隆。

  *

  如崔朝之前預料的那般,宗親這一番微操,不但不會令皇帝憐惜他們,倒是讓皇帝警惕,更欲加重天后的政治分量——

  免得將來他去後,天后選了繼承人,心思各異的宗親又要報團跳出來生事。

  故而永隆元年正月十五上元佳節,皇帝並未出面,而是百官及蠻夷酋長朝拜天后於大明宮紫宸門。*

  此等盛會,自然少不了作詩。自宰相起,百官皆奉命做《奉和天后上禮撫事應制詩》。

  姜沃:啊,真是有點怕了每年元宵佳節了。

  倒不是怕作詩,橫豎她總能平仄和襯四平八穩地寫上幾句送上去。她主要是怕……每年被天后點名,出列去領『姜相詩文出眾』的額外恩賞。

  原來那些年還好,旁人不明就裡。可自從她入了中書省這幾年來,每回她上去領賞,其余幾位宰相都笑眯眯全程圍觀,似乎看她上去領天后的宮燈,比看場中的歌舞戲法還有意思。

  甚至去歲上元節,天后原也誇了裴行儉的應制詩,結果裴相風度翩翩出列,開口就謙道:「天后明鑒,臣之詩文不及姜相遠矣。」

  姜沃:……

  而王神玉當場就笑出了聲。

  劉仁軌和辛茂將倒是沒有這麼直白,但也是一個舉著酒杯看天,一個端著杯盞看地,顯然在忍笑。

  簡直是把她當成心照不宣的梗了。

  姜沃無語:都是什麼大唐好同事。

  於是她轉頭就去給王神玉敬酒,誠誠懇懇道:「我觀王相不但壽考綿長,更能為官至九十九歲。」

  不過是互相傷害罷了。

  果然,王神玉當場失去了笑容,斷然拒絕跟姜沃碰杯,而是護著自己的杯子心有余悸制止她:「姜相!大過年的,怎麼說話這麼不吉利!」

  甚至一整場宴席,王神玉都沒忘這件事,直到催逼著姜沃說出『方才是玩笑話不當真』,王中書令才算勉強翻篇。

  *

  而永隆元年的百官及蠻夷酋長朝拜於紫宸門,是天后於大節下,第一次單獨接受四夷朝拜。

  故而天后除了命官員與國子監學子們作應制詩外,更點了姜相評詩,囑姜相選出幾首佳作來,另外加賞。

  姜沃就帶了厚厚一沓詩文回到了中書省。順便還邀請了一位久違的舊友一起來幫著評詩。

  畢竟,論起看詩,這位才是專業的。

  盧照鄰這兩年並未隨著孫思邈孫神醫在京中,而是回到了範陽盧氏祖籍,為其伯父過世守孝,並料理家中事,年前剛剛到京。

  姜沃專門挑出陳子昂的詩來給盧照鄰看:「升之覺得此人之詩如何?」

  雖說都是應制詩,但水准還是不同的。

  盧照鄰看過後頷首道:「姜相慧眼。」

  他頓了頓,還是將他從世家中聽到的對姜沃的風評說與她聽。自然,他只選了好的來說:「如今姜相尤以善識人斷才,以名天下。」

  說完後,兩人皆是想起了貞觀年間那一場詩會。

  那是姜沃來到大唐後參加的第一場詩會,也是她第一次以識人而名——說來,當年她的蔔算之術遠不如今,且當時正好是系統升級中,沒法用籌子蔔算。

  但看到盧照鄰的名字,她就覺得穩了,畢竟語文書不會騙她。

  如今想來,真是許多年過去了。

  不過,哪怕這些年過去,又見過無數詩文,但要讓姜沃自己來選一首最喜歡的新歲詩,依舊是盧照鄰那首《元日述懷》。

  尤其是最後一句「願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

  越是經年,她越是明白這句『願得長如此。』

  可惜,歲月不饒人。

  姜沃此番請盧照鄰過中書省,還有一事——

  兩人邊對坐看詩文,邊說起孫神醫。

  今年新歲後,孫神醫正式向帝後提出告老還鄉,這次不是出去雲游,而是想要落葉歸根。

  沒有人說的清孫神醫的年紀。

  但無疑已過百歲。

  朝上哪怕資格最老的劉仁軌,在孫神醫跟前,也都是妥妥的晚輩。甚至民間都有傳言,孫神醫會煉丹藥,已經能長生不老。

  「這傳言我也聽過。」

  因去年太子薨逝後皇帝又病下,於是調露這一年,孫神醫都一直在長安,與姜沃也常見面。

  兩人說起這個傳聞,孫神醫的笑容一如姜沃初見一般,蒼然卻溫和:「人怎麼會長生不老?」

  他還與姜沃說起袁天罡,語氣溫慢:「不過,人活的久了,到了天命所臨近之時,便會心有所感,如你袁師父當年一般。」

  「我這些年,幾乎走遍了大唐的十道,四海為家慣了,讓我只呆在一個地方,我卻是待不住。」

  「然而今歲,忽的就極想家鄉的樹和景。」

  「我就知道,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孫思邈沒提起家鄉的人,因家鄉必不會有他的故人了。

  他與姜沃說起家鄉,面容上帶了些眷戀之意:「不過是華原的一處小村落,不知村口的那株老桑樹還在不在。」

  他想回去看一看了。

  姜沃聽得心下凄然:「先生……」

  孫思邈依舊是溫和地笑著,取出自己用了多年的針囊並裡面的一套銀針送與她:「是了,你也叫我一聲先生的。」

  「留著做個念想吧。」他應當再也用不著了。

  「此番歸鄉後,我不再外出行醫,只閉門再細細理一理這些年的所寫的醫書。」

  而說起醫書,孫思邈的笑意更分明些:「我原先一直覺得在長安會受拘束。故而貞觀年間,升之請我入長安,更要入皇城那一回,我還不太想來。」

  「好在沒有錯過。」

  孫思邈看著眼前的宰相,可在他眼裡,這個宦海沉浮多年的朝廷要員,與當年將醫書送給他的小姑娘無甚分別。

  其心未改。

  孫思邈頗有感慨之意:「數十年過去了,大唐的醫道又是另一番樣子了。」

  「待來日,我整好剩下的醫書,會再令人帶給你一份原稿。」孫神醫想起了出版署,愈加欣慰:「也好刊印了出來,既留於書院亦多傳於後人,不至於散失。」

  姜沃雙手持素緞針囊,鄭重應允。

  「先生囑托,我必銘記不忘。」

  此時,姜沃想起年前與孫神醫的這番對話,還不免傷感。她轉頭去看窗外:屋內是炭火融暖,屋外是冬雪紛紛,雪花漸漸覆滿如火的山茶。

  半晌後,姜沃才回神對盧照鄰道:「先生說,你會陪他回家鄉去。」

  盧照鄰頷首:「我自年少多病,姜相當年提醒我,不要把宿疾不當回事,我這才多年追隨先生,先生亦多為我診脈調理。」

  「如今先生告老,我自然要送他回鄉,為先生整理醫書。」後半句無需說完,兩人皆明。

  直到仙逝。

  這日盧照鄰告辭之時與姜沃道:「來日……我會即刻送信與姜相。」來日若孫神醫仙逝,他會報信回京。

  姜沃送故友至院門,遞上手裡的傘:「我只盼永不要收到此信。」

  **

  時光不緊不慢地走著。

  永隆年間的春日,冰雪消融後,姜沃於長安城外灞橋旁,為孫神醫歸鄉送行。

  皇帝雖病著,卻也沒有強迫挽留孫神醫。

  他也看得出,孫神醫實在是年紀大了力有未逮,況且,在臨行前,孫思邈給他預備了許多的藥和藥方,皆交給弟子晉陽公主,也是盡心至極了。

  帝後對告老的神醫皆有重賞,又賜以爵位,然而孫思邈皆堅辭不受。

  直到最後,皇帝將恩賞改為免孫神醫故鄉華原之地三年稅賦,孫思邈才謝過此聖恩,離京而去。

  *

  就在孫神醫離京後不久,永隆年間的春日,殷王李旦大婚。

  其實殷王妃是早就挑好了的,大婚的日子本該是去年。

  只是太子薨逝,殷王作為同胞弟弟,自不好成婚,於是推遲至太子薨逝的周年後。大婚的典儀是早就備好的,倒也不甚麻煩。

  其實原本太平公主的駙馬也挑好了,皇帝是想著這永隆年間,兩個孩子一起辦婚事,也算是雙喜臨門。

  然而公主府都開始布置了,太平公主忽然到父皇母後跟前去,表示反悔了,她不喜歡之前選中的駙馬了。

  帝後不免有些詫異,問起緣故,太平公主只說突如其來就看不順眼了,尤其是覺得與駙馬無話可說,駙馬為人甚是無趣。

  帝後無奈。

  皇帝私下還對媚娘笑道:「這幾個孩子,令月最小又是女兒,果然也就她最挑剔最愛尋事,每回總要鬧出些緣故來。」

  「罷了,隨她吧。」

  雖說皇帝挺遺憾沒法在這永隆年間雙喜臨門的,但女兒顯然是還未婚就厭煩了駙馬,那總不能逼女兒嫁一個不喜之人。

  「不是什麼大事,令禮部再挑一年就是了。」

  於是禮部尚書許圉師,剛剛辦完二月的貢舉大考,就收到了這個美妙的消息,整個人都不好了。

  姜沃見到他整個人像是籠罩了一層陰雲一般,頗為同情。

  她倒是比帝後更清楚,太平為何忽然反悔了。

  並非婉兒告訴她的,而是太平私下來告訴她的。

  李令月還像個大人似的嘆氣:「唉,姨母,我之前光挑臉容去了。見那吳家少年郎生的最好,當即就定下了。結果後來才發現,說不上話的木頭美人看兩天就煩了。」

  最後還有一句自我誇贊:「姨母,我這才明白,原來我是個不注重外表,更看重內涵的人。」

  姜沃:……你最好是。

  但事已至此,只好由著太平從頭再來,去選『內涵美』。

  **

  而殷王大婚後,皇帝在長安,便無甚大事記掛。

  因在大明宮內不免常想起太子之事,多有傷感,又因長安是大唐開國定都之地,皇親國戚、老臣舊族眾多,儲位一日不定,就總有些言語在皇帝耳邊轉來轉去。

  皇帝嫌煩,於是再次下詔,聖駕前往洛陽。


第280章 最後一次改元

  永隆年間的聖駕東巡洛陽,比大唐開國以來的任何一次,都要聲勢浩大。

  這回,帝後不只是帶著三省六部九寺的大部分朝臣,更將皇子公主皇孫們都帶上了,一並前往洛陽。

  如此一來,整個政治中心,幾乎都挪到了洛陽,相較起來,此時的長安倒像是成了陪都。

  故而這次,留守長安的並非王神玉,而是劉仁軌——

  之前長安城內又有東宮太子,又有鎮國公主並皇子們,帝後就選了個性情最澹泊不愛攬權的宰相壓陣。但這回所有皇儲預備役都跟著帝後走了,自然要換一個資格最老,凡事能一把抓的宰相留守。

  對王神玉來說,當真是風水輪流轉,終於輪到他一同去洛陽了!

  於是王相仔仔細細安排好人照顧他的花後,與同僚們一起愉快啟程。

  *

  春和景明。

  聖駕之伍浩蕩綿長,首尾不能相顧。

  天后所乘的馬車行駛的很穩,內部空間也很大,桌上甚至還能攤開一張中型的輿圖。

  媚娘的手按在輿圖上的洛陽城,對姜沃道:「較之長安,我更傾向於洛陽。」

  東巡途中,帝後並未乘坐同一輛馬車。

  因時不時有朝臣需要向天后回稟朝事,未免擾了皇帝的清靜和休息,帝後便分輿而行。

  姜沃奉詔到天后車上議事時,崔朝都已經早她一步被皇帝宣去,估計是皇帝旅途無聊了。

  而今日在蹭他們車駕的太平,見姨父姨母都奉詔而去,就也不肯老老實實坐在車裡了,很快拉了婉兒道:「今日天氣好,咱們出去騎馬吧。」

  因此,姜沃登上天后的車駕,才聽媚娘說了一句洛陽,就聽到外面熟悉的聲音。

  撩開簾子一看,果然是太平縱馬呼嘯來去,神采飛揚,所過之處侍衛皆俯首避視。

  媚娘也從窗中看出去,然後與姜沃相視笑笑:她們是不約而同想起了當年掖庭馬球場上,媚娘縱馬的樣子。

  朝臣們都道鎮國安定公主,沉穩細致,有天后沉潛剛克之風。

  那麼據姜沃看來,此時的太平,則更似年少時媚娘。

  只是太平生而為公主,自幼得帝後疼愛,較之媚娘當年處境,身上自然多了這天地間無處她不可去,無事她不可行的恣意。

  媚娘無疑是喜歡並縱容女兒這份恣意的。

  而姜沃在看過太平和婉兒身後跟著女親衛後,也就安心放下了簾子,繼續與媚娘討論方才提起的洛陽之事。

  比起長安,媚娘更傾向洛陽。

  自然不是因為洛陽宮紫薇城壯麗恢宏,而是出自政治上的考量。

  首要的緣故就是洛陽不比長安,少許多李唐皇室宗親、舊臣勛貴的掣肘。正如二十多年前,吏部第一次改制『資考授官』,就是在東巡洛陽時辦成的。

  若要改動什麼舊制,在洛陽比在長安城壓力更小。

  其次,便是洛陽的地理位置。

  在交通便利上,洛陽四通八達,是勝於長安的,畢竟是『六水並流、十省通衢』之地。

  大唐十道三百六十州,諸多道州的糧米與貢品,都是先通過運河到了洛陽,然後再另外運往長安。

  媚娘的指尖在輿圖上熟練地劃著:「洛陽北可防壓漠北之地,南可用巴蜀之糧米更鎮荊襄。西面關中倒是可以作為後方了。」

  姜沃頷首:論起四通八達來,洛陽自勝過長安。

  以至於後來司馬光有感嘆:古今興廢事,皆看洛陽城。

  不過洛陽屬於優點缺點都很突出——

  四通八達在國力強盛的和平年代意味著繁榮,在戰亂之時可就意味著八方受敵了!

  換句話說,就是洛陽是個聚寶盆,強者能守住,可以坐鎮中原腹心掌控八方。而弱者,就是被八方圍攻。

  而現在的大唐,正是強者!

  史冊之上,從高宗皇帝頒布《建東都詔》,改洛陽宮為東都,長安洛陽並稱兩京。到武皇於洛陽登基,定洛陽為神都,也算是水到渠成。

  而此時,媚娘的手按在輿圖之上,望著這山河萬裡:「兩京為腹心,四境為手足,可定天下。」

  *

  論過正事後,媚娘也沒放姜宰相回去辦公,而是說起了家常。

  「你還未與殷王妃單獨見過吧?」

  姜沃點頭,除了大婚典儀上見了一面,她還真沒空與殷王妃交流過。前些日子都在中書省忙著准備隨聖駕東巡洛陽之事了。

  而殷王妃剛嫁入宮中,也很少出來走動,彼此沒機會碰上。

  但姜沃對殷王李旦的王妃,是一直很感興趣的——畢竟史冊之上,李旦有個很出名的兒子,叫做李隆基。

  其實今歲皇帝改永隆這個年號,就讓姜沃想起李隆基來。

  唐朝向來有為尊者諱的說法,正如史筆記載,武皇登基後為自己取名為武曌,那麼朝堂之上連同音字都要避諱——詔書就得改稱制書。

  而永隆這個年號,為了避諱李隆基的本名,也被改為過永崇。

  不知道此世還會不會有李隆基。

  畢竟……李隆基並不是李旦如今迎娶的這位正妃所出。

  剛剛與殷王大婚的王妃劉氏,才是在史冊上李旦第一回 登基,即被冊封為皇后之人。

  而李隆基的生母,則是由孺人冊為竇德妃。

  只是後來李隆基做了皇帝,彼時一後一妃皆已不在人世,李隆基就給自己母親追封了皇后,先遷入太廟去了。倒是把本來最正經的劉皇后留在了外頭,不得入太廟配饗,二十年後,才在大臣的勸諫下,把劉皇后也挪了進去。[1]

  姜沃:李隆基,不愧是你,跟你沾邊的女娘們,總要倒點霉。

  對姜沃來說,死生祭祀之事並不要緊,但對古人來說,是莫有大於此的。明明是元後,卻如此主不祔廟二十年,劉皇后如果地下有知,估計這二十年不干別的,會專門在地下扎李隆基的小人。

  直到媚娘再次開口,姜沃才回神。

  就見媚娘叩了叩馬車壁,令外面騎馬護衛的女親衛去喚兩個人來。

  然後與姜沃道:「顯兒與旦兒兩人的王妃,性情很不同,我叫人來說與你聽。」

  奉天后命而來的,是兩個面容極其尋常的宮人。尋常到連姜沃這種相面之人,初見這兩人,都難留下什麼深刻印像——天生的情報人員苗子啊。

  果然,這兩個暗衛說起周王殷王之事,甚為清晰。

  也足見天后雖少有閑暇管皇城宮闈內的事,但並不代表不了解,甚至可以說是了如指掌。

  哪怕此時還是天后,但姜沃已經在媚娘身上,看到了一個強勢的,而且掌控欲極強的帝王影子。

  暗衛先說起的是殷王夫婦。

  劉王妃初入皇室,偏趕上東宮薨逝,儲位懸而未決的局勢,自然是免不了忐忑的。

  在觀察了一下殷王,發現他雖然話少且溫吞,但脾氣不錯後,就直接向李旦問起,她該如何做這個王妃。

  李旦想了半晌,才慢吞吞與王妃說:「要不,你就學一個人吧。」

  劉王妃其實是個爽利的脾氣,聽李旦說話,能給她急得冒火。好容易等李旦說完這句話,她忙就追問道:「學誰?」

  「從前的太子妃嫂子,現在的延真上師。」

  劉氏有些懂了:她雖未見過那位嫂子,但知道,從前的裴太子妃是公認的沉默安靜,從來不多話多事。

  對李旦而言,比起性格有些張揚,長袖善舞樂於交際的周王妃,他更希望妻子像太子妃。

  「好,我記下了。」

  李旦見王妃主動問起,難得多說了幾句——

  「既然你入了殷王府,夫妻就是一體,有件事我得跟你說一說。」

  他的語調依舊是慢吞吞:「東宮空懸,不管外面有什麼流言蜚語,有什麼人鼓動你,你都不要理會。」

  「論序齒,二哥比我年長,且還有嫡子。」

  「若是論傳承,如今二哥的庶長子,已經過繼東宮,算作大哥的子嗣。而大哥的喪儀,是按照天子喪儀的規制行的——父皇母後欲立太孫也說不准。」

  李旦說完後對王妃笑了笑:「我與二哥是同胞兄弟,關系一向也不錯。無論如何,咱們就安安靜靜過日子,總不會錯。」

  劉王妃清脆應了一聲:她懂了。殷王雖然在皇儲候選人之列,但屬於贏面比較小的。

  而殷王李旦的性子,又絕不是豪賭的人,所以他直接躺了,只等天意安排,完全放棄事在人為那一塊——如果父母真的選他做繼承人,他就去做,如果不選他,也行。

  他們兄弟姊妹關系都不錯,當個富貴親王也很好。

  況且……

  李旦想起了攝政的母後,想起了鎮國的公主姐姐,怎麼說呢,他很清楚意識到,哪怕當了太子,甚至將來當了皇帝,他說了大概也不算。

  因想到此事,李旦看著眼前性情爽利的王妃,怕她將來這直脾氣得罪人,就又提了點要求。

  李旦對王妃強調了下,她在這皇城中行事的原則:母後為她需要遵從的最高級別,這個沒的說。

  而劉王妃想起威嚴的天后,顯然也有些打怵。

  李旦就安慰王妃道,母後一般不管後宮的事兒,因母後需要上朝批奏疏,沒什麼空管家長裡短。

  「除了母後外,其次,就聽長姐的。」

  李旦想起之前宗親向父皇進言事,就囑咐:「若有什麼宗親跟你遞話,又或是有什麼命婦跟你說起涉及朝政的事兒,你別自己糊裡糊塗應了被人哄了,凡有不決事,都可以打發宮人去問長姐。」

  又與王妃說起,至於宮裡的宮務家常事,初來乍到若有不懂之處,只管去尋太平公主。

  說來,太平雖在長安洛陽都有自己的公主府,但她未選定駙馬,就還是更多住在宮裡。

  不過……

  李旦很快道:「你不一定尋得到妹妹。」

  長姐雖然在宮裡見到的機會少,但總知道可以去出版署的署衙找,可太平完全就是來去無蹤,甚至是神出鬼沒。

  因她有女兵護衛,本身騎射又佳,安全(起碼她的安全)無礙,於是父皇母後也不管她。

  李旦還知道,太平甚至會去逛平康坊北裡地段——長安城內最出名的風月之地,其中花魁被稱做北裡名花。

  而李旦是如何知道呢?

  太平是隱姓埋名去的,跟人競買歌伎,把自己的月銀花光了,既不敢找父皇母後要,又不敢找有錢的姐姐要,於是回頭找李旦『借錢』來了(不找李顯主要是他嘴上沒把門的,很容易給她說漏了嘴)……

  李旦從小就沒有拒絕妹妹成功過,早已放棄掙扎,心痛交出了自己辛辛苦苦攢的銀錢。

  當然這件事,李旦就沒有說與王妃了,他只是道:「在這宮裡,你若尋不到妹妹,能尋到上官女官,也是一樣的。」

  劉王妃俱一一應了,干脆利落跟李旦保證道,絕不與以上三位發生任何衝突。

  媚娘和姜沃聽完殷王處暗衛的回稟,都不免搖頭一笑。

  太平素日愛游樂放縱之事,她們多少也知道些。

  媚娘對此事的態度便是:「我既沒空,也不舍得拘著令月。說來,我如今看曜初總不免心疼,這孩子也太懂事了些。如今已有一個孩子知曉咱們的難處,每日替咱們分憂忙的團團轉,我就越發不忍心再管令月了。」

  「還好有你的弟子在,婉兒那孩子心裡最有分寸,她勸的令月也都肯聽,如此大事上不出岔子,旁的就隨她去吧。」

  *

  而周王李顯處的暗衛回稟後,則讓姜沃想起一句話:李顯,果然是你,跟旁人的腦回路都不一樣。

  在帝後的幾個兒女裡,其政治素質顯得格外『清水出芙蓉』。

  純純的天然去雕飾。

  說來,比起殷王妃,周王妃韋氏自然對東宮之位更加心熱:論序齒,太子不在,嫡子中周王李顯為長,而且她還有嫡子!

  都有這個條件了,誰能不想想太子妃,想想未來的皇后甚至是太后?

  就算知道遙遠,那還不興想一想?

  但也有一件事橫亙在韋氏的心頭:那就是周王李顯的庶長子,被過繼給薨逝的太子了!

  若將來是這個孩子繼位,又不是她生的,豈不是自家前程盡數落空?

  於是韋氏曾經對李顯旁敲側敲,勸周王主動去爭一爭太子位置,甚至直接點出,你那個庶長子李重福已經過繼,就是太子的孩子,在禮法上,跟你周王李顯可沒關系。

  然而,李顯想了想,很快樂回應道:「是,禮法上沒關系,但血緣上又割不斷。他就是我兒子。」

  「而且大哥又不在了。若將來是重福登基……大哥是名義上的先帝,我才是真的太上皇啊。」

  那真是不必他費勁巴力料理朝政,又能享受皇帝,甚至高於皇帝的待遇!

  這一刻,李顯的人生目標,向著他曾祖父李淵靠攏了:要是兒子很爭氣,能讓我一步到位做太上皇就好了。(李淵:我沒這樣想。)

  同時,李顯還做起了跟他爹一樣不靠譜的夢:啊,如果我的兒子肖似太宗就好了!

  韋氏……韋氏被李顯噎的胃疼,險些氣哭。

  之後李顯就帶著對未來歡快的憧憬,出門繼續尋人鬥雞去了,雖然屢戰屢敗,但主打就是一個樂子。

  姜沃聽完後,對李顯的思維真是嘆為觀止。

  而媚娘聽過此番回稟,手指隨意敲著案桌道:「韋氏,自不如劉家那孩子安分懂事,但不過都是些小心思小主意,不必理會。」

  姜沃含笑點頭:是,甭管史冊上韋氏曾經鬧出過什麼動靜,但武皇在的時候,都得老實如鵪鶉。

  也實在是,相差遠矣。

  *

  聖駕到洛陽城的那一日,曜初來到姜沃的馬車上。

  「我第一次見到洛陽紫微宮,就是在姨母車上。」

  姜沃含笑:「是啊,那時候你才這麼小。」姜沃比劃了一個小小的人。當時的曜初,還是小小稚童。

  當時曜初仰著頭看高大的洛陽宮,姜沃甚至要在背後扶著她,怕她仰過去。

  此去經年。

  曜初早不是小小稚童,但看洛陽宮主城門,還是覺得壯闊可嘆——巍峨高聳,東西共計十二闕門,五座崇樓如五只展翅欲飛的鳳凰。

  她還記得姨母當年指著這座城門問她:「安安知道,這座主城門的名字嗎?」

  此時曜初回頭對姜沃道:「姨母當年告訴我,這是則天門。取自經義中『則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順天下』之意。」*

  姜沃此時也正望著這處城門,始建於隋大業元年的則天門——

  史冊之上,武皇正是在這座城門之上,登基為帝。

  自她之後,再說起『則天』二字,沒有人會先想起這道洛陽城第一門,也沒有人會先想起經史子集。

  只會想起她。

  **

  永隆元年於洛陽城中,悄然而過。

  很快來至次年冬日。

  這一年多來,皇帝的病情愈重,從臣子們的態度中便看的出來——

  皇帝登基多年,自然也曾下過幾道聖旨,要在長安和洛陽兩京附近修行宮,每回辛茂將都會上書請皇帝勿要『大興土木,需耗國庫』。

  在從前的戶部辛尚書,如今的辛相看來,大唐的行宮已經很多了,實在無需多修。

  可這一年來,皇帝下旨重修洛陽城外的萬全、芳桂兩宮,連辛相都沒有上書勸諫。

  由著陛下吧。

  或許行宮幽靜陰涼,陛下的病痛能好過一點。

  就如同先帝晚年,著意修繕翠微宮避暑一般。

  實在是,病得難熬。

  其實,就算是行宮,也未必就比紫微宮住的舒坦,但總是個期盼和念想。在行宮修繕過程中,皇帝會盼著,或許他的病,到新的行宮養一養就能好過些。

  因此,無人勸諫。

  崔朝更常去皇帝跟前,與他細細說起行宮修繕的進度。

  *

  然而,就在萬全宮才修繕完畢,聖駕還未及游幸,皇帝就毫無征兆的病了。

  與之前的每次病都不同。

  原先皇帝的病症,要不是夏日炎炎,要不就是心緒大動或是勞累致病。

  可這次,就是在冬日裡毫無緣故的病了。

  *

  皇帝醒過來的時候,視線蒙蒙如霧。

  好在,身邊坐著的是最熟悉的人,看不清也能感覺到。

  「媚娘,宣中書令來吧,朕要下一道改元詔。」

  媚娘本欲勸皇帝先繼續養病,然而皇帝道:「媚娘,這是朕最後一道改元詔了。」

  沒人比他更明白自己的病情。

  這次,與以往都不同。

  「宣中書令吧。」皇帝的聲音有些虛弱,卻不容置疑。

  「其實,朕早就想好最後這道改元詔令了。」

  他的最後一個年號。

  這次,不是為了祥瑞,不是為了有什麼異樣天像。

  而是為了這江山穩固。

  那一刻,媚娘心底亦湧出無盡的凄涼之意。

  *

  「朕口述,姜卿為記。」

  姜沃於案前執筆。

  一筆一劃記下皇帝所述的《改元宏道大赦詔》。

  「朕以寡昧,繆膺丕緒。未嘗不孜孜訪道,戰戰臨人,馭朽懷秋駕之危,負重積春冰之懼。」*

  姜沃執筆的手澀然。

  多年過去了,皇帝依舊記得這話。

  那還是永徽年間,他們在商議如何應對長孫太尉。皇帝就曾幾次提過先帝《帝範》中的話:「為君者,戰戰兢兢,如臨淵駕朽。」

  做皇帝,就如同在深淵之上,駕著一輛不知何時就會朽壞而不可控的馬車。

  如今,他終於要徹底放開韁繩,不再戰戰兢兢以駕此輿了。

  此詔名為《改元宏道大赦詔》,自有許多大赦加恩的事條,姜沃一一記下來——

  大赦天下,流放之人無十惡者可還鄉;舉國上下八十歲以上的老者可按縣令俸祿供給,婦人則按照同等誥命賜粟帛;如今朝上在任官職,凡三年內無罪狀者,皆加一等虛階……

  皆是皇帝登基數十年來,未曾有過的恩典。

  直到最後一句——

  皇帝一字一頓道:「比來天后事條,深有益於政,言近而意遠,事小而功多,務令崇用,式遵無怠!」*

  他以最後一道改元,最後一次彰天后之政德。

  帝後彼此相望。

  再不用多言。

  自今。

  改元,宏道。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先不寫歡樂小劇場了。

  下午一章,專門為荔枝送行。

  *《改元宏道大赦詔》見於全唐文,裡面引用的詔書原文,都用*標記了。

  很多人都知道高宗遺詔裡寫的那句『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后進止』。

  但其實在遺詔前,高宗還以改元詔,再次強調了下天后的政治地位,以雙重保險最後安排了他駕崩後的朝堂與他選中的『承道者』。

  「則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順天下。」見於《漢書》也見於《孝經》。

  [1]劉皇后之事見於《舊唐書》記載:【睿宗肅明順聖皇后劉氏……尋立為妃,生寧王憲、壽昌代國二公主。文明元年睿宗即位,冊為皇后……睿宗崩,遷祔橋陵。以昭成太后(李隆基生母)故,不得入太廟配饗,常別祀於儀坤廟。開元二十年,始祔太廟。】

