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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英美)終場游戲》作者:系犬【完結】

第146章 貓耳

  肌膚相觸, 感官共享,腐蝕的劇痛鋪天蓋地般傳來。

  —————於是亞巴頓話都來不及說,先被另一只自己的淚珠啪嗒啪嗒砸在臉上, 像淋了一場溫暖的雨。

  「……不要受傷…」

  希斯莉泣不成聲道。

  濕潤而鹹澀的淚滾入亞巴頓唇邊, 輕輕一抿, 都是讓心髒跟著發漲的滋味。

  地獄的君主忍不住眼眶發酸, 眼底氤氳出一抹極其駭人的血紅,臉色則變得更蒼白,仿佛陽光下珍珠白的幽魂。

  「別哭……別哭。」

  披著山羊皮的希斯莉也覆在本體身邊, 悄聲耳語, 「一點也不痛, 我轉瞬之間就能讓它恢復原樣。」

  在希斯莉飛奔來時,他本來雙手垂下,十指在身側緊緊攥成拳頭,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過了一會, 這雙手微微抬起, 輕輕攬住希斯莉消瘦的背,從胸前的口袋裡摸出了一條手帕。

  ————花園這邊觀望的達米安,覺得自己聽見了老父親牙齒間「哢嚓」一聲輕響。

  正因如此, 達米安認為自己已經在接近世界的真相。

  惡魔之子:(深沉)

  惡魔之子:什麼殺人鬼紅絲帶都不行,因為竹馬,打不過天降.jpg

  黑發男人的手可以一下斬飛那些猛獸的頭顱,也可以單手提起四十公斤重的古代戰斧而輕松至極, 現在卻包裹著指尖, 一點一點給希斯莉擦去了臉上的淚痕。

  希斯莉踮起腳尖, 和他說了什麼, 他的臉色就漸漸溫柔下去, 甚至縱容地微笑起來。

  這是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誰都看得出。

  「我剛剛真怕你會被花園裡的正十字架定住。」希斯莉心有余悸地對另一只自己說。

  上一次她問阿爾弗雷德「這世界上有沒有惡魔」時,他給出的答案雖然是「沒有」,但後續跟著的那一串讓希斯莉細思極恐,瞳孔地震。

  —————所以她才會在剛蘇醒後就不顧阿爾弗雷德的阻攔,赤著足踩過泥地,跑過來查看亞巴頓有沒有事。

  地獄的君主忍不住微微一笑。

  「我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惡魔。」他沉思片刻,給出了答案,「即使具備惡魔的外形,但也必須是特殊時刻,法師和他們的法器才會察覺到我的存在。」

  「那你就可以隨時從韋恩莊園的外牆過來了?」

  「那是當然,我可以隨時過來。」

  披著山羊皮的希斯莉一邊低語,一邊將擦過眼淚的手帕遞還給希斯莉本體。

  冰冷的香燭氣息在這塊雪白的布料上纏繞,希斯莉有點怔怔地接過,下意識將它攥在手心。

  「我要走了。」

  她聽見亞巴頓朗聲說。

  地獄的君主早已妥帖地將她放回地面,讓她踩在他的鞋面上。

  亞巴頓手腕上猙獰的傷口已經不再滴血,剛剛停止消失的雙腿則在繼續向上蔓延,直到他連指尖都漸漸變得透明。

  在透明色擴大到臉上時,他向後仰了一下,隨即徹底消失不見。

  而從她踩著他的地方,一朵朵豐腴且柔軟的鮮花就此開起,覆蓋住了希斯莉雪白光裸的腳背。

  「…………」

  亞巴頓離開後,希斯莉的理智也跟著回籠,黑發藍眼的女孩子往回一望,下意識看了老父親一眼,又垂下眼簾。

  她自覺自己現在應當是一個面頰羞紅、不好意思的表情,焉知她在冰冷的泥地裡赤足跑來,寒氣早已經把她的臉色變得蒼白如雪。

  —————這也就導致,在布魯斯和她對視時,他看到了一個眼神怯怯的小女兒。

  白裙子都弄髒了,可憐又茫然,手裡還攥著一截雪白的手帕。

  布魯斯:「………」

  布魯斯現在就想打電話給康斯坦丁。

  老父親的臉色黑得可怕,黑得滴水,目光裡帶有沉甸甸化為實質的不贊同,可以用於夜晚讓小兒止住啼哭,仿佛小醜剛剛在阿卡姆瘋人院逼著他表演過脫衣舞。

  他大步走向站在花叢中的希斯莉,注意著沒去踩她的花,只是示意她把手放進他手裡。

  希斯莉毫不猶豫地照做了。

  布魯斯輕輕向上一抬,希斯莉就被他用力的手臂緊緊抱住,在老父親的臂彎裡坐穩。

  朝著溫暖又有熱氣的地方一靠,希斯莉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額頭上那點不太正常的燙熱。

  她眼神凝固在虛空中的某一個點上,目光虛焦,示意系統打開光屏通知,隨即躲在老父親的臂彎裡,偷偷露出一個痛苦面具。

  【欲望絲帶同步程度:30%】

  【地獄的黑山羊王同步程度:65%】

  【聖靈之翅同步程度:60%】

  希斯莉:咦!!!!

  除了溫柔體貼的肯以外,剩余三只希斯莉都在用不同程度最大可能地搞事。

  這也就導致,希斯莉像一塊燒過頭的小cpu,即將軟軟倒下。

  布魯斯也很顯然覺察到了她飆升的體溫,加快了腳步,希斯莉被他密不透風地護在臂彎裡,越顛簸越覺得困意襲來。

  她看見老父親穿著蝙蝠俠裝備的時候並不多。

  大多數布魯斯在家時候,他都會在書房地區出沒,一呆就是好幾個小時,帶著一副銀框眼鏡,處理一些他必須處理的事務,如果希斯莉在那個時候推門而入,他的氣場是厚重且溫柔的。

  但等套上這身戰甲,他的氣場就瞬間冷酷下去。

  但希斯莉————希斯莉一邊看著老父親每根線條都寫著「嚴肅」的下巴,一邊大逆不道地想摸摸蝙蝠俠的貓耳。

  她這麼想了,也這麼做了。

  在蝙蝠俠低下頭穿過門廊時,一只雪白纖弱的小手從他懷裡伸了出來,像只不甘寂寞被塞進貓包的貓爪爪,在他頭頂的小型聲吶上摸了摸。

  布魯斯陷入沉默,「…………」

  大概摸夠了貓耳的形狀,也摸清楚了貓耳的材質,這只做賊心虛的貓爪爪滿意地收了回去,重新蜷縮回他的懷裡,顯得乖巧依賴得不得了。

  布魯斯忍住一絲浮現在唇邊的微笑,但依然露了些許端倪,他露在外面的嘴唇到底沒有用力向下抿,唇線則變得平直起來。

  達米安一路小跑跟在他旁邊,此時也忍不住伸手,從老父親懷抱的縫隙中,悄悄摸了一把希斯莉蓬松的發梢。

  手感相當好,像迪克的女朋友們會使用的化妝刷。

  布魯斯瞥了一眼兒子的動作。

  —————不許把你姐姐當成貓擼毛。

  達米安平靜抬頭,用目光回答。

  —————可是她的皮毛很順滑。

  布魯斯抱著希斯莉的手臂微微顫抖了一下。

  —————達米安,人類的頭發並不是皮毛,不要這樣形容你的姐姐。

  達米安沒回答,他只是又摸了一把希斯莉露在外面的發梢。

  在布魯斯進一步家庭教育之前,側邊的門無聲打開,銀發老管家悄然出現。

  阿爾弗雷德手臂上搭著幾條毛巾,左手的托盤裡擱著急救物品,右邊的托盤裡除了下午甜點外,還擱著一壺滾燙的茶。

  老管家身上端滿了東西,卻行走得穩穩當當,連一滴茶湯都沒有灑。

  地上鋪了雨季特備的地墊,沙發上也被毛巾覆蓋,確保在雨裡打過滾的蝙蝠俠和羅賓不會把任何一個泥點子永久地留在韋恩莊園昂貴的古董家具上。

  布魯斯將希斯莉放在沙發上,黑發藍眼的女孩子這個時候已經昏昏欲睡,連眼皮都睜不大開,只露出一點失神的冰藍色眸子,看上去狀態不佳。

  「她在發燒。」阿爾弗雷德摸了一下她的額頭,宣布到。

  「我知道。」

  布魯斯沉聲說。

  他示意已經去拿下午茶的達米安跟著他去蝙蝠洞,把身上的戰甲和套裝先換掉再上來。

  偌大的偏廳裡只剩阿爾弗雷德和瀕臨睡著的希斯莉,她聽見空氣中傳來勻速的、剪刀絞破布料的聲音,冰袋在嘩啦啦輕響,還有毛絨彼此摩擦的聲音,這些全部混合成了讓人安心的白噪音,更加使希斯莉向下滑落進睡夢的深淵。

  阿爾弗雷德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去了另一間房間,遙遠的開門聲傳來,幾分鐘後又去而復返。

  她的雙腳被浸入一盆溫水,阿爾弗雷德拿著棉巾擦干淨了她被泥水泡得發白的肌膚。

  他頓了一會,又去托盤裡找了另一樣東西。

  希斯莉剛要睜開眼睛,一根涼涼的棉簽忽然輕輕蘸在她的腳底,刺痛的感覺傳到傷口上。

  「您劃傷了腳心,希斯莉小小姐。」阿爾弗雷德仿佛知道她還醒著,低聲說道。

  過了一會,他又問。

  「能告訴我您去追逐那個黑發男人的原因嗎?在此之前,我們從未見過他。」

  希斯莉在一片高熱的昏昏沉沉中沉浮了一會,才聽清楚了這個柔和的問題。

  「他………」

  她有點費力地咳了一下,高熱迅速席卷過身體,讓希斯莉無法正常地使用大腦,她覺得喉嚨發干,忍不住又咳了幾聲。

  「……他救了我。」阿爾弗雷德聽見她夢囈似的說,「他…他是我的……我……」

  希斯莉最後也沒有說完這句話。

  阿爾弗雷德豁然抬頭,燈光下,她臉色雪白,纖細的手腕擱在小腹上,像一只柔弱、瀕死的雛鳥。

  然而阿爾弗雷德卻無法忽視她臉上淡淡的微笑,那是一絲因為提起了對方、才會露出的笑容。

  她睡著了。


第147章 烈火

  廣場上響起了悠揚的風笛聲。

  時間正值傍晚, 夕陽的金紅色在地磚上倒映、蕩漾,又被噴泉拋起的水柱折射出千萬種光彩。

  三三兩兩的人群走過,在穿著格裙的表演者面前放下硬幣。

  梅菲斯特雖然算是被風笛聲助益到的人群, 但並不是放下硬幣的其中之一。

  相反, 玫瑰大美人現在穿著一件黑色連帽衛衣,紫發小心地挽在腦後,兜帽遮蓋住大半張臉, 兩手則插在口袋裡,未曾拿出。

  「…………」

  如果說第一次出現在墓園時, 玫瑰大美人還對這樣的情形感到茫然,那麼第二次她就已經駕輕就熟,甚至趕在人流量變多之前,先去女士盥洗室換成了虛空口袋裡的備用常服。

  坐在供行人休息的長凳上,仰頭望著背後的銀杏巨樹慢慢悠悠飄落的葉片,梅菲斯特現在從衣著到姿態,都和廣場上的任何游客並無差別。

  區別在於, 她插在口袋裡的雙手手腕上, 正有欲望絲帶在小蛇般微弱盤旋, 左搖右晃, 足夠把任何普通人嚇得半死,大叫著逃離現場。

  而兩邊口袋一左一右, 剛好躺了小仙子和袖珍小醜兩個。

  小仙子睡著,袖珍小醜則是醒著的。

  他連續哭了三天,眼眶中已經沒有眼淚打轉, 只是懨懨地抱著梅菲斯特在口袋中的手指, 把頭抵在上面, 一磕一磕, 仿佛一只蔫噠噠的小雞仔。

  —————只不過是腦袋綠綠的小雞仔。

  梅菲斯特用一根欲望絲帶湊上去悄然聽了聽,發現小醜又在嘰裡咕嚕地咕噥著什麼。

  自從磕壞了腦子,他對梅菲斯特就產生了強烈的雛鳥情節,梅菲斯特卻………梅菲斯特沒把他一了百了都是她心腸好。

  每次看到他,披著玫瑰皮的希斯莉都忍不住想,小醜是怎麼做到大腦開瓢卻依然活著的?

  梅菲斯特目光虛虛投在虛空中的某一處,回憶著自己看書得來的生物學知識,直到漂浮在她面前的光屏微微一閃。

  亞巴頓發來消息。

  【她安全了。】

  他說。

  這個「她」不用說出口,因為所有希斯莉都心知肚明,短信裡會出現的人一定是本體。

  【那些是什麼?】

  梅菲斯特想了想,很快回問。

  【前鋒。】地獄的君主打字速度也不遑多讓,【連智商都沒有,這只是開始前的小打小鬧而已。】

  梅菲斯特發給另一個自己六個省略號,示意他展開講講。

  【上一次,他們試探到了一些比較接近核心的東西。】

  亞巴頓劈裡啪啦發來一大長段,顯然已經思慮頗多,到達了過度的程度,【希斯莉的位置已經被他們定位,血樣和其他的證據大概同樣被送了回去,他們在一步步試探我們。】

  【你需要我做些什麼嗎?】

  梅菲斯特一個字一個字讀完了亞巴頓發來的消息,頓了一會,這才回復。

  光屏雪亮,有一瞬間,倒映出她驟然變得讓人毛骨悚然的眼睛。

  眼白漆黑,瞳孔血紅,美艷而吊詭,脫離了人類的範疇,仿佛屍山血海上盛開的黑色大麗花。

  【不必。】

  亞巴頓仿佛知道她的反應,【做好你該做的。我們都會做好各自的部分】

  過了一會,他發來一張照片。

  很明顯的一張偷拍,照片稍有模糊,看上去角度也過於高挑,但裡面被拍下來的人,是已經蜷在被子裡的希斯莉。

  女孩子小小一只,黑發披散到腰際,仿佛森林裡的仙子精怪,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她仿佛聽到了什麼聲音,正在毫無防備地仰頭,冰藍色的眼眸,在陽光下像個稚童。

  但玫瑰大美人不禁注意到,希斯莉臉色帶有異樣的紅暈,很顯然在被病痛折磨。

  梅菲斯特:瞳孔地震.jpg

  披著玫瑰皮的希斯莉:本體怎麼瘦了這麼多?

  【肯說他忙完了那邊就會來找希斯莉。】

  地獄的君主先她一步發來安撫,【他那邊的事情比我們的簡單許多,不必擔心。】

  梅菲斯特回了一個句號,合上光屏。

  夕陽漸漸被地平線吞沒,留下遠處煙塵燃燒般的顫抖。

  —————過去的一天裡,梅菲斯特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如果是采用「多人游戲」的前提,當再次回到之前的情形時,她該如何帶著眾多超英,從火海中找到一條出路?

  而在不斷分析與構建之中,梅菲斯特已經大概找到了應對的方式。

  最後一絲光線消失,虛無吞沒了她的視野。

  玫瑰大美人泰然安坐,直到黑暗在那一剎那飛快褪去,她重新看見自己交握的雙手,耳邊則聽見臨時超英隊友們的呻吟和抱怨。

  「好冷啊。」

  鷹眼齜牙咧嘴,順便和她打了個招呼,「嗨,又見面了。」

  梅菲斯特看了一眼他被撐得鼓鼓囊囊的公主裙,對他微微一點頭。

  美國隊長和鋼鐵俠相比在度過了白日的輕松快活後,已經忘記了束腰和塑身衣的桎梏,現在人均痛苦面具。

  燈光下,金發男人眉間出現了一道深刻的折痕,他抿著唇試圖克服身上的不適,好一會才漸漸適應了這身可怕的裝備。

  那邊的鋼鐵俠也忍不住被勒得吸氣,眼前一陣金光亂冒,臉都跟著蒼白起來。

  梅菲斯特就在他旁邊,因此她伸出手,好心地幫托尼調整了一下束腰的位置,讓它從箍他的上半身變到箍下半部分。

  調整束腰會有不少肌膚接觸,鋼鐵俠現在也顧不得了,他一邊倒抽冷氣,一邊低聲感謝梅菲斯特解救了他正常的肋骨。

  「不客氣。」

  梅菲斯特說。

  金發女郎五官有濃墨重彩的艷麗感,像一幅光和影子一筆筆塗抹出的油畫,美得驚心動魄。

  白日裡剛被科普過「這個女人和韋恩家的蝙蝠崽之間絕美愛情」的鋼鐵俠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她兩眼,為腦海中曾經出現過的「老冰棍和美艷冰山」這對cp默哀了兩秒,並將其無情拋棄。

  梅菲斯特自然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如果她知道,披著玫瑰皮的希斯莉和希斯莉本體都不介意壞心眼地惡作劇一下————老傳統藝能了。

  希斯莉又怎麼會有壞心眼呢.jpg

  「我們商量了一下這裡的對策。」美國隊長獨自一個人調整好塑身衣,這才傾身過來,低聲說道,「水下應該是不能去的,我們的出路只有岸邊。」

  「為什麼會這樣說?」

  梅菲斯特問他。

  「你看。」

  金發男人流露出沉穩而略微憂慮的表情,他抬手指著不遠處的湖面,那裡有一段海蛇似的乳白色悄然飄過,剛好處在燈光找不到的陰影處,因此很難讓人辨認出那是什麼。

  但梅菲斯特的視力自然非同尋常。

  她仔細盯著那團白色看了一會,意識到那是一條人腿。

  「………………」

  昨天游過湖的梅菲斯特,忽然想起了被湖中女鬼支配的恐懼。

  事情到這裡已經相當明顯了,這座湖,就是所有獻祭品的埋骨地,湖下有沉船的殘骸,還有被困在此地無法離去的往日怨魂,每年這時的節日,都是為了將獻祭推上最高潮。

  如果說「公主」是所謂的獻祭品,那麼被邀請而來的剩余人就是「公主」的陪葬品。

  而梅菲斯特不相信,在往日的經驗中,沒有嚇得動都動不了的公主。

  對岸的居民只是放火燒了岸邊,卻沒有來燒小船、或者用器物損壞小船這點,就說明了一個事實。

  —————他們並不擔心祭品不會身亡的問題。

  也就是說,當時間到達一定程度時,祭品注定會落入湖中。

  「我看到了,她會動。」

  梅菲斯特思緒漂浮,但她又觀察了一會,盡可能平靜地回答美國隊長。

  「我們要劃船靠到對岸那邊。」

  金發男人的聲音和梅菲斯特的幾乎同時響起,說出了相同的話語,玫瑰大美人沒有驚訝,而是衝著他微微一點頭,掀起了湖心船的矮桌。

  桌子本身是一塊方板,但底座的支撐卻是一根相當不錯的劃船木棍。娜塔莎接過梅菲斯特手中的桌子,「哢嚓」一聲在自己的膝蓋上將其掰斷,把她需要的那節遞還給梅菲斯特。

  紅發碧眼的女特工動作瀟灑極了,舉手投足有種極強的魅力,做出這樣的動作,優雅美麗又不失絕對的力量感。

  梅菲斯特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青藍色的眼眸中迸發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來。

  梅菲斯特:*偷偷在腦內存檔這一幀畫面並預備在見到希斯莉本體時和她共享*

  每一只希斯莉,都是黑寡婦的老顏粉了。

  在娜塔莎察覺到她過長的注視前,梅菲斯特先一步轉回頭去,將被掰斷的木桌子一頭沉入水中,試探著一劃。

  船真的動了,繞著原地轉了小半圈。

  娜塔莎將桌板一分為二,從另一邊支援金發女郎,兩人一起劃動,小木船就開始以龜速向前前進。

  平靜的湖面被漸漸打破,梅菲斯特低下頭,從幽暗的水面下看見了密密麻麻的臉。

  她們一張張浮現,頭發像海藻般糾葛在一起,閉著眼睛,表情平靜,嘴邊卻有長長的牙齒。

  「別讓自己的任何一個部分沾到湖水。」

  美國隊長當機立斷道。

  「沒問題。」

  鋼鐵俠和鷹眼都往船內部湊了湊,讓兩名女士有更大的空間劃船。

  眼看著他們的船即將抵達碼頭邊,船身忽然劇烈搖晃,仿佛什麼東西扒住了船體,正在試圖爬上來。美國隊長霍然起身,娜塔莎和梅菲斯特也停下了劃船的動作,等待著即將要爬上來的怪物。

  一只濕淋淋的、雪白的手,在燈光照不到的陰暗處,搭上了船檐。

  梅菲斯特將手中用於劃船的桌子高高舉起,預備重重落下,一個熟悉的金發小腦袋就跟著濕淋淋地冒了出來。

  這一瞬間,玫瑰大美人的手忽然失去了高舉的力氣。

  —————女孩子金發紫眸,在燈光下,兩只驚惶緊張的眼睛,像閃爍的紫寶石。

  「一個小孩兒?」

  梅菲斯特聽見鷹眼在費解地嘟噥。

  「快走!」

  女孩子爬上來的第一件事是在催他們,「快一點,儀式要開始了!」

  而梅菲斯特認識她。

  女孩子正是單人游戲中出現的,那個拼了命要帶她出去的「反叛者」。


第148章 家園

  一雙冰冷的手輕輕貼上希斯莉的面頰。

  —————醒醒。

  「…………」

  希斯莉打了個寒顫, 費力地睜開眼睛。

  一張布滿裂紋的面具距離她的臉不到十釐米,仿佛恐怖電影裡殺手出現、配角必死的一幕。

  在面具的黑洞後, 肯灰藍色的眼睛正平靜地望著她,他吐息冷得像山林間的寒風,輕輕撲到她的唇瓣上。

  —————你的吊瓶需要更換了。

  一邊順從地被她拉著手,高大男人一邊垂下頭,夜風般柔和的意識隨著肌膚相觸渡過來。

  於是希斯莉微微露出一個笑容。

  「先不急,」她輕聲說, 「阿爾弗雷德總是來得很快。」

  黯淡的光線裡,希斯莉稍稍吸了一口氣,用空余的那只手,將肯的手抓握到臉頰邊。

  肯一動不動, 任由她這樣抓著。

  希斯莉稍稍側過頭,在他的手背上用唇瓣貼了貼, 落下一個滾燙的親吻。

  「我很想念你, 」她笑著說,「你知道嗎?」

  —————我知道。

  肯的手轉過來,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臉頰。

  「你先躲起來。」

  和另一只自己貼貼幾秒後,希斯莉決定道。

  當布魯斯推門進來時, 希斯莉正在燈光下發呆。

  女孩子擁著被子坐在床上,兩只蒼白纖細的小手交疊,烏木似的長發披散下來,光潤如同初生的羔羊。

  布魯斯隱約覺得她的臉有些異樣的紅暈, 情緒也不錯, 但當他細看時, 那看上去又只是高燒造成的顏色。

  「你在看什麼?」

  他走過去問。

  床上的女孩子隨即把目光轉到他身上。在和她對視的那一刻, 布魯斯意識到, 她確實在微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灰塵。」希斯莉回答道,「他們在陽光下是金色的。」

  「還有嗎?」

  布魯斯一邊拆希斯莉手上的固定板,一邊問。

  老父親的手寬闊而溫暖,拆的時候,一點都沒讓希斯莉感到疼痛,就像他一直以來那樣。

  她放松地將小手擱在老父親的五指下,回答,「沒有了。」

  過了一會,希斯莉主動發問。

  「爸爸?」

  布魯斯低頭摁住她的手背,另一只手則去拔針,低沉地應了一聲。

  「不要擔心,」希斯莉軟聲說,「他是個很好的人。」

  「你很信任他?」

  取吊瓶的動作頓了一下,布魯斯不動聲色地問。

  在他的注視下,希斯莉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以一種相當慷慨的姿態給出了她的信任,就像對待肯和梅菲斯特一樣。

  「他對我來說很重要。」

  他的小女兒柔聲說。

  布魯斯帶著空吊瓶離開了希斯莉的房間,在走之前,還幫她摁了一會手背上的傷口。

  房門關上,過了幾分鐘,希斯莉忽然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說。

  「出來吧?」

  良久,男人的手從床底下伸了出來。

  肯悄無聲息地站起身體,走到希斯莉面前。

  阿爾弗雷德每日都會清掃干淨韋恩大宅,再加上希斯莉本身也相當喜潔,床底下並沒有多少灰塵,肯看上去還是干干淨淨的一只。

  希斯莉:小海豹拍床.jpg

  床墊被她拍得啪啪響,肯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走去臥室房門,將其反鎖,隨後來到希斯莉身邊。

  他依次摘下面具,脫掉工裝外套,穿著黑色t恤,按照希斯莉的意思,躺在另一邊久久沒人使用的床上。

  希斯莉像卷壽司一樣把自己一滾,就滾到了另一只自己的臂彎裡。

  肯猿臂收攏,嚴絲合縫將本體攬入懷中。

  觸覺共感,情緒共享,歡心、思念和身體的溫度像是世界上最烈的美酒,微微的苦澀中帶著十分的甜蜜和醇厚,讓希斯莉頭暈腦脹,往另一只自己的懷抱中八爪魚般鑽得更深。

  —————一只希斯莉的高興本來就已經很濃厚,兩只希斯莉在一起貼貼,就是雙倍 1的快落。

  希斯莉:*開心到冒花花*

  肯:*小溪裡冒泡泡*

  兩只希斯莉貼貼了好一會,這才有心思去談正事。

  —————亞巴頓和我說,他終於在榆樹堡下方找到了三號實驗室。

  肯的手輕輕捋順著希斯莉在被子裡滾來滾去造成的炸毛,意識隨著他的觸碰傳遞而來。

  「聽上去很危險。」

  希斯莉小聲說。

  —————有一個好消息,和兩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先聽壞消息,剩下的你決定。」

  希斯莉被另一只自己擼貓般的手法揉得昏昏欲睡,她一邊思維開小差到思考「要不要真的養只貓貓」,一邊努力打起精神回答肯的問題。

  —————壞消息是,那裡現在是九頭蛇殘黨的聚集地,他們不僅將基地據為己有,還和另一股未知的科研隊伍有合作。

  思維共享,肯先是好笑地回答她「你想養就養」,隨後才告訴她。

  —————好消息是,他們還沒能發現實驗室裡的秘密。

  「咦!」

  希斯莉聽到這裡,這才精神了很多。

  按照哥譚阿卡姆實驗室裡找到的文本資料,原本的三號實驗室深度為一百五十米,但亞巴頓去實地測量過一次,現在他們所在的實驗室比最初的文稿相差十米。

  —————而最壞的那個消息是,我們不可能不走漏風聲、且不留下痕跡地潛入那間實驗室,我們五個都去上也不大可能,九頭蛇的部隊就在那裡,我們沒有理由過去。

  「…………」

  希斯莉本體和大只的希斯莉一起苦惱起來。

  兩只希斯莉手牽著手手,十指相扣,兩顆聰明的小腦袋一起飛速轉動。

  「但是我們可以————」

  希斯莉忽然睜大眼睛。

  —————試探一下………

  「其他超級英雄的態度嘛!」

  她高高興興地接上了肯的下一句話,「那麼這樣就好辦了!」

  —————父親是不會知道的。

  肯補充道。

  「九頭蛇,老樹敵怪了。」希斯莉笑意盈盈地說,「復仇者聯盟就和他們有深仇大恨吧?」

  —————甚至不僅僅是復仇者聯盟。

  肯同意了她的話。

  希斯莉點開光屏,虛擬煙花再次灑了她滿身,好一會才逐漸消退。

  【感謝玩家希斯莉為本測試游戲所作出的貢獻!】系統嘀哩嘀哩叫道,【您有新的獎勵,請查收。】

  在她所看不見的地方,梅菲斯特、加布裡埃爾和亞巴頓都爭相完成了不少任務。

  「………「

  等領取完所有任務獎勵後,希斯莉驚異地發現,不僅服裝收藏數量有所增加,倉庫裡的金幣和鑽石數量也翻了一倍。

  她先慣常地抽了一個十連,得到一個五星和一個三星後就不再戀戰,而是直接切回換裝區域。

  「系統,」

  站在這片漆黑的換衣間裡,希斯莉看著全身鏡中的自己說,「我要切出夢境女巫的那套馬甲。」

  【玩家希斯莉已儲存夢境女巫的形像,請查收。】

  夢境女巫神態慵懶而極其美麗的臉龐,在鏡子裡與希斯莉對視一秒。

  蓬松如同晨曦的金發轉瞬出現,濃郁得驚人的深紫則染上希斯莉的眼眸。

  五官稍稍改變、身高同樣變換,夢境女巫的姿態和希斯莉的站姿又格外不同,她現在身披著一件深紫色的法師袍,手中則繼續握著那柄華麗至極的星月權杖。

  「…………」

  希斯莉這次依舊沒有忍住,小心地摸了摸法杖最頂端,那顆不斷散發著美麗光芒的、淺藍紫色的半月形寶石。

  手心裡的觸感冰涼又清爽,她的法杖也似乎很高興被這樣碰碰。

  它輕輕發出星星們閃爍的聲音,在希斯莉的面前投下了一道璀璨的銀河。

  換好裝後,希斯莉敲了敲自動隱身的系統。

  「你這次都換到了什麼好東西?」

  系統這一次的確上新了新的功能。

  【換裝馬甲區現已開放「家園」功能,】它高高興興地說,【玩家希斯莉可以裝扮自己的家園、放松身心,也可以在家園中招待客人。】

  希斯莉:還有這種好事.jpg

  她高高興興點上系統新增的摁鈕,一個雪白的空房間隨即在她面前出現,地上鋪著顏色溫和的雲杉樹木板。

  「我可以自由裝扮這裡?」

  【玩家希斯莉可以隨意裝修。】

  系統回答道。

  希斯莉相當喜歡那次在超人的夢中世界裡見到的宇宙,再加上那顆燃燒著的巨大太陽,一切都襯托出了一種溫暖而永恆的孤獨。

  但如果是會客室的話,裝修成那樣,對客人的壓迫力太大了一些。

  於是希斯莉考慮片刻,從系統那裡購買了藤蔓植物、鐵藝椅子,還有毛茸茸的白色沙發。

  房間很快被希斯莉裝修成清新溫柔的色調,白色為主,灰色、深灰色、淺黃和春綠色則影影綽綽點綴,希斯莉甚至斥巨資,在系統商店裡購買了一套「窗戶」。

  一張是透明玻璃後的旋轉樓梯,另一張則是玻璃門後郁郁蔥蔥的花房。

  陽光溫柔的在樹木中間閃爍,即使湊近了去看,也看不出來這是一張平面貼圖,只會讓人覺得,這扇玻璃門是嚴嚴實實鎖著的。

  「…………」

  希斯莉為系統設計的細致處嘆為觀止。

  她四處走了走,發現房間已經差不多被她擺滿,這才按照系統的說法,買了最後一個物品————信箱。

  「這個要擺在哪裡?」

  希斯莉問。

  【擺在房間外面即可。】

  系統一邊回答,一邊示意她走到玻璃花房前。

  希斯莉伸手輕輕一推,白霧瞬間籠罩了她。

  她只能看見玻璃門內的景像,容身處也只有腳邊的灰色地毯。

  【把信箱放在這裡就可以了。】系統提示她。

  希斯莉照做,她購買的簡潔白鐵信箱就出現在灰色地毯旁邊。

  【當玩家希斯莉收到一條新消息時,信箱上則會出現金色的光點。】系統繼續解說道。

  「……像這樣?」

  希斯莉不太確定地問。

  一個金色的光點在她的信箱上閃爍不定。

  【是的。】

  系統跟著小小震撼了一把。

  希斯莉走上前,遲疑著打開了自己的信箱。

  —————金色光點出現在這裡,只能說明一件事。

  克拉克·肯特服下了夢境女巫的金色藥丸。


第149章 做客

  「………」

  在他從隊友手中拿回裝著金色藥片的瓶子時, 克拉克不是沒有看見蝙蝠俠接近無語的表情,也不是看不懂對方克制的動作裡所訴說的遲疑。

  ………縱使那藥片確確實實無毒,分析出來的成分連對一只水母都造不成傷害。

  當一個人擁有神明的力量, 他就不再能隨心所欲—————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克拉克則只好假裝自己一時感官失靈, 沒有讀懂那些深沉的不贊同。

  自稱夢境女巫的少女只是和他見到了一面,夢境本身就是模糊的, 再加上相處的時間又很短,克拉克甚至不太確定, 對方是否表裡如一, 而不是對他具有某種不能言說的惡意。

  但超人偶爾會在辦公的間隙、在城市的夜空飛翔時想到她,想起她深紫色的、含著火焰一般的眼眸。

  克拉克承認,也許這確實是個錯誤。

  ——————為此,整整一個星期, 蝙蝠俠甚至連接他的電話都晚了十秒, 卡在剛剛好要掛斷的時間。

  可他拿回藥片的動機相當復雜, 又相當簡單, 復雜到就連他這個當事人都無法解釋清楚,也簡單得一句話就能說清楚。

  在和他有過那場短暫、平和而平等、在某些時刻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極為真誠的對話後,少女如同鮮花的唇齒曾經一張一合, 像懇求一個諾言一樣對他輕語。

  —————再見。

  她說。

  —————我們一定要再次見面。

  從蝙蝠俠那裡討回她給的小瓶子後,克拉克就把它擺在他的辦公桌上。

  群星般璀璨的亮粉還在裡面懶洋洋地閃爍, 襯托出瓶底躺著的、孤獨又美麗的金色藥片。

  又拖了幾個晚上後, 超人在今夜做了一會心理准備, 就將它放在舌尖, 吞了下去。

  「…………」

  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細膩的蛋糕滋味在氪星人的口腔中綻開, 中調忽然變成藍莓派的甜蜜, 到後調開始融化出一種熔岩布朗尼的厚重。

  光憑這粒藥片的口感,這的的確確是大眾意義上「美夢」嘗起來的味道。

  克拉克去漱了漱口,然後躺回床上,像往常一樣,墜入睡眠。

  「我就知道你會履行諾言的。」

  超人聽見少女輕快地說。

  他先是略微遲鈍地辨認了一下這個聲音,接著徹底獲得在夢中對身軀的掌控力,轉過頭去看她。

  他們現在身在一片白霧之中,能見度不超過一米,夢境女巫斜斜飄在空中,穿著和上次一樣的巫師袍子,頭上歪歪斜斜墜了一只巨大的尖頂帽。

  那柄星月法杖正被她當作掃帚似的瀟灑地騎坐著………看上去就很女巫。

  他凝視著她的面孔,沒有戳穿少女在見到他時,臉上一閃而過的驚異和快樂,而是如常地和她打了個招呼。

  「你好。」克拉克溫和道,「你給的藥片味道很好。」

  「是吧?」紫眸少女眼睛一下子瞪大,笑容瞬間躍上她白皙的臉頰,夢境女巫顯然被直白地取悅到了,「我特意挑了一個聞起來就香噴噴的好夢給你。你能具體描述一下夢的味道嗎?」

  「是蛋糕的味道。」

  看著她笑,克拉克也忍不住露出一點笑紋,彎了彎眼睛。

  他站在白霧裡,只覺得這裡空氣怡人,濕潤的水氣漸漸潤澤過他干燥的肌膚,仿佛甘露在洗去白日裡的滾滾塵囂。

  「這裡是我的夢境?」

  為這種超高校級加濕器的效果傾倒,克拉克忍不住問道。

  「倒不是。」

  不出他所料,夢境女巫立刻回答道,「這裡是所有人夢境的入口……門廊,也可以這麼講啦。」

  「……門廊…」

  克拉克忍不住恍惚了一瞬間。

  「沒關系。」他聽到少女輕快的聲音,「這裡只有我會來,加上你,就只有我們會來,不用擔心你的隱私。」

  「不,我的意思是,別人的——」

  淺淡的不安出現在超人蔚藍色的眼睛中,於是少女一瞬間就理解了這種不適的來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啊。」

  她一拍手掌,「這次把你攔在這裡,是因為想讓你決定一下我們該去哪裡!因為上次是上次的事,所以這次,我想請你來我這裡做客。如何?做好決定了嗎?」

  「那麼就叨擾你了。」

  克拉克沉默了一會,低聲做出了決定。

  「跟我來!」

  紫眸少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勁並不大,和克拉克印像裡的普通女性沒有差別—————但他的身體在這一拽之下迅速騰空而起,像只無翼鳥一樣跟在夢境女巫身邊飛行。

  克拉克:…………!

  白霧拍打過他的臉頰,涼爽而沁人心脾,超人不得不抿緊嘴唇,以免自己一張口就灌入一口冷風。

  在為整座城市搜救時,克拉克早就已經習慣了飛行、甚至比這快上百倍的速度,因此他可以分出余力,觀察被夢境女巫當作「坐騎」的法杖,它此時正發著盈盈紫光,飛得四平八穩,一點也沒讓任何潛在的乘客感到不適。

  漸漸地,濃霧中似乎逐漸出現了嶄新的輪廓,倒映在克拉克的眼中。

  不知何時,夢境女巫已經停止了飛行,而她依舊拽著他的手,帶著他高高一跳,輕飄飄地落地。

  「歡迎參觀我的夢境休息室。」

  少女直直伸出手,在推開門的同時,將他也俏皮地推了進去,「請進!請進!」

  「……………」

  克拉克近乎失語地望著眼前的房間。

  陽光照在柔和的冷杉木地板上,白霧戛然而止。

  門裡和門外被分割成了兩個世界。

  這裡是最典型不過的法式花房結構,克拉克知道的很清楚,因為幾年前他采訪過一位億萬富翁,地點在對方購買下的城堡中,並被對方的全露天花房狠狠驚艷過。

  ——————純白色的牆體,造型美麗精巧的玻璃拱頂,巨大的落地窗,包括無時不刻出現在視線中的綠色,無一不讓人立刻放松身心,在這個大自然和人工痕跡達到最佳平衡的地方,漸漸松弛常年緊繃的神經。

  「請坐,請坐!」

  讓克拉克所沒有預料到的,是少女表現得比他這個客人還要拘謹。

  從他右腳踏進門的一刻起,她仿佛就變成了需要反復播放的小復讀機,一個勁示意他先坐下,一定要按自己喜歡的位置挑。

  「……這就是我喜歡的位置,請問我能來杯喝的嗎?」

  為了不讓夢境女巫站著都激動到昏厥,克拉克不得不先反客為主,主動要求一杯熱茶,不動聲色地讓少女先是坐下,再用話語引導她慢慢恢復鎮定。

  正如他所料,夢境女巫在最初的失態後,就很快變得冷靜起來。

  已經變回正常大小的星月法杖被她握在手中,只是慢條斯理地一揮,一壺茶再加上兩個托著甜點的銀盤子立即憑空出現。

  這些餐具們甚至還長著一小雙惡趣味的銀翅膀,一個個看上去仿佛情人節前夕,被銀色閃粉噴漆糊了一頭一臉的丘比特雕像工藝品。

  就算是克拉克,也用平靜中帶著些許驚奇的目光盯著它,看了一會。

  「最近怎麼樣?」少女恢復了主場氣勢,立即熱情道,「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感知到你的噩夢波動了,你睡得很好嗎?」

  「我睡得很好。」

  被這種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鄰裡」對話驚住,克拉克的回答一開始還有些干巴巴,接下來幾句就變得平順豐富了許多。

  「我最近是很少做噩夢,」

  超人干脆承認,「就算偶爾做一次,夢醒之後也不記得發生過什麼,只是覺得身上蠻輕松,甚至運氣好像也變好了不少……這個月連一個盤子都沒有打碎。」

  ——————那是因為加布裡埃爾的祝福還在他背後掛著,不知道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地撕了多少個影影綽綽,還妄圖吞噬超人的污穢。

  夢境女巫意識深處的希斯莉:…………

  希斯莉:?

  一個月連一個盤子都沒有打碎,真的也能算是運氣很好嗎?

  很顯然,對於渾身都是毀天滅地能量的超人說,是的,這算運氣很好。

  「你呢?」

  淺淺說過了他自己,黑發的俊美男人接著問,溫和中帶了點關心,「捉夢的時候安全嗎?」

  「人身安全………當然十分安全。」

  夢境女巫笑著回答。

  少女用力眨了一下紫色的眼眸,她臉上雖然掛著甜甜的微笑,但陰影停在她的臉頰上,顯得她有點清瘦,還有一點莫名其妙的憂郁。

  克拉克和自家帶著面具的隊友認識得久了,也學會了一些察言觀色的技巧。

  「………怎麼了?」

  他淺淺吸了一口氣,沉聲問。

  「你知道噩夢是什麼樣吧?」

  夢境女巫一邊問,一邊猛地一掀裙擺,從自己的巫師袍內一頓大開大合翻找,克拉克也立即閉眼轉開頭,直到少女的指尖和杯壁磕出「叮」一聲響。

  超人紅了耳朵尖,正在遲疑地轉過來,而紫眸少女已經掏出一個裝著某種蠕動團的瓶子,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裡面仿佛裝了可以讓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失去食欲的可怕東西,它一點顏色都沒有,但克拉克還是很快轉開了視線。

  ——————僅僅是一秒鐘,他就感覺到了五感被剝奪的可怕麻木,眼球也可怕地酸痛起來。

  「這是什麼?」

  俊美的黑發男人臉色大變,希斯莉看他,覺得自己看見了一只火場逃生、不知所措的大狗狗。

  「這是我最近捉到的夢境。」

  靜了一會,超人忽然聽見來自夢境女巫的回答。

  緊接著,她又從裙底摸出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整整二十一個罐子排在一起,甚至能夠摞成一個金字塔。

  「我從這裡面感覺到了一些很可怕的東西,你知道為什麼嗎?」

  少女忽然靠近他,用一種很低很低的氣音說。

  「這些全都是一個星期裡被制造出來的、幾乎完全相同的夢境。」


第150章 機器

  即使再不了解做夢的頻率和規律, 在聽到「二十一個」,「一個星期」和「幾乎完全一樣」這樣的話語後,克拉克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那聽上去很可怕。」

  克拉克試圖讓她把話說得更加清楚, 「你知道地點是哪裡嗎?二十一個噩夢,指的是二十一個人?」

  「我無法得知現實中的地點。」

  夢境女巫靜了一會,慢吞吞回答他的問題,「我只能在夢境中行動。」

  她側過頭,深紫色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濕潤的微光;這讓超人立即意識到, 他問了一個稍微有些冒犯的問題。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立即說,「抱歉。」

  「沒關系!」

  夢境女巫看了他兩眼,慷慨地接受了這個道歉。

  「在捉夢的時候, 我活動的範圍只有你之前看見的白霧走廊, 夢境會從門裡慢慢產生, 這個時候,帶一個捕蟲網就可以抓住裡面的夢境。」

  「捕蟲網………」

  於是克拉克開始想像那個畫面。

  「那天的話, 三個噩夢從並排的三個門那裡向外竄,還蠻可怕的!」

  看他陷入沉思,夢境女巫又自來熟地挪到他旁邊,豎起幾根手指和他做演示。

  「他們在同一時間咆哮著衝出來,但我那天為了捉一個很漂亮的美夢, 特意帶了最大型號的捕蟲網,所以這三個噩夢就剛剛好被我一網打盡了。」

  陽光下, 少女白皙纖長的手指晃來晃去,過了一會, 她又忘了自己在講話, 轉而在陽光裡比起手式, 去玩落在地板上的影子。

  她正在比大灰狼, 一只小兔子忽然怯生生湊過來。

  說是怯生生,但不知為何,這只小兔子仿佛金剛猛兔,整只兔都比大灰狼大上兩圈,每個細節都寫滿了威武雄壯,顯得大灰狼弱小、可憐、又無助。

  希斯莉:?

  金發少女茫然地眨眨眼,抬起頭四處看了一圈,發現黑發男人正朝她微笑著。

  他修長的手指握在一起,比了一只兔子的手勢。

  「對不起,」她光速道歉道,「我本來應該是給你演示的。」

  「這些噩夢就這樣連續出現了一個星期?」

  克拉克繼續問。

  「是的呀。」

  少女回答道。

  有那麼一瞬間,克拉克還以為她又要裙底掏萬物,連轉頭的動作都准備好了,但她只是換了個坐姿,朝著沙發深處靠了一點,仿佛一條柔若無骨的小鹹魚。

  空氣一時間陷入安靜,克拉克想了想,出聲打破了這片沉默。

  「它看上去和我的噩夢不太一樣。」

  他試探著提出了疑問,「那些瓶子裡裝著的東西,是否比我的噩夢還要更可怕一些?」

  「比你的噩夢可怕多了,而且它們給我造成了很大困擾。」夢境女巫托著腮說。

  「這個禮拜,我每天都不想出去捉這些噩夢,每次都會捉得心力交瘁,這些噩夢比我見過的所有噩夢加起來都要可怕!」

  「……………」

  克拉克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抿緊了嘴唇。

  少女剛剛還在笑,現在臉上的情緒就完全收了回去,甚至抱怨似的撇了撇嘴,氪星人甚至疑心自己看見她紅了眼圈,但過了一會,等少女再抬起頭時,她就是真真正正在微笑著了。

  「你………」克拉克剛要向她道歉,夢境女巫恰到好處地垂下頭,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開————玩笑的!」

  少女一笑起來,就像一千支花在陽光下爭相開放,「我每時每刻就在夢裡!人在夢裡是不會感到疲憊的,因為這裡是最後、也最真實的場所了,對不對?」

  「……嗯。」

  克拉克最後不得不回答。

  少女專注的紫眸撞入他的視野裡,那抹濃艷的紫色讓克拉克不由得屏住呼吸。

  「喝茶嗎?」

  她笑著問。

  茶的香味很好,溫度也很棒,克拉克被她輕輕拉了一下,仿佛柳梢在風裡拂過臉頰的力道,讓他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

  ——————人間之神的美貌在陽光下發著光。

  希斯莉:*笑眯眯*

  人類的所有力道,對於氪星人來說,百分之八十都像是貓貓撓癢癢。

  而人類放輕力道後的動作,對於氪星人來說,就是讓人享受的微風細雨,僅此而已。

  「吃巧克力嗎?」

  為了延長這份太陽神一般的俊美光輝,夢境女巫再次伸出手,拉了拉超人的衣襟。

  依她所言,超人叉起了一塊托盤裡的生巧克力,放入口中。

  苦澀而甜美的味道輕輕綻開,包含著濃郁的奶香,柔軟蓬松的口感融化在舌尖,片刻之間就消散無蹤—————是真的消散無蹤。

  那種微微帶有質感的重量漸漸變得輕盈,然後消失在氪星人的口腔裡。

  克拉克:?

  超人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他的喉結上下滑動一下,端起茶杯,輕輕啜飲一口。

  茶水滑入他的口中,香濃的茶湯吻上味蕾,滋潤過干澀的唇齒,然而和巧克力的命運一樣,在克拉克下咽之前,這口茶水也漸漸消失,沒有任何實體被留存下來。

  「……………」

  氪星人很好地控制住了面部表情,沒有讓夢境女巫看見任何不妥的信號。

  「很好吃。」他放下茶杯,主動詢問道,「你能再多講講那二十一個噩夢的事情嗎?握說不定可以幫你解決。」

  「我不知道現實裡的地點在哪裡。」

  少女端起她的那份茶杯,享受地喝了一口,「那些是我搞不明白的東西,只能你自己去尋找,即使是這樣,你也願意幫助我嗎?」

  「我願意。」

  沒有一絲猶豫,克拉克鄭重地說。

  「……………」

  夢境女巫意外地睜大眼睛,超人則和那雙攝人心魄的紫眸對視著。

  他這一次沒有移開視線,反而是少女最先在他的真誠下敗退。

  「跟我來。」

  她忽然說。

  少女忽然將他的胳膊扒拉到她身邊,手指虛虛搭在他的手心,握緊他的手掌,她的手很小,觸感像一段冰涼的絲綢,幾乎是剛一握緊,夢境女巫就忽然騰空,帶著他再次「飛翔」。

  白霧茫茫,她身上的香味也隨著刮到克拉克鼻端,仿佛一塊剛剛烤好的戚風蛋糕,被甜點師掀開烤爐,香甜的氣味就順著熱氣迅速飄來。

  克拉克剛剛習慣這種被帶著飛翔的滋味,他的雙腳就忽然觸地,一扇雕花大門憑空在他面前出現,上面的雕像是一只獨角獸。

  「我來啦。」

  夢境女巫牽著他的手,對著雕像小聲說。

  那只獨角獸微微低下頭,讓開了道路,大門霍然洞開。

  「這些都是你的————」

  「是的。」

  夢境女巫單手提起裙擺,對他行了個禮,「歡迎來到我的工作室。」

  雖然這概念聽上去匪夷所思,但克拉克目光所及,厚重的實木書架排列整齊,一塊塊手繪牌子懸掛在天花板上,字跡清晰地標注出了夢境的分類。

  在進門處,有一塊小小的玻璃豎在牆壁兩側,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單間,夢境女巫「辦公」時用的書桌和台燈就在裡面。

  「這裡,這些………」克拉克一時之間竟然找不出合適的話語來形容,忍不住沉默了一會,「這些全部都是你自己一個人做的?」

  ——————少女深藏落寞的神情,在他眼前電光火石間閃過。

  茶和巧克力的口感,外面無邊無際的白霧…………她像一只藏在牆縫裡的貓,等待著救援隊的到來,不然就會餓死在嚴寒的冬天。

  瓶瓶罐罐從地板一直摞到天花板,每一個架子都整整齊齊擺著不同顏色不同形狀的罐子,地板上也堆著還沒來得及作出分類和標簽的夢境,金色和銅色交相輝映,往後看去,也不限於是罐子了,克拉克甚至還能看到被禁錮在相框裡的黑雲。

  它們有些靜默地漂浮著,還有一些在一往無前地撞擊著相框玻璃,妄圖撞碎玻璃逃逸。

  「我要怎麼去看那些噩夢?」

  超人一邊彎腰幫夢境女巫扶起一個倒在他腳邊的巨大罐子,一邊低聲問。

  「不要著急!」

  少女拽著他的手臂前行,笑聲像清脆的銀鈴,「我總不能把瓶蓋擰開就對著你吧?那樣的話,即使你不會噩夢纏身,世界上也會有一個倒霉鬼被這種可怕的噩夢糾纏一整晚呢。」

  「那……」克拉克想要說話,她忽然回身望了他一眼,那雙紫色的眸子裡仿佛盛著萬千星光。

  「我們到啦。」

  夢境女巫拉著他走過拐角,停在走廊盡頭。

  一台巨大的機器出現在克拉克眼前。

  它幾乎有他那麼高,每一個齒輪和鏈條都在昏暗的燈光下散發出銅色的光輝,有些地方已經被歲月磨得發金。

  克拉克把目光從它優美的臂形挪到寬闊的底座,最後停留在機器最上端的兩個窺視管上,終於從記憶中扒拉出了他上高中時的某些回憶。

  「這個………是顯微鏡嗎?」超人忍不住問。

  「和那東西的工作原理很像啦。」

  夢境女巫笑著說,「但說不定這台機器出現得更早哦?這裡面的『光源』是魔法驅動的。」

  見克拉克呆立在一旁,少女干脆拉著他的手,示意他去看另一邊懸空的銅色台子,「只要我把夢境瓶子放在這裡,你站到那邊的平台上,用窺視管向裡面看,應該就可以清醒地意識到,這段噩夢中到底有什麼了。明白了嗎?」

  希斯莉:*笑眯眯*

  超人的手臂摸上去比她的要溫暖許多,肌肉像是堅實的石頭。

  他好像還沒意識到自己三番五次拉過手臂,還沉浸在對這台機器、對夢境工作室的驚嘆裡,即使半條手臂都在少女的手掌下,被面團一樣搓來揉去,也並沒有出聲阻止她,只有臉頰和耳朵比一開始稍稍紅一些,在圖書館黯淡的燈光下很難分辨。

  ———————就很像一只被小貓霸凌,只能趴在地上忍耐的無辜大狗狗。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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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榆樹

  超人會在裡面看到什麼呢?

  希斯莉慢慢坐下來, 一張小桌在她面前憑空出現,正是她之前用於招待克拉克的茶幾。

  喝了一口夢境中的「茶」,她一邊望著那邊已經凝固成一尊雕像的人間之神, 一邊有點好奇地想。

  雖然家園裡的所有家具設施都是從系統處用金幣購買, 但那些所謂的「噩夢」瓶子也只是用虛擬能量憑空造出的東西而已。

  她沒有參與制造,是肯和系統交流溝通的;高大的男人在靜默中站了一會, 再低下頭的時候,手中就憑空多了一只瓶子。

  那裡面翻滾著可怖至極的灰色。

  希斯莉不知道為什麼一向最顯得中規中矩的肯會制造出這樣的東西, 但肯不說,希斯莉就不問。

  在她接過瓶子時,希斯莉可以從肯面具的孔隙中看見他藍灰色的眼睛,空洞地深思著, 仿佛冰冷的月亮,也如同一千多年前困住耶路撒冷總督的迷霧。

  而她是那麼著迷於這束月光。

  ——————去復制吧。

  瓶子上留有他手掌的余溫, 而肯平靜的意識順著肌膚傳遞。

  難以表達自己的喜愛之情, 希斯莉踮起腳尖, 在另一只自己的面具上珍惜地「啵啵」了兩口。

  有血跡沾上她濕潤的唇,於是肯輕輕抬手, 在她的唇瓣上揉搽了一下。

  「謝謝。」

  希斯莉下意識說。

  肯的意識化成一串破碎的泡泡,似乎清淡地回了一個「不客氣」。

  男人能握碎鐵石的手掌現在輕輕捏著少女的下顎, 仿佛蝴蝶停在張開鋸齒的捕獸夾中心,這是一副能夠讓蝙蝠俠心跳驟停的畫面, 但兩位當事人卻沒什麼自覺。

  ———————希斯莉從肯的視角「看了看」自己的臉, 覺得沒什麼不妥,就撒開了手。

  「……………」

  從回憶中微微抽身, 希斯莉臉上的笑意微微止住, 然後黯淡下去。

  她低下頭, 從盤子裡叉起一塊生巧克力,放入口中。

  它在片刻後化為烏有,正像希斯莉此刻的好心情。

  ———————希望超人能夠快點看完那些噩夢。

  希斯莉想。

  克拉克:瞳孔天崩地裂.jpg

  和外表截然不同,氪星人的內心遠沒有看起來那樣平靜。

  他是清醒的——————顯微鏡構造的魔法工具並不是沉浸式的設計,克拉克只是在近距離觀察這捧翻滾著的噩夢,視角幾乎像是第三人稱的恐怖游戲。

  「你想要獲得夢境的控制權嗎?」

  少女的聲音仿佛藏在迷霧裡,克拉克要全神貫注,才能聽到一點被模糊的尾音。

  「…………麻煩你了。」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團灰霧,極力控制著內心的波動。

  黯淡的陰影裡,一個小男孩曲膝坐在床上。

  床墊殘破不堪,右下角陷落在被砸出一個洞的地板中,一雙閃著光的黃眼睛正蹲在那裡,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盯視著床上。

  作為噩夢的旁觀者,克拉克安靜地切了一下視角,將其調得更遠,發現那裡黑漆漆的一團,實際上是一只體型仿佛變異了的老鼠。

  它等待人類的動靜,仿佛獵人在洞口等待捕捉自己的美食。

  這種角色顛倒的反差感讓克拉克抿了抿唇,他讓小男孩依舊維持著待機狀態,自己則把視角調得更遠,快速瀏覽過房間裡的陳設。

  這裡很像上個世紀的托兒所,從設施到床的布局都擁擠局促,孩子們的高低床亂糟糟疊在一塊,間隔的距離甚至不能夠讓他們直起身子,和睡切開的棺材板沒什麼兩樣,屋子裡只有一盞燈,燈泡灰暗,仿佛被戳瞎的眼珠子。

  但無論能不能直起身子都不重要了。

  房間現在空空蕩蕩,床墊反射出黯淡的光線,小男孩和另一張床上不知死活的小小軀體,是唯一還存在於這個房間的人。

  「………」

  克拉克估量了一下距離,覺得小男孩差不多可以踩著高高低低的床墊,爬到另一張床上,去看看對面有沒有事,地面在此時忽然震動起來,震感越來越強烈。

  從下至上,整個噩夢都在隨著即將到來的「東西」瑟瑟發抖。

  曲膝而坐的小男孩原本在克拉克的操控下剛要「站起來」,現在已經重新坐了回去,甚至朝陰影裡躲得更深,幾乎和背後肮髒的牆融為一體。

  但克拉克的超級聽力,在這一片可怕的嘩然中,聽到了一些別的東西。

  ——————沉重而拖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在震感達到極致時,門把手被抓住,一個高高壯壯的「人」推門而入,腳步聲轟隆作響,把原本蹲在床腳窺伺的老鼠嚇得落荒而逃。

  小男孩絕望的心跳聲,在這片靜謐的房間裡,劇烈地響了起來。

  視覺被阻礙,克拉克只能用超級聽力來估量這個可怕的生物。

  和小男孩對比,它像巨人一樣高大;它的呼吸聲粗曠急促,行動之間還有鐵鏈叮當作響的聲音,仿佛古代故事傳說裡,那個將一千艘冥府之船綁在腰間的地獄使者。

  正在此時,怪物走到了房間中央,四處巡查了一圈。

  它找得相當仔細,甚至會彎腰查看床底有沒有東西,在確認無誤後,一聲尖銳的嘯叫聲重重擊上克拉克的耳朵,讓他忍不住皺了下眉。

  ………這怪物還會叫的。

  接下來,讓克拉克渾身發冷,肝膽俱裂的一幕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他面前。

  怪物在向回走的時候,路過另一個孩子的床鋪,它伸出一雙鐵臂,輕而易舉將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小軀體逮入手掌,推門離開。

  克拉克:!!

  幾乎是下意識的,超人立即操縱著還沒完全恢復的小男孩一躍而起,瘋狂追趕起那個怪物。

  小男孩的心跳在他耳邊如擂鼓般清晰,然而怪物的一步就能跨出房間三分之一的長度,幾乎是在小男孩剛剛跑起來的時候,怪物已經來到門口,「哐當」一聲關上了房門。

  這一下震得房間塵土亂飛,一切都搖搖欲墜;鎖孔轉了兩圈,裡面連續傳來兩聲「哢噠」輕響,顯然已經被人反鎖。

  ——————可怕的震動聲漸漸遠去。

  「你還好嗎?」

  迷霧之中,夢境女巫清泠泠的聲音飄進現實裡克拉克的耳朵,「你看上去臉色不大好,需要休息嗎?」

  「…我沒事。」超人咬著牙回答,「我只是……」

  夢境女巫很體貼的不再追問,給了克拉克再度全神貫注思考的可能。

  ——————接下來該怎麼做?

  ——————剛剛的怪物是在他和那個小孩子之間做了選擇嗎?

  另一個孩子實在是太虛弱了,而這份虛弱讓克拉克有相當不好的預感;即使生活在大都市,他也不是沒有見過陽光下真正的黑暗。

  一聲老鼠的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剛剛被嚇走的黃眼睛似乎意識到了巨人的離去,房間已經恢復安靜,而它正在准備卷土重來。

  「我能觀看這段夢境幾次?」

  克拉克忽然出聲問。

  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些異樣的大,希斯莉從喝茶的間隙中抬頭看了看他,回答。

  「觀看可以無數次,操控只有一次。」

  ——————那麼一點虛擬能量撐不了那麼久,一次之後,「噩夢瓶子」裡蘊含的力量就會分崩離析,恢復假貨的身份。

  但很顯然,因為這句話,超人完全朝著錯誤的方向理解了過去。

  希斯莉:?

  人間之神的臉色依舊平靜,專注地望著鏡片裡發生的變化,一只撐著夢境顯微鏡的手卻攥成了拳頭,青筋暴起,隱忍得嚇人。

  希斯莉:*究極無敵像拔蚌螺旋心虛*

  希斯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嘗試失敗、放棄思考.jpg

  ——————一次。

  克拉克想。

  ——————觀看卻可以無數次。

  夢境女巫並沒有多說什麼,他卻可以從中推測出一個無比殘忍的真相。

  在床下的老鼠再次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之前,克拉克控制著小男孩站起身,朝著不遠處的床跳去,在大老鼠竄上來撕咬他之前,小男孩已經一路來到宿舍裡的高低床前,搭著邊沿開始攀爬。

  很快地,他爬到了最高的床鋪,側身躺了過去。

  那裡粗陋地貼了一張簡筆畫,但背後微微地透出光來。

  普通人完全無法分辨出這一點和牆壁的區別,克拉克卻一下捕捉到了這絲光背後的生機。

  毫不猶豫地,他操控著小男孩,將這張畫三下兩下撕開,露出背後的東西。

  ——————一個洞口。

  小男孩自動矮下身子,克拉克操控著他鑽入其中,艱難地在這個挖得粗糙的小洞裡爬行過去。

  終於,光亮出現在克拉克眼前。

  從沒有一個時刻,讓克拉克這樣喜愛過頭頂明亮的燈光。

  即使早知道自己的判斷沒有問題,他還是微微松了一口氣,操縱著小男孩在洞口探頭探腦,傾聽起新房間裡的動靜。

  這裡靜悄悄的,聽上去似乎沒人。

  於是小男孩輕盈跳下,先是掉在書架頂端,接著從書脊爬到了書桌,最後正好落在房間裡鋪設的地毯上,沒受一點傷。

  他剛剛落地,房間門就被無聲無息推開,從克拉克的視角看過去,那是一雙青灰色的、干癟瘦小的腳,漂浮在半空中。

  超人被驚得寒毛豎立,一時間竟有點分不清,是在現實世界裡面對氪石,還是在這裡被這幽魂一樣的玩意嚇一次更容易接受一些。

  小男孩受他操控,已經在那一剎那躲進了桌子下方的陰影裡,他蜷成一團,和雕花的桌腳融為一體。

  劇烈、絕望的心跳聲再次響了起來,克拉克盡力把視角向上拉遠,在小男孩的淚水再次湧上眼眶,淹沒眼前的一切時,他也跟著看到了絕無可能的一幕。

  這個比小男孩稍大一圈的「人形」之所以能夠飄在空中,是因為有人像懸掛騸豬、烘制烤肉一樣,在房間的天花板上裝了一條環形傳送帶。

  雙肩被一條U形尖刺穿過,固定在背夾之上,「人形」卻能行動自如,顯然早已習慣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

  她在房間裡略顯僵硬的「轉」了一圈,最後從書架上取了一本書,又悄無聲息地「轉」了出去。

  仿佛一個專門供人取書的機械。

  「……………」

  這一幕已經完全超出了克拉克的承受範圍,他的憤怒值開始緩慢增長,但依舊等待了一會,直到確認剛剛的人形已經離去,這才操控著小男孩從桌底探出頭。

  ——————這間房和之前的托兒所一比,仿佛一下子就從小孩的世界裡,來到了成人的國度。

  幽綠的蠟燭在風燈中微微搖曳,冷白色的火焰把房間裡的陰影照得如同鬼魅,也照亮了書架上的血跡,以及地板上深深的刻痕。

  克拉克操控小男孩去拽書架上的書,可即使打開,從小男孩的視角去看,超人也完全無法閱讀這上面的文字。

  ——————小男孩太小了,他一個字都不認識。

  由於「人形」在離開時沒有鎖門,克拉克直接操控小男孩拽動這裡的一張腳凳,爬上去,踮腳去夠門把手,然後靠著自身的重力,重新將門打開。

  風聲灌入耳中,小男孩松開手,那扇門被風一吹,在幾秒鐘內重新合攏。

  他們來到了一條寒冷的長廊。

  這裡空曠至極,如果被發現,就是死路一條。黑暗中,克拉克別無選擇,只能操控著小男孩,沿著一路上什麼東西被拖拽的痕跡,順著長廊拼命向下奔跑。

  一路上,所有的房間都屋門緊閉,但即使它們還開著,克拉克也不可能讓小男孩進去:在某一扇門後面透出的光裡,克拉克看見了一只漂浮著的腳的倒影。

  他只能操控著小男孩奔跑到走廊盡頭,爬上那裡的茶幾,將沉重的「窗框」向上抬,從縫隙鑽出去。

  鑽出去後,小男孩朝著自己的身後望了一眼。

  ——————哪裡是什麼沉重的「窗框」,而是一個可拆卸的排水口。

  「在地下。」

  克拉克低聲說。

  夢境女巫湊過來,問了句「什麼」,克拉克重復了一遍,同時把這個訊息刻入心底。

  雨絲瓢潑而下,頃刻間將小男孩淋得透濕,他不管不顧,赤腳奔跑在雨夜的泥地裡。

  路燈的光芒也輕輕落在他身上,然而這光芒並不顯得溫暖,反而讓克拉克的心墜入深淵。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路燈,小男孩沒有躲藏的空間,這裡被夷平成一片巨大的灰色廣場,除了零零散散的小推車以外,再無其他。

  克拉克還在思考對策,地面卻熟悉地顫動起來。

  在小男孩害怕到渾身發抖之前,他只得操控著小男孩一躍而起,將自己掛到離他最近的小推車上,躲在「貨物」之間的陰影裡。

  交談聲也由遠及近。

  「真冷、雪、都化了。」

  怪物的聲音裡有怪異的嗡嗡聲。

  「少說廢話,夫人要這批貨九點鐘到『尾艙』。」

  另一個怪物冷冰冰地說,它的聲音有種怪異的嘶嘶聲,仿佛蝮蛇在向外吐信子,威懾感顯然更強。

  前一只怪物就不說話了,顯得訕訕的。它沉重的腳步聲接近克拉克,地面跟著顫抖,小男孩所在的小推車隨即跟著動了起來,被慣性一甩,小小的身體狠狠撞在「貨物」上面,發出了不輕不重的摩擦聲。

  「什麼聲音?」

  聲音像蝮蛇的怪物立即質問道。

  「貨物、撞在一起。」

  推著小推車的怪物嘿嘿笑著,混合著昆蟲振翅一般的嗡嗡聲,足夠讓任何聽到的人狂躁地麻癢起來。

  克拉克聽力敏銳,更是深受其害,但他心中怔然一片,沒有完全從新的打擊裡恢復。

  小男孩雖然聽不懂這些怪物的話,但隨著不同音節的形式和變化,足夠克拉克聽出一絲熟悉的聲音。

  就像帶著某種怪異的口音,但如果忽略這些可怕的噪聲和嘶嘶聲,這些怪物們正在用英語交談。

  ———————毋庸置疑,它們是人類。

  「你停車,我檢查一下。」

  蝮蛇怪物顯然要高出很多級別,小推車依言停了下來,沉重的腳步聲再次接近。

  克拉克搖動視角,環視四周,這些「貨物」呈橢圓狀,每個都被層層塑料包裹,捆得相當粗糙,和小男孩差不多大小。

  「…………」

  即使再不願朝著最壞的方向猜測,在比較過大小後,超人也下了一個讓他心碎的定論。

  每一個塑料包裹裡,似乎都有一個和小男孩一樣的小孩子。

  在蝮蛇怪物蠟黃的五指伸進小推車,四處摸索時,克拉克操縱著小男孩站了起來,冷靜地跳躍過蝮蛇怪物手指間的空隙,從小推車的前端來到後端。

  蝮蛇怪物的手隨即來到小推車的天花板,在上面細致地摸索過一遍。

  ——————克拉克操縱著小男孩趴下,無聲無息地爬過那段危險距離。

  身為氪星人,克拉克幾乎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小男孩劇烈的心跳聲傳入耳中,恍惚之間,克拉克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在漸漸和小男孩同步。

  他緊緊盯著蝮蛇怪物的手,等待著他最後的動作。

  蠟黃的五根指頭現在順著小推車的右側摸索過來,手背拱起,像一只變形的蜘蛛,克拉克盯著他手指間唯一的空隙,剎那間在大腦中計算好起跳和落地的角度,趁著蝮蛇怪物即將碰到小男孩的一瞬間,操控他貓起身體,炮彈一樣撞了過去!

  落地的一瞬間,克拉克操縱小男孩立即跳起,滾入「貨物」堆中,平躺著將自己上方完全覆蓋。

  下一秒,蝮蛇怪物一聲不吭,反手朝他剛剛的方向一抓,直接抓住小男孩上方的那具貨物,狠狠扯了出去。

  「不可能。」

  他似乎看了一眼,陰冷的嘶嘶了兩聲,顯然不肯罷休,又要把手伸進去。

  雨勢陡然加大,一陣沉悶的鐘聲從黑暗中傳來,撞了八下。

  「來不、來不、及了!」那只聲音嗡嗡的怪物緊張得直跺腳,震波傳到小男孩這邊,把整個畫面晃得東倒西歪,「夫人、那邊、我們、焚燒!」

  「蠢貨,閉嘴!」

  蝮蛇怪物被這種焦躁傳染,顯而易見地跟著生氣起來,他的聲音高亢而冷酷,嘶嘶聲仿佛地獄的毒液向外噴灑,「推車!快點!推你的車!」

  兩只怪物開始在雨夜中狂奔起來。

  雨水落在身上的聲音、腳步踏在廣場地磚上的聲音、小推車滑輪吱嘎作響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首寒意濕黏的交響曲。

  失去克拉克的操控,小男孩手臂環抱雙膝,恢復待機狀態,藏在同類的裹屍袋中間,仿佛一塊小小的、冰冷的石頭。

  即使有很多年沒這樣被噪音折磨得頭痛欲裂,克拉克依舊不想關閉超級聽力,他死死咬著牙,堅持捕捉著雨夜裡的每一個聲音,每一個怪物們漏出來的詞語。

  「葉子。」

  頭一只怪物在奔跑中開口聲音嗡嗡連成一片,「這些、榆樹葉子、該死……」

  「蠢貨,專心推車。」

  蝮蛇怪物冷冰冰地罵了一句,又說,「榆樹堡當然到處都是榆樹,夫人已經在解決問題了,忍著。」

  聽到「榆樹堡」這個詞的時候,克拉克忍不住向後一倒,踉蹌著脫離了夢境顯微鏡。

  不遠處的夢境女巫被他這個動作驚到,「哎哎」地叫了他兩聲,旋風一樣衝過來,一只手撐著他的重量,另一只手迅速將噩夢瓶子挪出平台。

  「我找到了。」

  俊美的人間之神脫力般倒在她的肩膀上,眸光破碎,睫毛顫抖,如同一只不安的蝴蝶。

  「你說什麼?」

  他的聲音顫抖得太厲害,希斯莉忙著搶救噩夢瓶子,一時半會沒聽清,忍不住湊到他蒼白的唇邊,皺眉問道。

  少女身上溫暖的香味湧到克拉克鼻端,帶著他從地獄重返人間。

  他遲緩地眨了一下眼睛,又重復了一遍,「………我找到了。」

  ——————據克拉克所知,只有一個地方被稱為榆樹堡。

  那就是他作為克拉克·肯特,即將出差去的地方,康州,紐黑文。


第152章 列車

  從「噩夢瓶子」裡脫離後, 超人的表情一直在恍恍惚惚的狀態下,除了希斯莉問他的那句以外,什麼都沒有回答。

  他牙咬得很緊, 一縷黑色鬈發悄無聲息垂下額角,顯得柔軟又狼狽, 垂在身側的那只手死死攥成拳頭————希斯莉懷疑這個時候把振金塞進去, 超人都能把它捏成齏粉。

  脾氣好好、見人就咧嘴微笑的大狗狗被一盆水澆得透濕,而大狗狗現在嗚咽著不知所措。

  希斯莉:「…………」

  希斯莉摁下自己活蹦亂跳的良心。

  ———————克拉克被她一頓忽悠,忽悠瘸了。

  那雙總是像夏日晴空一般的藍眼睛, 現在顯出了一種傷痛中的灰暗,仿佛暴雨攪亂了平靜的海域,而更可怕的深湧在逐漸蘇醒。

  眼神裡的情緒是無法騙人的,超人是真心在為剛剛發生的一切動怒、為他人的遭遇感到哀憐、並願意動用自己的力量做出犧牲。

  無論和超級英雄們接觸多少次,希斯莉都覺得相當奇妙。在希斯莉抱著「承受傷痛」的想法和他們接觸時, 他們都會用超乎意料的溫暖來回饋她。

  她以為自己要撞入荊棘叢中,卻被柔軟如同棉花的雲朵接住, 嚴嚴實實包裹在裡面,於是一次又一次, 希斯莉枯萎的心也裂開了一道口子,一顆翠綠的嫩芽靜悄悄從裡面鑽了出來,宣布荒蕪中開出了嶄新的生機。

  「…………」看著超人這樣不加掩飾的失態, 希斯莉一邊有點想笑,一邊眼眶有點酸。

  夢境女巫殷勤地將克拉克推進扶手椅, 她伸手在空中一招, 毛茸茸的毯子立刻憑空出現, 還是紅藍格子的配色。她用毯子把超人一繞, 又把帶有滾輪的茶幾轉到他面前, 手指輕輕一點。

  滾燙得直冒熱氣的茶壺自動跳起,茶杯則蹦蹦跳跳地在茶幾上滾動,紅澄澄的茶水澆灌下去,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濃郁的茶香也隨著這樣反復幾次,逐漸擴散在空氣中,茶水最後一次撞入茶杯,其中的牛奶和糖已經被徹底衝得絲滑如綢緞。

  裝滿自己的茶杯則跳到反應不及的克拉克膝上,一扭一扭地,仿佛在期待著他的反應。

  「……………」

  克拉克沉默著攤開手掌,茶杯跳入他的掌心,把自己扭了個一百八十度,讓茶杯耳套入他的大拇指,避免摔倒,看他沒動靜,它又輕輕晃動起來,讓誘人顏色的奶茶液滴撞上杯壁,再慢騰騰滑下。

  ———————雖然一個字都沒說,但這一套動作都在瘋狂暗示,奶茶有多麼香濃好喝。

  即使不在情緒,克拉克還是很給面子地被逗笑了。

  夢境女巫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退場,克拉克甚至沒有聽見她的心跳聲是如何消失的。

  周圍無人,他臉上的笑意緩緩消失,終於從唇縫中,逸散出一絲難過的嘆息。

  嘆息過後,超人的精氣神勉強恢復起來,只有小茶杯不滿地「叮」了一聲,催促他在奶茶溫度正好的時候趕緊喝掉。

  「我知道了,對不起。」

  克拉克到底還是捧起了鬧騰的茶杯,啜飲了一口被它瘋狂自誇的奶茶。

  喝了一口,他沉默了一會,又喝了第二口。

  然後是第三口。

  茶杯沒有騙人,奶茶真的很好喝。

  溫度適宜,熱氣騰騰,甜度適宜,撫平了超人冰冷的、被團得皺巴巴的心,像在報社被老板吼了一天後回家躺在溫暖的浴缸裡————或者飛出宇宙,在太陽的光芒下安然入睡。

  等克拉克回過神時,小茶杯已經被他喝空了,高高興興在他的拇指上轉了一圈。

  克拉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一個沒有臉的茶杯身上看出高興的;總之,小茶杯示意他將手放回原處,自己又蹦蹦跳跳地「走」回了茶幾上。

  「很好喝。」克拉克望著它,真誠誇贊道,「謝謝你,小茶杯。」

  小茶杯扭了扭,示意茶壺又給自己倒了第二杯,跳入他的手掌中,在那裡不動了。

  克拉克握著光滑的杯壁,讓寒意一點一點剝離開來。

  小茶杯這次也沒有催他喝完,它一動不動,安然呆在他的掌心,像一只溫暖的雀鳥。

  「……………」

  希斯莉帶著超人的好夢瓶子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像。

  身高一米九的人間之神縮在毛茸茸的毯子裡,雙手捧著茶杯,氣場重新變得沉穩,整個場景有種出奇制勝的好笑,仿佛大狗狗被救助成功,隨時准備恢復見人就咧嘴微笑的狀態。

  克拉克抬頭,看見夢境女巫懷裡抱著一個有萬聖節南瓜那麼大的玻璃瓶,正在艱難前行。

  瓶子裡面有某種金色的光點不斷閃爍,美麗又溫暖,仿佛童年時躺在帳篷裡抬頭仰望天空時的星星。

  克拉克下意識站了起來,將小茶杯放在茶幾上,毯子擱置一旁,快速走過去,幫夢境女巫抬起這個對她而言過於沉重的瓶子。

  「這是什麼?」一邊抬,克拉克一邊問。

  「是美夢。」

  夢境女巫呼了一口氣,回答,「這裡面是我攢了一年份的美夢,給你做藥片用的。你要過來幫忙嗎?」

  「我很樂意幫忙。」

  超人立刻說。

  夢境女巫抬起頭,視線在他臉上繞了一圈,仿佛在確認他是否會不情願。

  ——————除了真誠,她什麼都沒捕捉到。

  克拉克回望著她,態度良好,目光溫和且無辜。

  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夢境女巫面前,他表現得越來越像大都會記者克拉克·肯特,而不是拯救眾生的人間之神。

  兩者當然一樣都善良真誠,但其中對於親疏遠近的定義是不同的。

  希斯莉為此制定的方針也相當簡單粗暴:夢境女巫不可能追問克拉克·肯特他在噩夢瓶子裡看見了什麼,且即便他將發生了什麼復述一遍,這依舊無法撫平克拉克因此產生的負面情緒。

  還不如讓他忙起來、動起來,成為被需要的勞動力,在揮灑汗水的過程中,心也會逐漸沉穩,胸懷也被辛勤勞動帶來的歡欣所開闊,屬於雙贏局面。

  當然,希斯莉是自費買下的「夢境工作室」和即將到來的「夢境工坊」這兩塊地皮。

  ———————自己設下的鋪墊,哭著也要把它圓回來。

  「抓牢瓶子了嗎?」

  克拉克聽見來自少女的詢問,她轉頭看了他一眼,顏色如同紫羅蘭般濃郁的眸子裡撞入他清晰的倒影。

  「抓牢了。」

  他聽見自己回答,抱著瓶子的手扶得更穩了。

  「好———」夢境女巫笑著說,她的紫眸閃爍出明亮的光彩來,「跟我來!」

  她一只手牽住他的手腕,再次帶著克拉克飛行起來,但這一次,她飛行的速度更慢,比起飛行,更像是越升越高,在雲層中爬坡。

  星月法杖也沒有跟隨在她身邊,少女的金發在雲霧和狂風中翻湧,仿佛一只在雷電間穿梭的燕子。

  「在那裡!」她的聲音若隱若現,「准備好了嗎?」

  克拉克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他只能抱緊懷裡的瓶子,確保自己從二十米高空摔下去瓶子也不會出事,這才回答,「大、大概?」

  夢境女巫很顯然把這個吞吞吐吐的回答當成了肯定的答案。

  呼哨一聲,她拽著他的手腕,直挺挺朝著下方俯衝過去!

  風尖銳地劃過耳膜,克拉克從這種下墜的極致速度裡找回了某種快樂,他睜大眼睛,緊緊盯著雲霧散開後的世界,他看見地面上蜿蜒曲折的鐵路,信號燈散發出橙紅的光芒,仿佛永恆不落的夕陽,而遠方正在駛來的,是————

  「歡迎來到夢境列車!」

  夢境女巫抓住他的手腕,朝著即將行駛到他們下方的列車直直飛翔而去,笑容燦爛至極,「歡迎!請坐!」

  ——————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出現的,一輛燈光溫暖,顏色橙紅的鐵皮列車,星火在它鐵軌下的虛空中閃爍,仿佛城市裡閃爍的燈光。

  耳邊風聲呼嘯不絕,在這一刻,克拉克的心髒也跟著顫抖起來。

  他望著眼前的人間風景,輕輕吸了一口氣。

  夢境女巫的身影在空氣中直直墜落,她仿佛沒有要阻止的意思,只是緊緊拽著他的手腕,他們朝著車尾的方向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克拉克已經可以看清,車天窗頂上那一塊水光透明的東西。

  「跳!」

  少女忽然喊道。

  克拉克的動作比理智來得還快,他聽話地雙腿曲起,讓自己完全落在這輛疾馳的列車上,剎那間,一陣仿佛撞到果凍上的反彈力量傳遍他的身體,將他柔和又輕快地高高推起。

  不需要夢境女巫的指示,克拉克已經明白了列車天窗的作用,他大步踩在水波般蕩漾起來的透明方塊上,被一次次彈起,在空中漫步。

  「……………」

  強烈的快樂襲擊了他的心,遠處橙紅的燈光則讓克拉克分外安穩,他懷裡抱著的玻璃瓶已經染上了溫暖的溫度,克拉克將瓶子抱得更緊,忽然真正釋然起來。

  等到第六次踩在車天窗上,那股將他們反彈的巨力已經消失不見,夢境女巫和他平穩落地。

  她先一步跳到列車連接處的跳台上,站在那裡,將一只手伸給他。

  「走啦。」少女聲音輕快,「快點。」

  那只手白皙、修長,仿佛不管發生什麼,都會緊緊握住他伸來的手。

  列車行進時柔和的風拂過克拉克的臉頰,他沒有猶豫,跟著跳了下去。

  少女熟練地抓住車門把手,她用力一撬,車門就旋轉著向外打開,溫暖的糕點香味撲面而來。

  「請進!」

  她高高興興地說。


第153章 乘客

  夕陽穿過車窗, 仿佛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

  這節車廂空著,狂風隨著被拉開的門猛烈灌入,涼爽而沁人心脾, 把糕點的香味推到克拉克鼻端。

  他踩在車廂柔軟的紅地毯上, 忍不住觀察了一下這裡:實木扶手、實木桌板, 和地毯同一個顏色的紅皮革高背座位, 還有車廂內壁上掛著的水晶壁燈,無不說明這輛列車的舒適程度。

  在他背後, 車廂門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喊叫。

  克拉克抱著美夢瓶子轉身, 恰好看見少女奮力合上車廂門的一幕。

  她手臂繃得筆直, 金發瀑布般滑落, 腰身向後彎成一道驚人漂亮的弓, 仿佛古希腊神話裡描述的、會被神明愛上的少女。

  氪星人正要過去幫忙, 夢境女巫已經成功將門合上, 擰緊了旋轉閥門。

  「過來吧。」

  夢境女巫對他招了招手, 一邊流露出一種滿不在意的神色, 把臉上被風吹亂的金發拂開,「這節車廂裡沒有乘客, 蠻無聊的,我們不用在這裡停留。」

  她的裙袍在地面上拖拽著, 先克拉克兩三步遠,熟門熟路地領著他向前一節車廂走去。

  氪星人一邊注意著速度,讓自己不要踩到夢境女巫的裙擺。

  每一步都陷在柔軟的地毯中,糕點的香味越發濃郁地徘徊在空氣中, 克拉克可以聞到巧克力的味道、糖漿的香氣、還有各式水果混合後的甜蜜。

  「噢!」

  夢境女巫這時忽然出聲, 「怪不得!」

  「怎麼了?」克拉克立刻抬頭, 「哪裡不對嗎?」

  身心俱被放松了的大狗狗猛地一個甩頭, 重新恢復工作狀態,警戒性相當好。

  但希斯莉的目的並不是這個。

  「下一節是餐車啦。」

  少女笑意盈盈地轉身,抵在車廂拉門上,望著超人,「你准備好迎接乘客們的熱情了嗎?」

  「好的熱情,還是壞的那種熱情?」

  克拉克謹慎地抱緊手中的瓶子,輕聲問。

  「好的那種熱情吧,大概。」

  夢境女巫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大笑出聲,「好啦!不要害怕!你和你的瓶子都會沒事的,好不好?」

  燈光溫暖,她的紫眸裡仿佛盛著一彎湖,那是一點她笑得太厲害後的淚水,克拉克看了她一會,被她的笑容傳染,忍不住同樣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

  獲得他的同意後,夢境女巫白皙的手指搭上拉門凹槽,門無聲滑動,露出了車廂後的場景。

  「……………」

  克拉克瞳孔微縮,望著眼前的場景,忽然失去了某種語言表達的能力。

  「請進。」

  夢境女巫在他身旁說。

  縱使大腦空白,克拉克還是聽從了她的話,向前一步;他聽到夢境女巫跟在他身後進來的聲音,滑動門再次被關上,表示著他已經正式進入了這節車廂。

  而此時此刻,車廂內原本的乘客也發現了他們的存在,正靜靜地注視著他們。

  被幾十雙貓貓狗狗鳥鳥猴猴魚魚眼睛所盯著的克拉克:「………」

  他盯著一只坐姿優雅的貓貓身上的晚禮服,忍不住感到了內心的混亂。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我記得你。」

  那只被他下意識盯著的貓貓忽然開始說話。

  它慢條斯理地直起身子,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和克拉克眼不錯珠地對視著。

  這只貓貓有著一雙溫暖的琥珀色眼睛,克拉克可以看見它身上美麗的橙色斑紋,它的小燕尾服威風凜凜,喉結上的白蝴蝶結更是顯出了某種昂貴的紳士風度。

  不知道是貓貓會說話這一事實,還是貓貓穿比他還要昂貴的燕尾服這一事實更讓克拉克感到衝擊,他從喉嚨裡含糊地發出一絲聲音,一邊瘋狂思考這只貓貓為什麼會「記得」他—————

  一個輕盈、毛茸茸、柔軟的東西騰空而起,落在他的臂彎裡。

  是剛剛那只威風凜凜的貓貓。

  克拉克整個人僵住,小生物的兩只前爪摁在他胸口,兩只琥珀色的貓眼和他靜靜對視,氪星人一時間有點捏不准,這只小貓會不會抬起爪子,在他的眼睛上劃下一道。

  他求救似的要去找夢境女巫,但在克拉克轉頭之前,他的下顎忽然被毛茸茸的東西蹭了一下。

  ——————橘色貓貓慢慢低下頭,腦袋埋進克拉克的下顎。

  它不再用兩只爪子支撐身體,而是乖順地趴伏在氪星人的臂彎中,發出一陣陣柔和的呼嚕聲,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

  克拉克:瞳孔地震.jpg

  他感受著下顎處暖乎乎的貓貓身軀,無措地抱緊了懷中的美夢瓶子。

  「十年前,在一棵樹上,」這只貓貓低聲說,「你救了我,你也許不記得了,但我記得你,我一直記得你。」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克拉克有點艱澀地問。

  「我想,這是因為我已經死去了。」貓貓蹭了蹭他的下顎,用很平靜的語氣說,「但你不要擔心。」

  克拉克沉默著,靜靜聆聽這只貓貓的話語。

  「……在我死去的那一天,我的日子都過得很不錯。」

  貓貓發出了更加大聲的呼嚕聲,「收養我的人家每天都會給我開一個罐頭,我還有小魚干吃,直到我老得再也嚼不動為止。我活到窗外的一棵小樹苗長成了可以遮蔽出一片樹蔭的大樹,它的樹干都有我的水碗那麼粗。」

  「…是嗎?」

  克拉克說,在心裡微微算了一下「水碗那麼粗」的樹干。

  「嗯。」

  貓貓扎在他的下顎處,聲音悶悶地說。

  「這十年裡,我每天都在給你准備一只禮物,但你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對不起。」

  克拉克單手拎著美夢瓶子,終於騰出手來摸了摸貓貓,「我現在還可以得到這些禮物嗎?」

  「當然可以。」貓貓寬容道,「但我只剩下一件禮物了。」

  金色的光點出現在克拉克眼前,越來越多,直到它們最後聚集成一個小蝴蝶的形狀,後面還跟著細細的線、以及一根棍子。

  「這是我最喜歡的逗貓棒。」

  貓貓靜靜地說,「即使是現在,我也很想要撲這只小蝴蝶————所以,我把我最喜歡的送給你。」

  克拉克沒有聽懂貓貓的「所以」,貓貓的邏輯總是奇奇怪怪的,但這並不妨礙氪星人感知到,這只橘色貓貓對他不加掩飾的偏愛。

  即使這是一只會口吐人言的貓貓,但它會呼嚕呼嚕叫,皮毛聞起來還有種被曬過的被子的味道。

  「謝謝你。」他鄭重地感謝道,「我會把它好好保存著,一直留在我身邊的。」

  「那就好。」

  貓貓抬起頭,和他對視了幾秒鐘。

  克拉克被這種奇妙而沉靜的氛圍一攝,同樣一言不發。

  於是貓貓溫柔地湊了湊,和克拉克鼻尖對鼻尖,頂了頂額頭————像每只對人類充滿愛意的貓貓都會做的那樣,然後從他懷裡,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克拉克有點無法表示出來的失落,他把空氣中凝實的逗貓棒纏在美夢瓶子外面,復而抬起頭來。

  ——————車廂裡,更多的貓貓們放下了手中的吃食,正在盯著他看。

  下一秒,克拉克整個人都被飛撲過來的毛茸茸們糊了臉。

  有的貓貓在他的背上反重力艱難爬行,有的貓貓坐在他的腳背上,有的貓貓蹲在他的頭上,有的貓貓一個勁蹭他的脖頸,還有什麼濕潤的小東西在舔他的手,癢癢的,又有點疼。

  克拉克的臉被各種面料蹭過,西裝的料子、晚禮服的亮片、連衣裙的綢緞,貓貓的毛也往他臉上毫不客氣地糊來糊去,長毛貓貓、短毛貓貓,聞起來有股洗發香波味道的貓貓。

  ——————到處都是貓貓,他被毛茸茸的海洋包圍了。

  氪星人被甜蜜的煩惱包裹,手提一個巨大的玻璃瓶子,依舊站得不動如山。

  等所有貓貓都安靜下來,確認好了彼此的位置,克拉克的眼前才恢復明亮。

  他轉頭看向車窗,那裡的反光倒映出他此時的模樣,但凡能站立的、能掛住爪尖的地方,就有一只貓貓存在,它們每一只都不肯吭聲,但每一只都愜意地賴在他身上。

  克拉克看著倒影裡那只趴在他頭上的玳瑁貓貓,忽然明白了什麼。

  「我記得你。」

  他對著頭頂沉重的負擔低聲說,「你是那只被關在袋子裡、扔進河裡的貓貓,是不是?」

  那坨龐大的存在呼嚕了一聲,表示他說的話沒有錯。

  「那你是怎麼———」

  坐在他肩膀上的貓貓打斷了克拉克的話。

  「我們都很開心。」這只貓貓聲音清脆,倒影裡顯示,它是一只美麗的斯芬克斯貓,穿了一身毛茸茸的藍色大氅,「我們在每一天裡都會有快樂的回憶,因此,我們想把這樣的禮物送給你。」

  「……送給我?」

  克拉克喃喃。

  「是的。」

  司芬克斯貓貓用冰藍色的大眼睛和克拉克對視了一會,她也呼嚕一聲,充滿愛意地蹭了蹭克拉克的臉頰。

  這個小生命和他貼貼時,克拉克可以感覺到它薄薄的皮膚下流淌過的血液、震顫著的心跳,它的皮膚有種和其余貓貓不同的美妙觸感,身體也更暖和一些,仿佛一段自主發熱的綢緞。

  於是克拉克眼前再次出現了金色的光點,它們強烈如同一顆新生的太陽,也正像太陽一樣,讓克拉克的心底充滿了某種想要流淚的溫暖。

  「……」

  他沒有流淚,而是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容。

  混亂中,不知道哪位乘客貼心地拖來了一個巨大的藤編籃子,於是貓貓們的獻禮在給克拉克看過後就紛紛落入其中;克拉克一個一個看過,一個一個進行誇贊,有一束花、一根結了果實的樹枝、一個有貓薄荷的魚魚咬包、一個舒適而結實的貓窩、很漂亮的食盆………每只貓貓都會和克拉克講述自己和他之間的故事,再彬彬有禮地跳回座位,有些事情就連克拉克自己也不太記得,但這些貓貓們卻記得清清楚楚。

  貓貓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克拉克,一雙溫暖的手曾經從天而降,安撫過瑟瑟發抖,在死亡邊緣絕望掙扎的它們,從此賦予它們嶄新的生活和意義。

  ———————世界上的人類那麼多,可克拉克還是看得到它們。


第154章 杜賓

  貓貓的浪潮逐漸退去, 一只只貓貓重新坐回座位,神態悠然地享受著餐盤上的食物。

  「走吧。」

  站在角落看了半天戲的夢境女巫忽然上線,她拍了拍克拉克的肩, 「我們的車廂還在更前面一點,不能在這裡作停留。」

  克拉克從之前的貓貓海洋中醒過神來, 聽了她的話,正准備拖著藤編籃子向前走去, 忽然覺得手邊一輕。

  他向旁邊看去,和一只眉清目秀的狐狸犬對上了視線。

  對方一路踩著細密的地毯跑來, 幾乎沒有制造出什麼聲音,只在此時幫忙用頭拱了拱藤編籃子, 因此敏銳如氪星人才沒有發現它的存在。

  「……謝謝。」

  克拉克低聲說。

  狐狸犬咧開嘴巴, 衝著他甜蜜地微笑了一下。

  它雪白的毛被幾個亮色蝴蝶結扎起, 身上則穿著一件熱帶風的襯衫,扣子也系錯了一行, 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時尚潮流, 比起貓貓們正式的著裝, 顯得休閑了很多。

  —————不知為何, 望著這只花哨的狐狸犬,氪星人的腦海中忽然浮現了一個番茄炒雞蛋的鋼鐵殼子。

  准確來說,並不是那具戰甲,而是每場慶祝酒會上, 帶著墨鏡, 露出一把精致小胡子的紐約首富。

  「……………」

  穿搭既視感越看越強烈,在忍不住腹誹更多之前, 克拉克不得不先一步轉開視線, 下意識打量起餐車裡的陳設。

  貓貓狗狗鳥鳥魚魚們就蹲在皮革座椅上, 每只小動物面前的餐盤都裝滿了食物,克拉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還是沒有阻止一只邊牧往自己的薄煎餅上抹巧克力醬。

  「他們現在可以吃這些食物了。」

  夢境女巫跟在他後面,悄聲提醒道,「你要吃點什麼嗎?」

  一手拉著藤編籃子,一手抱著美夢瓶子的氪星人無辜地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已經沒有空余出來的手。

  「哇!!!!」

  小動物們忽然發出了一陣陣熱烈的驚呼。

  克拉克跟著往那邊探了下頭,正好撞見這一幕。

  奶白色的噴泉從列車桌子中間的裂隙驟然噴發,周圍的小動物們都在紛紛舉起爪爪裡的小細棍,繞著圈去蘸這噴發出來的甜蜜液體。

  夢境女巫也急匆匆擠了過去,克拉克只感覺到,她深紫色的裙袍揚起了一道風,少女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消失的無影無蹤,緊接著出現在那邊的小動物中間。

  克拉克相當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待著她的返回,往來的小推車朝著這邊開來,他特意避了一下,讓那輛小推車先過。

  ——————就像任何一輛人間的普通列車,負責運送食物的銀色小推車來來去去。

  但小推車的後面空無一人,銀色的隔層們自動打開,食物全憑自己就能夠在半空中飛舞,水杯懸停在半空中,飲料則在燈光下化作一道道優美的弧線,克拉克甚至有幾次很確定自己看見了室內彩虹。

  ——————此情此景相當有■■■特內味,完全足夠讓不會什麼魔法的氪星人為之驚嘆。

  在他眨到第十四次眼時,夢境女巫終於舉著手中的零食回來了。

  她三步兩步蹦到他面前,一股奶油和煉乳混合的味道也飄來克拉克鼻端,「張嘴。」

  克拉克下意識聽從了這句話,「?」

  他乖乖張開唇齒,甜蜜的滋味就在他的舌尖爆開,反復被纏攪過的液體已經成為了某種半凝固的糖漿,像融化掉的棒棒糖。

  夢境女巫自己也叼著一根小棍子,被她的牙齒磨得格拉格拉響。

  「好吃嗎?」她笑著問,「這個口味是煉乳棒棒糖,可惜我不太會攪這個。」

  把糖撥到口腔的另一邊,克拉克回答她。

  「很好吃。」

  隨著克拉克每步向前,其余的狗狗、鳥鳥和魚魚都在不斷站起,湊到他身邊,將自己准備的禮物獻給他。

  甚至有泡在魚缸裡的小魚蹦蹦噠噠地湊近克拉克,後者只得停下腳步,將魚缸捧起,傾聽它們在水中吐出的每一個小泡泡—————這是魚魚們的說話方式。

  小鳥們也飛到空中,停留在克拉克肩上,仿佛他是一個好脾氣的稻草人。

  希斯莉跟在他身後,忍不住從心裡冒出一個頭銜。

  #克拉克·肯特迪士尼在逃公主#

  克拉克:「?」

  金色光點就像雨點一樣,落入不斷變大的藤編籃子,狐狸犬漸漸有些推不動,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氪星人身後。

  「我也來幫忙吧。」

  一道低沉的聲音出現在克拉克身旁,氪星人微微一怔,回過頭去。

  一只身穿燕尾服的杜賓犬立在他身後。

  它四肢仿佛細長有力的鹿腿,皮毛如同噩夢般漆黑,每一根線條下都蘊含著極致的力量,這只杜賓有著蝙蝠俠盔甲一般高豎的雙耳,以及一雙冷沉、深邃的眼睛。

  和這只幾乎和他一樣高大的杜賓犬對視,即使是克拉克,也忍不住被這麼拉風的大型犬帥到了。

  ——————想要擁有。

  他在心底悄悄發出了贊嘆的聲音。

  「我拖得動,沒關系,」贊嘆歸贊嘆,克拉克還是不打算使用狗狗童工,「不必………」

  杜賓犬抬起頭,靜靜地看了他一眼。

  於是克拉克剩下的半節話自動消聲了。

  他後退半步,杜賓微微垂下頭顱,銜住捆在藤編籃子上的粗麻繩,將其套上自己的脖頸。

  克拉克不大敢上手冒犯這只氣質冷沉優雅的大型犬,夢境女巫卻比他勇得多,這會已經半蹲下來,替杜賓系了個簡陋的雪橇套索。

  她小小的腦袋虛虛靠在杜賓的胸口,對方只需要一張口,就能把她雪白的脖頸當成碎雪咬開。

  但克拉克很清楚,這種想法只是他的幻覺。

  這只龐大仿佛地獄守衛者般的杜賓只是靜靜地望著紫眸少女,沉默地認同了她在它身上做出的一切改動。

  夢境女巫拍拍手,站了起來。她悄聲說了兩句對於杜賓的贊美,後者看了她一會,慢慢低下頭,蹭了蹭她的手心。

  一邊暗中觀察的克拉克:渴望.jpg

  他眼巴巴地看了一會,見杜賓犬沒有和他互動的欲望,就讓開了道路。

  藤編籃子漸漸開始在地毯上挪動,杜賓犬每一步都走得相當輕松,強壯的肩部線條一根根繃起,燈光落在上面,把那身漆黑的皮毛顯得更加帥氣。

  即使周圍的乘客們還在不斷增加藤編籃子的重量,這只杜賓犬卻一次都沒有停下,他的步子一直走得相當穩,沒有落下任何一樣送給氪星人的禮物。

  不知不覺間,克拉克和夢境女巫已經走到了車廂的盡頭。

  杜賓犬停了下來,平靜地望著他們。

  「你們已經到了。」

  它聲音低沉。

  「…………」

  夢境女巫好像看出了克拉克對這只杜賓犬的喜愛,這一次,換成克拉克去解杜賓犬身上的套索。

  他半蹲下來,還有一點點發怵,但就像對待夢境女巫一樣,杜賓犬相當沉默,甚至到了順從的程度。

  克拉克的手心可以感覺到杜賓犬身上的溫度,他解開了粗麻繩,把雪橇套索從杜賓犬身上徹底拿掉。

  「謝謝你。」克拉克真摯地說。

  「不客氣。」

  杜賓犬胸腔裡發出轟隆隆的聲音。

  克拉克又和它對視了一會,杜賓犬漸漸低下頭,把龐大的腦袋放在他膝上。

  克拉克遲疑地將手搭在杜賓犬柔滑的皮毛上,被暖融融的溫度包裹,他試探性地揉了兩把,在這個過程中,杜賓犬一直望著他,冷淡的眸光也漸漸溫和下去。

  「你也救過我的。」

  這只杜賓犬低聲說,「那是一個冬天,我剛剛出生。」

  克拉克靜靜聽著杜賓犬的故事。

  「那是一年很冷的冬天,我們在漫天飄雪的時候出生了。雪落在我的鼻尖,它很潔白,但我們身處的地方並不是。我的母親不得不躲在下水道裡生產,我們兄弟姐妹全部泡在冰冷的污水裡,因為隨著下雪,水位在不斷上漲………她沒有挑到真正安全的部分。」

  這只杜賓犬頓了一會,繼續講述。

  「她剛剛生產完,我在的位置是污水最少的地方,但我的兄弟姐妹已經在污水裡失去了掙扎的動靜,在風吹到我濕透的身體上時,我以為那就是死神的手。」

  氪星人無聲吸了口氣。

  「…………」

  杜賓犬溫和地望著他。

  「但它並沒有帶我走。你把我帶走了。」

  八年前的某個冬天,超人在大都市裡飛來飛去時,聽見了下水道裡某種幼崽的嗚咽。

  他掰彎下水道的開口,鑽了進去,從污水裡將唯一幸存的小狗崽托了出來,用自己的紅披風將它包好,復原下水道的欄杆,隨即將它送往專業的動物救助中心。

  隨後,人間之神很快忘記了這次善舉。

  但那只被他救走的小狗崽依舊記著他身上的味道,記了一生。

  「再見了,好心人。」

  威風凜凜的杜賓犬蹭了蹭克拉克懸停在空中的手掌,「祝你一生快樂,你理應得到這世界上全部的幸福。」

  克拉克有點說不出話來。

  他眼眶發酸,心頭暖洋洋的,只能無言地站起來,擁抱了一下杜賓犬。

  這只杜賓犬隨即轉向夢境女巫,對她低下頭,行了一個禮。

  金發少女提起裙擺,回了這個禮節,隨即拉開車廂拉門。

  杜賓犬已經悄無聲息退回車廂之中,它淺色的眼睛一直望著這頭,望著克拉克和少女消失在永恆不落的夕陽裡;光線如火,吞沒了他們的背影,卻也綻放出不可思議的華彩來。

  「再見了。」

  它低聲說。

  「祝你一路平安。」


第155章 石像

  車廂門在身後關上, 克拉克將藤編籃子拽到身邊,被窗外的風景吸引了一會,這才注意到, 夢境女巫只是停在下一節車廂的拉門前,久久沒有動作。

  少女的身形顯得極其單薄,在橘紅的夕陽裡,像個陰懨的剪影。

  「怎麼了?」

  氪星人蔚藍色的眼睛疑惑地看了過去。

  「前面的車廂會有一點特殊。」

  金發少女清了清嗓子,轉過身, 和他對視了幾秒鐘。

  她臉上那點貓咪般慵懶神情消失的一干二淨,眸光變得深邃、難以閱讀起來;這個時候,她看上去才有了一點夢境女巫的樣子。

  ———————她是這夢境的主人, 是能在其中自由穿梭的絕對主宰。

  「………」

  克拉克默默將藤編籃子上方的蓋翻下來,控制自己的力度坐好,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勢,藤編籃子不算小, 卻有相當不寬裕的高度, 以人間之神的長手長腳和大塊頭,他縮在小小的「座位」和縫隙間,顯出了一點乖巧的狼狽。

  這幅姿態本身就帶有某種相當無害的可愛感,偏偏當事人一無所覺。

  少女看了看他,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

  「好啦, 別害怕,也不是什麼很大的事情。」她聲音柔和下去,「我只是擔心你不明白這個車廂的意義, 從而受到驚嚇………那就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畫面。」

  克拉克開始在腦海中腦補十萬字恐怖小說。

  「我不會害怕的。」他條件反射般回答, 「沒關系。」

  於是夢境女巫盯著他的臉, 用看稀奇動物的眼神掃了一圈, 在此期間,克拉克一直保持著臉上禮貌且無辜的微笑。

  「好了。」

  她嘆了口氣,最終說,「如果你堅持的話。在我們進入車廂之前,你的藤編籃子最好找到另一個靠譜點的地方處理,那東西在地上拖行的噪音太大了。」

  「列車上有什麼行李存放功能嗎?」克拉克皺了皺眉,試圖找出一個靠譜且不會讓他丟掉任何一件禮物的地方,「…行李托運……?」

  ——————他只是在運用一個正常人的思維說出這句話,卻像是提醒了夢境女巫什麼。

  金發少女高高地輕盈跳起,拍了兩下手,臉上流露出一種恍然大悟的光彩,「托運!」

  被她的快樂所感染,克拉克也情緒高昂起來,滿懷希望道,「這裡可以辦理嗎?」

  「當然————」

  夢境女巫回答,「————不可以啦。我想到的是另一種方式。」

  克拉克:「?」

  在氪星人茫然的注視下,她把兩只細長的手指微微屈起,湊到上面,響亮地吹了一口氣。

  一聲尖銳的呼哨立刻回蕩在小小的空間裡,有幾秒鐘,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但克拉克閉上眼睛,超級聽力延伸出去,他可以聽到列車在鐵軌上搖搖晃晃的聲音,花草被風吹得搖晃不停的聲音,還有什麼極速朝著這邊而來的、輕柔的「嗖嗖」聲。

  「有東西在朝著這邊過來,」他睜開眼睛,驚訝道,「它速度很快。」

  夢境女巫看了他一眼。

  克拉克:「!」

  人間之神被金發少女冒出的那種「給你看看我的好大兒」的奇妙慈愛神情嚇了一跳,於是眼睜睜看著夢境女巫走到列車的走廊前,用力向上推開了窗戶。

  狂風瞬間灌入,帶來夕陽溫暖的氣息,把夢境女巫的裙袍吹拂得獵獵作響。

  她張開雙臂,仿佛在擁抱著新鮮的空氣,橘紅色給她的輪廓勾上一層金邊,像是某種油畫裡才會擁有的華麗場景。

  ———————而作為能看到華麗場景「背面」的人,克拉克在她的裙子被吹起的一瞬間就迅速轉開頭去,假裝自己剛剛在低著頭看手,心中的驚濤駭浪還沒有平息,就聽見了夢境女巫銀鈴般的笑聲。

  「………」

  他頓了一下,先用余光確保那塊紫色的袍角是在地上拖著、而不是在空中飛揚後,克拉克這才抬起頭,看向金發少女的方向。

  奇異的藍紫色微光照亮了她沉沒在夕陽裡的半邊面孔,而這份光芒來源於她手中捧著的、那柄沉重的星月魔杖。

  它此時正懸浮在夢境女巫手掌之上,像一柄女巫的掃帚那樣橫著自主漂浮,每一塊寶石都在閃閃發光。

  「克拉克!」夢境女巫快樂地招呼道,「過來,把你的籃子系好,掛在這上面,我的法杖會把所有東西都安然無恙地送到會客室的!」

  「……」

  望著那柄有些單薄的星月法杖,克拉克遲疑了一秒鐘不到,就決定信任夢境女巫做出的決定。

  他從藤編籃子上站了起來,用之前的粗麻繩仔細把開口處和藤編籃子本身捆得嚴嚴實實,又留出了一點可以掛在星月法杖上的縫隙。

  他認真去做某事時,整個過程可以快出殘影,一兩秒內,克拉克就已經站到夢境女巫面前,將藤編籃子從星月法杖最漂亮的尖頭上套入,按照她的指示,讓其牢牢卡在寶石中間。

  星月法杖從她的手掌中飛出,繞著房間低低飛了一圈,它下方的藤編籃子十分穩健,甚至連晃悠的過程都沒有。

  「怎麼樣?」

  金發少女轉過臉,有點得意地望著他,她紫眸明亮至極,像兩塊無價的紫寶石。

  ————————被這雙異於常人的眼睛注視時,即使是克拉克,也會感覺到一陣遲鈍的暈眩。

  「……很好。」他有些干澀地說,頓了一會,「謝謝你。」

  「不客氣。」

  她就笑起來,燦爛而明媚,「過來幫我把窗戶推高一點吧?」

  與其說克拉克不會拒絕這種請求,不如說他本來就在打算過去幫她這個忙。

  有人間之神的協助在,這塊窗戶很快就被打開,多了一個可供那個巨大的藤編籃子所穿過的空隙,狂風再次湧來,夢境女巫的一縷金發吹到了克拉克臉上。

  她正忙著讓星月法杖飛出去,根本就沒再注意這個,可克拉克卻在被她發尾碰到的時候,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

  他向後縮了一縮,仿佛要把自己剛剛奇怪的恍惚也縮進一個角落,好在夢境女巫自己也沒有注意到這些異常。

  她成功將法杖連同藤編籃子推下了火車,又看著它們消失在遠方的白霧裡,這才將窗戶拉下,嘆了一口氣。

  「你有沒有注意到一件事?」

  少女的聲音輕柔,「我們從上一節車廂出來後,夕陽似乎下沉了一點。」

  克拉克正要走過去看,被夢境女巫在肩膀上摁了一下。

  「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少女示意他坐下,「既然沒有了後顧之憂,那麼,該我來為你講解下一節車廂到底是什麼了。」

  「…………」

  望著那邊黑洞洞的門玻璃,克拉克的心裡其實早有猜測。

  「是臥鋪嗎?」他問。

  「是的。」夢境女巫說,「而且裡面是滿員,請不要驚醒這些沉睡的人。」

  在這一剎那,克拉克因為她用的形容詞,在腦海裡產生了許多可怕的想像。

  兩節車廂中間有被隔開的小段走廊,她在一牆之隔的地方,和人間之神靜靜地講著這些。

  克拉克抬頭,少女的眼睛裡好像有一點淺淺的悲傷,等他注意去看時,她已經低下頭去,不讓他捕捉她臉上的表情。

  「不必擔心,他們真的只是睡著了,大部分都不會傷害我們。」

  她強調了兩次「睡著了」,克拉克自然沒有不相信她的道理。

  「…你知道靈魂對於身體的意義嗎?」夢境女巫好像讀懂了他臉上的茫然,主動開口道。

  「如果說身體是一件工具,那麼靈魂就是驅動它的鑰匙、是駕駛員、是操控台。」她輕聲說,「有些人………如果靈魂承受了太過深重的痛苦,就會在關鍵的時候選擇…………放棄。他們會坐上這輛列車,然後………永遠留在上面。」

  克拉克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為夢境女巫所訴說的種種感到顫栗,也為那背後的信息量感到深深的震撼。

  金發少女搖了搖頭,仿佛不想再說更多話,只是深吸了一口氣。

  「記住。」

  她勉強笑了一下。

  「進去之後,不要呼吸,不要觸碰到沉眠者的身體部分,不要在一個地方過多停留,他們不想被人打擾。」

  「……我明白了。」

  克拉克說。

  「還有,」夢境女巫補充道,「裡面很黑,只有你的美夢瓶子會發光,我們不能走散。你准備好了嗎?」

  克拉克點了點頭,先她一步推開車廂門,走在前面。

  黑暗一瞬間吞沒了一切,極致的黑暗鋪天蓋地湧來,讓人間之神甚至懷疑起了自己的視力。

  他眼球幻覺般發脹,直到夢境女巫默不作聲地從他懷裡拎高美夢瓶子,點點金光才融化了這樣可怖的黑暗,勉強照亮了一點周圍的環境。

  夢境女巫的手掌溫熱如同小貓,此時正搭在克拉克挽起袖子的臂彎裡。

  然而後者卻沒有制止這個平時看起來會有些失禮的舉止,反而將這只即將滑脫的手攏得更緊,確保她不會從自己的手掌範圍內滑走。

  薄薄的被單下,躺著一具又一具安靜的身體,沒有心跳,沒有體溫,又這樣栩栩如生————這些本來就是生者,仿佛夏日裡被丟在草叢中的蟬蛻。

  一個小隔間中,有兩張高低床,也就是四個人。

  但這裡,有著幾十、甚至上百的,這樣的小隔間。

  「…………」

  克拉克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喉嚨發悶。

  有什麼東西不輕不重地蟄了他的心一下,毒液漸漸泛上血管,把一切健康的肌體弄得麻癢不已。

  ——————有人自願不要醒來。

  他緩慢地提著美夢瓶子,將其作為某種十八世紀的風燈,打量著這裡的一切。

  當目光滑落到左下角的床鋪上時,克拉克忽然感覺到了一陣讓人心悸的熟悉。

  比起周圍的人,那副床鋪很顯然是個沒長開的小孩子。

  在黑暗中,不能出聲、不能呼吸,因此克拉克並沒有和夢境女巫交談,他只是默默記下了這具讓他感到熟悉的人影。

  她安安靜靜躺在那裡,烏木般的長發垂在床鋪旁邊,被單蓋住了她的臉,克拉克只能看見她在胸前交握的雙手輪廓。

  那麼小,像一尊僵冷凝固的石像。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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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伯爵

  死寂。

  克拉克屏住呼吸, 悄悄想。

  除了美夢瓶子所帶來的微弱光輝以外,車廂裡再也沒有任何亮光,即使車窗外就是紅艷似火的夕陽, 過道兩側的窗簾都被緊緊拉著,乘客們則蜷縮在被單裡,只在床的角落露出一些個人特征。

  抓著被單的手指、模糊的紋身、頭發……克拉克邊走邊停,一邊在心底默默思考剛剛面對那個小女孩的熟悉感,一邊祈禱自己不會再撞見任何一個認識的身影。

  進入這節車廂後,夢境女巫同樣走得十分小心。

  有幾次, 克拉克都察覺到了她忽然僵住的身體,她的心跳變快, 傳遞到他的皮膚上, 像一只蜂鳥在輕盈地振翅。

  接著, 搭在他臂彎中的這雙手會做出一個輕盈的跳躍, 避開地上的瓶瓶罐罐,或者任何會發出聲音的小東西。

  ——————夢境女巫的裙擺太長了,她幾乎全程都在盯著地面,確保自己的裙子裡沒有忽然多出哪個沉睡靈魂的所有物。

  這條紫色的裙袍,在騎著法杖飛行時顯得有多拉風,日常生活裡就會顯得有多衰仔。

  【嘀哩。】

  本來把舞台讓給夢境女巫表演的游戲系統忽然上線,遺憾地嘀哩了一聲。

  希斯莉:…………

  希斯莉:汪的一聲哭出來.jpg

  在第二次跳躍過一個半打開的啤酒瓶,跨過地上亂扔的雜志後,只顧著低頭的金發少女, 終於毫無防備地一頭撞上氪星人寬闊、柔軟的脊背。

  希斯莉:!!!

  克拉克:「………」

  被忽然當作人肉坐墊的大狗狗沒有回頭查看「被害人」的狀況,第一次延緩了那份細膩的體貼。

  高速運轉的大腦嗖然停止, 陷入宕機, 陌生的觸感反饋回認知系統, 導致克拉克停下了前進的腳步。

  在他邁出這一步後,有什麼輕輕碰上了他的鞋尖。

  「……………」

  氪星人的心髒重重向下墜落了一次。

  夢境女巫好像察覺到了什麼,她急切地攥住他的小臂,想要上前查看,但被克拉克一手完全攔住,嚴絲合縫地擋在安全的光明線後。

  人間之神沉默著,假裝自己的心跳沒有在那一剎那飆升到二百碼,將美夢瓶子一寸寸舉高。

  燈光一寸寸落在衣褶裡,落在陌生的手上,照亮了陌生人仰起的臉龐,和那雙空洞、寒冷的眼睛。

  一節臥鋪車廂,在有走廊的位置,通常也會有一張方便放置物品的小桌,以及小桌兩側可供折疊的休息位。

  這個男人就坐在走廊這邊的休息位上,一動不動。他的西裝看上去極其髒亂,像是從土裡把自己刨了出來,又闖到別人家的香檳塔裡,來了一次有色液體澆頭。

  「……………」

  人間之神為此陷入了沉默。

  即使在克拉克·肯特最倒霉的日子裡,他大概也沒有像這個男人一樣狼狽過。

  克拉克的第一反應是要和他對話,但夢境女巫扒拉他手臂的力道提醒了他,這節車廂裡的規則。

  【他不能驚醒這沉睡的靈魂。】

  ——————但夢境女巫沒有提到過,這裡會有活人。

  ——————這個男人是醒著的,即使他像一座粗劣制造的蠟像般顏色凝固、一動不動。

  除非是為了制止即將到來的暴力訊號,克拉克其實不想貿然碰觸別人的身體,所以他選擇了比較穩妥的手語。

  【你好。】

  克拉克做手勢道,【你是誰?請問,你可以挪開一點嗎?】

  下一秒,男人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的兩條裹在西裝裡的、干瘦如同行屍走肉的手臂緩緩伸出,平展開來,阻隔了克拉克想要前進的道路。

  【你想要什麼?】

  克拉克木楞地望著他的動作,忍不住又打了一遍手語。

  男人和他對視著,眼睛眨也不眨。

  在這樣的視線裡,克拉克甚至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直覺:這個古怪的陌生男人並沒有在真正地「看著」他。

  那雙漠然的眼睛掃視過人間之神的面孔,僅僅是為了尋找些什麼。

  克拉克:「………」

  …………這就是最壞的一種情況了。

  克拉克有些不忍地想。

  即使他現在被男人攔了路,人間之神依然不想上手扯開男人抓住兩側牆壁的手————美夢瓶子的亮度足夠克拉克看清,那兩只手已經瘦成了嶙峋的捕鳥蛛狀,上面青筋暴凸,沉默地講述著男人過去生活中的苦難。

  他的指甲上面甚至有滲入其中的褐色痕跡,根據傷痕來看,那確確實實是男人自己的血。

  在確認男人無法被輕易動搖後,克拉克這才回頭查看夢境女巫的方位,並對她露出一副歉意的表情。

  【你還好嗎?】

  他擔心又愧疚地指指金發少女紅紅的鼻尖。

  【我還好。】夢境女巫笑著和他胡亂比劃,【這不算疼,我之前有一次撞在牆上,比這個稍稍厲害一點。】

  她的目光漸漸挪到克拉克背後的東西上。

  希斯莉:…………

  她陷入了「超人為何如此好騙」的沉默中。

  即使人間之神一開始阻擋得再嚴絲合縫,他作出手語的過程中,也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些空隙,他這樣一轉身,就把夢境女巫之前偷看到的一星半點變成了七七八八。

  美夢瓶子光線微弱,金光在瓶子裡閃閃爍爍,但還是頑強地勾勒出了眼前男人的輪廓。

  他過長的頭發,胡子拉碴的臉,肮髒的西裝,以及空洞、寒冷、玻璃綠色的眼睛—————

  【它們不是玻璃綠色。】

  【在它們微笑時,嫩綠色的春天應當出現。】

  希斯莉:……?

  夢境女巫即將挪開的眼睛頓住,察覺到一點不對勁,一點一點轉回到剛剛的位置上。

  這輛列車、這節車廂,躺在離他們不到兩米的地方的沉睡者們,並不是系統憑空制造出的東西。

  「……………」

  某段遙遠的存在輕輕一閃,回應了那雙玻璃綠色的眼睛所帶來的呼喚。

  被塵封的記憶似乎還帶著濃濃的血腥味,但希斯莉接受了它,沒有選擇再次推開。

  內心充斥在奇怪的寧靜中,她坐在空蕩蕩的思維空間裡,撫摸過書本的書脊,准確翻到了寫滿字跡的那一篇。

  …

  這是那個總是給她帶書來的男人。

  …

  在「白房間」裡,他也是唯一一個不戴頭套的人;他的白大褂前有一個銀色的卡,其他人並沒有;他可以單獨進入「白房間」,其他人似乎沒有這樣的權限。

  在第三次實驗室時,希斯莉被拘束帶反捆在車床上,正面撞上了他的目光。

  ——————這個男人看著她的時候,眼神裡總是帶著某種柔軟的情緒,奇怪、不忍,甚至愧疚,像書本裡形容的嫩綠色的春天。

  在那一天,希斯莉對男人的樣子忽然印像深刻起來。

  這和「他的臉孔是否比旁人俊朗」無關,一片灰暗中,他的眼神就會天然比其他人閃閃發亮一些。

  漸漸地,希斯莉學會了數心跳。

  三千,三萬,三萬六千零八下後,他就會帶著新的書本來見她。

  書本可以告訴她什麼是春天,卻沒有告訴希斯莉,為什麼每次男人看見她蹲在「白房間」最近的入口處,都會抱怨著將她拉起,一邊像征性地替她拍拍裙子,一邊從眼睛裡露出不可思議的柔軟亮光來。

  「你知道嗎?」

  終於有一天,男人對她講述了書本以外的事情。

  「我有一個像你這麼大的小女兒,幾年前………」

  說到這裡,他就不再往下了,而是衝她笑笑,但希斯莉總覺得,他嫩綠色的眼睛,已經快要滾出淚珠來了。

  下一個三萬六千零八,她在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學會了一個嶄新的詞,自顧自決定這作為「安慰」相當合適。

  「她去了天國!」

  希斯莉記得自己揪住他的白大褂,這樣追著他問,「天國、天國是個好地方嗎?」

  男人望著她,張張嘴又閉上,仿佛成了一個風化的滑稽木偶。

  「我希望是。」他語無倫次道,「是的,我希望是……」

  啪嗒。

  一滴水從他的臉頰上滑落,滴在希斯莉手背上。

  第一次碰到「水」的希斯莉有點好奇,下意識地湊過去接,於是她的手心裡漸漸有了一小汪水。

  冰涼、透明。

  ———————眼淚原來不是嫩綠色的。

  她那時候想。

  …

  在她面前失態地哭泣過後,男人來得就不大頻繁了,可每次來的時候,他都會陪她玩上好長一段時間,有的時候是陪她玩橋牌,有的時候是幫她用書搭起一間小房子。

  有的時候,他還會給希斯莉講故事。

  講他的小女兒,講她是如何喜歡被父親舉高高在空中飛翔。

  講她的童言稚語是想成為一只能夠長出翅膀的飛鳥。

  講他和他妻子去約會時,他的小女兒總是喜歡趴在玻璃窗上,向下欣賞城市裡的景色。

  「城市是什麼?」

  在聆聽這些故事的時候,難以想像的快樂從希斯莉的胸膛裡竄出,她忍不住問。

  男人讓她閉上眼睛,在腦海中想像自己在書本裡讀到的每一樣事物。

  在她想像好後,她需要自己用不同的語言復述出來,再由男人向她解釋,這樣的想像是錯是對。

  她學習了很多單詞,父親、家人、愛,男人不厭其煩地向她解釋,即使每一遍的意思都不一樣。

  「父親———坦誠。」

  他說,「父親———愛。」

  「家人———陪伴。」

  在他這樣垂眸看著她時,希斯莉覺得他又要流淚了。

  「愛———溫暖。」

  「像衣服、像房間的地磚一樣溫暖嗎?」

  她有點迷惑地問。

  「溫暖到你不惜一切代價,都想要留住她們。」

  男人回答。

  他的聲調在說出這些話時顯得無比篤定,就像在說「太陽是熱的」或者「草是綠色的」一樣,於是希斯莉將他說過的話一一記下,當作真理奉行。

  …

  希斯莉從來都沒有計算過他來了幾次,就像她明明知道一分鐘心跳有多少下,卻從沒在腦海中計算過這個問題。

  隨著他每一次到來,他的笑容越來越蒼白,身上的味道也越來越重——————她後來才知道,那是尼古丁燃燒的氣味。

  希斯莉最後一次見到他時,是在她讀完了《愛麗絲夢游仙境》,又躺在地上,數了三十萬六千零八下心跳後。

  他的臉色比「白房間」的牆壁還要難看,讓她跟他過來。

  她去了。

  地面上到處都是紅色,有一股蛋白質燒糊了的氣息。

  涼氣從腳底一直滲到指尖,希斯莉想要回到「白房間」穿上鞋子,他卻只是推著她,讓她跑,跑得再快一點。

  跑啊。

  他的手像冰冷的鋼鐵,推得希斯莉身上的骨頭硌啦作響。

  跑啊………快點!