  PS:關於前面章節,陳子昂雖然做過武皇的官,但沒有史料明確記載這首詩是寫武皇的,是我偏個人的一種解讀和想法吧~再注明一下這種解讀無史料來源,別誤導家人們~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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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駕崩

  皇帝改元詔下的甚急,故而弘道元年的第一個月,已然是這一年的十一月。

  北風呼嘯,彤雲四起,顯見要下大雪了。

  崔朝到貞觀殿的時候,就見皇帝靠在窗旁的榻上,抬手撥動窗下掛著的占風鐸。

  外頭寒意深重,皇帝在重病中自然不能開窗。

  沒有風能吹動占風鐸,皇帝就自己撥著玩。

  聽占風鐸叮咚作響之音。

  說來,崔朝是見多了此物也聽慣了占風鐸響動的,家中許多窗前都掛著玉片或是銅片的占風鐸。

  但這種蜀地竹片做成的占風鐸,碰撞之音格外不同。清脆與沉郁皆有,是很獨特的聲音。

  直到占風鐸的聲音停下,崔朝才開口輕聲喚道:「陛下。」

  皇帝聞聲轉頭:「子梧來謝恩嗎?」

  崔朝幾乎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平定了氣息:「是,臣來謝恩。」

  *

  皇帝的《改元宏道大赦詔》中有一道恩典是,『朝上在任職官,凡三年內無罪狀者,皆加一等虛階』。

  但在這兒之後,皇帝又單獨升了一位朝臣。

  鴻臚寺少卿崔朝,升任太常寺卿,加封紫金光祿大夫。

  說來,原來的太常寺卿,還是裴居道,是先太子的岳父,是皇帝正兒八經的親家。但這次皇帝驟然改換太常寺卿,只管任命,完全沒管裴居道不做太常寺卿去做什麼。

  崔朝接旨,往紫微宮貞觀殿謝恩。

  皇帝帶了一點感慨之意:「子梧於朕這一朝,終是著紫袍了。」

  之前崔朝的官職,一直都在三品以下,皆是緋袍。甚至在鴻臚寺多年,鴻臚寺正卿都換過兩任了,他還是在做少卿。

  皇帝提過的升官,他從前都辭謝聖恩了。

  但這次沒有。

  因這次,皇帝是在病重危篤之時,下詔讓他做太常寺卿。大唐職官制所定的太常寺正卿,有許多職責,其中有一條便是——太常寺卿掌贊天子大喪,攝所司諸事。

  陛下……是把自己的喪儀交給他了。

  所以這次,崔朝接旨謝恩,並非辭官。

  皇帝指了指對面的榻,示意他坐過去。就如同之前很多年兩人在窗前對弈一般。

  只是這兩年,皇帝目力愈差,才連棋都不下了。

  崔朝才坐下,就聽皇帝道:「子梧,朕不只將喪儀交給你了。」

  皇帝頓了頓才往下說去。

  崔朝聽得出,他聲音裡流露出幾分寂寥與恐懼——這是所有人面對死亡都會有的天然恐懼,天子在死亡面前,也不過是最尋常的一條性命。

  「父皇母後和兄長……」皇帝一一數過去,越數越寂寥:「舅舅、大將軍,他們都在昭陵。」

  「只有朕,要孤單單葬在乾陵了。」

  兩人為友多年,崔朝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他輕聲回應:「所以,陛下讓臣做太常寺正卿——按朝例,太常寺正卿每月前晦,需察行皇陵太廟。」

  皇帝頷首,認真道:「是。子梧做了太常寺卿,記得要如約,每月來看朕。」

  崔朝緩了又緩,幾乎忍的胸口血氣翻湧,這才咽下哽咽之音:「好,臣必不負此約。」

  皇帝再次抬手撥了撥兄長親手做的占風鐸。

  方才言語中的寂寥和恐懼,已經如晨起的薄霧一般散去,只剩下平靜:「此物,需入朕梓棺。」

  除此外,皇帝又將自己擬定的喪儀之事,一一說給他選中的太常寺卿。

  直說到窗外開始下雪。

  能聽到雪花簌簌打在窗上的聲音。

  皇帝覺得累了。

  崔朝上前扶皇帝回內寢之時,皇帝在殿內的燈燭下,近距離端詳了一下,這才看清:「子梧近來,鬢邊見白發。」

  「朕還記得當年你初入京城,給朕做伴讀之時。」

  「崔郎之名,遍傳長安。」

  皇帝緩了緩呼吸,才繼續道:「後來,你受兄長之事連累,被父皇發落到鴻臚寺,崔氏想逼你低頭歸族,就設計令你出使西域偏遠之地。」

  「你接了此任,朕帶你去尋姜卿起平安卦。」

  「為避嫌,是在馬球場相見的。」

  皇帝輕輕笑了笑。

  「那也是朕,第一次見到媚娘。」

  對姜沃和媚娘來說,在那之前,她們已經相識了三年有余,在掖庭相伴了三年多。

  但對皇帝和崔朝來說,許多事情,是從那裡開始的。

  那一日光景還歷歷在目。

  他卻將要走到盡頭了。

  **

  皇帝下改元詔後,身體愈差,宰相之下的朝臣,已然不能面聖。

  許多朝臣都急得像是突然長出了尾巴,且這根尾巴又著了火,恨不得上躥下跳——陛下病篤,可太子還沒定啊。

  不少人在幾位能夠面聖的宰相跟前明裡暗裡探聽此事。

  直到天后大怒,一道口諭下去『陛下聖躬不安,再有妄議儲位者必誅之』,才剎住了此風。

  幾位宰相是早知皇帝遺詔的,雖也懸心,但並無人慌張——陛下病中依舊在反復思量繼承人,若陛下真下不定決心,或是忽然病情加重駕崩,就按陛下從前擬過的遺詔,由天后決定新君便是。

  畢竟無論新君是哪位皇子或者皇孫,肯定還是天后攝政,他們還是會按照現在的步調來為官做事。

  最要緊的是,如今這幾位宰相,都不是會催逼皇帝立儲,想在此事中掙政治資本的人。也並不指望站隊哪位皇子,好將來成為新帝的人。

  尤其是王神玉,如果新帝不肯用他,令他致仕,他能歡喜謝恩轉頭就走。

  幾位宰相穩得住,下面的朝臣們也只得穩,不穩也沒辦法——宰相之下根本見不到皇帝!

  *

  就在崔朝接任太常寺卿的次日,皇帝單獨召見了姜沃。

  姜沃進門的時候,就見皇帝把玩著一副玻璃眼鏡。

  有段時間,他看女兒的報紙,有花鏡會覺得舒服很多。只是後來,他的視物不清已經不是尋常的花眼,而是風疾帶來的病症,那便是有玻璃鏡也無用了。

  此時,他只是把玩此物。

  在姜沃見禮後,皇帝沉默半晌才開口:「姜卿數十年為官,有益於朝堂者實多。」

  無論是從資考授官到檢田括戶等朝政,還是從火藥到唐路到玻璃等利器。

  他終究喟然:「朕……到底少了姜卿的尚書左僕射。」

  皇帝要讓崔朝做太常寺卿,可以任性為之,直接下詔換人。不只因為皇帝不在乎他的裴親家,更因為裴居道本身於國無功。

  可劉仁軌不同,他的資歷和功勞都在。他未曾致仕,皇帝自不能免掉他的尚書左僕射。

  因此,他雖曾經應許過,然而姜卿,到底沒有在他一朝做到百官之首的尚書左僕射。

  姜沃聽皇帝說完,凝和道:「陛下實無需記掛此事,中書令於臣足矣。」

  她依舊是真心之語。

  她與眼前的皇帝相識數十年,從晉王到太子到帝王……

  正如她當年被迫辭去宰相位置時,與皇帝那番對話。沒有誰負誰。

  認真算來,他們才是最標准的一對君臣。是極好的雇佣與被雇佣的關系。

  這一路走來,她做了許多事,而她所有的功績,皇帝也以官職犒賞過了。可以說,除了太子猜忌那一回外,這數十年來,皇帝沒有虧待她。

  作為員工,皇帝是她最願意遇上的那種雇主。用人不拘一格,信人舍得放權,且有功則有報酬,從不拖延畫餅。

  皇帝聽她言談中俱是真意,心下不免依舊有些黯然,半晌才道:「姜卿,朕還有一件事囑托於你。」

  「天后。」

  皇帝說完天后兩字,又停頓了一會兒,才接著道:「姜卿,朕知道權柄會改變一個人。朕做了皇帝後,差一點就殺了舅舅,也算是……逼了四哥。」

  他也是變了的。

  權力也改變了他。

  皇帝幾乎從來不提起魏王李泰,但到底還是記得的。

  他厭惡魏王從前對他的擠兌欺負,對太子哥哥的攻訐,故而父皇過世他就是不許李泰回京。

  可皇帝也沒有忘記,四哥就死於父皇駕崩之後的兩年。

  他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姜沃猜到了皇帝在想什麼,於是輕聲道:「先帝不會因為這件事怪陛下的。」她以篤定之語安慰皇帝的不安道:「有大公子在呢。」

  果然,皇帝神色稍緩,不再想此事。

  之後繼續說起天后。

  「朕知,哪怕朕做了能做的安排,待朕走後,媚娘要鎮住這朝堂,也少不得生殺之事。」

  他當年是嫡子,是名正言順的太子,更是先帝親口所立,又被先帝帶在身邊手把手教導了數年,可獨立於朝堂還是難。

  何況於媚娘,名不正則言不順。

  權力頂尖之處,要站穩怎麼會沒有殺戮。

  「但姜卿,你要勸一勸媚娘,不要太多殺戮。」

  「將來,平穩還政於我們的子孫,勿將權柄付與外人。」

  畢竟……武家人雖然都被流放了,但並沒有死。之前李唐宗室還提醒過他,若真要讓天后攝政,流放還不夠,為避免呂氏之禍,應殺武家人。

  皇帝沒有這麼做。

  倒不是舍不得武家人,而是他明白,若真這麼做了,媚娘心中必有芥蒂——皇后自己主動流放母家,跟皇帝直接下旨誅殺皇后母族肯定不一樣的。

  「姜卿,朕將此事托付於你了。」

  姜沃沉聲應道:「繼承大統者,自是天后與陛下的嫡親血脈。」

  **

  窗外的北風呼呼撞在窗子上。

  「陛下。」

  媚娘進門,就聞到屋內濃重的薄荷膏氣息,皇帝因在額上塗了太多薄荷膏,整個人都散發出濃烈的清涼香氣,像是一株冬日裡的薄荷,寒苦冷澈。

  她知道,皇帝在儲位上實在舉棋不定。

  孫子還小,兩個兒子又都不是他預想中繼承人的樣子。若只論人物,自然李旦更強些,可偏生李顯又年長不說還有後嗣!

  實在是讓皇帝糾結地要打結了。

  媚娘握住了皇帝的手。

  「陛下,別再逼自己了。」

  皇帝長嘆一聲,終究是反握住妻子的手:「好。」

  那就如他曾經立遺詔時所想的那般,全當他像兄長一樣忽然去了,再不能管人世間的事兒。

  儲位之事,交給媚娘頭疼吧。

  其實因皇帝多年不怎麼握筆批奏疏,他的手上反而沒有媚娘指關節處的薄繭,是非常軟的一雙手。

  像他這個人看上去一樣軟。

  不知怎的,媚娘忽然就想起了她在感業寺內,見到皇帝的那一回。

  彼時外有長孫太尉,內有想要皇長子的皇后。皇帝大概日子過得艱難,見了她,忍不住抱怨委屈道:「媚娘,這一年多,朕受苦了。」

  此時,媚娘倏爾想起了舊事,也想起了這些年皇帝困於風疾的病症,她喃喃輕語道:「過去這些年,陛下也受苦了。」

  皇帝閉上了眼睛昏昏欲睡:「是啊,朕累了。」

  **

  進入十二月後,皇帝病重不能起身。

  都不必尚藥局的奉御戰戰兢兢在天后跟前叩首回話,也不必醫者來扶脈斷定,所有人都看得出,陛下已至彌留之際。

  腊月的第四天,已酉日,皇帝精神忽然好轉。

  見此,一直守在一旁的天后,心卻如落日緩緩落入沉淵。

  皇帝坐起來道:「媚娘,朕還有一事要做。」

  太常寺卿崔朝奉詔而來。

  皇帝先說起的卻是舊事:「子梧,英國公臨去前,曾與朕道『來日九泉之下,先帝若問起,臣會稟於先帝,陛下無負先帝托付社稷。』」

  「現在……」皇帝的面容上帶著一種不正常的殷紅之色。

  皇帝緩緩道:「現在,朕要自己去見父皇了。」

  時隔三十余年,他要再去向父皇回話了。

  「子梧,你聽一聽,我跟父皇這麼說好不好。」

  皇帝的聲音有些含糊,甚至沒有用朕。崔朝先是一怔,很快想起,當年他在晉王處做伴讀時,晉王李治就是這樣的語氣。

  說來,二鳳皇帝對幼子晉王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的慈父。但越是如此,他一旦布置了什麼功課,晉王反而會更想做好,不想讓父皇失望。

  於是當年的晉王,每每去向父皇回事前,都會跟伴讀討論一番。

  崔朝默默聽完,亦如多年以前一樣對皇帝輕聲道:「先帝一定會誇陛下的。」

  皇帝頷首:「嗯。父皇會的。」說完後皇帝忽然笑了笑,這笑容裡甚至帶了幾分憧憬之色:「何況,母後也在。」

  崔朝忍了又忍,終於沒有將眼底的滾燙之意逼回去,於御前落淚不能止。

  「子梧,你為太常寺卿,去為朕備下乘輅鹵簿。」

  「今日,朕要最後效仿一回父皇。」

  **

  中書省內,姜沃垂眸看著眼前的卷宗。

  這是之前長孫太尉還在時,帶褚遂良與許多國子監學士們一起,初修過的一份貞觀朝國史。

  姜沃在看的是最後一卷,先帝駕崩前夕之事——

  彼時先帝下詔,要再親眼看一看百姓們。

  曾經戰無不勝的天策上將,已然病於至深,以至於『太宗力疾乘輿』,勉力上了車駕,在宮門外見諸司庶僚百姓……

  姜沃看著卷帙上的墨字,字字如刀:【太宗顧謂長孫無忌曰:「百姓滋盛如此,誠可哀憐,朕方欲盡心布化,令其安樂,而痾瘵彌積,事不遂心。」因慷慨長息,泣數行下。】[1]

  她知道,今日陛下欲效仿先帝召見百姓。

  然而……

  皇帝此時病重,比先帝尤甚,雖欲親御門樓,卻終是氣逆不能上馬乘輿,只得召百姓於殿前。[1]

  姜沃掩上卷帙,起身前往貞觀殿。

  *

  貞觀殿前。

  帝後與諸位宰相一起,見過了詔入宮中的百姓。

  天后攙扶著皇帝欲回。

  而皇帝卻駐足於殿前,仰頭看著殿名。

  雖是鬥大的字,他卻也看不甚清。還好,筆跡他甚為熟悉。

  「貞觀。」

  父皇手把手教他寫貞觀二字:雉奴,這是父皇的年號,你要記得。

  *

  「雉奴。」有人在輕聲喚他,聲音很溫柔。

  像是許多許多年前,他不過垂髫之年,在院中貪玩不肯入內,母後站在窗口喚他。

  「媚娘,你聽到了嗎?」

  耳畔無人回應。

  皇帝茫然回首,才發現,四周空無一人。

  天如潑墨一般黑下來。

  **

  史載:

  十一月丁巳,上詔改弘道元年。

  十二月已酉,帝崩於紫微宮貞觀殿。

  作者有話要說:

  [1]見於《舊唐書》!


第282章 權力的驗證

  帝崩,天下當居喪。

  皇帝是病侵年久,風疾十數載,更兼近兩年來痾瘵彌重,並非驟然駕崩,因此一應天子大喪的梓棺並典儀早已備下。

  別說各署衙提前有所預備,就連皇帝本人,都為自己提前安排過許多喪儀之事。

  故而,在皇帝駕崩後,紫微宮中雖則即刻哀哭遍地,但還算有條不紊。

  尤其是皇帝駕崩之時,天后與諸位宰相皆在,更不會令皇城中先就生出慌亂不堪之事來。

  五位宰相內,尚書左僕射劉仁軌此時正留守西京長安。

  百官之首並不在。

  好在其余四位宰相,彼此間共事更久,甚至如王相和辛相,那真是從數十年前的貞觀年間,王神玉還在司農寺時,就一個坐在戶部要賬一個到處躲賬了。更不必說除了辛相之外,剩下三位宰相,都是出自吏部,曾經有數年間朝夕共事,當真是默契深遠。

  在確認了皇帝龍馭賓天后,幾位宰相甚至沒有再用言語交流,而是迅速各司其職。

  姜沃就留在貞觀殿天后身側,王神玉作為中書令去安排人召請諸皇子、公主、准備宣皇帝遺詔事;辛相與裴相,則負責安排百僚與六部相關事宜,尤其是與喪儀關系更重的太常寺、禮部、太史局。

  姜沃是一直陪在貞觀殿天后身旁,看著崔朝作為太常寺卿趕來。

  他身上的紫袍,已然被早就備好的喪服所替代。

  相伴多年,姜沃也從未見過崔朝這般行事——大到掌整個喪儀禮制事條,小到本該太常寺從九品的太祝應該做的為皇帝入薦香燭,整拂神幄,崔朝事無巨細,盡數悉心料理。

  似乎人是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停下的。

  如此,一夜過去,帝體入梓棺,靈柩停於早已預備好的莊敬殿。

  自次日起,天子大喪,文武百僚皆需於喪儀之上晡臨致奠。

  **

  冬日的清晨來的晚。

  外面的天還是漆黑一片,群臣都已經在禮部與太常寺的安排下,有序在莊敬殿外跪靈。

  因是天子駕崩,這時候諸臣工誰都不敢惜力,生怕哭的不夠凄慘,來日成為罪名。

  故而哭聲震天。

  比起外面的各色嚎哭,莊敬殿側殿,天后只是靜靜坐著。

  她面前擺著一個瓷瓶,細長的白玉瓶裡,插著許多金黃色的稻穗。

  媚娘的手落在玉瓶上。

  這是從前占城稻剛育種完畢,李仙師自邊境送了些曬干的稻穗回來。皇帝為此事大為欣慰,就找了個白玉瓶,將稻穗插了起來。

  還與皇后道:「媚娘,以後司農寺每育出一種,朕便往裡插一支新的稻穗。」

  「媚娘,你可得把這個玉瓶給朕留好了。」

  她留下來了。

  其實哪怕是曬干的稻穗能保持數年不變,但也並非永存之物。經年過去,最初的稻穗早已凋零碎落。這白玉瓶裡的金黃色穗子,其實已經換過數回了。

  世事更迭,時光碾過,便是如此。

  媚娘撫了撫光滑的玉瓶:她失去的是親人,是丈夫,亦是的友人與同路人,甚至某種程度上,也算是老師。

  *

  屋內寂靜若無人,但並非無人。

  媚娘能感覺到近在咫尺的人。

  彼此無需交談亦令人心安。

  甚至,因知道接下來這條無法避免的荊棘血路有人同行,天后才會放任自己,在這痛失親人之際,在這朝堂亂局將要撲面而來之際,還能夠獨自安靜地坐上一兩個時辰,以緬懷以靜心以暫歇。

  畢竟……

  聽著外面震天響的嚎哭聲,媚娘開口了:「這裡面許多人,只怕是被懸而未決的儲位急哭的。」

  皇帝直至駕崩,也沒有正式下詔冊立太子,那許多朝臣就在眼巴巴等遺詔宣布新帝了。

  在等著新的朝代,出現新的朝堂新的機遇。

  這便是政局,多少人畏懼,就有多少人期盼一朝天子一朝臣。

  尤其是周王府和殷王府的屬官們,現在緊張的都快要暈過去了——歷朝歷代的經驗告訴他們,潛邸舊臣那就是飛黃騰達的代名詞啊。

  都盼著自家親王,是被選中的天子。

  天子……

  這一刻媚娘與姜沃對視,同時想到了這個詞。

  何為天子?

  「皇權天授。」媚娘似乎是疑問,又似乎是肯定:「那誰才是那個天。」

  是能夠決定皇位歸屬的人。

  *

  皇帝在貞觀殿前驟然倒下之時,正是日落時分。

  夕陽如血。

  是夜,媚娘親眼看著梓棺封合,聽著那沉悶落定之音——媚娘忽然清楚地感覺到,那棺中帶走的,不只是半生的許多過往,更是一部分自己。

  到這裡了。

  留下來的,是與昨日截然不同的人。

  此時,再無旁人的殿內,天后抬眼看著眼前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宰相:「我欲為自己更名。」

  她不想再用武媚娘這個名字了。

  眼前人亦如從前許多年諸多事一般,既理解她的意思,也從來毫無猶豫地支持她:「好。」

  天后像是在征求意見,又像是決定:「你與我一並改名,如何?」

  依舊是——

  「好。」

  外面依舊是哭聲震天,還夾雜著有的朝臣為了顯得自己悲痛,而格外刺耳的嚎哭。

  但天后置若罔聞,她耳畔只有這個『好』字,清晰可辨。

  燭火映在天后眼中,流光溢彩:「既如此,我來好好想兩個名字。也好來日寫在詔書之上。」

  何詔書?

  自是皇帝登基之詔。

  天后起身,往門外走去,去面對翻天覆地的朝局,去面對注定的風浪。

  姜沃亦隨之起身。

  她望著天后的側顏——這幾年來,先是太子過世,如今又是皇帝駕崩,天后的面容上,不可避免的,看到一些歲月與歷經世事的痕跡。畢竟,她們都是已過五旬之人。

  不過……都來得及!

  姜沃想起史冊之上,武皇廢掉中宗李顯,正式臨朝稱制大權在握之時,是六十歲整,而真正登基為帝,卻又是七年過去了,是六十七歲才正式稱帝。

  每每想到年歲之事,姜沃都要感慨:好在武皇出廠即為頂配,實在高壽,又身體素質絕佳——

  不然多少皇帝,根本活都活不到這個歲數。

  然而武皇在這個年紀登基不說,還能夠精力旺盛大權在握政令均由己出,又做了十五年皇帝!

  而這一條時間線……

  姜沃依舊看著天后的側顏,實不必蹉跎至此!

  因她並非孤身一人。天后身邊不只有她,還有更多的人。

  走至殿門口,天后停下來,轉過頭來長久凝視姜沃。

  見她眼底依然是無改的堅定。

  天后原想說與她,你應當明白的,這一步走出去,若是不成……那麼不管你曾經有過什麼樣的功績,做了多少年的宰相,將來史冊之上,可就做不成什麼李唐的凌煙閣功臣了。

  推開這扇門,她們的榮辱,不,是生死,都會綁定在一起。

  你要與我一並走出去嗎?

  天后還沒有問出聲,就見姜沃已經抬手,放在了門上,目光回望她,顯然是等她開口,就推開門扉。

  不必開口再問了。

  天后頷首:「好,那就按咱們之前定好的三步來走吧。」

  *

  是的,三步。

  稱帝,從來不是一拍腦袋,宣布「朕登基了」,就完了的事情。

  越是大膽的戰略,就需要越是小心的戰術。在這件事上,決不能莽。姜沃與媚娘定下的步驟,依舊算是溫水煮青蛙。

  姜沃曾經長久地思考過這個問題,更從系統中看了許多史料,包括武皇本人的。

  她發現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在之前,她好像弄錯了一個很重要的因果關系——

  事情還是要從李培根說起。

  史冊之上,李敬業的揚州起兵,雖然沒有給武皇的統治帶來什麼根本性的危機,但因其一舉拿下揚州號稱三十萬大軍聲勢浩大,更因為駱賓王那道出名的檄文,導致這場叛亂實際作用不大,但名聲很大。

  後世人,許多不了解這場叛亂的細節,但因武皇本人夠出名,以及駱賓王千古檄文傳世的緣故,倒是多少都聽說過這場叛亂。

  姜沃曾經也是不甚了解的人之一。

  她從前一直以為,是因為武皇稱帝(或是欲稱帝),李敬業才起兵造反,而後又有很多李唐宗親起兵造反。他們反的是武周一朝。

  直到更細致的分析過後,她才發現,不是這樣的。

  這些造反,並不是阻攔武皇登基的絆腳石,相反,甚至可以算是武皇登基的助力!

  因李敬業是在太后臨朝稱制不久,朝政未穩就起兵造反,且打出旗號,讓太后還政李唐。

  並非是在武皇登基以後。

  為何?

  因最初的時候,所有人還看不清楚,臨朝稱制的太后,到底有多大的權力!

  所以,才會有挑釁和試探。

  姜沃想起了自己的系統,她的系統會把她掌握的權力量化,然後發給她相應的權力之籌。

  但現實中沒有系統和數據。

  天后是一直在攝政沒錯,但皇帝一直在,故而天后的權柄永遠是居於次位的。人人都知道天后掌權,宗親們攻訐天后,也會說『中宮權重,宜稍抑損』。

  但是……所謂的『中宮權重』,到底有多重,其實是個模糊的概念。

  甚至連天后自己,都不能夠完全確定。

  她握著的權力,她掌握的人,有多少完全屬於她。

  但反對的聲音,甚至是造反的亂像,反而就像系統之於姜沃一樣,實實在在稱量出了天后的權柄!

  對旁的帝王來說,都是先有『名正言順之位』,才逐漸掌握權力。就像當年的皇帝,是先登基,再逐漸從長孫太尉手中奪權。

  但對武皇來說,她這一生,注定走的就是與所有帝王不同的路。

  她是先證明了至高之權,才走上了至高之位。

  *

  現在,她們將要去一步步驗證,不,是證明,天后的權力,是至高無上的。像是系統裡一個明確的數據。

  需要天下人都看到,都明白。

  她們所制定的三步,全部都是圍繞著此中心展開。

  姜沃推開了門。

  如今,她們將要走出第一步了。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抱歉!

  昨天寫完後很累。今天這章好久才進入狀態,更新的晚了!鞠躬!

  算是個武皇登基路總綱吧!如正文所說,不會再拖延數年了。


第283章 第一步:自我作古

  莊敬殿殿門洞開。

  寒冬腊月的清晨,天色還是深黑的,地色卻是白慘慘一片,是穿著喪服跪拜的群臣。

  見天后步出,群臣的嚎哭聲出現了極短暫的間斷——

  畢竟除了極少數真的在傷痛欲絕,根本關注不到外物的人(比如崔朝)外,許多朝臣那是邊號啕大哭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故而殿門一響立刻發現了,注意力當即全然轉到天后身上去,那嚎哭聲不免頓了一息。

  不過,在這極短暫的一息後,很快哭聲再次震天響,而且比天后沒出來前哭的更響了。

  姜沃陪在天后身側,不免感慨:人說官場人走茶涼,真的沒錯。

  別說是官了,就算是皇帝,亦是一樣:看,人才剛走,臣子們哭的多大聲,都要看下一位掌權者的臉色了。

  姜沃的目光再次掠過庭院之中烏壓壓,邊哭邊留神天后的官員們:或許他們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從二聖臨朝到天后攝政這許多年,已經是一場漫長的溫水煮青蛙,他們方才這些潛意識的行為,已經證明了,誰才是掌權者。

  是天后。

  因在天后出來之前,中書令王神玉已經手持遺詔站在那裡了,辛相裴相亦在他左右兩側。

  同時,他們心目中的皇儲繼承人,周王李顯殷王李旦,還有兩個皇孫(一個三歲,被乳母扶著勉強自己跪著,另一個更小,只能乳母抱著代跪)也已經在喪儀前列了。

  按理說,宰相、遺詔、待定的皇儲都在,換一個朝代,直接宰相宣詔,新帝繼位就是了。誰會管皇后怎麼想?這跟後宮有什麼關系?

  然而現在,不管是手持遺詔的宰相,還是跪在下面心急如焚的朝臣們,都很自然,也下意識地等著,等天后出來。

  真正的權力無需宣之於口,而是根植於人心——

  朝臣們心底已經形成了一個潛意識:天后才是攝政人,她不在,宣遺詔有什麼用呢?