  ——————不要回頭!

  他的呼喝跟在她身邊,像極了凶悍的野獸,絕望、刺耳,讓人遍體生寒。

  希斯莉眼前剎那間一片模糊,眼淚刺癢地從臉頰上滾落,痛得她在那一剎那弓下身子,幾乎無法移動,所有事情都發生在一剎那,每一件都讓那時的她完全無法理解。

  但她還是繼續向前奔跑著。

  嘭。

  嘭。

  哪怕槍聲在她背後響起。

  …………

  哪怕痛苦的喊叫聲變調為瀕死的鳴喘。

  嘭。

  嘭。

  哪怕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凍僵了。

  希斯莉還記得自己在霧氣裡飛奔,跌跌撞撞,意識模糊卻不敢跌倒,把舌頭和嘴唇咬得稀爛,直到口腔裡的腥味蓋過喉嚨中的血氣。

  在跑了很久很久之後,希斯莉終於停了下來。

  霧散了,露出後面她所熟悉的雪白牆壁。她的書籍們以老樣子被丟在地面上,連同她離開時隨便踢到一邊的鞋子。

  腳上沾著已經凝固的血,希斯莉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

  在那以後,再也沒有人會去白房間了。

  …

  站在超人身側,希斯莉盯著那兩片破皮的嘴唇,看著它們如何上下擦碰,風霜揉搽過這雙曾經笑意柔和的薄唇,他們現在干涸如同冬夜裡的土地。

  它們發不出聲音。它們不再年輕。

  但男人教過她如何閱讀旁人的唇形。

  假如雙唇微張,會發出這樣的音節;舌尖上揚、抵住下顎,又是不一樣的聲音…………由於聽不見聲音,希斯莉從來都學得不好,只能懵懵懂懂猜出一些。

  「帶我、」

  這個奇怪的男人重復著。

  「帶、我、回去。去。我的女兒,跑…女兒…………」

  …

  在短暫確認過夢境女巫的身體狀態後,克拉克迅速扭回頭,同樣捕捉到了男人蠕動嘴唇的動作。

  他有點不太自在,但還是全神貫注地盯著它的挪動方向,試圖搞清楚男人來之不易的回應。

  一股輕柔卻不容拒絕的力量傳來。

  克拉克轉頭,金發少女的袍角從他身後劃過,轉而停在他的身側。她終於來到美夢瓶子的範圍,細碎的光暈停留在夢境女巫平靜的臉上。

  在他垂下目光時,她同樣回視著他,眼睛裡充滿深紫色的悲憫與憂傷,仿佛石子沒入河流中的漩渦。

  【放下燈。】

  作為超人,克拉克一向認為排查世界上的不合理性是他的責任。

  他不是第一個完美無缺的英雄,也永遠不會是最後一個,他的心軟曾讓他犯下不少過錯,而克拉克已經通過巨大的代價學會了這一課。

  可正在此時,少女再次摁下他的手臂。

  【請不要再看了。】

  她的眼神這樣對他說。

  頓了頓,人間之神稍稍怔忪著,還是為這個請求垂下了手臂。

  光點朦朧地照亮了車廂裡的地毯,黑暗卷土重來,聽覺、視覺一蓋被死寂吞沒。在克拉克茫然的注視下,希斯莉彎下腰,望著男人空洞的嫩綠色眼睛。

  「………帶你回去。」

  她和他額頭抵著額頭,無聲耳語道。

  …

  【所以果然是某種夢境女巫特有的儀式吧?】

  克拉克震驚地想。

  夢境女巫第三次碰上他的小臂時,克拉克意識到她的力量在微微上抬,因此跟著抬起了手臂,美夢瓶子的輝光照亮了小小的區域,也照亮了沒有奇怪男人阻隔的走廊。

  後者已經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夢境女巫身側。

  克拉克:「………!!」

  ———————這是何等強大的力量。克拉克嚴肅地凝視著夢境女巫平靜的臉色,從心底緩緩升出了某些真摯的欽佩之情。

  希·夢境女巫·斯·神秘儀式·莉本身卻並沒有感覺到這絲奇妙的變化。

  在獲得死而復生的亡者後,她對於「無人島無傷炸毀」這種級別的聲勢都可以做到無動於衷,現在只想光速卸馬甲走上下班路,將克拉克·肯特送回他自己的地盤,最後把亡者拉到亡靈洗剪吹購物一條龍中心,把他打理干淨,塞滿食物。

  後半節臥鋪車廂,人間之神還在盡職盡責地把自己當作人間探照燈,希斯莉則已經開始不動聲色地摸起魚來。

  亡者倒是相當適應沒有光線的黑暗,他在黑暗中似乎比面對光明還要如魚得水,希斯莉想了想這份如魚得水的來由,忍不住覺得有點心酸。

  在一路摸索到臥鋪的推拉門後,克拉克第一個拉開了門,並單手撐住了不斷滑動、試圖自我關閉的房門,阻止它以「哐」一聲巨響,磕在臥鋪車廂的門框上(這種事情並非沒有在克拉克的人生中發生過),夢境女巫則繼續站在黑暗中,從左手袖口撕下長長一條寬布,折了幾折,綁在亡者的臉上。

  她又如法炮制,把右手袖口撕得對稱,扯成兩塊小布包,塞入亡者的耳廓中。

  如果情況允許,希斯莉甚至想為自己的聰明機智小海豹拍手—————但情況並不允許,所以她選擇先走到門外。

  果不其然,在黑暗中呆了這樣久,被堵了耳朵,捂住眼睛的亡者還是能聽到她的腳步聲,她剛一朝著門口走去,他就緊緊跟上來,像只亦步亦趨的吉娃娃。

  在他們走出臥鋪車廂後,克拉克一個放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手塞進門和門框之間的縫隙裡,生生阻擋了一次噪音磕碰。

  他臉上的表情都沒變一下,這樣做根本不能算是犧牲自己—————而且希斯莉疑心,被磕壞了的玩意並不是堅若磐石的氪星人,而是略顯變形的車廂門和車廂門框。

  希斯莉:「………………」

  三秒鐘後,當著希斯莉過於明顯的視線,克拉克心虛地露出一個微笑,伸手到背後,把略顯變形的車廂門和車廂門框都捏回了完美的直線形,再將它們體貼關好,務必保證做到磕碰痕跡比一只螞蟻爬過還要淺。

  希斯莉:靚女無語.jpg

  克拉克:*無辜,且會搖尾巴。*

  看超人的熟練程度,不知道這樣做已經蒙混過關了多少次。

  但希斯莉並無意戳穿他的蒙混過關。

  「自由的感覺真好,是不是?」

  她笑著問。

  克拉克聽著她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忍不住跟著露出笑容。

  「是的,」他說,「我從來沒這麼期待多說幾個字過。」

  夢境女巫轉了回來,車窗外似乎越來越沉的夕陽照亮了她晨曦般的金發,也把這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要求吹到克拉克面前。

  「給我你的地址。」

  夢境女巫說。

  克拉克:「欸,可以倒是可以。」

  經過這一圈歷險,夢境女巫在克拉克心目中的等級已經從【熟悉且有好感的人】晉升為【可以作戰的隊友】。

  警惕心被這兩個頭銜降得格外低,他很自然地接過夢境女巫手中忽然出現的紙和筆,在上面寫下自己公寓的簽收地址,將紙和筆遞還給默默伸手的夢境女巫,並在完成這些步驟後終於意識到了一絲不對。

  「等一下………你不是不可以干預現實的嗎?」

  克拉克眨了眨眼,「我很歡迎你來,但我只是確認一下。」

  「是這個家伙要把東西寄給你。」

  夢境女巫一把將旁邊安靜的亡者拽了過來,沒等克拉克問出任何事,她先劈裡啪啦地說了一大堆。

  「他說自己有未完成的心願,因此一直在嘗試著重返人間—————那間臥鋪車廂裡的確實沒有真正死去的人,這樣技術上來說也沒錯。」

  克拉克被劈頭蓋臉而來的狂風暴雨襲擊,只能無助地點點頭,「嗯嗯」兩聲。

  夢境女巫把旁邊安靜的亡者再次推了回去,揮起兩個被扯破的袍子,發表她長長段落中的最後幾句。

  「我剛剛有拜托他,等他一回到現實世界就把你的那箱禮物寄還給你,這他是辦得到的,雖然我辦不到;這樣你就有他的電話號碼,而他也會有你的地址………雙贏局面,是不是很好?」

  克拉克沒太懂,所以他沉思了一會,心虛地「嗯嗯」了兩聲。

  「總之就是這樣。」

  夢境女巫拍了拍他的肩,另一只手從裙底再次掏出一個小瓶子。

  克·逐漸熟悉·拉·起來呢·克一邊面不改色地迅速避開,凝視著另一面帶有橘紅光輝的火燒雲,一邊攤開一只手,讓金發少女把小瓶子也放進他的手心。

  「這個你自己帶回家,這裡面是備用藥片,下次你再過來,我們就要制作更多新的藥片了,所以你回來的時候不要忘記你的禮物。」

  夢境女巫干脆道,「………連同美夢瓶子。記住了,這兩個瓶子如果碎了的話,要我重新捉捕可能會花上很長時間。」

  熟悉的拉扯感在克拉克的雙腿上產生,仿佛有什麼東西要將他拉入溫柔的泥沼。有過上一次的經驗,克拉克相當清楚,這是他即將因為規律作息而醒來的前兆。

  他握緊手中一大一小兩個瓶子,跟希斯莉和亡靈都相當禮貌地道了別,身影漸漸消失在空氣中。

  一時間,車廂裡只剩下一位雙眼雙耳都被堵住的亡者,以及披著馬甲的希斯莉。

  「我要帶你回到現實世界了。」

  她忽然開口道。

  亡者朝著她的方向轉過頭來,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仍舊相當迷茫。

  他的嘴唇在顫抖,看上去又要重復一遍讓希斯莉不動聲色心碎的詞語。

  「不要害怕。」

  希斯莉輕聲說。

  她從原本坐著的位置站了起來,卸了夢境女巫的馬甲,走到亡者身邊,輕輕覆上他沾滿血液的雙手,把臉埋在上面。

  出乎希斯莉意料,在她碰上亡者粗糙的指節時,對方也停下了若有若無的戰栗。

  「希斯莉。」

  亡者被紫色布料蒙住的雙眼直對著希斯莉的眼睛。

  「你說什麼?」

  「希斯莉。」

  他重復道,過了一會,才漸漸顫抖起來,「你怎麼在這裡?」

  希斯莉:「!!!」

  她正驚喜於對方忽如其來的恢復,一時間沒有聽明白他在說些什麼,只是疑惑地「嗯」了一聲。

  「不………」

  亡者似乎把她的疑惑當成了某種肯定的回答,轉而全身都開始顫抖。

  他難聽粗糲的喉嚨由於悲傷出現了些許改變,開始過渡到希斯莉記憶裡溫和的嗓音,「你怎麼能……你……我沒能帶著你跑掉嗎?」

  「…………」

  希斯莉一時間覺得很好笑,又覺得好悲傷。

  「叔叔。」

  她喊出了那聲很久以前的稱呼,「我現在有新的事要找你幫忙了。」

  「什麼事情?」

  他果然上當,不再追問剛剛的問題。

  「和我重返人間。」

  希斯莉低聲說。

  …

  早上七點五十分,希斯莉和提姆一起出了韋恩莊園。

  剛一上車,歪倒在柔軟的真皮車座上,提姆就連打了三個哈欠,連睫毛都被淚水黏得死死的,上睫毛和下睫毛糾結在一起,難舍難分。

  一整晚都在熬夜尋找紅頭罩、標記了對方三個安全屋、卻最終沒能逮到具體位置的紅羅賓:絕望,且缺覺.jpg

  在「長相漂亮的惡魔賢妻良母般送往禮物就神秘消失」後,恢復了元氣的希斯莉又有了新的朋友前來拜訪。

  而布魯斯忙得焦頭爛額,抽不出身。

  ——————讓達米安帶著希斯莉出來玩,還不如讓一頭大像帶希斯莉出來。

  ——————而讓希斯莉自己出來,還不如讓達米安帶著她出來。

  這句話雖然不是布魯斯親口說出,但他的眼神已經完美將這句話復制黏貼了一百次,打印成a4紙大小,甩在提姆面前。

  公司事務是他,夜巡檢查是他,由於脾氣較好,帶妹妹也是他。

  紅羅賓在這五分鐘發出想要單飛的聲音.jpg

  一只柔若無骨的小手悄悄摸過來,在提姆肩上輕輕一搭,像只小貓咪在伸出試探的爪爪。

  提姆:「………?」

  他一邊和睡魔瘋狂做著鬥爭,一邊困倦地掀起眼皮,望著自己這麼早起居然顯得更加容光煥發的便宜妹妹。

  「躺過來,哥哥。」

  她臉上掛著一點天真的微笑,細聲細氣地說,「睡一會吧,我們還要很久才能到。」

  換做平時,提姆死都不會聽從這樣的建議。

  但此時此刻,咖啡因已經從他的血管裡逆流而上,衝入大腦,把一切撕扯成睡魔大人的狂歡盛宴。

  因此,他只是本能地點了一下頭,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在抱有意識的最後一刻,有什麼柔軟的東西接住了他脹痛的腦袋,而一條輕飄飄的東西擦過他的眼角,把濕漉漉的生理性眼淚都抹得一干二淨。

  「……………」

  希斯莉看著已經呈現昏倒狀態的便宜哥哥,從內心往外升起了一股同情。

  她升起擋板,從小包中拿出手機,點開一個靜音了的游戲,一邊無所事事地在上面點過幾下。

  ——————一只看上去相當憤怒的小鳥劃過了屏幕,並沒有成功擊打到敵人。

  與此同時,在和手機平齊的虛擬光屏上,肯發來了消息。

  【叔叔很安全。】

  過了幾秒鐘,一張照片被發了過來。

  希斯莉凝視了一下手機畫面,漫不經心地在上面劃了一道拋物線,讓小鳥撞上它真正的敵人,這才開始繼續閱讀光屏。

  ——————韋恩家的車裡面都有無數個攝像探頭,如果可以舉起另一只手機偽裝,她自然不會在這種小事上暴露自己奇怪的行為。

  這時候,照片也漸漸加載出來。

  男人避開了鏡頭,雙唇緊抿。

  在酒店昏暗的光線下,他身上那件柔軟的絲綢襯衫泛出暗銀的色調,扣子開了兩顆,一路挽到小臂,左手無名指戴著樸素的銀戒,右手則有一塊價格八位數的腕表懸掛在他淺麥色的手腕上,彌補了那裡的空空蕩蕩。

  肯很顯然給他剪了頭發,枯草似的可怕發型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和即將走紅毯的好■塢男星比起,都不遑多讓的時髦發型。

  銀灰色的短發、罕見的嫩綠色眼眸,以及年長的、疲憊的英俊。

  如果將這張照片發布到網絡,這位半小時前還會產生應激反應的亡者,會在半個小時後收獲網絡世界裡百分之九十九真情實感的喜愛。

  希斯莉:小海豹鼓掌.jpg

  在最開始,她的衣服就都是由肯搭配的,在這點上,希斯莉對另一只自己十分放心。

  至於酒店昏暗的燈光,以及還未出鏡的墨鏡——————那是希斯莉自己要求肯去做的。

  作為在黑暗和死寂中受困太久的亡者,假如像正常人那樣接觸到陽光,甚至只是明亮一些的燈光,都會立即致盲許久,而聽力也是同樣的道理。

  只能一點一點脫敏,一點一點熏陶,通過一遍一遍練習,重新找到成為正常人的方式。

  【一開始只是亮度一的光芒,現在亮度三十二都沒有問題。】

  肯大概估摸著她看完了照片,第二段話又發過來。

  【可以傾聽一部分輕柔的古典音樂。】

  【見面估計要在酒店。】

  希斯莉一邊讀這些短信,一邊心不在焉地扒拉了一下屏幕,一只小鳥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徑直落入敵人堆中,把所有敵人都炸成了一堆堆灰燼。

  希斯莉:!!

  希斯莉:高端的玩家,往往只需要樸素的高興方式.jpg

  提姆是在一片小小的游戲聲中醒來的。

  他的意識從昏蒙中掙扎而起,身體卻安詳地躺在原地,雙手在胸前交握,仿佛可以被就地埋葬,神志終於因為這一小會的睡眠恢復了許多,甚至覺得神清氣爽至極,還可以再熬夜四十八個小時—————

  平時的真皮座位有這麼軟嗎?

  與此同時,女孩子身上微微的熱度,帶著甜美的香草馨香傳入他鼻端。

  提姆:「…………………」

  他僵硬著脖子,朝著自己的兩旁看了看。

  左邊的視野,是希斯莉今天穿著的白色紗裙,以及沉迷打游戲的希斯莉本體。

  右邊的視野,則是希斯莉今日穿著的白色過膝襪。

  ——————紅羅賓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是的,在這十幾年的生命中,他第一次睡到了來自妹妹的溫柔膝枕。

  而這是家裡其他人還未享受過的尊貴待遇。

  「我醒了。」

  提姆強撐著鎮定,在微型耳麥傳來掐爆他狗頭之類的聲音之前,平靜地提醒了一句希斯莉。

  「唔。」她這才回過神來,把游戲放到一邊,彎下腰看著他,「你睡得好嗎?」

  獲得了兩個小時睡眠的紅羅賓:是的.jpg

  「我睡得相當好,謝謝你。」

  他坐直身體,拉開擋板,對著後視鏡整理睡歪的領口和頭發,真心實意道,「我們可以走了。」

  「沒關系。」

  希斯莉跟在他身後鑽出車門,她今日穿了相當溫柔的白色紗裙,配一件毛茸茸的白色大氅,還有一雙帶有毛茸茸球球的高跟鞋,在哥譚寒冷的氣溫下,顯得格外嬌俏纖柔起來。

  提姆都感覺到了車內與車外的對比,忍不住站在原地,打了個寒顫,她卻連臉上的笑容都沒有改變過。

  紅羅賓:?

  紅羅賓:現在的女孩子都已經這麼勇了嗎?

  希斯莉:(抱緊懷裡的加布裡埃爾羽毛)

  他一邊在心裡對剛寫上的嬌俏纖柔打了個問號,一邊快步跟上希斯莉。

  作為哥譚人,提姆對眼前的建築物還是具有一定了解,韋恩家常年在這家酒店有一間總統套房,所以紅羅賓對這裡雖然談不上熟悉,但總比希斯莉要好上許多。

  「在哪裡?」

  他用手完美地遮住一個哈欠,重新整理出精神抖擻的狀態,湊到她旁邊問,「需要幫忙嗎?」

  「這裡是哪裡?」便宜哥哥樂意幫忙,希斯莉干脆就把消息上的房間號指給他,「我在找這裡。他就在這裡。」

  紅羅賓低下頭,認真辨認了一下上面的數字與字母,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

  「…………那是頂層。」他平靜地說,「和我們家的那間套房是隔壁。」

  「是嗎!」

  希斯莉果然高興起來。

  提姆一直覺得她像一朵小向陽花,微笑的起因也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卻能感覺到持之以恆的快樂。

  他讓這個小姑娘牽著他的袖子,一路將她領到門口,確認了門牌號的正確,將她擋在身後,伸手敲了敲門。

  「你好,先生。」

  他平鋪直敘道,「我們到了。」

  三秒後,門向內旋開。

  在提姆平淡中暗含戒備的注視下,他這次所戒備的對像就立在房門旁,在對上他的目光後,含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他臉上有一種年長男人特有的英俊感,仿佛魅力已經被加到了頂級。

  紅羅賓正打算回禮,那邊的希斯莉已經高高興興地尖叫了一聲,乳燕投林般蹦到中年男子面前,張開雙臂。

  後者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還是將她高高舉起,逗小孩一般寵溺地將她拋了拋。

  「叔叔!」

  女孩子的笑聲清脆而甜美,那個詞就顯得格外清晰,讓人想忽視都難。

  提姆:「………………」

  布魯斯:「………………………」

  拋了兩下,這位年長且英俊的男人就將希斯莉放了下來,他先是走過去和提姆握了手,然後蹲下身,自然而然地幫希斯莉擺好拖鞋。

  「請進。」他的聲音像溫度正怡的咖啡般醇厚沙啞,「我沒有名字,而我的朋友們喜歡叫我格雷伯爵。」

  在門口時,提姆還沒來得及瞧見這間總統套房的全貌,現在他半只腳剛剛踏入,就被撲面而來的「成熟」氣息糊了一臉。

  燈光昏暗,十分具有朦朧的意境。

  【其實是在治療眼睛。】

  古典樂在背景被調得很輕,提姆不禁認出,現在播放的是西小協第一樂章的結尾。

  【其實是在治療耳朵。】

  整間套房裡,只有酒櫃有被使用過的痕跡…………這位……格雷伯爵,在他們進來之前,似乎在自娛自樂地調酒喝。

  【其實是在治療喉嚨。】

  格雷伯爵走去了廚房部分,去給他們端上飲料;希斯莉則絲毫不見外地跟著他繞圈過去,像一只興致勃勃的小貓咪。

  小貓咪能有什麼壞心眼呢.jpg

  ———————然而提姆卻感覺到一陣幻覺般的胃痛。

  「那又是一個希斯莉的朋友?」

  蝙蝠俠聲音冷沉,似乎還若有若無地嘆息了一聲。

  紅羅賓疑心自己聽錯,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道。

  「不是。」

  「………她沒有男朋友。」

  蝙蝠俠咬牙篤定道。

  「不………」提姆遲疑道,「我覺得他可能是在和您爭搶父親的資格。」

  「啪」地一聲巨響傳來。

  韋恩大宅那邊,蝙蝠俠似乎直接捏爆了什麼東西。

  「把你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沉默片刻,布魯斯風雨欲來的聲音傳入紅羅賓的耳麥。

  提姆:危。


第157章 項鏈

  如果說勃然大怒的蝙蝠俠會把任何人嚇得瑟瑟發抖, 那麼發火後忽然沉寂下去的蝙蝠俠,就讓人連抖一下引起他的注意力都不敢。

  如同火山爆發後緩慢凝固的岩漿;即使顏色冷卻下去,其中的危險卻不會這麼快消散;誰都知道, 那些毒氣才是最致命的。

  ———————提姆作為首當其衝的受害人, 感到了一陣心梗。

  他有點麻木地站起身,朝著希斯莉和自稱「格雷伯爵」的男人的方向看了過去。

  五星級酒店對於廚房的設置大多都是開放式的, 那邊蹦過去要去幫忙的希斯莉被格雷伯爵以一種相當熟練的方法塞進兒童座椅裡,正在高高興興地晃腿。

  在他低頭時, 一縷銀灰色的長發滑落至男人的額角, 遮住他眼尾疲憊的細紋,格雷伯爵不甚在意地抬起手, 將那縷碎發粗暴地捋回腦後。

  提姆看得分明, 一枚樸素的戒指戴在他瘦得驚人的無名指上。

  格雷伯爵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注視,這會已經抬起頭來,那雙嫩綠色的眼睛第一次和提姆對上。

  過了一會,格雷伯爵對著提姆微微揚了一下嘴角,那點算不得是熱情的笑意卻一瞬間柔化了他眉眼間的霜雪滄桑,露出裡面讓人難以置信的迷人感。

  「讓你久等了。」

  提姆幾乎剛剛倉促地收回視線, 格雷伯爵就帶著後面小尾巴似的希斯莉走回了客廳。

  他的手上輕輕松松托著一個銀盤,小尾巴希斯莉則捧著一個小瓷杯—————那很顯然是她的份量。

  格雷伯爵將銀盤擱在茶幾上。

  「請自便。」

  他微笑著說,那種年長的疲憊又湧上他的眉梢,把提姆所見到的一切都變成沉郁的深藍, 但男人還是強打精神介紹起銀色小壺之中的東西。

  「這裡是法國式的咖啡,這裡則是茶。」格雷伯爵說,「方糖和奶在這裡, 如果你需要的話, 我這裡還有一些檸檬。」

  「啊, 謝謝。」

  提姆說。

  他看著格雷伯爵重新站起身,手指掠過襯衫扁平的口袋。紅羅賓猜他是要抽煙的,只是最後不知為何忍住了。

  「你在這裡坐著,聽見了嗎?」

  提姆低下頭給自己倒茶,耳旁聽見格雷伯爵柔和的聲音。

  那不是對他,而是對著希斯莉所說的。

  希斯莉撅起嘴,踮起腳尖抱了他一下,被無奈笑著的格雷伯爵從身上撕下來後,直接坐到提姆身旁。

  紅羅賓頓時感覺到一個香噴噴的熱源蹭到了他旁邊,這個距離已經明顯超過了人與人之間的安全距離,但希斯莉本身沒什麼特別的反應,提姆僵硬了一會,也就慢慢放松下來。

  他一邊喝茶,一邊注視著格雷伯爵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處—————按照提姆對這間酒店構造的了解,格雷伯爵多半是去了露台。

  希斯莉看上去還在打游戲,女孩子的手機被她捧在手裡,不斷發出小鳥的尖叫或者豬的哼哼,在一聲爆炸傳來後,她還會興高采烈地踢兩下腿,看上去是完全被電子游戲的魅力所俘虜了。

  即使知道她不一定能聽進去,提姆還是對她說了自己的借口。

  「我要去一趟洗手間。」

  他一邊聽著耳麥那邊的動靜,一邊說。

  希斯莉果然只是胡亂「嗯嗯」了兩聲。

  在提姆躡手躡腳走到格雷伯爵旁邊時,後者並沒有回頭。

  露台的玻璃門大開著,狂風湧起,吹得格雷伯爵的襯衫鼓脹起來,顯出他瘦削的脊背;他的背影在這一刻看上去比之前還要孤獨,仿佛即將化成脆弱易碎的灰燼。

  一股香煙燃燒的味道順著風飄到提姆面前。

  「唔。」

  格雷伯爵沒有回頭,只是低聲問,他的嗓音有種特別的沙啞,「有什麼事是我能幫到你的嗎?這裡有二手煙。」

  提姆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俯瞰著冬日裡的哥譚,早上那一點罕見的太陽金光現在已經消失,街道上空是低矮的灰雲。

  ——————這個城市在預告一場淹沒。

  沒能聽到提姆的回答,格雷伯爵便轉過身來。

  煙霧從他削薄沒有血色的唇邊飄散,煙的火星點燃了他面孔周圍的亮光,橘紅的、黯淡的、很遠。

  「呃………」

  提姆在他的目光裡忽然詞窮起來,他一邊掐手指努力想著措辭,一邊決定用一生來治愈這令人窒息的三十秒。

  無他,布魯斯·韋恩,哥譚市的蝙蝠俠,剛剛在耳麥裡用一種「今天我要買一塊勞力士表」的平和語氣對他說。

  「我要去拜訪一下這位格雷伯爵。」

  越想著這件來得莫名其妙的事,提姆就越感覺到一股不可名狀的絕望。

  哥哥送著妹妹過來、順便過來做客聽上去至少還可以接受,畢竟有一個「護送妹妹」的由頭在。

  可父親在沒收到邀請的情況下主動過來就………是社交場上最難以開口的請求之一,相當違背某些重要原則,甚至可以被稱作為是極度的失禮,誰說誰尷尬,誰提誰唐突。

  耳麥裡,蝙蝠俠平靜地等待著他的開口。

  面前,年長的格雷伯爵手指中夾著香煙,疑惑而耐心地等待著他的開口。

  提姆的心未免生出一片未老先衰的蒼涼,「…………」

  他十幾歲,他好累。

  「是這樣的,先生。」

  紅羅賓悄悄掐著手心,力求用面部表情和肢體動作勸說格雷伯爵這是一件小事,「我們的父親在聽說這件事後也想前來拜訪,他大概會在五分鐘後抵達。」

  「…………」

  格雷伯爵明顯地怔了一下。

  他沒有說話,而是重新將香煙遞到唇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沉默像傾瀉下來的幕布,在他輪廓依舊俊美的五官上懸掛。

  提姆從中預感到了一種拒絕————

  「好啊。」

  紅羅賓:「?」

  年長的男人笑了一下,眼中卻沒有多少笑意。

  隔著煙霧,提姆隱隱約約覺得,這是一個安靜的苦笑。

  「我也很早之前就想要和那位先生見面交流了,謝謝你。」出乎他意料地,格雷伯爵這樣說,「希望你們不會認為我這樣的請求過分唐突。」

  「…………」

  在這種狀況下,說什麼好像都不太對。提姆絕望並平靜地想。

  幾秒鐘後,他勉勉強強找了個借口,「不,是我失禮了才對。希斯莉之前在纏著我陪她打聯機游戲,那麼我就先失陪了。」

  格雷伯爵看著他,無聲地點點頭。

  香煙幾乎要燃到手指,火星在附近閃爍,他卻無動於衷,過了一會,才將這節煙擲回煙灰缸裡,從唇齒中吐出灰色的煙霧。

  「請原諒我。」年長的男人聲音柔和,卻不知怎麼的,聽上去有些傷心欲絕,「我還需要再在冷風裡呆一會,希斯莉最討厭的就是煙味了。」

  提姆僵住,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麼,格雷伯爵開懷大笑起來,第一次露出潔白森冷的牙齒。

  「不,不必擔心。」他笑著笑著甚至咳嗽起來,邊咳嗽邊解釋道,「抽煙的人和不抽煙的人聞起來是不一樣的,你可以盡管回去。」

  明明聞起來都是一樣的。

  提姆想。

  也許在希斯莉那裡不一樣?

  但他還是一言不發地點點頭,按照來時的路退出露台,穿過走廊,回到了客廳裡的希斯莉身邊。

  他剛剛坐下,正在思考要怎麼告訴希斯莉,布魯斯估計在來的路上了,格雷伯爵已經無聲無息地回到了客廳。

  「你吸煙了,叔叔。」

  沉迷打游戲的希斯莉頭也不抬地說。

  「嗯。」

  格雷伯爵低聲回答。

  「希斯莉?」

  提姆喊了一聲,又對著年長的男人和和氣氣地說,「請允許我將她借走一會。」

  希斯莉:?

  黑發藍眼的女孩子在他喊她名字的時候就抬起了頭,像一只聽到召喚的乖巧貓貓,提姆甚至看到她打到一半的游戲就那樣被她順手關閉,錯失了最好的時機。

  格雷伯爵笑著對他頷首,同時讓開了去走廊的道路。

  貓貓跳下沙發,乖乖跟在提姆身後。

  一直來到另一個房間,提姆這才停下,對希斯莉說。

  「父親要過來了。」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提姆再次感到了窒息。

  短短幾個字,就勾勒出了一個控制狂父親的形像,連兒子以「保護」的名義跟過來監視都仍覺得不夠,決定自己親身上場。

  「好呀。」

  希斯莉眨眨眼,回答。

  「…………」

  紅羅賓為這場甚至不需要展開話術的談話陷入戰術沉默。

  「怎麼了,哥哥?」希斯莉有點擔心地摸了摸他的臉,摸完又忍不住捏捏,「你是不是感冒了?你的臉怎麼這麼涼?」

  「沒事。」

  提姆被溫暖的貓爪爪一頓亂七八糟糊臉,這才徹底清醒過來。他捉住這兩只作亂的手,強制鎮壓,「我要說的就只有這麼一件事情————」

  —————叮咚!

  提姆和希斯莉同時朝著門那邊看去,兩個人一上一下扒在牆角上,悄悄探出腦袋。

  格雷伯爵已經走了過去,拉開房門。

  冷冰冰的風灌入溫暖的房間,有一縷過於強勁的氣流甚至拂到了希斯莉的鼻尖。

  「請進。」

  提姆和希斯莉都聽到格雷伯爵說。

  「感謝您。」

  另一道醇厚低沉如同美酒的熟悉聲音則一同傳入他們耳廓。

  布魯斯·韋恩一邊踏入客廳,一邊和牆角兩顆熟悉的小腦袋對視了一秒。

  蝙蝠俠:「………?」

  他沉默片刻,轉開了視線。

  提姆在和蝙蝠俠對上目光時就知道自己犯蠢已經被人發現。

  他牙疼般地吸了一口氣,把還在興致勃勃暗中觀察的便宜妹妹拉起來,牽住她纖細的手腕。

  希斯莉倒沒有什麼被發現了的羞恥心,提姆牽住她時,她就乖乖跟著走回了客廳,准備按照剛剛的位置坐下,捧起她的小茶杯。

  「希斯莉。」

  布魯斯沉聲說。

  「甜心,下樓去大堂買一杯果汁去吧。」

  「欸?」

  希斯莉眨眨眼,「可是我———」

  「去吧,寶貝。隨便買點什麼。」

  格雷伯爵也開口道,他的目光柔和而鎮定,具有讓人不由自主聽從的力量。

  被兩邊用這樣明顯而拙劣的手法夾擊,希斯莉沒有生氣,只是怔了一小會。

  她還是很好脾氣地站了起來,接過布魯斯的錢夾,披上大衣,朝著門口走去。

  「叔叔再見,爸爸拜拜。」

  門一聲輕響,被人從外面關上。

  「…………」

  從他們從牆角出來再到希斯莉離開總共不超過三十秒,提姆還在旁邊看戲,忽然意識到,房間裡即將被火山爆發所波及的無辜受害人員,就只剩下了他。

  紅羅賓:「……………」

  紅羅賓:小醜竟是我自己.jpg

  出乎他意料,打破這片沉默的竟然不是布魯斯。

  格雷伯爵從沙發上站起身,走到書架旁邊,從上面拿了什麼,轉身回來。

  「這件東西交還給你,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他的臉上沒有微笑,只有一片陰雨欲來的平靜,「韋恩先生。」

  格雷伯爵說得很輕,只有布魯斯一個人聽見,坐在沙發那頭的提姆沒有反應。

  布魯斯盯著他手裡的禮物盒,過了一會,才接了過去。

  他今天做的是哥譚的布魯西寶貝的打扮,花哨的金藍色領帶,黑發也被摩絲固定,顯出一種玩世不恭的味道,然而那張被大眾喜愛痴迷的臉卻沒有一絲笑意,眼神銳利如鷹。

  氣氛冷沉地可怕,布魯斯打開禮物盒蓋,從中取出了什麼亮光閃閃的東西。

  那是一條相當漂亮的項鏈,提姆縮在沙發角落裡,努力辨認著昏暗燈光中項鏈的輪廓。

  那條項鏈做得相當精巧,顯然還有什麼機關,所有輪廓都可以細軟地疊在一處,躺在布魯斯的手指中間,仿佛一捧亮光閃閃的銀沙。

  鑲嵌著鑽石的花體字本身就不太好認,紅羅賓看了半天,最終費力拼出了一個名字。

  希?

  希斯莉·韋恩?

  為什麼格雷伯爵會有一條寫著希斯莉名字的項鏈?

  提姆的心中還有許多茫然不知的小問號,布魯斯卻在把那條項鏈攥入手中時,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沉默。

  有一刻鐘,紅羅賓甚至察覺不到他是否還在呼吸。

  金屬刺入掌心,鮮血很快湧出,把鑽石和那個名字染成一片肮髒的血污,滴滴答答落在茶幾上。

  項鏈被布魯斯捏得變形,發出可怕的噪聲,然而他卻保持著這個狀態,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你還認得出那是什麼嗎?」

  格雷伯爵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俯下身,低聲問道。

  ……

  理智之弦在這一刻徹底崩壞。

  蝙蝠俠握緊拳頭,一言不發地撲了上去。


第158章 贖罪

  在蝙蝠俠一拳砸出卻被格雷伯爵輕松接住時, 提姆從沙發角落驚恐地跳將起來,快速遠離了迅速升溫的戰場。

  他剛剛竄到牆角,扭打中的格雷伯爵和蝙蝠俠就重重摔在他剛剛所在的位置, 沙發「哢嚓」一聲悶響, 裡面的彈簧碎了幾顆。

  提姆:「……………」

  他仿佛聽見了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茶幾桌面被格雷伯爵一個後空翻時踩碎,碎玻璃嘩啦啦落了滿地,銀盤、茶杯、茶壺全部爛成碎片,法國式的咖啡浸入長毛地毯,仿佛凝固的血液;蝙蝠俠摁住格雷伯爵要把他往牆上摜時又砸爛了背景牆上大大小小的攝影作品, 血液染髒了高檔壁紙, 留下刺眼的抓痕。

  「刺啦」一聲, 沙發被他們扯開一道巨大的口子,棉花從裡面源源不斷湧出;格雷伯爵回頭看了一眼, 蝙蝠俠趁著這個時機, 快、狠、准地在他臉上來了一拳。

  「你怎麼敢———用那種語氣———和我說話?」

  布魯斯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這幾個字的,他聲音嘶啞,仿佛野獸在極度憤怒時發出的咆哮。

  前者悶哼一聲, 咽下一口腥鹹的黑血, 擰住蝙蝠俠的手腕,將他反剪住。

  兩個重達兩百多磅的成年男子打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 破壞力也不是一加一等於二那樣簡單,客廳很快成了颶風光顧過的地方, 吊燈、茶幾、沙發套組、電視和書櫃,全部碎裂, 全部被扯爛。

  然而提姆看了一陣蝙蝠俠和格雷伯爵的戰鬥過程, 忽然察覺到哪裡不對。

  蝙蝠俠用了十成十狠戾攻擊的力道, 幾乎是堪堪給人留一口氣的程度;格雷伯爵卻隱隱有和他旗鼓相當的戰鬥技巧, 然而他卻不曾使用,甚至不曾反擊。

  於是蝙蝠俠一拳拳、一下下砸在他的臉上、身上、仿佛雨點。

  在他們推搡到房間左側時,兩頭野獸一同撞到了靠牆的酒櫃,實木架子危險地吱嘎了一聲,蝙蝠俠當即閃開。

  格雷伯爵仿佛未曾反應過來,陰影中,實木架子狠狠撞擊在他的左肩,尖銳的玻璃片順勢切入他的襯衫,提姆看得很清楚,他這一下必定受了相當重的傷。

  被砸了這一下,格雷伯爵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蹌,被看准時機的蝙蝠一記膝頂打得骨頭咯吱作響。

  從列車重返人間的亡者終於不由自主張口,吐出一口黑紫的內髒碎塊。

  「父親!」

  提姆見勢不妙,顧不上危險不危險,也只得從角落中跳出來,直白地提醒暴怒中的蝙蝠俠,「他的狀況不太好。」

  「…………」

  眼前的血色逐漸消退,布魯斯胸腔劇烈起伏,硬生生止住最後的動作,一言不發地在牆上擂了一拳。

  格雷伯爵則搖搖晃晃地半跪下去,低聲咳嗽著,銀灰色的中長發垂下。

  他們兩個人身上的西裝全部在搏鬥中被撕爛,布魯斯的襯衫扣子全部失蹤,像他剛剛進了鶯鶯燕燕堆,格雷伯爵的馬甲則已經染成了肮髒的黑色,和他嘴角的那道黑血一樣刺人眼球。

  濃郁的酒香從摔得稀爛的酒櫃裡飄散而出,古典唱片機也遭受了不輕不重的損害,西小協第三樂章時斷時續,悲愴、尖銳而刺耳。

  在一聲寒冷的泛音響起時,蝙蝠俠同樣粗暴地拽過格雷伯爵的頭發,讓他仰起臉來。

  兩雙眼睛無聲地對視著,一雙是暴怒翻湧著的大海。

  格雷伯爵又咳嗽了兩聲。

  「我很抱歉。」

  他低語道。

  就像希斯莉,蝙蝠俠也以為他要流淚了。

  那雙嫩綠色的眼睛失焦、神色平靜,卻又顯出血淋淋的傷心欲絕;有一瞬間,蝙蝠俠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

  ——————眼前這個男人其實和他一樣遍體鱗傷,和他一樣被命運玩弄得頭破血流。

  「…………」

  這個念頭讓蝙蝠俠無力地松開手。

  格雷伯爵在明明能夠攻擊時卻做出格擋、在可以扭斷他手腕的地方輕飄飄將他送出、甚至是站著不動被砸中的那一下,布魯斯幾乎是在單方面凌虐著他。

  細枝末節可以顯示出,格雷伯爵明明也有恐怖的格鬥技巧,卻並未應用在這次戰鬥中。

  當理智卷土重來,布魯斯復盤了這次戰鬥,並清晰地意識到,格雷伯爵的這些奇怪的行為,都指向了一個詞。

  ——————贖罪。

  他在用身體的痛苦洗去心靈上的痛苦,用自己的鮮血抹除心靈上的傷痕。

  「我不會接受你的道歉。」

  布魯斯慢慢蹲下身,對著眼前的男人低聲道。

  「但你想留在我的女兒身邊,是不是?」

  格雷伯爵低低咳嗽了一聲,看上去正想說話,房間門忽然傳來「滴哩」一聲輕響,隨即被輕快地推開。

  這一瞬間,蝙蝠俠本俠和從列車歸來的死者都爆發出了極強的速度,前者快速系上西裝領口、捋順頭發,後者撲到唯一一個沒有裂開的小沙發上,假裝一切無事發生。

  「我回來啦————?」

  裹著雪白大氅的希斯莉俏生生立在門口,她今天將一頭烏木似的長發盤成了花苞頭,臉頰略有血色,笑意盈盈,仿佛有人用初雪、寶石和陽光投入窯中燒制,才燒出這樣一尊甜美的瓷娃娃。

  望著屋子裡的情形,她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

  瓷娃娃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與此同時,還在房間裡的三人都感覺到了一陣強烈的寒意,他們的直覺在朝他們瘋狂尖叫—————

  「寶貝,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但剛剛有一陣颶風。」

  坐在髒兮兮的沙發上讀扯成兩半的報紙,格雷伯爵頭都不抬地說。

  「……一陣化成人形的颶風,甜心。」

  布魯斯咳了一聲,低聲道,「它把我們都襲擊了。

  希斯莉點點頭,一句話都沒有說,而是走進了客廳。

  刺鼻的酒味剎那間衝入,客廳的狼藉、血跡、盤碗碎片,老父親淤青了的指節、格雷伯爵努力用報紙遮擋卻依舊清晰可見的撕裂傷,全部倒映在希斯莉清澈的冰藍色眼睛裡。

  她打開手中提著的購物袋,在路過身體僵直的紅羅賓時,給他遞了杯溫奶茶。

  「…………謝謝。」

  提姆受寵若驚地接過,感到身上的寒意也被這杯奶茶所驅散了。

  希斯莉接著往前走。

  紫黑色的血液沾在她雪白的高跟鞋上,顯出某種被污染了的美麗,仿佛地獄裡開出的小花。

  她接著來到老父親面前,將購物袋放在一邊。

  「甜心?」

  布魯斯鋼藍色的眼睛和他對視,聲音像柔和的蜜糖。

  希斯莉平靜地望著他,忽然一把扯開他系得相當嚴實的西裝領口。

  紅羅賓:「?!」

  老父親也很顯然沒預料到這樣突然的動作,即使希斯莉確確實實能給他阻止,但他還是頓了一下,讓她順利把這件西裝扯走。

  「嘩啦」一聲,定制西裝的鑽石紐扣劈裡啪啦掉了一地,希斯莉繞著老父親走了一圈,確認他身上沒有別的傷口後,停在他的正面。

  在布魯斯逐漸消失的微笑裡,希斯莉徑直牽起老父親受傷的那只手,無視掉他故作輕松的半握拳,不容反駁地一根根掰開。

  ——————一個觸目驚心的傷口橫貫過布魯斯寬大的掌心,邊緣的血肉都有些模糊,仿佛誰用鈍刀子在裡面割過幾十次。

  「…………」

  「甜心,這傷口沒有看起來那麼嚴重,我能感覺到。」

  布魯斯頑隅抵抗道。

  將購物袋子擱在一旁,希斯莉沉默著走向旁邊的牆,取了酒店由於堅硬材質,唯一幸免於難的急救箱。

  雙氧水倒在傷口上,帶來痛麻的癢意,黑發藍眼的女孩子輕輕處理著老父親的傷口,又用雪白的紗布將傷口纏好。

  她的手上現在沾了血,雪白的毛茸茸的外套也弄髒了。

  頓了頓,希斯莉從購物袋子裡掏出一杯黑糖奶茶,遞給布魯斯沒有受傷的那只手。

  她最後走到還在裝模作樣的格雷伯爵面前,「刺啦」一聲扯了他的報紙,把它撕得精光,隨手扔出去。

  清脆的聲音響徹房間,仿佛一聲耳光,重重抽在三人臉上。

  已經喝上奶茶的大蝙蝠和小紅鳥隱晦地僵了一下,從這聲的刺耳程度裡判斷出了希斯莉的怒氣值。

  而報紙被扯後,格雷伯爵就被迫迎上了希斯莉的視線。

  「寶貝。」他輕聲說,「不要生氣。」

  ———————我本來就是無法死去的亡者。

  可希斯莉卻無法從這句話裡得到任何安慰。

  希斯莉沒有閉上眼睛,耳邊卻聽到了那時候的槍聲。

  活人變成亡者,只需要四槍。

  嘭。

  第一槍,打斷了他的骨頭。

  嘭。

  第二槍,讓他失去了叫喊的力氣。

  嘭。

  第三槍,攪碎了他柔軟的內髒。

  嘭。

  第四槍,他倒下,再也沒有站起來。

  一滴淚水滑落,滴在格雷伯爵冰冷的臉上,也讓他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亡者的身體會自我痊愈,消失的部分化成地獄裡的煙霧,還會重新回歸他們的身體。

  於是希斯莉只是脫下外套,一點點擦去了那些黑紫色的血跡。

  她一面擦,一面無聲地掉著眼淚,直到格雷伯爵露出那種難以忍耐的痛苦神色,仿佛他剛剛在她滾燙的淚水裡重新死去了一次。

  「你要我去做什麼?」他低聲咳嗽著,一邊惶惑地道著歉,「我不要你哭泣,寶貝,小糖塊,你不要哭……」

  然而希斯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緊緊地抿著嘴唇,避免自己泄露出任何軟弱的哭音。

  如果她欠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的任何情分,這個頭發銀灰、眼睛嫩綠的男人就在其中。

  裡世界給予她痛苦,但他教會了她快樂是什麼。

  裡世界要她一次又一次在幻想中受盡折磨,但他真實地還了她一條命。

  這個會因為和實驗品的一個對視而露出不忍神色的男人,他並不罪孽深重。

  —————因為他已經還夠了債,還得太多了。


第159章 恩賜

  關於收拾殘局這件事, 提姆已經做得相當熟練了。

  換房間入住—————打電話給專業家政團隊—————讓管家將備用的衣服送來,不出十五分鐘,房間裡狼狽得仿佛和熊搏鬥過的兩位男士就會恢復往日的模樣。

  但是………與往日不同, 這次希斯莉也在其中。

  而且她看起來相當不高興。

  雖然說除了她以外, 世界上沒有人會一邊生氣一邊送溫奶茶, 一邊生氣一邊給人包扎傷口的小傻向陽花,紅羅賓還是為這樣軟綿綿的生氣方式,感到了一陣比面對常規生氣更加嚴重的心虛。

  這是一種相當奇怪的感受,仿佛他辜負了小向陽花給予他的慷慨信任,讓她看到了她最不想見到的畫面, 讓她傷心、讓她失望了。

  布魯斯大概也是這樣想的。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 提姆只能看見蝙蝠俠緊繃的下顎—————他只有在精神高度集中的時候才會這樣做。

  至於格雷伯爵,他已經縮在沙發角落,神似一張流淚貓貓頭的表情包,直勾勾望著希斯莉。

  希斯莉:……………

  她哭過一場後就不生氣了,再加上格雷伯爵的眼神一直黏在她臉上, 讓希斯莉格外想笑。

  她的貝齒輕輕咬了一下舌尖, 提醒自己不能這麼快就做出原諒的表情。

  房間就這樣陷入詭異的沉默中, 直到提姆接到電話, 房間已經可以成功更換。

  格雷伯爵除了一個行李箱以外就沒有過多東西了,他換掉那身帶著黑血的衣服, 布魯斯則點燃了房間裡唯一能用的壁爐,把兩人的衣服扔進去燃燒。

  至於地毯角落的血液, 他只字不提,仿佛已經遺忘了那裡的存在。

  希斯莉一猜就知道老父親又有奇怪的心思, 但她和格雷伯爵在半空中對視一眼, 就知道彼此都沒有要去阻止的意思。

  房間換好後, 哥譚首富從沙發裡站了起來,輕描淡寫提出將這間房間贈送給自己的房間慘遭毀壞的格雷伯爵,後者推辭了三兩次後便選擇了接受,提著那個巨大的行李箱就向前走去。

  等格雷伯爵換好房間,手裡也握好了嶄新的房卡,希斯莉轉過身來,對著陷入沉思的老父親說了第一句話。

  「爸爸,你們先回去吧,我要帶著叔叔在哥譚轉上一圈。」

  從沉思中驚醒的布魯斯:「………?」

  剎那間,老父親的心上經歷了萬千種猜測,關於他的小女兒是不是還在生氣,到底有多生氣,以及什麼時候才能哄好。

  希斯莉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麼。

  她嘆了口氣,示意布魯斯低下頭,這才踮起腳尖,在他有點淤青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小手指也抓住他寬大的手掌,用力勾了勾。

  「我過一段時間就回去,爸爸。」他的小女兒聲音柔和得像蜜糖,「不要擔心我,你看,我們約定好了。」

  蝙蝠俠:「……………」

  蝙蝠俠被超級直球擊中,失去了阻止能力.jpg

  搞定了布魯斯,希斯莉又看了看眼前這個全程被無辜波及的二哥。

  提姆·德雷克還在走神,希斯莉忽然湊了過來,靠近他的側臉。

  紅羅賓:「……!」

  繼膝枕以後,這是他享受到的第二個擁有妹妹的最高待遇。

  女孩子的吻帶著香草的甜美,柔軟、溫熱、搽過潤唇膏的雙唇輕輕落在臉頰上,像貓貓粉紅色的小肉墊。

  「謝謝你今天帶我過來,哥哥。」她聲音柔和道,「辛苦你啦。」

  紅羅賓被超級直球擊中,失去了思考能力.jpg

  不。

  提姆想。

  他之前為什麼會覺得新來的家庭成員是個麻煩呢?女孩子一點也不麻煩,希斯莉這樣就剛剛好。

  「………」

  在目睹韋恩莊園的車逐漸遠去後,希斯莉轉過身來。

  她背在身後的手指輕輕一曲,比出一個手勢。

  ——————六。

  從列車來到人間的亡者搖了搖頭,不出聲地比了一個七。

  七個監聽器?

  在希斯莉皺眉的功夫,格雷伯爵修長的指尖已經一處一處點過自己的全身。

  襯衫的領子下面、口袋之中、紐扣上、腕扣、內袋、腰帶裡、以及鞋底夾層。

  而希斯莉正是漏掉了鞋底夾層。

  她看了看格雷伯爵,打開了能量屏蔽罩。

  在確保老父親不會聽到他們的談話後,希斯莉抬起頭來,小聲地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因為這雙鞋從外觀看起來,底子並沒有觸感這樣厚。」

  格雷伯爵笑著回答說,「而且它偏重,就像我的襯衫領子、口袋和腰帶裡的監聽器一樣,我能感覺到那種特殊的重量。」

  說著說著,他就從襯衫口袋中摸出了那粒小小的黑色圓形,將它遞給希斯莉,示意她放在手臂上感受一下重量變化。

  在接過它的時候,希斯莉覺得自己接到了一片比羽毛還要輕飄飄的重量。

  「………」

  她費解地將監聽器還了回去,看著格雷伯爵小心地將它裝回口袋,又走到客廳裡,將這間房的燈光紛紛調暗。

  希斯莉自己則調出了光屏,手指在屏幕上輕點,切換到那個她常常訪問的頁面。

  小王子的頭像周圍依舊繞著一圈愛心,雖然系統顯示的好感上限度是1000,但希斯莉沒有一天斷過和他聊天以及贈送禮物。

  她看了那個通話摁鈕幾秒鐘,相當干脆地點了下去。

  電話那頭「哢嗒」一聲,接通了。

  「優格爾?」

  希斯莉從肩頭摸出一縷烏發,在手指上繞了幾圈,一邊繞一邊小聲說,「晚上好。」

  「小月亮。」電話那頭,小王子柔和的聲音傳來,「早上好,我很想念你。」

  優格爾話音剛落,希斯莉就感覺到了旁邊格雷伯爵停滯在調燈光的動作,轉而把視線落在她的電話上。

  「我也是。」她乖乖地說,「優格爾,你現在忙嗎?」

  透過系統出品的無延遲通話,希斯莉可以聽見優格爾那邊黃沙被卷得漫天飛舞的聲音,風凄厲地號哭著,劃過嶙峋的怪石堆,夜晚的戈壁灘露出了其極為恐怖的樣貌,僅僅是聲音就足夠出演一整部恐怖片。

  然而優格爾的呼吸聲依舊清晰,說出口的話也溫柔又堅定。

  「小月亮,我對你永遠有多余的時間。」

  「那我就說了哦?」

  「請說吧,」優格爾被她的語氣逗得笑起來,「不必擔心。」

  「我好像把我領域裡的亡者帶出來了。」

  從她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電話那頭的優格爾就陷入了沉默。

  希斯莉體貼地等了一小會,小王子柔和的聲音才慢慢從聽筒傳來。

  「……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

  他似乎忍著極大的震驚,語調也在盡力維持著平靜,然而希斯莉還是聽出了小王子柔和聲音下的些許顫抖,「是你的領域…你的領域嗎?」

  「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的,但我總覺得電話裡很難解釋清楚……」

  希斯莉停止了卷頭發的動作,轉而盯著落地窗倒影裡的自己。

  「老天。」

  優格爾感嘆了一句,希斯莉隨即聽到了一連串模糊的禱告詞,像是在和逝去的親人們祈求某種賜福。

  黃沙被吹拂的聲音似乎也漸漸變得和緩下去,那片可怖的詛咒之地終於收斂了身上的尖刺,轉而給在戈壁灘上行走的旅人一個靜思的機會。

  「我們要先在酒店大堂的餐廳裡吃早餐,」在優格爾的聲音終於停止時,希斯莉問他,「你要現在過來嗎?」

  十分鐘後,月見草混合著玫瑰的香氣忽然出現在希斯莉鼻端,也讓格雷伯爵警覺地眯起眼睛。

  清脆而急促的高跟鞋音響起,細跟不斷敲擊著地磚,最終停在希斯莉身旁。

  來者低下頭,溫柔地替希斯莉挽過耳鬢滑落的黑發。

  「好久不見,小月亮。」

  形像為「莎麗」的小王子對著希斯莉張開雙臂,後者高高興興地撲了上去,首當其衝被兩個肉球捂得窒息。

  希斯莉:#%^* !

  趁著優格爾還沒察覺到這巨大的占便宜時,她輕手輕腳把自己的腦袋從柔軟的溫床裡拔了出來,轉而望著眼前人時隔幾月,又變得不甚相同的打扮。

  比起從前,「莎麗」,或者說是優格爾,看上去更加地融入了這個世界。

  少女烏黑的發辮已經換成了更加屬於現代的藝術編發,紗裙上的金鈴藏到了手腕上,那些閃閃發光的寶石們也幾乎都消失不見,只有她眉心的那一塊紅寶石還在閃來晃去,敘說著莎麗的身份。

  她今日穿著一件漂亮的石榴石紅禮服,裙擺像盛開的火焰花。

  希斯莉:…………

  透過這身活潑美艷得不可方物的皮囊,她看見優格爾露出了那種熟悉的「和藹老爺爺」的表情。

  「莎麗」拉著她坐下,希斯莉甚至能從她的指縫裡摸到些許戈壁灘上的沙粒,對方先是在她的眉心吻了一下以示祝福,隨即把菜單拉給她看,讓希斯莉自己先點菜。

  隨後,優格爾這才把目光落在那邊安靜的亡者身上。

  「你好,先生。」

  出乎希斯莉意料地,從小王子口中吐出的話語,即使略帶一絲口音,那也是英語無疑。

  在「莎麗」伸出手時,格雷伯爵同樣站起來,和這只手鄭重地握過,也被這位年輕姑娘眼睛裡慈父光芒閃了一閃。

  「您就是那位———」優格爾問。

  「是的。」

  格雷伯爵低聲回答。

  他看上去又想吸煙了,但事實上,他只是挽起了袖子,露出被劃傷的小臂,給小王子看了一眼紫黑色、在緩慢愈合中的傷口。

  「相當神奇。」

  小王子喃喃道,「我的直覺告訴我,過多的恩賜也許會帶來等價的災禍,但………」

  希斯莉乖乖坐在美少女旁邊,挽著她的胳膊,一句話都沒有說,直到優格爾自己慢慢平復下來。

  —————她看見小王子悄悄低下頭,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玫瑰瘢痕存在的地方。


第160章 宮殿

  希斯莉臉上的擔憂相當好讀, 因此優格爾只是稍微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就明白了她在想些什麼。

  「小月亮,是在為我感到不安嗎?」

  褐膚烏發的美少女微笑起來, 纖濃的黑睫遮住眼中疲倦的紅血絲, 她將手從纖細的手腕上拿了下去, 轉而翻弄著菜單。

  「請不要那樣想,因為現在重要的問題是小月亮。」

  優格爾溫柔地說。

  飲品一一被送上,希斯莉捧著一杯熱牛奶,在裡面貪心地加了三塊方糖,隨後用小勺攪了攪。

  格雷伯爵的面前擺著炭燒咖啡, 濃烈的焦苦味隨著熱氣裊裊逸散, 幾乎模糊了亡者的面容。

  男人拿起金勺,稍稍嘗了一口,就不動聲色地放了回去。

  強烈的苦味正在麻痹他的舌頭,以往能夠在加班加點時一飲而盡的甘醇飲料已經成為了炸彈般的可怕存在。

  「而你這一兩個月就是在————」

  那邊的希斯莉被他平靜如同一張面具的臉所欺騙,並沒有發現異常。

  「是的。」

  優格爾啜飲過鮮榨橙汁, 放下杯子, 滿足地嘆了一口氣, 「我一直在試圖尋找另一位『同伴』的蹤跡。」

  希斯莉:咦—————!

  小王子輕笑一聲, 被她臉上的神情取悅到了。

  「事實上,與其說是盲目的尋找, 不如說是在早就定好的範圍內,進行地毯式搜尋。」

  他解釋道, 「在七八百年前,由於戰亂, 我們的家族曾經分化出過另一條河流, 從此流入了不同的方向;我翻找過許多王室殘存的檔案, 找到了一些類似的記錄,然後圈定了他們王朝沒落的地區。」

  「類似的記錄?」希斯莉復讀道。

  「是的,小月亮。」

  優格爾喝完了他那份的橙汁,轉而將杯子擱在一旁。

  「和時空裂縫類似的記錄,譬如『和外界時間流速不同』的古怪地點,覆滅的家族,還有『本該死去卻有人曾經目睹』的人類,這些從人民中流傳就是毫無意義的民俗故事,但王室的檔案裡是不會記錄謊言的,所以其實………沒有那麼難找。」

  希斯莉:太奇怪了,准備用腦子去想.jpg

  她沒有戳穿優格爾眼下遮都遮不住的青影,而是老老實實地當一只無情的鼓掌機器。

  黑發藍眼的女孩子乖乖拍掌,乖巧程度像喊一只小貓咪坐下,然後她真的坐下了。

  「你想來看看影像記錄嗎?」

  小王子笑得彎了眼睛,輕聲邀請道。

  於是希斯莉敲了敲系統,將視覺屏蔽罩同樣打開。

  「滴哩」一聲,透明的薄膜徐徐展開,來自四面八方的、從剛剛起還會朝著這個角落瞥來的視線,漸漸全部收了回去。

  一位服務生路過希斯莉和優格爾之間,還差點把咖啡撲在他們面前。

  在確認那位服務生真的把盤子扶穩了就走,絲毫沒有要低頭道歉的意思,希斯莉這才放心地接過優格爾手中的相機。

  「摁這個鍵嗎?」

  她一邊擺弄,一邊虛心請教優格爾。

  「不對哦,小月亮。」優格爾笑著教她,「是那邊,左上角那個鍵。」

  格雷伯爵也沉默著湊了過來,凝視著那支被希斯莉翻來覆去研究的相機。

  優格爾:*撲哧*

  小王子一邊覺得兩個現代人居然要讓古代人指點科技這點很好笑,一邊為了不失禮,決定強行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在希斯莉將相機裡的畫面投射到光屏上時,優格爾已經摸出了他標志性的水煙杆,將其點燃。

  「莎麗」,或者說是小王子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一只帶滿戒指的纖手遮住臉的下半部。

  薄荷清涼的香味逐漸從煙霧裡飄了出來,帶著另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當這股煙霧散去,光屏連帶著其中的畫面,也就出現在希斯莉面前,仿佛一扇神奇的傳送門。

  鏡頭微微晃動,但抖動感不強,優格爾那時大概就是在傍晚的荒漠裡行走。

  「差不多就在這裡了。」

  小王子柔和的聲音從光屏傳了出來。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沒有拿出水壺,而是從時空裂縫裡拿出了筆記本,將相機湊近拍攝。

  他字跡規整娟秀,哪怕相機只是一拍而過,還是足夠希斯莉讀懂那上面的文字。

  「在黃砂深處……有綠洲?仙女……?」她有點費解地重復了一遍,「是童謠嗎?」

  「當月亮變得最圓,順著星星指引的北方,順著假腿人留下的痕跡,朝著胡楊樹的方向前進,不要畏懼黃砂深處,綠洲和仙女就在盡頭。」

  優格爾流暢地重復了一遍筆記上的文字,點點頭,「是的,小月亮,這是一首被傳唱了幾十年的歌謠。」

  剩下的話,小王子並沒有說出,但希斯莉明白他的意思:這首歌謠裡包含了時間、地點和條件。

  相機向上搖動,將天色同樣記錄其中,傍晚深藍的天空中,西方早起的月亮僅僅是一個淡薄的白色輪廓,看上去正值新月。

  這一段視頻也被播放完畢,希斯莉剛剛要將相機還回去,優格爾就示意她向後播放。

  第二段視頻跳了出來。

  滿地飛沙被風攪成了一條條強勁的紗線,而優格爾和他的相機就佇立在這片大自然的恐怖風景裡,直直望著前方的景像。

  在鏡頭拉大時,希斯莉也懂了他的意思。

  「……………」

  在最遠處,巍峨的宮殿矗立在一片死神的黃紗之中,輪廓隱隱約約,仿佛一座魔山。

  一瞬過後,那座宮殿便被漫天黃沙吞噬,仿佛海市蜃樓般的幻覺。

  然而希斯莉和優格爾都知道,那並不是。

  按照小王子的猜測,這個世界上,第三位繼承了時空裂縫的人,或許就在那其中沉睡著。

  影像到這裡就結束了。

  畫面陷入黑屏,希斯莉的耳畔只剩下風嗚嗚咽咽的嘶喊。

  她將相機遞還給優格爾,後者穩穩接過,相當熟練地操作了幾下,隨即丟進時空裂縫中。

  「這段視頻是在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結束的,所以拍得很倉促。」

  黑發褐膚的美少女又吸了一口水煙,對希斯莉說。

  「那個宮殿的影子………?」

  希斯莉眨了兩下眼睛,穿過煙霧,抓住優格爾的雙手。

  「是的,小月亮。」

  美少女————美少年寬容地將水煙杆丟開,轉而握住她的手,任憑她湊過來貼貼,「明天,大概就是時空裂縫打開的日子了。」

  「我想和你去!」

  希斯莉立刻叫道,「要去要去要去!」

  小王子垂眸看著她。

  有一瞬間,他的目光變得相當溫柔,帶著一點悵惘。

  希斯莉看見美少女濃黑的長睫輕輕翕動,像一只停泊了的蝴蝶。

  「我還沒來得及邀請你呢,小月亮。」他笑起來,拍了拍希斯莉的手背,「你真是個心腸相當好的孩子。」

  希斯莉:?

  平白收了這樣的誇獎,她忍不住歪了歪頭,但優格爾顯然沒有解釋的意思,直接轉到了下一個話題。

  「從第一次見面時,我其實就猜想過,你的能力或許會是最特殊的一個,坦率來講,我————或者說我們,都沒有遇見過這樣的現像。」

  把空余的手給希斯莉抓,吸了一口水煙的芬芳,優格爾笑著嘆息道,「小月亮,我每次見到你時,你的能力似乎都在增長。」

  「那是因為我從裡世界那邊薅到了不少羊毛。」

  希斯莉被他一誇,整只本體都「刷」地蓬松了起來,這句話也脫口而出。

  ——————「嘩啦」一聲,玻璃杯應聲而碎,水和透明碎片從格雷伯爵手中飛濺出去。

  希斯莉:!

  優格爾也迷惑地眨了眨眼。

  硬生生捏爆了餐廳水杯的男人抬起頭,他的表情依舊相當平靜,希斯莉卻在對上他雙眼的時候打了個寒顫,仿佛被家長抓到在偷偷看電視的小學生。

  「所以說,他們其實來過?」

  他輕聲問。

  「來……來過的。」

  希斯莉從來都不會對他撒謊,這次也不例外。

  「他們來過幾次?」

  「………」

  「幾次?」

  格雷伯爵的聲音開始變冷。

  在心裡數了半天依舊沒有想好,於是希斯莉只能誠實回答。

  「數不清了。」

  一邊答,她一邊悄悄戰術後仰,果不其然,下一秒,格雷伯爵就拍桌而起。

  「他們竟然敢————你的父親連這沒有————」

  亡者還未恢復完全的嘶啞在暴怒中顯得尤為瘆人,像毒蛇「嘶嘶」地吐信聲。

  小王子:「………」

  優格爾同情地看了希斯莉一眼,以連一粒灰塵都不會驚動的力道將椅子後傾,慢慢退出這片無差別的氣場攻擊。

  「你要做什麼,叔叔?」

  希斯莉連忙跟著站起來,去拉格雷伯爵的衣角,示意他坐下。

  銀灰色長發的男人低頭看了她一眼,那雙柔和的嫩綠色雙眸已經暗了下去,春天被寒冰裹上,稍有碰觸就會產生灼燒般的痛楚。

  「除了金條,另一個你—————還給我的箱子裡裝了一把□□。」

  來自列車的亡者掀起餐巾,拭過根本就不曾濕潤的唇角,用一種冷冰冰的語氣說。

  「寶貝,叔叔這就一槍崩了那些■■養的。」

  希斯莉:咦—————!

  一雙冰冷的大手落在希斯莉頭上,毫不客氣地揉了揉,直到她梳好的花苞頭揉散成了兩團亂糟糟的毛球。

  希斯莉被這力道搓得暈頭轉向,像一只發好了的小面團。

  「咦什麼咦。」

  格雷伯爵一邊搓她一邊笑著問,那笑容裡沒有絲毫溫度。

  「你以為那次我們是怎麼從實驗室裡逃出來的?靠和他們你拍一我拍一嗎?」

  #所以說作為科研人員你到底把技能樹點到哪裡去了啊#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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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木頭

  「叮咚—————」

  門鈴聲輕快地響起。

  「叮咚—————叮咚—————」

  「來了!」

  克拉克放下鹽瓶, 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朝著門口那邊喊道。

  雖然在心裡已經模模糊糊得出了來人的答案,氪星人還是用超級視力確認了下。

  在他的公寓門口, 一位身穿制服的快遞人員正抱著個巨大的紙箱子, 小心翼翼朝著地面放下,一邊摸出了簽收單。

  人類肉眼所無法觀測到的虛空中,金色的光點們正在悄悄逸散出來,證明紙箱子中的貨物,真的是克拉克所想的那樣。

  ———————是夢境女巫拜托了那位亡靈郵寄給他的、他在美夢列車裡得到的禮物。

  雖然早就過了會單純因為「禮物」開心的年紀, 克拉克依然會因為接收到旁人的善意而感到高興。

  他打開房門, 露出一個格外開朗的笑容。

  「早上好先生,您好,請問是克拉克·肯特嗎?有一份極速快遞需要您簽收。」這位敬業的快遞人員聽見動靜,同樣笑著和克拉克打了招呼, 將單子遞給氪星人。

  克拉克在上面熟練地簽了名, 在把筆和單子一塊交回到快遞人員手裡時,忍不住問了一句。

  「請問您有寄件人的信息嗎?」

  「寄件人是匿名。」

  快遞人員看了一眼單子說,「本公司無法透漏對方的地址和姓名,您只能知道對方購買了極速快遞套餐,祝您度過美好的一天。」

  快遞員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克拉克站了一會,這才搬起腳邊這個巨大的箱子,將其拖進他的公寓,拆開裡三層外三層的包裝紙。

  他沒有那樣追蹤氣息的超能力,也無從得知那位從列車上下去的亡者, 究竟是在哪裡寄出的這些東西。

  不, 其實對方在幾個小時之內就掌握了「現代世界寄件」這點, 就已經足夠讓人為之贊嘆了—————這層包裝紙說不定也是對方自己包上的,畢竟這些禮物上的金光看上去過於魔法側了,讓普通人們看見也許會引起恐慌。

  克拉克拆快遞的手微微一頓。

  包裝紙緩緩掉落在地板,裡面金光閃閃的禮物們露了出來,包括熟悉的藤編籃子。

  也許是因為拖拽的緣故,禮物們有些漫溢出來,導致最上面的一只魚魚玩具掉在地板上。

  「……?」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抓。

  剛一抓住這只魚魚玩具,克拉克的耳邊就響起了一聲虛幻的貓叫,在他茫然抬頭四顧時,那聲音又緩緩消散。

  一股溫柔的熱力出現在他的手掌底下,像太陽一樣具有暖洋洋的力量。

  克拉克:「…………」

  在夢裡,他自然感覺不到這種溫度,但在現實世界裡,這「像太陽一樣具有暖洋洋的力量」的禮物,確確實實在散發著增強人間之神能力的光波。

  這麼一大堆禮物擺在他客廳的地板上,仿佛一個超高校級的信號加強塔。

  人聲、車聲、尖叫和笑聲剎那間湧進耳中,化成千萬信息儲存在腦內,熱視力也在「信號加強塔」的效應下本能般開啟,直直朝著克拉克直視的牆壁上切去。

  克拉克:「!!」

  零點幾秒內,他快速回神並關閉熱視線,重新控制住自己的力量——————然而已經晚了。

  激光已經在牆面上,燎出了一個黑漆漆的洞。

  人間之神依舊在手掌中抓著魚魚玩具,他望著慘不忍睹的白牆,忍不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魚魚玩具被他一捏,發出了「嘰」的一聲。

  …

  三分鐘後,人間之神穿梭在雲層之中,紅披風在身後獵獵作響。

  早上的陽光溫柔明媚,今天看上去是相當不錯的一天,相當適合休假在家。

  克拉克所在的報社也確實休假,這是在他今天早上坐起摁掉鬧鐘時,才出現在腦海中的訊息。

  出差的事情是在明天,周一。

  這也是為什麼人間之神能在早上八點多還在外面閑逛,通常來說,這個點他正抱著咖啡往報社方向衝,並試圖在打卡最後一分鐘出現在那邊,把自己的臉掃進去,避免被扣工資。

  陽光毫無保留地吻上克拉克俊朗的側臉,風在為他的到來輕聲歌唱,克拉克在細小的水滴之中穿行而過,一邊分出精神,注意著雲層下方的景色變化。

  視野裡的鋼鐵森林漸漸消失,過渡成荒野的暗綠,隨著他朝北的飛行,那樣荒野的暗綠色也漸漸被銀白裹上。

  他飛過了城市區、郊外與無人區森林,最終停在一片被雪覆蓋的荒原處。

  克拉克緩緩下降,一片片雪粒子被濺起來,在他的紅披風上停留了一瞬。他淺淺踩在雪裡,聽見腳下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

  這裡的雪只有在夏天才會短暫化掉,狂風吹過晶瑩剔透的雪面,他一邊走,一邊被自動覆蓋掉訪問的痕跡。

  超級視力在此時開啟,克拉克一邊在齊踝深的雪裡行走,一邊注意讓自己不要踩到在雪裡睡覺或者冬眠的小動物們——————他的目的也並不是將它們驚醒。

  克拉克之所以會出現在這片荒原裡,是因為他想給那些禮物們親手制作一個收納櫃。

  這沒什麼難的,即使是一個稍有動手能力的人就可以從家具市場買來大小合適的木板,現場或回家切割,用釘子將切割後的木板們釘成架子模樣,至於之後刷不刷清漆,要不要給邊角包邊,是否還要做出設計感,就全部取決於個人選擇。

  —————如果一堆木板看上去是個架子,和架子一樣結實,那麼它就是一個架子。

  克拉克的超級視線接連掃描過三四棵在這荒原裡艱難生存的歪脖子樹,最終停在一棵已經枯死、只是佇立在原地的荒蕪樹上。

  和其他尚具生機的樹木不同,這一棵樹上面沒有任何生靈的痕跡,沒有松鼠的儲藏,沒有小鳥的愛巢,什麼都沒有。

  克拉克看了看這棵樹,走到它面前,拍了拍它蒼老的樹干。

  「我可以把你帶回家嗎?」他問。

  荒原裡的一切都靜悄悄的。

  「我想把你做成架子,用來存放我得到的禮物。」

  一陣風微微吹來,拂過克拉克額前的鬈發。

  人間之神在得到回答後開啟了熱視力,枯樹剎那間消失,只留下一個切口平滑的樹樁,樹干則朝著旁邊倒下,被克拉克輕輕接住。

  「謝謝。」他說。

  超人的鋼鐵之軀刀槍不入,所以他決定用這雙手來祛除大樹多余的枝椏。

  他坐在樹樁上,紅披風柔順地垂了下去,荒原的雪落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從側影看去,他仿佛一座大師雕琢而成的沉思者大理石像。

  「哢嚓。」

  沉思者大理石像扳掉了枯樹上多余的枝椏,將它們好好地堆在另一邊。

  在換上超人制服,跑來這片冰天雪地削木頭之前,克拉克其實有在心裡好好估量過。

  他的公寓裡肯定騰不出地方來放那個藤編箱子,況且裝在箱子裡的禮物們聽上去也太辜負對方的心意了。

  克拉克在「去家具市場購買木頭並好好做裝飾」和「自己出去伐木頭做架子」之間抉擇了一會,最後還是覺得伐木頭聽上去更加用心一點。

  毛茸茸們鋪天蓋地的觸感仿佛還在眼前,克拉克盯著自己的手看了一會,有些晃神。

  ——————他想做一些能夠配得上美夢列車裡,那些小動物們的喜愛的事。

  人類社會裡也有對他存在著直白喜愛的人,他們親吻他的紅披風,會為他獻上掌聲與祝福,他所到之處,鮮花可以鋪成一條五彩斑斕的道路。

  然而在這些人中,並不是所有都會永遠喜愛他的。

  有些人僅僅是虛幻地產生過迷戀,有些人會被報道影響,對他的喜愛也轉成厭惡與猜忌。

  正因如此,克拉克才想要用同等認真的態度,回應那些一個一個給他禮物的小動物們。

  「………」

  人間之神深深吸了一口氣。

  冰冷而潔淨的空氣灌入鼻腔,他低下頭,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枯樹已經被他完全掰成了圓滾滾的一根樹干。

  選中一段粗細相同的樹干,克拉克開啟熱視線,平平無奇地向下一劃。

  他現在一手接住一段樹干,檢查片刻兩邊的木質—————看上去沒有問題,也沒什麼蟲蛀的痕跡。

  將備用的那段樹干輕輕夾在大腿之間,確保它不會沾染上融化的雪水,克拉克平平無奇地伸出手,再次平平無奇地向下一劃。

  樹干的上半截表皮立刻像黃油般翹起,露出裡面的木頭,平直得仿佛和用木工尺量過一樣。

  他正准備再接再厲,在三分鐘之內把樹干處理完,快進到下一個環節,電話鈴聲忽然出現在空蕩蕩的雪原。

  在短暫地沉默了一秒後,克拉克將在削著的樹干扛到肩頭,從緊身衣裡摸出了衛星電話。

  他剛一接通,蝙蝠俠冷沉的聲音就冒了出來,凍得克拉克打了個哆嗦。

  「你在哪?」

  「在雪原。」克拉克誠實回答,想了想,他又補了一句,「在砍木頭。」

  電話那邊的蝙蝠俠一頓,陷入戰術性沉默:「…………」

  克拉克還不知道他一句話就讓哥譚首富懷疑起了大都會的薪資水平,他一邊將電話換到耳邊,以一個相對方便的姿勢重新將樹干擱回膝頭,試圖繼續開始削樹皮大業,「怎麼了,布魯斯,你聽上去聲音很不好。」

  …

  超人溫和而關心的聲音穿過聽筒,布魯斯坐在書房的椅子上,手邊放著一杯咖啡,沉郁地凝視著窗外的風景。

  「我想讓你替我做一件事。」

  他最終下了決定。

  「什麼事?請盡管對我說,布魯斯,我們是朋友。」

  那邊的超人輕輕笑了笑。

  「………替我調查一個人,」蝙蝠俠低聲說,「一個忽然出現在我女兒身邊的人。你到了就知道了。」

  克拉克:?

  氪星人的記憶飛快復蘇,夢境女巫在他即將醒來時說的話,又重新浮現在腦中。

  「未完成的執念」,「並不算是真正的亡者」,「他會回到現實世界」………

  作為同在東海岸的城市,大都會在達特華州,哥譚則在新澤西州,這樣的距離其實相當近,極速快遞一旦被下單,自然也會不負它的名頭,幾個小時之內就被送到。

  ——————人間之神也一時間無話可說。

  列車上那個男人凄慘的外表還在眼前,只要能夠再次見到他,想要認出他來,對於克拉克來說輕而易舉。

  #緣妙不可言#

  「好的。」想到這裡,克拉克對著電話承諾,「等我做完這個木架子就很快過去。」

  那邊的蝙蝠俠無言片刻,掛了電話。


第162章 稚童

  關於蝙蝠俠的小女兒, 克拉克其實還殘留著一些對於她的印像。

  朱紅色且亮晶晶的指甲油在他眼前短暫浮現過幾秒,又被超人通過晃頭,用力地甩出了腦袋。

  她似乎天生感受不到來自外界的威脅和惡意, 對身邊人的危險性視若無睹,天真、脆弱、甜美,像一株被養在猛獸虎視眈眈下的柔軟花朵—————至少布魯斯大概是這麼覺得的。

  一個相當漂亮, 也相當古怪的女孩子,通常意味著一定程度上的麻煩, 也許和在非洲大草原上徒手撕裂一百只角馬一樣麻煩。

  但蝙蝠俠拜托了他的事,克拉克並不想在這上面推脫。

  在接下來的五分鐘內,超人默默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幾塊大小適中的木板迅速在他掌中成型,比起家具店的diy材料,並沒有什麼兩樣。

  「…………」

  克拉克在心底悄悄給自己點了一個贊。

  他隨手從雪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作為錘子,將幾枚釘子深深錘入木板和木板之間的縫隙處,隨後輕輕撼動了兩下這個有他半人高的大木架子。

  木架子紋絲不動, 只是發出了被拖拽擠壓後的木板咯吱聲, 顯得相當淳樸結實, 是一件相當不錯的家具。

  —————制作成功。

  克拉克用紅披風將木架子擋好, 再將它抱在懷裡,他又花了一分鐘時間,將離這裡不遠處的冰湖敲碎,把枯樹枝一類的東西丟了進去。

  這裡源源不斷地下著雪, 即使還有痕跡, 也會很快被更多的雪覆蓋, 克拉克沒什麼可擔心的。

  想到這裡, 他騰空而起, 朝著來時的路飛去。

  木架子在他身前,被紅披風包裹得嚴嚴實實,因此克拉克飛得稍稍慢了一些,避免中途產生什麼意外影響。

  城市區漸漸接近,郊區居民零零散散的房子結構映入人間之神眼簾。

  三十秒後,他救了一只差點被車碾過的小狗。

  還有一位走路不肯看路的人類小男孩。

  為了避免把木架子弄碎,在救人之前,克拉克只能把架子先擱到一邊,在拯救完對方之後再抱著架子離開。

  透過gps看到這一幕的蝙蝠俠:「……………」

  好一只辛勤勞動的小蜜蜂,還帶走走停停采蜜的。

  在阻止了五六種發生在城市裡的意外後,人間之神終於抱著重要的木架子,緩緩停留在一間公共衛生間前。

  一分鐘後,穿著居家t恤和牛仔褲,腳上還有一雙毛茸茸加厚拖鞋的克拉克新鮮出爐。

  衛星手機在口袋裡一陣震動,克拉克摸出來,點開新消息。

  —————那是哥譚市裡的一個相當精確的定位。

  「……………」

  人間之神同樣陷入沉默,金色眼睫毛在眨動時停止一瞬。

  他不想知道蝙蝠俠為什麼會有幾座幾排的信息,他真的不太想。

  【他們還會在那邊留十分鐘。】

  蝙蝠俠又發了一條信息。

  —————好的,實錘了。

  不知抱著怎樣的心情,克拉克還是默默給那兩條消息點了贊,示意自己已經看到了。

  他抱著架子一路跑到公寓門前,將架子擱在門口,站在原地如同老父親欣賞孩童般自豪地盯了一下穩穩當當的架子,回過神來鎖門,隨即拿上超人制服,再次狂奔到公共衛生間,在那裡換完衣服。

  如果這個世界生活著的所有人都會有技能點和經驗條,克拉克覺得,自己的「穿脫衣服」技能大概已經是宗師級,和自己的隊友一樣。

  —————休息日好像也變得忙碌了,怎會如此。

  在雲層再次輕柔地拂上他的面孔時,克拉克忍不住恍惚起來。

  他一邊對著難得的假期默哀三分鐘,一邊將速度漸漸減緩,在接近哥譚城市上空時看准時機,如同一顆流星一般,降落在一棟廢棄的老建築裡。

  紅披風穩穩飄蕩在身後,人間之神沉穩地抓住了生鏽的椅子,開始在這個地方進行跑酷。

  金屬板在他腳下發出年久失修的吶喊,克拉克一概置之不理,畢竟就算墜落了他也可以立刻飛翔到安全處。這裡離蝙蝠俠給出來的地址相當近,其實克拉克耳中已經可以聽見城市的喧囂—————

  「叔叔,你還有什麼想要吃的嗎?」

  一道熟悉的聲音穿透所有的塵囂雜音,一下子就俘獲住了克拉克的注意力。

  「不用,寶貝你點你自己想吃的。」低沉沙啞的男聲回答道,「我並沒有對甜食的興趣。」

  「那麼,我想吃棉花糖………」

  那絲柔軟的聲音再度闖入克拉克耳中,只是普通的要求,卻被她無意識地說成了撒嬌。

  「爸爸也真是的!」她軟乎乎地抱怨道,「換房間又耽誤了時間,不然限定芭菲就可以買到了。」

  女孩子甜甜的聲音足夠讓人會心一笑,在灰暗陰沉的哥譚,她像一株盛開的柔軟花朵—————等一下?

  電光火石之間,克拉克忽然意識到這道聲音的主人是誰。

  他藏在陰影裡,開啟了超級視力,果不其然,一個穿著毛茸茸白色大氅的女孩子正坐在窗邊,托著腮盈盈微笑,在咖啡館裡,她的美貌幾乎在發光發亮,壓過了她手腕上那串璀璨晶瑩的鑽石手鏈。

  克拉克繞到了一個更好觀察的位置,遙遙和那雙冰藍色的眸子對視了一瞬,隨即挪到手鏈上,並在其中瞥到一些熟悉的定位器。

  一些,不是一個。

  —————天知道那些黑色的小圓點是怎麼在鑽石裡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就連克拉克不開透視都看不出來。

  如果說她和布魯斯肖似的美貌和身價只能讓克拉克九成九鎖定目標,但在看見那些定位器的那一刻,這只蝙蝠崽的身份就被完全確認了。

  領教過蝙蝠俠塞定位器和監聽器功夫的人間之神:「……………」

  好,控制狂父親,不愧是你。

  在希斯莉對面,男人的綠眼睛裡流露出相當柔和的神色,專注而寵愛地望著她的一舉一動,從不落下她的每次發問,像個相當好的叔叔,會給小女孩帶漂亮玩具,逗她開心的那種。

  「你要在城市裡停留幾天?」

  飲品很快被送到兩人卡座前,捧著熱巧克力加烤棉花糖,希斯莉問。

  「我只是先來看看你,寶貝。」灰發綠眼的男人垂下眼簾,「今晚我就會離開。」

  現在是早晨,但即使這樣,地球的一天也只有二十四小時,如果是久別重逢的兩個人,這樣的分別也未免太倉促了一些。

  「欸?」

  果不其然,女孩子忍不住放下手中的馬克杯,直接抓過男人垂在桌邊的手,「不能多陪陪我嗎?」

  哥譚潮濕的冷風裡,克拉克沒有錯過男人手上尚未完全恢復的傷痕,那種仿佛徒手刨出的痕跡相當奇怪,很難再日常生活中重復遇見。

  人間之神確認自己並沒有認錯,這個正專注看著希斯莉的男人,就是他之前在火車上看見的那個亡者。

  …

  「飛機票已經訂好了。」

  格雷伯爵嘆了口氣,摸了摸眼前女孩子的頭,「寶貝,我幾天後就會回來,不要擔心。」

  「那就在今天陪我玩,」

  希斯莉立刻決定到,「我想去游樂場。」

  年長而疲憊的男人頓了一下,再抬起眼時,他的目光在這一刻變得溫柔,又參雜著零星悵惘。

  「你還記得嗎,寶貝?我以為你已經不記得了。」

  「怎麼會不記得嘛,」希斯莉一邊用吸管攪烤棉花糖,和被烤焦的甜美硬殼艱苦鬥爭,一邊抽空分神回答,「叔叔說的話我都有好好記得的,一句話都沒有忘哦。」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平淡無奇的一句話到底有多大殺傷力。

  此時此刻,無論是站在廢棄樓屋檐上,還是坐在希斯莉對面的格雷伯爵,都一起想到了同一句話。

  「哢嚓。」

  女孩子心滿意足地叼走了一塊最大的焦糖硬殼,見對面沒有動靜,才疑惑地抬起頭。

  「叔叔,怎麼了?」她順帶伸出一雙軟綿綿的爪子,朝著亡者的臉上糊了過去,「你生病了嗎?」

  「………我現在是不會生病的了。」

  格雷伯爵好氣又好笑道,逮住這兩只趁機作亂的爪子,將它們好好放回到希斯莉的熱巧克力杯上。

  亡者和生者的溫度交雜在一起,一份冰涼刺骨,一份溫熱柔軟。

  僅僅是碰到生者的手,一股仿佛火焰般灼熱的溫度就蹭了過來,哪怕這股火焰可以被忍受,在接近熱巧克力杯時,灼熱的溫度則變成了真正的疼痛。

  「叔叔,你剛剛說了什麼?」

  希斯莉被他這樣不容反抗地一抓,嘴裡含含糊糊地問。

  她這一抬頭,格雷伯爵剛剛還有些沉重的心思,全部都變成了忍俊不禁的嘆息。

  「……沒什麼,寶貝。」

  男人遞給她一塊餐巾紙,示意她擦擦嘴角。

  希斯莉:?

  女孩子繞著嘴唇的部分都被棉花糖絲糊了個徹徹底底,仿佛在棉花或者柳絮裡打過滾,相當可愛,仿佛把冰淇淋吃出白胡子的稚童。

  「就這麼喜歡聖誕節嗎?」

  格雷伯爵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

  「嗯?」

  「沒什麼。」

  男人笑著說。

  他伸出一只手,希斯莉乖乖湊過來,把下顎擱在這只手的手心裡,像只乖巧的小動物。

  男人把他的水杯拖到手邊,拿著餐巾紙蘸了點水,一點一點擦去了希斯莉臉上的棉花糖絲。

  「好了。」

  他收回手,將紙巾擱在餐盤上,示意希斯莉坐回去,「不要吃得臉上到處都是。」

  …

  即使是站在冷風中,克拉克在望著下方的兩個人時,依然覺得心中相當溫暖。

  【那個從列車上下來的亡者,】他悄悄想,【他的執念難道就是希斯莉嗎?簡直就像……】

  ——————簡直就像真正的父親那樣。


第163章 章魚

  車還在游樂園五百米外, 摩天輪的燈光就已經在遙遠的霧氣裡閃爍,紅紅藍藍,顯出一種喧鬧的美麗。

  克拉克只要從陰影中一低頭, 就能看見韋恩家需要重點關注的蝙蝠崽。

  女孩子趴在車窗上, 凝視著外面的車水馬龍, 紅潤的雙唇微微張開, 在窗戶上呼出細小的白霧。

  她冰藍色的眼睛裡盛滿亮晶晶的光彩, 望著燈光的神情像是望著珠寶, 那麼專注而直白的喜愛, 足夠讓任何人看了都心頭一軟。

  ——————恍惚之間,人間之神覺得自己幻視到了一只被塞進寵物箱的貓貓,正在滿懷希望地期待出去玩。

  在跟著計程車高速移動的同時,他把自己往高樓之間的黑暗裡藏得更深,確保沒有任何人能在此時此刻看見超人的紅披風和緊身衣, 繼續老老實實、兢兢業業地做著調查工作。

  …

  「再過來一點。」格雷伯爵說。

  希斯莉聽話地稍微將重心後移, 整個人幾乎靠進男人寬大的懷抱, 一邊眼也不眨地望著外面。

  一雙散發著涼氣的手穿過她的發絲, 精巧地編了一個三股辮。

  她的花苞頭在出門兩個小時後,就已經由於各種各樣的摸摸,松松垮垮地散開了。

  「整理發型」這種重任就交到了格雷伯爵手上。

  「你想好要怎麼玩了嗎?」

  一邊將三股辮繞到希斯莉頭上,格雷伯爵一邊輕聲問她。

  「摩天輪!」希斯莉快快樂樂地即答,「旋轉木馬,過山車,激流冒險, 還有蹦床和跳樓機!」

  格雷伯爵:「…………」

  他憐愛地停下了手, 盯著女孩子毛茸茸的腦瓜頂看了一會。

  從列車上返回的亡者已經查過手機上的攻略, 知道現代社會所具備的游樂設施已經不止那些。

  她很顯然並沒有意識到社會的變化, 還在嘰嘰喳喳地猜測旋轉木馬會有多麼好玩,抱著一種給格雷伯爵科普的心態,講過山車和旋轉木馬到底哪裡好玩,可憐可愛地讓人心頭發酸。

  「為什麼那麼喜歡旋轉木馬?」

  格雷伯爵忽然出聲,打斷希斯莉的講述道。

  「就是喜歡!」

  女孩子帶著香草氣味的小腦袋在他的手掌下扭來扭去,發表著她斬釘截鐵的宣言,「想去玩想去玩,旋轉木馬亮晶晶的!」

  有一瞬間,即使是和希斯莉朝夕相處過的格雷伯爵也沒能明白,希斯莉到底在試圖表達什麼。

  電光火石間,他才想起了希斯莉的執念源自哪裡。

  那時候,除了城市以外,格雷伯爵其實也很喜歡和她講游樂場的事情。

  那是他太過痛苦,也無法理解自己對其他人造成了這樣的傷害,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為時已晚。

  希斯莉:?

  穿梭在她發間的手指怔怔停留住,她下意識回頭去看格雷伯爵有沒有事,被後者一個條件反射,摁住了命運的後頸皮。

  希斯莉:貓貓問號.jpg

  格雷伯爵也剎那間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戰術性陷入沉默。

  「…………」

  在逐漸減緩的車速中,他假裝無事發生,將最後的三股辮向上一繞,兩個麥穗花苞頭就新鮮出爐。

  「好了。」

  他說,「等會看看你的頭發去吧。」

  出租車平穩地停在游樂園前,司機聽了一路對話,已經大概確認這是一組沒什麼威脅的父女組,因此相當放心地轉過頭來收錢。

  「一共五十一刀,先生,不抹零。」

  在希斯莉在大氅裡摸出錢包之前,格雷伯爵已經拿出了幾張紙幣,示意出租車司機清點。

  確認無誤後,高大而年長的男人先下了車,來到希斯莉那側,為她拉開車門,微微低下頭的同時,朝著車內的希斯莉伸出一只手。

  「走吧。」

  他的聲音十分溫和,沙啞程度在逐漸減小,和往日的那名科研人員其實已經相當接近。

  但亡者的體溫比寒風中的金屬還要冰冷,希斯莉在把手擱進格雷伯爵的手掌中時,忍不住被冰得顫抖了一下。

  「…………」

  年長的男人剛剛暗下眸子,就聽見她感嘆似的冒出一句。

  「夏天的時候,你能天天來韋恩莊園嗎,叔叔?」

  黑發藍眼的女孩子仰頭看他,眸光再天真清澈不過,仿佛看透了他所有藏在心中不敢說出的罪孽,並寬容地選擇了原諒。

  ——————面對這樣的眼神,格雷伯爵原本僵住的身體,也慢慢恢復了正常。

  「………我的手不是冰盆,寶貝。」

  一邊回答希斯莉的問題,格雷伯爵一邊牽著她來到購票處,跟在松散的隊伍後排起了隊,「你想我買普通票還是極速票?」

  「都可以,」希斯莉回答,「但我想先去旋轉木馬玩。」

  今日的確是休息日沒錯,然而像哥譚這樣的城市,沒幾個家長會有這麼大的魄力,敢於帶著孩子在小醜曾經鬧得天翻地覆的地方「故地重游」。

  因此排隊的人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其中很大一部分占比還是年輕情侶。

  在希斯莉研究圍欄上的隔離帶都要研究著迷之前,格雷伯爵熟練地往她身側一擋,光明正大遮住她的視線,牽著她的手朝著游樂園門口走去。

  「寶貝,你要看看地圖嗎?」

  他把票一人一張分好,順便把游樂園給出的宣傳小冊子在她眼前晃了晃,在她高高興興地「嗯」了一聲後,放進希斯莉伸出的手掌心。

  …

  望著那邊攜手離開的父女組,氪星人思考了半分鐘,隨後意識到:要在燈火通明的游樂園裡穿著超人制服跟蹤兩個人,幾乎是不可能的。

  ——————旋轉木馬啟動一次至少有五分鐘,他有充足的時間換下身上的制服,朝著那邊趕。

  三分鐘後,被黑框眼鏡遮住半張面孔的克拉克站在櫃台面前,接過售票員手中的紙片。

  「祝你玩的愉快。」那位售票員露出一個職業微笑,朝他揮揮手。

  「謝謝。」

  克拉克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朝她匆匆點了下頭,快速低頭離去。

  他現在穿著格子襯衫和卡其褲,像個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他州游客,絲毫不會引起旁人一絲一毫的多余關注。

  風聲湧動,有一絲柔軟的聲音從西南方向灌入他耳廓。

  克拉克凝神細聽了一會,快步朝著那邊走去。

  他以一種平平無奇卻相當迅猛的姿態擠過人群,逆流而上,期間避開了一個砸落在地的甜筒,兩份要往他身上扣的炸魚薯條,還幫四個小朋友逮到了即將飛上悠悠藍天的氣球—————即使克拉克現在還對氣球有著一點小陰影。

  好在那些氣球也只是花裡胡哨的卡通形像,上面並沒有一張露出微笑的臉。

  低頭閃過最後一杯朝著他臉上爆扣而來的珍珠奶茶,人間之神終於成功離開了裹挾著一切向前的人群,來到游樂園的分岔路口。

  走到這裡時,他其實已經不再需要超級聽力抑或超級視力,因為一陣悅耳的笑聲已經相當清晰可辨。

  那是希斯莉的聲音。

  「…………」

  站在樹影之中,克拉克不由得停下腳步,望著那邊燈火通明的旋轉木馬。

  她側坐在其中一匹木馬上,而那個從列車上返回的亡者就站在原地,專注地仰望著她,一動也不動。

  希斯莉正在木馬上歡笑,風吹過她的白裙子,卷起她烏木般漆黑的長發,顯得她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公主,每一圈轉過來,她都會快樂地朝著格雷伯爵招手。

  從克拉克的角度看過去,濃得即將凝固的溫柔從男人嫩綠色的眼眸裡留存著,被燈火一照,仿佛眼底星星點點的淚光。

  時間明明在不斷流逝,一直向前,可一切在灰發男人的眼睛裡都失去了刻度。

  他望著希斯莉的樣子,像是要把這一刻永遠留下,永遠鮮活地刻在他的心上。

  ——————在意識到這點時,克拉克幾乎屏住了呼吸,怔怔望著那邊的景像。

  事實上,他並不是唯一一個這樣做了的人。

  三三兩兩的游客在經過這裡時都會停住,彼此竊竊私語一陣,望著希斯莉和那個男人所在的方向,再慢慢離開。

  也許是他過於直白、未加掩飾的目光太明顯,克拉克忽然觀察到男人肌肉上產生的些許變化。

  緊繃————意味著警戒,扭轉————則意味著他要朝著這邊看過來了—————等等!

  克拉克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過身,企圖尋找一處合適的掩體,男人陰冷的視線已經直挺挺刺了過來,這份目光裡的壓迫感竟然和蝙蝠俠相差無幾。

  克拉克:危。

  他正要哀嘆調查行動第一步就完全失敗,眼前忽然被一片由遠及近的燈光籠罩。

  「您要來點什麼嗎?」

  食品推車老板手握一份吉事果,熱情地招呼道。

  「呃………嗯……有什麼推薦嗎?」大腦一片宕機,克拉克下意識道。

  ——————這不是他的錯覺。

  男人的目光依舊在不斷掃視著全場,並且著重在克拉克的背上停留了幾秒鐘,那其中讓人膽寒的意味深長感,刺得克拉克脖子發癢。

  過了一陣,那絲目光終於完完全全收了回去。

  克拉克松了一口氣,下意識先低頭看去。

  「祝您度過美好的一天!」

  食品推車老板胖胖的手握著一杯超大號奶茶,遞給茫然的人間之神。

  克拉克:「…………?」

  十秒鐘後,克拉克的手中多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奶茶,黑色珍珠在順滑的液體裡沉浮,奶蓋則飽乎乎地頂在透明杯蓋上,顯得相當良心。

  但想一想那逼近三位數的價錢,這份良心忽然顯得黑心起來。

  —————我為什麼要買奶茶。

  克拉克沉痛地僵立在原地,面對食品推車老板「你還好嗎」的疾呼,只能勉強自己點點頭。

  一個成年男人形只影單來到游樂園聽上去就已經有些苦情,再加上一杯超大號奶茶,這份昂貴的價錢,已經掏空了小記者的羞恥心和錢包。

  然而他別無辦法,只有背過身去買點什麼看起來最像普通人。

  —————希望布魯斯之後可以為這次的調查行動報銷,不報銷的話說一聲「謝謝」也可以。

  克拉克惆悵地想,吸溜了一口溫暖的奶茶。

  …

  「叔叔,我喜歡旋轉木馬!」

  機器剛一停止,希斯莉就興高采烈地宣布道。

  「給你買。」

  格雷伯爵捉住女孩子伸出來的兩條手臂,將她抱離旋轉木馬,又提醒她整理好裙子褶皺,這才重新牽起她的手。

  希斯莉:咦—————

  她正要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順便詢問一下「旋轉木馬還可以玩嗎」,就已經被人拉著手翻出地圖,並聽到了「你接下來想去哪裡玩」的低語。

  「想去碰碰車那裡玩!」

  她看了看地圖,確認了下一號地點。

  「那麼寶貝,那個地方要怎麼走?」

  格雷伯爵溫和地問,「叔叔太笨了,叔叔不會看。」

  「直走,」希斯莉抿了一下唇瓣,第一次真正研究起游樂園的地圖,「直走後右拐就是了。」

  「謝謝寶貝。」

  年長而高大的男人在人潮中半蹲下,將地圖好好放進希斯莉的口袋中。

  他凝視著女孩子純淨的冰藍色眼眸,將那句苦澀的話語再次重復了一遍。

  「記住了,無論我們去到哪裡,你都要成為最理解地圖構造的那一個人,知道出口在哪裡,死路又是哪裡,因為叔叔自己記不住,好不好?」

  「我剛剛記住了。」

  感受到他這句話暗藏的沉重意味,希斯莉乖乖道,低聲復述了一遍游樂園的地圖。

  「謝謝寶貝。」

  格雷伯爵重新站起身,牽住她的手。

  在他站起來的那一剎那,希斯莉在人潮中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黑色小鬈毛,黑色眼鏡框,還有相當老土的格子襯衫和卡其褲,對方正抱著一杯超大號奶茶,時不時湊上去「吸溜」一口,眉宇間被一層苦惱籠罩著。

  大腦遲鈍地思考了幾秒鐘,希斯莉才辨認出了那種熟悉感源自哪裡。

  因為她十幾個小時前剛和對方在夢中見過面,並給對方郵寄出了夢境禮物大禮包。

  克拉克·肯特,也是地球上唯一一只氪星人。

  ……………氪星人也需要來游樂園休假一天嗎?

  希斯莉有點同情地眨眨眼。

  克拉克還不知道,自己偽裝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已經徹底被對面的蝙蝠崽所看透。

  他「吸溜」一大口奶茶,嚼碎了柔軟的珍珠。

  —————放假的一天終於在一番波折後,有些像是真正的假期了。

  超人一邊默默感慨,一邊看了眼食品推車老板們擺在櫥窗邊的吉事果。

  游樂園裡的食物,雖然昂貴,但自帶一股讓人珍惜的美味氣場,即使是氪星人也無法逃脫這種心理上的暗示魔法。

  在走過一盞路燈,即將到達食品推車老板面前時,克拉克忽然聽到一聲響亮的破碎聲音。

  那聲音極其刺耳,幾乎立刻就將他驚醒過來,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

  在克拉克不敢置信的目光裡,無數白色的光點從他的身體裡飄出,仿佛破碎的恆星飛向天空。

  周圍的人都對這一幕視若無睹,有的還因為他的擋路而不滿地咕噥一聲。

  ——————羽毛?

  克拉克試著將那些光點攏在手心,但它們穿透了他的手掌,不可逆轉地朝著頭上的虛空飄去。

  雖然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克拉克終究還是徹底回過神來,把蝙蝠俠拜托他做的事情設為第一優先級,朝著希斯莉和男人的方向急匆匆追了過去。

  「………」

  在他背後,那個一直背過身去做吉事果的老板慢慢轉過身來。

  一雙雙半融化的眼睛盯著超人離開的背影,扯出空洞的笑容。

  …

  希斯莉:「啊啾!」

  加布裡埃爾的羽毛還留在身上,正常地溫暖著寒風中的希斯莉,她狐疑地揉了揉鼻子。

  「一聲噴嚏是思念的意思,寶貝。」

  格雷伯爵倚在等候場上,溫柔地看著她調整自己胳膊腿上的護具。

  希·被護具綁架·斯·渴望擁有完整的手腳·莉只能沉默著點點頭,並未拒絕這份來自叔叔的關心。

  因為碰碰車這樣的地方並不會提供護具,所以這些就連租的價錢都相當昂貴。

  「去玩吧?」

  年長而英俊的男人一邊低聲詢問,一邊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場館入口抱著一杯特大號奶茶的人—————他對那個過於寬闊的背影擁有印像,十幾分鐘前剛剛見過。

  —————是巧合嗎?

  —————畢竟這裡也有之前眼熟的其余游客。

  希斯莉並未察覺到格雷伯爵心中的暗潮洶湧,聞言也只是點了點頭,選中了一輛亮綠色的碰碰車,笨拙地坐入其中。

  「寶貝。」

  男人忽然出聲喊停了她,「我可以和你一塊開碰碰車嗎?」

  希斯莉並沒有說話,而是往座位旁邊一讓,坐到副駕駛,再乖乖仰頭看著他。

  此情此景,殺傷力約等於看見來自貓貓的禮物————或者發現自家主子第一次肯被放放松松的rua一場。

  「………」

  即使是格雷伯爵,也不由得為希斯莉的眼神微笑起來。

  「你繼續坐著駕駛位,我並沒有要去爭搶那份快樂的意思,寶貝。」

  他笑著翻過等候場的欄杆,輕輕躍到碰碰車的副駕駛,「比賽要開始了,握緊你的方向盤。」

  希斯莉剛剛分辨好剎車和油門,倒計時就跳到零,場上所有碰碰車都開始攻擊起對方來。

  一輛亮粉色的碰碰車挑釁似的撞上了她的車頭,把整輛車撞得滴溜溜打了個轉,沉悶的疼痛感也從被磕到的部位微微傳來。

  希斯莉忍不住發出小小一聲尖叫,隨即笑著踩下油門,和另一輛亮黃色碰碰車對撞起來。

  「好玩嗎?」

  格雷伯爵坐在她身邊,一條手臂繞過她的座位,整個人幾乎蜷縮在狹小的車座內,聲音鎮定得一如往常。

  「好玩!」希斯莉一邊說,一邊追著亮粉色的碰碰車狠狠撞了一下,把對方撞得砸向賽場牆壁,「我喜歡這個游戲!第二喜歡!」

  「…………」

  格雷伯爵笑容逐漸僵硬,開始思考希斯莉日後愛上飆車的可能性。

  下一秒,他們所在的亮綠色碰碰車被劇烈地撞擊尾部,如同離弦的箭般飛射出去,直直撞上賽場牆壁!

  場館的燈驟然暗了下去,人群爆發出嘩然驚喊,希斯莉也短促地叫了一聲。

  在不斷的磕碰中,格雷伯爵立即環過希斯莉的方向盤,果斷踩下剎車,慢慢停靠到牆壁邊緣。

  亡者在黑暗裡生活了無數年的眼睛,終於在相似的黑暗中排上了用場。

  「怎麼了,寶貝?」格雷伯爵一眼就看出了希斯莉發白的臉色,「嚇到了?」

  希斯莉沒有說話。

  她緊緊皺著眉,貝齒咬著下唇。

  一股腥甜的氣息穿過她身上香草的味道,來到格雷伯爵鼻端。

  男人臉上溫和的笑容徹底消失,他輕柔但不容拒絕地牽過希斯莉擱在方向盤上的手,將它翻過來。

  方向盤上濕淋淋的。

  而希斯莉手上的護具破了一個洞,一個醜陋的木質娃娃映入眼簾。

  一節細小的木棍—————也是娃娃的腳陷進了護具柔軟的布料中,深深扎在她的掌心裡,血正一滴一滴從傷口處滴落,浸潤在娃娃身上。

  幾乎是立刻,格雷伯爵立刻奪過這只娃娃,咬緊牙關,將它遠遠拋了出去。

  這只醜陋、披頭散發的娃娃在半空中發出一聲極其惡毒的尖叫,聲音響得整個場館都可以聽見。

  伴隨著這聲尖叫,讓人毛骨悚然的呼嚕聲也開始逐漸變大,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從下水道裡往外冒出。

  人群驚恐萬狀,跌跌撞撞地朝著場館外衝去,然而不等更多人碰到,黑暗裡,就有一批人類發出了絕望的哭叫。

  濃烈的血腥味爆發開來,伴隨著那個古怪的、不斷升起的東西,將所有人一起困在了碰碰車館。

  …

  —————他必須要做點什麼。

  —————他沒有理由不去做點什麼。

  在黑暗降臨的那一刻,克拉克就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

  他繞到碰碰車館的衛生間,火速換上制服,和其他人一樣悄無聲息地站在黑暗裡。

  正因如此,在人群開始哭泣,祈禱,念出他的名字時,克拉克也看見了那個堵在場館門口的怪物。

  超人的熱視線把空氣燒灼出讓人驚駭的熱度,激光切割過怪物青灰色的肌膚,伴隨著一聲尖利的慘嚎,腐爛的臭味瞬間從切口處釋放而出。

  那只從地底冒出來的、長著血紅色嘴唇的睜著眼睛的章魚,依舊在滿地黑發之中痛苦地蹦跳著,像一出滑稽的情景劇。

  然而卻沒有任何人能笑得出來。


第164章 貼貼

  第一聲尖叫回蕩在場館裡時, 有些在碰碰車場地裡的人已經解開了安全帶,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希斯莉側耳傾聽著,在心裡劃掉一張張她在這座場館裡見到的臉。

  淡藍色碰碰車裡是一對情侶————他們互相攙扶著跑走了。

  亮黃色碰碰車裡是一位年輕男人, 看樣子是假期出來玩的大學生————他也哆哆嗦嗦地棄車逃跑了。

  越來越多的人摸索著離開了這片可怕的地方, 試圖繞到從天而降的超人身邊,從人間之神偉岸的身軀上汲取一些信心。

  只有那輛從一開始就針對著她的亮粉色碰碰車, 始終沒有產生過任何動靜。

  過響的呼吸、發抖的雙手、打顫的牙齒, 這些正常人類該有的反應, 統統被埋藏在呼嚕呼嚕的冒泡聲裡。

  黑暗之中, 無論是格雷伯爵還是希斯莉都沒有挪動半分。

  幾乎是下意識的,希斯莉屏住了呼吸,把自己朝著黑暗的深處靠得更近, 脊背貼上冰冷的牆面, 寒意透過羽毛的溫暖, 不容阻擋地停留在肌膚上。

  她做得熟練而平靜,仿佛已經練習過千百次, 直到一點寒溫刺骨的東西輕輕爬上希斯莉沒有受傷的那只手, 並示意她將手掌翻開。

  —————那是從列車上下來的亡者的指尖。

  【別害怕】

  他一字一頓地寫道。

  下一秒, 帶著淡淡煙草味的手臂從希斯莉身旁收回,她睜大眼睛, 勉強在黑暗裡辨認出暗淡的輪廓。

  —————別去!

  疼痛一刻不停地翻攪著她的神經,她的手伸到半空,就無力地垂至身側。

  眼看著男人像美洲豹般迅疾地撲殺而去, 希斯莉只能縮回座位之中,將依舊在不停流血的手藏在身後, 阻止怪物們聞到她的氣味。

  …

  膿液從章魚青灰色的皮膚上滲出, 隨著熱視線的切割, 它在幾秒內便從龐然大物化成了千萬塊碎屍。

  在確認它沒有生命跡像後,克拉克剛剛收回熱視線,就有某雙膽大心細的哥譚人士————的手,提著一只游樂園特供的長條禮炮,顫顫巍巍地捅了捅碎成塊狀的章魚屍體。

  被哥譚市人民的膽量所震驚了的克拉克:「!」

  他還沒來得及阻止,惡臭的膿液就噴濺而出,腐蝕了那根花花綠綠的塑料長棒,那只手「嗖」地一聲縮了回去,膿液一秒後才噴濺到它剛剛所在的位置。

  然而隨著這點小小的力道,本身也被切割完畢的章魚屍塊,就以雪崩般的速度山體滑坡起來。

  隨著「轟隆轟隆」的悶響,擋路的章魚現在已經隨著鮮血和黑發化成了滑膩膩的地毯。

  「它死了?」「它有毒……」「超人救了我們!」

  接著,人群為門背後所重新露出的光明爆發出了更大的躁動。

  「……………」

  在那一刻,克拉克敢發誓,如果不是他在背後一寒時干脆騰空飛起,有人為了能擠出那扇門,連他也會用力推到一旁。

  ——————在這個已經變為深淵的碰碰車場館裡,黑暗每時每刻讓人更加感到發狂,而呼嚕呼嚕聲則越來越變得響亮,到了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步。

  他把衛星電話悄悄拿出來,試圖給蝙蝠俠撥一個電話,然而屏幕只是短暫的亮了一次,就很快熄滅下去。

  該死的,這裡面沒有信號。

  …

  娃娃瘋狂發出尖利的笑聲,隨著呼嚕呼嚕的聲音,越來越多的怪物————靈魂————妖魔聽從著它的召喚,從黏膩的黑暗中誕生而出,朝著有新鮮血肉和人類氣味的地方狂奔而來。

  在沾上希斯莉的血後,這只醜陋的娃娃就成了被打開的潘多拉魔盒。

  碰碰車場館裡現在整個寒氣森森,鬼影幢幢,希斯莉盡可能鎮定的縮在原地,聽著那邊格雷伯爵和人間之神與這群鬼怪們搏鬥的聲音。

  作為它們其中的一員,從列車上離開的亡者,自然擁有能夠直接碰觸到它們的能力;超人的鋼鐵之軀雖然面對鬼怪毫無用武之地,但熱視線出乎意料地相當有用。

  熱視線帶來的微弱亮光足夠希斯莉跟著看清,隨著氪星人每一次的精准切割,撲過來的蠕動黑發、斷臂殘肢、甚至是漆黑的面具,都統統化成標准的兩節,倒在地上。

  他們兩個都在試圖把誕生的鬼怪徹底滅殺,而且步調相對一致,至今為止還沒有人受傷。

  但不知為何,希斯莉有一種相當不詳的預感。

  …

  【哢嚓。】

  他施加在超人身上的祝福,被負面力量抵消了。

  在羽毛碎裂的一瞬間,加布裡埃爾悶哼一聲,從假寐中睜開了眼睛。

  披著天使皮的希斯莉從披著山羊皮的希斯莉身上爬起來,放開地獄的君主結實溫暖的大腿,轉而追蹤起羽毛碎裂的方位。

  「碎掉了。」他冷聲說。

  「怎麼了?」

  亞巴頓本來在看書,被另一只自己的動靜驚醒,忍不住摸了摸加布裡埃爾額前滑落的碎發。

  肌膚相觸,思維共享,不需要以語言形容,亞巴頓剎那間理解了加布裡埃爾的全部經歷。

  兩只希斯莉手牽著手,兩張氣場如此迥異的臉上露出了相同的苦惱神色。

  「出事了。」亞巴頓說。

  「祝福———」加布裡埃爾思考了一秒鐘。

  「———可以定位。」地獄的君主立刻接上。

  頭碰著頭,兩只希斯莉仿佛兩台高速運轉的電腦,迅速計劃好接下來該做的每一步,緊接著,加布裡埃爾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

  雪白而豐盈的羽翼從大天使的背後緩緩展開,他的臉漠然而秀美,目光放空至被建築物遮擋的遠方。

  地獄的君主則亦步亦趨跟在天使身邊,替他拍掉身上白袍皺巴巴的褶子。

  「早點回來,我給你烤了舒芙蕾。」

  亞巴頓溫聲安撫他道。

  加布裡埃爾回頭看了他一眼。

  天使和魔鬼相當於磁石的兩極,永遠不可能能兼容,六星級道具啟動後,披著天使皮的希斯莉的意識有一半被融入聖靈之翅的本能之中。

  然而他還是委委屈屈地靠了過來,把自己往亞巴頓的頸窩裡一塞,任憑另一只自己低笑一聲,給了一個幼兒園小朋友一樣響亮的告別親親。

  加布裡埃爾:*開心到冒花花*

  亞巴頓:(同步中)

  亞巴頓:*開心到冒花花*

  望著大天使的身影消失在正午的晴空中,亞巴頓收回目光,關上地下室的門。

  「開始了。」

  他溫聲說。

  祝福碎裂後,光點還能在這個世界上短暫地停留一段時間。

  加布裡埃爾飛翔在雲層之中,正是想要追蹤並定位這些逐漸朝著天堂飄去的光點。

  穿過哥譚積壓許久的灰色雲層,加布裡埃爾猛地向下俯衝。

  視野剎那間變得清晰,城市的喧囂立刻灌入他的耳中,他的碎發被強烈的氣流撥開,露出寒冷的藍紫色眸子。

  消除人類視線的提燈則被托在他的掌心裡,火焰在風燈脆弱的玻璃壁中鎮定地燃燒著。

  ——————在游樂園。

  眼角余光捕捉到緩慢上升的光點,加布裡埃爾朝著那邊飛去。

  更多的竊竊私語聲充斥了他的頭腦,披著天使皮的希斯莉可以從中聽出人們的驚恐。

  好多人都在喃喃重復著「怪物」,還有的則情緒激動確信自己的死亡,此時正渴望推搡著逃離游樂園。

  在這些人身上,加布裡埃爾看見了如同跗骨之蛆般蠕動的「惡」。

  他隨意從低空飛過,讓翅膀上的聖光撫過這些人的上空,純淨的虛影剎那間就淨化了這些被沾染上的惡意,仿佛陽光在融化道路上的黑冰。

  披著天使皮的希斯莉甚至不再需要觀察,光點究竟是在哪裡還具有殘留,因為那棟近在咫尺、已經被黑暗所籠罩的場館,就是這些惡的發源地。

  這些惡意攻擊了克拉克·肯特,而大天使的祝福剛好是克制這些的利器。

  加布裡埃爾飛到建築物上方,他伸出蒼白的手指,輕輕觸摸了一下那濃得驚人的黑暗。

  ——————這樣強烈的力量,外面的人根本進不去。

  加布裡埃爾陷入沉思,「………」

  加布裡埃爾得出結果,「!」

  大天使騰空飛起,瞄准片刻場館的天窗,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直到哥譚市的雲層再度出現在他周圍,弱化了他的視線。

  確認自己升得足夠高後,加布裡埃爾收攏羽翼,平平無奇地開始了自由落地。

  「嘩啦」一聲,伴隨著刺耳的洪亮聲響,加布裡埃爾展開羽翼,在突破天窗後,以一種相當輕盈而優雅的姿態落地。

  陽光剎那間灑下,穿過他突破出的天窗,金色的薄紗吻過大天使雪一般潔白的臉頰。

  他的翅膀完全展開,聖光把室內的黑暗剎那間驅散完畢。

  「你是————」

  克拉克幾乎立刻就認出了這個力量在他之上的生物,對方上次所展現出的美麗和強大曾經讓他做過好幾個星期的噩夢,在和夢境女巫談過心後情形才開始逐漸變好。

  「污穢。」

  果不其然,這位天使說出了讓夢境中的克拉克最為害怕的判決詞。

  火焰從大天使的手掌中升起,不容拒絕地包裹了一切,克拉克眼見著那樣通紅的火竄到角落的希斯莉面前,還沒有來得及出聲,他眼前的一切也同樣被火焰所包裹。

  克拉克:「?」

  他放下抵御疼痛的手。

  火焰只是溫和地清潔了一遍他們的身體,泡在其中,像在溫水裡泡澡一樣舒適,然而克拉克同樣聽見了可怕的呼叫聲,這似乎是從那個娃娃嘴裡發出的。

  過了幾秒鐘,火焰逐漸減弱,足夠克拉克看清眼前的世界。

  「為什麼每次我看到你,你都把自己搞得這樣狼狽?」

  他聽見大天使仿佛金石交加般清涼的低語。

  披著天使皮的希斯莉低頭看著另一個縮在碰碰車裡的自己,眼睜睜目睹那張臉上的表情從震驚過渡到「不行我要忍住」,再從「不行我要忍住」過渡成「我忍不住了」,又從「我忍不住了」過渡到哇地一聲哭出來。

  伴隨著一聲微弱的抽泣,希斯莉本體從蹦蹦車裡笨手笨腳地跑了出來,一個飛撲,撲進了另一只自己潔淨的白袍中。

  大天使溫暖的羽翼將她包裹,藏在羽翼下,他的手臂也緊緊攬住希斯莉,和另一只自己久違地貼貼了。

  肌膚相觸,記憶共享,兩只希斯莉立刻陷入同步,加布裡埃爾一邊毫不吝嗇地給希斯莉套了一個祝福,讓她手心裡的傷口恢復,一邊抬起頭,觀察著十幾年未見到的、實驗室裡的叔叔。

  —————年長而高大的男人被這目光看得脊背發涼。

  這個過分美麗、也過分具有非人特質的生物目光淡淡,藍紫色的艷麗眸子像寒冷的極夜冰原。

  格雷伯爵正在思考要不要拼死一搏,把希斯莉從這個生物的羽翼下搶救出來,就看見這位天使特意朝著他的方向偏了偏頭,故意眨了眨眼。

  更可怕的是,他覺得自己從中讀到了不似錯覺的孺慕之情。

  格雷伯爵:「………?」

  大天使羽翼垂落,嚴嚴實實遮住其中女孩子的身軀。

  他抱著希斯莉的手法看似充滿占有欲,仿佛要把她和這真實的世界完全隔開,然而作為幾乎看著希斯莉長大的人,格雷伯爵對希斯莉不高興的情緒相當清楚。

  她和他的小女兒差不多,生氣起來就喜歡抱著娃娃不說話,仿佛生怕誰會把娃娃從她懷裡搶走一樣。

  現在,這位年輕而漠然的大天使,正在使用三四歲的希斯莉抱洋娃娃的姿勢,把黑發藍眼的女孩子珍惜至極的攏進懷裡。

  格雷伯爵:當場裂開.gif

  #女兒有絲分裂後換了性別換了物種在我面前上演青春愛情偶像劇該怎麼辦#

  #這是遲來的青春期嗎#


第165章 冰藍

  在和叔叔友善地打過招呼後, 加布裡埃爾便收回了視線。

  大天使的面部表情重新變得堅硬起來,仿佛一尊冰冷而潔淨的大理石像,完美無缺, 卻異常遙遠。

  ——————准備好了嗎?