  這樣的小事,雖然不在她們的三步走計劃中,但也算一次小小的驗證。

  就像……姜沃的目光落在曜初身上。

  作為鎮國公主,曜初的封邑更在親王之上,且她又較周王殷王年長。故而自太子去後,凡有祭祀典儀等事,她都是站在兩王之前,並不按照以往皇子公主之分,讓皇子們站在東,她與太平立於西。

  禮部對此……完全沒有意見。許尚書他老人家這些年不好過,只求帝後公主不要給他找差使,完全不會主動去尋事。

  於是今日,哪怕在朝臣心裡,是定儲位的日子,換句話說,是只跟皇子皇孫們有關的日子。

  鎮國公主依舊站在最先,也無人有異議。

  習慣了。

  *

  莊敬殿的階下,群臣焦急而期待的目光,沒有一刻從步出殿門的天后身上挪開——

  便見陪在天后身邊而出的姜相,在天后耳畔說了一句話,天后側首對她點點頭,然後姜相就步下了台階,走到了三位宰相處。

  原本站在王中書令兩側的裴相和辛相,各自向兩側退開半步,讓出了中間給姜相。

  不過,這倒不是什麼見風使舵,因姜相最得天后信重所以給她讓位置,而是宰輔中素來就有的論資排輩,論拜相的先後資歷來站位。

  四位宰相站定,天后的聲音自上傳來,威嚴肅穆如綸音佛語。

  「宣先帝遺詔吧。」

  姜沃早知遺詔內容,故而注意力不在遺詔上,只看著群臣的反應:天后此言一出,就見許多朝臣當即止嚎,耳朵都豎起來了。

  然姜沃的目光,最後還是落在崔朝身上。他聽聞先帝二字從天后口中說出,當即淚如雨下。

  姜沃不忍再看,忽然想起從前看過的一句詩,大意是:死亡,就是把一個人變成了第三人稱。

  對他們而言便是如此。

  從此,是先帝。

  姜沃回神後,王相都已經念完了前半段『欽若穹昊』『載迪彝倫』等堂皇之言,念到了群臣最關心的重點。

  關於儲位——

  「……宗社至重,執契承祧。國立太子者,是以為儲君。然人之壽數,皆在天命,先太子弘舊疾嬰身,至天人永訣,朕追懷難表。」

  「……自太宗初崩,朕亦哀毀染疾,久困於病,難料壽數天命。設若朕之既終,時無有太子,儲位決於天后。」

  「並,諸子孫皆年幼不諳,故軍國大事,朝政庶務,亦取天后處分。」*

  王神玉的聲音停止,他雙手捧遺詔,向台階而立。

  四位宰相先道:「臣等奉先帝遺詔。」

  朝臣們請命之聲隆隆隨之:「恭請天后為國定儲!」

  天后立於九重階上,久視群臣。

  **

  這一刻,天后不由就想起永徽年間,長孫無忌權傾朝野,差點把皇帝逼成個掛名吉祥物時,她與姜沃曾經討論過的,何為真正的帝王。

  當時是媚娘來說。

  她說一條姜沃就在旁用三個字來總結——

  「為君者,當政令通達,凡有詔令能行於朝野之間,臣民奉命。」

  姜沃在旁點頭:「行政權。」

  媚娘:「為君者,當能審官建親,按己意選賢舉能。」

  姜沃:「任免權。」

  媚娘:「當能悉知宇內百姓戶籍、賦役、更明國庫以應國事。」

  姜沃:「財政權。」

  媚娘:「還有最後,卻也是最要緊的——君王當掌軍權。」

  這次姜沃就沒有用三字經了,而是用了經典語錄:是啊,最重要的一點,槍杆子裡出政權。

  這些都沒錯,直到今日,天后也已經握住了以上的權柄!

  但當時兩個人都還年輕,所以還忽略了一個皇帝,不,應該稱為最高掌權者,一項不常用但卻最具有像征意義的權力——

  能夠決定一個國家的繼承人,才是最高權力的證明!

  當然,後來媚娘想到了。

  於是在兩人定下『登基三步走計劃』的時候,媚娘曾經拿了一本她看過許多遍,紙頁都已經微微變色的《漢書》,熟練地翻到《漢書·高後紀》,這是自有皇帝以來,第一位臨朝稱制的皇后。

  彼時媚娘的指尖落在呂後廢少帝的一段:漢少帝因朝政被太后把持著,曾口出怨言,心生二意。

  呂後便直接將少帝關押到永巷中,很快下詔廢帝。

  那時候群臣是什麼反應?

  群臣皆曰:「皇太后為天下計,所以安宗廟、社稷甚深。臣等頓首奉詔。」[1]

  可見皇帝並不一定是真正的君!

  想著她們『三步走』的媚娘,抬眼看向姜沃,

  問道:「你說,呂皇后當年有沒有想過,不只做高皇后?」

  姜沃默然搖頭。

  她不知。

  媚娘深嘆:是啊,她們永不能知道,歷史上的呂後,已經拿到了臨朝稱制政由己出,由她之意廢立皇帝,群臣無人敢於硬攘其鋒的真正皇權。

  那呂後有沒有想過,走到跟權力相匹配的地位上呢?

  或許呂後想過,但因漢初之時多有內憂外亂,她有許多掣肘,因為朝堂權衡平穩,哪怕想過稱帝,也從未提起更未能推行此事。

  也或許,她從沒有想過此事。

  但終究,歷史的終局擺在這裡,呂後沒有稱帝。甚至在東漢光武帝之時,以『呂太后賊害三趙,專王呂氏,不宜配食高廟,同祧至尊。』為由,被挪出了高廟,連高皇后的尊號都被拿走,上給了薄太后。[1]

  在這之後,臨朝稱制握住皇帝權柄的太后還有數位:東漢和熹太后、順烈太后、東晉康獻太后……

  然,皆以太后位止。

  媚娘放下了手中的《漢書》。

  她曾經在掖庭待了多年,無數寂寥的天光時日,她都在看書。故而於經史子集多有涉獵,在書中看過了許多前人,亦效仿了許多先賢。

  然而……

  「我今欲行之事,遍求載籍,未有先例。」

  沒有前路可追鑒。

  那便——

  「自我作古!」

  那一日的天后,想起年少時,感嘆呂後權力與魄力的自己。

  她在史冊中,沿著先賢之路走來,而今,她要去走自己的路了。

  後來人,會如何感嘆她?

  而在天后身側,姜沃替她合上了那本看了無數遍的《漢書》。

  兩人立於窗前。

  窗外,是紅如烈火的夕陽。大約是要有一場暴風雨到來,天邊雲霞色澤燦烈地宛如要滴落下來一般。

  姜沃側首,看到天后眼中映出的天空。

  天后道:「孟夫子曾言: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

  孟子曾言道,按說這天下大勢,五百年間該有人傑現世,聞名於世間。然而,孟子又慨嘆道:自周以來,已經七百余年,已過其數,還未有人傑。

  不過孟子到底是孟子,之後話鋒一轉,表示我就是那個人傑:『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

  姜沃聽媚娘此言,屈指算來,自呂後臨朝稱制至此,已然八百余年。

  那麼……

  身側媚娘的聲音傳到姜沃耳中,冥冥中,姜沃卻仿佛也聽到了史冊中的武皇,說出了一樣的話——

  「若要女子登基為帝。」

  「古今天下,舍我其誰!」

  **

  宏道元年,十二月初五的清晨。

  天后立於九重階上,久視群臣。

  久到朝臣們只覺度日如年,卻又完全不敢催促,只能看著自己呼吸的白氣在冬日裡消散。

  終於,天后開口了。

  「先帝生前,久困於太子之選,數年未能欽定。」

  「正為如今諸儲或年少不諳,或稚童幼子,賢愚難辨。」

  「我與先帝之心等同。國之大位,豈能輕定?」

  天后肅然道:「正所謂天子七日而殯,七月乃葬。如今諸卿且料理先帝喪儀,儲位之事,來日再定不遲。」

  天后之言落下,一時寂靜至極。

  連幾位宰相(除姜沃),雖面上不露,但心中也有些驚訝。

  天后定下誰他們都不會奇怪,但天后居然推遲?

  與很多朝臣認為天后會從周王殷王兩個親兒子裡選一個新帝不同,王神玉和裴行儉雖未交流過,但他們不約而同在內心認定,天后會選稚子登基。

  唯有稚子登基,天后攝政才更穩。

  帝王是襁褓嬰兒,天后就有至少十來年的時間,可以不需要考慮還政的問題。

  這樣的現實條件,其實比親生的兒子更靠譜。

  畢竟,他們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在史書工筆中,甚至在本朝中就見過太多:在真正政治博弈中,親子與血脈……也並不是多管用。

  兩相甚至都已經推演過:天后若選稚子,宗親中必有許多人反對,到時候必要宰相也參與表態。

  那他們的態度——

  「也好。」

  這是裴行儉與夫人庫狄琚的一次深談,最後他在庫狄琚的注視下,說出了『皇孫繼位,天后全權攝政也好』這句話。看到夫人贊同的目光,裴行儉不由苦笑:他做這個選擇還會猶豫,然而妻女的態度,是與他截然不同的堅定啊。

  可他們沒想到,天后居然根本不選!

  如果說宰相們只是心中詫異,面上還穩得住,朝臣們可就是目瞪口呆了。

  白壓壓跪成一片的朝臣中,也不知是誰最先開口的:「先帝駕崩,帝位怎可暫曠?」

  很快有人附議:「天后三思。」

  「天后請遵先帝遺詔,擇新君即位!」

  ……

  「此事從無先例……」

  嘈雜的反對聲音,都未有分毫動搖立在九重階上的天后。

  直到最後一句。

  天后反問道:「無先例?」

  她這一開口,方才嘈雜的諫言頓止,文武百僚皆靜聲等著天后繼續說下去。

  只聽天后沉聲道:「既無先例,那便自我作古!」

  「若再有諫反者,具名上表!」

  朝臣們噤若寒蟬,一時再無人敢言。

  *

  而姜沃看著這一幕,忽然想起史冊之上的武皇,亦是異曲同工的行事。

  只是那時,不是通過握住『選繼承人,以及什麼時候選繼承人』這件大事的權柄,而是親手通過廢立皇帝證明的。

  高宗過世,時任太子的周王李顯繼位。

  而繼位不足年,周王便被太后廢掉——因剛登基的李顯想要讓自己的岳父做宰相,同時說出了那句著名的『賭氣昏君話』:我就算把天下讓給韋玄貞(李顯岳父)又如何?

  之後,就被武皇廢掉。

  亦是群臣俯首爾。

  行事不同,然異曲同工。

  無論如何,這便是一次有力的證明。

  皇帝的名頭,比不過真正的權力。

  就如今日天后改舊例,並不即刻擇選『新帝登基』一樣,強勢地證明了,如今天下,她擁有最高的權力。

  自我作古?可乎?

  可!

  不但這一事,天后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皆是自她而開歷史先河。她將一步步踏碎這朝堂的常識,踩著禮法與制度,走上皇位。

  這就是第一步了。

  而此時,姜沃望向東邊——這十二月的清晨,深黑的天空之上,透出了一縷日光。

  作者有話要說:

  寫關鍵劇情令人頭禿啊!我在修文的時候,糾結到甚至揪掉了好幾根寶貴的頭發!

  PS:關於評論裡李唐和武周的爭議,是後面武皇登基前夕一個關鍵的劇情,所以現在沒法回復大家。也不會太遠啦,希望到時候我的行文安排,大家能滿意!

  [1]見於《漢書·高後紀》;《後漢書?光武帝紀》

  *見於《孟子·公孫醜下》

  *高宗遺詔部分詞彙,諸如『哀毀染疾』『宗社至重,執契承祧』出自高宗遺詔。


第284章 一步半?

  國豈可一日無君?

  原本在所有人的常識裡,這,不能沒有啊——就像東漢殤帝,哪怕是剛出生百余日的嬰兒,別說理政了,是真的立正都不可能,但到底也得去頂著那個名頭。

  沒有皇帝,詔由何出?

  這日子怎麼過?

  天后行事也太獨斷了吧!如此,豈不亂了套?

  然而很快,朝臣們就發現:這日子……似乎還是一樣過,也完全沒亂套。

  畢竟,先帝去前數年,就是天后攝政,此時不過是延續罷了,況且就算現在有新帝,按照禮制也得喪儀過去才能行登基大典正式登基,那麼這期間也『不應宣敕』。

  正如當年太宗皇帝駕崩,喪儀之期內皆是長孫太尉攝百司朝政。

  總之,哪怕天后押後了新君之選,朝堂依舊不知不覺按照慣性運轉了下去。

  在天子七日殯後,天后主持朝政,群臣為先帝上謚天皇大帝,廟號高宗。

  禮制曰:天子喪儀,七日殯,七月葬。

  然高宗生前與太常寺卿崔朝言道:太宗皇帝在喪儀之事上曾留有遺詔道『務從節儉』,他亦從此先例,不必大喪數月。

  朝會之上,崔朝向天后稟明先帝此言。

  天后未命太史局,而是令姜相蔔定吉凶歸期與下葬之日。

  後詔定於三月丙申,百官奉高宗靈駕西還長安。

  四月庚寅葬帝於乾陵。

  在此前,百官依舊要早晚兩次去先帝靈前哭臨哀禮。

  在大朝會結束前,天后再詔,自新歲起改年號為光宅。

  說來,高宗朝歷經十來個年號,其中有幾個也有天后之建言,但最後拍板定下年號的,自然還是皇帝。

  如今『光宅』這個年號,便是天后獨自定下的第一個年號了。

  《尚書》中有記:「聰明文思,光宅天下。」

  取此年號,便有光耀四夷,垂祚江河之意。

  這道改年號的聖旨,因需辭藻典致,還是王神玉來擬。

  彼時中書省內,王中書令邊行雲流水寫詔文,還能邊分神跟姜沃閑聊。

  說來也是神奇,從一開始,王神玉對皇后的評價便是沉潛剛克。在他眼裡,從前二聖臨朝的皇后也好,後來臨朝攝政的天后也好,從來沒有變過的『穩』。

  「光宅這個年號,應當會用久了。」

  王神玉想起,高宗一朝後半段,年號就沒有用超過三年的。天后的性子,應當不太會常改年號吧。

  姜沃:……嗯,怎麼說呢。

  在熱衷於改年號、改官職、創字等事上,天后絕對不下於先帝,而且很有過之而不及。

  她看向王神玉:王相這個人,聰明通透,但在某些事上,又會有些很執著的錯誤判斷。

  比如,哪怕現在天后都說出『自我作古』之語,他對天后還是一直有一種『沉穩濾鏡』,再比如,他總覺得自己明年就能致仕。

  姜沃也不戳破王神玉的濾鏡,只是點頭:對對對。

  王神玉擱筆,等墨跡干涸。

  在這期間,他忽然道:「劉相對天后此舉,十分詫異。除了曾上書天后建言此事外,還曾令人捎信於我,細問先帝駕崩與東都情形到底如何。」

  王神玉頓了頓:「可見,長安內,並不如何安。」

  姜沃頷首。

  天后定下推遲新君繼位,朝臣自然有具名上表反對的,天后也都一視同仁處置了,統統去守衛邊境。

  於是很快朝堂偃息旗鼓。

  不過,這種安靜順從的朝堂,也有一個很大的緣故——這是東都洛陽城。

  真正的舊勢力,大多在長安:宗親、舊族、世家。

  正如先帝臨去前料定的那般:權力的巔峰,若要站穩怎麼會沒有生殺之事。

  天后如此強勢地壓住了繼承人的擇選,在許多人眼裡,就是過分的『臨朝獨斷』,在李唐的宗室眼裡,簡直就是十惡不赦!你一個外人,只能輔佐,如何能擇選,甚至左右我朝天子登基之時?

  故而待三月裡,奉先帝靈駕西還長安後,必然會有一場遠比此時劇烈的亂像。

  應當是要走第二步了——

  朝堂政令之權證明過了,接下來就是,掌控軍隊的權力,或者更直白的說,便是證明生殺予奪的武力。

  這是最實在的一步,朝堂之上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若是抵不過起兵的叛亂,照樣只是錦緞之上的花紋。若是錦緞都沒了,要再精美的花紋又有何用。

  一力降十會就是這個道理。

  姜沃再次想起了李敬業,其實史冊上,真是多虧了他這一『送』,讓朝堂天下看清了天后原來已經能夠調動大軍,莫敢不從——李敬業號稱三十萬叛亂,彼時的太后也能調動三十萬大軍去討伐。

  朝堂上的政治人物,是有原則和底線沒錯,但這底線吧,十分靈活。

  說到底政治生態,多是唯強是從,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當有人一手能掌著自己的身家性命,一手掌著自己的前途榮華——那麼,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正統』,已經完全不重要了,甚至什麼身份、性別、來歷也都可以忽略。

  待到那時,許多朝臣怕的不是武皇會登基,怕的反而是,沒法及時搭上天后的船,上不到這條通天路。

  而在這種絕對的力量之前……姜沃想起方才王神玉說的劉仁軌。

  哪怕是劉相,在史冊上太后廢立皇帝、鎮壓叛亂、懲處朝臣之後,也只是遞交了致仕之書,再有便是向太后進言重申勿做呂後之事。

  然,也就如此了。

  這便是大勢。

  **

  姜沃不知史冊上的武皇,對於驗證自己的軍權,有沒有過擔憂。

  但這一步,對此時的天后來說,並不如何擔心。

  在十六府衛中,她早些年便在提拔出身尋常的兵衛為低等統將,這些年穩扎穩打走到十六府衛中層,甚至偏高層的將領也不少。

  比如她曾經親自選的,當年跟著黑齒常之一起去江南西道,為時任巡按使的姜沃保駕護航的羽林衛張虔勖,以及後來跟隨裴行儉去平突厥之亂的王孝傑、郭元振。

  如今這些曾經的年輕羽林衛,都已然過而立之年,武將官職未必多高,但都握著一部分實實在在的兵衛。

  譬如張虔勖,此時就在洛陽。

  說來,洛陽皇城跟長安一般,北門的名字,都叫——玄武門。

  當真是天選的,大唐政變專用大門。

  張虔勖此時就在鎮守洛陽玄武門。

  天后之權已經扎扎實實深入到了軍中。

  當然,天后也知,這些人雖然是她一手提拔的,但並不一定全心全意的站在她這邊。或許會為她誅叛亂,甚至誅宗親,但究竟能為她做到哪一步,還有待驗證。

  而未來,也多的是機會驗證。

  此時此刻,讓天后真正的放心的是——

  「文成!」

  洛陽城外,一身戎裝,奉命歸東都的安西大都護李文成,一躍下馬來。

  她身後的女兵們,也都利落跟隨下馬,整齊劃一行禮:「見過姜相。」

  而文成則直接上前兩步,近身低聲急問姜沃:「先帝駕崩新帝未立,天后臨朝稱制——如今朝上必大事多,你如何還出洛陽城來接我?」李文成前半句還帶著焦急,後半句已經緩和下來。

  姜沃既然能出來,說明朝堂局勢,比她想像中的要好。

  果然,姜沃只是平和笑道:「上馬車吧。素服我為你備好了。」

  還在天子喪期內,文成自不能戎裝入洛陽城。

  文成原也是准備在驛站換過衣裳的,如今姜沃既然來了,文成就向副將再次交代了一番,早就安排好的親衛駐扎城外之事,然後上了姜沃的馬車。

  兩人說過文成暫離後安西都護府的軍防安排,姜沃就細細打量文成半晌:「你一切都好?」

  文成略有詫異,不知她怎麼忽有此等擔憂,很快答道:「很好。」

  姜沃安慰頷首:她這麼問是因為,史冊上的文成,原是病逝於去歲,永隆年間。

  但現在姜沃自己細細觀察過了,文成的健康狀況,確是極佳。

  文成也反問道:「你與天后如何?」

  「都好。」姜沃頓了頓,對文成開門見山道:「我有一事想於大朝會上請奏。」

  文成直接點頭:「是要我附議?好。」

  之後才問起何事。

  待聽姜沃說明她要請奏之事,文成沉默半晌,然後幽幽看向姜沃,也很直接問道:「此事,天后知道嗎?」

  「你想過長安城那邊,宗親會如何對你嗎?」

  姜沃仰頭望向馬車頂板上的紋路,只回答了第一個問題:「到了大朝會上,天后就知道了啊。」

  文成:……

  **

  天后見過文成後,頗覺安心。

  文成既然回來,第二步當不會有什麼意外了。

  然而很快,天后就發現,『意外』這種東西,實在是突如其來,完全沒法預料!

  她很快,就被自家宰相意外到了!

  *

  光宅元年。

  三月初一大朝會。

  先帝已然過七七四十九日殯禮。朝上無甚大事,只有各署衙的朝臣回稟了下,預備起駕回長安之事。

  直到姜相站出來,道有事請奏天后。

  姜相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如貫珠振玉。

  她句句清晰,凝和沉定道:「漢之和熹太后、順烈太后臨朝稱制之時,所下詔書皆自稱為『朕』。」

  這並非野史雜記,而是《後漢書》中明確記載的,順烈皇后梁妠直接對臣子下詔曰:「朕素有心下結氣……」

  姜沃繼續道:「而晉時,明穆皇后依和熹皇后鄧綏事,臨朝攝萬機,公卿奏事,皆稱陛下。」

  此亦乃《晉書》中所明確記載的典故。說來,主修《晉書》的還是大唐名相房玄齡。

  史冊之上一位位臨朝稱制的女子,她們沒有自謙,沒有退縮,她們臨朝稱制治理國家,也自稱為朕以此下詔。

  她們在的時候,被敬稱為陛下。

  只是終究,她們未能真正成為皇帝。

  姜沃手持笏板,站在丹陛之下望向天后,字句清晰發自肺腑:「臣請旨,自此百僚奏事上疏,宜改稱天后為陛下。」

  朝堂一片深深寂靜。

  靜的能聽到三月春風悄然入殿的微鳴。

  在這一刻,天后看著丹陛之下的人,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含元殿,也有過一次這般寂靜——

  那也是姜沃,是她面對群臣,問出『我為何不能上凌煙閣』後,殿內霎時一片寂靜。

  靜聽風起。

  而在這輕微地風聲中,天后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耳畔回蕩著曾經年少時姜沃說過的話:「我願意做個為我心中君王擋在前面的臣子。」

  原來如此。

  天后曾經以為她弄明白了這句話,但直到今日,她才徹底明白。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我啊。

  *

  在一片寂靜的朝堂上,姜沃也想起了一事——

  史冊上的武皇,在平定了李敬業叛亂後,其實也是自稱了『朕』的。

  可是……時為太后的武皇,大約實在是太孤單了,她自稱了朕,可是彼時那些臣子依舊只是稱她為太后。[1]

  *

  不過很快,姜沃的思緒也好,朝堂的死寂也好,被一道聲音打破。

  亦是身著紫袍的身影站了出來——

  「臣附議。」安西大都護李文成如此道。

  「臣亦附議。」這是城建署的庫狄琚。

  「臣附議。」這是兩道異口同聲的聲音。

  出自自去歲起,剛依安定公主舊例開始上朝,被安排了任洛陽出版署署令的太平公主,以及署丞上官婉兒。

  「臣等附議。」這是些尚不足六品,只是青衫的女官們。城建署、出版署、女醫的官位都不高(否則當年也不能設),但她們漸漸多了起來。

  最後,鎮國安定公主站出來——

  私下裡在母後面前,曜初自然稱我或是女兒,但在朝堂上,她認真道:「臣附議!」

  作為中書令,姜沃是站在最前面的。

  她沒有回頭看,也無需回頭看。她能想像到身後的情形,如同黑夜中熠熠閃光的星辰。

  說來,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占星師之一,她此世的半生已過,曾經在觀星台上看過無數夜晚的星空。

  可她無需回望,便篤定,這一次朝堂,是她見過最好的星空。

  太陽很好,然而如果只有太陽自己,會不會孤獨。

  天空之中,當有日月星辰。

  這一日朝會的最後。

  是天后立於丹陛之上:「依姜相所奏。」

  **

  朝後,姜沃隨天后回到她如今暫居的同明殿。

  一路上,天后一句話也不說,姜沃也一路做眼觀鼻鼻觀心之虔誠狀。

  直到殿門口,姜沃看了看天后的臉色,才試著開始渾水摸魚:「陛下若一直不與臣說話,旁人會以為,陛下惱了臣的。」

  天后板著臉:「你以為我沒有惱火嗎?」

  她停下來,看了片刻姜沃道:「我原為你的名字想了個字,可現在看來,倒是該給你換些個『慎』『謹』『穩』等字才好!」

  聽天后這麼說,姜沃忽然想起了前世看的金老先生武俠小說裡的楊過——她在天后跟前素來有一說一,此時一個不注意,玩笑話就溜了出來。

  「要不,陛下給我起名為過,字改之?」[2]

  她是玩笑話,卻見天后認真思考了起來。

  姜沃怕變成姜改,連忙把事情往回找補道:「陛下,我錯了,下次一定。」

  天后再次注目她片刻,到底無奈:「罷了。」

  「朕,諒過姜相這一回。」

  作者有話要說:

  姜姜:好懸,差點變成姜改改。

  武皇:愁壞朕了。

  見於《唐統記》武皇訓斥臣下:【「……須革心事朕。」群臣頓首,不敢仰視,曰:「唯太后所使。」】

  這段的武皇也特別霸氣,後文還會寫到,先不劇透了!

  [2]見於郭靖給楊過起名的一段。


第285章 武曌與姜握

  光宅元年。

  三月初一的大朝會後,文成獨自漫步在紫微宮九州池畔。

  先帝曾數次東巡洛陽,但文成之前只有機會來過一次,沒有仔細看過這恢宏壯麗紫微宮。

  她走在春光中。

  一路行來,文成發現九州池畔有許多絲毫不畏懼人的仙鶴。甚至還有一只小仙鶴,還好奇地跟在文成後面亦步亦趨,跟了好一段路,而在文成回頭看它時,這只小仙鶴卻若無其事似的,低頭啄梳自己的羽毛。

  文成面上露出了幾分笑意。

  她想起了姜沃。

  更想起了在今日朝會前,姜沃說的話——

  「百僚改稱陛下之事,只能我來請奏。」

  她的語氣總是凝和而令人安心:「換一個人,不行。」

  是,換一個人,不行。

  文成今日在朝上,親眼看到了一切:正因為是一位宰相站出來提出此事,朝堂上才會是一片震驚以及寂靜,而不是一片如浪潮的反對之聲。

  那片寂靜,是贊同嗎?

  自然不是,只是姜沃多年立於朝堂後,年年月月一點一滴積攢下來的『人心』,建立起的宰相名望。

  才能令她雖做驚人之語,許多朝臣哪怕心中立刻大呼不可,然到底沒有敢立刻站出來反對。

  而之後,作為封疆大吏的李文成附議,以及接下來諸位女官的附議先聲奪人,終究讓反對的聲音,憋在了許多人心中。

  一錘定音,塵埃落定。

  文成看的清清楚楚:姜沃提出此事後,剩下三位宰相皆是未曾預料到的猝不及防,不約而同望向她。

  而原本負責駁回詔令的辛相,甚至驚訝到已經下意識踏出了半步,但到底沒有當場駁回。而散朝後,文成也注意到了辛相那頻頻注目姜相的樣子——估計要不是姜相被天后叫走,辛相肯定會去私下與她好好談談今日事。

  裴相和王相亦是沉默了整場朝會,散朝之時,神色皆不同於往日。

  小仙鶴已經蹭到了文成身邊,文成輕輕摸了摸它的羽翼:是,姜沃說的沒錯,只有她來提這件事。

  如今朝上想要討好天后的朝臣不少,如果天后授意,肯定會有人願意站出來請奏此事,甚至聯名上書。

  但比之於拜相多年的姜沃,還是分量不夠。

  只是……文成望向如畫的池上春光,不知她要承擔多少來自於同僚的壓力了。如裴相王相這般通透聰達之人,只怕,已經有些明白了。

  文成剛想到裴相,就見有一緋袍女官自橋上而來。

  好巧,正是城建署署令庫狄琚,也是裴相的夫人。

  「大都護。」庫狄琚上前見禮。她顯然在皇城內行走的極多,甚至還隨身帶著一包小魚干,見有仙鶴圍著文成,就分給她。

  文成喂給一路跟著她的小仙鶴。

  之後兩人一同漫步於九洲湖畔。

  因今日庫狄琚就跟在文成之後附議,幾乎毫無停滯,文成就隨口問了一句,可是姜沃與她提過此事。

  庫狄琚安然搖頭:「姜相之前,沒有特意與我提過此奏。」

  但有些事情,水到而渠成,她不似文成一直身在邊疆。庫狄琚一直在朝堂上,一直在天后和姜相身邊,所以她明白。

  故而——

  「大都護可願往洛陽新的城建署一觀?」庫狄琚含笑邀請道:「除了水泥和玻璃,這兩年城建署其實也會按照姜相的圖紙造一些與火藥相關的軍械。」只是外人不知罷了。

  城建署成立了太多年,裡面總是轟隆隆的動靜,飛塵遍布,爐火處處可見。但在朝臣們心裡,這就是一處產出水泥混凝土的修路單位,兼賣各色宰人的『奢侈品』。

  人總是不會注意到習以為常的場景,發生了什麼變化。

  就像很難注意到常走的路上,是不是多了兩株樹。

  故而沒有人想到,除了兵部廣備署(專門備火藥相關軍械的署衙),這京中還有一處,是有火藥軍械的。

  雖然存量不如廣備署那麼多,然在樣式上,較之廣備署更新穎先進。

  而若只是預備在兩京之內用的火藥軍械,原也無需太大的量。

  庫狄琚伸出手,春風吹拂過她緋色的官袍袖,吹不散她眉眼間的神采:「還請大都護給我們指點一二。」

  文成頷首:「好。」

  若無利器,何以護身。

  有些道理,只在劍鋒之上。

  文成此番自安西歸來,自知亦是踏入了新的戰場。

  但她毫無畏懼,只覺戰意沸騰。

  這一次,何嘗不是為她自己而戰。

  為了曾經那個毫無選擇的自己。

  **

  文成預料的沒錯。

  姜沃從天后的同明殿虔誠認錯後,剛回到中書省,便見大堂門口等著一個專門負責傳話的胥吏,見了她就上前見禮道:「王相讓下官在這裡候著,姜相一回來,就請姜相過去,有要事相商。」

  果然。

  姜沃也不預備躲,直接去見王相。

  只見王神玉正坐在案後,在端量一份碑文拓片。姜沃走近,看清了這是一份什麼拓片——

  她知道,王神玉已經明白了。

  他看的拓片,是當年泰山封禪後,立的雙束碑。

  彼時帝祭天祇、後祭地祇,刻碑以記。

  在泰山立下的數塊碑石中,有一塊格外特殊——並非單碑,而是『雙束碑』。由兩塊完全相同的長條石,一代表帝,一代表後,合並而成,以顯帝後同列。

  而當時的皇后,在自己的那塊碑文上,用了數個前所未有的,她自己改的,或者說是造的文字!

  碑文之上,皇后改『天』字——天下面原本有是個人字,皇后的『天』字卻多了兩道弧線,像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女人。

  碑文之上,皇后改『地』字為『埊』,即山水土的疊加。

  其實,當時就有朝臣心中憂慮皇后改字一事,尤其是她改的還不是尋常字,而是『天地』二字!

  這豈不是過分的野心與權欲?

  自然,也有的朝臣不過將這番改字,當作女子特有的心血來潮感情用事。

  但無論是憂心者,還是不甚在意者,彼時都沒有把這件事看的太重——畢竟,說到底也只是一塊石碑上的改字罷了。

  除了這塊碑文,其余目之所及的李唐的天和地,依舊是原本的寫法。

  可……現在呢?

  姜沃與王神玉隔著案桌上的碑文拓片,隔著被天后改過的『天』字與『地』字,望向對方。

  王神倏爾想起舊年往事。

  姜相永遠是這樣——王神玉是想起了當年稷下學宮詩會,風雪紅梅之中,她銀衣鶴氅而立,凝玉為容雪為衣,眉宇神采卷舒風雲。

  經年未改。

  姜沃靜靜坐著,等王神玉先開口。

  果然,王神玉一旦開口,也就沒有什麼廢話,他直接問道:「天后與姜相,欲改天換地否?」

  有春日的花香淺淺漫入屋內。

  窗外春光陶然寧靜,屋內氣氛卻凝重。

  然而很快,姜沃平靜答道:「是。」

  *

  三月的洛陽,處處花豐葉茂,春景繁盛似錦。

  原本紫微宮中書省署衙中就栽著兩株佳品海棠,自永隆年間,王神玉隨聖駕到東都後的悉心照料,如今開的遮天蔽地,有如天邊光灩霞光。

  姜沃起身,來至窗前,看海棠花隨風簌簌而落。柔軟淡粉的花瓣落了一地,美而無所憑依。

  自她起身,王神玉也跟著站起來。

  只是他駐足在案旁,望著既是至友,又是同僚的姜相背影。

  窗外春光這樣好……

  她卻要走進暴風雨,不,是腥風血雨中去了。

  王神玉一向是個很看的開的人,對子孫的態度都是『若子孫如我,豈有飢寒?若子孫不如我,我何必廣置田產,到時候給不肖子做酒色費?』

  主打一個你們自力更生兼自求多福。

  可此時,王神玉望著摯友的背影,忽有些至深的傷感——

  何苦?

  不過是做官,何苦如此?

  他想起了幾乎是累死(總之王神玉是這樣認定)在相位的老師杜如晦,是為了什麼,走到如今呢?

  王神玉忽然道:「當年你被迫辭官離朝……」這種改天換地的想法,必然不是一天忽然升起的。王神玉不知最早該追溯到何時,但至少應該從那時候起,她心中認定的君王,就是天后了吧。

  「那你為何還要冒著風險,去做檢田括戶事?」

  那時,他還以為,她是像老師一樣的李唐忠臣,他當時還寫信勸她,在什麼位置做什麼事。還暗示她,皇帝都不讓你做宰相了,可別管這些了,游山玩水去吧。

  然而現在看來,她並非為李唐而做。

  不過,雖然這樣問,王神玉其實已經猜到了答案。

  果然,姜沃轉頭認真答道:「我是為大唐做的,不是為李唐做的。」

  不,其實說大唐也不甚准確,應該說是,二鳳皇帝曾經說過的『華夏衣冠』。

  王神玉想起了很多事:從火藥到占城稻,從水泥到玻璃,從資考授官到檢田括戶,從紙張到報紙……

  他忽然一聲長嘆。

  其嘆息之意,倒是讓姜沃都怔了一下,開口詢問:「王相?」

  姜沃記得,上一次王神玉看起來這麼痛苦,還是,哦,還是永徽年間,還是皇后的王鳴珂聽母家瞎指揮,死活不肯去參加親蠶禮,結果先帝點了時任司農寺正卿的王神玉去代皇后行親蠶禮。

  給王神玉痛苦壞了。

  那這次,他這般神情……

  姜沃就聽王神玉悲痛道:「我是想到了,今歲之後我還不能致仕,就不免悲從中來。」

  他話音落下,姜沃不免笑了。

  春光漫漫。

  姜沃斂袖,誠然道:「多謝王相。」

  **

  自先帝去後,天后便不忍獨居曾經帝後一同住的貞觀殿。天后命人將貞觀殿閉鎖,從此後除了灑掃的宮人,再不許人入內。

  天后自己搬到了東邊的同明殿中。

  三月一日,是夜。

  同明殿燈燭徹夜未滅。

  守夜的宮人在外,時不時能看到天后的身影映在窗紙上——顯然不只是沒有熄燈燭,天后更是一夜無眠,且並未歇下,還在屋內踱步。

  這一夜,天后想起了之前數十年的事情。

  年月如流水,仿佛經年月色映照她心上。

  最後她停在案前。

  案上擺著一對小小的日月私印。這是今日姜沃告退前,被天后留下來的。

  日章的印紐,宛如一輪微型紅色旭日,月章的印紐,則是純白無暇的一彎細白月色黎明之前。

  天后於案前站定,寫下兩個字——

  沃。握。

  何為沃:是沃野千裡的良田,亦是沃霖潤澤的雨雪,是灌溉是滋養是給予。《說文解字》中曾釋曰『有水使物初長者』為沃。

  天后的手指拂過這個字:她是如此。

  可如今,已經不需要她只行『沃』之事。

  萬物已然初長。

  天后的手挪到『握』字上——其實,想到今日朝堂事,天后還真想給她定一個『慎』或是她自己提起的『改』字,也好讓她銘於心,別當耳旁風。

  但,君予臣名,若是給了個『慎』或是『改』字,在外人看來,只怕就不是她的諄諄教誨,而是敲打和懷疑了。

  那還是罷了,天后遺憾放棄了『改』字。

  依舊選擇了這個『握』字。

  何為握:握,持也!是大權在握,令行禁止,亦是蹈機握杼,以治天下![1]

  來日,她將以帝王之名,予她一路相伴的宰相此字!

  殿內的刻漏發出聲響,天后抬眼一看,才發現,已然是清晨時分了。

  於是天后自桌案之後步出,來到窗前伸手推開了窗戶。

  庭院之中守夜的宮人,見此忙紛紛行禮:「陛下。」

  宮中人都是人精,在掌權者身旁伺候的人更是。哪怕是白日朝堂上才出的新旨,他們也已經改的很徹底,叫的極順暢自然,好像從來都是這麼敬稱天后的。

  殿內,天后只是望向天際。

  在黎明之時,有短暫的時間能看到夜裡的月亮還未隱去,而太陽已然在東邊出現。

  日月當空。

  此時,天后亦想起了自己從前改的『天』『地』二字。

  她轉身回到了案前,揮筆寫下一字——

  「曌。」

  一夜未眠的天后,依舊神采奕奕,眼中光彩勝過窗外黎明初起的日光。

  **

  三月丙申,天后率東都洛陽城的百官,奉高宗靈駕西還長安。

  四月庚寅,帝歸葬乾陵。

  就在先帝歸葬後的次日,雪花樣的奏疏,就湧入御史台,落在天后以及諸位宰相的案上。

  尤其以宗親上奏為多。

  這奏疏裡,一部分措辭還算謹慎,只是建言天后遵照先帝遺詔立新君,但亦有極諫之奏疏,依舊是以韓王李元嘉、魯王李靈夔等親王為首,『請立』年長且有子嗣的周王李顯為帝!

  天后均斥回。

  而除了關於新君之事的奏疏,還有一類奏疏,其實數量更龐大——

  彈劾姜相之奏。

  王神玉就曾指著窗外的山茶花樹對姜沃道:「彈劾你的奏疏,摞一摞,比這棵樹還高呢。」

  姜沃頷首,她雖沒空看那些奏疏,但魯王在朝上直接指責她來著,說她『亂於彝典,載虧政道,諂佞進身……』

  別說,形容詞還很豐富,引經據典的。

  之後魯王就被天后發配去描邊了。

  宗親愈加憤然。

  不過這些,姜沃暫時都不太放在心上,她只是跟劉祎之交代了下公務就回府去了。

  王神玉見她早退,還關切問了一句:「崔正卿的病無妨吧。」

  *

  先帝歸葬乾陵後,崔朝就病倒了。

  之前有先帝的喪儀事撐著還好,如今諸事落定,心下一空,之前勞累過度所致的病就全出來了。

  姜宅。

  姜沃將藥碗遞給崔朝。

  崔朝只是望著她。

  他自然也知道近來姜沃被彈劾之事,也知她為什麼被彈劾。且他與姜沃到底相伴多年,王神玉都看出來的事,他也幡然明白過來。

  崔朝輕聲道:「先帝曾與我說過,他擔憂將來,天后走一條血路。」

  然而……何用將來,根本就是現在!

  且天后要走的,又豈止是一條血路。血路,原本都還是有路的。可天后這簡直是——她是要劈出一條通天絕路。

  以血,以肉身,以野心,壓上一切,要劈出這條絕路。

  姜沃平靜道:「我們原沒有路。」

  她們爭的何止是朝堂上的官位?

  朝臣們可以選,可以選李唐和天后,她們去選擇誰?天后交權的一刻,就是她們離開朝堂的一刻。

  有女衛在門口回稟,有客人到了。

  姜沃起身去見客。

  *

  來的人是李慎修,李敬業之女。

  她現任鎮國安定公主府長史官,此番是來傳要緊消息的——

  「姜相,朝廷軍情急報!」

  「越王李貞,於豫州起兵。」

  「其子琅邪王李衝,亦於博州起兵造反。」

  「打出的旗號是……匡扶李唐天后還政。」

  李慎修說完,就見眼前的姜相沒有任何驚動之色,反而問起:「對了順順,你父親最近如何?」

  雖說姜沃能從遼東收到李敬業的動向,但還是想聽能收到家書的順順怎麼說。

  李慎修怔了下答道:「前幾日收到書信,近來倭國不知怎的,出了些海上盜匪,還劫了幾次大唐的船呢。」

  「父親剿匪去了。」

  姜沃頷首:「好。」

  作者有話要說:

  [1]蹈機握杼釋義:腳踩布機,手握筘梭。比喻掌握著事物發展變化的樞鍵。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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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第二步:叛亂事

  東海之上。

  數艘戰船揚帆而行。

  「這都幾天了,怎麼一只海匪的船,不對,怎麼連一只海匪都沒看到呢?」時任安東都護府副都護的李培根放下了望遠鏡,頗為疑惑。

  他轉頭以探究目光望向副將。

  副將也懵懵看著他:我怎麼知道,這片海域上有海匪作祟,不是都護您的私家情報嗎?

  但上峰問話,也不能不答,副將只好廢話文學,也望向海面,煞有介事道:「是啊,怎麼不見海匪的船只。」

  李敬業道:「我都用望遠鏡看過了,都沒看到,何況你這樣直接看了。」

  副將:……又來了,李都護又要炫耀他的望遠鏡了。

  李敬業確實是再次跟副將顯了一下他的望遠鏡:且說玻璃是極貴之物,要不是英國公府有錢,他靠自己的俸祿,那得好幾年白干,才能給媳婦和女兒買塊玻璃鏡,還買不了等身大的。

  李敬業還聽說,那種需要『特殊玻璃』做成的眼鏡就已經是天價,更別說這種如今還難量產,極為罕見的望遠鏡了,可不是每個邊關將領都能有的。

  而他能有一架,也多虧了女兒在鎮國安定公主府做官,而公主又掌玻璃事。

  「沒辦法,孩子太爭氣了。」

  副將:啊,對對對。

  怎麼說呢,常跟李都護的幾個副將,對於這件事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第八百回 跟副將炫完望遠鏡後,李敬業才又把思緒轉回正事上了:「去請榮參將過來,她常年跟隨吳都尉於海上操練水軍,行剿匪事,我再細問問她。

  很快,甲板之上出現一位手持羅盤的戎裝女兵。

  而李培根提起的吳都尉,正是吳英。

  自數年前新羅叛亂一事,吳英按照軍功受勛,授上騎都尉,所以人人稱她一聲吳都尉。

  說來此番李敬業出海剿匪,正是應了吳英之邀。

  她遞了信到安東都護府給李敬業,道近來倭國的銀礦上出了點麻煩,她一時分神無暇,以至於有些倭國海匪猖獗泛濫,不但劫掠海上的商船,甚至敢騷擾往大唐的運銀船只。

  安東大都護王方翼需鎮守遼東走不開,請李副都護幫個忙。

  李敬業一聽:那還了得?!

  說來,雖然皇帝駕崩天下大喪,但邊疆之臣不可輕動,絕大多數邊境之臣都沒有接到朝廷的命令回京親奠喪儀事,只是於守備之地按喪期著喪服和素服罷了。

  李敬業也是如此,奉命於遼東服天子喪。

  只是皇帝駕崩,比起尋常武將,他格外傷感些,畢竟高宗皇帝一世,極為厚待英國公府。

  因此,在悲傷和閑的發慌中過了幾個月的李敬業,在今歲四月聽聞有海匪居然敢劫大唐的船,立刻就表示:「吳都尉只管忙倭國銀礦事,海上事交給我,保證一月內給你掃平倭國周邊海域。」

  李敬業自信滿滿出發了,然而數日過去了,半只船的影子都沒看到。

  此時他就請吳英派來『幫助』他的榮參軍過來,詢問為何一直沒有遇到海匪船。

  榮參軍:遇不到很正常啊。畢竟吳都尉這些年一直在操練如何抗擊海寇。再多的海匪也經不住犁地一樣一遍遍被她們當成『實操教材』去刷。

  基本東海之上的海匪,都被她們掃的差不多了。若是李都護真能遇到,估計也是新就業的愣頭青,沒搞清楚現狀就加入了這個『夕陽行業』。

  至於此番的「海匪猖獗,甚至敢於劫大唐的銀船」,那自然是吳都尉說有就有咯。

  不過,面對李敬業的提問,榮參軍自不會說以上真實的內心想法。

  她只是肅然道:「海匪一貫如此狡猾的很,出沒無定。故而巡海是件枯燥辛苦事。」榮參軍雖然才跟李敬業相處了幾日,但已經摸清了他的脾氣,『激將』道:「若是都護覺得太苦,不如先行回遼東,戰船交給下官?」

  李敬業斷然搖頭:「那不成,我都應了吳都尉掃平海域,一只海匪都沒抓到,我怎麼能回去。」

  而他的副將還在旁邊熱烈捧哏:「依末將所見啊,大約是海匪們聽聞將軍之名,不敢冒頭了!」

  李培根努力謙虛道:「雖有這個緣故,但只怕也不全是,或許是海匪是有什麼異動呢,還是要加緊巡海。」

  榮參軍:……開眼。

  她低頭望著羅盤,總之,就按照吳都尉的吩咐,讓李副都護在海上多飄些時日吧。

  反正倭國雖然地方小,但架不住周圍都是海,圍著繞圈就是了,足夠李副都護在海上飄半年的。

  **

  遼東咽喉之地。

  烏骨城。

  雖然是四月裡,完全不需要生火盆。寧拂英跟前還是擺著一只火盆,她正面無表情將幾封信函,扔到火盆裡去。

  這裡面有宗親的信,也有勛貴之家的信函。

  「鎮將,有新的消息送來了。」

  自當年新羅叛亂,寧拂英獨自守烏骨城後,她便被朝廷封為烏骨城鎮將。

  其實原本兵部擬訂授予她的是鎮副,意思是李敬業不在的時候,再讓其夫人守烏骨城。

  還是安定公主提出反對意見,她才正式授了鎮將,可全權負責烏骨城的軍事防備之事,以及在李敬業出海剿匪去時,還能接過李敬業的安西副都護之兵符。

  寧拂英抬頭望著報信的女兵:「何事?」

  「越王李貞,於豫州起兵。」

  「其子琅邪王李衝,亦於博州起兵造反。」

  寧拂英望向眼前的火盆——方才燒的書信裡,還真有兩王的秘信。

  其王府來送信的幕僚,已經被寧拂英扣下了。

  她直接拆了信來看,哪怕已經有所預料,但看清他們當真是請李敬業帶遼東兵力一同造反之時,寧拂英還是忍不住心裡一沉。

  信中更以言辭相激:你李敬業可是英國公正嫡,將門貴子。英國公在李唐兩任凌煙閣裡掛著呢,更是高宗親口誇贊『茂德舊臣,惟公而已』,此時高宗陛下駕崩,天后把持朝政,你作為英國公子孫,如何能不為李唐出力。

  激將完了還有利誘:若此番事成,新君即位,你何止於一個安東邊關將領,必是能如令祖父一般出將入相,位極人臣。

  真會煽動啊。

  寧拂英其實是清楚的,別看李敬業從來最怕祖父,但他也最把英國公府,或者說英國公本人的名聲放在心上。

  如此激將加利誘之法,說不定李敬業腦子一熱,還真能跟著去起兵。

  還好……

  寧拂英心知前些日子吳英為何而來,能調動吳英的又是誰。

  因而在心底深謝姜相,也明白姜相為何要這麼做。

  雖說姜相一直頗看重她們母女,但歸根結底的,必還是英國公的先人遺澤。

  不過,寧拂英更清楚,姜相不可能永遠『偏心』李培根,把他置於風波之外。

  別說永遠了,大概只有這一次:姜相為了英國公,願意費心周折,按照英國公的囑托既保住其身後名,又照拂他的子孫後代。

  但若將來,李敬業真被人鼓動,做出類似於越王一般的反事,寧拂英試著推測姜相的做法——

  到時候姜相,應該就會選擇棄卒保車,能保住英國公的凌煙閣和昭陵祭祀就夠了。

  到時候吳都尉再來,估計就不是來說起『海匪事』,而是直接把李敬業當海匪剿了。

  火光映在寧拂英面容上。

  姜相提醒一次,示範一次就夠了,接下來的事她會做的。

  **

  吳英於船上,望著不遠處的登州港口。

  說來,她這次『請』李敬業去還是剿海匪,還真不完全是騙他。

  因她近來確實是沒空管海上事了,她正奉天后與姜相命,帶著最精銳的戰船候在登州港口附近。

  以備若有沿海州縣的叛亂,可以隨機應變。

  尤其是登州附近——雖說宗親眾多散於各地,但自不是每個人都有造反的心思,嫌疑有輕重之分,比如滕王李元嬰,那位造反的嫌疑,就屬於低檔類的。

  天后(根據她的小黑匣子)早圈出了十來個高危宗親,既然有高危因素,她自然也多有防範。

  其中琅琊王李衝,就位列其中。

  而此時,吳英一聽說琅邪王李衝,當真於博州(山東聊城)起兵造反,當時就樂了,恨不得當場燒三炷香給他:謝謝琅琊王!不用她多行船趕路了,直接從登州(山東煙台)港口登岸就是了。

  自當年新羅叛亂迅速被平,之後更有劉相劉仁軌去整飭了一番遼東之地後,這幾年遼東頗為風平浪靜,只偶爾有小打小鬧。屬於平定完後,都不太好意思給朝廷打報告上報功績的程度。

  如今,吳英望著登州港口。

  軍功,啊不,琅琊王,我來了。

  **

  長安城。

  因有叛亂事,雖未至大朝會的正日子,天后依舊召集在京文武百官、宗親勛貴於大明宮含元殿。

  殿內烏壓壓站滿了人。

  天后於丹陛之上俯視群臣:「諸卿即議平叛事。」

  說來,此番的兩王叛亂,已然深知底細的天后,並不擔憂戰局——

  自從先帝駕崩,天后便將周王李顯殷王李旦都留在了宮裡,除了先帝喪儀相關事宜外,朝臣們根本見不到兩王。

  兩個年幼的皇孫更不必說。

  反正甭管是洛陽紫微宮,還是長安大明宮、太極宮都不小,空著的院落多了。

  李顯的反射弧比較長,起初只以為母後令他們老老實實為父皇守孝。於是囑咐司農寺的人好生照看他的鬥雞後,他也就不去當值了。

  直到回到了長安,父皇已經歸葬乾陵,母後卻還不許他們出宮門,甚至沒有屬臣能見到他,以周王李顯的腦回路,都覺出不太對了。

  不過他有疑惑,就打發人去問長姐。

  曜初還親自來看了李顯一回,告誡他外頭朝堂紛亂,讓他勿要生事,先呆在宮裡。

  李顯應了,更令他驚喜的是,長姐還命司農寺給他送來了最心愛的幾只鬥雞。

  那就在宮裡待著吧。

  比起李顯的反射弧八米長,李旦則明白的更早:從天后推遲定新君他就明白了。雖則李旦還猜不到母後居然是想做皇帝,但他明晰了母後是要自己掌權,而他們這些已經年長的皇子,會被宗親當成逼母後還政的理由。

  於是他都不用長姐來說,李旦直接把門閉的死緊,還跟王妃道委屈她了,最近這些時日可別要求見什麼娘家人了,免得被宗親們鑽空子,拿他們做筏子。

  王妃俱應。

  別說,李旦猜的還是頗准。

  這一回越王琅琊王兩王起兵的時候,還真就偽造了周王李顯的『求救信』:「……為天后所幽縶,盼王等救拔於我。」

  以此打出『匡扶李唐』的旗號,還請人寫了檄文,道『天后欲移國祚於武氏』。

  當然,這篇檄文就非常平平了,完全沒有什麼傳播度。

  天后聞言,『擔憂』有叛軍細作會潛伏於宮中,對周王不利,便令親衛千騎駐於周王所居的宮殿外,護衛周王。

  當時還在宮裡鬥雞的李顯,起初聽到外面的動靜還出來看熱鬧呢,直到弄明白自己宮殿為何被『保護』起來後,整個人都不好了,差點抱著自己的愛雞當場痛哭。

  他,他根本沒有往外傳信,說什麼他被幽閉起來,更沒有請什麼他不認識的宗親來起兵反母後啊!

  而從前對儲位頗有些野望,屢屢鼓動李顯去爭太子位的韋氏,此番也徹底被驚住或者嚇住了。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雖然李顯有這個身份,但完全無權的周王,是上不了爭奪皇位牌桌的——不,也能上去,被人當成牌打。

  沒有切身經歷,許多事便不能懂得。

  直到此時,看到執刀守在外面的親衛,看到冰冷的刀鋒,韋氏才意識到她與天后之間的鴻溝:生死決於人手!她只能等天后的裁斷,只要天后真的懷疑了他們,尤其是她,那要她的命,不過是天后口中輕飄飄的幾個字。

  *

  朝堂之上,群臣議叛軍之事。

  既要平叛,自然要先搞清楚叛軍的規模。

  而一提這件事,姜沃也有些無語——

  越王李貞謀反前,是曾經命長史蕭德琮,給霍、紀、余等周邊的親王(郡王)都遞過信的,想要一同起兵。

  然而……除了琅琊王,沒有人響應。

  琅琊王為何響應呢?沒辦法,他是越王李貞親兒子。

  姜沃當時聽說都感慨了:越王李貞這是啥人緣啊,他們父子要謀反,給這麼多宗親遞了信兒,到頭來,大家都只是口頭支持,提供除了幫助以外的一切幫助是吧。

  跟史冊上,李敬業起兵結果連自己親叔叔李思文都不支持的場景,可以說是異曲同工之妙了。

  這場平叛的結局,基本是注定的。

  她們只是需要走完這個過程,證明給天下看,天后所掌握的軍權。

  故而此時朝堂之上,天后的注意力,倒是更多放在考察朝臣們的態度上。

  說來,宗親們也真是樂於奉獻的好人。

  不但有兩王貢獻出來自己,讓天后來證明她已經掌握了天下軍馬,還有在朝的宗親也站出來『貢獻自己』,來替天后分辨朝堂人心——

  韓王李元嘉,高祖李淵之子先帝的叔父,再次站了出來對天后道:「先帝駕崩,天后臨朝稱制,先帝之子不得登基豫政,故生叛軍。如今何需平叛,只要天后歸政周王,安養於後宮即可。」

  丹陛之上的天后毫無動容:宗親們一邊要求她按照先帝遺詔選新帝登基,一邊又不顧先帝遺詔裡讓天后攝政的話。

  這便是朝堂政治爭鬥,什麼尊奉先帝遺詔,其實都只是扯虎皮,只挑對自己有利的話來說。

  天后遍觀群臣:「諸卿以為韓王之言如何?」

  這時候不出聲的,未必是心裡就服了天后獨攬朝綱,但這時候跳出來附和的,一定是不服的。

  沒關系,一層層的篩下去就是。

  正好擴充一下她的黑匣子。

  果然,見韓王說出此言,天后並未動怒,而是平靜詢問群臣之見,就有人心思動了。

  莫不是宗親真刀真槍的叛亂,天后也慌了?

  若是能夠借此事,令天后退下來,真是好事一樁啊!

  況且又不是他們首提,而是韓王等宗親頂在前面得罪天后,於是便有些朝臣,附和韓王之意,表示朝廷實在無需大費周章平叛。

  只需要天后交權,叛軍無理由再叛,豈不自縛?

  天后記性很好,將這些人一一記下——

  還能分出心思考量:不管是已經入朝數年的曜初、庫狄琚,還是剛入朝的令月和婉兒,以及許多天后看著有些潛力的女官,都只能在城建署和出版署。

  不是說這兩處不重要,而是她們都擠在裡面,實在是太浪費了。

  這不,如今三省六部九寺的實缺官,眼見就要空出來許多位置。

  也該讓她們真正歷練一下了。

  畢竟兩署多女官,她們過去接觸到的朝堂環境其實頗為友善。該見見真的風浪了。

  大浪淘沙方見真金,不知能淘出多少真金呢?

  天后頗為期待。

  她看向丹陛之下的自家宰相——

  你一定也很期待吧。

  *

  而這一日,李培根還在海上飄著。

  依舊是沒有遇到一只海匪的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李培根這一輩子就主打一個命好,前小半輩子有祖父,後半輩子有妻女加祖父遺澤,所以可以做一根快樂的小豬肉條(備注:小豬肉條這個稱呼是我在評論看見有讀者小可愛起的,笑暈)


第287章 第二步:叛亂定

  光宅元年,四月底的大朝會上。

  姜沃站在丹陛之下,看她家陛下釣了一個多時辰的魚——

  人是有從眾心理的,當看到『義正言辭』站出來請天后歸政的韓王李元嘉沒有被天后責罰;又看到數個朝臣站出來附議,也沒有如過去般被天后斥回,甚至天后臉上,還出現了若有所思的『動搖之色』。

  內心活泛起來的朝臣就更多了。

  要不,也站出來附和一下?

  這樣以後新帝登基,也能念我們的好。

  而在丹陛下看著天后的姜沃,不由就想起了大型貓科動物:看似裝作若無其事的小憩,亦或是散漫優雅地慢走,其實都是在迷惑獵物,隨時准備一擊必中。

  是令人驚嘆而著迷的,集靈活、力量、速度與一身的最優秀獵手。

  姜沃想起前世在病床之上,她能刷貓科動物記錄片刷一整天的時光。

  現在要吸貓自然沒有那麼方便了,還好有陛下可以看。

  *

  而對天后來說,她一向是精力充沛過人,大腦是可以多線並行運算的。因此釣魚的同時,她還在考慮此次平叛的官員安排,對女官入三省六部的安排。

  甚至在這幾件大事之余,還能分出些精神來,觀察自家宰相——

  嗯,看神情就知道,又走神了。

  且不知道走神到了什麼高興的事兒,這麼嚴肅的商議平叛亂的大朝會上,她看起來似乎要笑了。

  天后無奈。

  待這一場大朝會結束前,天后起身,做出了最後的裁決。

  「越王李貞,琅琊王李衝,自絕於國,豈可不平!」

  當即詔令安西大都護李文成,冊中軍大總管,率兵十萬討越王李貞;王孝傑、郭元振為左右大總管,率兵三萬討博州琅琊王李衝叛亂。

  說來,之所以兩路大軍的人數差距這麼大,倒不是天后不信文成的實力,而是因為一個最新的情報——

  越王李貞號稱已經破魏、相兩州,得兵二十萬![1]

  此戰只能勝不能敗,且天后正好也想檢驗下大軍的服從性,於是大手筆直接派兵十萬。

  說來,在定下兩路大軍的將領後,天后還下了個令許多朝臣有些意外的旨意:令鎮國安定公主為諸軍節度。

  諸軍節度乃戰時特設的暫時性官位。一般會讓一位尚書(多為戶部尚書)來做,其職頗重:即兩軍調度、行軍路線、軍需、糧餉等事都要先彙於安定公主處,庶務她即可定奪,若是大事再由宰相和三省六部共議。

  不過,朝臣們對安定公主的任命再意外,也意外不過韓王等人——

  見天后雷厲風行,定下大軍平叛之事不說,更是連將領都選好了的,方才站出來,請『天后無需派兵只需還政』的宗親朝臣們愣了:那我們過去一個時辰,苦口婆心說的難道是廢話?

  王神玉在旁看的都替他們脖子疼:你們說的怎麼是廢話呢?你們說的全是呈堂證供啊。

  **

  四月末,大軍出征前夕——

  「姜相,這檄文寫的不行。」

  姜沃看著眼前說這話的人:駱賓王。

  怎麼說呢,他倒是很有資格說這個話。

  只見駱賓王站在她面前認真道:「姜相,雖說只要參加過貢舉的人,都會寫戰前檄文、戰後露布與誡諭。但寫成的文,自有優劣之分。」

  沒錯,會寫檄文的人很多。

  因自漢以來檄文成風,凡有戰事必先有檄文聲討敵方,所以大唐的貢舉不但要考學子們寫『章、表、箴、賦、頌』等朝堂常用公文,還要會寫『檄書、露布、誡諭』等戰時公文。[2]

  檄文乃戰前震懾、討敵之文,而露布則是戰後克敵、歌頌戰績之文。

  會寫戰文,算是公務員必備技能。

  而無論戰事大小,主將都會專門安排參軍幕僚寫文。

  此時駱賓王就是來主動請纓的:「姜相,既然此番陛下是令李大都護率大軍平叛,那還是讓我去做參軍吧——畢竟上一回李大都護征吐蕃,就是我寫的檄文和露布。這也是我的老本行啊。」

  姜沃看向駱賓王緩緩點頭:是啊,怎麼不算你的老本行呢。

  之後還是應了:「好。」

  駱賓王見姜相首肯,立刻歡喜告退,這就准備回去寫起來。

  不過,說起檄文,告退前的駱賓王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想了想還是回稟:「姜相,前些日子李敬業給我寄了封信。」

  姜沃聞聲抬頭:「單獨給你寄信?我記得,當年你們在國子監還有幾分過節。」

  說是幾分過節都淺了,當年在國子監中,李敬業這種頂尖官三代跟出身貧寒的駱賓王,曾經有段時間掐的像周王李顯的兩只鬥雞。

  駱賓王一臉『對吧我也這麼覺得』的神情,對姜沃道:「他說自己是要去東海之上剿倭國海匪。寫信給我,是聽說我檄文寫的不錯,之前給李大都護寫的吐蕃檄文他見過。」

  「覺得我配給他也寫一份剿海匪檄文。」

  沒錯,李敬業在答應吳英掃平東海海匪後,還像模像樣准備給自己弄篇檄文。只是遼東的文臣少,他看了幕僚送上來的幾篇,均覺得不滿意。

  這時候他想起了從報紙上看到的,當年國子監同學駱賓王的檄文。

  李敬業勉強認可:雖說那人不怎麼樣,但檄文寫的確實還不錯,很有氣勢,要不給他個機會為我掃平東海寫一篇檄文吧。

  而駱賓王接到李敬業這封信的就無語了:你多大臉呢?你要我就給你寫啊?你知道我從前都是寫什麼戰場級別的檄文嗎?