  加布裡埃爾用指尖碰了碰希斯莉的手腕。

  ——————沒關系!

  希斯莉立刻用意識熱情回應道。

  這段交流做得隱秘至極,在外界看來只有短短零點幾秒。

  「嘩啦」一聲, 大天使剛剛還為了把女孩子遮在其中而垂下的羽翼猛地打開, 躲藏在他翅膀下的希斯莉被鋪天蓋地的聖光所包裹, 剎那間失去了意識。

  「…………」

  加布裡埃爾穩穩接住了這具軟軟滑落的身體, 一邊暗中顛了顛另一個自己的體重,為臂彎裡輕飄飄的感覺憂心不已,一邊將本體鄭重交回到格雷伯爵臂彎中。

  火焰已經從人間之神和格雷伯爵的身上消失, 但困住那些怪物的囚籠卻遠遠沒有停止燃燒。

  在加布裡埃爾一步一步接近時,克拉克僵直住身軀, 不太自在地握緊了拳頭。

  這只六翼天使與他身高幾乎相同, 克拉克甚至覺得對方會更高一些————他還沒見過比大天使更蒼白、更美麗、也更讓人毛骨悚然的生物。

  「………你要干什麼?」

  只是和對方藍紫色的雙眸對上一眼,克拉克就恍惚回到了之前對方把他的拳頭捏得隱隱發痛,甚至想要把他的手臂撅折的時候。

  與其說是惡意, 不如說是滿不在乎。

  【…………不僅僅是對他, 甚至是對這個世界, 因為自身所擁有的絕對力量,所以什麼都不會放在眼裡。】

  【…………他認為的純潔就是純潔,他所審判的污穢便是污穢。】

  面對毫無回復的空氣,在和大天使擦肩而過時, 人間之神驀地睜大了眼睛。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克拉克整個人都凍結起來。

  他垂下身側的拳頭越收越緊, 整條手臂都在微微顫抖, 直到格雷伯爵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灰發男人懷裡抱著已經睡著的女孩子, 在碰碰車的座位上疲憊地坐了下來。

  即使是在感覺到了克拉克過於明確的注視下,對方依舊並沒有和他對上目光,而是專注地望著在他臂彎裡安睡著的希斯莉,那雙嫩綠色的眸子也低垂下去,神情平靜而溫柔。

  說實話,克拉克對於這位「格雷伯爵」所展現出的戰鬥力談不上意外,因為初次和蝙蝠崽見面時,超級視力就告訴了他灰發男人可怕的肌肉爆發力。

  藏在那身看似單薄儒雅的襯衫馬甲下的人類,完全是蝙蝠俠級別的身體狀態,說不定已經到達了人類的極限。

  而他—————

  克拉克安詳地想:完蛋了,他已經把蝙蝠俠交給他的任務完全搞砸了。

  還有什麼能比在暗中「調查」人物對像時急吼吼出現在對方面前,更能體現出一個「搞砸」的呢?

  不僅沒能調查出灰發男人「格雷伯爵」不同尋常的地方,甚至沒能保護好蝙蝠俠珍惜的女兒,還讓她陷入了這樣的困境,受了傷,還和超高校級的超危險份子有了親密接觸。

  想到這裡,克拉克用很低很低的音量嘆了口氣,「………」

  這一天的費用全報銷或者讓對方說聲「謝謝」的計劃,完·全·破·產。

  好好的計劃進行成了這麼一個鬼樣子,他其實也不打算再回到陰影處,而是干脆站在被大天使砸出一個洞的位置,從那裡沐浴外界的陽光,試圖在這個冷漠無情的社會裡汲取到最後一絲溫暖。

  在陽光裡,超人的心態也漸漸平穩起來,虛假的安詳變為了真正的安詳,直到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嚎重新打破了場館裡靜謐的空氣。

  克拉克:「!!!」

  超人嚇得瞳孔地震,不遠處假寐的格雷伯爵也睜開眼睛,第一時間捂住了希斯莉的耳朵。

  「呃————啊!」那聲音斷斷續續,刺耳至極,似乎有咕嘟咕嘟的血液順著喉管向外嗆出,「啊—啊啊———呃———」

  是………

  是剛剛火焰裡的娃娃?

  克拉克費解地盯著那團顯而易見包裹著的東西的熊熊烈焰,明明陽光溫暖地澆在身上,氪星人卻忍不住微微打了個寒顫。

  ——————大天使的表情,實在是不為所動到可怖了。

  克拉克甚至毫不懷疑,假如他膽敢在此時此刻靠近一步,娃娃的旁邊,就會被大天使毫不猶豫地改造成氪星人的快樂老家。

  從那兩片線條完美的薄唇中,兩個字被平靜地吐出;加布裡埃爾的聲音有多讓聽眾本能地迷戀,他的話語就有多麼冷酷無情。

  「污穢。」

  一片焚燒的熱感與惡臭中,虛無的鬼怪們接連消失。

  只有作為潘多拉魔盒的娃娃持續不斷的慘叫、求饒著,時而詛咒,時而發狂般的大笑起來。

  它醜陋的抹布頭發在火焰中像蛇一樣扭曲糾結,紐扣做的眼睛反射出惡毒的光芒,幾乎像是一個真正的人的靈魂藏在其中,而不是一個被制造出來的鬼怪。

  「救救我!」

  這個娃娃笑著哭叫道,「來陪我吧!我好熱!救救我!來陪我吧來陪我吧來陪我吧————」

  「哢啦」一聲,響亮的破碎聲再次傳來,把無端陷入恍惚中的超人從奇怪的世界裡拉了回來。

  對四肢的掌控權似乎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身體中,克拉克的睫毛顫了顫,視野對面,那只美麗而殘酷的生物似乎回頭默默看了他一眼,眼神還是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沉重意味。

  「………是看錯了吧?」

  和那雙藍紫色的艷麗眸子對上目光,克拉克簡直心跳驟停,默默向後再退一步,稍稍懸停起來,讓整張臉沐浴在陽光中,就當順便用熱水洗了臉。

  正因如此,他才毫無感覺,加布裡埃爾剛剛在他頭上又套了第三個祝福。

  —————即使是披著天使皮的希斯莉,也為這樣高效的祝福損毀速度感到難以置信。

  在六星級道具和聖諭的作用下,熊熊火焰中的那個木質娃娃,已經徹底杯燒斷了某種奇異的鏈接,成為了瀕死的潘多拉魔盒,連盒蓋也被迫扣上。

  「污穢。」

  加布裡埃爾平淡地重復了一遍,做了向上的一個手勢。

  火焰騰地一聲,竄的比剛剛的任何一個時刻都要高。

  「啊!嗚嗚……」

  隨著火勢無情地加大,這只醜陋的娃娃在火焰的包裹中窒息地哭泣著,「啊……」

  它現在充其量只能發出相當微弱的聲音,剛剛誘惑人間之神走進的力量也消失殆盡,可以說是柔弱到任人擺布的程度。

  燒灼到這種程度,就算是加布裡埃爾都可以上手隨意擺弄…………然而大天使並沒有那樣的打算。

  【聖靈之翅同步程度:50%】

  加布裡埃爾垂下眼簾,藍紫色的眸子漸漸變暗,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可怕天空。

  靠在格雷伯爵臂彎裡的希斯莉本體感覺到了cpu被使用過度的恐懼,在夢境中悄無聲息地發起低燒來。

  「我的孩子………」

  聲音靠近大天使的耳廓,在那裡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姿態反復強調,「摧毀,你聽到的惡的聲響……!」

  聖諭滾燙,在貼近心口處的地方燒灼著加布裡埃爾的肌膚,即使是隔著白袍,那樣單薄的布料依舊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從克拉克的視角看去,大天使的眼神忽然放空,手臂懸停,可怕地僵住了。然而這種狀態只保持了兩三秒,大天使的神色便逐漸恢復。

  「………?」

  人間之神隨即為那張美麗的臉上所殘留的空白神情,感到了一陣極其強烈的不詳。

  剎那間,加布裡埃爾如同來時那般,再度撞破了碰碰車場館的天花板,轉而朝著公園裡最高的摩天輪飛去。

  克拉克險些被他這一下嚇得心髒脫出,他從剛剛的位置跳將起來,緊緊跟上這只在陽光下穿梭的危險生物。

  也許因為這次使用的力量格外豐富,聖諭最後催促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力量極速在加布裡埃爾空無一物的手掌中積蓄,在那些老舊的、黃色和綠色的車廂裡,甚至是摩天輪本身下方,都蘊含著一股讓大天使震怒的惡意。

  在見到這些游樂設施的那一刻,大腦開始陷入混沌的加布裡埃爾找到了目標釋放的方向。

  ——————給下方所有的人都套過天使的祝福嗎?

  ——————套了。

  【沒有任何人會在此次舉動中受傷。】

  披著天使皮的希斯莉得出了結論。

  「…………」

  在克拉克急匆匆趕到時,他正好撞見大天使漠然地俯視著腳下景像的樣子。

  半個游樂場幾乎都在他剛剛制造出的巨大災難下停止營業,煙塵襲來,卻一絲都沒有沾上天使的袍角,而是乖順地飄散而去。

  至於剛剛發出了那麼驚天動地聲音的東西—————

  鋼鐵架子變了形,雜七雜八地躺倒在煙塵的影子裡,現場沒有一個人類的心跳或者呼吸,因為在摩天輪搖搖晃晃傾倒之前,所有人都已經高喊著逃了出去。

  而大天使只是把盯著手掌的目光抬了起來,挪到克拉克的臉上。

  「污穢無處不在。」

  加布裡埃爾開口說道。

  克拉克露出恍惚神色,大天使的翅膀猛地一展,朝著太陽的方向悠然飛去。

  等超人從茫然之中回過神,他已經完全消失在湛藍的天空中。

  煙塵依舊在克拉克腳下蔓延,但隨著金屬設施的最終倒塌,克拉克看清了原本站著摩天輪的地方現在變成了什麼———————

  地底下裂開了一個巨大的、深黑的洞。

  從那個洞裡產生的寒冷氣體吹拂過他的面頰,克拉克的超級視力掃過去,竟然無法穿透洞口前端的黑暗。

  人間之神:「……………」

  ——————哥譚,不愧是你。

  如果他放著這個大洞不管,哥譚市的所有精神病患,無事生非者,壞蛋和癮君子都會想各種各樣的辦法往這邊逃竄,不把這個洞研究透徹不罷休。

  到時候,為了攔住所有暴動的人,蝙蝠俠會加班。

  蝙蝠俠的加班,意味著克拉克也沒有好果子吃。

  他將會面臨蝙蝠俠毀滅式的冷臉,蝙蝠崽子的□□濃度攻擊,還有無處不在的任務指示,如果完不成的話,不但聽不到「謝謝」,還會得到一個意味深長的凝視。

  寒風在這一刻吹過,拂動超人身後柔順的紅披風,也讓他微微一顫。

  克拉克終於無比清醒地意識到,他來哥譚一次,就要學會堅強,接納悲傷一次。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地上那個幽深可怕的大洞,隨即把目光轉向了被倒拔、還被砸了個千瘡百孔的摩天輪。

  控制好自己的高度,克拉克單手提起摩天輪的下半部分,像一位平平無奇的人類春游者提著一棵細蔫蔫的小樹。

  把小樹翻過來研究片刻,找准正著的那頭後,平平無奇的人類春游者吸了口氣,把小樹朝著土坑裡一叉到底。

  摩天輪的支撐部分在克拉克堅持不懈的努力下,發出了「咯吱咯吱」的可怕悲鳴。

  連同底座,它剛剛倒下,就被硬生生地扶回了原本的位置,甚至比剛剛塞得更深。

  ——————克拉克害怕這玩意倒下,甚至還在它的底座多加了一層阻力措施,又飛到摩天輪旁邊,左左右右地觀察了一圈包廂們的圓潤和結實程度,伸出了鋼鐵般的魔手。

  五分鐘後,一架和剛剛幾乎一模一樣、只是稍稍矮了十幾釐米的摩天輪二號新鮮出爐。

  超人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作品,一邊用超級視力再次掃了一圈摩天輪的地下。

  ——————有什麼完全屏蔽了他的視線,阻止他窺探更多,他甚至只能看到土地的表層,那裡面的東西披著一層神秘面紗,拒絕讓超人目睹她的真面目。

  【蝙蝠俠對此應當擁有知情權。】

  克拉克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摸出衛星電話,給後者撥了號過去。

  電話響了一聲,就被迅速地接了起來。

  「喂?」克拉克試著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輕快些,「布魯斯,今天可真是漫長的一天。」

  「聽得出來。」

  書房裡,布魯斯向椅背上一靠,疲倦地摁了摁太陽穴。

  隨著超人溫和的聲音,警笛聲也遠遠地鑽過了聽筒,停留在蝙蝠俠面前。

  「摩天輪下方有一個連我都觀測不全的大洞。」

  克拉克清晰的嘆了口氣,強烈的風聲隨即劃過電話聽筒,他似乎換了個安靜些的地方,剛剛那點若有若無的警笛聲也消失不見。

  「大洞?」

  「我拍了一張照片,布魯斯,因為我想著或許你會需要。」電話那頭開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超人的聲音依舊相當平穩。

  「你是怎麼發現的?」

  布魯斯一邊調出那張圖片,一邊沉聲道。

  電話那邊忽然陷入了沉默。

  他耐心地等了五秒鐘,超人的聲音果不其然再次響起。

  「很抱歉,布魯斯。」克拉克不太平靜地說。

  ——————蝙蝠俠的腦中開始經歷一萬三千次世界被超人毀滅的手法。

  「我沒能保護好你的女兒。」

  ——————蝙蝠俠一言不發,腦海中勾勒出了一具綠瑩瑩的棺材。

  「她被困在一座碰碰車場館,然後,有一些………」

  克拉克在回憶到這裡的時候忍不住卡住,「…一些怪物,不斷從黑暗中爬出來。場館裡一共有四十多個人,我不得不先讓他們逃出去,再去查看她的情況,她的手在那之前就被一個娃娃給戳破過,但她現在沒事,因為傷口很快就被復原了———」

  ——————蝙蝠俠停止想像綠瑩瑩的棺材和一萬三千次超人毀滅地球的過程,轉而捕捉住了克拉克話語中的重點。

  「很快就被復原?」

  「………呃。」

  克拉克再次陷入沉默,透過這段短暫的寂靜,蝙蝠俠甚至可以想像出他現在的狀態,一定是稍稍塌下腰,身體前傾,雙手托腮,坐在公園的長凳上,像一只找不到主人扔出的小樹枝的金毛尋回犬。

  「你還記得我幾個月前和你說過的天使嗎?」克拉克低落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

  蝙蝠俠低沉地應了一聲。

  「他今天再次出現了。」

  超人的聲音很輕,語氣裡同時帶著迷惑和苦澀,「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美麗、那麼非人的生物,他的力量甚至在我之上,聖光的感覺也很純淨,他———呃,用烈火燒灼了那些怪物,還有沾著希斯莉血液的娃娃,接著他就毀掉了摩天輪,然後說了一句……」

  模仿著對方的語氣,克拉克輕聲說。

  「污穢無處不在。」

  ——————超人似乎終於意識到凡人每次都會怎麼看他了。

  蝙蝠俠平靜地想。

  「他還做過什麼?」

  這一次,超人沉默了更久。

  「布魯斯,我很抱歉。」

  克拉克用比剛剛更加低落、更加羞愧的語氣說,「我沒能阻止………」

  ——————蝙蝠俠開始沉默地想像要怎麼捉住那個大天使,然後當著倒十字架的面把他一遍一遍扯成碎片,再把聖水澆在他臉上。

  「我沒能阻止希斯莉和他的……親密接觸。」

  克拉克一邊說出這個詞,一邊把自己在公園的長椅上蜷成可憐的一團,以便防御住蝙蝠俠即將到來的怒氣。

  秋風蕭瑟,無論是人間之神還是蝙蝠俠,都在這一刻陷入了戰術性沉默。

  【親密。】

  【有多親密?】

  【當然了,美麗而非人,當然了。】

  即使頭腦恍然大悟,布魯斯還是不由自主感受到了一種窒息,連呼吸的聲音都變得沉重了許多。

  他不是不開明的父親,普普通通的戀愛和朋友,他自然沒有阻止和拆散的意思。

  但是,希斯莉這樣的做派也太過頭了。

  她難道不明白對方的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她撕碎嗎?假如柔弱的白兔激怒雄獅,她又覺得自己可以在對方的怒火下存活幾秒鐘?

  「……那個大天使,對希斯莉也很好。」見布魯斯一直沉默不語,克拉克在這個時候低聲補了一句。

  有一句話他沒有說,而是靜靜留在心裡。

  ——————事實上,在那個美麗而非人的東西見到希斯莉時,那是他唯一一次流露出一點人類模樣。

  他會微微皺眉,也會語調清淡地怪責她,更會把她攏在巨大而豐盈的羽翼下,用一根羽毛治愈了她的傷口。

  這些似乎並不是天使應該做的事情,但他還是做了。

  布魯斯對克拉克所訴說的畫面無法想像。

  「所以那個東西。」他堅持采用這個名字,「摧毀了半個游樂園?」

  「是的。」超高校級危險話題結束後,超人也從公園的椅子上坐正,「但在他離開後,我把他摧毀的部分復原了,布魯斯,如果你想過來的話,這下面的秘密也只會被你一個人開啟,而不是哥譚千千萬萬的瘋子。」

  「………謝謝。」

  布魯斯僵硬地道了一聲謝,換來超人明顯高興起來的心情,「沒關系,全部都是小事。」

  克拉克清了清嗓子,「還有一點,布魯斯,關於你讓我調查的那位神秘人士。」

  「………」蝙蝠俠沉默地等待著他的下文。

  「他的身體構造相當奇怪。」

  克拉克如實說到,「他的血液流動速度相當緩慢,器官好像也沒怎麼在工作,幾乎像那些常年失去意識的患者一樣,但他的反應速度相當敏銳,即使是我跟蹤他,也會很快被發現。」

  早在克拉克之前,蝙蝠俠就已經注意到了那灘紫黑色的血跡。

  一個塑封口袋被他從抽屜裡拿了出來,那一撮布料像是被誰剪掉過,上面被紫黑色染得觸目驚心—————那正是在酒店搏鬥時,自稱格雷伯爵的灰發男人所流出的血液。

  「但布魯斯,我覺得這方面你不太需要擔心,因為他對希斯莉很好。」

  電話那頭,克拉克這聲無心的感嘆打斷了蝙蝠俠的沉思。

  布魯斯的眼神逐漸危險。

  ——————蝙蝠俠的腦海中重新浮現起綠瑩瑩的棺材。

  可前者並沒有預料到半只腳踏空的可怕境地,反而毫無求生欲望地補了另一句。

  「……看上去和瑪莎跟我差不多。」

  在他說出下一句話之前,布魯斯「啪」地一聲摁掉了電話。

  …

  「叔叔,怎麼了?」

  希斯莉迷惑地盯著表情忽然變得古怪的灰發男人,忍不住要上手在他臉上摸摸捏捏。

  「沒什麼,就是覺得有人似乎在念我的名字。」

  格雷伯爵好笑地逮住她那兩只爪爪,摁回她自己身邊。

  「誰都不認識你。」

  希斯莉試圖掙脫,並采用了貓貓蟲撒嬌戰術。

  「那就說不定了。」

  年長的男人圓滑地答道,望著希斯莉那雙和她的父親肖似,卻不盡相同的冰藍眼睛。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自然有人報了警。

  希斯莉並不想面對一系列的麻煩事,她身份都是假造出來的「監護人」更加不想,於是希斯莉干脆趴在對方寬厚的背上,像小時候那樣,被格雷伯爵帶著逃離了碰碰車場館。

  游樂園裡處處都是警察,他們是□□離開的。

  「還有好多東西都沒有玩到,」希斯莉無精打采地掰著指頭,「我想被水打濕,我想去坐過山車,我還想去摩天輪上玩。」

  她梳得完美優雅的頭發早就被折騰亂了,花苞頭病歪歪倒在一旁,後腦勺蓬松地炸起了一縷發絲,唇妝也花了一點,亮晶晶的唇釉落在唇角,而她毫無察覺,還在負氣地微微撅著嘴,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每次看到她這副模樣,格雷伯爵的心都柔軟得不可思議。

  「寶貝,那是因為裡世界鬧出太大的動靜了。」

  說到這裡,年長男人的表情也陰冷下去,「他們這是在找死。」

  「我們去找加布裡埃爾吧。」希斯莉恢復好心情,提議道,「他給了我地址。」

  「另一個你?」

  格雷伯爵接過她手中的紙條,展開看了一眼。

  「唔。」希斯莉點了點頭。

  在實驗室曾經的科研人員面前,她沒有任何東西可供隱瞞,更何況,希斯莉從一開始就不打算瞞著格雷伯爵。

  和老父親的做派不同,從「希斯莉逃跑的那一天,他幾乎單槍匹馬殺翻了整個研究所」這點來看,格雷伯爵對她馬甲的接受程度相當之高。

  「這樣很好。」

  果然,她剛剛想到這裡,他下一秒就寬慰地贊賞道,「就像是兄弟姐妹一樣。」

  「你不想責備我嗎,叔叔?」

  希斯莉被年長的男人重新背在背上,在一片困意上湧中,迷迷糊糊地問。

  「………不。」

  格雷伯爵的回答很輕,也很穩。

  「寶貝,這世界才是荒謬的,無論發生了什麼,也從來都不是你的錯誤。」

  在第一次見到那個小小的孩子時,科研人員的領頭人就被她的目光所懾。

  他從來沒有見過比那更純淨、更美麗的冰藍色,即使疼痛襲來,即使被投入烈火中焚燒,即使被關在雪制的籠子裡,那抹冰藍色依舊天真爛漫,剔透如同冬日的湖面,反射出所有人類內心的醜惡。

  ——————而他就是注視著那冰藍色,讓良知重返胸膛,讓愧疚的火焰無時不刻燒灼他的靈魂,直到心甘情願成為她忠誠的護盾,永恆的港灣。

  一個贖罪者,一個被烈火焚燒、卻重新擁有了心髒的人。

  「真的?」

  希斯莉呢喃道,在格雷伯爵冰冷的背上下意識找了個合適的休息姿勢。

  「比真金還真。」

  對方回答。

  她便閉上眼睛,安然睡著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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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娃娃

  「我們到了。」

  一道溫和而沙啞的聲音在希斯莉耳邊響起, 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反應。

  希斯莉含糊地應了一聲,把前者的脖子摟得更緊了。

  對方先是一怔,接著被她的舉動逗笑。

  「寶貝, 如果我還是個健全的人類,」格雷伯爵打趣道, 「這一下你就可以把我勒到暈倒。」

  這話裡的幾個關鍵詞讓希斯莉睫毛輕顫,睡意消融。

  「…………」

  她費力睜開眼睛,對上一扇普通的公寓門。

  希斯莉盯著門看了幾秒鐘, 還沒來得及在心裡打出一個小小的問號, 門就「吱呀」一聲, 朝裡打開。

  「請進。」

  一股溫暖的香味飄了過來,地獄的君主系著粉色格子圍裙,一手拿著鍋鏟,另一只手為他們開了門。

  明亮的燈光中,身姿挺拔的黑發青年先是微微睜大眼睛,一個柔和的微笑微微浮現在他清俊的面容上,像清晨的陽光穿透薄霧。

  「請進, 叔叔。」

  地獄的君主真心實意地高興起來,給希斯莉和格雷伯爵一人拿了一雙拖鞋,自己則先走去廚房洗了手, 「加布裡埃爾應該快要回來了, 你們先吃點什麼。」

  希斯莉的睡意已經完全消失不見,格雷伯爵將她妥妥當當放下, 看著她換完了鞋子,這才開始更換自己的。

  這間公寓不算寬敞, 然而陳設相當細碎溫馨。

  腳下的觸感無比柔軟, 拖鞋甚至可以大半陷進顏色沉穩的毛絨地毯, 木條田園風的單人椅和大塊撞色拼接的布藝沙發擺在一起,鮮花被插在馬克杯和台燈上方,吊蘭的綠葉爬滿書架,即便如此,也覆蓋不住後面奇奇怪怪的裝飾品。

  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頑強地朝著房間內部投射著光芒;然而屋子裡最大的亮光還是來源於一頂意式小吊燈,它低低地懸掛下來,最大的一顆水晶連希斯莉都觸手可及,仿佛低垂著的雪松樹枝。

  進入客廳後,格雷伯爵在沙發上坐下,耐心地等待著。

  希斯莉則繼續向前探索,直到她的腳下忽然輕輕踢到了什麼東西。

  希斯莉:?

  她還沒來得及做些什麼,那東西拽了一下她的裙擺,直接把希斯莉搖搖晃晃地拽倒在地,完全倒在對方身上。

  在尖叫出聲之前,希斯莉先嗅到了一股濃郁的血腥氣,混雜著寒冬的塵灰。

  希斯莉:!!

  她立刻把要和對方貓貓對撓的爪子伸了回去,轉而把手覆蓋在那雙冰冷地、攬在她腰間的大手上,一邊費勁地轉了個身,和摟住她的另一個自己面對面。

  肯沒有摘下面具,這樣近的距離,希斯莉可以從黯淡的孔隙裡,看見他半合著的藍灰色眼睛。

  那抹平靜、夾雜著零星溫柔的藍灰色和她對視了一會,隨即徹底閉上。

  ——————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另一只自己會這樣疲憊。

  希斯莉震驚又憐愛地想。

  肌膚相觸,意識共享,她也被傳染得昏昏欲睡,加上地毯有亞巴頓和加布裡埃爾,想必搭理得相當干淨,希斯莉就這樣枕著肯寬厚的胸膛,墜入夢鄉。

  ——————從格雷伯爵的角度看過去,仿佛地毯在吃人。

  在仿佛兩只小動物互碰觸角的窸窸窣窣聲過去後,年長而英俊的男人不動如山地坐在沙發上,手裡捏著一葡萄鑒賞,仿佛剛剛差點要站起來的人並不是他。

  「您可以去幫我開一下陽台的玻璃門嗎?我現在有些走不開身。」

  廚房那邊傳來「刺啦刺啦「的聲響,更加濃郁的香味剎那間湧現出來,伴隨著黑發青年溫柔清晰的聲音。

  年長的男人把葡萄捏在手指間,迅速走到客廳的另一邊,扯開窗簾,將玻璃門解鎖,拉開。

  在他剛剛拉開玻璃門時,天邊就出現了一抹淡淡的灰點,它從太陽的方向飛馳而來,擋住了一部分金燦燦的輝光,而且變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格雷伯爵視力絕佳,他可以看見青年雪泊似的發絲在風中飄動,對方藍紫色的眸子神色漠然,身上還殘留著某種恐怖的力量波動。

  這樣光輝燦爛、美麗至極,也冰冷至極的生物,最後一次展開他身後巨大的翅膀,輕巧地停留在陽台的欄杆上,向下俯視著格雷伯爵的神情。

  年長的男人忽然覺得,大天使這樣站立在欄杆上的樣子,仿佛一只神色凜然傲氣,然而智商不太高的貓貓。

  「…………」

  格雷伯爵受過專業的訓練,努力把唇邊那絲扭曲的笑意藏了下去,面容勉強恢復平靜。

  他默不作聲地張開雙臂。

  「叔叔。」

  大天使認出了他,從欄杆上跳了下來,撲進他的懷裡。

  迎面被兩只柔軟溫熱的大翅膀一拍,在死寂中「活」過十數年的亡者差點被潔淨的聖光閃瞎。

  他一邊無奈嘆氣,把臉盡力別開,一邊伸手,遲疑地拍了拍大天使柔軟的發頂。

  ——————毫無疑問,這個,廚房裡忙活著的那個,還有地毯精,都是他的孩子。

  拍了兩下,年長的男人忽然覺得,指間一空。

  格雷伯爵:「………?」

  加布裡埃爾業務嫻熟地叼走了葡萄,嚼了嚼,心滿意足地進了客廳,徑直去找廚房裡的亞巴頓。

  「回來了?」

  地獄的君主頭都沒回,笑著問道。

  加布裡埃爾繞到側面,在亞巴頓空余的手上微微一觸,將他所見到的一切完完全全和另一只自己共享,將他發來的短信內容詳細解釋了一遍。

  「…………」

  亞巴頓的黑眸中神色變幻,從冰冷轉到恍然大悟,最後定格在高興和期待上。

  兩只希斯莉貼貼了一會,地獄的君主第一個回過神,掀開鍋蓋,拿出一只袖珍華夫餅,蘸了蘸冰冷的巧克力醬,使其降溫。

  將袖珍華夫餅微微舉高,亞巴頓微笑地望著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大天使,後者雖然和另一只自己手牽著手,相當了解對方的壞心眼,還是積極地蹦了兩下,「啊嗚」一聲,從對方的手掌間叼走了華夫餅。

  ——————地獄的君主,壞心眼就像廚藝技能一樣多。

  一個滿足了自己的喂食play願望,一個吃華夫餅吃得高高興興,兩只希斯莉就這樣一同得到了雙贏。

  搶先吃到了熱乎乎的華夫餅,也和亞巴頓交流過了作戰計劃,加布裡埃爾收攏翅膀,走出廚房。

  書櫃地毯上的兩只希斯莉還在睡覺,希斯莉本體疊在大只些的希斯莉身上,兩只希斯莉都睡得像融化的棉花糖,平攤在地上。

  大天使欣賞了一會,遏制住自己想要加入的想法,走回到格雷伯爵面前。

  後者的手裡又多了一枚葡萄,看見加布裡埃爾走過來,下意識把葡萄伸到他面前。

  下一秒,無情啄木鳥再次啟動,大天使的牙齒雪白而鋒利,他穩穩叼好葡萄,高高興興吃掉。

  「……………」

  格雷伯爵再次幻視出一只吃飽了就懶洋洋在地毯上磨蹭的長條貓貓。

  「我制造好你們的幻像了。」

  吃完葡萄,加布裡埃爾開始陳述,「在幻像顯示中,你們會一起回到酒店,然後在房間裡看兩個小時的電影。」

  「聽上去像個不錯的規劃,」從列車上下來的亡者笑道,「我喜歡電影。」

  大天使藍紫色的眸子看了他幾秒鐘,隨即點點頭,「我把你們兩個的定位都挪回酒店了,回去的時候不要忘記真正看一會電影。接下來————」

  格雷伯爵不禁注意到,沉默得像個暗影的亞巴頓悄無聲息從廚房走了出來,站在客廳門口,聽著他們的對話。

  「希斯莉也應該知道這些。」

  加布裡埃爾忽然止住話頭,回頭看了一眼抱臂站立的亞巴頓。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後者的指尖擦過大天使的後頸作為回應。

  喪失五感的霧氣和永遠飄雪的世界互相碰撞,亞巴頓頓了頓,收回了手,走到地毯上睡得超香二人組身旁,拍了拍肯。

  金發男人立刻睜開眼睛,仿佛從未陷入睡眠,希斯莉也被他連帶著洗去了濃厚的睡意,此時茫然地打了個哈欠。

  「你要回去嗎?」她低聲詢問另一只自己,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幾個小泡泡從肯平靜的意識中上浮,輕輕敲了敲希斯莉的意識空間,它們無法構成一句完整的話語,卻依舊表達了他的內心。

  兩只手伸到希斯莉肋下,將她輕巧地提了起來。

  希斯莉:咦—————

  亞巴頓抱著她輕輕松松站起身,像提著一只松軟的小枕頭,雪松香氣濃郁,他綢緞般的黑發劃過希斯莉的手背,被後者下意識反手一抓。

  地獄的君主沉默低頭,和無辜抬頭的本體來了一次世紀對視,忍不住笑出聲。

  他把本體塞進沙發,自己坐在不遠處,正對著開始從白袍裡拿出東西的加布裡埃爾。

  大天使的手指冰冷而潔白,仿佛大理石雕成的藝術品,然而此時此刻,這件藝術品則托著一個焦黑的醜陋東西。

  隨著加布裡埃爾的無情一戳,那東西虛弱地哭泣了起來。

  「是那個娃娃!」希斯莉立刻辨別出了熟悉的聲音。

  「這是一個成熟的『眼』。」加布裡埃爾平靜道,「在這個『眼』裡,藏著一片靈魂,以期保持它永遠這樣生機勃勃地惡毒,散播污穢,支撐著潘多拉魔盒打開的養分。」

  「所以他是無辜的?」希斯莉提問。

  「並不。」地獄的君主望著那個不斷扭動的娃娃,「他自願付出了一片靈魂。」

  希斯莉:咦—————

  「因為只有人類的靈魂,才永遠鮮活,永遠明亮,永遠取之不竭,無論是什麼情緒,快樂的、痛苦的、黑暗而迷茫的,甚至是苦澀的麻木,這些是其他替代品所無法比擬的。」

  亞巴頓微笑著說。

  陰影在他的睫毛上跳躍,他的臉完美無瑕,眸光微微掠過格雷伯爵,最後停留在希斯莉身上。

  「呲拉」一聲,加布裡埃爾完全扯開了娃娃的身體。

  一片靈魂尖叫著試圖逃離,被亞巴頓手急眼快地逮住,捏在手心中,再也逃脫無能。

  一朵美麗的冰花從地獄的君主的手中開放,包裹住這片試圖掙扎的靈魂。漸漸地,它平靜下去,不再顫動,露出本來的顏色。

  在縫隙之中,希斯莉看見了一抹刺目的綠發。

  她還沒來得及指出這點,臥室門忽然無聲打開,一個女人的影子直直落到客廳中間。

  梅菲斯特撩起一把滑落下去的淺紫發絲,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她頭上戴著一塊絲綢眼罩,睫毛下有兩塊明顯的青黑,給她此時蹙眉的表情增添了幾分不耐。

  「你們在吵什麼?」

  希斯莉看看另一只自己的臉,又忍不住看看她的紅絲帶,再忍不住看看她的臉,最後忍不住看看她的紅絲帶。

  察覺到本體過長的注視,梅菲斯特停止打哈欠的動作,瞟了她一眼。

  「送你了。」

  玫瑰大美人忽然說。

  那件停留在紅絲帶的東西飛過房間,精准無誤地落在希斯莉手上,梅菲斯特則又打了個哈欠,轉回臥室,把房間門摔得震天響,利落反鎖。

  「她怎麼了?」希斯莉悄聲問。

  「睡眠不足。」

  亞巴頓有點憂心地回答。

  得到了不算答案的答案,希斯莉下意識低頭,看著自己接住的玩意。

  與此同時,那個被甩得暈頭轉向的東西也跟著抬頭,無辜地抱住了她的手指,並委委屈屈的哭了一聲。

  「烏烏。」

  看著綠發紅嘴唇慘白膚色的袖珍小醜,希斯莉手掌僵硬,瞳孔地震。

  #梅菲斯特,你干了什麼#


第167章 分散

  袖珍小醜在希斯莉的手心裡呆呆坐著, 頭一點一點滑落,看上去很快就要睡著了。

  晶瑩的水光從他腦袋上的破口裡閃閃發亮,而希斯莉之所以會注意到, 是因為梅菲斯特居然扯了一塊透明膠帶, 牢牢將那一塊傷口貼好了。

  希斯莉:小小的腦袋裡裝著大大的疑惑.jpg

  亞巴頓和格雷伯爵正在房間的另一端, 研究亡者的戰鬥極限,肯依舊在書架角落躺著,被沙發椅背的陰影遮住身軀,看上去疲累不堪。

  「你在想什麼?」

  坐在希斯莉身邊的加布裡埃爾忽然停下狂塞華夫餅的動作, 輕聲問她。

  希斯莉干脆往他的方向一歪, 大天使順勢張開巨大的羽翼, 溫柔地接住女孩子,將她好好裹在其中。

  華夫餅的甜蜜和軟糯在這一刻同步, 微微的溫熱和巧克力蘸醬的冰涼一起出現在舌尖, 隨即滑入喉嚨, 讓口腔充斥著華夫餅的香甜。

  希斯莉:*虛空嚼嚼*

  「亞巴頓的手藝真好。」她忍不住說。

  加布裡埃爾沒有出聲,只是以超高頻率點點頭。

  「貼透明膠帶也不會有事。」

  他一邊說, 一邊又去拿了一個袖珍華夫餅, 「他不會皮膚過敏,因為他的狀態好像停止在了某個時空, 所以貼上膠帶也只是為了防止他腦袋裡的水撒完———那就是誰都不想面對的情況了,誰知道他會干什麼。」

  那塊華夫餅湊到希斯莉面前, 上下晃動著,試圖用香味來打動她。

  希斯莉只要一轉臉, 就可以和另一只自己充滿神性、完美無瑕的面容對上, 她甚至可以看清那雙藍紫色眼眸裡的倒影, 數清那雙雪色長睫的數量。

  這樣近距離地看著, 希斯莉就有些理解了,為什麼她以加布裡埃爾身份出線後,人們總是面帶痴迷、恐懼與防備————加布裡埃爾身上處處都是非人的特征。

  但那只可以毀天滅地的手現在捏著一塊華夫餅,修長美麗的指節則陷入了柔軟的華夫餅中。

  「加布裡埃爾,」想到這裡,希斯莉忍不住笑出聲,「捏臉的時候是我對不起你。」

  大天使:?

  披著天使皮的希斯莉對此並不在乎,投食本體的事情比任何事都要有趣一點。

  他耐心地又晃了晃華夫餅,直到本體仰起頭,唇瓣搭在華夫餅的邊緣,咬了一口。

  細細小小的可愛齒印就出現在那裡,足夠看出牙齒相當整齊。

  希斯莉:*嚼嚼*

  加布裡埃爾:*悄悄從頭頂向外冒花花*

  他又投喂了第二口,看著細細小小的齒印出現在第一口的左上方,而再給希斯莉,她就不肯吃了。

  「場館裡的味道實在有點惡心。」

  在說這話的時候,希斯莉特意放開了和加布裡埃爾貼貼的手,避免對方在吃飯的時候猝不及防回想起不太下飯的回憶。

  加布裡埃爾表示理解,將華夫餅從希斯莉面前拿開,優雅但迅速的吞掉了它。

  吃掉盤子裡的最後一張華夫餅,他站起來去廚房洗手,隨後走回到希斯莉面前。

  「怎麼了?」

  大天使重新將本體抱起來,放在大腿上,像抱住一只洋娃娃一樣抱住她纖細的身體,天使的羽翼則自動合攏,把加布裡埃爾和希斯莉都蓋得嚴嚴實實。

  「我還在想梅菲斯特的事情。」

  希斯莉靠在另一只自己的胸膛上,望著臥室緊閉的房門,「她為什麼看上去那麼累?」

  「因為她最近的作息很顛倒。」加布裡埃爾回答。

  隔了一會,他忽然問。

  「你想進去嗎?」

  「我想。」希斯莉的腦袋抵在他的下顎下方,聞言點了點頭。

  加布裡埃爾沒有說話,有一秒鐘,空氣安靜下來。

  「啪嗒」!

  希斯莉:咦—————

  加布裡埃爾:*驕傲地甩甩尾巴*

  剛剛梅菲斯特氣勢洶洶反鎖了的門朝內無聲打開,露出裡面只有一扇昏暗夜燈的臥室房間。

  「去吧。」

  加布裡埃爾露出一個雲淡風輕的微笑,一邊給本體施加了一層輕盈魔法,「你的那只小醜交給我也可以。」

  希斯莉依言,把熟睡中的小醜托到加布裡埃爾手邊,後者熟練地捏起小醜,趁小醜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塞進了自己手心。

  舉行完交接儀式,她躡手躡腳走進燈光昏暗的臥室,並關上了臥室的大門。

  相較於公寓的其他地方,臥室就簡單得不可思議:除了衣櫃和一套桌椅,剩下的只有投屏電視和一個床頭櫃,一張巨大無比的定制床塞滿了房間的剩余地方。

  雪白的毛絨絨床單從這張床的角落悄悄垂下去,希斯莉走過去的時候碰了碰它,觸感像流水一樣光滑。

  而在床的中心,躺著熟睡中的玫瑰大美人。

  昏暗的光線中,她的紫發披散在白枕頭上,仿佛夜色紡織而成的綢緞,也像一朵午夜才會開放的美麗花朵。

  希斯莉一邊有點出神地盯著另一只自己美艷動人的惡人臉,一邊不忘脫掉拖鞋和裙子,朝著梅菲斯特的方向跋涉而去。

  有著加布裡埃爾的輕盈魔法,她幾乎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就相當迅速地摸到了梅菲斯特旁邊,安心躺了下去。

  為了不打擾到另一只自己的睡眠,希斯莉就沒有和玫瑰大美人勾起手貼貼,而是規規矩矩躺在另一只枕頭上。

  嗅著鼻端熟悉的玫瑰香氣,希斯莉也很快放松下來,閉上眼睛,呼吸變得均勻綿長。

  她不知道,在她睡著後,有人哼笑了一聲,一雙美麗的雪臂從熱乎乎的被窩裡伸出,將她從一個地方攬到懷中。

  大只些的希斯莉將小只些的希斯莉牢牢抱好,仿佛摟住了一只助眠抱枕,就這樣跟著睡著了。

  …

  「醒醒,還有十五分鐘我們就要吃晚飯了。」

  一個好聽而沙啞的聲音在催希斯莉起床。

  她乖乖睜開眼睛,迎面就是梅菲斯特眣麗美艷的面容。

  希斯莉:!

  「你怎麼跑到我這裡來了?我給你的小醜呢?」

  玫瑰大美人單手撐頭,睡袍松松垮垮,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侵略感十足,仿佛瞄准了獵物的豹子。

  但希斯莉已經被美顏暴擊過一輪,失去了對這張臉的畏懼心,直接原地起跳,快快樂樂地撲進了另一只自己的懷裡。

  本能往往來得比意識還要快,梅菲斯特穩穩接住本體撲來的纖細身體,忍不住怔忡了一下。

  「我好想你哦!」

  希斯莉本體一邊把臉虛虛埋進玫瑰大美人的頸窩,一邊真情實感地假哭,「你去哪裡了?為什麼不回來陪我玩?」

  梅菲斯特沒有講話。

  她沉默下來,剛剛的尖刺忽然收斂下去,過了幾秒鐘,希斯莉感覺到,一只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溫柔地幫她把滿頭長發從頭梳到尾。

  「你想知道?」

  梅菲斯特啞聲問。

  「想。」

  希斯莉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肌膚相處,記憶共享,臥室裡的兩只希斯莉都在此時僵住,翻看起以彼此視角發生的事件。

  隨著梅菲斯特,希斯莉感受到了在黑色城市下墜時呼呼的風聲,幽暗帶著腥味的水面,以及那個可怕的轉盤飛鏢游戲,她想盡力不去回想,但記憶的潮水洶湧而至,將她想要否認的心淹得透濕。

  而梅菲斯特則看到了一切,碰碰車場館,扭曲的鬼怪,掌心的鮮血,列車上的一切,還有那位銀灰色長發、嫩綠色眼睛、失而復得的亡者。

  玫瑰大美人紅了眼尾,咬緊牙關,輕輕拍著懷裡的本體,和她額頭對額頭,鼻尖對鼻尖。

  「裡世界為什麼要找上你?」

  希斯莉聽見自己輕聲說,聲音回撞到臥室空蕩蕩的牆壁上,碎裂成千萬片讓人瑟縮的尖刺。

  梅菲斯特從床上盤腿坐起,希斯莉就被放在她身前,此時此刻,玫瑰大美人的兩條雪臂就蛇一般纏在她的肩膀,身體也完完全全壓在希斯莉背上。

  即使是希斯莉也忍不住在這種時候出了下神:好一個甜蜜的負擔.jpg

  意識共通,粉紫色的電光閃動,梅菲斯特不太高興地電了她一下。

  「他們想要從你的身邊奪走我。」

  梅菲斯特悶悶回答,「他們只是沒預料到,我們有這麼多。」

  「所以你———」

  所以我日落會被傳送回去,日出則會出現在隨機地點,作息就被顛倒過來了。」

  梅菲斯特承認道,「現在復仇者聯盟全員都是我這樣的黑眼圈。」

  透過梅菲斯特的記憶,希斯莉不得不承認,玫瑰大美人所言非虛。

  在她還在沉思時,梅菲斯特已經下床,開始給希斯莉找她亂丟在某處的裙子,幫她一點點穿好,重新梳頭,這才從系統裡拽出一條晚禮服,瞬間換裝完畢。

  兩只希斯莉都換過衣服,梅菲斯特就走到床邊,拉開簾子,瞥了一眼外面的時間。

  剎那間,金光毫無保留地落入她的眼底。

  夕陽正在天穹上燃燒,熱烈而絕望的紅色仿佛隨意塗抹開的血,時不時滴落在掠過的雲層上面,將輕飄的潔白染成沉甸甸的燦紅。

  「我可能還有半個小時就要走了。」

  觀察完外面的情況,梅菲斯特放下簾子平靜道,一轉頭就對上了本體痴痴呆呆的小臉。

  「怎麼了?」

  她忍不住挑眉。

  「梅菲斯特好漂亮。」

  本體立即熱烈地吹起彩虹屁道。

  玫瑰大美人忍不住笑起來,走過去,毫不留情地搓了搓本體的臉,直到那張小臉上出現了父母輩一看會覺得相當「健康」的紅暈。

  希斯莉在她的手掌下被搓磨得吱吱烏烏,仿佛一只無法逃脫熱情魔掌的小貓咪。

  正在此時,臥室門忽然被輕輕敲響,打斷了梅菲斯特和希斯莉的玩鬧。

  叩。

  叩叩。

  「晚飯做好了,」亞巴頓清雅溫和的聲音傳來,「出來吃飯吧,你們兩個。」


第168章 芭比

  臥室門板那邊靜悄悄的, 亞巴頓想了想,干脆推開房門。

  「在磨蹭什麼?」他笑著問。

  「頭發又亂了。」

  希斯莉一臉無辜地抬頭,而梅菲斯特口中叼著一只黑夾子, 含糊不清地回答了他。

  兩根紅絲帶從女人美艷的身體裡抽出, 原本應該妖異地舞蹈著收割鮮血的可怕道具,現在乖乖停留在玫瑰大美人身邊,靈巧地左搖右擺了一會, 幫她給希斯莉編好了打底用的三股辮。

  梅菲斯特用黑夾子固定住那些細小的三股辮, 耐心地扯出一縷縷「薔薇花」的花瓣。

  「好漂亮………」

  腦袋邊上就是能夠隨時奪人性命的東西,希斯莉本身卻沒什麼對危險的意識,相當高興地扭頭去誇梅菲斯特。

  玫瑰大美人摁住亂動的本體肩膀, 無奈又有點滿意了的「嗯」了一聲。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她傲慢地拖長了聲音,一朵烏木色的薔薇花在她殷紅的指尖下無聲開放,「過來幫忙!」

  「來了來了。」

  地獄的君主溫和道。

  五分鐘後,梅菲斯特第一個放下了整理的手, 垂眸盯著鏡子裡的本體。

  亞巴頓替她說出了那句話。

  「好漂亮……」他輕聲說,「真可愛。」

  希斯莉爬下高背椅,左手右手分別被梅菲斯特和亞巴頓牽住,兩個大只些的希斯莉這樣提走希斯莉本體, 仿佛年輕的父母帶著小孩子出門游玩。

  肌膚相觸,思維共享, 梅菲斯特的意識第一個反駁了希斯莉的話。

  —————是哥哥姐姐。

  亞巴頓的意識落了半拍才跟上。

  —————哥哥姐姐和父母我都沒有問題。

  地獄的君主通常來說意識空間都空空蕩蕩,像一個泛著甜膩麻痹氣體的盒子。

  他很少發表太多評論, 因此偶爾一句,梅菲斯特和希斯莉都很願意聽從。

  公寓的大小自然不比之前的酒店, 因此, 地獄的君主在構建房子的時候, 使用了相當克制的空間延展術。

  廚房外面就是延展出去的餐廳,除了高腳吧台以外,還有一張桃心木圓桌,夠七八人同時落座。

  「過來,寶貝。」

  格雷伯爵一眼瞧見被精心打扮過的希斯莉,他先是微微一怔,那雙嫩綠色的眼睛裡隨即泛出驚喜和誇贊的神色。

  豐盛的菜式已經被擺在吧台上,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美味,熱氣騰騰每只希斯莉都可以盛出自己喜歡的部分。

  把自己盛到一半的盤子擱在旁邊,年長而英俊的男人拿起另一個空盤子,一邊問了希斯莉想吃些什麼,一邊相當熟練地為她盛出她剛剛好需要的分量。

  這些事情在往常統統都是大只些的希斯莉做,但今天,誰也沒有主動開口,大部分希斯莉們全部在貓貓祟祟盯著吧台那邊看。

  肯坐在客廳裡,高大的男人就連背脊上仿佛都寫滿了「疏遠」兩個字,他正在磨刀,就像在意識空間裡做的那樣。

  梅菲斯特:盯—————

  亞巴頓優雅地托著下顎,目光停留在吧台那邊打濕瓶中鮮花的露珠上。

  作為唯一的一只例外,大天使則坐在椅子上,正和袖珍小醜玩「捉迷藏」的游戲。

  他完全沒有遵守游戲規則,把袖珍小醜物理意義上地玩弄於股掌之中,弄得袖珍小醜毫無游戲體驗,悲傷地哭個不停,淚水不停被加布裡埃爾周身的聖光蒸發,留下雪白的鹽巴。

  「嗚嗚……嗚……」

  在大天使線條完美的掌心裡,袖珍小醜癱坐在地,虛弱地哭泣著,頭一點一點,再次由於過度疲憊昏了過去。

  而做出這等惡事的罪魁禍首並沒有任何不忍之心,反而看上去想把袖珍小醜晃醒,再玩一次。

  亞巴頓:…………

  亞巴頓:差不多得了.jpg

  他把盯著吧台的視線轉了回來,有些無語地看了加布裡埃爾一眼。

  捧著滿滿當當一盤子的希斯莉也在此時走回餐桌旁,放下了她的晚餐。

  「你們不過去嗎?」

  掃視了一圈貓貓祟祟的俊男美女,希斯莉不由得產生了發自肺腑的疑惑。

  「………」

  梅菲斯特懶洋洋地瞥了本體一眼,第一個站了起來,朝著吧台那邊走去。

  她把盤子遞給格雷伯爵,後者雖然因為沒見到這一號希斯莉而呆愣了幾秒鐘,但還是很快回過神來,幫她盛好了晚飯。

  加布裡埃爾對於和格雷伯爵接觸也沒什麼生疏心理,他相當熟練地喊了一聲叔叔,直到後者把他的盤子堆得如山高才喊了停。

  輪到亞巴頓時,地獄的君主卻沒有動,他朝著客廳那邊瞥了一眼,直到肯收回手中的刀,站了起來。

  經過一下午的睡眠,他身上那點莫名的狂躁已經完全收斂下去,除了坐在客廳裡磨刀這個動作太讓人毛骨悚然,除此之外,高大的金發男人看上去相當正常。

  片刻過後,他端著和加布裡埃爾一樣可怕的食物回到餐桌,坐在希斯莉旁邊。

  趁著周圍的希斯莉們要麼在玩手機要麼在走神,希斯莉偷偷在桌子下勾了勾肯的手。

  —————你怎麼啦?

  高大的男人稍稍僵住,放下拿叉子的手,一如往常地,在她面前敞開了全部的意識。

  —————夜色裡,月光明亮得毛骨悚然,漆黑的樹影裡仿佛藏著沒有理智的野獸,溪水局促地上升著,沒過希斯莉的腳背。

  只有夜風依舊清涼、柔和,安撫著她的意識。

  那是肯在對她說。

  —————別害怕。

  晚餐過後,只有加布裡埃爾還在不緊不慢地和山一樣高的食物作鬥爭,梅菲斯特已經洗好了自己的盤子,站起身來。

  希斯莉下意識湊過去,梅菲斯特看著她,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

  「我要走了。」

  她忽然說。

  希斯莉順著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最後一絲夕陽的余暉也正緩慢地消失在地平線後,仿佛一場不可避免的離別。

  玫瑰大美人這樣立在她身前,仿佛一張堅不可摧的盾牌,把希斯莉保護得密不透風。

  在希斯莉頭頂,梅菲斯特似乎輕輕嘆了口氣。

  「不要哭。」她的聲音終於溫和下去,「沒什麼可怕的,只是睡眠不足而已,好了,給你一個禮物,不許哭。」

  大只些的希斯莉彎下腰,在本體臉頰上充滿占有欲地親了一下,留下一個血紅色的唇印。

  隨著臉頰上剎那間消失的溫柔觸感,希斯莉掌中則多了一點什麼。

  「…………」

  她怔怔看了一會空空蕩蕩的前方,接著看了一眼梅菲斯特拋進她手心裡的臨別禮物。

  希斯莉:………?

  希斯莉:我想開了.jpg

  一只既漂亮又嚇人的小東西躺在她手中,被捆得嚴嚴實實,看上去生龍活虎,滿面怒氣,如果解開繩子就會把希斯莉啃得體無完膚的那種。

  —————那是一只童話故事裡才會有的小仙子。

  長著會顫動的半透明翅膀,身上有著晶亮粉塵,像人類工藝品一樣臉蛋漂亮,卻同時有著大白鯊般駭人尖牙的………小仙子。

  小仙子憤怒掙扎。

  小仙子滿目怒氣。

  小仙子用力蹬腳————希斯莉注意到她的腳上居然還是可愛的葉片小靴子。

  小仙子發出惡童般尖細的叫喊。

  希斯莉:*撲哧*

  希斯莉:*開心到冒花花*

  即使並沒有互通思維,但基於「所有希斯莉本質上來說都是希斯莉」的原則,希斯莉本體還是一瞬間就弄明白了梅菲斯特的意思。

  ——————這是一只活生生的、送給她的芭比娃娃,還是DLC精靈版本的那種。

  掌心裡捧著小巧的芭比娃娃,希斯莉「噠噠噠」跑到亞巴頓面前,黑發青年順勢把她拎了起來,揣在懷裡,和她一起欣賞梅菲斯特的禮物。

  「要我做什麼,把這東西的牙齒都磨平成人類的牙齒嗎?」

  垂眸望著那個還敢於齜牙的小東西,亞巴頓用最溫柔的語氣,問出了最狠的話。

  也許是感覺到了來自地獄的殺氣,小精靈忽然渾身僵直,閉上眼睛,進入了假死狀態。

  「……不是啦。」

  希斯莉在他的懷裡扭動了一下,試圖把空余的手掌拍在亞巴頓脖頸上,但由於地獄的君主今日穿了超高領毛衣,沒有得逞。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和微笑著耐心聆聽的黑發青年描述她想要的樣子。

  亞巴頓不愧是亞巴頓,在聽完後,地獄的君主立刻提出了一個設想。

  「設下契約如何?」

  他溫柔地問。

  「契約?」希斯莉復讀了一遍這個詞。

  「是啊,契約。」地獄的君主單手抱著希斯莉,另一只手在空氣中一劃,開始現場教學起契約的概念。

  「基本上無法違背的東西,你可以命令這個小東西不攻擊你我,完全傾聽你的話語,且在你把她當場芭比娃娃的時候乖乖當一只芭比娃娃,」亞巴頓解釋道,「契約唯一解除的方式是被契約的那一方用某種強大的力量或者等級,壓制過契約者,但一般來說極其罕見。」

  希斯莉:咦————

  「而且我並不認為,這個小東西有那樣的智商。」亞巴頓最後禮貌補刀道。

  「契約要怎麼做?」

  希斯莉最後發問。

  「看著我的眼睛。」

  地獄的君主低聲道。

  希斯莉凝視著那雙不知何時起浮現的異色眼眸,神志跟著混沌下去,有聲音告訴她「不痛的」,什麼鮮紅的東西似乎滴在了小仙子身上,後者爆發出一陣暴跳如雷的野獸咆哮,但希斯莉耳邊的嗡鳴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就快好了。」亞巴頓低語道。

  ————沙發那邊,加布裡埃爾手急眼快丟來一根羽毛,剎那間治愈了希斯莉手指上那處被針刺破的傷口。

  小仙子奇異的安靜了下來。

  希斯莉攤開手掌,謹慎地解開繩子,放它自由,但它依舊怔怔坐在原地,並沒有攻擊或是逃跑的欲望。

  「就這麼簡單。」

  亞巴頓站在希斯莉身後,饒有興趣地欣賞了一下打蔫的小仙子。

  「好了。」

  地獄的君主下了結束詞,「讓我送你們回到酒店去吧,你們的門外可有著一位客人在等候呢。」


第169章 隱瞞

  當希斯莉、格雷伯爵與被他們挽住手臂的加布裡埃爾憑空出現在酒店客廳時, 第一聲叩門的動靜剛剛過去,時鐘秒針平滑地經過十二。

  放開大天使的手,希斯莉第一個走過去, 將門一把拉開。

  「晚上好, 小月亮。」

  「莎麗」望著她, 微笑起來。

  小王子在優雅地欠身致意後, 將手中的白色花束遞給希斯莉。

  「這是作為我借走你最親近的人之一的歉禮,」烏發褐膚的「美少女」一邊往酒店客廳裡走,一邊抬手掀下自己頭上的兜帽,露出那張美麗得驚心動魄的臉,「你願意接受它嗎?」

  「好漂亮!這是什麼花呀?」希斯莉湊過去, 像小狗一樣翹著鼻子聞了聞,「告訴我吧, 優格爾。」

  「是晚香玉和滿天星。」優格爾在沙發上坐下,抖去身上的沙粒,溫柔地回答了她的問題, 「我下次還會給你帶新的花束的,小月亮。」

  「……」

  加布裡埃爾默默走過去, 和「美少女」克制地擁抱了一下。等他放開手, 無形的力量狂湧至房間,將掉落的沙粒從地毯上撥出,全部用火焰燒成無法被辨認的輕灰。

  「啊, 謝謝你,小月亮。」

  優格爾道了謝, 從鬥篷裡取出一張顏色陳舊的地圖, 平攤在桌面上, 看著格雷伯爵默默走過來。

  「我們要去的地方就在這裡, 」他的指尖在地圖稍稍褪色的標志上滑動,勾勒出一條藏在淺淡虛線中的路徑,「順著這條路徑走過去,才能大概率避開可能會發生的沙塵暴。」

  「這裡呢?」

  格雷伯爵在「美少女」對面坐下,虛點了一下地圖上被陰影填滿的一小塊。

  「這裡就是歌謠中提到的湖……或者說成舊時候的王都。」

  優格爾立刻回答。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然而還是有一絲悲傷飛快地掠過他的眼底,快得像是看見這一幕之人的幻覺。

  「………」

  格雷伯爵已經預感到了後面的悲劇故事。

  「這支從我的家族所分割出去的王朝,他們原本是環繞湖水,在綠洲上面建立的都城,對湖水的恩賜有著相當程度的依賴性………所以當水逐漸干涸後,這裡就被徹底廢棄、完全掩埋了。」

  果不其然,小王子望著地圖,輕描淡寫道。

  「節哀。」

  年長而高大的男人簡潔地安慰後,轉頭去倒了一杯檸檬水,重新坐下,將泛著冷氣的杯子推給面色蒼白的小王子。

  「……啊,謝謝你。」

  小王子忽然獲得檸檬水x1,露出了老爺爺般驚愕的表情,但他還是接受了這份安慰,將杯子拿起,潤了潤有些干燥的嗓子,一邊問道,「你做好准備離開了嗎?」

  「當然。」

  格雷伯爵將行李箱拖至客廳中間,打開了行李箱蓋,露出裡面的東西。

  狙擊槍、軍用帳篷、防風火機、隔溫鬥篷、鉤爪、長靴和可以被完全扎緊的軍用隔溫服靜靜躺在其中,無聲地展示著它們的專業程度。

  希斯莉:…………!