  因此,這會子駱賓王就對姜沃道:「姜相,此事並無朝廷之令,我就沒給李副都護寫。」

  他直接無視了李敬業。

  不過駱賓王想想李敬業到底是英國公之孫,姜相又多年照拂英國公府,所以今日就打個補丁,免得將來李敬業在姜相跟前告他的狀。

  而駱賓王說完後,就見姜相沉默片刻,之後才似笑非笑搖搖頭:「我知道了。你不用理他。」

  駱賓王行禮而去。

  說來,駱賓王本就以文采著稱,從前也曾跟隨過文成寫檄文。因而此番依舊由他來做參軍,長安城中沒有一個人意外。

  唯有姜沃,在看到駱賓王寫的『平越王、琅琊王叛亂檄文』,真正刊登在報紙上將傳於天下後,頗為感慨。

  這真是不一樣的一世了。

  **

  光宅元年。

  五月中,中路大總管李文成,平定越王李貞的捷報傳回長安。

  隨即,琅琊王兵敗的消息也傳回。

  此時,距離三路大軍離開長安,不足一月——也就是說,減掉路上的時間,只用了幾天就平定了叛亂!

  長安城中朝堂大震。

  怎麼可能!

  其實絕大多數人,哪怕是宗親,見到天后當真開始調兵遣將,也覺得兩王叛亂能成,不,別說能成了,能堅持一年半載不被剿滅的可能性都比較小。

  但他們沒想到,兩王敗的這麼快,這麼摧枯拉朽!

  直到兩王叛亂兵敗的詳細全過程傳入長安後,朝堂再次被兩王震驚了。

  不過……

  得知兩王戰敗的細節後,最破防的人還不是宗親,其實是李淳風和宰相辛茂將!

  沒錯,最破防的,正是這兩個看起來與叛亂毫無關聯的人。

  先來說李淳風——

  姜沃很久沒見過自己仙風道骨的師父發這麼大的脾氣了。

  她都怕大夏天的,師父氣暈過去,連忙上前遞上一杯消火的涼茶苦勸道:「師父,別氣了。」

  然而李淳風氣惱的連杯子都砸了:「越王、琅琊王!真是丟盡了太宗的臉!」

  姜沃:……也是,到底事關太宗顏面,師父破防也是難免的。

  這事兒還要從越王李貞的身份說起:越王李貞,太宗皇帝第八子,也就是高宗皇帝序齒上一位的哥哥。他的兒子琅琊王,自然也是正兒八經太宗的孫子。

  有這樣的身份,豈能不用?

  故而越王謀反之時,還找人給他寫軟文來著,說他『肖似父皇太宗文皇帝,英武善戰,必能匡扶社稷』。

  結果……

  且說,越王李貞號稱二十萬人馬,朝廷當然是不信的,這種號稱肯定都是有水分的。

  哪怕他打著太宗的旗號起兵匡扶李唐,估計能聚攏個幾萬人也就不錯了。

  但是,他們還是高估了越王李貞的能力。

  直到文成到了前線,才發現,李貞號稱的大軍二十萬,其實是……七千人。

  消息傳回來,文武百官都沉默了。

  姜沃甚至想起了那個有點陰間的笑話:

  月薪不足十萬。

  那是多少?

  三千。

  七千對十萬,別說對面是帶著最先進火藥和精兵的李文成了。

  就算對面只是個尋常將領,如此大的兵馬差距,李貞想要贏,都得找個神棍跳大神,讓親爹二鳳皇帝附身才行。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越王李貞,在面對朝廷大軍時,甚至都沒有敢於一戰,直接『大懼,閉門自守,並飲藥自盡』。

  其余手下自然兵潰如山倒。

  率大軍奔赴前線,准備大戰一場的李文成:……

  而在得知李貞自盡後,李文成越發遺憾。

  需知她是想抓叛軍回京城獻俘的。

  畢竟她之前與吐蕃的一戰,最後以吐蕃求和告終,而芒松芒贊當時還有用,得放他回去。故而那一戰,文成並沒有獻俘長安。本來她這次是想把越王李貞抓回去的(且到底是宗親,她也不好陣前自行誅殺)。

  結果李貞沒有給她這個機會,當機立斷就送走了自己。

  文成遺憾之余,忽然想起了英國公李勣:我不會重蹈大將軍的覆轍,這輩子也抓不到重要俘虜吧。

  文成搖搖頭,把這個晦氣的想法趕出了腦子。

  *

  越王李貞處的戰事,就已經夠令人無語的了。

  然而琅琊王李衝,比起自己的父親,也不逞多讓——

  他在當地自然也是打著太宗和高宗的旗號,聚攏了數千人,起初還攻陷了幾個縣城。

  而吳英就是這時候上岸的。

  她手裡有天后的詔令,便帶著兵去增援琅琊王正在攻打的縣城——武水縣。

  說來,這麼多州縣裡,李衝非要攻打這個縣城,自然也是因為裡面帶了個『武』字,攻下來比較提氣。

  一地縣城,守軍不足千人,只怕難以久御大軍。

  故而吳英得知戰況後,是急行軍去支援武水縣的。

  然而到了縣城外,就有幸旁觀了琅琊王之軍攻打縣城的全過程,多年後,吳英想起來,依舊是『嘆為觀止』——

  叛軍自無火藥等破城利器。

  琅琊王的軍隊想出的破城之法,是用木車拉著枯草,放火燒城門,乘火勢大漲而攻破縣城。[1]

  結果……

  吳英就見,南風起的時候,琅琊王的軍伍一直在折騰著點火,然而,大約是枯草選的不夠好,火,沒有點起來。

  等琅琊王的軍隊終於點起了火,結果風向變了,變成北風了。別說用車燒城門了,這一車車的火,直接燒到了不少琅琊王自己的士兵。

  武水縣的守衛見此,倒是趁機出城來打琅琊王。

  琅琊王率兵後退,直接退到了吳英臉前。

  吳英:……

  謝謝大自然的饋贈。

  她就這麼收割了一波戰功。唯一可惜的事跟文成一樣,琅琊王李衝在戰亂中自行了斷了。

  而王孝傑和郭元振簡直是哭死:他們率三萬精兵分兩路包抄趕到的時候,都打完了!他們這一趟來的,收獲還不如中路大總管李文成。

  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但兩位將軍再懊惱無語,也得把戰報一五一十寫明,傳回京城。

  *

  那一日,整個朝堂又震驚又沉默。

  姜沃的心聲便是——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看不上李培根是我不對。原來,他真的已經很優秀了,起碼在史冊上,他是真的拿下了揚州,幾乎占據了江南西道。

  姜沃再次感慨,遺傳真的是玄妙之事。

  她原覺得李培根不如李勣大將軍遠矣,實在替英國公惋惜。

  可現在……

  看看李貞,她又替大將軍心平氣和了。

  越王、琅琊王可是貨真價實的太宗皇帝的親生兒子/孫子,身上流著貨真價實的二鳳皇帝的血脈!怎麼就打出這樣的一仗來。

  可見這家天下真的太依賴運氣了。假如太宗皇帝沒有三個嫡子,或者只有幾個跟類似於李貞,或是從前敢於在二鳳皇帝活著就造反的李祐一般的子嗣……

  那真是,李唐都不用傳到現在,估計早無了。

  故而已經不理塵世的李淳風,也難得破防了:這兩個顯眼包真是把太宗的臉都丟盡了!

  除了李淳風外,辛相也大大破防了。

  十三萬大軍浩浩蕩蕩出征啊,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每一天都是在真金白銀地燒錢啊。

  讓一個守財奴花錢還不是最心痛的,最心痛的是讓守財奴知道,他破了一筆完全不必要的財,還是大財。

  辛相當場心痛到西子捧心搖搖欲墜,姜沃也當場取出保心丹來,請辛相吃下去。

  *

  說來,朝臣們的震驚也罷了。

  最傻眼的是宗親們:這兩王是怎麼回事。

  需知,在宗親眼裡,他們可是占據『大義』的一方啊!原該振臂一呼打出一種『正義戰勝邪惡』的士氣。

  結果……越王和琅琊王,愣是替天后打出了一種『天與不受,反受其咎』的場景。

  怎麼就這麼拉胯!

  沒有什麼比事實,血淋淋的事實,更能讓人看清,權力的歸屬。

  **

  而在這一日大朝會上,天后為叛亂事召群臣勛貴道——

  「先帝聖躬不安二十年間,朕憂天下至矣!諸公卿富貴,皆朕與之;天下安樂,朕長養之。」*

  「如今叛亂已平。」

  「自此,諸臣須革心事朕,無為天下笑!」*

  朝堂之上,宗親勛貴、文武百官俯拜:「唯陛下使!」

  不過,所有人心裡都清楚——這件事絕對沒有完。從來涉及謀反,必牽連甚廣!

  天后既有此勝,又有此怒,接下來必會清查朝堂。

  又是一場帶著血的權力洗牌。

  **

  而這一日朝堂之後,裴行儉終於攔住了姜沃。

  「姜相,我有些話想請教姜相。」

  姜沃頷首:「其實,我一直在等守約尋我。」

  (今天的作者有話說,附贈一千多字的小劇場~習慣屏蔽作話的家人們可以開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一萬字+的一天,真的無了(緩緩躺下)(干枯)

  [1]見於舊唐書。略有改動,歷史上李貞是號稱自己兒子聚兵二十萬。

  [2]見於《文獻通考》【唐世取人隨事設科……所試者,章、表、露布、檄書用四六】

  *見於《唐統記》與《通鑒考異》武皇之言。

  PS:並沒有故意抹黑越王和琅琊王,兩王的兵力和兵敗來自《舊唐書·太宗諸子傳》。(二鳳:其實可以不用帶這個tag)

  ——————

  對於以上諸人的結局,豬肉條辣評:還是不會投胎!

  同時叉腰:我就說吧,我還是強的嘞。

  小劇場:

  昭陵實況轉播中(假設只有帝陵中有轉播屏,所有貞觀舊臣來到二鳳皇帝處看轉播)

  看到兩王的作戰過程。

  二鳳皇帝(逐漸失去笑容)(逐漸如坐針氈)(最終破防):都別看了!

  這絕不是朕的兒子和孫子!

  房玄齡,杜如晦對視一眼:所以咱倆能跟隨陛下,成為他口中的『房謀杜斷』『左膀右臂』是有原因的。

  大家的兒孫在某種程度上都一樣,蠢的好像是外頭撿來,毫無血緣關系的啊。

  其余昭陵陪葬的功臣眼巴巴:陛下陛下,繼續放好不好?我們想知道結局。(反正丟人的不是自己的兒孫)(破防的陛下也不是每天能見到)

  但二鳳皇帝已經掀掉了桌子,大家只好識趣告退。

  而想要直言進諫,讓陛下正視現實的魏征被房謀杜斷一邊一個麻利夾走。

  魏征(掙扎):老房、老杜,你倆別扒拉我!我有話要諫!

  房杜(捂嘴)(拖走):不要氣陛下啦!

  內心:還是等著長孫皇后順好鳳毛後再回來吧。

  長孫皇后:別生氣了,咱們去乾陵陪雉奴吧。承乾已經去了。

  二鳳皇帝:快走,去看看真正的兒子消消火。

  回到自己豪華墳塋(當年皇帝下旨,英國公墳塋,從漢代衛、霍之名將先例,築陰山、鐵山及烏德鞬山)的李勣大將軍:好險,差一點顯眼包就是我家豬肉條了。今晚就給姜相托夢,感謝一番。

  -

  至於為什麼荔枝待在乾陵,沒有在昭陵,小劇場2跟上——

  在看到高宗駕崩後的天后臨朝稱制,長孫無忌先開口了:我當年就說了……

  (長孫無忌後半句『不能立武氏為後』還沒說出來)荔枝就已經淚如雨下,泣不成聲(但恰好打斷長孫無忌):「沒錯,都怪我。」

  (剛做魂魄還不太熟練,飄向父母的時候還差點撲倒,多虧被父母扶住)

  荔枝:「嗚嗚嗚,父皇母後,都怪我。」

  二鳳凰後:太過心疼以至於說不出話來。

  二鳳皇帝甚至還跟著灑了點淚。

  長孫無忌:……

  英國公(看不下去)(幫忙搬鍋)向二鳳皇帝進言道:高宗陛下一直病著,真的做的很好了。而且永徽年間,因為一些緣故,高宗陛下壓力極大,以至於永徽後的顯慶年間就開始風疾發作的厲害了!

  長孫無忌:??李勣,你在內涵誰?!

  而這一天,荔枝抹著眼淚從昭陵走了,而且再也不肯來,問就是落淚:我不去昭陵,免得礙舅舅的眼。

  長孫無忌:……

  李承乾:倒也不能都怪舅舅。

  長孫無忌:啊,還得是一起坐過牢,不是,一起在蜀地隱居過的外甥靠譜啊。

  怪誰呢?

  李承乾(直截了當)(已經『學會』與父母交流):舅舅的所作所為,往前推可以追溯到父皇那一句:漢武寄霍光,讓舅舅當霍光。

  二鳳皇帝:……

  李承乾(無所畏懼)(進擊的太子):再往前,還能追溯到父皇對某人『寵愛殊異』。以至於儲位動蕩。

  (說完告辭)(真·飄走)

  二鳳皇帝:……孩子不與我交流愁得慌,交流了也扎心。

  總之,這是六邊形戰士·天可汗·太宗文皇帝·李二鳳被兒子們(雖然有的他不想承認是自己兒子)搞到破大防的一天。

  累了,毀滅吧。


第288章 武皇的無處容身

  五月中,盛夏正烈。

  且天氣多變,時不時就有一場雨灑下來。

  姜沃與裴行儉剛回到尚書省,外面就刮起了風,天色晦暗繼而落雨,且雨勢還不小,漸有瓢潑之狀。

  天際時不時有電閃雷鳴。

  兩人站在窗口,不但在看這場雨,更從敞開的院門看到對面——

  尚書左右僕射的院落是相對落座,然而此時對面,原本尚書左僕射劉仁軌的院落是空置的。

  裴行儉望了片刻對面的院落,終是開口了。

  只是,裴行儉跟王神玉性格不同。

  比起單刀直入直接問到最核心的問題,他到底是挑了個最淺的問題切入,也是給自己一段談話的緩衝期。

  於是裴行儉最先提起的,甚至都不是劉相劉仁軌,而是裴炎。

  「當日裴炎也附和了韓王李元嘉。」

  裴行儉看著窗外大雨中,無數從綠油油的樹葉滴落下的雨水:「那吏部尚書,是不是要換人了?」

  *

  吏部,也有人在看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人這一生,說短也並不短,大多都有數十年的光陰。然而如果回頭去看,這一輩子絕大多數都是尋常的日子。而在尋常的日子裡再努力拼命,也抵不過在某個重大的選擇上,犯的錯誤。

  以上,就是這一日大朝會後,裴炎枯坐在吏部時的想法。

  在最關鍵的選擇上,他走上了另一條路。

  他賭錯了。

  此時裴炎在自問,為什麼,一月前他最終選擇了站出來附和韓王李元嘉。

  當時裴炎說服自己,因為他是李唐的忠臣,這天下,當然該是李唐的皇帝來坐。此外,也跟他有一個兒子在周王府做屬官有關。

  不過,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最根本的……現在裴炎已經沒必要騙自己了:因為他心知,如果一直是天后臨朝稱制,他就永遠做不成宰相,做不到位極人臣。

  現在幾位宰相,在某種程度上,都是相通的。他們彼此配合默契,而自己,與他們並不同,是很難進入這個圈子的。

  雖然如今的裴炎已經是吏部尚書了,但他心知,如果一直是天后臨朝,他只能止步與此了。

  天后更看好的下一任宰相預備役,明顯不包括他。

  還有姜相……亦如是。

  所以裴炎不明白,也覺得不公平:他明明才是姜相用出來的人,嫡系吏部官員。

  需知如今當朝幾位宰相,吏部出身的就有三位,占了一大半,因而吏部在所有人眼裡,當真是貨真價實的天部。

  似乎,吏部侍郎、尚書、宰相是一條通天大路。

  可裴炎看得出,比起他,姜相對同樣為『六部九寺一把手』的狄仁傑、婁師德等幾人明顯更加看好。

  難道這些人,會比他先拜相?

  裴炎想想都睡不著。

  姜相為何從來不偏向他?不但不偏向他,還默認裴相將兩個女婿都放到吏部來跟他競爭,最過分的是,姜相對裴相的夫人和兩個女兒都好的沒話說。

  無非是與裴相相交更深,更親近罷了。

  裴炎雖然從來沒有明說,但他心裡有想過:姜相此舉,與當年長孫無忌何異?不過是面上更風光霽月。

  所以一月前,裴炎站了出來。

  如果新帝是周王,他會有新的機會。

  當然,裴炎不是莽人,他不是像很多朝臣一樣傻乎乎,見天后不責備韓王就跟風說話。

  天后真正迷惑了裴炎,讓他以為諫言還政也無妨的,還是劉仁軌的致仕。

  *

  姜沃與裴行儉望著對面空置下來的尚書左僕射之院。

  自天后率群臣從洛陽歸來,按姜相所請奏自稱為朕,群臣上書稱陛下後,劉仁軌就遞上了致仕書。

  同時在聽聞天后派人去照管武家後嗣之事後,劉仁軌更復諫天后『勿重蹈呂氏覆轍』。

  別說,雖然武家人裡,天后的哥哥輩們早都死在流放地了,但幾個晚輩侄子,還仍在頑強地活著,而天后確實讓人把他們先保護(看管)起來——以後這幾個還有用。

  劉仁軌先致仕後上諫,是做好了被罷黜甚至被流放的准備。

  然而天后只是允了他的致仕,並加封樂城郡公。

  爵位也罷了,最要緊的是,天后給了劉仁軌一個他無法拒絕的恩典—

  —

  入高宗一朝凌煙閣。

  天后道:「當年姜相提出,為凌煙閣文臣武將定規。今日劉相致仕,算來劉相一世之功,自可入凌煙閣。」

  劉仁軌最後滿懷復雜地行了個禮,謝過天后令他畫像懸於高宗一朝凌煙閣的恩典。

  就此致仕。

  這迷惑了很多人,以為天后會以懷柔籠絡人心,哪怕與天后意見相左也不要緊。

  但……

  姜沃心知:天后這回是對人不對事,只有劉仁軌有這個面子好不好!

  畢竟在天后攝政之間,劉相這尚書左僕射做的無可挑剔,一己之力卷了三省六部九寺幾乎所有高階官員(除王神玉)。

  同時再次平定了遼東,以及整飭軍紀散亂的南衙十六衛。

  這都是實打實的功績。

  所以天后允了他的致仕,對他最後又諫『呂氏』也一笑而過,甚至還將其送入凌煙閣。

  但旁人,若是沒這個功績更沒這個斤兩,還要效仿劉相,甚至有過之而不及,都不是致仕抽身走人,而是激烈地反對天后……

  那這後果,只能自己受著了。

  夏日哪怕大雨傾盆也總是悶悶的,似乎有什麼壓在胸口。

  裴行儉聞到空氣中泥土草地被雨打濕的土腥氣,然而接下來,皇城中只怕還有血腥氣——

  此次叛亂事,是太好的契機,天后可以清理一遍朝堂,徹底換上自己的人,鞏固自己的勢力。

  但那之後呢……

  天后已經臨朝稱制,之後又要做什麼呢?

  裴行儉側首看向姜相,就見天際的一道白色閃電,映在她的眼中。

  她神色一如既往,平靜而悠然。

  電閃過後,雷聲轟隆而至。

  *

  在轟隆雷聲中,裴行儉終是問出了:「天后是欲登臨帝位嗎?」

  姜沃不閃不避,毫不猶豫頷首答道:「是。」

  到這一步,權力最中心的有些人,已經能看明白了。

  只是,姜沃望向裴行儉,他一定還有下一個問題——

  她知道,哪怕是『天后欲登基為帝?』這種放到外面會引發地震的問題,依舊這不是裴行儉所關切的最核心問題。

  果然,裴行儉見她神色,苦笑道:「姜相從來知我。」

  「那我就請教姜相。」

  裴行儉望向窗外,望向重重殿宇與長安的天空——這裡見證過多少改朝換代啊。

  如今……

  裴行儉沉重道:「那天后陛下要做的,是以李唐家婦的身份,接任李唐的皇帝,還是,欲改朝換代為開國之君?」

  都是皇帝,但是完全不一樣的!

  自古以來,為何多有臨朝稱制的太后?因在皇帝和大臣眼裡,嫁到皇室,雖是外姓,但到底也算半個自家人了。

  天后會登基,裴行儉猜到的不比王神玉晚。

  但這個問題,才是裴行儉至今才下定決心來尋姜沃的緣故。

  他等著姜相的回答。

  在裴行儉的記憶裡,相處多年的姜相,聲音語調一貫平和,哪怕當年說起凌煙閣之事,最鄭重之時,也只是如貫珠振玉:珠玉,是清冷貴重但依舊光潤之物。

  可這次,姜相的話,讓裴行儉想起了曾經的烽火戰場,雪夜刀光。

  帶著一往無前的鋒銳。

  「陛下,會做開國之君,為前所未有之帝王!」

  窗外,雷雨大作。

  *

  或許過去了很久,也或許只是過去了一瞬,裴行儉幾乎已經分不清時間的流逝長短。

  但當他從極度的了然以及震驚中醒過來後,第一時間就忍不住厲聲道:「但姜相!若是如此……」

  「守約。」

  姜沃打斷了他,她知道裴行儉接下來要質問什麼。

  其實這個問題,師父早已經問過她了。

  雖說心情激蕩如外面的暴雨,但姜沃開口後,裴行儉還是忍耐著停了下來等她先說。

  這也是……多年的習慣了。

  姜沃道:「守約,在你心裡,何為改朝換代?」

  然而,依舊是不等他回答,就繼續道:「國家大事,唯祀與戎。」

  封建時代下的政權和朝代,只有兩件大事:祭祀與戰爭。

  祭祀更在先。

  或許現代人很難理解,但姜沃在這裡生活了數十年,已經能理解了——

  皇室的宗廟,太廟,祭祀,是一家一姓朝代傳承的最要緊的像征,甚至沒有之一。

  「你想說的是,陛下一旦改換朝代,以武氏為帝,必會建立武氏的天子七廟。」

  「你不能接受,從前李唐帝王,再無天子祭祀?」

  裴行儉頷首,他亦是不閃不避:「是,這大唐的江山,是高祖與太宗皇帝打下來的天下!」

  他頓了頓,緩了緩語氣:「姜相,這大唐,也是高宗皇帝與天后一同治過並開拓過的疆域啊。他們自當永享祭祀。」

  「但若是天后開武氏之國,必要……」必要建立太廟,祭祀武氏的先人。

  那諸位先帝——

  裴行儉直言道:「難道姜相覺得,天后的父親、祖父、曾祖父,比高祖和太宗皇帝更該受這大唐天下的祭祀之禮嗎!」

  姜沃平靜道:「不該。」

  姜沃望向外面的瓢潑大雨,想起了之前她與師父的對話。

  師父也是這麼說的——

  只是裴行儉還提了高祖,李淳風卻是只提太宗皇帝重整山河,以振蒼生。

  之後李淳風望向自己的弟子。

  從前他一直回避這個問題,但現在大勢已至,他不得不問了。

  「太宗之祭祀如何?」

  「陛下不會停李唐先帝們,更不會停太宗陛下之祭祀。」

  姜沃想起了曾經看過的一句話。

  她如此回答——

  畢竟,師父,天下人心浩浩蕩蕩。*

  「陛下將於洛陽城,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廟,四時享祀,如長安京廟之儀。」

  「別立崇先廟以享武氏祖考。」[1]

  畢竟歷史上的武皇,也從沒有停止過對高祖、太宗、高宗的祭祀。武周,原是大唐的延續。

  只是,那日,姜沃說的遠不止這麼多。

  「師父深諳讖緯之道,自然是明白的,終有一天,王朝會終結。」

  「哪怕不是武氏接過李唐,也會有旁的朝代,旁的姓氏。」

  「師父,你明知道的,你只是不忍想:終有一天,不會再有一座單獨的太廟,不再有人用繁復的天子之禮,以無數的銀錢和香火祭祀太宗皇帝。」

  當然,也不會再有人再單獨祭祀武皇,祭祀所有帝王將相。

  那又如何?

  「但師父,沒有人會忘記太宗皇帝。別說百年,哪怕再過去一千多年,人世變幻已經如師父所卦出的那樣,這世上已經是『飛者非鳥,潛者非魚』。」

  天上不只有飛鳥,更有飛機有衛星有飛船,水中不只有游魚,更有潛艇有魚雷有探測儀……

  「師父。」姜沃抬手指著天空:「當不只有『神仙』可以飛升入天,落在月亮上,咱們人亦可以上天入地的『朝代』。」

  「天下人都還記得太宗皇帝。」

  「他依舊是華夏的魂魄。」

  「太宗陛下不只是太廟中的靈位,他是真正的星辰。」

  「且那一日,不只有禮部安排的,皇室宗親以及所謂的臣子才能去拜見他——人人都可以去昭陵見他,人人都可以告訴他,那時的華夏又是怎樣的光景。」

  **

  在狂風驟雨之中,裴行儉道:「姜相,明睿如天后,如你,應該已經想過了——」

  裴行儉頓了頓,到底直言相對:「哪怕天后以武氏稱帝,建立武氏皇朝太廟,天后陛下為女子,在武氏宗廟中……」亦無位置。

  一語錐心。

  姜沃甚至覺得,口中有些血腥氣湧上,半晌才道:「我知道。」

  裴行儉怔住了:他與姜相相識多年,見過她許多神情,但從未見過她如此悲傷之色。

  這與痛失親人的悲傷還不同。

  是一種……走在絕路上的悲傷。

  武周一朝,到底為何一世而亡。

  只是因為政治鬥爭和沒有政治上的繼承人嗎?

  不,武皇突破了改朝換代的牢籠,但終究被困在了一個比朝代更大的牢籠中,

  她沒有辦法再去突破最根本的宗法禮制、祭祀血統——

  宗廟制度的根本,是男性傳承,如皇帝入主太廟,皇后祔廟。

  而武皇面臨的問題是:在李唐的宗廟裡,她是皇后,祔於高宗。

  而在武氏的太廟裡……她只怕還不如在李唐太廟中。若是繼任者是武家的男人,他們的太廟中會放誰呢?會追認他們自己的父親以及祖先!

  哪怕她活著的時候,能逼令下一任『武氏』皇帝將她供入太廟為開國之君。但估計不等兩代下去,她這個建立一朝的開國之人,就會被請出去。

  史冊之上,狄仁傑等人,也終究是如此打動了武皇,立自己的兒子,李家的皇子為嗣。

  姜沃心底是無可訴說的深切傷悲:所以,史冊之上,無論是李唐還是武周,武皇,其實都無處容身。

  她劈開了一條絕路,但盡頭依舊是黑的。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只是她在時間上的孤獨。

  而她在時空中,何止是孤單,而是孤絕。

  哪怕手握至高皇權,她也從來在無人之境。她是茫茫海洋上的船,終其一生,再繁華的船也不能登岸。

  輸贏?功過?是非?

  到了最後,只是一塊無字的碑。

  窗外暴雨漸漸轉小,似乎是要停了。

  烏雲後有一點點陽光露出,讓姜沃想起了曜初。

  曜初,也是一樣,如果按照現有之制,曜初在太廟亦是無處容身。

  哪怕她是李唐的公主,但因是女兒,就不會有人把她當成正統之君。

  所以皇帝從未考慮過她來做繼承人。

  說來,做李唐皇室的女兒,比起做李唐的媳婦,又是另一種艱難。

  若以禮法論,最後的最後,武皇不再帝位,但依舊是皇后祔於太廟,可公主呢?

  無處容身。

  這才是姜沃說的『她們原沒有路』真正的含義。

  但……

  裴行儉見姜相在無盡的傷感中,亦有如山的堅定與勇氣:「我們會找到一條路的。」

  **

  姜沃走進宮殿。

  見天后正在批奏疏。

  見她進門就溫聲問道:「今日朝後,聽聞裴卿尋你,他說什麼了?」

  姜沃只是走到御案前,長久的凝視案上的七枚玉璽。

  本來應該是八枚:自有唐以來,天子有八璽,是用在不同詔令、敕令的印璽。之所以案上只有七枚,是因為其中有一枚『神璽』專為鎮國藏而不用。

  自古至今玉璽之制改了許多次。

  萬事萬物,都可以改。

  為什麼不能改?!

  **

  這一日,兩人一直深談至夜。

  最後,姜沃對武皇說出了她最想說的一句話——

  「陛下,這世上已有的宗廟和禮法,都容不下你。」

  「那我們去到一個新的世界,好不好?」

  *

  「好。」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寫到這裡了。所以,家人們沒必要為了李唐和武周爭論啦。這不是傳統的改朝換代,在朝代的物理層面自然是繼承大唐,武皇不能否認唐,大唐的後二十年也是她心血之下的大唐。

  但在思想層面,會是比任何朝代更迭都變動劇烈的改制,武皇會是真正意義的開朝之君。

  是與之前的朝代更迭都不一樣,無史可考。

  不過……武皇本來就是個獨一無二不一樣的人。

  有想過本文武皇正式登基後,看看要不要寫一個歷史線武皇參觀的番外。

  (PS:但是按照網站要求,我必須先強調下【真正的歷史不能改變,絕非虛無】。所以就算寫這個番外,應該也只是真正的武皇來看一看,不會有後續的。)

  (這樣說來,好像也沒必要寫了,要是家人們還想看,我就寫一寫,不過基調應該沒法歡樂了)

  [1]見於《舊唐書》

  參考文獻:無原文引用,但有觀點引用,標注如下:

  《宗廟與政治:武則天時期太廟體制研究》

  《武則天革唐為周略說》

  《唐代武、韋政權辨析:從二後祔葬問題說起》

  《二王三恪所見周唐革命》

  《論東都太廟與唐代政治》

  *天下人心浩浩蕩蕩,出自《人民的名義》


第289章 第三步初:武改改

  大明宮蓬萊殿。

  與在洛陽時,天后不忍再居帝後同處的貞觀殿,另外選了同明殿住一樣。此番歸於長安大明宮,天后也是令人將從前紫宸殿封了,她另外選了蓬萊殿住。

  夏日的清晨,天光亮起的總是格外早。

  然姜沃睜開眼睛的時候,殿內卻還是一片深黑,似乎還是深夜。

  不應該啊。

  自從多年前她拜相,系統升級體質以來,她這些年是有很固定生物鐘的。就算昨日她與天后談了太久,夜裡真正睡下時已經過了子時,按理說,她還是會在固定的時間醒來。

  那天已經亮了才對。

  姜沃坐起來,視線適應了黑暗,才發現是寢殿內懸著極厚的一層深色帷帳,遮擋了陽光。

  果然她下榻走過去,撩開帷帳的瞬間,就被夏日的陽光擊中了。

  她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才看清窗前的身影——

  天后顯然已經梳洗完畢,正捧了一只白瓷盞立在窗前,邊吹著夏日清晨難得有些涼意的風邊慢慢喝著。

  聽到簾子響動,天后轉頭笑道:「我還以為你會多睡一會。」

  「從前在掖庭的時候,你總是起不來。好多次到太史局的時候,都已經遲了,還被李仙師抓到過幾次吧。」天后記得,那時候姜沃還給她講過,自己總結了一套如何遲到不被發現的小技巧——

  前一日臨走前,座椅不要擺的太好,最好桌上再留點手爐/扇子之類的隨身之物。這樣第二天早晨哪怕是遲到了,也顯得好像是已經來過,又出門辦事了一樣。

  最要緊的是,一定要神態自然而理直氣壯,不能慌。

  想到年少舊事,天后笑意更深。

  她伸手點了點桌子道:「洗漱後來吃一盞養生湯吧。」

  *

  等姜沃在窗前榻上坐著喝湯的時候,天后已經開始看晨起的第一份奏疏了。

  待她喝完,兩人說起正事——

  昨夜討論的禮法、宗廟等事,雖是根本核心的問題,但並不是排序最靠前的問題。

  若非裴行儉直接點破此事,甚至還可以往後壓一壓再細論。

  如今在待辦事宜上第一條的,自然還是平定叛亂後,攜此勝勢改換朝堂。

  天后拿出了她的小黑匣子,取出裡面厚度可觀的一摞紙,遞給姜沃:「正好你也幫我一起理一理,還有沒有漏下的。」

  姜沃是雙手來接,才拿穩了這厚厚一摞竹紙。

  然而天后很快加了一句:「慢慢看,不急,畢竟還有一個匣子呢。」

  姜沃:……

  昨天剛行過大朝會,今日便無朝。

  於是昨日朝會後的一日一夜,再加上今天白日,姜沃都直接在蓬萊宮沒出門。

  自然也未能到中書省去當值。

  雖說姜沃沒有曠工偷懶,而是在大領導跟前加班,但對於她的好同事王相來說,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說來,從昨日劉祎之郭正一兩位侍郎都來給他回事起,王神玉就很詫異:「劉祎之?你有事就找姜相,找我干什麼?」

  劉祎之:……這不是王相您抓著我替您干活的時候了?這時候我又變成姜相的人了?

  聽劉祎之說起『姜相面聖一直未歸』之後,王神玉只好把最緊急的公務處置了,然後對二人道:「剩下的明日一起回姜相。」

  然而次日,劉祎之又來了,表示姜相還在面聖,請王相定奪。

  王神玉:什麼?連著曠工兩日?這不能夠!我雖然不致仕,但我是有底線的!

  到底是無所畏懼的王相,他居然直接打發了一個胥吏到蓬萊殿,問天后要人,道中書省公文堆積如山。

  姜沃:……

  算來她才一日半沒去中書省,怎麼可能公務堆積如山,亟待處置。

  說來,蓬萊殿御案上,才真正總是堆積如山的奏疏、上表、公文。只要做皇帝的肯看,這些就是看不完的。

  可憐這被點中傳話的胥吏,難得面聖卻要替王相傳達這種話。

  好在天后也沒有動怒,只揮手讓他走人。

  而王相要人不成,只得勉強卷袖子:行吧,這兩日我辛苦點。

  **

  然而很快,王相就發現了——這根本不是辛苦兩日的事兒!

  光宅元年的後半年,是時隔多年後,王神玉想起來依舊心有余悸的一段時光。

  他後來很多次問自己:當時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呢?

  讓王相有如此感嘆的光宅元年六月到十一月,發生了太多事。

  首先,自然是朝堂的大換血。

  這是所有人都預料到的,王神玉也不意外。

  越王和琅琊王既然是被定為叛亂,那麼跟叛亂勾結以及眉來眼去的宗親、官員,自然都脫不了干系。

  通過在叛軍中搜出的來往信函,韓王李元嘉、魯王李靈夔、東莞郡公李融……許多宗親事涉其中。

  天后在朝上並無震怒之色,只是如尋常事一般,一道道詔令布下去——奪爵抄家流放,都是一整套完備的流程。

  說來,這還得多謝長孫太尉。在高宗登基之初的永徽元年,他為主處置了一批批的宗親,又因他是律法大家,所以還形成了成文的條例(操作指南),連十六衛中,誰負責抄家,誰負責清點財產之類的舊例都很完善。

  至於流放地也好選,橫豎大唐東南西北十道三百六十州,多的是邊境縣城。

  姜沃望著輿圖的時候,就在想,最後細數陛下經年來流放的人,會不會形成一個完整的大唐閉環?

  達成『繞大唐一周』的成就?

  宗親、勛貴、朝臣,多有涉事罷黜抄家者。

  朝上一片凄風苦雨。

  在這一片腥風血雨中,辛茂將的欣慰多少有點格格不入:辛相發現,抄家真是給國庫大回血的好辦法啊。這些宗親,譬如韓王李元嘉,那可是從高祖起就封的王,私庫實在豐厚。

  光宅元年六月和七月,接連的『意外收入』,大大彌補了辛相對於之前平叛支出的心痛。

  有人罷黜,便有人補位。

  讓朝臣們意外並不滿的是,天后竟然多選女官入三省六部九寺!

  之前可並無此例。女官們呆在城建署和出版署難道還不夠嗎?

  不過,現在朝臣們已經不會有人傻到,或者說站出來,跟天后說什麼『並無此舊例』了。

  他們換了一種話術:這不公平。

  並且矛頭直指姜沃:姜相,當年可是你定下的吏部『資考授官』,可如今這些女官出身各異,也沒有經過科舉,憑什麼入三省六部九寺?

  面對重重指責,姜沃手持笏板出列。

  公平,這時候跟她來說公平?

  跟她來提,這些女官們沒有參加貢舉……

  需知,大唐的貢舉考子來源,絕大部分還是國子監和各州縣的官學。

  可這些地方,又何嘗收過女學子?!

  入學的時候沒有公平,到了做官的時候,來問她要科舉的公平。

  姜沃並不想糾纏這個問題。

  好在,多年前,她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天。

  也准備好了這一天。

  隨著她的話語,許多朝臣都臉色大變——

  姜沃道:「回陛下,二十余年前,臣上奏資考授官事,朝堂之上亦是群情激憤。」

  「彼時簪纓之族、勛貴之臣,對資考授官事多有不滿。」

  他們叫嚷著:吏部這是搞一刀切,從此後所有候選官都得『資考』,尤其是以後可能還要守選數年才能考試授官,太過分死板!

  「諸朝臣當日也是如此質問臣的:若是軍情緊急、或是天災人禍,急等著上任的官員該如何?又或是有經世之才的能人,難道也必須死板的等數年才能授官?」

  朝上一片寂靜。

  聽姜相繼續道:「最後,臣上了一道奏疏,朝堂方安。」

  隔了二十余年,姜沃再次念出了當年她這道奏疏:「若有特情特才,帝授官職。」

  即皇帝看好的候選官,可以不經過吏部。而是通過『御筆赤牒』直接授官,無需考試,無需守選。

  當年,他們以為她是頂不住壓力讓步了,連彼時的上峰王老尚書,都為她松口氣。

  殊不知,她是為了今時今日。

  女官御筆赤牒』直接授官!

  姜沃回稟完畢,轉身面對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諸位朝臣家中多有先帝年間做官的長輩吧,可以回去請教一二。」

  這規矩,還是你們的祖父/親爹/叔伯等人『逼迫』她讓步的呢。

  諸朝臣:……

  這是什麼反向的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怎麼這麼坑後人呢?

  至此,朝臣們連『規則』上的漏洞都找不到,更無以攻訐姜相。

  而在二十余年後,再次聽到這封奏疏的王神玉和裴行儉,心中震動之意,比旁人更甚。

  資考授官事,當年是他們幾人一起做的。

  當年姜沃上這一道奏疏,他們也以為是退讓。

  難道?

  裴行儉的性格,沒有刨根問底。

  但朝會後,王神玉就直接問了:「姜相,難道你從當年遞這封奏疏,就在預備今日事?」

  姜沃笑眯眯:「怎麼會。」

  怎麼會從當年才開始預備,她明明更早就開始了。

  史載:

  【光宅元年,時帝為天后臨朝稱制,以時任中書令姜相之請奏,『御筆赤牒』授官。】

  【女官入三省六部九寺為官,自此而起。數年後,蔚然成風】

  *

  不過,王神玉的感慨,並不是因為朝堂大換血。

  這是他預料之中的,而且人事變更,跟他這位中書令關系也不大,不過是多簽些公文罷了。

  讓他意外並且累到差點崩潰的,是光宅元年的下半年,天后的各種改制。

  「天后詔:改東都洛陽為神都。」*

  「詔,改洛陽皇城紫微宮之名,改為太初宮。」

  「詔,改尚書省為文昌台,左、右僕射為左、右相。」*

  「詔,改門下省為鸞台,中書省為鳳閣。」*

  「詔,改御史台為左肅政台,增置右肅政台。」*

  「詔,改百官官服之圖制。」

  「詔,改十六府各軍伍之旗,從金色。」*

  ……

  凡此種種改制詔書,難以盡數。

  可以說,光宅元年的七月到十一月,天后所有的詔令,就主打一個『改』字,無事不可改。

  這朝堂,這萬物,皆可改!

  姜沃甚至中間還去撩了一次『虎須』,建議天后可以自己留下『改之』這個字——比起她來,這個字明顯更適合天后嘛!

  *

  一道道詔令下來,王神玉整個人都不好了!

  不,這不是他認識的天后。

  畢竟在王神玉心裡,天后都不會改元。然而誰能想到,天后不但改元,還改官職,改署衙,甚至把他的官職名都改了!

  這簡直是平等地改每一件事。

  尤其是,因天后詔改之事,樁樁件件都是大事,多需中書令親擬詔書,而且全都得是大詔。姜沃不得不給好友雪上加霜:「王相也知,我不擅擬辭藻華茂,駢四儷六的大詔。」

  王神玉:……

  因此這一年,王相是從身體(需寫大量公文)到精神(天后居然是這種陛下),經受了雙重巨大打擊。

  不過,『壓死』王相的最後一根稻草,還是劉仁軌。

  在光宅元年的中秋,王神玉雖然很忙,但還是准備擠出時間來去樂城郡公府(劉仁軌之府)拜訪。

  畢竟,劉仁軌這種性情,致仕應該很難受。

  然而,王相送過去的拜帖,被劉府的管家小心翼翼送了回來:「郡公已然離開長安,雲游天下去了。」

  王神玉徹底破防。

  他直接到了姜宅,見了姜沃就道:「你知道嗎?劉仁軌去雲游去了!」

  王神玉一向風雅,語調也悠然,然而這次罕見用了感嘆語氣:「劉仁軌啊!那是劉仁軌啊!他都能離開長安游山玩水去了,我卻在中書省通宵達旦!」

  沒法過了,真的沒法過了!

  姜沃遞上中秋宮中特制的桂花茶,百般寬慰。

  見王神玉實在破防……姜沃就更不敢告訴他,是她把從前三年巡按使的游記拿給了劉相,並且提供給了劉相許多旅游小貼士,致仕後煩躁無聊的劉相才動了心思。

  就,讓這件事隨風而去吧。

  **

  光宅元年十月。

  說來,天后既然改洛陽為神都,顯然,洛陽從此不再只是長安的陪都。若是天后再如高宗末年一般,長居洛陽,這東都就更要緊了。

  那麼,天后下一道旨意,也就順理成章——

  於洛陽城,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廟,如長安京廟之儀。四時行天子享祀。

  這也算是穩定了這些時日,朝堂從規制到人員一番大改後,許多朝臣不安的心。

  一松一馳,張弛有度。

  然後繼續煮青蛙。

  *

  說來,建東都太廟這等事,自然還是禮部牽頭,太常寺、工部、太史局等由禮部一總調度。

  事涉高祖、太宗、高宗三廟,實在是從前無有之大事!

  接旨的許尚書:……

  他當真思考了起來:我要不還是致仕吧,總覺得我熬不到拜相,就得過勞死在禮部尚書位置上。

  偏生這時候,一道詔令下來:禮部尚書許圉師,升任同中書門下三品,也就是,半步宰相—也可以參知三省事,權職和待遇都與宰輔相同。相當於比起真正的宰位,只少個名頭。

  如今幾位宰相,比如姜沃,在正式拜相前,都是任過此職的。

  且天后更直接與許圉師說明,此番建東都太廟之事若無差錯,明年許圉師可任門下省(現在是鸞台)侍中。

  許圉師:扶我起來,我還能繼續奮鬥。

  **

  而此番,東都太廟建立之事,已經致仕多年的李淳風,通過徒弟上書給天后,請求為三廟選址並蔔算吉期。

  其實原本,李淳風只想上書為太宗的廟蔔算的。

  姜沃:……師父,私下可以這麼說,但真不能這麼干。

  李淳風也明白,只好一並上書。

  而說起東都太廟,師徒二人又不免說起很多年前的一道讖語——

  並不是那句『日月當空照臨下土。』而是李淳風曾經給姜沃看過的另一道讖語「楊花飛,蜀道難,截斷竹蕭方見日。更無一史乃乎安。」[2]

  姜沃當日一看就知道,這是安史之亂!

  而今日,她不得不跟師父說說她『夢中之事』。

  說來,武周代唐,但是還在兩都保留了高祖、太宗、高宗三廟,四時行天子享祀。

  但,安史之亂後,安祿山先打下東都洛陽,後逼入長安,兩京俱陷入敵手。洛陽更是一度變成了叛軍的都城。那時,倒還是大唐,但高祖,太宗、高宗的廟都不保。

  其實,姜沃深知,她也好,眼前的師父李淳風,以及會問她大唐社稷的裴行儉,以及許許多多的人……

  他們念著的大唐是太宗皇帝口中的「戎狄稽顙,皆為臣妾」的大唐,是「使兵習鬥戰,前無橫敵,莫致遺中國生民塗炭於寇手」的大唐,是「昭昭有唐,天俾萬國」的驕傲與華夏脊梁的大唐![2]

  而不是安史之亂後,皇帝為了奪回長安洛陽兩京請回紇出兵,竟與之定下「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皆歸回紇」的『大唐』;不是坐視默許回紇入洛陽「恣行殘忍,士女懼之」燒殺搶掠的『大唐』;更不是國都六陷天子九逃,兩京數度「百曹荒廢,曾無尺椽」的『大唐』![2]

  是,那時候唐的國號還在,祭祀的依舊是太宗(甚至為了聚攏人心,要更瘋狂地祭祀太宗,哪怕東都的太宗之廟都收不回來)。

  可那還是『大唐』嗎?

  將洛陽無數百姓作為回紇出兵的籌碼與貢品,坐視他們劫掠華夏百姓的『唐』,是大唐嗎?

  依舊是那句話,天下人心浩蕩,終有答案。所以唐在後世也會被分為初唐、盛唐、晚唐。

  有的「唐」,又何嘗、何配成為後世懷念的【大唐】。

  彼時的天下萬民,也只能是『孤忠無路哭昭陵』了。

  *

  光宅元年十一月,天后下詔東巡洛陽。

  不,是神都。

  那是她定下的都城。

  東巡路上,姜沃依舊奉詔隨御駕。

  在無數旌旗飄搖,車馬粼粼中,兩人再次討論起了『立廟』一事。

  作者有話要說:

  又是日萬字的一天,這三天假期我實在是盡力了,明天上班第一天,應該只能雙更,但到不了萬了,家人們,明天見啦~

  小劇場:

  李淳風(從頭到尾):太宗陛下一手開創大唐,太宗陛下才是開國之君;別人的太廟和牌位也罷了,太宗的廟不能出事;算洛陽城新立的高祖、太宗、高宗三廟風水的時候,也很自然把最好的一塊給太宗而非高祖,甚至次好的也給了高宗……

  李淵(在獻陵磨刀霍霍):真的,這個臣子,我忍他很久了!欺人太甚!

  [1]見於《推背圖》之前有一章師徒對話提過的。

  [2]所有「」的字句,出自《舊唐書》《資治通鑒》《全唐文》等。

  *所有改動,見於舊唐書。已經盡量簡略了……

  而且本來古代官職就有點多,我看很多家人們原來就說過分不太清。這再一改估計更難分清了,所以六部九寺在本文中就依舊延用過去名字了。

  放在這裡,是給家人們看看,武皇多能改,而且絕不止這些,武皇把所有都改了【除三省六部九寺,余監、率之名,悉以義類改之】


第290章 第三步:尊號神皇

  御輿之上擺著一只鳳鳥銜環的熏爐。

  隨著馬車的前進,金環時不時發出清脆的微響,並不吵鬧反而頗為悅耳。

  天后邊隨手撥著鳳口中的金環,邊問姜沃:「洛水之事,都准備好了?」

  姜沃頷首笑道:「好了。也都是信得過的人去做的。」

  天后略想了想近來跟著姜沃的女親衛,很快就發現了誰不在:「你把聶雨點都派出去了?」

  「是。」

  聶雨點,是最開始就跟著姜沃的女親衛之一。吳英之後就是她任親衛長了,與吳英後來外放為將不同,聶雨點一直都跟著姜沃。因她的特長,本就是更適合做情報工作。

  留在京城這個權力漩渦中心,才算是量才而用。

  說來,聶雨點情報工作的起端,還是給姜沃探聽世家對她的攻訐抹黑事。當然,那都很多年過去了。

  如今世家幾乎再不行此事,基本都躲著她。

  自然,世家們不只是怕一位權傾朝野的宰相,更是怕其背後的天后。尤其在天后做了一件事後——

  越王李貞和琅琊王李衝,因造反被開革出宗室,並被天后免了李姓,另改姓為蚩(蚩,蟲也,也可引申為無知、痴和蠢)。

  姜沃當時心裡冒出了一個只有她自己能懂的梗:雍正帝直呼內行。

  此事帶給宗親的震撼大,但帶給世家的衝擊也不小。

  天后她居然給人改姓!她真改啊!

  對許多世家子弟來說,他們自視高人一等,甚至『布衣傲王侯』的氣勢,靠的都是家族姓氏。改了他的姓,還不如砍了他們的頭——砍了頭還能閉上眼呢,改了姓絕對是死不瞑目。

  因而世家現在主打一個:這種狠人,咱們惹不起躲得起。

  以至於,天后有日還拿了一本很多年前,世家尋人寫來攻擊姜沃的《權臣奪親外傳》道:「還好當年坊間各個版本,我與先帝都令人收錄入宮珍藏,如今外頭再想尋這本書,都不好尋了。」

  姜沃:……

  當然,以上這些雜七雜八的想法,只是在姜沃腦海裡淺淺轉過一下。

  兩人的談話,還是很快還是繞回正經事上來:『登基三步走』的第三步主體計劃。

  其實之前讓王神玉崩潰的,對於東都、宮殿、官制、官名等改制,只能算是第三步的前奏,或者說是涼菜。

  真正的正餐,還在洛陽。

  說來這三步走的計劃,如今總結來看:第一步,是證明政令之權,第二步,是證明無與倫比的武力,第三步看似簡單其實是最難做——打破某些固有觀念。

  所以足足用了半年,不過只這半年,就讓天后成功超越了先帝,成為了朝臣們心中當之無愧的改名狂熱愛好者。

  其實……

  姜沃想:他們還是不夠了解武皇。

  天后並不是,或者說絕不只是『武改之』更是『武創之』——武皇不但擅長改,更擅長從無到有的創造!

  後世人多知皇帝有尊號(尊號並非謚號死後才有,是在帝王生前,諸臣議定奉上,並印在官方玉冊之上的一種尊稱)。

  然而,許多人並不知道,皇帝加尊號,其實正是起自武皇!

  史載「尊號之稱,並非古制,起自於唐。」據《宋史·禮制》所記:「尊號起自唐武後、中宗之世,遂為故事。」[1]

  可見,尊號正是武皇搞出來的,一種與之前皇帝的玩法都不同,很新的東西。

  當然,若無這種百無禁忌的開創之心,她也不可能想到自己做皇帝這種古來無人行過之事。

  所以這回,她們是要進行一種很新的『立廟』。

  並通過此事,在武皇正式登基之前,營造一個良好的登基氣氛到位的輿論環境。

  且說起對輿論的掌控,她們手裡已經有最強的武器——姜沃的報紙,雖不完全是為此事而辦,但她要通過報紙牢牢掌握『消息發布的渠道』,是為了今日。

  馬車上正放著最新的一份報紙,姜沃想到此就隨手拿起來看,並跟武皇討論版面問題:來日立廟之事自然是頭版頭條,但除此外,還要留多少版來放頌賦、詩文。

  兩人議了半個時辰。

  議定正事後,才一起看新報紙來消遣。

  最開始的報紙,是賠本的,所以姜沃才會把玻璃的配方交給曜初讓她去大方燒錢。

  不過幾年前,隨著出版署造紙術的日益精進,與報紙傳播度的幾度攀升,報紙早就開始盈利了。

  尤其是近半年來朝廷頻頻改制,報紙更是銷量極大,所有官員胥吏都養成了看報的習慣——不然都不知道自家上峰改成啥官名了,這稱呼錯了多影響仕途啊!

  因報紙之風靡,天后平定叛亂之聞也天下皆知。自然,其中也有駱賓王的檄文實在好的緣故,而後續,王勃、楊炯、陳子昂等人寫的平叛賦,軍伍詩也流傳甚廣。

  說起平叛事,姜沃再次想起了李培根,並且把他的笑話講給天后聽——

  李培根在海上飄了足足四個月,等他回到遼東的時候,朝廷官名都快改完了。

  而他最終『蕩平東海』的夙願,理想很美好,實在戰績為:四個月遇到三次海匪船,還都是特別小型的賊船,一看就是實習期海匪。

  總之,共計剿匪八十六人。

  偏生,此事還叫駱賓王知道了,駱賓王就揮筆寫了篇文章『誇』李敬業——《賀李副都護敬業四月大破海匪八十六人文》

  大約是心情好,駱賓王此文揮筆而成,且文采實在精妙,哪怕沒有登報,傳播度也頗廣。

  順順見了姜沃還道:「姜相可知,父親被這篇文氣昏頭了!」

  姜沃:我知道,因為李敬業連著給吏部打了三封奏疏,要求回京述職(其實是假公濟私,要回京找駱賓王算賬)。被吏部拒絕後,李敬業還單獨給她寫信,大大告了駱賓王一狀。

  姜沃:這就是宿命吧,你注定要靠駱賓王的文字聞名於天下。

  真是孽緣。

  天后聽了也不免莞爾,與姜沃道:「李敬業,不似其祖多矣。」

  **

  光宅元年,十二月初,聖駕至神都洛陽。

  三日後,太史局上奏,夜見『景星慶雲之光』,乃大吉之兆。

  就在天后令太史局繼續夜觀星像,蔔算何大吉之征兆時,瑞事已現——

  寒冬腊月的洛河,自是多覆冰霜的。然而就在這一年腊月,洛河之水現五色(說來,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絕對平等的,連祥瑞也是論資排輩的,分為『大瑞、上瑞、中瑞、下瑞』。歷來江河水五色為大瑞之兆。)

  而後,更有冰破而浮白石。

  白石上有文記:天姓女武,臨昌帝業。[2]

  除記文外,更有石紋,天生成日月星辰之天圖。

  先是朝堂振蕩,繼而天下鹹知!

  *

  有此大瑞之兆,天后召群臣百官共議之。

  尤以時任中書令的姜相,從前掌太史局,為袁李兩位仙師之弟子,向以善識人斷事聞名於世。

  姜沃:師從四十年。我終於大做了一回本行工作——

  讖緯。

  祥瑞。

  已然被天后改名為『太初宮』的紫薇宮正殿。

  姜沃手持笏板,以前所未有的鄭重之色回稟:「《易經》有言:『是故天生神物,聖人則之;天地變化,聖人故之;天垂像見吉凶,聖人像之;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1]

  「此大瑞乃天兆。」

  姜沃俯身:「臣,恭請陛下履洛受圖!」

  隨著姜相話音落下,身後很快有諸位官員(這次都不只是女官,還有急著附和天后以求榮華富貴的朝臣),很快聲勢隆隆一同請命——

  「恭請陛下以天垂像,親至洛水受圖!」

  天后允宰相百僚所請。

  史載:

  【光宅元年十二月己酉,天后至洛水而受圖,時鎮國安定公主、太平公主、諸皇子皇孫皆從,內外文武百官、蠻夷酋長各依方敘立,珍禽、奇獸、雜寶列於壇前,文物鹵簿之盛,自古以來未之有也。】*

  **

  光宅元年腊月。

  姜沃立於站在洛水河畔,親手將『天授聖圖』捧於天后。

  這一刻,她想起了武皇無法突破的舊禮法,曾經被後世的學者總結過——

  「(武皇最終)無法突破血祭(封建夫權的血統承襲)和儒教(祖先崇拜)的社會傳統觀念制約。」[3]

  這次不會了。

  在這一日,洛水河畔,諸文武百官、宗親勛貴、蠻夷酋長之前,天后下詔,以天意為尊,設立武氏廟,來日以奉天姓女武——也就是自己。

  洛水滾滾,江河五色,映照其容。

  她在說:「朕之武姓,天賜也!」

  洛水之畔的風拂過姜沃的面容。她想,一定是風太冷了,才激出了她眼底的滾燙淚意。

  她的陛下,從太極宮深深掖庭,走到了這天下俯首的洛水河畔。

  這條路太漫長,但終究,是一條不一樣的路了。

  *

  什麼叫魔法打敗魔法。

  是禮法自己定下的『天地君親師。』

  在所有禮法之上的,還有天意——

  故而武皇之姓,不來源於父權夫權,甚至不來源於血統,她是天降女武!

  *

  光宅元年的最後一天大朝會。

  天后下詔,以洛河圖上日月之垂像,為自己改名:武曌。

  群臣皆拜稱陛下英明。

  在丹陛之下的王相聞之,不由心道:陛下總能給我新驚喜,這不但改宮殿名、署衙名、官名,終於開始改自己的大名了。

  與王神玉不同,裴行儉想的更多,他想起了與姜沃的那次對話:若是立武氏天子七廟,其中依舊沒有陛下的位置。所以……是姜相勸了天后嗎?是,天子必立廟,陛下一定會立武氏廟。

  但陛下的選擇,並不是追封武家數代先祖為天子。

  因陛下的武氏,乃天賜女武,乃天姓!

  武皇的姓是來源於天。

  兩位宰相還沒有各自想完,就聽武皇再下詔。

  這次亦是改名,然而改的是別人的名字——

  詔,改中書令姜沃之名為姜握。

  「朕以此字予姜卿,盼姜卿來日蹈機握杼,與朕共見天下大治。」

  天后此言一出,冬日朝堂,雖百官林立,然霎時靜若空室。

  唯有姜相之聲清晰可聞:「臣謝恩,奉詔。」

  **

  光宅二年,新歲。

  因有大瑞之事,禮部便上書請天后另加尊號。

  最終以洛河白石之文,定下尊號為『元武神皇』。

  其實,若放在一年前,這個尊號會令朝臣們萬般警醒:因這個尊號,落腳點是『皇』字,而非後字!