  就連加布裡埃爾都露出了一種「迷惑.jpg」的表情包。

  「怎麼做出這副表情,這些都是另一個你為我提供的。」

  年長的男人在清點物資時仿佛想起了什麼,忽然抬頭,和滿臉茫然的兩只希斯莉對視,忍不住好笑道。

  「肯……嗎?」

  希斯莉不太確定地問,「穿著工裝服,帶著面具的那個?」

  格雷伯爵無聲默認了她的話,膝蓋壓在行李箱上,將其重新蓋回,拉上拉鏈。

  「這些已經綽綽有余了,先生。」

  小王子過來探頭看了看,此時已經坐回茶幾前,肯定道,「食物和飲水可以從我的時空裂縫中取出,存放和貯藏並不是問題。」

  「你們要去幾天?」

  希斯莉忽然悄咪咪插了一句話。

  「說不好,小月亮。」優格爾伸出手,溫柔地摸了摸希斯莉的頭頂,「我們今晚就得出發,可能會在沙漠裡呆一個禮拜,甚至更長。」

  希斯莉:呆滯.jpg

  黑發藍眼的女孩子原本乖乖跪坐在地毯上,用手肘支著腦袋,聽到這裡,她忍不住默默低下頭,像一只失去夢想的小鹹魚,成液體狀滑落。

  格雷伯爵好笑又心疼地將這灘小鹹魚撈起,塞進沙發中。

  「要早點回來啊,叔叔。」

  小鹹魚一邊向外吐魂,一邊低低說話道,拽住了列車上下來的亡者的袖子。

  「好。」

  格雷伯爵溫聲答道。

  窗外天色漸漸昏暗下去,烏雲堆積在地平線上,顯出哥譚特有的、深幽而瘋狂的夜色。

  希斯莉的電話也在此時響起。

  「喂,爸爸?」

  她看了眼來電顯示,接起了電話。

  「甜心,回家吧。」

  布魯斯的聲音稍顯虛浮,周圍還有相當嘈雜的雜音,仿佛被晚宴上的甜蜜酒氣熏得昏然欲醉。

  但他的咬字並沒有出問題,每個字都有它該有的重音,因此希斯莉在腦海中稍稍過了一遍,就明白了老父親到底想說什麼。

  「好呀。」

  她立刻回答道,「爸爸要來接我嗎?」

  「唔,當然了,甜心。」

  裝醉相當完美的布魯斯似乎捂住了電話,和周圍的人說了些什麼。

  他的腳步聲穿過聽筒,在那邊空蕩蕩的牆壁之間破碎成空洞的回音,周圍的交談聲和笑聲在逐漸褪去,直到寂靜重新回歸。

  「叮」的一聲,電梯似乎到了。

  「今天玩得開心嗎?」

  在這片寂靜中,希斯莉清晰地聽見了老父親的問題。

  「開心,爸爸。」

  她立即回答,「雖然在游樂場遇到了奇怪的東西,但是我和叔叔一起看了電影!」

  「是嗎?」電梯下墜的聲音裡,布魯斯問,「什麼電影?」

  加布裡埃爾默默遞過來一張寫了電影標題、電影時常,以及故事梗概的紙條。

  蝙蝠俠一邊聽著他的小女兒甜甜蜜蜜、含含糊糊的聲音穿過聽筒,一邊時不時低沉地應上一聲。

  電梯內部光可鑒人,反射出他的表情:他正在因為希斯莉講的每一個字不由自主地微笑。

  他的小女兒天生就具有這樣的魔力,讓人忘卻傷痛,全心全意地感到快樂和幸福。

  在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她會把在游樂場發生的一切,輕描淡寫地概括為「我遇到了奇怪的東西」。

  即使那樣可怕的事情曾經降臨在她的身上,卻沒有任何東西能在她純潔的心靈上留下痕跡,改變她的天真爛漫。

  ——————像一只脾氣很好的、會咕嚕咕嚕叫的、永遠不會記仇的、全世界最可愛的小貓咪。

  「等我見到你的時候再和你好好講呀,爸爸!」

  絲毫不知道電話那邊老父親的心情,希斯莉興衝衝地發出了邀請,「今天我又遇到了好多好玩的東西,你想聽嗎?」

  「嗯。」布魯斯低聲回答。

  「甜心,十五分鐘後見。」

  地下停車場裡信號微弱,電話自動掛斷了。

  「走吧,我陪你在下面等,他什麼時候到?」

  格雷伯爵說。

  年長的亡者將希斯莉從沙發上溫和地拉起,替她重新整理好裙子的褶皺,拿著那束香氣濃郁的晚香玉,再牽起她纖細的小手。

  「十五分鐘後。」

  希斯莉回答,乖乖勾住男人冰冷的手指,只在快要出門時轉過身,對著房門內的加布裡埃爾和優格爾不舍地揮揮手。

  優格爾對著她溫柔地笑起來,用口型說了「再見」,加布裡埃爾則展開了潔白的翅膀。

  千萬顆光點帶著祝福的氣息降臨到希斯莉身上,洗去她身上的疲憊和傷痕,照亮她前方的路途。

  大天使的意識冰冷,像聖誕節前的雪夜。

  格雷伯爵摁了電梯,載著他們的玻璃容器一路下行,顯露出周邊被夜晚的燈光所迷幻了的建築物。

  「是燈光。」

  希斯莉戴了絲綢手套,不必擔心為保潔人員制造麻煩,所以她相當放心地趴在玻璃上,睜大眼睛,去看那些光亮的美麗景色。

  「嗯。」

  格雷伯爵揉揉她的頭,低聲回應。

  「真漂亮啊。」

  希斯莉蹭了蹭他的手掌,小聲說。

  ——————人間的城市與煙火氣息,足夠把她記憶中的純白和純黑完全趕去,將它們施加的一切壓力全部打破,染上真正的色彩。

  ——————逃離了實驗室的那一天,仿佛盒子的四壁在她的眼前轟然倒塌,展露出虛假背後無垠的真實。

  世界是如此光明可愛,天上懸掛著太陽和月亮,還有銀河和夾雜著花香味的風。

  從反光中,年長的男人撞見了希斯莉濕漉漉的冰藍眼睛。

  他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又摸了摸她的頭。

  「叮」的一聲,電梯下行至一樓,酒店大堂半滿,有不少人正坐在卡座裡談天說地,翻看雜志。

  嚴冬的寒冷沒有在高級酒店的空調內存活半秒,但節日的氣氛還是靜悄悄地出現在了各式角落。

  米色的燈光中,一座翠綠色金屬和禮物堆成的聖誕樹山靜靜立在沙發卡座中間,無數金紅色的彩球被綁著,紅絲帶則從天花板直垂到聖誕樹腳邊。

  「叔叔。」

  希斯莉望著那座直直頂到酒店大堂天花板的聖誕樹山。

  「嗯,寶貝。」

  格雷伯爵應了一聲,牽著她來到巨大的聖誕樹山面前,找了最近的卡座坐下。

  「聖誕樹,我能有一棵嗎?」

  希斯莉悄悄摸了摸地上的禮物雕塑,發出了渴望的聲音。

  格雷伯爵愣了一下。

  一個微笑的神情就要出現在他臉上,但緊接著,這個笑容就如同清晨的霧氣般消融,他臉上的神色重新變得苦澀起來,只有聲音如常。

  「當然了,寶貝,這是你的第一棵聖誕樹,是不是?」

  黑發藍眼的女孩子還在低頭觀察這座龐大的節日裝飾物,因此錯過了讀亡者臉上表情的時機。

  「是的呀,」她一邊天真地驚嘆著,一邊毫不設防地回答,「聖誕樹好漂亮,我還從來都沒有過呢,所以我要叔叔送的那種。」

  「那就說好了。」

  「說好了!」

  希斯莉小小地歡呼了一聲,轉過身來,和亡者勾了勾手指。

  「會送給你最漂亮的聖誕樹的。」

  年長而英俊的男人認認真真承諾道,一縷銀灰色的碎發從額角滑落,他將它輕描淡寫地推開。

  …

  布魯斯推門而入時,所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希斯莉在吃一碟巧克力流心蛋糕,而她今日的「保姆」,那個他在重點調查的活死人,正坐在一旁,滿目寵溺地看著她進食。

  即使依舊對這個敢挑釁他的家伙滿懷敵意,蝙蝠俠依舊不得不承認,對方完全是一副被希斯莉的魅力所俘獲了的模樣。

  偽裝,是無法達到這種程度的貼心的,他等在她旁邊,仿佛衛星繞著它的星球旋轉,表現得和真正的叔叔也沒什麼兩樣。

  在布魯斯思考時,那個活死人同時抬起頭,嫩綠色的眼睛朝他的方向警覺地望過來。

  布魯斯連眉頭都沒動一下,而是意味深長地對上了他的目光。

  幾秒鐘後,後者先轉開了自己的視線,但蝙蝠俠相信,那個東西能夠明白他的意思。

  「希斯莉。」

  一直等希斯莉吃完了那碟蛋糕,布魯斯這才出聲。

  他的小女兒立刻從甜食天堂裡抬起頭,警覺地掃視了一遍周圍的人群。

  在找到他的方向後,她「噠噠噠」地跑了過來,鞋跟在地磚上敲出清脆的聲響,身上則散發出溫暖的巧克力香味,撲進布魯斯的懷裡。

  「…………」

  這裡是聖誕樹下的死角,幾乎沒有人能看到這下面發生了什麼,因此布魯斯雖然有些緊繃,但還是很快接受了這個柔軟的擁抱。

  「爸爸今天過得辛苦嗎?」

  他聽見希斯莉低聲問。

  「還好。」

  布魯斯不動聲色地回答。

  只擁抱了幾秒鐘,他的小女兒就從他的臂彎中游魚般溜走了,反而走過去在那個活死人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但布魯斯還沒來得及感到空蕩,一只小手就遞入到了他張開的掌心裡。

  「我們回家吧,爸爸。」

  希斯莉俏生生立在發光的聖誕樹下,抱著一束開得正好的晚香玉,對著他笑了起來。

  那雙和他肖似的冰藍色眼睛裡流露出再天真甜美不過的亮光,就像她第一次見到哥譚時那樣。

  布魯斯的喉結上下滑動一下,這才啞聲回應了她的話。

  「我們回家。」

  他說。

  希斯莉一邊「嗯嗯」兩聲,毫不心虛地把花束往胸前壓了壓,遮住花瓣之中那只乖乖坐著的小仙子,一邊朝著格雷伯爵的方向小幅度揮了揮手中的花束,並用余光看見,後者也朝她的方向揮了揮手。

  直到她從酒店側邊推門而出,年長而高大的男人都始終沒有中斷凝望著她背影的視線。

  …

  與此同時,在頂樓的總統套房中,一絲不同尋常的風穿過了敞開的紗窗,在房間中徘徊起來。

  原本站在書架旁邊翻看雜志的小王子敏銳地回頭,剛好撞上虛空被人為撕裂的一瞬間。

  地獄的君主從虛空中漸漸浮現,先是不詳而巨大的山羊角,最終是猩紅的披風袍角。

  身體在幾秒鐘之內具像化,高挑瘦削的黑發青年跨出陰影,他的臉色相當蒼白,兩只異瞳閃爍出迷亂的光彩,一只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深黑,另一只則是仿佛帶著火花的金綠色,無數符號和文字在其中閃爍。

  「晚上好,希望你們能夠不介意我的打擾。」

  他用絲絨一樣柔滑的聲音打了招呼。

  「晚上好,亞巴頓,」優格爾走過去,按照禮節擁抱過青年瘦削的腰,接著感到了一陣迷惑,「我們當然不會介意,但你怎麼會在這裡?希斯莉出了什麼事嗎?還是她需要什麼?」

  沙發上,加布裡埃爾默默看了一眼另一只披著山羊皮的自己,目光裡有一點不太贊同的情緒在裡面。

  亞巴頓沒有回應大天使的目光。

  他微微低下頭,臉色依舊蒼白到可怕,然而他的語氣卻相當森冷,夾雜著不容拒絕的腔調。

  在這種時刻,他的五官完全脫離了一個憂郁清俊的黑發青年該有的模樣,而是變得駭人起來,顯出了某種非人生物極端的邪惡和冷酷。

  「優格爾,我必須跟著你們一同前去。」

  地獄的君主低聲說道。


第170章 致盲

  「天, 那玩意終於從我們身上卸下來了。」

  被擠得貼邊的器官重新恢復原樣,艱難運行,托尼·斯塔克誇張地吸了一口氣, 感受著空氣重新充盈於毫無束縛的肋骨。

  出於同病相憐, 鷹眼拍了拍他的肩膀。

  「………」

  與他們手搭著肩膀,梅菲斯特跟在這支超英隊伍的旁邊, 默不作聲地聽著他們調侃彼此。

  金發從她的鎖骨上滑落,玫瑰大美人卻恍若未覺,她的五指垂在身側, 輕輕收攏又張開。

  史蒂夫就走在她的旁邊,目光從她的手指間滑過, 再度抬起。

  「別傷心。」他的聲音很輕, 確保隊伍前端正在打鬧的那些人聽不見,「我相信那個小女孩一定會沒事的。」

  梅菲斯特看了他一眼, 沒有作聲。

  ——————濕淋淋地從湖中游到船邊後,那個金發紫眸的女孩子就徑直跑到茫然的鷹眼面前,拽住他的手臂,對他使用了和梅菲斯特相同的台詞。

  與梅菲斯特那時的情況不同,超英隊伍劃船的速度更快,此時火勢還沒有那麼嚴重,只要咬牙忍受被燎到一下的劇痛和呼吸困難的胸膛,突破一道矮矮的火檻並非難以做到的事情。

  作為曾經和黑寡婦共同工作過的特工, 克林特即使瘋狂抱怨束腰是多麼可怕的酷刑,在關鍵時刻也能夠毫不含糊地跟上女孩子的速度。

  後方的梅菲斯特和美國隊長就擔當起了「帶著鋼鐵俠奔跑」的任務, 娜塔莎則游走在隊伍中段, 和班納博士呆在一起, 確保他不會發狂變身, 同時不讓任何人掉隊。

  金發紫眸的女孩子拽著克林特,一路朝著森林的出口奔去,梅菲斯特撐著劇烈運動中卻由於束腰喘不上氣的鋼鐵俠,一邊將他的手臂繞到她腦後,一邊緊緊跟上女孩子的腳步。

  在火光和風聲之中,女孩子的眼睛是那樣明亮堅定,仿佛一面清透的玻璃,顯現出她正燃燒的靈魂。

  「快一點!」她的聲音像一只嘶啞的夜鶯,「你們要跑得再快一點啊……」

  玫瑰大美人感覺到,在小女孩的高喊聲順風飄來後,鋼鐵俠的手指在她的脖頸邊緣重重痙攣了一下。

  等她轉頭去看時,托尼的臉已經由於煙塵、火光和窒息,憋成了某種可怕的紅色,他看上去意識還算清醒,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與之相對,森林裡煙霧迷漫,襯得美國隊長的臉像漂浮在霧氣裡的蒼白幽靈。

  史蒂夫的狀態也僅僅是稍微好上一點,他承受了鋼鐵俠大半部分的體重,身上穿著一套愚蠢至極的拘束衣,還要在這種狀態下越野負重奔跑,可以說是相當狼狽。

  火勢在他們身後窮追不舍,同時試圖從側邊包抄他們,有一瞬間,一簇火焰甚至燎到了娜塔莎的衣服。

  情況凶險之極,如果不是那個小小的身影像固執的海燕一樣在前方飛翔,迷失在這片火焰之中聽上去甚至比「找到出路」還要合理。

  畢竟那座黑色城市裡的居民,是下定了決心,要將他們這些「祭品」和「陪葬品」一同困死在湖底的。

  在奔跑變成了某種本能,肺底由於呼吸帶來的疼痛過渡到麻木後,玫瑰大美人忽然意識到,她的手腳在逐漸變得輕盈。

  「………天。」

  前方的森林裡,傳來了克林特怔然的聲音。

  「你還好嗎?」娜塔莎揚聲問。

  「我很好!」

  頓了一下,鷹眼的聲音稍顯飄忽。

  新的霧氣湧現於森林上空,驅散了火牆的熱度。

  不知何時起,可怕的黑色城市已經與超英們完全隔絕開來,霧氣變得越加明亮朦朧,從「能見度幾乎低於半米」縮短到了「湊到眼前才看得見」。

  「別分開。」

  鋼鐵俠本來要把胳膊抽出來的動作一頓,轉而更用力地摁住梅菲斯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說。

  「你好點了嗎?」

  梅菲斯特相當自然地承擔了這份力道,問。

  「嗯……」

  另一邊,美國隊長的聲音回答了她,男人嗓音溫和,還帶了一點遲疑,「事實上,我們身上的服裝好像消失了。」

  梅菲斯特:………?

  ————她的腦海裡開始出現某些十八■的怪東西。

  「不,我的意思是,它們好像發生了某種改變。我不再感覺被束縛了。」

  史蒂夫很快意識到他剛剛那句話之中的歧義,他低咳了一聲,慌忙找補道。

  有那麼一瞬間,梅菲斯特忽然不是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改變。

  在致盲的霧氣裡,她試探著走了幾步,忽然和霧氣裡的另一個人撞在一起。

  剎那間,對方和梅菲斯特一樣身體一僵。

  那是一個被踏入安全距離後下意識做出攻擊的姿勢————但透過乳白色的霧氣,玫瑰大美人隱約嗅到了空氣裡熟悉的發香。

  「羅曼諾夫女士?」

  玫瑰大美人眯起眼睛,不太確定地喊了一聲。

  過了幾秒鐘,一只冰涼的手從另一邊搭上梅菲斯特的肩膀,試探性地在她臉上輕輕滑過。

  這是一個相對來說不太合適的舉動,幾乎可以被歸進「調情」的程度,那只手的指肚一寸寸摩挲著梅菲斯特的眉骨、鼻梁、嘴唇,最後虛虛丈量過她的頭顱。

  披著玫瑰皮的希斯莉:*臉紅*

  在雙目無法視物的特殊情況下,通過這樣的方法來確認身份,是相對來說比較有效的。

  —————更何況,這個正在摸她臉的人是娜塔莎。

  即使無法在這一刻將「畫面」記錄在腦中,梅菲斯特還是偷偷記錄了「觸感」,像一只小鳥叼著閃閃亮亮的寶物回到愛巢,准備把這份記憶帶回去和希斯莉本體共享。

  紅發碧眸的女特工伸出雙臂,盡可能探索著金發女郎的臉,而後者則沉默地站在原地,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變動一下。

  「天,你有一張真正完美的臉龐,你知道嗎?」

  在確認完畢後,娜塔莎卻並沒有收回手,轉而低聲調笑道。

  女人沙啞的嗓音像是醇美的酒液,在玻璃杯的反光中充滿誘惑力地微微蕩漾,然而金發女郎卻完全抵御了這樣的攻擊,只是將女特工的手從她的臉上摘了下來,擱回到肩膀上。

  班納博士尷尬地咳了一聲。

  「哇哦。」

  托尼在此時相當不怕死地出了聲,語氣裡還透著一種浮誇的幸災樂禍。

  「你們還差一個人。」

  金發女郎的聲音聽上去相當冷靜,毫不留情地打斷了鋼鐵俠和黑寡婦之間一瞬間的暗流湧動。

  —————霧氣蒙蒙,遮住了她因為害羞而微微泛紅的雙頰和亮閃閃的眼睛,成為了最好的騙人技巧。

  「克林特,你在哪?那個小女孩還跟著你嗎?」

  娜塔莎再次揚聲問。

  「我在這裡,娜塔莎!」越往前,鷹眼的聲音也變得愈加清晰,「這該死的古怪的霧讓我什麼都看不清,那個小女孩把我帶到這裡後就走了,我不確定!」

  而娜塔莎知道他為什麼會有些許不安:在經歷過特殊的手術後,迷霧在鷹眼面前本該和普通的世界一樣清清楚楚。

  「好了,高塔上射箭祈福的長發公主,別慌張,我們來救你了。」

  即使是在濃霧之中,托尼還是翹了翹嘴角,相當不客氣地喊道。

  「你只能再用這個外號叫我三個禮拜,三————個————禮—————拜!」

  克林特用相當無奈的咆哮回敬了他。

  「好了,好了。」旁邊的美國隊長無奈道,「我們剛剛都穿過束腰,不是嗎?」

  「但只有他戴了可愛的小王冠。」托尼立刻機敏地發出反駁,「鑲嵌了好大塊寶石的黃金小王冠,不愧是長發公主。」

  梅菲斯特:……………

  披著玫瑰皮的希斯莉假裝自己是一只冷酷無情的胳膊架子,拼命壓住即將爬上唇角的笑意。

  一只手忽然從霧氣中探出,准確無誤地避開玫瑰大美人的秀發,轉而指向托尼的額頭,毫不客氣地在上面彈了一下,彈得後者喉嚨一噎,剩余的發言戛然而止。

  「再規定一下,一天兩次,你今天白天泡咖啡的時候已經用過一次名額了。」

  鷹眼說,他走過迷霧,分別給了娜塔莎、班納博士和美國隊長一個擁抱。

  「別抱太緊,」濃霧之中,班納博士深吸一口氣,「呃———我怕那個大家伙因為疼痛出來。」

  「你們都沒事吧?」克林頓轉而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情地問。

  「沒什麼大事,被火嗆到了幾下,你呢?」娜塔莎反問道。

  「那個小女孩跑得太快,我覺得我的肋骨上肯定有點被勒出來的淤青了。」

  活動了一下雙臂後,克林特輕輕「嘶」了一聲。

  濃霧之中,其余三位男性超英跟著無聲吸了口氣,回憶起了剛剛起被火焰和窒息所支配的恐懼。

  無論人類擁有多麼強壯的力量,只要曾經弱小過,就無法逃脫一些刻在本能反應中的恐懼。

  比如火焰,比如呼吸困難,比如尖銳的冷兵器。

  「那我只能期望,我們不會再遇見比勒束腰更加可怕的東西了。」

  史蒂夫嚴肅地說。

  「隊長,你這句話聽起來像個———」托尼正准備打斷美國隊長的flag,眼前的霧氣就發生了新的變化。

  梅菲斯特:…………

  娜塔莎:………?

  接收到超英隊友們攥緊她肩膀的力度,玫瑰大美人驟然停下腳步。

  原本就毫無能見度的明亮白霧,忽然開始以極快的速度變得越來越暗,直到最後一絲對色彩的感受也被剝奪。

  可怕的黑暗,在此刻席卷而來。

  「你們還看得見嗎?」

  等了一小會,梅菲斯特平靜開口道。

  「我看不見了。」

  美國隊長回答。

  「如果你指的是一片漆黑的話,我也是。」

  這是娜塔莎的聲音。

  「我也。」

  鋼鐵俠和鷹眼齊聲回答。

  「我……我也。」

  班納博士慢了整整一拍,他的聲音在黑暗裡顯得分外清晰。

  此時此刻,梅菲斯特背後仿佛裝飾的紅絲帶僵硬地升起,隨著每一次搖晃,恢復成了幾小時前的靈活柔韌。

  玫瑰大美人斂下眸子,在被保護者恍然未覺時,將展開的欲望絲帶死死護住超英五人組,仿佛母獸所編織出的牢不可破的巢穴,防止這片黑暗中有任何東西想要不長眼地襲擊他們。

  欲望絲帶們靈活地搭上彼此,忠實地反饋著霧氣中所發生的一切。

  —————空氣中,出現了新鮮的血腥味。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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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選擇

  夜色緩緩淹沒過城市, 天空低得仿佛要將所有存活著的人覆蓋進黑暗的雲海。

  黑色勞斯萊斯平緩地行駛在道路上,放了一張柴小協第三樂章的cd,輕緩的音樂漂浮在潮濕的空氣中, 但布魯斯暫時沒有心情去欣賞任何美妙的東西。

  「…………」

  綠燈亮起,他一邊踩下油門, 一邊沉默著瞥了一眼副駕駛上的小小身影。

  希斯莉正在扒著車窗, 努力朝外欣賞著城市裡逐漸亮起的路燈, 看上去已經被勾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完全陷入到了神魂顛倒的狀態中。

  她湊得相當近, 呼吸和十指都在車窗上留下了白霧,而她上次這樣做時的痕跡還沒有完全消除,遠遠看過去,像一只小貓在雪地裡溜溜噠噠的爪印。

  「爸爸。」

  過了下一個路口, 布魯斯聽見他的小女兒用夢游似的語氣開口。

  「嗯?」

  車子慢慢停下,布魯斯打開轉向燈,應了一聲。

  「我還可以再去韋恩塔玩嗎!」

  希斯莉乖乖坐在座位上, 不安又期待地用手指繞起頭發來。

  「嗯。」

  他回答得相當隨意。

  「欸?」這次換成希斯莉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把注意力完全轉移到老父親身上, 「真、真的可以嗎?」

  「嗯。」

  布魯斯看了一眼臉色已經從「開心」轉到「疑惑」的小女兒,再次用一個音節回答了這個問題。

  —————車裡忽然陷入了某種古怪的沉默。

  事實上,布魯斯覺得,在接到超人電話的那一刻, 他內心「噌」一聲竄上來的憤怒,已經足夠把韋恩大宅徹底投入火焰之中。

  哪怕用了一下午的工作時間自我催眠,令整個哥譚瑟瑟發抖的冰冷神色也沒有完全從他的臉上消失。

  黑色勞斯萊斯被猛踩下油門, 整個發出了可怖的咆哮聲, 直直朝著黑暗中的公路盡頭猛撲而去。

  「爸爸, 生氣了嗎?」

  靜了幾秒種,希斯莉變得怯生生的聲音在車裡響起。

  「嗯。」

  布魯斯回答。

  包裹著花束的玻璃紙發出響亮的摩擦聲,像是被某人忽然攥緊在手心中。

  「為什麼?」希斯莉這次沒有遲疑,而是很快地問出了口,「為什麼要生我的氣?是因為我做了什麼讓爸爸討厭的事情嗎?」

  沉默。

  車速漸緩,布魯斯看著車窗外變得暗沉的色塊,仿佛那是一幅相當吸引人的油畫。

  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

  希斯莉:…………!

  在離老父親半米遠的地方,黑發藍眼的女孩子悄悄瞟了一眼光屏,恨得微微咬了咬牙。

  【玩家希斯莉要翻車了。】

  系統在不該上線的時候上了線,相當理智地嘀哩嘀哩叫了兩聲。

  如果不是裡世界忽如其來的搞事,那麼叔叔和她就會高高興興玩上一整天—————如果叔叔和她只是高高興興玩上了一整天,那麼超人就不會接觸到危險的詛咒,身上的祝福破碎,導致披著天使皮的希斯莉一定要湊過來一探究竟。

  而且他的到來是必然,畢竟除了大天使以外,沒有誰能短時間解決已經發展到那種程度的「眼」。

  ——————所以說到底,完全就是(裡)世界的錯!

  黑色勞斯萊斯平穩駛進韋恩莊園,幻夢般溫暖的柴小協也緩緩步入尾聲。

  即使車已經停好,布魯斯依舊靜靜坐在原位,沒有任何要下車的的動作。

  「…………」

  在開車去接希斯莉的期間,蝙蝠俠已經准備了好幾種溝通方案。

  他反復思考過每一種做法的正確與錯誤,確認過隨之而來的疏遠和討厭,將其視為必定會發生的情況之一。

  但布魯斯·韋恩已經無法承受再一次失去女兒的風險,哥譚的蝙蝠俠也已經無法再被松掉「安全繩」一次。

  他的靈魂曾經因此而枯萎,而那裡則永遠殘留著還未愈合的巨大傷痕。

  【要·完·了。】

  系統在光屏上瘋狂蹦蹦噠噠,並給希斯莉發了一張相當古早的表情包。

  希斯莉一邊在腦中幻想開車門逃逸三百次,一邊乖乖把雙手交疊在膝蓋上,等待著來自老父親的審判。

  「我在新聞上看到了游樂場產生了『爆炸聲』的頭版,視頻到處都是,人們說他們的眼球很痛,似乎受傷了。」

  布魯斯開門見山道。

  「希斯莉,你到底有沒有意識到,究竟都是什麼樣的危險人物出現在你身邊?」

  「可是肯和梅菲斯特都是我的朋友————」

  希斯莉正在試圖把自己從火葬場裡搶救出來,不要因為一只加布裡埃爾就全員被拉進黑名單。

  布魯斯轉過臉來,盯著希斯莉和他肖似的冰藍眸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們殺死你比推開一粒灰塵還要容易,希斯莉,你在他們附近時,不是幾乎,而是毫無反抗能力。」

  「可是———」

  希斯莉剛剛開口,就被布魯斯快准狠低堵了回去。

  「沒有可是,」他的聲音冷冰冰的,「我是你的父親,我見到的事情更多。」

  「但———」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希斯莉,你知道幾個歹徒在只搶劫到了一支價值連城的皇冠後會怎麼做嗎?」

  「我不知道!」

  他的小女兒聲音慌亂,帶了明顯的哭腔。

  「那麼選一個!」

  布魯斯恍若未覺,語氣也變得更加冷硬起來,「選一個你最喜歡的,我只給你三秒鐘。」

  「我最喜歡爸爸!」

  混亂之中,哭泣著的希斯莉迅速爬過副駕駛位的杯架,十分強硬地拽起布魯斯的手臂,把自己塞進老父親的懷裡,並發出了任何老父親都無法抵擋的直球三連。

  「我選好了!我最喜歡爸爸!我不要失去爸爸!」

  「…………」

  即使是在面對謎語人自信滿滿給出的新型問題時,布魯斯也從未像現在這樣茫然過。

  後知後覺的心酸和驚愕像一盆寒冷的冰水,「嗤」的一聲,兜頭澆滅了他心頭的全部憤怒。

  那張被眼淚浸得冰涼的小臉緊緊貼在他的脖子上,抽抽噎噎地,濡濕了他的高級襯衫,可憐又執拗,像個小孩子。

  車內剛剛對峙的氣氛已經煙消雲散,與希斯莉的相處過程中沒有戰爭,因此更不會分出輸贏。

  「……我不是這個意思。」

  完全冷靜下來後,布魯斯伸手擒住哭哭啼啼往他身上鑽的小腦袋,淺淺嘆了口氣。

  「希斯莉,記住,我不會因為你的選擇而拋棄你,任何時候都不會。」

  「但是我惹你生氣了吧?」

  他的小女兒被他摁住命運的後頸皮,很小聲地打了個哭嗝。

  —————很有自知之明的發言。

  布魯斯想,一邊盡可能用鎮靜的語氣去安撫她的情緒。

  「我沒有在限制你的交友,但如果你每次都將你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那麼,在你成年之前,作為你的父親,我想我還是擁有一定程度上阻止對方和你交往的權利。」

  「爸爸喜歡的話,直到那個期限為止,我可以一直呆在房間裡。」

  這招有效過了頭,他的小女兒停止哭泣,毫不猶豫地回答。

  ——————糟糕。

  在這一瞬間,過往的教育成果,在這最不該出現的一刻完全浮現在眼前。

  老父親的太陽穴狠狠一疼,再次陷入被青少年心理教育所支配的恐懼中。

  「我不想讓你一直呆在房間裡,甜心。」他把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晰,反復在舌尖確認過,才謹慎地將其吐出,「但,這和我的夜巡是一個道理,就像你不想我受傷那樣,我也希望你會一直平安,永遠不要把自己置身於危險的境地裡去。」

  希斯莉從他懷裡抬起頭,鼻尖紅紅的,好像稍稍聽懂了一部分。

  在老父親叫她「甜心」的時候,差不多就意味著,真正的危機已經被解除,剩下的只是一些相當潤澤的毛毛雨,僅此而已。

  「我不希望爸爸受傷。」她說。

  「我知道。」

  布魯斯平靜地說。

  「所以我還是可以有朋友。」

  她小聲問。

  「嗯。」

  布魯斯回答。

  「爸爸。」

  希斯莉像只毛毛蟲般蠕動前進,直到最後,把臉埋進了老父親的西裝外套裡。

  「嗯?」

  老父親想要攔她再次出手毀高定西裝的操作,忽然頓了一下。

  第一下果然沒攔住,第二下時,他的手臂在半空中改變方向,轉而微微抬起,笨拙地擱在希斯莉的背上,像一個不太成功的拍拍。

  「對不起,爸爸。」

  希斯莉無精打采地趴在黑暗裡,用光屏悄悄給抓住了小醜的加布裡埃爾發短信。

  希斯莉:咬杆杆.jpg

  如果不是大天使這樣可怕的力量憑空出現在哥譚,老父親就不會因為「氪星人二號」而神經徹底繃緊,甚至想要將一窩希斯莉強行拆分成一只本體。

  總而言之,她討厭裡世界,也相當討厭為了「混亂的和諧」就和它們合作了的小醜。

  ——————務必在夜宵前餓那只「小雛鳥」十幾分鐘。

  而加布裡埃爾也回得相當迅速,仿佛一直就在等待著這一刻。

  【當然。】

  他說。

  在得到答復後,希斯莉眨了眨眼睛,將光屏收了回去。

  空蕩蕩的副駕駛上,晚香玉完完全全被各種突然襲擊弄得散了架,玻璃紙皺皺巴巴地裹在花枝上,有些花瓣掉得滿座位都是,還有幾片落在了車內的軟毯上,散發出馥郁得讓人想要多多呼吸幾口的香氣。

  藏在花束其中的小仙子似乎狀態還好,在契約的作用下,希斯莉可以隱隱約約感覺到它的位置。

  「……沒什麼可對我說對不起的。」

  布魯斯淡淡應道。

  鋼藍色的眼睛和哭紅了的冰藍眼眸對視了幾秒鐘,前者先轉開了目光。


第172章 歌謠

  什麼都看不見, 聽覺和不安便被無限放大。

  寒氣從忽然變得赤裸的腳底向上攀爬,在黑暗徹底降臨的那一刻,梅菲斯特心底深埋的恐懼也被猛然勾起,無數欲望絲帶從她的身體裡源源不斷湧出, 近乎失控, 將周圍的所有人都攏進「罩子」之中。

  絲帶們在「聽」, 在「嘗」, 它們是無數忠誠而靈敏的耳朵與鼻子, 在藤蔓上生長著,朝四面八方瘋狂延展。

  在這片靜寂中,鋼鐵俠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卻依舊干燥溫暖, 指腹粗糙得令人安心。

  「嘿, 別害怕, 別松開。」

  似乎是感覺到了梅菲斯特不同尋常的僵硬,他的嗓音平靜, 輕得像是一陣風,跑進她的耳廓中。

  梅菲斯特微微點了點頭, 感覺到鋼鐵俠的手勁又重了一些。

  站在另一邊的娜塔莎也頓了頓, 做出了更加進階的選擇。

  黑暗之中,衣料聲窸窸窣窣,她似乎單手摸索過新的服裝一遍,最終找到了她需要的東西。

  幾十秒後,梅菲斯特感覺到,女特工的身體朝她傾來, 在她的腰間找了半圈, 將什麼東西「啪嗒」一聲扣了進去。

  「…………」

  無論是娜塔莎還是托尼所做出的舉動, 都讓梅菲斯特從可怕的回憶中暫時抽身, 給從剛剛起就快崩斷的神經一絲喘息的機會。

  玫瑰大美人停在原地,鋪天蓋地爆發而出的紅絲帶們卻開始無聲回縮。

  除了兩三根依舊漂浮在隊伍邊緣,作為探查的「器官」,其余的欲望絲帶們則重新回到了梅菲斯特的身體之中。

  「………」

  理智回歸,梅菲斯特伸手摸了摸她腰間的那個玩意,發現是一節伸縮搭扣似的東西。

  從娜塔莎那頭出發,勾在玫瑰大美人的衣服上,相當簡易的「防走丟」,掙開十分困難,但取下來相當輕易,只需要將勾子向上一抬,就可以脫離梅菲斯特。

  「這一身應該是精神病院的病服。」

  女特工忽然湊到梅菲斯特身邊,急促耳語道,「赤腳、袍子、再加上拘束帶和衣服之間的環扣。」

  黑寡婦沒有繼續把話說下去,但梅菲斯特已經懂了她的意思。

  一根紅絲帶代替了玫瑰大美人的手掌,在這身空蕩的袍子上蹭了蹭,粗糙而被漿洗過的材質出現在紅絲帶的「反饋」中,確認了娜塔莎的猜測。

  將這句話同樣傳遞給鋼鐵俠和美國隊長,梅菲斯特迅速動手,把彼此身上的鉤子全部互相關聯上,防止在特殊情況下出現分散的狀況。

  前方深不可測的黑暗裡,新鮮的血腥味依舊若有若無地飄蕩著,仿佛有可怕的惡鬼蹲在那裡,靜悄悄等待著他們的自投羅網。

  回想著小時候閉上眼睛在路沿上走路的情形,披著玫瑰皮的希斯莉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心慢慢沉穩下去。

  在梅菲斯特邁出第一步的同時,兩條紅絲帶也在隊伍邊緣試探起來,同步探測著周邊的環境。

  和冰冷平面碰撞的觸感不斷反饋給玫瑰大美人,這裡似乎是一條斷裂在虛空中的走廊,瓷磚陳年失修,上面殘留著慘烈的抓痕,縫隙之中更是被某種不明物質填滿。

  —————如果娜塔莎的猜測確鑿無誤,那麼這裡就是這些精神病人跑來放風的地方。

  大腦飛速運轉,將一樓走來的特征和地點刻入記憶,梅菲斯特謹慎地跨出下一步,赤著的腳尖忽然碰到了冰冷的金屬。

  ——————那是一扇虛掩著的鐵門。

  「…………」

  玫瑰大美人慢慢站定,讓從中間望風的那根紅絲帶和她一起湊到鐵門面前,輕輕一嗅。

  若有若無的風從縫隙中鑽出,裹挾著那股她從剛剛起就一直能聞到的、相當新鮮的血腥味,撲到梅菲斯特臉上。

  「血的味道。」

  美國隊長在黑暗裡輕聲說。

  梅菲斯特沒有作聲,而是調出「游戲」面板,頂著被光閃到的不適,稍稍看了一眼。

  【退出】摁鈕明顯可用,在一片黑暗中閃著可靠的光芒。

  作為游戲的主持,小醜的精神強度,關乎於超英們和梅菲斯特是否能退出游戲。

  如果他此時還是阿卡姆瘋人院裡被關押的成年體小醜,那麼梅菲斯特和超英們也將疲於奔命,一次又一次在深淵中掙扎,直到精神被搓磨成破碎的沙礫為止。

  但磕壞了腦子還進了水、並莫名其妙產生了雛鳥情節的哭哭袖珍小醜,其精神強度和一只真正的鳥兒比起來,也沒什麼差別可言。

  只要他哭到昏迷,梅菲斯特和超英們就可以輕輕松松脫離「游戲」。

  —————把袖珍小醜交到希斯莉手裡果然是正確的選擇。

  梅菲斯特盯著相比往常過早出現的【退出】看了一會,從內心深處默默想。

  「我們可以隨時退出了。」

  金發女郎的聲音在壓低後更加顯得沙啞動人,史蒂夫同樣調出自己的面板,確認了一下。

  「今天這麼早?」

  托尼的聲音一下子變得輕快多了,「老天,我還以為我們必須在這裡和精神病人大戰三百回合。」

  「我想進去看看。」

  然而梅菲斯特的話打斷了他的快樂之情。

  「我也是。」出乎玫瑰大美人意料,娜塔莎投了同意一票,「男孩們,我們只是去探路,你們不想去可以不去。」

  「娜特要去我就去。」

  鷹眼簡潔道。

  「我……我也可以去。」

  班納博士稍顯虛弱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那個大家伙可不怕精神病人什麼的,但他發飆的時候,你們要離擔架床和輸液架遠一些,哈哈……」

  笑聲中斷,他似乎被娜塔莎踩了一腳。

  「我不可能不去和我的隊友並肩作戰。」

  史蒂夫的嗓音嚴肅又溫和,任何人都不難聽出他話語下潛藏著的真心。

  「那就走吧?還在等什麼呢?」

  頓了頓,托尼沒好氣地嘀咕了一聲,「一個一個說得都這麼快,搞得好像我是獨自跑走的膽小鬼一樣。」

  「沒人會說你這個。」

  美國隊長拍了拍鋼鐵俠的肩膀,安撫他道。

  整個過程中,梅菲斯特一直默默聽著他們的對話,直到這一刻,她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

  黑暗太深沉,以至於沒人捕捉到玫瑰大美人難得一見的展顏。

  這絲笑容也很快從她臉上消失,梅菲斯特定了定神,將手摁在鐵門上,朝裡推去。

  無數欲望絲帶們在這一刻狂湧進門縫,形成了一張牢不可破的護盾,仿佛延時攝影下剎那間綻開的赤紅玫瑰。

  下一秒,一聲近在咫尺的高亢慘叫從人柔嫩的喉管中迸裂出來。

  鮮血濺了梅菲斯特一臉,當血液順著她的睫毛向下滴落時,梅菲斯特下意識舔了舔唇角,被其中甘美的惡毒氣味衝了一個踉蹌,感到了一種久違的熏然欲醉。

  —————和小醜一樣,甚至含有比小醜還要純粹的瘋狂。

  梅菲斯特:謝謝你,裡世界.jpg

  欲望絲帶們則忠誠地反饋了剛剛發生的一切。

  在門剛剛打開時,一具身體就狠狠撞入了欲望絲帶們組成的護盾,並在同一時間,被欲望絲帶切割得體無完膚。

  鮮血四濺,自以為是捕食者的動物剎那間變為食物鏈的最底層,嗚咽著夾起尾巴逃跑了。

  「那是個什麼玩意?」

  托尼離得最近,還沒回過神,就先被噴了一臉熱氣騰騰的血。

  腥臭和鐵鏽味熏得他幾乎窒息,他干嘔了一聲,緊緊抓住美國隊長的肩膀。

  在黑暗中,欲望絲帶們貪婪地追著他跑了一陣,將他身上的血統統吞噬後,才戀戀不舍地回歸了梅菲斯特的身體。

  收回欲望絲帶後,梅菲斯特聽著那邊鋼鐵俠氣若游絲的抱怨,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

  「給你。」

  黑暗之中,金發女郎的聲音聽上去永遠冷淡鎮定,托尼摸索著從她的手中接過東西,發現是一塊柔軟的布料。

  「謝謝。」

  他正要接過,金發女郎忽然輕輕摁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拿著那塊布料,在他的臉上擦了幾下。

  托尼驟然唄摁住,拒絕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手帕絲滑柔軟的面料就挨了上來。

  他原本以為她肯定會擦不干淨,但在被布料擦過時,臉上黏糊糊的血確實在一點一點消失不見,即使身上還糊著濕答答的血衣,但這總比一開始要好上太多。

  「呃…謝謝了。」

  被人擦臉確實是件相當尷尬的事,但在這種狀態下,托尼也沒什麼可挑的,只能含糊的道一聲謝。

  金發女郎收回了手帕,平靜地「嗯」了一聲。

  梅菲斯特:*悄悄一舔*

  梅菲斯特:*開心到冒花花*

  血液仿佛甘美又辛辣的酒水,滑入她的喉嚨,三根被她並攏在一起作為「手帕」的欲望絲帶舔飽了鮮血,高高興興地分散起來,每一根絲帶都做好了再度捕獵的准備,靜等著下一只自大的獵物朝著這個方向撞。

  這裡似乎是一塊更大的活動場所,梅菲斯特的紅絲帶可以觸摸到兩邊擱置的綠植,還有靠牆擺放、破敗不堪的一排椅子。

  在剛剛的慘叫過後,這片區域忽然變得寂靜下來,只剩下腳下黏膩的觸感和濃重的血腥味———那是剛剛踉蹌逃走了的精神病人所留下的痕跡。

  眼睛們或許在窺伺,但他們已經不再那樣急迫而瘋狂————或者說,他們在估量著捕食的風險程度。

  梅菲斯特糾結了很久,最終含淚抓住蠢蠢欲動的欲望絲帶們,禁止它們去舔地磚。

  有一根欲望絲帶飄飄忽忽伸出,伸到角落裡,捕捉到了空氣中多出來的、血液流動的氣味。

  一張咖啡桌被固定在地上,而有人正靜靜站在上面,他緊貼著牆面,不停蠕動著嘴唇,像一只黑暗中的灰蛾。

  當欲望絲帶悄無聲息准備纏繞上他的脖頸時,他忽然竊笑了一聲,從桌子上嘻嘻哈哈地跳了下去,開始優雅而瘋癲地墊著腳尖轉圈,嘴裡唱起歌來。

  「然後她對牧師說,我死後會變成這樣嗎?噢,是的!噢,是的,牧師說道,你死後就會變成這樣。」む1め

  「娜特,這是什麼歌?」

  精神病人歌喉嘶啞,還只重復其中的一段,「死」那個字眼被他咬得格外重,聽得鷹眼一陣陣脊背發涼。

  他一邊感到牙疼,一邊忍不住湊到娜塔莎旁邊,低聲問道。

  「聽上去像是一兩百年前的東西。」

  娜塔莎回答。

  「……老天爺。」

  鷹眼短暫地吸了口氣。


第173章 宅邸

  「啪嗒」一聲, 希斯莉的前額被阿爾弗雷德貼了一塊冰貼。

  希斯莉:!

  她呆呆松開手,口中還叼著一支溫度計,亂蓬蓬的額發慢慢蔫了下去, 軟趴趴搭在冰貼邊緣, 顯得可憐又好笑。

  「一百零一華氏度。」銀發老管家直起腰, 讀了一下那上面的數字, 隨即拍了拍希斯莉的頭頂, 示意希斯莉張開嘴巴。

  後者似乎從燒得迷糊起來的小腦瓜裡想了一會, 才慢吞吞地松開緊咬著的牙齒,將溫度計重新吐到阿爾弗雷德的手掌中。

  銀發老管家將其拿起, 用酒精對表面消毒,放回盒子中。

  等一切都做完, 他站起身將盒子放回壁櫥,同時對房間門口站著的布魯斯投射了一個不贊同的眼神。

  布魯斯目光一暗, 垂下眼簾。

  ——————把自己的女兒驚嚇到發燒,無論是哪一國、什麼年齡、什麼身份的父親, 都是不及格的父親。

  「我的……耳朵…好痛…」

  半夢半醒間,希斯莉蹙著眉,含含糊糊開口。

  她整個人都開始在椅子裡微微顫抖, 阿爾弗雷德走到冰箱邊取冷毛巾, 布魯斯則一個箭步衝上去,把已經開始向下無限滑落的希斯莉拎回座位。

  驟然被人掐住了命運的後頸皮, 希斯莉在空中僵硬地掙扎了一下, 隨即放棄抵抗,成為了一條腦袋空空的小鹹魚。

  「太陽穴好痛。」

  她低聲念叨。

  ——————那雙拎著她的手有力而冰涼, 仿佛永遠都會妥帖地將她托好。

  而她話音剛落, 手的主人就頓了一頓, 才將她放回到坐位內。過了幾秒鐘,希斯莉忽然感覺到,一陣徹骨的寒冷貼近了她燒得通紅的耳垂,驅散了那上面越燒越旺的熱度。

  「……另一邊,另一邊,也好痛…」

  她先是舒展了眉心,抱住老父親的拳頭耍賴似的不肯撒手,把臉也埋在其中,蹭來蹭去,只剩下另一邊紅得滴血的耳朵露在黑發縫隙之中。

  布魯斯只要低下頭,就可以看見他的小女兒燒得鮮艷欲滴的臉頰、干裂蒼白的唇瓣,還有緊緊攥住他拳頭,還要拼命把自己往其中擠的細瘦十指。

  —————說是緊緊攥住,但其實布魯斯只要一掙,就可以離開那力量小得可憐的禁錮。

  「…………」

  他一言不發,只是將另一只手搭在希斯莉的耳朵上。

  她的頸動脈毫無防備地貼在他的手臂上,那樣規律而小幅度的顫動,像一只寒夜裡發抖的雀鳥,骨頭一折就斷。

  客廳之中,高大的黑發男人沉默地環抱著他的小女兒,樹影如波濤如浪潮,燈光則昏暗至極。

  有一瞬間,房間裡安靜得猶如一座墳墓。

  布魯斯輕輕拍著希斯莉的背,在和那雙半闔著的冰藍色眸子對視的一瞬間,無聲地動了動嘴唇。

  「…………」

  ——————阿爾弗雷德推門而入時,就看到了這幅情形。

  銀發的老管家走到椅子前,將布魯斯的一只手從希斯莉的爪子裡拯救出來,換成更加涼爽大塊的毛巾。

  毛巾剛剛搭上耳朵,希斯莉就被冰得微微顫抖了一下,然而這份冰冷又很快轉為舒適的涼爽,讓她不可抗拒地沉沉睡去。

  「該是希斯莉小小姐回房就寢的時間了。」

  阿爾弗雷德在燈光中凝視著女孩子平靜的睡顏,低聲道。

  「今天對她而言是漫長的一天,她比平時任何一個時候都更加需要休息。」

  「我會帶她回去。」

  布魯斯沉聲說。

  在昏暗的燈光裡,銀發老管家盯著布魯斯看了好一會。

  「在管教子女時,不同的孩子對此的反應也是不一樣的,布魯斯老爺。」阿爾弗雷德的聲音在房間中響起,「我相信您的心中應該有一把衡量的尺子。」

  「…………」

  布魯斯依舊沒有回答。

  在他抬眸時,那雙鋼藍色的眼睛被燈光照成了清透的湛藍,而在燈光未照到的那半邊,他的眼神顯得無比深沉,也無比悲哀。

  隨著他將希斯莉輕而易舉抱起,走向房間門口,那絲幻覺般的情緒,也隨著燈光從他臉孔上的退場,消失得一干二淨了。

  「鎮定」重新成為了布魯斯英俊面容上的一層牢不可破的盔甲,讓任何人都無從窺探他的所思所想。

  希斯莉就這樣悄無聲息躺在老父親的臂彎裡,手和腳無力地垂著,像一具輕飄飄的玩偶。

  她的額頭上被阿爾弗雷德糊了一個相當可愛的冰貼,上面畫著太陽、彩虹、小小的太陽花和天藍色的波點蝴蝶結,那是一個遠之又遠的,不存在於哥譚的夏天。

  布魯斯思緒紛亂,但他踩在走廊的地毯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希斯莉的房門虛掩著,他用手肘輕輕撞開房門,走到她紛亂的大床旁邊。

  那上面堆滿了枕頭,似乎始作俑者正在試圖用枕頭們搭起一座枕頭冰屋,並且史詩級的失敗了。

  布魯斯眸光復雜,「………」

  在看到這座三歲小孩都搭不出的枕頭冰屋廢墟後,布魯斯的心情意外的好了些,將希斯莉輕輕放進她那邊的被子。

  黑發藍眼的女孩子小小一團,額頭被冰貼徹底遮擋,耳朵上還包著兩個好笑又可憐的毛巾,被厚厚的被子一裹,顯得更加嬌小起來。

  她一只手垂下床沿,肌膚在燈光下蒼白的仿佛一層紙,甚至可以透過某些地方看見她的血管。

  布魯斯將那只手捉回被子裡,將她摁好,這才重新直起身,環繞了一邊房間裡的陳設。

  自從他把這塊地方完完全全交給了希斯莉,這裡的陳設已經被日積月累影響著產生了變化,比起以前的感覺,很顯然融入了希斯莉自己的性格。

  除了房間裡無處不在的干花以外,在原本的圖書角,希斯莉還從天花板上弄了幾根透明線,並在那些透明線上掛了一盆土生植物,讓其肆意生長,直到那些美麗嬌柔的綠藤向下垂至地面二三十釐米高,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幔帳簾子。

  然而布魯斯只要看著那些藤蔓,腦海中就自動跳出毒藤女的形像,以及她那些惡毒又駭人的吻。

  他眉頭一跳,讓自己別開視線,不去聯想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在角落裡,希斯莉還給自己購入了一塊原木矮桌,布魯斯不會過問希斯莉的購買記錄,更沒有限制她的零花錢,他隨意地朝著那張桌子瞥了一眼,目光忽然凝住。

  在那張桌子上,有兩只小杯子對放著。

  然而無論是肯還是梅菲斯特,都有一段時間沒有來拜訪韋恩莊園。

  站在房間中央,布魯斯凝視著希斯莉平和的睡顏,轉過頭去,走到那張小桌旁邊。

  那兩只小杯子只有布魯斯的半個手掌大,裡面都曾經裝過某種帶有柑橘芬芳的液體。

  走到矮桌旁邊,布魯斯輕輕一拉那個遮著光線的天鵝絨簾布,就看到了後面的情形。

  ——————那是一棟極盡精致美麗的玩偶屋,幾乎有半人高,與其說是簡單的別墅,不如說已經是宅邸的規模。

  兩只三四十釐米高的古董娃娃正坐在「草坪」上,她們被蕾絲、寶石和絲綢裝點得相當美麗,身穿十八世紀的克利諾林裙,一副准備野餐的模樣。

  而在這兩只娃娃面前的餐桌上,除了精致的仿真食物以外,還擺著布魯斯眼熟的兩個小杯子,一左一右地對放著。

  布魯斯陷入戰術性沉默,「………」

  ——————原來只是在玩過家家。

  在仔細觀察過這棟玩偶屋後,他重新站起身,將天鵝絨簾布拉了回去,一邊對今年可以送給希斯莉的聖誕禮物有所構想,一邊忍不住感到某種意義上的、老父親獨有的心酸感。

  再過兩三年,他的小女兒就要長成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年輕淑女,她將會見到世界的陰暗和潮濕,面對那些對她格外覬覦的目光與哄騙。

  可在整整錯過了十五年教導她的時間後,希斯莉的心像白紙一樣純淨,裡面完完全全裝著一個小孩子的靈魂。

  ——————她就是個小孩子,想去游樂園,想要鑽到枕頭搭成的房子裡去,想要過家家,想要和朋友們一起玩。

  「………」

  布魯斯走到希斯莉窗前,摸了摸希斯莉的溫度,確認過冰毛巾依舊比他的體溫要低,這才調暗了夜燈,俯下身去。

  夜風濕潮,他在希斯莉的額角留下一個比羽毛還要輕的吻。

  燈光拖長了布魯斯的影子,他朝門邊走去,門輕輕一響,被徹底關上了。

  有三十秒左右,臥室裡除了希斯莉均勻的呼吸聲外,什麼都沒有。

  等布魯斯走路的聲音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一只大手捏著刀柄,慢吞吞地從希斯莉的床底伸了出來。

  片刻後,肯從床下的陰影處爬出,平靜地揀起刀子,拍了拍自己的工裝服。

  他走到希斯莉床邊,帶著面具的臉湊向她,大手在空中懸停片刻,慢慢搭上她雪白柔嫩的脖子。

  ——————此情此景,和經典恐怖片比起來都不遑多讓。

  然而事實上,這是因為老父親把希斯莉塞得太過嚴實,大只些的希斯莉找不到其余可以和希斯莉本體同傳記憶的位置。

  肯:可可愛愛,善於思考.jpg

  在肌膚相觸的一瞬間,希斯莉的睡意立刻被洗去,就連發燒時難受的感覺也被肯的意識衝散了大半。

  「你怎麼———」

  她迷迷糊糊地問。

  ————我是跟著你回來的。

  肯的意識平靜地吹拂著希斯莉糊成漿糊的思緒。

  「玩偶屋?」

  希斯莉從他的記憶裡讀到了奇妙的東西,立即提問道。

  高大的男人摘下面具,金發滑落至面孔兩側。

  他伸手將希斯莉抱起,帶她走到那張矮桌旁邊,拉開了天鵝絨簾。

  —————你忘記收和梅菲斯特的茶杯了,所以我臨時補救了一下。

  山林間的夜風吹過,他的意識幽深而平靜。

  —————喜歡嗎?

  「喜歡!」

  希斯莉立即叫道。

  她高高興興往另一只自己身上一撲,仿佛一塊怎麼撕都撕不掉的強力膠,「啵嘰」一聲,在對方臉上超大口地親了一下。


第174章 紅花

  在希斯莉擺弄那些玩偶屋中的東西時, 肯已經脫下了工裝服,徑直走去了浴室。

  隨著黑色t恤落地,精壯緊實的脊背線條有一瞬間暴露在空氣中, 隨即被一條柔軟的白色浴袍重新遮蓋。

  金發男人有條不紊地放水、找浴球、選好味道, 最後試了試水溫,跨入浴缸, 滑進溫暖的水中。

  帶著茉莉香味的霧氣朦朧了金發男人的表情,他靠在浴缸壁上, 神色漠然, 睫毛下則積著深深的青影, 仿佛很長時間都沒有獲得過充足的睡眠。

  希斯莉抱著娃娃推門而入時, 看見的就是這幅情形。

  「…………」

  她相當同情地跑到另一只自己身邊, 揉了揉他被水打濕了的頭發。

  ——————肯抬起頭, 平靜地看了她一眼。

  「別在這裡睡著呀, 」抱著娃娃,希斯莉找了塊浴缸旁邊的大理石台坐下,「等水變涼了,會感冒的。」

  「嘩啦」一聲,金發男人從水中坐起, 伸出濕淋淋的手臂, 五指握住希斯莉細瘦的手腕。

  肌膚相觸, 思維共通, 希斯莉「看見」了肯的身影從泡過的浴缸中徑直站起, 走向臥室,肯則讀到了希斯莉沒有說出口的想法。

  ——————你要去找二哥?

  他問。

  「嗯。」希斯莉坦誠道。

  她把娃娃擱在大理石台上, 走進了另一只自己的浴缸, 在邊沿坐下, 看著肯把手臂伸回水中。

  ——————早去早回。

  夜間空氣寒冷,金發男人攥著她的手,帶著她一並沒入了溫暖的水波,用這種方式和希斯莉繼續對話。

  浴球在浴缸中嘶嘶作響,兩只希斯莉都被顏色漂亮的泡沫和香氣俘獲了心神,肯還要鎮定許多,可以克制住自己蠢蠢欲動的心情,但希斯莉已經把兩只手都伸到水中,單方面地和另一只自己打起水仗來。

  有好幾次,肯都被她猝不及防地澆到了臉,但他每次很好脾氣地握住希斯莉兩只不斷作亂的爪子,幾秒鐘後再放開。

  ——————打水仗很好玩,我們可以明天再玩。

  他的意識平靜而溫和,無論何時何地,對希斯莉的安撫都相當有效。

  「你這樣弄得像我在欺負你一樣。」

  她默默收回手,望著男人俊美的臉龐,後者抬起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希斯莉已經彎下腰,在另一只自己的眼角輕輕親了一下,從浴缸邊站起身來。

  「晚上見。」

  她說。

  ——————路上小心。

  肯的五指最後一次攥住她的手腕,隨後慢慢松開。

  大只些的希斯莉整個滑入熱水當中,咕嚕咕嚕吐起泡泡來。

  希斯莉則把大理石台上的娃娃抱在懷裡,朝著浴室門口走去,她推開浴室門,在出去時又貼心地重新將它關嚴,再將那個娃娃放在小桌上。

  站在房間中央,希斯莉敲了敲光屏,讓其展開。

  【歡迎玩家希斯莉回歸游戲!】

  游戲系統第一個蹦出來,繞著希斯莉周圍,在她的身上灑了一圈又一圈系統鮮花。

  「你准備太多花了!」

  希斯莉早有心理准備,因此一邊小聲抱怨,一邊還是笑著拂去了那些停留在她肩膀上的花瓣們。

  再次領取了一波梅菲斯特他們所完成的任務獎勵,等所有小紅點都消失過後,希斯莉一時手癢,忍不住嘗試了金幣二十連。

  ——————無事發生,全是一星到三星之間的裝備。

  【……】

  系統和她一起凝視著出貨單,連一句「嘀哩」聲都沒有完整地發出來。

  希斯莉深吸了一口氣,假裝自己沒有在驟然減少了五分之一的金幣前心痛,干脆利落地切到了換裝區域。

  鏡子裡倒映出她的面容,黑發藍眼的女孩子和她平靜地對視著,額上還貼著一塊冰貼。

  低燒來的快,去得更快,這塊冰貼已經不再能夠發揮它的作用,但希斯莉想了想,還是沒有取下它。

  「系統,」她說,「切到伊芙的馬甲吧,謝謝你。」

  【不客氣,】系統嘀哩了一聲,【玩家希斯莉已儲存伊芙的形像,請查收。】

  垂至腰際的蓬松烏發一寸寸消失在空氣中,取而代之的是利落的鉑金色短發,溫柔的冰藍眼眸逐漸褪去顏色,被寒冽的灰色取而代之。

  鋼甲外骨骼將她包裹在其中,金發灰眸的女孩子身姿挺拔,袖劍隨意地握在手中,在空氣中劃出鋒利的刀光。

  「…………」

  凝視了一會鏡子裡陌生又熟悉的女孩子,希斯莉才關閉了換裝空間。

  …

  在陽台上傳來簌簌聲時,傑森正在客廳中,用一次性紙杯給廚房水槽裡的綠植澆水。

  頓了頓,他把紙杯擱到一旁,從腰間掏出槍,瞄准前方,朝著陽台那邊無聲走去。

  而制造出那些動靜的始作俑者依舊站在原地,絲毫沒有躲藏的意思。

  月光下,金發少女灰眸明亮,絲毫不見第一次見面時強勢的寒冽和冷淡,只剩下一分外骨骼帶來的颯氣和九分狗勾般毫無心眼的傻白甜與熱情。

  「…………進來吧。」

  面對這麼一個不時出現的麻煩精,紅頭罩深深吸了一口氣,頹廢道。

  在她第一次離開、又第一次回到這裡時,傑森何嘗沒有試過攔住她,然而她就從外骨骼裡掏出了一把激光切割器,強行破門而入,現場給他表演了徒手畫圓與007的基本素養,而犧牲者正是他可憐的陽台玻璃。

  ———————在那之後,傑森換了一塊新玻璃,這個「離開了就絕對不讓她進門」的條約也被他自己悄悄撤下。

  陽台上的少女見他把槍放下,好像得了什麼肯定的答案。

  不用他走過去,她已經熟門熟路地推開了門,嬌小的身軀鑽過他撐著牆壁的手臂下方,坐到他客廳的沙發上,霸占了那個最柔軟的好位置,盯著泛藍光的陳舊電視屏幕,一動不動了。

  傑森走到茶幾邊上,拿起儀器,默不作聲地將金發少女像薅小雞崽子一樣薅起來,帶著她跌跌撞撞地轉了一大圈,確認過儀器全程沒有亮黃光,她的身上沒有追蹤器一類的東西,才放她坐下。

  「你來我這就是為了嫖這個電視機,是吧?」

  他冷聲冷氣地說。

  這句話讓金發少女從沙發上矯健地跳起,像一只美麗而迅猛的花豹。她轉向他,拽住他的衣襟,開始把他往廚房的方向拉。

  傑森:???

  他根本不想跟著她走,無奈金發少女拽得太緊,根本不容拒絕,而傑森還不想在哥譚寒冷的秋冬季報廢一件衣服或者一扇窗戶—————既然後者的苦痛他體會過一個星期。

  「……伊芙,伊芙!」

  為了避免她過度興奮把他的皮夾克扯壞,傑森不得不喊出她的名字,希望她能夠借此松手。

  走在前方的金發少女立即靜止。

  下一秒,她爆發出了比剛剛更加迅猛的熱情,卻沒有再那樣緊拽他的衣服下擺。

  ——————仿佛一只熱情而被馴養了的小馬駒,雖然會亂叨人頭發,但很聽人話。

  ——————有點可愛。

  一個詭異的比喻從紅頭罩的腦海中緩緩升起,在被他晃頭甩掉之前,就牢牢的在廢料堆裡扎了根。

  「你要給我看什麼?」

  一邊被金發少女拽著來到廚房,傑森一邊抱怨道,「我自己會走——你別——」

  他的小馬駒將他推到水槽邊,興奮地搖頭晃腦起來。

  傑森:………?

  「是的,這是我的綠植,我五分鐘前剛剛給它澆過水,你想干什麼?」

  他的頭頂有很多問號,甚至有點想要因為迷惑不解而罵髒話,然而金發少女熱烈的目光就在旁邊等待著他,並不像是個惡作劇,她更沒有惡作劇的情商。

  見他無法理解,金發少女捉住他的手掌,那只冰冷的機械臂抬起,金屬指尖在他的手掌上小心翼翼掠過,反反復復塗抹著同一個形狀。

  傑森辨認了好一會,才發現她並沒有在寫字,只是在畫一朵花。

  ………還是三瓣的那種花。

  「花?」他揚了揚眉,「我什麼時候幫你弄過花?」

  話音剛落,幾天前金發少女抱著有大紅花的陶花盆興衝衝出現在他面前的畫面又卷土重來。

  「………」

  那時候,傑森沉默了一小會,才把花盆裡的大紅花拿了出來。

  這朵花已經瀕臨枯萎,一看就是從藤蔓或者樹上大風刮下來的花,會被路人或者車輛碾成肮髒的花泥。

  而金發少女撿到了這個即將死亡的東西,將其視若珍寶,甚至期待著即將到來的春天。

  「這是要死掉的花,你怎麼種都種不活的。」

  傑森對她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金發少女對他投來百分百信任、仿佛雛鳥般稚嫩求救的目光。

  她的視線讓剛剛還從殘酷的話語中汲取到短暫平靜的傑森坐立難安。

  「你想干什麼?」

  他警惕地問。

  金發少女繼續盯視著他,不躲不避,她的目光裡充滿沉甸甸的決心,還有孩子一樣純淨而濕漉漉的光芒,像一匹被圈在馬廄裡還要探出頭的、熱情的小馬駒。

  在那樣的目光下,傑森逃跑欲望大爆發,無師自通地懂得了伊芙語。

  「你想學怎麼養活植物,是嗎?」

  極不情願地,紅頭罩問出了這個他已經預感到要後悔很久的問題,得到了金發少女快樂的點頭。

  「…………」

  回憶到此結束,傑森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揉了揉亂糟糟的頭發。

  「所以呢?你養好了?沒養好?還是想讓我再給你幫忙?」

  回答他的是點頭、抬頭和遲疑。

  「哦?」

  傑森語氣無不諷刺道,「想讓我幫什麼忙?你不是已經養好了嗎?」

  金發少女點了點頭。

  沒等傑森再說話,她從外骨骼裡掏了掏,掏出了一只巴掌大的小陶盆。

  小小的、米粒一樣大的小花苞盤踞在細細的枝椏上,已經含苞欲放,能夠隱約看出花瓣火燒一般純淨的紅色。

  ——————而金發少女望著他,將這盆花獻寶一樣捧到他面前。

  傑森沉默片刻,接過了這盆花。

  「……紅花。」

  他冷嗤了一聲,頓了頓才低聲說,「還算不太難看。」

  金發少女眉眼彎彎,朝他嫻靜地微笑著。

  將這盆小花擺到廚房的窗沿上,拖過來一只夾子固定,傑森剛要說些什麼,安全屋裡忽然開始播報巨大的警報聲。

  「………媽的。」

  傑森立即一躍而起,一層冷硬的殼子套回他英俊的面孔,剛剛那點柔軟和真實的別扭如同蚌內柔軟的肉粒,稍一敞開就迅速閉攏。

  他衝到屋內,拿好必要的戰鬥物品,再急匆匆回到客廳。在路過茶幾時,他頓了頓,拿起一塊抹布,甩到金發少女面前。

  「拿著!」他冷聲道,「快點,我們得跑路了!」


第175章 塔可

  「該死的, 他來這裡干什麼?」

  傑森一把掀開通風管道口,手疾眼快地將抱著抹布的金發少女攔腰塞進去,他自己則緊隨其後, 把攀爬軟梯收回口袋,重新合上通風管道口, 一邊咬牙切齒地低聲抱怨著。

  「如果說世界上有事比白天在哥譚跑路更悲慘,那就是晚上在哥譚跑路。」

  「…………」

  在他前面一點,希斯莉假裝自己是一台莫得感情的跑路機器, 乖乖地順著狹小的通風管道向前爬去。

  伊芙的馬甲比希斯莉本體還要削瘦一些,因此通風管道的寬度對於她來說,就像一個大小完美的箱子,即使心理上有一些不太適應的情緒,可鑽進其中毫無壓力。

  但很顯然, 對傑森來說,鑽過通風管道口,是一項相當檢驗他靈活度和壓縮程度的折磨。

  「好了,右拐。」

  在過第一個拐角的時候, 他低低「嘶」了一聲,還是指揮道, 「向右……向左……再向右, 等看到那邊的□□,我們就能從那裡上去, 懂了嗎?」

  在第一次查到梅菲斯特和他便宜妹妹之間的非道德關系後, 傑森就意識到, 那個女人給他帶來的麻煩只多不少, 某只黑漆漆的蝙蝠肯定會在他最不想見到蝙蝠的時候前來「拜訪」。

  因此, 他不光特意將安全屋附近布置了特殊觸發式的警報, 還重新研究了一下這棟老舊公寓的通風管道口。

  這條連迪克都不知道的逃生通道,實際上是金發少女帶給傑森的靈感————來源於她那次不告而別後當著他面做出來的事。

  哥譚的排水與通風系統錯綜復雜,工程量浩大,如果順著這些地方逃走,有些時候,比在城市中穿行要容易得多。

  畢竟在後者只需要從監控錄像中調出特定的人臉,但在排水口這種地方,無論是誰,都一定會遇到一點冷冰冰、臭烘烘……也許還有一些肌肉發達的小麻煩。

  ——————而給蝙蝠俠找這種小麻煩是傑森最擅長的,畢竟世界上有那句名言存在。

  ——————你最擅長你喜愛的東西。

  這裡地形相當復雜,因此希斯莉先是敲了敲系統,顯示出了層層疊疊的地圖,這才放心向前。

  傑森指的路和地圖重合,沒有什麼毛病,然而多爬了十米左右,希斯莉就忍不住心驚膽戰地向後看了看。

  「啪嗒。」

  這是什麼東西被頂出正常範圍的聲音。

  「咯啦。」

  這是通風管道支撐搖搖欲墜的聲音。

  ——————但凡傑森爬過的地方,金屬被撐開的聲音相當明顯。

  青年人的塊頭不容小覷,希斯莉甚至怕他在某個角度徹底卡死在通風管道裡,替她完成她最害怕的噩夢。

  隨著這聲音愈演愈烈,路過下一個拐角時,希斯莉不得不回過頭,讓自己稍微倒退回傑森旁邊。

  「干嘛?」傑森同樣停下來,盯著她,「這裡是單行道,轉不來頭,就像人生一樣。」

  在他的目光中,希斯莉猶豫地抬起手,輕輕摁了摁他的紅頭罩腦袋,是那種面對陌生狗狗的拍法。

  ——————傑森知道,因為他也這樣摸過別的狗子。

  紅頭罩:?

  他驚詫又莫名,開始懷疑是自己的紅頭罩不夠鮮艷還是刀不夠鋒利,讓眼前這個金發少女這麼飄。

  「伊芙。」氣極反笑,他放松下來僵硬的身體,壓低聲音問,「你覺得你在做什麼?」

  黑暗中,女孩子連臉型輪廓都模糊起來,只剩一頭鉑金色的短發,像月光一樣倒映出朦朧的柔光。

  她湊得很近,像一頭忽然發瘋的小馬駒,即使聽了他的話,依舊沒有停手。

  一只冰冷的機械臂輕輕搭在傑森的肩膀上,握住了他的肩頭,和另外一只溫熱的小手形成了對比。

  紅頭罩:???

  這是一個相當奇妙的動作,在被她碰觸到的一瞬間,傑森渾身僵硬,腦內飛馳過曾經看見過的、一系列夾雜著「glory h**e」的十八禁tag,提醒著他當前處境的危險。

  那只人類一樣溫暖的小手猶豫了一下,開始上移,重新摁到他的腦袋上。

  「你如果再敢做什麼,我能保證你不必看到明天的太陽。」傑森皮笑肉不笑道。

  希斯莉:????

  忽然接收到了這樣可怕的威脅,金發少女怔愣了一瞬,整個人都湊到紅頭罩面前,迷茫地端詳著他這份怒氣的來源,在沒有找到來源後,相當干脆地認定為他沒有生氣,繼續起她剛剛的動作。

  「…………」傑森已經不想說話了。

  金發少女纖細的手指繞到他的腦後,動作相當親昵,然而在認識她的第一晚,就見過她飛速砍倒那幾個泥漿怪物的傑森面前,此時此刻,抵著他的指節並非小貓的肉墊,而是獵豹彈出的尖爪子,更是發瘋的小馬駒揚起的前蹄。

  「…………」

  他平靜地睜著眼睛,等待著之後的事情發生,准備隨時暴起。

  金發少女的機械臂摁住了他的肩膀,傑森整個人都被迫趴伏下來,這個姿勢比他剛剛在通風管道裡爬動要稍稍好上一些,至少不會刮擦出那麼多淤青,但這樣很明顯使不上力氣。

  等她做到這裡,傑森已經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有了個嶄新的猜測。

  他一邊覺得不敢置信,一邊還是放松了身體,按照金發少女指導出的方法平攤在通風口裡。

  黑暗之中,金發少女的金屬手指從他的皮膚上劃過,像春日裡乍暖還寒的風。

  她猶猶豫豫地在他的肩膀和衣服之間選了一下,最終用兩根手指「哢噠」一聲捏住了他的衣服,鎖定。

  ——————一陣拖動的力量傳來。

  人偶少女低下頭,鉑金色的短發在黑暗中反射出美麗的碎光。

  相比她過於嬌小、還像個孩子的體型,她正用力拖動著兩百磅的成年男性,並毫不遲疑,毫無猶豫之心。

  「…………」

  在被她這樣拖著,從黑暗中磕磕絆絆前進的時候,傑森想了很多,又什麼都沒想。

  等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中的環境,傑森從他的角度看去,可以看見金發少女微張的粉唇。

  她正在因為沉重的負累而小口小口吐息,聲音有種和常人不一樣的嘶啞,而傑森知道,在她的口腔裡,那裡空無一物。

  ——————被人生生切去舌頭的感覺,一定和死亡一樣糟糕吧。

  他忽然有種迫切的衝動想要詢問,她失去這條舌頭的時候是幾歲?有十歲嗎?

  從此往後都無法講話的感覺可怕嗎?

  在她每次嫻靜地抿嘴微笑時,會想起那些可怕的回憶嗎?

  她是否覺得自己是個異類,並為自己的存在感到某種徹骨的孤獨?

  ——————……就像他一樣?

  如果他開口去問,少女一定會毫無保留,傑森知道。

  他想了又想,問出口的話卻只有一句。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黑暗中,金發少女停頓了一下,湊到他面前,她的呼吸冰涼濕潤,像一條小狗,定定的,也沒有回答。

  傑森把目光移開,沒有再去看她,而是平靜地說道。

  「你送我的那盆花是露薇花,開花了之後很漂亮,可以活很久。你還沒有看過露薇花怎麼開花的吧?」

  金色的小腦袋搖了搖。

  「你可以看看。」

  傑森說。

  金色的小腦袋瘋狂點頭。

  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這是一抹真正的、被逗笑了之後才會出現的笑容,雖然身在黑暗當中,無論是他自己還是金發少女都對此毫無察覺。

  「好了,繼續拖著我走吧,我准許你看見明天的太陽了。」

  傑森懶洋洋道,「謝謝你,小雪橇犬。」

  由於便宜二哥把自己比喻成了一只雪橇,希斯莉決定不與他過多計較。

  眼看著他身上的沉郁氣息不知為何重新輕松起來,她還是打心眼裡為他感到高興,更何況地圖顯示到了安全通道的終點,她最後將傑森拖行了十五米,隨著下一個拐彎,就見到了他所說的□□。

  「讓讓,讓讓。」在狹窄的空間裡,傑森將金發少女輕輕撥到一邊,踩上第一節 □□,「男士優先,你先呆在這。」

  金發少女乖乖被他推到角落,仰頭望著他的方向,眼神有無法作偽的迷茫。

  即使被這樣迷茫又信任的眼神注視,傑森依舊並沒有解釋「男士優先」的意思,他的良心不僅不會隱隱作痛,甚至還比之前還要活泛。

  他徑直向上爬去,希斯莉先是看了一會平常看不到的、他制服下的好風光,隨即低下頭,專心致志地數著腳下的□□數量。

  如果按照通風管道來看,這裡的高度未免太過頭了些,幾乎像是城市最下方的排水口。

  但生活在哥譚這座城市裡,希斯莉也開始逐漸了解這裡黑暗力量的構造———比如此時此刻,她就可以從地圖上,看見無數個聚集在一起的小紅點。

  離這個清淨的排水口大概五百米遠,就是正在巡邏的、殺手鱷的手下們。

  某一天晚上,在哥譚市上方做著日常清理任務的梅菲斯特,其實清理過這裡的據點。

  按照她的記憶來說,這些下水道裡臭烘烘的人其實有著相當甘美的血液,尤其是殺手鱷本人————他像一塊三成熟的牛排一樣鮮嫩多汁。

  回憶到了這裡,被希斯莉干脆利落地掐斷。

  畢竟她的身體裡沒有欲望絲帶,希斯莉本體並不想知道殺手鱷到底是怎麼鮮嫩多汁的,一點都不想。

  總而言之,一夜過去後,梅菲斯特獲得了一個「德古拉」的稱謂。

  ——————也許因為她尖牙沾血、下巴滾落串串血液,雙手被猩紅浸滿、眼眸漆黑的模樣實在是太非人了吧。

  希斯莉默默想著,像對待之前的「鮮嫩多汁」,同樣將之前從梅菲斯特那裡共感來的外貌記憶丟到一邊。

  但在梅菲斯特混亂而鮮紅的記憶裡,希斯莉並沒有翻到有關這條排水口的回憶,它好像憑空出現在這裡,並且清清靜靜,不受哥譚黑暗世界的打擾。

  —————這些都是紅頭罩做的?

  伊芙的馬甲無法說話,因此傑森注定感受不到,下方望著他的那個金發少女眸中的求知欲。

  他已經爬到了□□頂端,並掀起排水井蓋,向上看了一眼。

  過了三秒鐘,希斯莉聽見他低低呼喚她的聲音。

  「上來,一切安全。」

  水痕不斷向低處擴散,哥譚又開始下起夜晚的雨,金屬的氣味沾上肮髒的水,冰冷、濕滑、且相當難聞。

  排水口的井蓋被悄悄擱在一旁,傑森打了頭陣,他站在旁邊,靜靜等了一小會,果不其然,兩分鐘後,一個金色的小腦袋就從黑洞洞的口子裡探出,看樣子是准備徑直走到前邊。

  傑森一把提住了她長風衣後的巨大兜帽,像拎一只狗崽子一樣把她拎到半空中,欣賞了片刻,再把她放到旁邊站著。

  「好了,好了,走路看路。」

  在接連不斷的雨聲中,他憋笑的聲音相當清晰,還帶有一點自鳴得意,「我就知道小雪橇犬是不會看路的。」

  這裡的監控攝像頭被傑森挪過,有一條拍不到的死角被制造出來,足夠他一個人通過,而伊芙比他還要纖細,怎麼想都沒有會被發現的可能。

  一想到老蝙蝠丟失了他的方位,傑森就身心舒暢,整個人仿佛輕了十磅,即使是那個女人拋來的芯片依舊貼在他的口袋裡,傑森也不再覺得,那個玩意像烙鐵一樣燙手了。

  金發少女認真聽完了他的胡言亂語,然後小心地坐了下來。

  傑森低下頭,看了看她。

  「你在干什麼?」他問,「你想洗澡?」

  金發少女回應他的方式,是從手臂暗格裡掏出了一支針管。

  她眼睛都不眨,就將針管中的東西注入了體內。

  在雨水的擊打下,傑森這才注意到,金發少女的臉色蒼白至極,像個珍珠白的幽靈,只有在注射過那針管裡的東西後,她才微微舒了一口氣,血色也重新爬上了她的臉頰。

  她閉上眼睛,開始假寐。

  傑森看著雨水從金發少女雪泊似的長睫上滑落,沉默了片刻。

  「蝙蝠俠不可能猜到我在這裡,」他找了塊相對避雨的地方,在破爛的木箱子上坐下,「即使發現了通風管道,他們也絕對短時間內追不上我們。」

  在假寐休息的希斯莉悄悄看了一眼屏幕,肯定了他的說法。

  單單指這條小巷的話,他們周邊確實沒有紅點在向著這邊靠近,這意味著希斯莉可以放松休息,傑森也可以稍微檢查一下他之前在管道裡磕磕碰碰出來的傷口。

  他給自己稍微塗了點藥,隨即來到假寐的希斯莉旁邊,拉著她站起來。

  「坐好。」

  傑森有些冷淡地說,「我讓你拿的抹布呢?」

  金發少女摁了什麼摁鍵,新的一格從她的機械臂上彈出,傑森不禁注意到,他在超市買到的特價吸水抹布,居然和那些見血封喉的毒藥瓶放在一起。

  「行吧。」他自言自語道,接過了那塊粉色的抹布,「仰臉。」

  少女的灰眸在雨水中顯出清透的微藍,她把下巴擱在他伸出來的手心裡,望著他所在的方向。

  傑森沉默著,用這塊曾經掃過她身上灰塵的抹布,再次給她擦起臉上殘留的污水與淤泥。

  「手。」

  他說。

  機械臂和人類的小手同時伸了出來,他一一接過,抹去了上面的污垢,然後低低嘆了口氣。

  「你應該給我評一個年度清理工的金皮獎章。」傑森低聲道,「你連「金皮獎章」是什麼都不明白,是不是?」

  金發少女平靜地凝視著他,眼神一如既往明亮。

  「…………」

  傑森看了她一會,忽然笑了笑。

  他轉過身去,拿起那塊抹布,擰干上面的水,把自己頭罩上蹭到的髒東西也稍微清理了一下。

  「走吧。」

  他把抹布甩給人偶少女,看著後者將其乖乖接過,收回到手臂的金屬格子裡。

  穿過無人的小巷和一座廢棄工地,希斯莉緊緊跟著傑森的步伐,攀爬了一堵爛尾樓的牆壁、躍入了無人在的公寓樣板房空房間,並且傾聽了一分鐘關於這裡的小故事。

  「這裡鬧鬼。」在踩過地板上厚厚的一層灰時,傑森簡潔地說,「下午兩點,一家六口都被莫名其妙出現的火焰燒死在了這裡,火燒了六個多小時,家具們還在,但屍體什麼都沒留下。」

  「…………」

  希斯莉忽然不想問她踩到的灰是什麼。

  傑森在打開窗戶時回頭看了看,好像被她臉上的神情取悅到了,擺了擺手。

  「你是不是真信了?」他有點惡劣地說,「拜托,這裡是哥譚,不是美國恐怖故事,事實上,這裡只發生過幾場黑幫血拼。」

  ——————然而有一種直覺告訴希斯莉,紅頭罩說的第一個故事才是真實的。

  畢竟在普通的樣板房中,兒童的毛絨玩具並不會無緣無故挪步,是不是?

  在那裡面的可怕玩意開始獵殺之前,希斯莉迅速跟隨便宜二哥的步伐,翻到房頂,順著這邊的屋檐,朝著另一棟燈火通明的公寓樓走去。

  傑森一個箭步,躍到窗戶邊緣處,攀在上面,一層層向下跳,沒有驚動任何人。

  希斯莉學著他的樣子,一步一步,下滑到一樓左右,被前者提著風衣兜帽,從別人家的窗戶上拽了下來。

  她被拽得在空中無限僵直,並感到喉頭一緊,像被狗媽媽叨住命運後脖頸的狗崽子。

  「不枉我在你的衣服上多來了幾針。」始作俑者還恬不知恥地笑了一聲,好像他剛剛發現了一個精彩絕倫的笑點,「我覺得這樣很好,你現在有了嚼口……我是說風箏線。」

  希斯莉:……………

  她沉默地看了看自己的便宜二哥,不知為何,開始渴望起一場人道主義毀滅的天降正義。

  「好了,別這麼看著我,你會露餡的。」傑森一只手掌從上面鉗住她的頭,把那顆金發小腦袋向前擰的同時,把她的兜帽一並套在頭上。

  他自己也掀起了皮夾克的內層帽子,緊緊束好。

  在從小巷盡頭逐漸步入燈火通明的廣場時,希斯莉聽到了來自傑森的低語。

  「我們得在這裡繞一圈,再去其他地方。」

  她對這個計劃沒有任何異議,因此點了點頭,緊跟在身高腿長的便宜二哥旁邊,看著他逐漸走進一家開在營業的食品攤子。

  希斯莉:………???

  希斯莉:笑容逐漸凝固.jpg

  「來一個塔可餅,一個雞肉卷,」傑森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皺巴巴的的紙幣,遞給店主,「再來一杯可樂,大杯。」

  蔬菜的清香與肉濃烈的氣味剎那間在空氣中逸散開來,脆響和油煎餅皮的聲音相當清脆悅耳,聽得人心裡微微一動,而在希斯莉這樣的情況下,連胃裡都跟著微微一動。

  在切換馬甲之前高燒剛退、一口清粥都沒有喝到、肚子空空蕩蕩的希斯莉默默抬頭,用一種看魔鬼的眼神看著站在攤子前方的紅頭罩,在心裡默默對他的信任度扣除一百點。

  塔可餅的特點就是簡單快手,傑森道了句謝,從店主手中接過他的晚飯和閃閃發亮的零錢,正要回頭觀察人群,忽然感覺到了一束如有實質的目光。

  三點鐘方向,人偶少女望著他,粉唇不自覺張開,目光裡充滿沉甸甸的渴望————她甚至還無師自通的學會了如何露出譴責的眼神,小狗一樣濕漉漉、亮晶晶。

  ———————就為了一張塔可餅。

  傑森甚至覺得,假如她有舌頭的話,她一定會饞到舔一舔唇。

  假如她有的話。

  一時間,他也有點分不清,是好笑的情緒多一些,還是心酸與憤怒的情緒更多一些。

  他的口袋裡還有多余的紙幣,至少可以買給她足夠飽腹的食物,但他不能。

  拿著塔可餅的手微微顫抖,傑森沉默片刻,將拿著紙袋子的手換成了離她更遠些的手,走到金發少女身邊。

  「走吧。」

  他聲音如常,「我們回去。」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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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准備

  「我們應該跟上去嗎?」

  娜塔莎悄聲問。

  那個瘋瘋癲癲的精神病人不僅跳下了桌子, 還在朝著更深的黑暗處移動。

  眼前被黑暗完全覆蓋,梅菲斯特沒有貿然行動,而是冷靜地思考著這個精神病人出現的意義。

  他反復哼唱著童謠的後兩句,聲音時斷時續, 腳步聲也啪嗒啪嗒拍打在地磚上, 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 都足夠五感敏銳的人定位到他的方向。

  —————是陷阱嗎?

  —————還是一個特意指引著他們的目標?

  「我們最好跟上他。」

  在她旁邊, 美國隊長壓低聲音,和玫瑰大美人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欲望絲帶搖搖晃晃伸出,捕捉著空氣中濃郁的血液氣味,其余的精神病人似乎都躲在暗處,默默觀察著相對他們來說才是真正奇怪的超英一行人。

  梅菲斯特踏出第一步,已經冰冷下去的血液沾上了她的腳底,形成黏膩的可怕觸感。

  沒有絲毫遲疑,她踏出了第二步。

  在黑暗中行走的人類總會或多或少地失去平衡感,並且為幻想中的障礙物害怕得邁不動步子。

  即使在雙眼睜開時好好估量了具體的步數, 在眼睛閉上後, 邁出的步子也會間距一次比一次更窄, 一次比一次更遲疑。

  這是某種刻在人類骨血中的恐懼, 生怕下一秒會不期而然地踢中什麼東西, 遭受到忽如其來的傷害,絆倒、流血, 或者在皮膚上留下一塊難看的淤青。

  第三步, 她走出地上的血泊,來到了更寒冷的地磚上。前方的歌聲時斷時續, 快樂到詭異, 像是一閃一閃打開的捕蟲燈。

  ———————有一瞬間, 梅菲斯特甚至覺得,她是那只即將被高溫燙死的蟲。

  在垂下去的那只手中,玫瑰大美人死死攥住了自己的袍角,直到它被冷汗浸濕,形成皺巴巴的一小團。

  疼痛從掌心傳來,梅菲斯特下意識低頭,「看向」掌心的方向,用另一只手試探著碰了碰,發現浸濕了袍角的,是她自己的血液。

  第四步,梅菲斯特的腳踝被一只手蹭了一下,欲望絲帶立刻瘋狂湧了過去,然而撲了個空。

  她頓了一下,按照之前的距離,再次踏出第五步。

  歌聲變得越來越飄渺,停頓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好像在催促她加快速度。

  這一次,梅菲斯特踩到了什麼觸感相當熟悉的東西,像是地毯,但比地毯的觸感要好,像某種層層編織的高級紡織品。

  直到第六步,玫瑰大美人才攥緊拳頭,意識到了那是什麼—————那是某片精神病的頭發。

  第七步,梅菲斯特頓了頓,忽然加快了速度。

  欲望絲帶的存活時間全部依附於梅菲斯特體內血液的含量,雖然之前那個找死的精神病人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加油站,但有限的資源畢竟有限。

  一旦她失去全部欲望絲帶,梅菲斯特想都不用想,就能夠預測到自己的結局。

  ——————在一個廢棄了的精神病院裡,精神病人們又是靠吃什麼,才能活下去的?

  第八步時,精神病人的歌聲戛然而止。

  梅菲斯特跟著停下腳步,感受著幾乎漫溢進耳膜的寂靜。

  不知何時起,她的身邊早已沒有了隊友的動靜,腰上的牽扯感從剛剛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而梅菲斯特不能後退,也無法後退。

  她踏出了第九步。

  一雙冰涼的小手忽然牽住她的,這雙手僵硬、冰涼、泛著可怕的寒氣。

  披著玫瑰皮的希斯莉:「………」

  披著玫瑰皮的希斯莉:!!!

  梅菲斯特的第一反應是將這雙小手有多遠丟多遠。

  然而此時此刻,她的手也跟著變得無力起來,和這雙小手親密無間地拉在一起,彼此像被膠水粘住。

  以梅菲斯特的身高,她必須以一種相當低的角度彎下腰,才能跟上這雙手在黑暗中穿行的速度。

  ——————對方是個小孩子。

  梅菲斯特在心中冷靜思考著。

  ——————一個暫時看不出惡意的小孩子。

  這雙手領著她在黑暗中穿行,梅菲斯特眼前一片漆黑,只能靠反復觸摸周圍牆壁的欲望絲帶們來確認地形,並將地圖的有關信息記錄在腦海中。

  穿過一條走廊,她們一起拐進一間寬敞的手術室,這裡堆滿了廢棄床架子,一個搭著另一個,幾乎像是一個天然堡壘,這雙小手牽著她,示意她彎下腰。

  梅菲斯特照做了。

  下一秒,她的膝蓋碰上了寒冷的地磚,被牽著從第一張床下爬過。

  牽著她的手雖然嬌小,但力氣和速度都堪比一名正常成年人,被這雙手牽著在黑暗中爬動,會讓人有一種莫名其妙、然而確實存在的安全感。

  電光火石間,當一種關於這雙手身份的猜測躍入腦海時,梅菲斯特微微僵住,渾身發冷,有好半天都無法正常地跟上對方的速度。

  玫瑰大美人把那個猜測狠狠咽回肚中,轉而試圖開口,通過對名字的反應來測試她的猜測。

  黑暗中,梅菲斯特張開唇瓣,然而什麼聲音都沒有出現。

  寂靜依舊是寂靜,牽著她向前爬動的手沒有絲毫停頓和遲疑,足以證明她剛剛的嘗試完全失敗。

  ——————也就是說,她現在不光是徹頭徹尾的「盲者」,連話語都無法講出。

  牽著她的小手速度減緩,廢棄床構成的「通道」則越來越寬敞,梅菲斯特跟著放慢了速度,直到小手的主人徹底停下。

  與此同時,她垂在一邊的手,碰到了地上什麼毛茸茸的東西。

  「你們回來了?」

  一片寂靜中,那個毛茸茸的東西壓低聲音咳嗽了一聲,斷斷續續地說。

  冰冷的小手放開梅菲斯特的手,玫瑰大美人立在一片寂靜的空氣中,直到那個毛茸茸的東西再次壓抑地咳嗽起來。

  梅菲斯特的手在那上面摸了摸,意識到那是對方躺在地上時四散開的、蓬松的頭發。

  「她、她又跑出去了?我就知道……沒事就好……」

  稚嫩的童音嘶啞得可怕,時不時就會用把肺咳出來的力道咳嗽幾聲,只能隱約聽出一點健康時聲音中會有的清甜。

  即使梅菲斯特完全是成年人的體型,在這片床架子搭成的小小區域裡不得不彎腰低頭,旁邊交流的兩個小孩子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份異常,甚至她一言不發、用欲望絲帶四處探索的過程都沒有引來一句問話。

  ——————與其說是實時發生,不如說是早就被固定好了的劇情。

  「希斯莉,吃東西了。」

  嘶啞的童音再次響起。

  毛茸茸的東西朝著她的方向奮力蹭了蹭,從地上爬了過來,將一塊沒有氣味的東西放在梅菲斯特唇邊。

  「…………」

  即使無數猜測湧上心頭,也沒有在落實的那一刻來得震撼。

  —————有一瞬間,仿佛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梅菲斯特感受到了徹骨的寒冷。

  「吃吧。」那道嘶啞的童聲還在溫聲安慰她,「活下去,和我們一起活下去……」

  梅菲斯特張了張唇瓣,感覺到女孩子熟練地托住她的下顎,稚嫩的手指碰觸著她的臉頰,將那東西放到她的舌尖上。

  在感官系統反饋到大腦的第一秒,梅菲斯特就意識到,這是一塊從牆上剝落下來的牆灰。

  而在旁邊,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有著毛茸茸長發的女孩子也半坐起來,費力的嚼著、咬著口中的牆灰,將它吞咽下去。

  梅菲斯特甚至可以聽見牆灰是怎麼劃過女孩子柔嫩的嗓子,在那傷痕累累的喉管上增添一道新的血痕。

  而那名帶著她回來的、全程沉默無聲的女孩子,則一直安靜地坐在旁邊,看著她們「進食」。

  即使是牆灰,梅菲斯特和那個女孩子也僅僅一人分到了一小塊。

  飢餓感像是盤旋在天空中的禿鷲,隨時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當頭發毛茸茸的女孩子歪過來時,梅菲斯特沒有躲開,而是任憑她靠在自己的胳膊上。

  另一邊,同樣有一顆小腦袋悄悄湊過來,小心地躺在梅菲斯特的腿上。

  「如果我們能活下去的話……」

  女孩子的聲音已經極其虛弱,低得幾乎像是耳語。

  「希斯莉,你有一個名字,所以我們在想……你能不能,幫我們也取一個名字呢?」

  黑暗中,梅菲斯特點了點頭。

  「她一直想要一個有意義的、說出去會被記住的名字,你也知道的……」女孩子低聲咳嗽了兩聲,沉默片刻。

  ——————一顆滾燙的淚珠忽然滴落在梅菲斯特的肩膀上。

  「我也想有一個名字……我想有一個和大山一樣的名字………我喜歡大山……我想見見真正的山是什麼樣子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直到最終熄滅在永恆的黑暗中。

  刺目的陽光剎那間降臨,穿過一望無垠的黑暗,來到梅菲斯特面前。

  她用顫抖的雙手輕輕抱住兩具嬌小的身體,感受著她們在她懷裡分崩離析,仿佛塵封多年的灰燼在風中消散。

  ——————彼此支撐著的朋友們一個接一個死去,最終只剩下她一個人。

  游戲的最後一縷黑暗也徹底褪盡,梅菲斯特坐在小巷裡,怔怔望著那一線狹窄的天空。

  清晨的空氣湧入鼻腔,城市的面貌重新出現在她眼前,每一面高樓大廈的玻璃牆都在閃閃發亮。

  這裡整潔、清新又舒適,和哥譚完全不像同一個地方,但也並不是紐約會有的面貌。

  她這是在哪……?

  玫瑰大美人遲鈍地眨了一下眼睛,確認了一下她現在身上的裝束。

  急匆匆的跑步聲由遠及近,出現在巷口,陽光從那邊進入,因此梅菲斯特只看清了一個身形高大、夾著公文包的身影慌慌張張跑過巷子,似乎上班即將遲到。

  幾秒鐘後,那道身影忽然跑了回來。

  梅菲斯特:?

  梅菲斯特: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問號.jpg

  她望著對方,而男人也正望著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黑框眼鏡後的臉帶著尷尬的紅暈,頭上的小鬈毛隨著呼吸一抖一抖,像一只巨型貴賓犬。

  「那個…女士。」他最終鎮定下來,聲音溫和,「請問你需要幫助嗎?」

  即使還差五分鐘就要遲到,克拉克的良心也在衝他尖叫,讓他無法放著這位跌坐在小巷中的年輕女士不管。

  對方抬起頭來望著他,似乎被嚇到了。

  在她抬起頭的一瞬間,克拉克就看清了她異於常人的艷麗美貌,她的骨頭和肌肉甚至都長得十分漂亮,是教科書級別的周正。

  克拉克:「…………」

  「我沒事。」

  這名年輕女士動了動腿,然後微微蹙了一下眉———克拉克這才注意到,她的膝蓋和手掌都有擦傷的痕跡,沙礫嵌在鮮紅的傷口中,把那裡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距離上班遲到還有三分鐘。

  克拉克微微曲下膝蓋,耐心地將這名年輕女士從地上扶了起來。

  如果他現在穿著的是超人制服,他並不介意抱著這名女士快速趕去醫院急診,但鑒於他現在還是克拉克·肯特,一名上班即將遲到的小記者,他只能做下正常人都會做的舉動。

  他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付了車費,載著那名受傷的年輕女士去離這裡最近的醫院。

  ——————距離上班遲到還有一份四十五秒。

  在大街上狂奔時,克拉克攥緊了手中的公文包,顧不得周圍的人異樣的目光,將自己的速度限制在人類能夠達到的範圍內。

  在星球日報前,一輛出租車已經停在路邊,某個一同前往康州的同事探出頭,遙遙朝他招了招手。

  「來了!」

  克拉克把一瞬間冒上心頭的思緒壓了回去,讓成功打卡的喜悅充斥全身,他拉開出租車車門,把自己塞進後座,再關上出租車車門。

  「早上好,肯特,你做好准備了嗎?」同事友好地湊過來,打了個招呼,問道。

  「早上好………差不多。」克拉克靦腆地笑了一下。

  人間之神臉上掛著微笑,腦海中則念著「榆樹堡」這個詞語,悄悄握緊了公文包的手柄。

  他做好准備了。


第177章 糖果

  在梅菲斯特重新出現在現實世界的那一刻, 希·睡眠嚴重不足·斯·休息三小時不到·莉因為一時愣神壓到睡袍邊緣,在二樓左右一腳踩空。

  希斯莉:……!

  紅羅賓:!!!

  正在下樓的提姆正巧撞上這一幕,生生把半個哈欠吞了回去, 困意也被驚嚇得剎那間全無。

  「你———!」

  他拼命伸出手臂去撈失足貓貓, 彎曲的指尖卻和希斯莉光滑的綢緞睡衣領擦過,而後者則無可挽回地朝著一樓摔去, 看樣子即使不扭斷腿也會至少扭傷脖子。

  —————別害怕。

  肯如同夜空般溫涼的意識忽然出現。

  「我沒有。」

  半空中,希斯莉無聲反駁道。

  時間緊迫, 肯一瞬間從意識空間中衝出,接管了希斯莉的身體, 困得神智不清的希斯莉本體則理直氣壯地開始鹹魚,她安詳地縮回意識空間中,等待肯使出巴西柔術裡她唯一學會的落地方法。

  希斯莉困困,希斯莉不知道.jpg

  聞聲而來的迪克撞開側廳的門, 在空中高高躍起, 像一只矯健的飛鳥展開羽翼, 用有力的翅膀接住跌落的雛鳥。

  披著面具皮的希斯莉:………

  肯默默縮回意識空間, 將希斯莉的意識拖了出來,幾乎在她剛剛出現時,迪克的手臂就圍繞住了她的肩頭, 將她死死摁在懷中。

  鼻尖在大藍鳥泛著香水氣味的襯衫上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希斯莉耳邊滿是對方激烈的心跳聲, 她懵懵地往上一看,入眼先是對方收得死緊的下顎線條,然後才是熟悉的黑發藍眼。

  「沒事了, 沒事了。」迪克輕輕拍著懷裡女孩子的背, 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她, 「沒事了……」

  「哥哥?」

  希斯莉這下才徹底回過神來,睜大眼睛,「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聖誕節和新年是我們的年休假。」

  即使還有些驚魂未定,迪克還是先回答了貓貓的問題,順便將她放下,「我今天剛到家,就接到了———呃———驚喜禮物。」

  在提姆走到一樓時,迪克同樣和他打了招呼。

  「哥哥。」希斯莉拽了拽迪克的衣角,示意他把視線轉回到她身上,「我現在從二樓摔下去也不會怎麼樣的。」

  迪克下意識摸了摸她的頭,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不。」希斯莉執拗道,「你看。」

  在迪克略帶擔憂的目光中,她搖搖晃晃爬上一樓樓梯的欄杆,憑借自身的本事避開便宜哥哥們伸出來要接她的手,轉而使用了完美的落地法,將身上每一絲力都反施加回韋恩家昂貴的地毯上,完好無損地坐了起來,望著兩個神色復雜的哥哥們。

  「怎麼樣?」她陳述了一下事實,「我沒有受傷。」

  ——————像在眼睜睜目睹一只小奶貓摔得仰面朝天。

  迪克心想。

  他彎下腰,握住她的手臂,向上輕輕一拉,將穿著睡袍的希斯莉重新提起,好好放在地上站好。

  「………真厲害。」高大的青年男人收回手,艱難地誇贊道。

  提姆站在旁邊,點了點頭,算是附和了迪克的話。

  希斯莉抬起眼來,那雙冰藍色的眼眸在他們臉上掃視了一圈,好像有點疑惑。

  女孩子露出笑容時讓人甚至想把整個世界捧到她面前,不笑時也格外精致可愛,仿佛用白雪和雨水燒制而成的瓷娃娃。

  迪克只是多看了她幾眼,就被擊潰了對可愛事物能夠產生的一切防線,忍不住走到希斯莉旁邊,牽起她的小手,和她一起朝著餐廳那邊走。

  「你們能放幾天假,哥哥?」

  一邊乖乖被牽住手,希斯莉一邊輕聲問。

  「沒有多長時間。」迪克放慢腳步,讓女孩子也能夠跟上他,「我順便還用了點其余的假期,湊到了三個禮拜。」

  「啊。」

  希斯莉發出了一個同情的音節。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樣的嘛。」迪克被她逗笑了,「等你長大以後,『假期』這兩個字就不會出現在詞典上了。」

  旁邊的提姆眉頭一跳,默認了迪克的話。

  「是嗎?」希斯莉說。

  她的語氣好奇而溫柔,然而在垂著的眼簾下,眼神卻空洞了一瞬間。

  生命的氣息從那雙美麗的冰藍色眼眸中褪去,轉而變成了藏在暗處的玻璃珠。

  ———————從剛剛起就在她身邊縈繞不絕的、那股若有若無的氣味——是她自己的味道。

  如果說之前迪克身上食用了她的味道還只是一滴墨點,那麼現在就是潑散了一小片墨漬,無論是新鮮度還是程度,都變得比希斯莉上一次見到他還要重許多。

  那雙牽著她的手溫暖寬闊,可希斯莉卻渾身發冷。

  「哥哥之前是吃了什麼嗎?」她忽然輕聲問,「有一種很好聞的味道。」

  坐車轉乘折騰了幾小時的夜翼:「…………」

  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個地鐵,老人,手機的問號表情包,但還是盡心盡力回想了一番。

  「……糖?」大藍鳥最終不太確定地說。

  他在大衣口袋裡摸了摸,最終摸出了一包聖誕節同事互送的糖果,毫不吝嗇地將袋子放到希斯莉面前,示意她可以全部拿走。

  ——————不是這些。

  即使肯的意識不在此時出現,希斯莉也能夠分辨出,這僅僅是一堆普通的糖果。

  迪克招招手,為了避免厚此薄彼,示意紅羅賓也過來分糖;後者隨便拿走了最邊緣的牛奶太妃,又默不作聲地走開了。

  面對迪克晴空般蔚藍清透的眼睛,希斯莉依舊拒絕了「一整袋糖果」的誘人邀請,只在糖堆裡挑了挑,扒拉出了一顆玫瑰味的夾心軟糖。

  「啊,這種就是我之前吃到了的。」迪克也低頭看了看,熱情解說道。

  希斯莉將糖拿起來,把粉色的塑料封紙翻了個邊,露出底下迪克完全忽視掉了的產品名稱。

  「……玫瑰香體糖。」

  她默默讀了一遍上面的字,將糖遞給迪克,示意他自己看。

  大藍鳥剛湊過來看了一眼,就爆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爽朗笑聲。

  「閉嘴,格雷森。」

  達米安陰森森的聲音從樓上傳來,仿佛食屍鬼在磨牙。

  「希斯莉的嗅覺很靈敏嘛。」迪克忍著笑,幫她剝開了那粒糖的糖紙,「我身上就是這個味道?」

  「不是。」

  希斯莉乖乖吃掉了糖果,將甜蜜的夾心部分咬成兩半,她一邊倉鼠嚼嚼,一邊低聲反駁。

  「……有另一種甜甜的味道啦,是哥哥不肯告訴我實話。」

  「這可是天大的冤枉,哥哥要心碎了。」

  很是享受寫作妹妹讀作女兒的貓貓撒嬌,迪克聲音裡含著笑,做作地表演了一下哈姆雷特式心碎,隨即拍了拍希斯莉已經被他揉得毛茸茸的黑發,承諾道,「你等我慢慢想,好不好?」

  「拉鉤。」

  希斯莉點點頭,短暫松開了被夜翼牽著的手,伸出一只細白的小拇指。

  迪克微微彎下腰,同樣伸出小拇指,鄭重地和她勾在一起,晃了晃。

  提姆沒眼去看前方甜得人牙痛的兄妹情深,他疲倦地遮住臉,雙眼含淚地打了個哈欠,一邊期望吃過早餐後,可以回房好好睡上六個小時。

  ——————他陪著蝙蝠俠追查了一夜,但當紅頭罩打定主意要從他們的視野裡跑走的時候,他簡直像一條滑不溜手的泥鰍。

  尚未散去的生活氣息還充斥在他的安全屋裡,就連廚房水槽裡的紅色小花都還帶著晶瑩的水珠,然而那個紅腦袋已經無影無蹤,逃得比什麼都快。

  蝙蝠俠半跪在地上,辨認了幾秒鐘地上的塵灰,這才抬起頭,目光鎖定了通風管道口。

  「兩個人,從這邊走了。」

  他低聲確認道。

  「和監控能對上。」提姆一瞬間反應過來,想起了之前他從監控攝像頭裡看見的那個金發少女,「是她,她和紅頭罩在一起。」

  「………」

  蝙蝠俠沉默著卸下通風管道口,露出了一條他明顯無法通過的黑暗通道。

  「他的手頭確實有什麼。」

  面罩下,布魯斯的聲音冷沉至極,「跟那個女人有關。」

  如果說「讓小醜消失」確實是所有哥譚人在夢中才會出現的難得好時光,在他真正無緣無故消失後,空氣中的氣氛卻沒有變得輕松,而是變得越來越緊張、越來越沉重。

  小醜永遠不會死亡。

  他會一次又一次復生,和光明無限糾纏,直到黎明的金色被他染成污濁的黑色,和哥譚早已被腐蝕成本身的欲望一起沉淪。

  而紅絲帶———梅菲斯特———那個女人————作為最後一個見到小醜的人,她究竟做了什麼,小醜又做了什麼,是煩擾著布魯斯、讓他夜不能寐的可怕幻影。

  「………」

  想到這裡,提姆微微晃了晃頭,把這些東西趕出腦海,他拆開牛奶太妃糖,將其扔進口中。

  香醇的甜味驅散了紅羅賓從剛剛起就有些沉郁的心情,希斯莉好像也注意到了他的情緒外露,悄悄回頭看了他一眼。

  提姆鎮定地對上了她的目光。

  前方藍眸雪膚的女孩子抿嘴一笑,在確認過他沒事後,她又快樂地轉過頭去,和牽著她的鳥媽媽嘰嘰喳喳,而後者仿佛也完全接受了這種設定,全程都在微微低頭說話,看得提姆懷疑他不出三十歲就會患上嚴重的頸椎病。

  好在阿爾弗雷德的出現拯救了夜翼的脖子,希斯莉被提到一邊擦手,隨即被放入餐廳之中。

  達米安似乎並沒有下來的打算,而一陣有別於他的腳步聲則不緊不慢傳來,一直走到餐廳門前。

  阿爾弗雷德似乎模模糊糊說了什麼,聲音壓得很低。

  雕花木門無聲滑開,身穿藏青色睡衣的布魯斯出現在一窩蝙蝠崽面前。

  「希斯莉。」

  他坐上主位,啜飲了一口溫熱的咖啡,這才平靜道。

  希斯莉:?

  一般來說,被父母以本名稱呼,都不是什麼好事情。

  她謹慎地停下戳豆子的手,抬頭望著看上去四十八小時沒能合眼的老父親。

  「下次不許在樓梯上玩。」

  布魯斯低聲說。

  在拿起報紙的間隙,他抬眼瞥了下希斯莉的方向,並成功目睹了一只蓬松的充氣傻貓貓從被扎漏到完全癟掉,失去夢想成為軟綿綿小鹹魚的全過程。

  坐在她旁邊的迪克飛快且隱蔽地伸手一撈,避免她滑下座位。

  「………」

  抖了抖報紙,布魯斯輕描淡寫地轉開視線,把微微翹起的嘴角壓了回去。


第178章 希冀

  窗外的風景飛速向後退去, 克拉克安靜地縮在出租車後座,聽著同事們之間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直到一杯咖啡被遞到他面前, 上面還有著綠色雙尾美人魚的標志。

  「喏。」

  在克拉克印像裡,名叫布萊恩的人類同事正在衝他微笑,「這麼早就要出來,大家都辛苦了。喝點什麼吧?」

  「……謝謝。」

  克拉克幾不可查地愣了一下,同事慷慨的善意讓他有點受寵若驚,他先是表達過謝意, 這才雙手接住這杯熱乎乎的咖啡, 低頭啜飲了一口。

  泛著奶香和甜味的香醇液體滑過喉嚨, 稍稍有些燙熱, 但超人的鋼鐵之軀而言無傷大雅。

  中杯的咖啡杯被克拉克雙手捧著, 原本正常的杯子看上去也格外袖珍, 他微微坐直身體, 開始光明正大地聆聽同事們的低語聲。

  「…別的比賽還好, 橄欖球世界杯我們幾個真的足夠嗎?今年爆冷的球員可不少呢。」

  克拉克:瞟————

  「足夠了。」

  苦惱的神色也從人類同事布萊恩臉上一閃而過, 但他還是打起精神,安慰起那個嘆著氣的同事, 「嘿,至少我們明天開始才能正式工作, 是吧?」

  「天, 你總是這麼積極, 布萊恩。」

  那名棕色長發的女同事將咖啡一飲而盡, 感慨道, 「有什麼秘訣小藥片分我一粒嗎?」

  「抱歉, 家族定制, 超級秘密,不能分給其他人,不然他們會謀殺我的。」

  調整了下坐姿,克拉克聽見布萊恩一本正經地開著玩笑,「再說了,我們還有肯特,他在體育刊一直做得相當不錯,這次能分到和他一組還挺幸運的。」

  克拉克·幸運被分到·肯特端起咖啡,再次默默喝了一小口,偏過頭去。

  在拐到下一個路口時,紅燈忽然亮起,出租車一個急剎,前座那名全程在垂頭補眠的同事被慣性狠狠一甩,從座位上直接蹦了起來。

  「嘭」地一聲,即使是鋼鐵之軀的人間之神,也因為那聲響亮到讓人牙酸的碰撞猛地一個機靈。

  「發生什麼事了!」那名快把出租車頂磕破的同事痛叫一聲,糊裡糊塗地張望了一圈,「我還以為我們從三十樓掉下去了!」

  「做你的好夢去吧,」那名棕發女同事笑道,「正相反,我們是在坐車前往地獄———面對幾千個興奮的橄欖球球迷。」

  「老天。」

  前座的同事推了推歪掉的銀絲眼鏡框,驚魂未定地喘了口氣,接過布萊恩默不作聲遞過去的咖啡,說了句「謝謝」,轉頭對後座的女同事輕聲抱怨。

  「如果我磕出了輕度腦震蕩,你說主編會不會放過我?」

  「在我們寫出報道之前,就算是工傷不幸去世,主編都會把我們的靈魂從地獄裡拽出來,然後逼我們寫完的。」

  棕發女同事憐憫地看了他一眼,「那可是我們的主編。」

  「他媽的,你說得完全對。」文質彬彬的同事又推了推下滑的眼鏡框,嘆了口氣。

  車裡一時間陷入一片戰術性沉默,周圍的風景在逐漸變得空曠,在陽光下反射出海洋般波光的建築物,正是大都會的機場。

  出租車緩緩在入口處停下,克拉克第一個打開車門,將喝完的咖啡扔進垃圾桶,再走到後備箱旁,幫助出租車司機一件件將同事們的行李取出。

  「哇,肯特,你力氣真大。」

  棕發女同事同樣把自己的那杯香草拿鐵扔進垃圾桶,轉過頭來看了眼克拉克提箱子的姿勢,感嘆道,「謝了。我那個行李箱裡裝的東西連超人來了估計都提不動。」

  克拉克:「?」

  —————克拉克·超人本超·肯特露出了一個農場男孩溫和且無辜的微笑,將那個飄得像羽毛一樣的行李箱輕輕放在地上。

  「………他天天能報道到……超人的第一手資料………說不定是超人的遠方親戚。」

  路程後半段有點暈車的布萊恩慢騰騰從出租車裡爬了出來,臉色白得像是紙片,看上去在努力壓抑著干嘔的衝動,即便這樣還在努力開玩笑。

  前座文質彬彬的克勞德付了車費才下出租車,聽到這話,微微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他走到克拉克身邊,同樣一手一只行李箱,輕輕松松就將幾個箱子提了出來,放到地上。

  「哇———哦。」

  女同事挑了挑眉,「懂了,你是超人唯一指定的優秀表哥。」

  「不,我是地下□□拳的超級酷表哥。」

  克勞德面無表情道,「一個手指就能戳穿人腦門的那種。」

  「……我真是服了你們了。」

  名叫傑西卡的女同事忍不住失笑,她一撩長發,率先朝著入口走去,「快點,男孩們,在超人打包把我們扔出城市之前先跑路吧。」

  克拉克·人間之神·肯特一邊乖乖跟上她的步伐,一邊悄悄打出一個問號,並在腦海中花了三秒種,想了想他能不能做到自己把自己打包扔出城市。

  —————那聽上去更像是蝙蝠俠會做出的事情。

  克拉克最終得出結論。

  —————把別人扔出打包扔出他的城市,是蝙蝠俠的老本行了,不是超人的。

  「等等我……」

  布萊恩趴在行李箱上,痛苦地干嘔了幾下,「五分鐘,五分鐘我就好———」

  傑西卡已經丟開自己的行李,快步走到他身邊。

  「抱住。」她簡潔地說。

  「什麼———?」縱使相當虛弱,布萊恩還是下意識抱住了行李箱的操縱杆,「傑西卡,你要干什———哇啊!」

  拖動著行李箱以及上面懸掛著的一百多磅的成年男性,克拉克望著做出如此壯舉的女同事,而對方臉不紅氣不喘,還有余力對他微微一笑。

  「行李箱就麻煩你和克勞德了,肯特。」

  「……叫我克拉克就可以。」克拉克下意識回答道。

  女同事從善如流地對他一點頭,率先離開了。

  「驚呆了?」

  克勞德的聲音忽然出現在旁邊,克拉克轉頭看去,發現這位文質彬彬的同事臉上神情一言難盡,難得出現了某種很接地氣的「吐槽欲」。

  「他們兩個估計今年就能成。」不需要克拉克多說一句,克勞德就繼續吐槽道,「你平時沒怎麼聽過八卦,應該不知道這事吧。」

  克拉克神色復雜,「………」

  —————第一,作為超級聽力的擁有者,即使他沒有故意去聽,但全報社的八卦他也都有一條不漏的聽到過。

  —————第二,那兩個人類能不能成,克拉克知道的最清楚,畢竟不是所有人湊在一起都會心跳加速,外加體溫飆升零點二度的。

  「啊,是這樣的嗎?」即使內心一言難盡,但克拉克還是盡職盡責地偽裝好了自己的面部表情,「我之前都沒有注意到過。」

  「等著看他們兩個變本加厲吧。」

  克勞德湊過來,感慨地拍了拍克拉克的肩,「他們兩個工作的時候才要人親命呢。」

  由於克勞德主動要求幫忙推行李箱,克拉克就肩負了找到等候室的責任。

  在人潮中,他輕而易舉便分辨出了布萊恩和傑西卡所在的位置,並徑直朝著那邊走去。

  「還有多長時間?」克勞德問。

  「一個半小時。」克拉克一邊拉著自己的行李箱,一邊看了眼表,回答,「別擔心,時間趕得上。」

  「不,我只是在想,布萊恩最好現在就把暈機藥吃了。」克勞德低低呼出了一口氣,克拉克示意要去幫他,被文質彬彬的男同事避開,「你是不是還沒和布萊恩出差過?」

  「………還沒有。」

  克拉克已經有點猜到會發生什麼了,他不太確定地盯著克勞德看了兩眼,對方回給他一個同情的注視。

  「布萊恩一上飛機就會狂吐,吐到傑西卡都不願意和他坐在一起的程度。」克勞德說,「上一次他開始干嘔的時候,整個人飛機的人都暈機了,你最好祈禱你和他不是一排座位。」

  早在進入出租車之前,就已經用超級視力透視過布萊恩口袋裡機票信息的克拉克:「………」

  —————當事人現在就是非常想跳機靠飛行去紐黑文,非常、非常想。

  「喔,克拉克———我可以叫你克拉克吧?」

  文質彬彬的男同事忽然朝著前方指了指,「你大概沒有那種麻煩了,傑西卡給他喂了兩倍暈機藥,看上去她想給你留個好印像。」

  在十五號等候室門口,棕發女同事正背對著他們站立,布萊恩就坐在她對面,臉色紅潤了不少,手上還有著一瓶剛被喝了一口的礦泉水。

  被布萊恩提醒後,她轉過頭,穿過小半個等候室,朝著他們的方向走來。

  「謝謝你們幫我提行李。」接過克勞德手中的行李箱,傑西卡將他們領到布萊恩附近坐下,「我剛剛查了一下酒店信息,兩個單人間,一個雙人間。」

  「我單人間還是雙人間都無所謂。」布萊恩緩過來了一點點,參與進了話題,「但死我也不會和克勞德住在一起的。」

  「為了大家的夜間睡眠質量,我住單人間。」克勞德立刻從善如流道。

  「………」

  克拉克全程沒有參與余地,房間瞬間就以相當合理的方式被瓜分干淨,如果他真的只是克拉克·肯特,一個淳樸的百分百人類的話,還會因為布萊恩的話感到萬分感激———畢竟誰也不想和夜間有不良習慣的人一起共處一室。

  但問題是,克拉克打算夜探紐黑文。

  莫名其妙就被塞進了雙人間,人間之神有點發愁,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畢竟臥室門可以反鎖,門擋他也可以隨手就用地球上的材料捏出相關形狀,這樣他在夜探紐黑文的時候,不會有人冒冒失失地闖進他的房間,再由於驚嚇,給他報一個「失蹤人口」的警。

  他這樣陷入沉默,看在其他同事眼裡,就是對分配默認了的態度。距離登機還有一個小時零二十分鐘,他們也紛紛沉默下來,打開手提電腦,開始處理每件積攢的事物。

  …

  登機廣播在頭頂柔和地播報著,克拉克的肩被人力道柔和地拍了拍,將他深入報道的意識拽回現實世界。

  克拉克抬起頭,看見克勞德正在把手提電腦塞回公文包裡,而那只搭在他格子襯衫上的手是傑西卡的。

  「克拉克,我們得走了。」

  這位棕發女同事在機場不算明亮的燈光下,看了整整一個小時的文檔,神情卻愈發精神抖擻,已經對自己要寫出的東西有了相當大的靈感。

  「你想好了?」他順便多問了一句。

  「唔。」傑西卡點了點頭,認同了這一說法。

  檢票過後,克拉克拉著行李箱,走在即將登機的人群中間。

  隧道被布置成明亮的冷白色,金屬空間裡刮起十二月份的陣陣寒風,連克拉克單薄的格子襯衫都被吹得鼓脹起來。

  眼見著戴著土裡土氣黑框眼鏡的記者同事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克勞德同情地拉了拉他,示意他往布萊恩和傑西卡組成的人牆後面退一點。