  然而此時,經過半年『改改改』的朝臣們已經習慣了順從。

  改,都能改。

  不過是從天后的尊號,改成元武神皇尊號。都行。

  您想改什麼不行呢?反正過去的一年,已經證明了,所有反對都是無效,甚至白送啊。

  自光宅二年新歲起——

  文武百官,天下各道各州,上疏奏事皆稱陛下,公文載籍中凡語及天后,皆改稱神皇。[4]

  作者有話要說:

  上兩章就看到就家人們提出『武氏先祖廟』的事。之前沒法解釋,這章就算解釋啦——如果還立武氏先祖廟,別說武家先祖對大唐沒有功績,就說如果按照舊例立廟,武皇還是陷入了那個更大的禮法血統桎梏和陷阱。

  Ps:本文中的武皇登基三步走,也並非是我自己設計的,基本就是總結提煉了歷史上武皇登基過程最重要的三步。從太后臨朝稱制到『聖母神皇』到登基為帝。

  只是史冊上武皇走完這三步用了七年。

  而且有的事只能用武家人,比如洛河圖之事,《資治通鑒》記載就是武承嗣去做的。所以後來武承嗣總覺得自己配爭一爭太子,大約就是覺得自己在武皇登基過程中,出了大力氣了。

  [1]出處已經在原文標注了。

  [2]歷史上的這件事是【……白石為文曰:「聖母臨人,永昌帝業。」稱獲之於洛水。太后喜,命其石曰「寶圖」,……乙亥,太后加尊號為聖母神皇。】聖母神皇這個尊號,應該是為了更契合當時她的太后身份,本文中改了一改。

  [3]見於胡阿祥教授的《武則天革『唐』為『周』略說》以及孟憲實教授《短命武周的症結》

  [4]根據敦煌出土的大唐官方文件《沙州都督府圖經》,上面就記載著:右唐聖神皇帝垂拱四年……等等*其中有些句子取自《舊唐書》和《資治通鑒》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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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1章 登基前夕

  朝堂之上,明眼人多矣。

  其實在光宅元年腊月,洛河『天授聖圖』出世之時,還有許多朝臣沒有反應過來——

  比如忙瘋了的許圉師許尚書,在此事後,還跟其余四位宰相建議道:「這等大瑞之事,是否需諫言陛下改年號?」

  然而其余四位宰相,以姜相為首,笑眯眯拿出了一份已經寫好的奏疏,請他簽字附議即可:不是請天后改年號,而是請天后改尊號。

  許圉師:……我悟了,怪不得人家姜相從年紀輕輕就是囫圇個的宰相,而我到現在才是半個宰相(同中書門下三品)

  不服不行!

  然而,雖則光宅的年號沒有改,但次年各諸署衙的公文還是要大改。

  因自聖圖出,陛下之名改為『武曌』,已然天下鹹知。為尊者諱,從此後所有詔書,為避諱『曌』的讀音,都要改為『制書』。

  詔書改名,受影響最大的還是,中書省(鳳閣)。

  當時還有心情悠然琢磨,陛下居然連自己名字都改的王神玉:……又是好大的一個驚喜(創傷)。

  百官:啊這,唉,反正都要改所有公文,陛下您要不連年號一塊改了?也不差這一哆嗦了。

  朝臣們的心態,姜握一直很關注,這一年來,她就像個泡實驗室的數據員一樣,密切觀察著一切細微的動態改變。

  旁觀者清。

  終於,走到了這。姜握算是滿意地合上自己的數據本:嗯,這種心理就差不多到位了——

  蛙蛙們從不情不願被摁在鍋裡煮,一點溫度變化就滋兒哇亂叫的嬌氣蛙,終於煮成了擁有熟練自我管理意識的聽話蛙,甚至開始准備自己撿柴火燒水了。

  *

  不過,真正讓許尚書,以及三省六部九寺等許多中樞之臣徹底真正明白過來的,還是『元武神皇』這個尊號。

  原來,不是天后陛下,甚至不是神皇陛下……如今丹陛之上的人,是要做皇帝!

  那句「天姓女武,臨昌帝業」,昌的也是自己的帝業!

  事行至此。

  都不能說是大勢所趨,甚至該稱為——水到渠成。

  甚至早在大半年前就領悟到此事的幾位宰相,都已經疲沓了,尤其是王神玉,私下甚至跟姜握道:陛下改夠了嗎?能登基了吧?

  王相真的想說:既然結局都是一樣的,就讓我們少加點過程班吧!

  姜握拿出哄神皇的話,再來哄王中書令繼續加班:「下次一定。」

  **

  說來,這朝堂之上,從來不缺明眼人,聰明人。

  更不缺野心勃勃、獻於權勢、想要爭取從龍之功進而一步登天的人。

  政治生態下的倒戈和附庸,其變臉速度之快,有時會超出人的想像。

  光宅二年,在天后上尊號為神皇的第二日,就已經有朝臣私下請見神皇,向神皇建言——

  當時姜握正好在同明殿,聽聞御史中丞(正五品)傅游藝有密事要單獨請奏神皇時,姜握就起身准備先回中書省。

  「正事還未議完,又是寒冬腊月,你何苦來回折騰?」神皇頭也不抬用朱筆隨手指了指簾子後面。

  姜握就轉去簾後等著,還順便給自己搬了個小方凳坐著。

  畢竟來請見的是御史,估計要長篇大論,站著等太累了。

  而這位御史中丞,不出姜握所料,正是來搶『從龍之功』的。

  御史中丞的官職不微,卻也不如何高,上面還有御史大夫等上峰。因而傅御史面聖的機會都不太多,單獨入陛下書房更是頭一次。

  因此入內後,傅游藝見到殿內懸掛的十二幅通天徹地的金色帷帳,再見到擺著七枚玉璽的寬大御案,以及端嚴坐於案後的神皇,整個人就緊張的有些僵直起來。

  這一慌,就將自己背了一整夜的那些精妙辭藻都忘的差不多了。

  只是跪俯於地,很快交代了來意:表示陛下既然是『天姓女武,臨昌帝業』,理應為天下萬民考量,勿違天意,登基為帝!

  而且表示他願意去組織神都中百姓請命,代表萬民恭請神皇登基。

  姜握抱著手爐坐在一道帷帳之後:誒,是一只機靈的見風使舵蛙!

  雖說請命之事,她已然帶著曜初安排過了。但這種請命事,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而這位姓傅的御史,能在陛下改神皇尊號的第二日,就來提出此事,可見政治嗅覺很靈敏出眾。

  這種官員,只要放在對的地方,就是很有用處的。

  姜握都開始思考傅御史下一步的職業生涯了,卻聽傅御史又開口了。

  大約是方才他提出『請陛下登基』以及『他願率百姓請命』兩件他精心琢磨出的大事後,神皇的反應不如他預期中的喜悅贊揚,只是如常道:「傅卿有心了。」

  這讓傅游藝有些失望。

  不過還好,他還准備了另外一道建言。

  「臣還有一事請奏神皇。」

  「陛下設若要做天子,自當立武氏七廟於神都,追立陛下父、祖為皇帝,方為正統。」

  帷帳後,姜握垂眸,同時在腦海裡劃掉傅御史的名字:果然,觀念不是一天能改變的。

  沒關系,一次不成就兩次,一年不成就十年!

  橫豎她們還有很長的時間,也還有很多『新廟』可以立。

  而傅御史大約面聖實在緊張,甚至把心裡話都禿嚕出來了:「如今朝上無有臣子主動提出此事,陛下自不好先提,臣願為陛下分憂!」

  不但如此,為了顯得自己最忠誠,還加了幾句:「誠如陛下從前訓誡之言:『諸卿富貴,皆陛下與之』。」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

  傅御史痛心疾首道:「然如今滿朝文武,尤其是有些宰輔重臣,受陛下恩典良多,卻只字不提為陛下生父立廟之事,可見,心尤自向著李氏!」

  姜握:??感覺在內涵我。

  傅御史其實算是平等地掃到每一位比他官高的人:陛下,那些位高重臣(當然,尤其是宰相們)受陛下大恩,卻都還是雙面人,唯有臣是最忠心的!

  言下之意,臣更適合做高官。

  至於神皇其實本就不准備立『武氏七廟』這件事,傅游藝根本就沒想過!怎麼會有人,不願意追封自己親爹,親祖父為皇帝呢?

  因而……

  神皇接下來的反應,就讓傅御史完全懵掉了。

  當神皇以他『衝撞聖駕,傾陷宰輔』之罪名,革去官職流放邊境之時,他都忘記了求饒。

  **

  元月大朝會。

  在神皇敕令朝堂,要再立三座帝王廟時,文武百官再次被震驚了——

  每次他們以為陛下已經改到頭了,很快就又會被新的改法狠狠創到。這次陛下要立的三座帝王廟,皆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

  姜握深知,困住武皇的,不單單是以男性為主的宗廟制度,還有『宗廟』中這個『宗』自本身。

  血統,祖宗祭祀。

  說來,姜握作為後世人,對『宗廟』等制度研究起來,常常頭疼的要命。但沒辦法,系統裡只有她自己,只有她去啃這些書本子。

  終於讓她薅到了一只新的羊。

  嘉靖帝曾建過『歷代帝王廟』,把古往今來的皇帝的牌位都放了進去一起祭祀供奉。真別說,嘉靖道長不愧是搞大禮儀出身的。

  而姜握就以此給神皇提供了一點新的思路。

  而神皇,也很快做到了真·舉一反三。

  神皇要建的三座帝王廟如下——

  歷代帝王廟,將古往今來的帝王牌位都供奉一二。這是無需『選拔』的,只要正史上有記載的帝王,包括跟帝王一樣有本紀的呂後,都一起供奉,四時按天子祭祀。

  而剩下的兩座帝王廟,則是供奉史冊上的聖主賢君,一廟內只供奉七尊牌位:

  社稷廟,供奉堯舜禹夏商周等古朝的聖明君王。

  華夏廟,則是供奉自始皇帝起的聖明皇帝。

  不但主打一個廟多多。而且『社稷廟』和『華夏廟』正是故意以賢名功績為帝王立廟,而不以血統立廟祭祀!

  此乃前所未有之禮制。

  果然,哪怕這半年已經快被煮化了的青蛙們,也有垂死病中驚坐起的。尤其是華夏廟中的七位『聖明皇帝』的牌位,大唐的皇帝,居然只有太宗皇帝的牌位進去了!

  雖說,朝臣們也心知肚明,從秦始皇至今的諸多皇帝裡,論功績算前七名抬進華夏廟,是該太宗皇帝進去。

  但,但這不是咱們大唐自己的廟嗎?就不能把大唐的皇帝都放進去?

  便有御史當朝上奏:「若有廟堂有子無父,有太宗陛下而無高祖陛下,豈不亂了禮法綱常?太宗陛下若英魂有知,只怕也不肯應允此事。」

  神皇頷首道:「既如此,不如你替朕去見一見太宗陛下,若太宗真不允,你再說。」

  御史:……再說?怎麼再說,托夢?還是等七月十五鬼門開看看能不能衝出來?

  於是御史很快躺回到了鍋裡:「臣愚鈍,一應由陛下聖裁。」

  **

  光宅二年,二月甲寅。

  洛陽城內,百僚、勛貴、遠近百姓、四夷酋領、僧侶道士等數萬人俱上表請奏——

  恭請元武神皇登基為帝。[1]

  作者有話要說:

  完全不負責任小劇場:

  昭陵轉播間。

  聽聞陽間欲立華夏廟,昭陵眾人先錯愕:還能這樣??不立一家一姓的宗廟?

  後又聽聞,在自秦始皇起至今的帝王裡,華夏廟只選七位『聖明君主』,昭陵諸臣就這七個名額展開了激烈的辯論。

  但,無論怎麼爭辯,太宗是一定入榜,而高祖都不在……

  聽聞此信的李淵:要不是鬼魂,我現在就心梗發作給你們看!

  *

  二鳳皇帝(在昭陵面對群臣):雖然但是,這種帝王廟我在,我敬重的老父親不在,多不好啊。

  (在獻陵面對親爹李淵):都是後人不懂事(完全是:哎?誰把龍袍披朕身上了,快拿走)

  (轉頭去乾陵面對兒子荔枝):真會娶媳婦!

  [1]見於《資治通鑒》【百官及帝室宗戚、遠近百姓、四夷酋長、沙門、道士合六萬餘人,俱上表……】

  PS:關於文中華夏廟裡有哪七個人,除了大家公認的三位,其余的名字,不會寫明噠。因為歷史的魅力,便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看待歷史的角度。

  我只是一個單獨的人,我有我的觀點,大家肯定也有大家噠,就不寫出來,避免腥風血雨啦。請大家就在自己心裡排排名,各有己見~!


第292章 登基(上)

  時年二月。

  草木初萌,萬物競發。

  神都洛陽中,從朝堂臣子到坊間百姓,人人皆知:將有新帝登基,而新的時代也將要到來了。

  諸人心境自各有不同。

  不過,若是論起朝堂重臣中誰心境最不穩,那還得是……許尚書。

  對,沒錯,還是倒霉的禮部尚書許圉師。

  其實在立『歷代帝王廟』『華夏廟』『社稷廟』三廟之事中,受傷最深的就不是那位差點被神皇派下去做太宗通訊員的御史,而是許尚書。

  更遑論如今——

  「姜相!我致仕,我真的致仕。」

  許尚書差點在中書省老淚縱橫。

  王神玉理解地遞上一杯安慰茶,並且拍了拍他的肩膀。

  許尚書苦哇:說好的嘛!在神都建完高祖、太宗、高宗三太廟後,我就可以不做禮部尚書,去做門下省的宰相了。

  結果呢,三廟之後又三廟!中間還夾雜著洛水出聖圖的大瑞之事,他這個禮部尚書也沒少操持!

  然而現在,定下新的三帝廟不說,還不足一月,接著就是百官、四夷、萬民請願,顯然神皇登基也近在眼前!

  想想皇帝登基的泱泱大典,再想想神皇本人的性子,必然不會完全按照之前的登基大典來走,說不定還會……

  堅持多年的許尚書終於崩掉了:我不活了。

  情緒最不穩定的深夜,許尚書甚至有個大逆不道的念頭:別說讓我當宰相了,就算讓我去空著的東宮當太子,這禮部尚書我也不能干了!

  姜握打疊精神:「許尚書,下次一定……」

  其實,宰相之位近在眼前(最要緊的是之前那麼多年的沉沒成本),許圉師也不是真的要在半步宰相的時候致仕。他只是以退為進,來要人來了!

  不過,許尚書掂量了下自己跟神皇的親近程度……不如直接去中書省堵姜相!

  此時,許圉師既是破防之言,也是真心之言:「姜相,看在咱們同僚多年的份上,就幫我跟神皇求情,給我派個悉通聖意的得力之人來吧!」

  因禮部的工作,難還難在要不斷跟太常寺等其余署衙溝通,以及最要緊的研究上意,否則辛辛苦苦好幾天制作的典儀事條,一旦不符合上意,依舊是一句話否了。

  而如今神皇的『上意』完全不按舊例來,許圉師又並非心腹近臣,實在是難以捉摸。這就導致,禮部很多工作,哪怕做的不慢,但拿出方案來的過程很慢。

  許圉師很想說:要是姜相有空,親自坐鎮禮部最好了。其次,鎮國安定公主也好!

  可他心知肚明,這兩位必然沒空在禮部呆著。

  於是許圉師拿出了王神玉都多年不用的那一套,坐在中書省不走了:「姜相若不應,我就在這裡長求。」

  姜握無奈頷首應允。

  除了許尚書實在太累太辛酸了外,其實,她一直對許圉師有一份額外的好感和寬容。

  因史冊上的許圉師,有一個孫女婿——李白。

  如果說李敬業是啃祖父,那麼許圉師和杜審言(杜甫祖父)在她這裡,能得到不同於旁人的一些偏心和好感,就是標准的啃孫(孫女婿)了。

  「庫狄署令調任禮部如何?」說來,在朝政之事上,庫狄琚是比文成還要了解神皇心思的。

  許圉師聞聲連連點頭,如獲新生地走了,還不忘收回自己的致仕言論:「來日我若拜相,必在家中置下燒尾宴(升官常用宴席)宴請姜相!」

  *

  「許尚書有的,我也要有。」

  姜握好容易送走了許圉師,轉頭就見王神玉也來要人。

  「王相何出此言?」姜握做震驚狀想糊弄過去:「如今三省內,就咱們中書省有兩位宰相,建制齊全的很,怎麼還好意思找陛下要人?」

  王神玉這次不肯被哄過:「你莫誆我——神皇一旦登基,你必然要任尚書左僕射!還不是扔下我一個人在中書省?」

  他可知道,如今姜握還在中書省,無非是等著寫那道『登基詔書(制書)』罷了!

  姜握:唉,王神玉要是跟她較真,是最不好糊弄的人。

  於是姜握老老實實道:「王相看好誰呢?」

  說來,如今雖有些女官入三省六部九寺,但皆未立時身居高位——比如吏部尚書裴炎罷免之後,雖有女官入吏部,但絕不可能一下子就做到侍郎、尚書的高位。

  最高也是從六品員外郎,或是七品主事開始做起。

  「路還是要自己一步步走出來。」神皇給的是特旨入官場的機會,但不會扶著她們繼續往上走了。

  如果入三省六部九寺的女官不能勝任其職,或者,不能適應如今正在劇烈變動中的風雲湧動的官場,那她也不會硬保硬扶。

  至於會不會有什麼官場黑幕,她們兩人都不是很擔心——

  裴炎罷免之後,時任吏部尚書乃狄仁傑:在卷這件事上,狄仁傑跟裴炎的程度不相上下,但在銓衡擢才的公平上,自比裴炎要強多了。

  「你的弟子上官婉兒。」

  姜握聽王神玉點名的人,不由抬頭望向他。

  王神玉笑了笑:「我知你對她期許頗多,是從稚子手把手帶到如今。只是這些年你也越發忙了,陛下登基後,你身上擔子只會更勝今時。」

  他轉頭望向外面二月新生的花木,新綠稚嫩柔軟——想起曾經師父杜如晦病中的話「或許我沒法再做什麼了,但這朝堂之上,總會有新的年輕人,新的希望,將這家國天下變得更好。」

  王神玉帶著幾分感懷之意道:「那麼,我替你教教她如何?」

  這一刻,雖然王神玉沒有明說,但姜握也猜到了,他想起了誰。

  她鄭重起身行禮:「多謝王相。」

  **

  姜握來到蓬萊宮門口。

  如今嚴承財每回見了她,都宛如一朵盛開的大麗菊成了精,帶著不能再燦爛的笑容迎她。

  對嚴承財來說,有時候大白天他都要掐自己一下,看看是不是做夢。

  「姜相!」

  雖說神皇並未召見姜相,但嚴承財並未按照旁的臣子求見聖駕的流程通報,而是直接叩了叩門,在外輕聲道『回陛下姜相至』,等了三息後,就推開了門。

  姜握來蓬萊殿,是為了一件事:

  還是方才王神玉提起的要事。

  說來裴行儉和辛茂將等人,到底不願意主動提這件事。但都到了萬民請命請神皇登基這一步了,王神玉不得不提了:陛下非李唐血脈,已然定為『天姓女武』,自古以來,一姓一朝,那陛下若登基,國號為何?

  姜握表示真的不知,並且回去把這個難題拋給神皇。

  沒錯。

  是未知的難題。

  不是她已知的武周。

  因世界線完全不同,就像是早就分開的兩條河流,不可再相提並論。

  說來,姜沃前世所在的現代,有人不解武皇為何選了周作為國號,畢竟這是個曾經出現過的國號。

  其實,武皇不是從很多字裡選了周作為國號,而是在她走完登基的一系列操作後,幾乎只剩下『周朝』可以選——

  正如李唐在開立之時,高祖李淵認李耳為祖,史冊上的武皇,在登基之路上,也得給自己選一個惶惶先祖。

  那便是周平王姬武。因姬武生來手有『武』字,傳說中武姓就是來源於周朝『姬武』。

  因此後來武周一朝的天子七廟祭祀,還是祭祀周朝的皇帝為始:『追尊周文王曰始祖文皇帝,平王少子武曰睿祖康皇帝』[1]

  此為一,再有便是當時唐許多禮制律法是按照漢朝來的,或許為了與舊時區分,以穩定政局,武皇就選擇了周禮。然而這卻也是武周王朝短暫的緣故之一,因武皇所有能踩的台階,亦是限制她的牢籠。

  當然,以上都是後世人的推斷。

  武皇到底為何定下『周』,大約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但此世,以上的兩個桎梏都不存在了:她不是來源於周朝的武,而是天姓女武。且自不再尊奉什麼周朝禮法,甚至以後還要掀他們的桌。

  那麼『周』,自然就不再合適了。

  *

  兩人正在商議此事,門外忽然又傳來嚴承財地叩門之聲。

  姜握就先停下,等嚴承財進門——必然是要事,嚴承財是知道神皇姜相談國事時,不欲人打擾。

  果然,來面聖的人,是嚴承財不得不進門回稟的人。

  「陛下,李仙師請見陛下。」

  神皇聞此,不由看向姜握。

  姜握搖搖頭,表示師父未跟她說過。

  李淳風入殿後,卻讓弟子先離開了,他想單獨與神皇談一談。

  **

  這一日,神皇武曌得知了一個數十年前的讖語——

  「日月當空,照臨下土。」

  「撲朔迷離,不文亦武。」[2]

  李淳風的神色平靜,然而眉眼之間,卻是數十年的風流雲散,世事滄桑。

  神皇長久地凝視這道讖語。

  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貞觀十余年間她從未見過袁天罡和李淳風。

  想起了,當年刻日月對印時候的對話。

  當時她們在想一對印上刻什麼字。彼時媚娘說起了她有個不怎麼用過的乳名『明』,不如拆此字而用之。

  那時姜沃就曾提起過,這個字在《易經·系辭》中釋意很好:日月相推而生明焉。*

  太陽與月亮交替,光明便會常駐。

  其與之對應的鹹卦九四爻卦像,則是『憧憧往來,朋從爾思。』*

  無數徘徊踟躕,艱難險阻,有至友在身側,終會光明常生。

  神皇更想起了那個她徹夜不眠,寫下曌字的一夜。

  ……

  雖則這些年來,她其實並不知道『日月當空,照臨下土』這句讖語。

  然而一切的一切,皆是從日月起,又走到她們新的日月中去。

  或許,真有冥冥注定。

  饒是以神皇一路走來的心性之強,在此等命數大觀之前,依舊頗有感慨。

  她看向眼前這位當世最好的讖緯之師,開口問道:「李仙師覺得,何為天命?」

  如果數十年前就有此讖,那她的登基,是早就注定的『天命顧我』?

  不。

  神皇回望過去的數十載,不是天命眷顧,是她爭了天命!

  而李淳風的回答,只是讓神皇更加心意堅定——

  李淳風道:「《易》中有言『觀乎天文以察時變。』」*

  「而佛經中又有言『億萬劫中,稀有一人』。」

  「所謂星辰垂像,讖緯之語……不過是億萬劫中,最可能實現的那一個。」

  李淳風露出了幾分笑意:「或者,用我那弟子的話來說,她從來相信——」

  「人力雖微,終有昭著。」

  神皇武曌深深頷首。

  她必是如此相信著的,所以她們一同走到了如今,劈出了一條原本不存在的絕路。

  而李淳風的語氣,平靜如同亙古不變的山川。

  「如神皇所想,不是天命讓神皇走到了這裡。」

  「而是,神皇走到了這裡,成就了天命。」

  **

  是夜。

  史載——

  【時中書令姜握,奉神皇之命,於蓬萊殿作登基制書。】

  而姜握也見到了神皇最終定下的國號。

  她活了兩世,但這不是任何一個她見過的字。

  是神皇新擬之字:上為日月,下為土。

  「沃土的土。」

  姜沃一筆一劃寫下這個字,然後問道:「那陛下,其音為何?」

  神皇笑了笑。

  想起了李淳風方才之言,也想起了裴行儉之言。

  「依舊可讀作大唐的『唐』。」

  她的來路無可否認,後世史冊俱實而寫,她曾是十四歲入大唐掖庭的武才人,也曾是大唐的皇后、天后、攝政之人……『李唐』的後二十年,如何不是她的心血澆灌而成?

  但是,是不同的字,亦是不同的朝代與開端。

  「李仙師方才說起,你與他道天下人心浩蕩,千百年過去,也不會有人忘記秦、漢、唐。」就如同華夏之廟。

  「那便如此吧。人心與史冊,終究會給我們一個答案。」

  哪怕她現在起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朝代之稱呼,如果不能長久,那麼史冊依舊會把她當作『李唐王朝(還非大唐)』的河流中,一個不過意外而曇花一現的轉彎。

  但若是自她後,真的天地改換,無需她自己定義,後世亦會將她作為分水嶺,將她所開啟的朝代,視作一個新的日月山河!

  神皇道:「如你所說,這世上已有的宗廟和禮法,太過閉塞。」

  「我們,去到一個新的世界吧。」

  **

  光宅二年。

  四月庚辰。

  這是李淳風與姜握一同測定的登基吉日吉時。

  而從二月萬民請命,到四月正典之間的時日,便是留給京外官員、百姓趕路的時間。

  元武神皇登基之吉日。

  天還懵懵黑的時候,洛陽皇城的正門則天門下,就已經彙聚了文武百官、四夷首領、兩京以及各州擇選出來的百姓。

  之所以說是擇選出來的,是因此番觀新帝登基禮的百姓,男女各半。[3]

  巍峨則天門矗立,如立於九天。

  所有人都在仰頭等著,等待新的帝王登上九重高樓。

  禮樂大奏之時。

  朝陽噴薄而出。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伏筆大回收啦,指路半年前的章節:十四章《日月當空》與三十一章《畫作與印章》。

  [1]《舊唐書》

  [2]見於《推背圖》

  [3]俱《舊唐書》記載,武皇確實會讓婦人也來參加盛典:【明堂成後,縱東都婦人及諸州父老入觀,兼賜酒食】。

  *都來源於《易經》。


第293章 登基(下)

  四月庚辰。

  登基大典前夜,百官萬民皆是天還深黑之時,就候在了則天門樓之下,還有陸陸續續點著燈往門下彙聚的人群。

  以至於夜中燃火相接,有如天上連星垂地。

  然而他們不知,在同一片黑夜裡,神皇與姜相……就在則天門的另外一邊,一起走了七遍城樓之梯。

  *

  此事,還要從登基典儀的設計說起。

  許尚書後來很多次內心表揚自己:在禮部擬訂登基典儀流程之前,他先去面聖請陛下指點典儀的事條,真是智慧英明之舉啊!

  果然,神皇的第一條,就讓他沒想到:登基大典並不在洛陽皇城的正殿舉行,而是在正門則天門上行。

  這……

  許尚書做了多年禮部尚書,自然記得,從前朝代先不提,只說隋唐兩朝帝王的登基大典,都是在皇城正殿行的。

  高祖、高宗都是在太極宮太極殿繼位。

  不過,也有特例,就是太宗陛下。

  因為某些眾所周知的原因,太宗陛下繼位的時候,高祖他老人家還沒駕崩,而且占著太極殿不肯走,以至於太宗陛下是委委屈屈在東宮顯德殿繼位的。

  但無論在哪個殿,總歸是大殿。

  神皇陛下這登基禮,倒是直接搬到皇城大正門上去行了?

  不過,確實是更方便神都的百姓觀禮。

  見神皇的第一個決定就出乎意料,許尚書索性放空自己,任由神皇發揮,他只是在御前奮筆疾書,生怕漏下神皇的一句話。

  還好身後還有庫狄琚,與他一並記錄,才讓許尚書覺得沒有過載——

  因神皇的每一步,都跟他想的不同。

  神皇欽定姜相為登基大典正使,替她捧奉『鎮國神璽』。

  許尚書:啊?捧奉神璽?怎麼捧奉?難道讓姜相一直跟著陛下嗎?

  聞所未聞,算了,先記下來吧。

  而許尚書身後的庫狄琚倒是想起一事:她曾聽聞,當年陛下的皇后冊封禮上,便是姜相作為副使,奉琮璽以授皇后。陛下是不是因為舊事……

  不過庫狄琚也無暇走神多想,很快收心回神,記錄下神皇的下一道口諭——

  「登基大典之後,令鎮國安定公主告於南郊天地之壇,宣大赦天下之旨。」

  許圉師已經完全不再說什麼,只是書寫。

  其實,登基大典後祭告天地,大赦天下這種事,一般都該是太子(或是嫡長子)代行的規矩。

  神皇讓鎮國安定公主去做這件事……

  其中內涵,許尚書此時沒有精力去多想,也不敢去多想。

  ……

  許尚書從蓬萊殿告退後,當日就帶人去丈量則天門,開始考量整個登基大典的流程——

  陛下不在皇城正殿內行登基大典,就得動用車輿。

  畢竟陛下不能在正門上換帝王的旒冕袞袍,那就只能從寢殿中換過正服,然後乘坐御駕前往則天門。在門樓外下輿,然後步上門樓。

  正是這『皇帝從何處下御輿,步上則天門』,才讓登基大典的前夜,神皇武曌和宰相姜握,走了七遍流程——

  大典的吉日良辰,李淳風都幫著算過,這『下輿地點』也是他選的。

  李淳風以《周易》中『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一百四十有四,總成三百六十,故方三百六十步為上吉』的主旨,替神皇選了下輿開始步行的地點。[1]

  從下輿到走完所有城門石階,以三百六十步為圓滿。

  不過,李淳風也很豁達道:「神皇能正好走三百六十步圖天地之吉最好,若不成,也沒關系。」

  「國運不在此。」

  「就像——」

  其實在師父說出『就像』兩個字來,姜握就猜到了,以師父的死忠粉心態,肯定又是要引用二鳳皇帝名人名言。

  果然。

  「貞觀一朝,禮部欲大整禮樂之制。」

  「太宗陛下就曾說過:聖人沿情以作樂,國之興衰,未必由此。隋末喪亂,雖改音律而樂不和。若百姓安樂,金石自諧矣。」[1]

  本末不能倒置。

  李淳風說此句時,旁邊嚴承財嚇得都不想喘氣兒了:李仙師居然在馬上就要登基的神皇前面,誇『李唐』的太宗皇帝!

  然而神皇只是頷首笑曰:「此語,果是太宗之氣度。」

  「朕亦不信禮樂失其本,便是治亂之所起。」

  是,禮樂須有,但禮樂不是盛世的起源。而是先有盛世,自韜養禮樂華章。

  *

  話雖如此說,但就像神皇武曌未必深信神佛能夠護佑安康,決定命數,但還是會壓著姜握去點佛燈、積攢功德一樣——有些事兒,能圖個圓滿就圓滿。

  不過是多走幾遍。

  過去的路,她們都走了那麼久,不差這些。

  因此,登基大典的前一晚,兩人再次來到則天門下。

  神皇走在前,姜握跟在神皇左側略後半步。

  七遍,兩人皆是步調一致。回回三百六十步,一步也不多,一步也不少。

  走下了城樓,最後一遍之前,姜握就見靠在欄杆上『偷懶』的嚴承財。

  啊,嚴公公的體力,一如從前的不太好啊。

  而嚴承財對上姜相的眼光,欲哭無淚:真爬不動了,需知他比神皇和姜相可是要大五六歲,今年都是奔六的人了。

  而且……就算才奔三的時候,他也跟不上這兩人啊,每回都被『特恩』歇著。

  果然,這次也是,神皇看了他一眼:「不必跟著了。」

  嚴承財如蒙大赦,靠著柱子不動了。

  他就這樣目送神皇和姜相的身影,一步步走上了則天樓。

  走的越來越高——

  其實嚴承財現在日子過得太好,很少會想起年輕時候的事兒了。但不知怎的,在這黑夜燈燭中,看到兩人身影步上九重城樓。

  嚴承財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姜相。

  姜相作為宮正司的典正,來掖庭向新入宮的妃嬪講解宮中規矩戒律。當姜典正離開的時候,嚴承財還跟她聊天來著:「唉,可惜這次新入宮的妃嬪命不好。」

  一進宮就被扔到掖庭,命多差啊。

  當時的姜典正笑了笑,問他:「不知嚴掖庭丞年紀何如?」嚴承財不明所以答道:「十九。」

  數十年過去了。

  嚴承財忽然就想起了當時姜相的笑容和話語。

  她笑眯眯道:「年紀尚輕,都來得及。」

  嚴承財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想法:難道姜相當年就是在說,你來得及看到陛下登基?

  不,怎麼可能。

  嚴承財搖頭甩掉了這個荒謬的想法。

  他只是再次仰著頭,看著神皇和姜相,一步步走到了則天門之巔。

  夜色深黑,正是黎明前最後一刻的黑暗。

  隨之而來的,一縷霞光破雲。

  朝陽噴薄而出。

  *

  四月的天,朝陽已經升起的頗早。

  破曉之時,才不過寅時左右(四點)。

  而登基的吉時,是在李淳風算過的,『日至於衡陽』的巳時二刻(十點半)。

  時間還算充足。

  故而兩人是在則天樓背面無人可見的台階上,一並看過破曉日出後,才回到了蓬萊殿。

  各自更換大典之服——

  掛在屋宇最中間的,自然是皇帝的十二旒冕,十二章紋袞袍。而旁邊懸掛的,則是姜握的冊封使之服。然而與當年她在皇后冊封禮上做副使時,穿的衣裳不同,這次並非紫袍玉帶的朝臣之服。

  而同樣是旒冕袞袍!

  甚至乍一看上去,兩套衣裳幾乎差不多——

  這還是大唐開國之初,承襲古禮服制時才有的臣子之服:大典之上,三公重臣,亦著於帝王相仿的袞冕。

  只是與天子十二旒冕,十二章服不同,臣子是九旒冕(而且垂下來的珠子是青珠,並非白玉珠),九章紋袞袍。

  但很快這條服制就被改掉了。

  改掉的理由也很充分:「君臣皆為冕服,章數雖殊,飾龍名袞,尊卑相亂!」[1]

  確實是,典儀之上,誰能有空細細去數冕上垂下來的珠子是十二串還是九串?

  也沒人能一個個分辨,那衣裳的花紋是九種,還是十二種。

  故而很容易一打眼辨別不出君臣,是為尊卑相亂。

  因此禮部就把重臣們章衣上的龍、麟等章紋都改成了雲、山。[1]

  並改去冕。

  然而這一回,禮部原以為,最不會出問題的服制,竟然也被神皇打回來要求改。

  許圉師是真不知道怎麼改,硬著頭皮去御前問。

  就聽神皇道:「朕之登基大典,正使服制為何不是旒冕袞袍,豈非不遵古禮?」

  許圉師:……遵古禮三個字,陛下您是怎麼說出口的!您能說,臣都不敢聽啊!

  神皇陛下的底線會不會太靈活曲折了一點?

  再次被創到的許尚書,決定用大一點的聲音表達自己憤慨的心情——

  「臣,即刻遵陛下之旨去改!」

  神皇頷首表示滿意:「許尚書精神矍鑠。改好後,拿來朕瞧。」

  這便是此時掛在蓬萊殿中兩套旒冕袞袍的緣故了。

  **

  大典衣裳穿起來很復雜,配飾又數不勝數,因怕弄混了天子和朝臣的玉佩等物,兩人是分開東西兩間各自更換衣裳的。

  哪怕有許多人幫著一起整理,等姜握終於穿好後,還是一個時辰過去了。

  已然有禮官在門口候著,請陛下登天子玉輅車輿前往則天門。

  玉輅之前,禮官便愕然見神皇竟令姜相同輿。

  還與姜相道:「蓬萊殿離則天門可不近,你若是走過去,只怕冕上的九旒,身上佩戴的所有的玉滴、玉璜、玉花都要纏成一團,」

  姜握:有道理,等解開估計就誤了登基吉時。

  於是她踏上朱紅色的木凳:「那臣今日隨陛下車駕而行。」

  **

  這被神都百姓津津樂道數月的新帝登基正日,天氣實在好。

  日氣和煦明朗,天地清晏。

  原本,城建署是准備了紫煙,准備在登基大典的吉時燃起,取紫煙憧憧,紫氣東來之意。

  然而這一日卻沒有用上,因天邊自有慶雲紛郁,日色霞光。

  *

  是走熟了的三百六十步。

  分毫不錯。

  姜握在計數的同時,甚至還有心情去細聽笙磬,鐘鼓,絲竹之音。

  太常寺安排的很到位,禮樂之聲若飄天外。

  終於,最後一步踏出。

  姜握也看清了城樓之下——

  文武百官、宗親勛貴、各州縣朝使、儒生文士、四夷列國君主使臣……

  自然,還有最讓姜握覺得欣慰歡喜的,許多的女子。不只是女官,是這洛陽神都裡許許多多的女娘。

  是啊,她們怎麼會不來看呢?

  這是古往今來,第一位登基的女皇帝。

  姜握想,若她並非後世人,若她也只是這神都中,最尋常的一個小娘子,從小聽著禮法規矩長大,聽著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等話長大,忽然有一天聽聞,有女子登基為帝了!

  她怎麼會不去看?

  怎麼會不對過去聽到的一切產生迷惑?

  如果女子不能做一家之主的話?為什麼可以做天下之主呢?

  誰錯了?

  總不能是皇帝陛下錯了。

  其實,只要神皇站在這裡,只要她被人看見。

  許多事情,就不一樣了。

  「不只我,還有你。」

  姜握微微一怔,轉頭去看神皇。

  十二旒冕下的神皇,露出了點熟悉的無奈之色。

  果然,她又是只記得朕,把自己都忘記了。其實,如今旒冕袞袍走到這則天門上的,不只有她這位女皇,更有她這位女宰相。

  罷了。

  將來還有很久。

  如她所說,將來,必然也不只有她們。或許,都不會有人以『女皇』『女相』來特意稱呼她們。

  金鐘之聲響起,姜握將一直捧在身前的玉匣捧出:「臣恭奉陛下以神璽。」

  隔著漫長的光陰,她終是手握神璽,遞於她的君王手中。

  **

  史載:

  【光宅二年,四月庚辰。帝御則天門行登基大典,姜相親隨並捧奉神璽】

  【百官萬民,為元武神皇上尊號曰聖神皇帝】

  【大典後,鎮國安定公主受帝命,告於南郊天地之壇,宣大赦天下之旨】

  【即日,改國號,改元年號。】

  【是為天授元年。】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舊唐書·輿服制》、《出自舊唐書·禮儀制》

  武皇登基啦,謝謝一路看到這裡的家人們!

  現在,請每一位家人,在登基大典的參觀人員表上,按下您尊貴的一爪。


第294章 大宴之喜

  帝王登基大典,國之大慶事。

  大典過後,帝於洛陽皇城太初宮內賜酺(宴飲)九日。

  皇城內正殿中遍宴文武百官、宗親勛貴、各州縣朝使、四夷列國的君王使臣等。

  而則天門至乾元門之間的內廣場之地,亦設酒食。縱東都女娘們及諸州選送入京觀禮的文士學子並父老百姓入內宴飲。[1]

  並各賜縑(細絹)布帛有差。

  *

  大宴雖設九日,但自是大典過後的第一日,宴飲最為隆重。

  聖神皇帝亦親至正殿,受朝臣敬賀之酒。

  酒過三巡,皇帝顯然心情頗佳,於席間欣然下旨,從此每歲四月庚辰定為『聖神皇帝慶日』,休沐七日。

  姜握是早知此事——這還是當年她們住在掖庭之時,她剛入朝堂,很關注自己的假期,研究過朝廷的《假寧令》後,跟媚娘提過的一個疑惑。

  朝廷的假期真的很多——佳節放假都不說了,連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十一月一日等都會有緣故放一天假。

  但偏生沒有開國日的假期。

  如今新朝新氣像,先把國慶節的『優良傳統』撿起來才好。

  果然,聖神皇帝此旨一下,姜握就見旁人先不論,王神玉眼睛登時就亮了亮。

  新的休沐!

  正殿設的宴飲,自然也分內殿外殿。其中幾位宰相的設座,便在內殿皇帝御座的丹陛下。

  故而聽休沐的旨意聽得最早也最清楚。

  王神玉歡快奉詔擬旨——這道旨意他都不用劉祎之等人代工,王中書令本人親自揮筆而成,交由皇帝御覽後,便有宦官去外殿宣旨。

  果然,外殿文武百僚亦是謝恩聲一片。

  其實大唐原本是有一條跟皇帝有關的休沐,乃皇帝的誕辰可休沐三日。但,誰會嫌棄假期多呢?

  對王神玉來說,不能致仕,便用休沐來湊吧。

  擬過詔書(制書)的王中書令回座後,就與姜握道:「如今諸事落定,以後上奏稱陛下,公文載籍中凡語及陛下,皆改稱聖神皇帝——終於不必再變了。」

  是啊,過去短短兩年內,稱呼變得眼花繚亂。

  從天后,到稱天后陛下,到天后改做元武神皇。

  終於,如今是皇帝。

  王神玉:終於不必再變更了!

  姜握端起酒盞笑眯眯不語:不必再變,也不是不能再變。以陛下的性情,既然開創尊號之說,以後多年的帝王生涯中,怎麼可能不改點新花樣。

  不過,王相保持樂觀也很好。

  *

  四位宰相是單人獨席。姜握與王神玉坐在帝王下左手邊,辛相與裴相坐在右手邊——

  姜握就見,與身旁神采飛揚全然歡喜的王相不同,對面的辛相,表情看起來就比較復雜了。

  她倒是能體會辛相的心情。

  新帝登基,有些銀錢是必須得花的,有些排場也是必須要有的。但今歲對辛相來說,確實是比較『痛苦』:從建立三廟又三廟,到洛河受圖典儀,再到皇帝登基大典。

  如今還在大宴九日中,陛下又令百姓進宮亦賜酒食……

  辛相望著眼前的酒饌,心裡已經不自覺轉化成了銀錢的數額,於是很想痛苦面具。

  然而如此大喜之日,又不能痛苦面具,於是這表情看起來,就比較糾結而古怪。

  姜握想的是,待大宴後,去尋辛相,說點令他高興的事兒。

  而正在六部尚書席位上,觀察著自己未來同事的許尚書見此倒是有不同想法:辛相這是近來身體不太好?啊,那我當上宰相後,身上的擔子豈不是就更重了啊。

  想到此,不由多喝了兩杯。

  如此,九日大酺,神都沸然,天下皆歡。

  **

  雖說在大宴中,臣子還是那些臣子。

  但自登基大典之後,丹陛之上一切已然不同。

  多年來,朝臣們已經看慣了九重階上有兩個座位,龍椅空置,略後方另外置一華椅。

  如今,丹陛之上,唯有一龍椅,再無別座。

  *

  說來,雖則皇城中設宴九日為慶,但正如休沐時,也得有人在署衙輪值一般,整個朝廷不可能全部停擺九日。

  尤其是新朝初起,諸事繁多。

  因此除了第一日,皇帝與諸位宰相皆在宴中慶賀外,

  剩下的八日,基本只有一位宰相留下來總領宴席,各署衙朝臣輪流參宴。

  宴飲第三日,姜握回到中書省署衙時,正好見王神玉在指導婉兒寫公文。

  至今,王神玉也是帶了兩個月的『新學生』了。

  早在帶婉兒的前幾日,王神玉就說過:「果然是你一手帶大的弟子,行事言談皆與你相仿。」

  尤其是兩人相識多年,王神玉記性又好,還是記得姜握初入朝堂不久的樣子。

  真是很像了。

  只是……

  「在行賦作詩上。」大約是出於朋友之誼,王神玉還是婉轉道:「上官這孩子略微有那麼一點,青出於藍勝於藍的意思。」

  姜握笑眯眯:「王相,咱們之間何須如此客套。」

  在詩文上,婉兒何止是略微有那麼一點青出於藍?

  婉兒是天生的聰慧善文,因她一直伴著太平公主長大,聖神皇帝之前自是考過她的功課文章。

  十二三歲上,婉兒便是破題寫文援筆立成,皆如宿構。

  姜握從前就看過婉兒為公主府寫的令書表文——她雖然自己不擅寫,但還是會看懂欣賞的,婉兒的行文實在掞麗可觀。

  如今她入了中書省,在王神玉的教導下,真正開始寫大詔敕令,更是進步飛快(畢竟在這方面,姜握過去教的不說是不多,只能說是幾乎沒有。)

  對婉兒的進步,王神玉也很驚喜——一來,就像是將遇良才一般,沒有老師遇到一個一點就通,進步飛速的學生,不欣慰高興的。對王神玉來說,就像是栽培窗外的花木,見其繁茂超出預期,如何不喜?

  二來嘛,王中書令見此也覺得未來可期:把這孩子培養成了,將來自己又能少干不少公務了。

  總之,王神玉現在有這樣一個學生教導著,很滿意。

  姜握看有王神玉指點婉兒,補上了自己不能教導的一塊短板,也很滿意。

  但這世上的滿意和快樂總是守恆的,他們倆很滿意——太平就很不滿意!

  「姨母,婉兒是我府上的長史官!」過去的兩個月,太平已經不只一次來纏姜握:「若是中書省少人用,為什麼不把姐姐府上的長史官李慎修(順順)調過去呢?」

  姜握四兩撥千斤:「也好,你去與曜初說就是。」

  太平:……

  她要敢去跟姐姐提這個,為什麼要來纏姨母呢?

  據姜握所知,太平有事要尋婉兒的時候,還曾經去中書省要過人,然而王神玉是什麼人?

  他是那種,姜握在面聖不當值,他都敢派傳話的胥吏去御前要人的宰相,太平去他那裡要人的結果,自然就是沒有結果。

  不過,沒有結果,也不妨礙太平過來。

  這不今日,皇城宴飲的第三日,因王神玉來署衙,自然就把婉兒也從宴上帶走了教導(干活),太平就直接跟到中書省來了。

  姜握進門就看到了這樣一番場景——

  婉兒在王神玉的教導下在屋內寫制書,太平就在院中『賞花』,時不時看向窗內還不能進去,不,也不是不能,是不願意進去——王神玉被太平公主擾煩了後,直接去向聖神皇帝要了份口諭:只要太平公主進王相的屋,就也會被發幾張竹紙,一起學著寫公文。

  於是太平只在院中轉悠。

  見到姜握進門,宛如久旱的苗苗看到甘霖道:「姨母!」然後上來挽著姨母告狀道:「這可是大宴日,不是當值日。」

  言下之意:你看王相,你看!

  最後,還是文成來把太平帶走的——

  因文成現在是太平的直屬上峰,時任兵部尚書。

  平叛事後,文成就暫時留在了京城沒有走,她要一直看到皇帝登基才能放心。

  而把太平帶走後,文成倒是又折回來尋姜握了。

  「如今諸事落定。」她只說了半句後,就看向姜握,不知皇帝之意,是依舊讓她留在京中中樞,還是依舊鎮守邊關。

  姜握笑道:「先不提這個,咱們且先出宮去,去見一見久別的故人。」

  文成先是一怔,然後立刻猜到:「鳴珂回來了?」

  姜握含笑點頭。

  王鳴珂是在則天門下,與無數神都的女娘一起,看到了新帝登基。

  並且產生了疑惑——

  但王鳴珂不愧是王鳴珂,她的疑惑,總是與所有人不同。

  她一見姜握,就抓著她問了個重點截然不同的問題。

  「陛下如今登基做皇帝了。」

  「那將來乾陵誰作為皇后跟先帝合葬?總之,我是廢後,總不能是我。」

  姜握:……

  她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先帝若知,在地下必然又要氣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

  ,氣氛稍微輕松愉快一點。

  PS:不會很快完結,姜姜還有不少工作要做,暫時還不能退休呢。尤其是系統那邊攢了很多籌子要用,不能錢沒花完人就走了。

  大典的紅包包已經發送完畢,但數量比較多,可能系統發的比較慢小劇場:

  但這次是乾陵小劇場。

  (雖然沒有陪葬昭陵,但還是隔著老遠飄回來看熱鬧)的李泰:采訪一下天皇大帝(重讀),當你老婆穿著你的龍袍,坐著你的龍椅,用著你的宰相,你是什麼感想哩?

  對了,負責准備大典禮樂的太常寺,其正卿還是你的伴讀,最好的朋友是吧?聽說還是你駕崩前特意把他提到太常寺的?

  (陰陽怪氣的胖青雀):果然是天皇大帝,就是有先見之明!

  荔枝:……以後朕的乾陵,李泰(劃掉),任何鳥類,都不許入內。

  李承乾:孩子氣糊塗了,自己就是『雉』奴啊。

  獨自的荔枝:原來可以這樣,原來你選了這樣一條路。

  那媚娘,朕也知道你選的繼承人是誰了。

  但這條路比做太后難多了。朕也期待著將來會如何。

  終有一天會再見,聖神皇帝。

  [1]《舊唐書·禮儀志》:「自明堂成後,縱東都婦人及諸州父老入觀,兼賜酒食。」

  PS:武皇登基太快,大名鼎鼎的明堂還沒來得及修hhh。歷史上是武皇做太后時,登基前兩年修的。明堂就在皇城內,也算是第一個開放皇宮(應該也是唯一,但對很多朝代的歷史不是很熟悉,不敢說准)給百姓,尤其是婦人們參觀的皇帝了。


第295章 丹青是誰?

  姜握、文成與鳴珂約好的相見之地,是洛陽南市的一處酒肆。

  二樓被分成寥寥幾個單獨的隔間,且房間彼此互不相連,中間以各種山石景致隔開。

  很清幽,很適合談話,不用擔心隔牆有耳。

  還好如此。文成邊慶幸此地幽靜,邊時不時咳嗽兩聲——她也是倒霉,方才王鳴珂問出那個『合葬問題』的時候,文成正好渴了在喝茶,直接就被嗆到了。

  還得是你,王鳴珂!

  文成一面咳嗽一面如是感慨。

  同時還不忘去按住王鳴珂的胳膊,用身體語言示意她:別說了。

  聖神皇帝才登基三天,就先考慮『葬於帝陵』的問題,這實在是好說不好聽。而且,此事禮部和太常寺提起也罷了,王鳴珂這先帝廢後的身份提,也實在是太……

  若讓人聽了去,必是大罪。

  姜握見文成簡直是忙壞了,邊咳嗽邊感慨邊阻攔王鳴珂,就也伸手幫她順一順。且她也知道文成在擔心什麼,就先安慰文成:「這是自家產業,今日二樓無有旁人。」

  然後對上王鳴珂的目光,再回答她方才的問題:「帝陵之事,陛下如今真未想到這裡。」

  她們要想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新很好,但新也有新的麻煩,當一個新的世界撲面而來的時候,總要不斷地面臨並去解決問題。

  根本來不及先設定下各種規則,只能在出現問題的時候去解決。

  王鳴珂頷首:「那你幫我記著這個事兒就行。」

  主打一個,只要不是她,別的都隨緣。

  文成則等了片刻,見王鳴珂沒有什麼別的驚人之語了,才再次拿起了杯子,慢慢喝完了一杯茶。

  *

  隔間靠窗,時不時能聽到外面的車馬人聲,很是鼎沸喧鬧。

  姜握從文成身後走過去,推開了窗子,看向這洛陽城的南市——

  洛陽與長安這兩京,布局相仿,皆是以坊(住宅區)市(商業區)劃分。如果從空中往下看,就能見到縱橫的街道,把城市分割成豆腐塊狀,對強迫症很是友好。

  聖神皇帝既然改洛陽名為神都,登基大典又設立在此,顯而易見:從新朝起,長安與洛陽兩京的位置要調換過來。

  自此洛陽為主,長安倒是變成了陪都。

  聖神皇帝登基前,自是命戶部再次釐清勘定過洛陽城的坊市、戶籍等基本情形:總要對自家京城了解入微才好。

  姜握也見過最新的洛陽城圖和戶部的奏報:如今洛陽城共一百零三坊,二市。

  只是長安城是東西市,洛陽城為南北市。*

  *

  在姜握推開窗子的一瞬間,屋內的三人,頓覺人間煙火氣撲面而來——

  是真·人間煙火氣,有煙有火,絲毫不打折扣:附近有好幾家酒肆,有一家就是西域胡人所開,設有大的明火爐,以木炭烤肉長日不息,香氣能飄半條街。

  對面還有一家胡餅鋪,有師傅正在捶打胡餅,旁邊還有剛烤好出爐的芝麻胡餅,表面金黃,一看就很是酥脆。最難得的是經過特殊捶打揉按的餅,中間不會是厚厚的面芯,而是略帶中空,正好能夾上一筷子剛出爐,還帶著滋滋響聲的烤肉,再多撒些茱萸粉——

  姜握把自己想餓了,准備一會兒去買一份。

  轉頭問文成和王鳴珂要不要,兩人卻都搖頭拒絕。

  也是,畢竟這兩位一個是安西大都護鎮守西域多年,一個是這幾年西域游都游出國去了,差點就重走玄奘法師的路。

  想必這些年西域的烤肉胡餅吃了太多。

  如今回到洛陽,自然是完全不想再吃了。

  *

  有轟然的叫好聲,吸引了三人的目光——雖然離得遠了看不太清,但她們也能猜到,一定是南市端門街口的百戲。

  她們還看到許多打扮不同中原人的外番之人,聞聲都好奇向那邊湧去。

  說來,因聖神皇帝登基之事,今歲京中諸蕃酋長畢集。既然到了這神都,如何能不在這繁華之中走一走?尤其這九日是不設宵禁的,南北市通宵可觀,自是人煙稠密,摩肩擦踵。

  處處人物華盛,珍貨充積。

  姜握就這樣俯在窗前看這山河人間。

  其實比起皇城內的宴席,她覺得在這市井之內,倒是讓她的心志變得既柔軟又愈加堅定——

  此時的東都多麼好。

  從前在史冊中看到盛世中折的文字,就已經掩卷不忍看。可如今看著這一個個鮮活的笑臉,她已經很難再去想像,這裡在安史之亂後,會變成「宮室焚燒,十不存一」。

  而宮室都如此,百姓如何?

  哪怕不忍想,但姜握到底是想起了,那之後,不但是洛陽皇城內,而是洛陽周圍百裡的州縣,皆是……『人煙斷絕,千裡蕭條』。

  姜握想起了她與陛下如今的名字,之後長久地凝視外面歡然人群。

  她要記住陛下登基之初的神都與江山,並永以此為戒為准繩提醒自己——是,江山誰也帶不走。但總不能『朕之後哪怕洪水滔天』。

  她的陛下,尊號是聖神皇帝。

  總不能走的時候,這片山河還不如今日。

  *

  姜握正想著,就覺得旁邊王鳴珂扯了扯她的袖子。

  她回頭,見王鳴珂指了一處問道:「那不是抄報鋪嗎?怎麼今日這麼多小娘子進進出出。」

  王鳴珂知道出版署在南北兩市,各設了兩間官方『抄報鋪』。

  因國有大典,買報紙的人自然多,但怎麼如此多小娘子?

  「誒?」這是文成疑惑之聲:「你竟然沒看上期的報紙?」

  王鳴珂笑道:「買了,還未及細看。」

  回洛陽這三四天,她光顧著逛去了。畢竟她還不如文成,之前文成還跟著聖駕到過洛陽,王鳴珂則是一直在長安玉華寺內。

  這第一次到神都洛陽就趕上了大熱鬧。於是勤奮的寫手也不筆耕不輟了,而是棄筆從玩。這幾日,她與隸芙兩個人,與這洛陽城許多的女娘一樣,融入了這場盛大的熱鬧。

  文成就解釋給她——

  「上期的報紙有征稿告文。」

  「不單單是出版署的征稿,更是鎮國安定公主府的征稿:聖神皇帝乃天姓女武,登基帝位。惶惶大典,自應有詩文圖賦為紀。」

  文成想起安定公主此舉,不由笑道:「於是公主便向神都的女娘們征稿,不限體裁長短,不限題目,無論詩、文、賦、圖皆可投於出版署,並設了優厚的獎禮。」

  鳴珂剛想問:如此征稿,如何能保證是女娘所作?難道不會有人圖公主府之賞,冒充家中女娘的名頭,做了詩文令女娘來投?

  還沒開口,就聽文成繼續道「女娘們寫成或是畫成的初稿,可交由南北市的幾家出版署抄報鋪。」

  「最後由出版署內審過後,選出優異的九十九人,入安定公主府參加文會。另有現場作詩文作畫之事。」

  如此一來,冒充作偽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文成也看向抄報鋪門口,來來往往的身影:「如今,這應該都是來投稿的女娘。」

  王鳴珂興致勃勃點頭:「哦!」

  看她神情,文成和姜握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於是姜握直接道:「你不必去這出版署投稿。」

  王鳴珂原本腦中都開始構思圖畫了,聞言立刻瞪圓了眼睛:「為何?」然後又笑了:「也是,咱們是什麼關系,我何必去出版署投,你給我帶回去就完了。」

  姜握再次搖頭:「不是。你不能參與這場文會。」在王鳴珂發問前,就笑眯眯道:「畢竟。評稿人如何能做選手呢?」

  「你說是不是,『丹青大家』,王鳴珂。」

  若說王鳴珂在聽姜沃讓她做評委後,只是隨口應下來,沒當回事。那麼文成則立刻聽出了姜握的言外之意。

  不只是丹青,也不只是王鳴珂。

  她把這兩個詞連了起來。

  需知,至今為止,除了東女國的外國友人,只有聖神皇帝和她們兩人知道丹青的真實身份。

  如今,姜握要讓『丹青』去出版署做此次文會的評審人,是要……讓丹青王鳴珂去嗎?

  文成見王鳴珂無知無覺,就直接替她點破,問姜握是否此意。

  姜握頷首。

  王鳴珂這才怔然:「這,可以嗎?」

  姜握笑問她:「都到了如今,為什麼不可以呢?」

  **

  聖神皇帝登基第五日,神都中,有一個重磅新聞,如同狂風過境一般,迅速席卷了整個都城,甚至很快卷到了長安城。

  丹青,丹青竟然是從前的王皇后!

  不知有多少人,都在風中凌亂。但最凌亂的,自然當屬世家!

  這些年,他們為了猜測『丹青』的身份,真是煞費苦心。幾個重點懷疑對像,一直被他們密切關注著。

  雖然始終抓不住把柄,但他們很確定,以『丹青』其人在行文中遮掩不住的對崔盧鄭王等門戶的了解與落筆而成的富貴氤氳氣像,一定就是那幾家出來的,還絕對不是旁支。

  怎麼說呢,解題思路倒是也沒錯。

  *

  說來,此消息在世家內傳的到底有多快呢——很快,姜握甚至收到了隨孫神醫隱居家鄉的盧照鄰之信。

  大約是怕她擔憂這封信是『訃告』,盧照鄰特意用了染成茜紅色的信封。

  果然,姜握看到這信封,就知道不是壞消息。

  拆開一看——

  盧照鄰就寫了一句話:我此身從此分明矣!

  姜握忍不住笑了,嗯,是辛苦他了。

  *

  那一晚,盧照鄰很晚才睡著。

  想想過去,世家懷疑他懷疑了多少年啊!甚至連他自己的親伯父都懷疑他。

  現在,丹青終於出現了。

  只是,他與所有人一樣,真的沒有想到,丹青會是從前的王皇后。

  因陪伴孫神醫,他自沒有回洛陽去親眼看到聖神皇帝的登基大典。

  然而,不必親見,只丹青這件事,帶給他的震撼就足夠大。

  將來……這會是怎樣的天下呢?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洛陽兩市還是三市是有爭議的,舊唐書內就記載過兩市,也記載過三市【又令(洛陽)三市店肆皆設帷帳、盛酒食,以誇諸戎。】本文就取兩市了。

  PS:說一點點題外話寫歷史文我也是戰戰兢兢,尤其是不同時間線文。我水平有限,沒法寫出每個讀者都滿意覺得合理的情節。原來與歷史契合多的時間段,有的讀者會覺得我太拘泥於歷史,但逐漸有些不一樣的改動,又有讀者覺得ooc或者有大問題之類的。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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