  「希望情侶的熱度可以溫暖你一點。」

  被他這樣叮囑後,克拉克神色如常地點了點頭,完全認同了自己柔弱人類的身份,在同事身後磨磨蹭蹭地晃進了機艙。

  「祝你擁有美好的一次旅行。」

  金發碧眼的空姐對著他露出八顆牙齒的職業笑容,輕聲細語地指引了他座位的方向。

  克拉克則回了她一個靦腆的微笑。

  等按照座位坐下,人間之神和旁人一樣笨拙地系好了安全帶,將毛毯鋪在膝蓋上,還調了幾分鐘座位的最佳位置。

  過道燈光落入他沉靜的、蔚藍色的眼睛裡,注入了藍瑩瑩的美麗光芒,克拉克將塑料口袋慢慢拆開,摸出航空公司贈送的棉質眼罩,將其套在頭上,向座椅中躺了進去。

  沒過幾十秒,他又坐了起來,將眼罩推上去,轉過身來,朝著附贈的小枕頭噴了噴柑橘味的助眠噴霧,才重新倒進座椅之中。

  在這樣做的時候,克拉克不經意間朝著過道地另一邊瞟去一眼,正巧撞上了克勞德還沒來得及挪開的眼神。

  剎那間,後者所無法掩飾的審視和微弱的希冀統統落入克拉克眼中,那種希冀和克拉克曾經遇見過的被幫助者們是那麼相像,如同一粒石子砸入氪星人平靜的心湖。

  早在進入飛機前,人間之神其實就對克勞德忽如其來的靠近而感到疑惑,更不要提,超級聽力一直在向他播報著機艙裡的異常情況。

  除了心率不齊的老人、不屬於此類的小孩子、還有如同布萊恩和傑西卡這樣的情侶,還有一個人的心跳聲分外明顯,像一只雀鳥在人類的掌心中極速顫動。

  —————那從頭到尾都是克勞德的心跳。

  —————在人類社會中,他是一名徹頭徹尾的異常者。

  …

  飛機的機翼劃過天幕,和太陽做著反方向的奔跑,天空漸漸變暗,雲層開始被染上奇異的色彩。

  在座位屏幕上,克拉克點出來的黑白歌劇已經播到結尾,女演員正在忘情地舉起雙手,向上蒼乞求原諒。

  「嗨,克拉克,我注意到你睡著啦。」

  氪星人聽見有人在他的耳邊繞著圈說。

  ——————夢境女巫正坐在他的夢境裡,潔白的小腿自由自在地晃著,在層層疊疊的紫色裙擺下,仿佛被夜色遮蔽的月光,也像一支花園裡獨自盛放的白玫瑰。

  「…………」

  人間之神難得地走了一下神。

  他望著眼前天真托腮的金發少女,牽住了她帶著蕾絲手套的五指,將她扶下那柄懸浮著的星月法杖。

  「我要到榆樹堡了。」克拉克輕聲說。

  「那就再好不過了,因為他們還在做噩夢。」

  夢境女巫被他牽下來後就在霧氣中蹦蹦跳跳,聞言更是一掀裙子,在克拉克別開眼的剎那,就從一眾蕾絲中拿出了嶄新的小瓶子。

  「看看這東西。」她稍稍一撅唇瓣,把瓶子拋進了克拉克的懷裡,「它還會跟我叫『救命』呢。」

  即使再不懂魔法測的事情,克拉克也可以從她的表情中猜測出這個噩夢的強大之處。

  「………會說人話的噩夢更加可怕?」他猜測著回答。

  「最真實、最可怕的一種,足夠改變一個國家最高權力對於另一個國家的態度。」

  夢境女巫悶悶不樂道。

  「也就是說……」

  思維速度毫不遜色,克拉克立刻跟上了她的思路,「不管是誰夢到了這個噩夢,都會對其中發生的事情深信不疑……?」

  夢境女巫旁邊憑空出現了一張茶桌,她捧起骨瓷茶壺,用一種「苦酒入喉心作痛」的氣勢「噸噸噸」了半茶壺,才長出一口氣,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

  「那麼,他本身也在執著於什麼事情,並把那當成他一生的目標,是嗎?」

  在說出這個推論的時候,人間之神也不由得背後一寒。

  無論是什麼生物,具有什麼樣的思維能力,一旦執著於某樣目標,就必不可少地會出現某些事故。

  ——————比方說大都會盯著超人基因不肯放手的光頭鹵蛋。

  作為親身經歷者,克拉克可以說,太執著於某種規則的生物,都太可怕了。

  「………?」

  夢境女巫看了看他,好心地給克拉克倒了一杯其他茶壺中的花茶。

  「別害怕。」

  她說,「也許事情沒那麼糟糕,雖然我也不太幫得上忙,但在你感到靈魂受損、意識不受控制的時候,可以呼喚我,我會帶你來到夢境,意識的最深處,沒有人能夠追到這裡。」

  克拉克將花茶一飲而盡,香氣逐漸蒸發於他的舌尖,他放下茶杯,凝望著夢境女巫明亮的紫眸,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

  「每次和你聊天之後,我的心情都變得非常好。」他相當誠摯地坦白道,「也許我應該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他……有的時候,也許需要一些心情上的調劑。」

  「……啊…?」

  金發少女微微一僵,發出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單音節。

  克拉克只是順口一說,因此無意間錯過了夢境女巫不同尋常的反應。他友善地對她笑了笑,隨後走到一邊,等待著夢境的逐漸崩塌,只留下金發少女一個人呆呆站在原地。

  「系統。」

  希斯莉問,「你聽到他剛剛說的話了嗎?」

  【滴哩。】

  系統說。


第179章 下跪

  克拉克醒來時, 剛好到了飛機上發放晚餐的時間段。

  他領了蘋果汁和芝士通心粉,甜點則選了蘋果派,同排的布萊恩也從睡眠中掙扎著醒來,蒼白著臉要了一份布朗尼和三個嘔吐袋。

  克拉克:「………」

  為了不影響食欲, 他趕快把視線轉回到自己的食物面前, 皺著眉頭消滅了干巴巴的餐前面包、淡而無味的芝士通心粉,最後叉起晚餐的希望———蘋果派。

  甜蜜和微酸融合在一起, 蘋果柔軟的口感在唇齒中和酥脆的派皮相輔相成, 完全沒有讓他失望。

  在嘗到第一口後,克拉克就忍不住頓了一下, 開始思考他能不能喊停前方推著小推車的空中乘務員, 再要第二份蘋果派。

  人間之神慢吞吞吃完了這份意外之喜, 喝光蘋果汁,重新將桌板推了上去;他點開面前的小屏幕,手指在上面劃來劃去, 仿佛在精挑細選一個好看點的電影。

  「……選你右邊的那個…」

  布萊恩默默湊到他旁邊,一邊就水吞服了一粒暈機藥,一邊小聲安利道。

  「愛■之城?」

  克拉克手指微微一頓, 聽從了對方的建議。

  「……下面的那個, 是經典。」

  熱心腸的同事剛說完最後一句話,就栽回了他自己的座位,仿佛下一秒就要成為一座嘔吐物噴泉。

  克拉克同情地拍了拍對方的肩, 點開布萊恩的推薦,插上耳機, 向座位中一倒, 開始觀看起這部迪■尼真人電影起來。

  黑框眼鏡後, 他的眼睛裡裝著藍瑩瑩的光點, 仿佛浮游生物從深海中逐漸浮向岸邊,在夜色的深黯下,顯出一種奇幻的美麗。

  超級聽力中,克拉克能夠聽到,他文質彬彬的同事克勞德,在一瞬間,爆發出了更加強烈的心跳。

  後者的目光時不時停留在克拉克身上,帶著若有若無評估的意味,漸漸的,那絲冰冷的評估又變成了乞求和希冀,就像每一次相關家屬在人間之神奔赴事故地點時,長久落在他紅披風上的目光。

  —————如同春日裡忽如其來的一場風,吹得人碎發散亂,臉頰發癢。

  如果說克拉克之前還對克勞德的異常有五分好奇,現在,在幾個小時的路途中,他已經十分確定,對方確確實實需要他的某種幫助,而且很可能需要的並不是克拉克·肯特,這個來自堪薩斯農場的小鎮男孩的幫助。

  想到這裡,克拉克摘了耳機,將其放在旁邊的掛架上,走向飛機另一端的衛生間,推門而入,並反鎖了門。

  衛生間裡泛著一股好聞的東方花香,克拉克先用超級視力檢索了一遍,發現狹小明亮的空間裡沒有異常,這才翻找了一會襯衫口袋,從中摸出和布魯斯的聯絡器,給他發了條消息。

  對方的消息在一分鐘後就傳了回來。

  【資料。———B.W.】

  工作狀態中,布魯斯總是不肯多打一個多余的字。

  克拉克習以為常地嘆了口氣,將袖珍聯絡器的邊框掰開,延展出去,直到一塊光屏投影漂浮在他面前。

  克勞德的證件照立即出現在屏幕之中,對方望著屏幕,微微笑著,神情和普通人無異———人生履歷更是如此。

  在無名小鎮上的寄養家庭長大,高中平平無奇,靠著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優秀卻非超一流的大學,畢業後則直接進入了星球報社,成為了一名大都會人。

  沒有任何異常,心理評估也相當健康,暫無配偶,養了五只貓咪。

  ——————這是一份乍一看完美到毫無破綻的人生簡歷。

  克拉克讀了兩三遍蝙蝠俠發來的這份資料,目光最後停留在「寄養家庭」幾個字上。

  【寄養家庭?】他打字道。

  大約三分鐘後,布魯斯又發來了另一份資料。

  克拉克將其打開,發現是一張電子格式的高中申請,在監護人那裡,克勞德勾選了「寄養」的關系。

  他繼續向下拉,發現蝙蝠俠給他發來了兩張死亡證明:上面的名字可以和克勞德填的名字對上,死亡時間則是二十年前。

  克拉克:???

  也就是說,在克勞德進入高中並成年的那一年,他的寄養監護人就雙雙去世了。

  在這份資料的最底部,蝙蝠俠附上了一張報紙圖片,上面寫著「夫妻自駕游遇上山體滑坡,只有兒子幸免於難」,圖片則是黑白的現場照片,克拉克皺眉盯著圖片看了一會,辨認出那是已經變成鐵餅的汽車。

  【我能查到的就這些。———B.W.】

  幾十年前的信息記錄和當今時代完全不同,即使是蝙蝠俠也無法提供給他更多的資料了。

  【謝了,B,接下來的事情我可以自己搞定。】克拉克打字道,【有消息我會讓你知道。】

  同事兼好友沒回他,只是留下一條「已讀」提示給克拉克。

  氪星人目光柔和地笑了笑,將光屏重新壓縮成聯絡器的正常大小,放回口袋中。

  他走到洗手台前,像正常人類那樣洗了洗手,馬馬虎虎擦干,將紙團丟入垃圾桶,這才推開門,走回自己的座位。

  —————克勞德的目光幾乎一瞬間就貼到了克拉克身上,又被他自己不動聲色挪開。

  「我們還有半個小時就能落地了。」

  見他回來,臉色已經好轉許多的布萊恩衝克拉克笑了笑,「榆樹堡在朝我們招手呢。你來過這邊嗎?」

  「沒有。」克拉克坐下,重新系好安全帶,「但你看上去很興奮。」

  「傑西卡就是從紐黑文畢業的。」

  果不其然,布萊恩的下一句就是這個。他的臉上掛著迷之笑容,「她說這裡的榆樹都很漂亮,可惜我們來得不是時候,現在是冬天。」

  —————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人間之神默默想。

  面對小情侶的酸甜狗糧,克拉克還是選擇了溫和祝福。

  他點了點頭,真誠地附和了兩句,惹得布萊恩笑容加大,對他的稱呼也從「肯特」換成了「克拉克」。

  等布萊恩終於把話題轉換回工作和橄欖球世界杯,一陣微微的顛簸忽然傳來,氣壓開始產生變化,飛機在不斷向下俯落。

  空中乘務員們在不斷提醒乘客們收起桌板,調整位置,布萊恩也乖乖閉嘴,臉色慘白,死死拽緊他那邊的扶手,看樣子甚至有點想和克拉克手牽手。

  而克拉克的超級視力已經穿透了飛機艙,向著遠方延展而去。

  城市的亮光也從黑暗中緩緩接近,直到一片橙紅的燈火璀璨平鋪在圓窗外。

  飛機最後震蕩了幾下,慢慢停穩。

  「歡迎來到紐黑文,請不要落下您的行李。」

  柔和的廣播聲隨之而來,傑西卡第一個跳起來,把她那邊和布萊恩的行李一件件拿下,克拉克和過道另一邊的克勞德則避讓了一下周圍的乘客,這才站起身,取下自己的行李。

  在克拉克猶豫著要不要伸出援手,幫助一下癱倒著的布萊恩時,克勞德從銀絲眼鏡後給了他一個明顯的擠眉弄眼。

  克拉克:「……?」

  接收到了這份暗示,他遲疑著閉了嘴,看著棕發女同事來到布萊恩身邊,將軟趴趴的餅狀男友拉起,掛在行李箱上,拽著兩份行李一起前行。

  她做得行雲流水駕輕就熟,很顯然是已經完全熟悉了的流程。

  「這就是愛的力量啊。」

  從機艙離開,走到隧道裡的克拉克聽見旁邊文質彬彬的男同事憋著笑,用前面那對情侶聽不到的聲音酸溜溜感慨道。

  —————確實。

  克拉克想。

  過了一系列檢查手續,傑西卡領著「男孩們」出了機場大門,走向她早已訂好的出租車。

  克拉克站在打開的後備箱前,將自己的行李塞了進去。

  夜色中,有什麼悄無聲息地飄向他的頭頂,克拉克抬頭看了一眼,伸手到半空中,動作輕柔的將其握入掌心。

  ————那是一片完整的干枯榆樹葉。

  「如果拿到一片沒有落過地的完整榆樹葉,它會給你帶來好運。」

  克勞德站在旁邊,忽然低聲說。

  夜色太濃太黯,讓克拉克分辨不出對方眼中的神色,也無法確定那絲暗啞的悵惘是否是他的幻覺,只有那副銀絲眼鏡在路燈下微微反射出暗淡的光芒。

  混合著塵灰氣味的夜風吹來,有半秒鐘,無論是他還是克勞德,誰都沒有講話。

  在單薄的陰影中,文質彬彬的男同事似乎第一個回過神來,微微抿平了唇角,這才轉身離開,打開出租車副駕駛的座位。

  在出租車中,布萊恩已經和出租車司機混熟,自來熟地和對方聊著紐黑文的天氣,間或和傑西卡低聲說話。

  出租車昏暗的燈光中,克拉克注意到,他們兩個的手正微微交疊在一起,一下都不曾分開。

  人間之神淺淺地微笑了一下,主動往角落裡靠了靠,給那兩個人多騰出了一點位置。

  酒店就在機場附近,由於布萊恩又有些許暈車,克勞德承擔了去酒店前台確認房間的義務,克拉克則拖著兩人的行李坐在等候區,目光微微放空,看著這間四星級酒店大堂的裝修。

  —————聖誕節快要到了。

  那些紅紅綠綠的裝飾讓克拉克意識到這點。

  「你聖誕節打算去哪裡?」布萊恩忽然湊過來問他。

  「回家。」

  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克拉克說出了他的答案。

  「真好啊。」布萊恩羨慕道,「我和傑西卡只能留在大都會。」

  「……?」

  克拉克用眼神表達出他的疑惑。

  棕發女同事懶洋洋接腔,「我的老家在地球的另一端,想要過去還要先和袋鼠來一場拳擊賽呢。」

  「你該見見那些袋鼠,克拉克。」

  她坐了下來,筆劃了兩下,一本正經地說,「老天,它們現在變得特別囂張,我都懷疑我要打不過我家附近的強森一家了。」

  她和布萊恩說起話都相當風趣,克拉克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呢,克勞德?」正巧克勞德走了回來,布萊恩揚聲問他,「你聖誕節有何安排?」

  克勞德把房卡一一遞給他們,聞言面色如常地回答,「回我父母的小房子裡,用垃圾食品和熊熊果凍來度過這該死的破節日。」

  「老兄,你還真是不遺余力地憎恨每一個節日啊。」布萊恩挑高一邊眉毛,感慨道,「聖誕節都不行?」

  「不行。」

  文質彬彬的男同事推了下眼鏡,微笑道,「所有節日在我眼中只分為兩類,有假期和沒有,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作用。」

  「哇哦,實用主義者。」

  傑西卡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至少你有十五天假期,有假期就是好節日。」

  「…………」

  克勞德不置可否地微笑著。

  電梯上行,他們在走廊分叉口走向不同的方向:傑西卡和克勞德在左邊,布萊恩和克拉克的房間則在右邊第一間。

  克拉克將房卡貼在門把手上,「滴」的一聲,房門朝裡打開,他將房卡塞進門背後的卡槽裡,打開電燈開關,讓明亮的光線照亮室內。

  布萊恩將行李拖進房間內,目光環繞了一圈四周,克拉克和他一起走進臥室,看了看兩邊的構造。

  一張床靠窗,一張床靠牆。

  「我靠窗靠門都可以。」布萊恩說,「你選吧。」

  克拉克朝他道了聲謝,選了離房間門近一些的床。

  「行,」布萊恩走到房間門口,向他揮了揮手,「我想去大堂的清吧一趟,你如果睡得早,別把門反鎖了就行。」

  克拉克點了點頭,看著同事走出臥室的背影,聽見客廳的門「哢噠」一聲被關上。

  腳步聲逐漸遠去,他收回心神,轉而拿出筆記本電腦,開始繼續修改他之前在飛機上想到的靈感。

  過了十分鐘,腳步聲去而復返,一陣敲門聲忽然傳來。

  ————這不可能是布萊恩,因為他有房卡。

  克拉克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開啟超級視力。

  文質彬彬的男同事正站在門口,他手中空無一物,面色平靜,銀絲眼鏡遮住了他的眼睛———克拉克這才注意到,克勞德的虹膜似乎是不同顏色的藍色與綠色。

  人間之神只猶豫了一秒,拉開房門。

  「請進。」他說。

  克勞德朝他一點頭,沉默著進了房間。

  等克拉克關上房門,他轉過頭來,發現克勞德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他們相對而立,而人類極力偽裝的平靜仿佛正在被某種炙熱的內在燒化;他一言不發,但克拉克可以感覺到那種炙熱在折磨著他的靈魂,那是一種熱烈、昏頭轉向、洪流般的絕望和孤注一擲,仿佛白金色的火焰。

  他看著眼前的人類慢慢屈下膝蓋,雙膝跪倒在他面前,低下他的頭顱,以額頭觸地。

  有一瞬間,人間之神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你是誰,」嘶啞的聲音從克勞德的喉管中撕裂而出,「我知道你來紐黑文是為了什麼,請允許我幫助你,我會告訴你一切,我絕對不會背叛你。」

  「……站起來。」

  即使早有預感,克拉克還是忍不住聲音干澀。

  頓了頓,他忍不住用冷冰冰的語氣問。

  「你到底想要什麼?」

  在長久的沉默中,氪星人聽見了這名人類的回答。

  「在摧毀那個魔窟的時候帶上我。如果一定要說理由的話……」

  克勞德閉上眼睛,慘然地低低一笑。

  這一瞬間,在機場前的那一幕幾乎在克拉克眼前重現,不同的是,在明亮的燈光下,他這一次清楚地看清了克勞德臉上的神情。

  「……那裡曾經是我長大的地方。」


第180章 賠錢

  機場的燈光在客廳窗外閃爍, 飛機劃過低空的聲音回蕩在夜色中。

  從地上站起來的克勞德拍了拍膝蓋,恢復了之前文質彬彬、游刃有余的姿態,甚至走去了開放式廚房, 開始調酒。

  克拉克依舊還在馬甲被無情戳穿的震撼之中, 他坐在酒吧椅上, 目光茫然地跟隨著克勞德的動作。

  —————馬甲掉了。

  —————他知道我是超人。

  —————為什麼會這樣?他愣愣地想, 盧瑟流落在外的私生兄弟?

  「嘿,克拉克,」克勞德晃了晃彈簧杯, 頭也不回地說,「如果能讓你感覺好點, 我也算是四分之三個超能力者, 差不多能被劃進你們的世界,不用把我當成普通人。」

  文質彬彬的男同事轉過身來, 酒店的吸頂燈照亮了他異瞳波斯貓似的眼睛, 它們在微微發光。

  「讀心和預見未來。」克勞德微笑著, 「我就是用這個才在十幾個小時前意外得知你是誰的,你的偽裝相當完美, 不用擔心。」

  克拉克:地鐵, 老人, 手機.jpg

  「讀心和………?」他終於開了口。

  「斷斷續續的破爛讀心, 和冷不丁出現的預見未來。」

  克勞德一邊把彩色酒水注入杯中, 一邊說,「在你坐進出租車的那一刻,我在腦海中預見到了你穿著超人制服、一拳搗爛實驗室大門的景像。」

  「所以你沒有睡著。」

  克拉克開始試圖回憶今天早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無法主動睡覺。」

  克勞德從吧台後繞出來, 手裡端著兩杯雞尾酒, 微笑著把一杯乳白色的推到克拉克面前, 「百利甜混牛奶,度數相當低……失敗的試驗品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小故障嘛。」

  他說得輕描淡寫,克拉克卻可以從這句話背後感受到語言所無法表達的強烈痛苦。

  氪星人忍不住喝了一口酒水壓驚,甜蜜的滋味衝上舌尖,帶著酒味的醇香和牛奶的柔和,意外的相當好喝。

  在他對面,克勞德也坐了下來,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青藍色雞尾酒上層的伏特加。

  「我很抱歉用這種方式接近你,打破你平靜的生活。」克拉克聽見他的人類———超能力者同事說,「但我已經絕望太久了,對不起。請不要原諒我的罪行,盡管憎恨我吧。」

  自從被戳破馬甲後已經安詳了的克拉克又啜飲了一口雞尾酒,搖搖頭沒說話。

  夜色安靜地徘徊在窗外,紐黑文的天空仿佛沉謐的黑絲絨,星星們則散發著柔和的亮光。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曾經有過一個家。」克勞德望著落地窗外的天空,低聲說,「我已經記得不多了,只記得我的父親有一柄來復木倉。」

  他又喝了一口酒,繼續講道。

  「我的母親則是一個性格溫柔的女人,喜歡用紅白格子的餐桌布,還會在我表現好的時候在我的嘴巴裡塞一塊水果糖………我們住在木屋裡,那是個很冷的地方,靠狩獵動物、鞣制他們的皮毛去市場上換錢。」

  隨著克勞德的講述,克拉克的眼前也慢慢出現了自己養父母微笑著的臉龐,還有堪薩斯那個總是陽光明媚,麥浪如同流動黃金的農場。

  他抿了抿唇,目光有些出神。

  克勞德沉默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他慢慢地說,「那一天………他們消失了。」

  克拉克花了幾秒鐘,才意識到克勞德在流淚。

  淚水無聲地從男人的臉上滑下,落入他面前的酒杯中,濺起一朵朵苦澀的漣漪。

  「我消失了。」

  他輕聲說,「一下子———我的名字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一串編號,002。」

  這個三位數的編號讓克拉克背後一寒。

  —————這麼多孩童失蹤?

  幾秒鐘後,他震驚地咬緊牙關,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克勞德。

  看見他的表情,克勞德木然地點了點頭。

  「我也是這麼想的。」他低聲說,「至少,在我之前,有一位001。」

  「你見過001?」克拉克問。

  「不。」

  克勞德回答,「那時候,我的眼睛根本看不見,但我經常能夠聽見關於001的事情。他們說,001給了他們希望。即使實驗走上過無數次錯路,001依舊堅強地……『救』了他們。」

  他嘲諷地冷笑了一聲,「不管那個001是誰,我只能猜測,他肯定遭受了比我更可怕的折磨。」

  克勞德所敘述的故事讓克拉克感覺到了一陣強烈的胸悶,整個人都不太舒服起來。

  —————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動用全部的自制力,克拉克把這個問題咽了回去。

  但對面的克勞德神情微微一變,仿佛「聽到」了什麼。

  下一秒,他微笑起來,推了推眼鏡。

  「別忘了我有讀心術,雖然它斷斷續續的,像八十年代的有線電視。」

  頓了頓,他說。

  「他們先是研究了一下我的身體機能,然後摘除了我的眼睛,在它們和大腦的連接神經上做了一系列修修改改的小手術,所以我的眼鏡———是自制的,鏡片顏色不太一樣,可以掩蓋住一點虹膜差異。」

  將杯中的雞尾酒一飲而盡,克勞德站起身,走向開放式廚房,克拉克只能看見他的背影,仿佛只有用這種方式,他才能把某些話順暢的講出來。

  「我以為我會死在那裡。」

  克勞德輕聲說。

  「………然後呢?」

  克拉克從他的語調裡聽出了某種不同尋常。

  「然後————」

  克勞德轉過頭來。

  他臉上的神色變成了一片純粹的空白,露出了新生嬰兒才會有的、平靜的神情。

  人間之神不由得呼吸一滯,他站起身來,謹慎地盯著那張看上去無端駭人的面孔。

  好在這種狀態下的克勞德並沒有存在多久,在克拉克的注視下,他臉上的空白逐漸崩壞,簌簌飄落,仿佛薪柴燃燒殆盡後被風吹起的灰燼。

  「我不記得了。」

  他最終說。

  「只是有一天,我又看清了這個世界。我睜開眼時,看到了陽光,藍天,還有小鎮老舊的房子結構……還有那對愛我的夫妻,他們從零開始,將我的身份一點一點構建出來,我是被寄養了的克勞德,而他們就是我的監護人。」

  克拉克聽著他顛三倒四的敘述,沒有作聲,而是想起了那張報紙上的新聞標題。

  「在我們完全離開之前,我要找一個人過來。」

  氪星人沉思片刻,還是決定道。

  他站起身,走到衛生間,將門關上,點開聯絡器,選中其中的某位聯系人,給她播去一個電話。

  三聲之後,電話接通了。

  「我需要你的幫助,戴安娜。」克拉克率先說。

  電話裡傳來香檳酒杯碰撞的聲音,然後是女人沙啞而動聽的絮語,她似乎在和周圍的人說著失陪,然後走到了安靜處。

  「我今晚有空,你說吧。」

  神奇女俠果斷地接受了他的求援。

  「我過去接你可以嗎?我們今晚就要行動。」克拉克小聲問,「拜托了,戴安娜。」

  也許是克拉克略顯弱氣的姿態取悅了這位女神,她的低笑聲穿過電話,仿佛夜裡柔和衝刷著岸邊的海浪。

  「當然可以,我在天台等你。」

  說完了這句,戴安娜就掛了電話。

  換好了制服的克拉克打開衛生間的小窗,勉勉強強從中鑽了出去。超級聽力一瞬間鋪陳開來,他立即捕捉到自家隊友不同於他人的心跳和呼吸頻率,朝著那個方向俯衝而去,直到熟悉的面孔出現在眼前,克拉克才一個急剎車,緩緩停在對方面前。

  在天台欄杆的那邊,神奇女俠漂亮得像即將舉行女王加冕,燈光閃閃發亮,她的魚尾裙也閃閃發亮,然而一切都敵不過她攝人心魄、充滿神性的美貌。

  戴安娜沒有和克拉克打招呼,而是面帶微笑地望著他,無言地撥了一下自己微亂的黑發,將翹起的那一縷從面前撥到後面。

  克拉克:危

  「對不起。」他立刻老老實實道歉,「我不該弄亂你的造型。」

  在他道歉過後,戴安娜臉上原本代表著危險的假笑也變成了真實的微笑。

  她拎起魚尾裙,輕盈地躍到天台欄杆上,沒好氣地拍了一下克拉克的手臂,隨即躍進他的懷中。

  克拉克體貼地動了一下手臂,把隊友精心做好的妝造嚴嚴實實護在胸膛下。

  夜風尖嘯著從他們耳邊刮過,然而無論是人間之神還是天堂島的女神,都不會懼怕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感覺。

  幾秒鐘後,克拉克已經重新出現在了衛生間的窗戶前。

  「女士優先。」

  神奇女俠抓住了窗戶邊緣,輕輕一蕩,就以一種相當優雅的姿勢落進了酒店內部,轉頭過來欣賞超人是如何笨手笨腳從窗戶裡把自己擠進來的。

  「破壞了窗戶也沒關系,布魯斯會賠的。」她笑著蠱惑道。

  克拉克爬窗戶的動作頓了一下,還是沒有聽從隊友偶爾的壞心思。他狼狽地打了個滾,讓自己後背著地,落在衛生間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你還好嗎,克拉克?」

  克勞德的聲音隱隱約約從門板另一邊傳來。

  「那個就是你想要讓我幫忙的目標?」

  面對陌生的人類聲音,戴安娜挑眉看著克拉克,「你想要真言套索。」

  「是的。」

  克拉克有些艱澀地說,「他———通過自己的超能力知道了我是誰,而且想讓我和他一起摧毀一個實驗室。」

  「聽上去要麼是個不能開口的敵人,要麼就是我們的預備役隊友。」神奇女俠從魚尾裙邊輕輕一撈,將真言套索取出,直起身來。

  「去開門吧。」

  她用眼神示意。

  克拉克拉開衛生間的門,文質彬彬的人類男同事就站在五步之外,推了推銀絲鏡框,看上去從容而鎮定,臉上的淚痕不知何時也被他自己抹去了。

  在克拉克的注視下,他默不作聲地伸出一只手,遞給緩步走向他的神奇女俠。

  金紅色的柔軟套索纏上了他的手腕,縛得緊緊,像一條靈蛇卷住了它的獵物。

  「我問你答。」神奇女俠臉上之前還稱得上是輕松的表情已經消失殆盡,轉而變成一種充滿神性的漠然,「你所講述給克拉克的故事是否有任何錯誤?」

  「沒有,它們百分百真實。」

  克勞德立刻不受控制地回答。

  「你所講述給克拉克的故事是你親身經歷嗎?」神奇女俠繼續問。

  「是的,它們全部來源於我的記憶。」

  「在講述的時候,你是否有在使用故意引導克拉克的敘述方式?」

  「我沒有。」克勞德立即回答,「絕對沒有。」

  「……你所說的,『我不記得了』,是真話還是假話?」

  克拉克忍不住問了一句。

  「真話。」克勞德回答,「我沒有那段時間的相關記憶。」

  「最後一個問題。」

  戴安娜逼近了人類的面孔,「你是否有任何想要暴露克拉克身份的衝動?」

  「沒有。」克勞德幾乎在她剛剛問完就回答了這個問題,「完全沒有。我對打擾了他平靜的生活感到十分抱歉,因為我能夠理解這種滋味。」

  神奇女俠定定看了他一會,收回了真言套索。

  一重獲自由,克勞德就相當自覺地走到一邊,給克拉克留了談話空間。

  「他聽上去挺可信的。」戴安娜說。

  「我也這麼覺得。」克拉克小聲嘀咕,「如果他這都能騙過我的話,那也太可怕了一點。」

  神奇女俠點了點頭,將真言套索收回到魚尾裙內,向克拉克懶洋洋地伸出一條手臂。

  「送我回去吧。」她說,「酒會上應該已經在找我了。」

  如同來時一樣,克拉克將隊友的妝容和發型小心翼翼地藏在臂彎下,避免出現「風吹花了她的妝而他被追殺到太陽上度過余生」的這種可怕情形,將神奇女俠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天台上。

  「今晚玩得開心點,嗯?」

  黑發的女神懶洋洋地低聲說。

  在克拉克的注視下,戴安娜拎起魚尾裙,輕盈地跳出了他的臂彎,以高跟鞋尖落地,像一只輕飄飄飛到人間的蝴蝶,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在送戴安娜離開後,克拉克並沒有急著回到酒店,而是飛至紐黑文上空,展開了超級視力的範圍。

  無數信息剎那間湧入大腦,克拉克仔細觀察著每一寸紐黑文的土地,除了紅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外,人間之神幾乎成了一座凝固的雕塑。

  直到他把目光投向紐黑文市中心的某處廢棄工廠,在它的地基下方「看見」了一片古怪的混凝土厚板。

  從俯視的角度去看,它並不是大到會剎那間吸引到克拉克注意力的厚板,但當他的視線落在上面時,克拉克發現,他竟然無法看透其後的構造。

  人間之神:「………」

  這種情況相當少見,一般只出現在蝙蝠俠和光頭鹵蛋身邊———在那些需要掩蓋不為人知秘密的地方。

  下一秒中,超人以流星之勢俯衝到酒店衛生間窗邊,沒等他開口,克勞德已經端著一杯水割威士忌推門而入,表情看上去直愣愣的。

  「我聽到你在呼喚我———」

  「我應該找到那裡了。」克拉克急促地打斷了他的話,「快點過來!」

  克勞德剛剛走到窗邊,氪星人就捏住了他的胳膊,將他從敞開的窗戶邊拽了出去,拎貓一般拎在手中,用披風幫他擋了擋風,朝著他發現的廢棄工廠處高速飛去。

  「咕嘟。」

  人間之神忽然聽到了一絲奇怪的聲音。

  他低下頭,看見一千米高空處,文質彬彬的男同事表情鎮定,一口喝盡了玻璃杯中的威士忌。

  「你———」

  在這一刻,克拉克心中有無數個小問號。

  他艱難地把「為什麼人類在浮空一千米的地方被風吹著也要喝酒」和「你被拽過來的時候酒居然沒有灑嗎」這兩個問題咽了回去,希望克勞德沒有聽見氪星人的茫然心聲。

  而他的同事握著酒杯,仰起頭,向他看了過來。

  「克拉克,我可以拜托你處理一下這個杯子嗎?」

  ——————處理?

  人間之神目光呆滯,依舊沉浸在對人類精神享受閥值的震撼之中,下意識接過玻璃杯,做出了他平時最常做的「毀屍滅跡」。

  ——————放在手裡輕描淡寫地一捏,細碎的粉塵立即隨風飄走,再也看不見玻璃杯的半分痕跡。

  「克拉克,現在你欠酒店一個玻璃杯的錢了。」

  克勞德忽然平靜道。

  回過神來的克拉克:???!!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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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手帕

  在這個世界上, 召喚惡魔的方式只有固定幾種,要麼獻出鮮血,要麼給予惡魔美味而狂熱的信徒靈魂。

  但如果是為了召喚一只特意想要出現的惡魔, 那麼答案就是———無數種。

  時間逼近正午十二點, 阿爾弗雷德正在韋恩大宅外清理噴泉,而希斯莉則在門廊陰涼處乖乖坐著,和家裡最大只的藍鳥對弈。

  說是對弈, 其實僅僅是希斯莉在磨磨蹭蹭萌混過關, 坐在她對面的迪克完完全全就是在配合她玩,出棋位置之莫名其妙,仿佛電腦在開了「低級游戲」後才會作為玩家對手的智障ai。

  —————簡直比幾個月前坐在同樣位置上的那個殺人鬼還沒底線。

  提姆透過監控, 默默看了一眼那邊下得稀爛的棋盤。

  看在那顆太妃糖蠻好吃的份上, 他把視線從迪克臉上「蜜蜂一樣智障且痴呆」(達米安語)的慈愛笑容挪開,給形像全失的大哥留了一點遮羞余地。

  「…………」

  布魯斯正坐在他旁邊辦公,連眼簾都沒有抬起一下。

  但即使蝙蝠俠此時此刻看上去相當不動聲色,紅羅賓依舊很確定, 他絕對在剛剛希斯莉連悔三步棋的時候無聲嘆了口氣。

  在提姆復雜的神情中,監控裡黑發藍眼的青年男人忽然呼出一口氣,動作愜意地往椅背上一倒, 看上去是在等對面趴在棋盤邊緣冥思苦想的希斯莉出牌, 實則不動聲色地和屋檐下的攝像頭對視了一秒。

  ——————一秒後,那個原本還在微弱地左右轉動的攝像頭微微一僵, 徹底垂下「頭」去。

  「哥哥?」

  在迪克微笑著挑了下眉時,毫無覺察的希斯莉打斷了這段沉默的交流,「我下好了……你在看什麼?」

  「呃————」

  由於面對希斯莉時防備心也被拉到谷底, 迪克在短短幾息間竟然真的沒想到任何合適的借口。

  女孩子看了看他, 體貼地把聲音放得小小, 「哥哥看見屋檐上的小鳥了嗎……?」

  「嗯,但是它飛走了。」迪克下意識說,「你下好了嗎?在哪裡?」

  希斯莉乖乖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她落下的黑棋王後。

  迪克:「…………」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那枚這麼早就開始踏入戰場的可憐王後,一時間開始在腦海中飛速演算,怎樣在兩三步之內解決掉這枚王後的必死結局,順便把自己的一顆白棋換下去。

  過了半分鐘,迪克終於謹慎地在棋盤上落了一步,把唯一一個一步吃不下王後的棋子繞了出來,讓黑棋王後有機會深入敵營,一口口吞噬掉其他白棋。

  —————……。

  意識空間裡,總是坐在森林中磨刀的肯默默停下手,潺潺小溪中浮出了一串構不成話語的泡泡。

  「怎麼了?」

  希斯莉盯著棋盤上的黑白格子,一縷意識則直接來到肯的意識空間,在森林中的空地上坐下,「你發現什麼可疑的東西了嗎?」

  —————沒有,只是學到了一些新技巧。

  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月光中,肯的意識站在不遠處,像一堵高大、沉默的牆。

  他把這句意識用風送到希斯莉身邊,自己則回到意識空間深處補眠了。

  希斯莉:?

  肯很少做出這樣神神秘秘的舉動,因此她本能地乖乖應了一下他的話,這才出了意識空間。

  她發呆的時間有點長,正在費心費力試圖把己方棋子喂到對面的迪克注意到了。

  他頓了一下捏棋的手,沒有作聲,只是注視著黑發藍眼的女孩子,看她從那種與世界格格不入的沉思中脫離出來,「嘩啦」一聲再次浮上水面。

  「我輸了。」

  在希斯莉把黑棋國王拎出層層包圍時,迪克笑著對她說。

  希斯莉:………!

  她低頭看了看棋盤,很快就找到了原因:黑棋國王已經把白棋的全部生路堵死,無法挪動一步。

  希斯莉:咦———?

  「願賭服輸,我去給你找找看花。」

  見她已經反應過來,迪克摸了摸妹妹梳得順滑的黑發,笑著站起身,「你在這裡收拾棋盤就可以。」

  匣子就在茶桌下方,希斯莉將棋子一粒粒擺好,又將棋盤好好放了進去,最終合上匣蓋。

  恰逢此時迪克在朝她招手,希斯莉呼出一口淡淡的白霧,朝著綠意枯澀的庭院走了過去。

  除了毛茸茸的外套,她今天還穿了一件繡著夜鶯的歐根紗連衣裙,在提起裙擺啪嗒啪嗒朝著迪克奔來時,層層疊疊的輕紗輕飄飄掠過草坪,仿佛一朵空中含苞待放的花。

  樹梢被風吹動,發出嘩啦啦的脆亮聲響。

  冬日的陽光燦爛而寒冷,停留在女孩子笑意盈盈的眼眸中,把那抹冰藍照得干干淨淨,裡面的憂郁如同霧氣被瞬間蒸騰,只剩下清透的天真。

  —————只要她露出這樣不諳世事的笑容,就能讓人跟著微笑起來,並在這一瞬間感覺到心頭無限的輕松。

  此時此刻,迪克也忍不住含笑望著她,神色溫和得仿佛在注視某種幼崽。

  他朝她做了個「蹲下」的手勢,示意希斯莉湊過來看。

  —————在香草味飄到他面前時,希斯莉漂亮的小腦袋也已經湊到他身邊,學著他的樣子蹲了下來,朝著灌木叢深處看去。

  「看。」迪克低聲說,「即使是這個季節,也還有花能夠活下去。」

  一朵怯生生的黃色小花正在灌木叢的根部靜悄悄生長,它的花瓣甚至沒有米粒大,大概因為灌木叢內部比外部多了幾分潮濕微熱,在這個本該枯萎死去的季節,它還生機勃勃的活著。

  希斯莉湊到這朵小花面前,神色茫然地望著它。

  迪克已經向後退了一步,讓開了觀看小花的空間。

  他正扯開拉鏈將手收進夾克口袋,冷不丁聽見了希斯莉輕得仿佛耳語的問題。

  「可是……它……為什麼還活著?」

  大藍鳥:地鐵,老人,手機.jpg

  「呃——?」

  迪克無法看到妹妹的面部表情,只當她忽然對生物產生了興趣,他滿頭問號,只得強行解釋道,「因為生存環境適宜吧,大概……野草都是生命力很頑強的東西,有一點機會就會生根發芽。」

  「………」

  蹲在那裡的女孩子沒有作聲。

  迪克敏銳地察覺到,這似乎並不是希斯莉想要聽到的回答。

  「———也因為它拼盡全力也想活下來吧?」

  想了想,為了討妹妹歡心,拼著被大宅裡能夠聽到這番話的兄弟們酸到牙倒的可能性,大藍鳥又強行補充了一句。

  「……是嗎?」

  幾秒鐘後,希斯莉夢囈似的小聲說。

  這朵想要活下去的、黃色的小花在她眼前微微搖晃,一會變成肯平靜卻不贊同的神色,一會變成她從高空墜落時看見的城市風景,兩種回憶激烈地衝突著,直到那一點黃色在她的眼中徹底模糊起來。

  如果沒有草葉上亮晶晶的反光,迪克根本意識不到,希斯莉在望著這朵小花哭泣。

  「……希斯莉?」

  他手足無措地高聲道,想要湊過去拍拍她的頭。

  不遠處的阿爾弗雷德敏銳地識別到了不同尋常的空氣,直起身,停下了灑掃落葉的動作。

  「………」

  大藍鳥明明看不清銀發老管家的神色,還是忍不住條件反射般背後一緊。

  他給老管家讓出一條路,看著後者變魔法般從胸前口袋掏出一張整潔的手帕,遞給希斯莉。

  女孩子乖乖接過手帕,垂下長睫,擦去了臉上的淚痕。

  她的眼淚來得快,去得也快,現在只剩下紅彤彤的眼圈與鼻尖,看上去相當可笑,也可愛極了。

  而她哭泣的原因也很可笑可愛———因為一朵野草上面開出的小花而哭泣,聽上去像童話故事裡那些心是金子做的小孩子才會做出的事。

  在最初的慌張和莫名其妙的心髒一痛過去後,想笑的情緒立刻湧上心頭。

  迪克稍稍矮下身,一把抄起妹妹纖細的腰身,仿佛拎著一只蓬松的小枕頭,將她輕輕松松托舉到天空。無視掉希斯莉的驚呼,他的手臂一蕩,將她托得更高,仿佛要飛翔起來那樣高。

  「好———了,」一邊托著她轉圈圈,迪克一邊堅持道,「多笑笑,你的小花一點事都沒有,好了,好了。」

  希斯莉被他高高拋起,又被同樣溫暖的一雙臂膀有力地接起,快樂和幸福被越拋越多,而剛剛的悵惘也仿佛被完全留在了空中,隨著風和雲飄散干淨。

  —————女孩子銀鈴般的驚叫和笑聲就這樣留在庭院中,比世界上任何一種音樂都要動人。

  蝙蝠洞裡,布魯斯終於從工作中抬起頭,盯著監控錄像看了一眼。

  「………」

  阿爾弗雷德看著前方青年男人哄女兒一般哄妹妹的場景,一邊為其中的有效而驚異,一邊不動聲色地退回到了工作中。

  隨著最後一次拋舉,一陣大風忽如其來吹過,驚起一樹寒鴉。

  半空中的希斯莉不小心松開了手指,那張沾著她先前淚水的手帕隨風飄遠,落進了韋恩家的噴泉池裡。

  阿爾弗雷德眉頭一皺,傾身去噴泉池裡撈那張帕子,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正午十二點的鐘聲響了起來。

  噴泉池裡清澈的水液逐漸被黑色污染,發出黏膩的爬行聲,直到黑色又變成暗紅;來自地獄的絮語在風中不斷擴大,帶著能夠讓人瘋狂的可怕訊息。

  迪克臉上笑容立刻消失,警惕地將希斯莉護在身後。

  ——————還有三十秒,全副武裝的布魯斯即將到達現場,以他的身手,撐過三十秒應該不是什麼無法完成的事。

  在他的注視下,一只毫無血色的手從噴泉池血紅色的激流中探了出來,仿佛蒼白的捕鳥蛛,上面還帶著一枚古怪的金戒指。

  緊接著是烏黑的袖口、燕尾服、猩紅色的大氅,不詳的巨大山羊角從水流中探出,昭示了這個不明生物非人類的身份。

  「………」

  迪克忽然注意到,阿爾弗雷德朝著他打了個「暫停」的手勢。

  在某些記載中,在冬日陽光最充足的一天,正午十二點,少女純潔的眼淚也可以召喚惡魔。

  和被靈魂和血肉吸引而來的惡魔不同,被用純潔的感情所供奉的惡魔,攻擊欲望並不強烈。

  希斯莉:………

  她望著熟悉的另一只自己,忍不住微微咬緊舌尖,開始憋笑。

  在陽光下,這個高大而蒼白的生物微微彎下腰,拾起了那張噴泉中濕透的手帕,慢條斯理地收入懷中,隨即抬起被漆黑的西裝褲包裹的長腿,跨出了狹小的噴泉池。

  在他垂下眼時,人們不難識別出他面孔上惹人注目的美麗和清俊;可當他抬起眼,露出那雙讓人暈眩的異瞳時,他的面容又變得極端邪惡,足夠凍結任何膽敢將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生物。

  此人正是地獄的黑山羊,永恆的君主與瘟疫之王,亞巴頓。

  噴泉的顏色逐漸從血紅變得清澈,然而血一般的液體還在從惡魔的大氅上滴落,將草坪染出可怕的顏色。

  披著山羊皮的希斯莉望著本體,而希斯莉本體看似躲在迪克身後,實則正透過縫隙和另一只自己對視。

  【來。】

  亞巴頓溫柔道。

  眼神交彙時,兩只希斯莉不需要肌膚相觸,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當著庭院裡哥哥和阿爾弗雷德的面,亞巴頓微微張開雙臂,示意希斯莉過來。

  面對這「惡魔誘惑純潔少女」的一幕,拳頭硬了的迪克正要抽棍而上,然而有人的聲音比他先一步傳到庭院,打斷了他的攻擊。

  「是你啊。」

  達米安順著窗戶出現在門廊頂上,此時正饒有興趣地俯視著庭院裡的情形。

  頓了頓,他丟下了一句讓大藍鳥內心天崩地裂的話。

  「你是她的那個男朋友,對吧?」

  迪克:?????!


第182章 企圖

  【地獄的黑山羊王同步程度:60%】

  「這裡有供奉的氣息。」

  在庭院中各式注視的目光中, 亞巴頓輕聲說,「我感覺到了。」

  —————沒人想要供奉你。

  背後妹妹在若有若無地輕戳他緊繃的後背,迪克恨不得左手掐右手,才把這句話死死吞入腹中。

  阿爾弗雷德悄無聲息從另一邊走近, 迪克立即把希斯莉交給了老管家, 示意他走庭院的另一條路, 帶著希斯莉回到韋恩大宅。

  那邊的惡魔瞟了他一眼,並未阻止他的動作。

  然而大藍鳥能攔住一個不省心的,攔不住第二個。

  —————那邊的達米安三下五除二蕩到庭院中來, 毫不避諱地站在惡魔三步遠左右,和他打了個招呼。

  看著自家傻弟弟和捕獵生物難得友善的迪克:「………」

  他焦心又驚詫,仿佛看到自家養著的小蠶寶寶不知天高地厚地試圖靠近捕蠅草, 然後在裡面睡午覺。

  緊接著, 在他的注視下, 達米安飛速抽出一柄雪亮的細劍, 劍尖微微挑起,指向庭院中惡魔的鼻尖。

  —————這是一個相當不客氣的姿勢,而惡魔站在原地,慢慢低下頭去,似笑非笑地望著達米安。

  劍光寒涼, 鋼韌鋒銳, 上面肉眼可見地有魔法符文在流動運轉,一看就是能對非人類生物造成實質性傷害的可怕武器。

  發現自家弟弟剎那間轉變主意, 磨刀霍霍向惡魔的迪克:「?」

  蠶寶寶忽然成長成什麼都吃的大魔王,但迪克沒有什麼要阻止他的意思, 反而相當期待他一劍送走這個莫名其妙進入韋恩大宅、又試圖誘惑希斯莉的非人類生物。

  ——————偽裝本性偽裝得不錯嘛, 這個狡詐又聰明的小混蛋。

  大藍鳥正要露出一抹微笑, 忽然聽見他的弟弟冷聲說。

  「這把,我玩膩了。」

  「………」

  ——————哈?

  迪克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漸漸消失。

  在聽到這句話後,對面的惡魔露出了一絲冰冷的笑意。

  陽光停留在他身上,把他蒼白的皮膚照得絲綢般柔亮光滑,巨大的山羊角則鱗片閃閃。

  這個極其美麗、也極其危險的生物攤開雙臂,微微閉上眼睛。

  下一秒,無數銀光閃閃的古代武器從虛空中浮現,平穩地漂浮在他身邊,仿佛一雙巨大的羽翼。

  每一把弩和弓都散發出迷人的微光,曲線和制作工藝無可挑剔;刀和劍則如同那柄達米安手中的細劍一般線條優美,讓人情不自禁就將目光流連在上面;在離得不太遠的地方,有□□、鞭子和長矛,還有更多名字已經消失在歷史中,殺傷力卻無比駭人的完美武器。

  「…………」

  在達米安抬頭觀察著這些武器時,就連迪克都可以清楚地聽見惡魔之子心動的聲音。

  然而做出了這種舉動的惡魔卻神色淡淡,輕輕一揮手,這麼多武器就如同一座小山,嘩啦啦落在他的身後。

  「這些,都是你的了。」

  惡魔手中則憑空出現了一把鑲嵌著各式寶石的古代匕首,他態度溫和地托著匕首的刀鞘,將其送到達米安面前。

  後者挑剔地看了看他,還是慢慢伸手,把古代匕首從惡魔蒼白的掌心裡拿走了。

  「這柄匕首曾經刺入過艾略歐特大帝的心房。」惡魔聲音低沉,尾音則像一只只帶有倒刺的小鉤子,直往所有聽見他開口的人類心中鑽,「在刀鞘上,現在還殘留著他的血。」

  「酷。」

  達米安小聲說。

  從迪克的角度來說,他可以很輕易地看見,達米安正低著頭,來回翻看著那破破爛爛卻異常華麗的刀鞘—————這就是惡魔之子表示相當喜歡的方式。

  惡魔清俊美麗的臉上,揚起了一抹勝券在握的微笑。

  果不其然,下一秒,達米安頭也不抬地喊了他一聲。

  「我喜歡這個,希斯莉的男朋友。」

  迪克:地鐵,老人,手機.jpg

  惡魔之子看上去已經完全傾倒於這只非人類生物股了,就為了幾件漂亮的不得了的武器,他就完全不顧對方的危險性,直接改了口,完全不把希斯莉的幸福放在眼裡。

  ——————那梅菲斯特呢?

  大藍鳥憂心忡忡地想,眼前控制不住地浮現出那個紫發雪膚,危險,卻真心愛著希斯莉的玫瑰大美人。

  如果說朋友股裡有誰最有機會,迪克一直認為,那應該是梅菲斯特。

  在之前的倉庫裡,他剛剛提到希斯莉,她就立刻變了姿態,像猛獸一下被逮到了柔軟的肚腹與弱點,那副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和一只被雨淋濕的大貓也沒什麼兩樣。

  而且她還救了他和傑森的命,這讓迪克對她的好感更上一層,直接突破了「還要考慮」的大關,上升到「請立刻和我的小妹妹交往吧」的程度。

  ——————明明,紅絲帶才是先來的,為什麼.jpg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從亞巴頓出現的那一刻起,希斯莉就忍笑忍得死去活來。

  在被老管家牽著手回到韋恩大宅後,她不得不垂下長睫,生生咬住下唇,把笑意抿了下去。

  自從上次和老父親的對話產生大危機後,希斯莉們就不得不改變進入韋恩大宅的方式。

  —————梅菲斯特暫時沒有提醒老父親危機來臨的能力,加布裡埃爾又尚且無法光明正大出現。

  但亞巴頓本身在擁有主人允許後就可以隨意進出,因此希斯莉們商量了一小會,決定給他這樣的權限,讓他可以隨意從各個角度冒出。

  噴泉可以召喚惡魔,樹林裡最高的那棵樹同樣可以,浴缸、蠟燭、鏡子,只要惡魔想要接受供奉,那麼再微小不過的一點供奉也能觸動傳送通道。

  一想到披著山羊皮的希斯莉對自己的精准形容,希斯莉本體就笑得渾身顫抖。

  ——————像雨後的蘑菇一樣。

  阿爾弗雷德站在離黑發藍眼的女孩子半步遠的地方,神色淡淡地望著她纖細的背影。

  他看著她長大,因此他很清楚地明白,她不再是當初那個幼嫩的嬰孩。

  現在跪坐在沙發上,朝著庭院那邊不斷眺望的女孩子,已經有著鮮花帶露般的美貌,是人間的花園中最漂亮的那一朵。

  ——————而她的心也不再只停留在她的家人身上,在她的世界裡,出現了更多需要被愛著的人。

  此時此刻,布魯斯應該已經穿上蝙蝠裝甲,准備去和上面的惡魔正面「溝通」了。

  「希斯莉小小姐。」

  銀發老管家目光停留在女孩子在窗戶表面顫抖著的指尖,忽然說。

  「嗯?」

  希斯莉頓了一下,才意識到阿爾弗雷德在叫她。

  女孩子乖乖轉了過來,銀發老管家的目光在她留存著深深齒痕的唇瓣上待了一會,慢慢收回視線。

  「你該用一些下午茶了,希斯莉小小姐。」

  阿爾弗雷德聲音平靜,希斯莉就乖乖跳下了沙發,跟著老管家來到餐廳。

  她坐在餐椅上輕輕晃著小腿,阿爾弗雷德不一會就從廚房裡走了出來,銀托盤上帶著紅寶石乳酪蛋糕和一杯牛奶。

  ——————牛奶微黃,從顏色就能看出它的濃郁程度。

  剛聞到它的氣味,希斯莉就忍不住皺起臉,一個戰術倒仰,還是乖乖接過了溫熱的牛奶杯,咕嘟一聲灌了一大口,才叉起一小塊紅寶石乳酪蛋糕,放入口中。

  希斯莉:………!

  希斯莉:*嚼嚼*

  濃郁的甜味在口中炸開,甜蜜的果醬流入酸甜的乳酪膏體,阿爾弗雷德在甜點烘焙這方面的功力愈發成熟,足夠捕獲任何一只希斯莉。

  希斯莉本體一邊決定了「等下要給希斯莉們也嘗嘗」,一邊專心致志地叉起了第二塊乳酪蛋糕。

  「希斯莉小小姐。」

  阿爾弗雷德冷不丁在她身後出聲,「庭院裡的那名惡魔,對你似乎具有企圖之情。」

  希斯莉:!!

  這句話讓希斯莉差點吐出這一口乳酪蛋糕,她忍不住狼狽地嗆咳了一下,一雙溫暖的手立即輕輕拍上她瘦弱的脊背,幫她順著氣。

  「十分抱歉驚擾了你的用餐,希斯莉小小姐。」

  阿爾弗雷德低聲道。

  「我……我不覺得他對我有企圖之情……」

  希斯莉咳得喉嚨都跟著疼痛起來,努力辯駁銀發老管家,「他不會…」

  女孩子雙眸通紅,神光清澈,悶咳著還要努力嚴肅說話的樣子可憐至極。

  但無論她怎麼反駁,阿爾弗雷德確確實實看見了,在那名惡魔出現後,她顫抖的指尖、閃躲的眼神和咬得齒痕深深的唇瓣。

  他望著眼前臉頰都嫣紅起來的女孩子,在心裡沉默著嘆了一口氣,找到了真正的答案。

  ——————希斯莉不會撒謊,她只是還沒有學會愛的意義。

  她什麼都不明白,在感情方面,她是一張純白的紙,不斷吸引著周圍的人。

  「好的。」老管家沉默片刻後,從善如流道,「那就是我老眼昏花了。」

  希斯莉:?

  希斯莉:小海豹歪頭.jpg

  她敏銳地察覺到,阿爾弗雷德和她好像根本就不在一根頻道上,於是只能加重語氣,繼續重復了一遍披著山羊皮的希斯莉和自己百分百的純潔友情,得到了阿爾弗雷德完全不敷衍、但也完全沒有走心的答復。

  「好的,希斯莉小小姐。」

  希斯莉:???

  希斯莉後知後覺地開始感到頭痛,連紅寶石乳酪蛋糕都不香了。

  她絕望地意識到,亞巴頓以百分百純潔方式融入到韋恩大宅的機會,已經降到了百分之零,與肯和梅菲斯特一模一樣。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


第183章 惡毒

  在餐廳裡的希斯莉心不在焉地叉起紅寶石乳酪蛋糕時, 最後一滴噴泉中的鮮血也從亞巴頓的大氅上滑落,無聲滴入庭院的草葉中。

  等蝙蝠俠從陰影中從天而降,他看到的第一眼, 是惡魔令人頭暈目眩的蒼白容顏。

  「……滾出這片莊園。」

  在面具背後, 布魯斯的聲音冷沉且駭人。

  非人類生物臉上假笑紋絲不動, 只是優雅地向後撤了一步, 向他行了禮。

  惡魔的黑發如同絲綢般垂下, 間隙之中,剛好露出他最小的兒子被一堆華麗武器所收買的景像。

  被無聲懟了一下的蝙蝠俠:「…………」

  ———————這幅做派, 殺傷力不大,侮辱性極強。

  接收到老父親的死亡視線後,達米安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下了手中的倒刺骨鞭, 垂在身側的手指還稍稍摩挲了一下, 而蝙蝠俠不禁注意到,小男孩腰間懸掛著一個刀鞘。

  ——————十五分鐘前,這珠光璀璨的玩意還不在惡魔之子的腰上。

  等老父親的死亡視線緩緩挪到他腰際,達米安默不作聲地挪開臉,假裝自己忽然對一株凋謝了的紫羅蘭產生了興趣。

  在家庭關系即將因為一套寶石古代武器分崩離析之際, 披著山羊皮的希斯緊急開口, 試圖救場。

  惡魔柔滑、低沉的聲音在庭院中響起。

  「一份一般的供奉。」

  仿佛沒有察覺到他開口後急劇緊張起來的空氣, 美麗到非人的生物忽然微笑起來,那雙毫無笑意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蝙蝠俠的面罩。

  「但交易依舊成立,畢竟我是一位有信用的商人。」

  ——————交易?

  蝙蝠俠立即想起那些魔法古籍上提到過的內容。

  這樣說也沒有錯,在惡魔接受供奉的同時, 會將其視作一場交易, 以各種扭曲的方式回應人類的欲望。

  此時此刻, 這個聲稱自己「接受了供奉」的惡魔站在原地, 在等待著回應的同時,皮鞋尖碰了兩下閃著血珠的草葉,又左右轉頭看了看,表情相當漫不經心。

  「…………」

  蝙蝠俠謹慎地保持著沉默。

  這個惡魔仿佛透過沉默看穿了他的思想,他的咬字清晰而緩慢,腔調充滿了某種奇異的蠱惑,沒有笑意的眼睛像空洞的漩渦,將人類的靈魂溺斃其中。

  「———只看你想要什麼了。」

  惡魔輕飄飄地說。

  一般來說,供奉越豐厚,惡魔願意做下的事情就越瘋狂,記載裡也不是沒有過獻上一城人的血肉,結果惡魔摧毀了半個國家的事情。

  供奉越稀少,惡魔收到召喚的可能性就越小,即使他們真的被召喚出來,很大可能性這些惡魔還會反過來,用「開玩笑」的方式報復召喚了他們的人。

  ——————然而這個出現在韋恩莊園的惡魔卻只收了一張沾過淚水、又被噴泉完全浸濕了的手帕,僅此而已。

  他在想什麼?

  滿口謊言的惡魔,又想從韋恩莊園得到什麼?

  「……………」

  在蝙蝠俠神色復雜的注視中,惡魔蒼白的面孔好似無聊般微微仰起,他幽深的目光掃過韋恩大宅,在其中一扇窗子上停留了幾秒。

  窗子?

  ——————電光火石之間,布魯斯忽然接收到了惡魔話語中蛛絲般隱秘的暗示。

  蝙蝠俠忍不住瞳孔緊縮,心跳「砰砰」加快起來,只有表情依舊如常。

  在他面前,惡魔正百無聊賴地揉著自己的指節,將它們展開又合攏,像一朵蒼白得讓人毛骨悚然的花,那上面的傷疤早已恢復如初。

  但布魯斯還保留著第一次見到這個非人類生物時的記憶。

  —————黑發的惡魔那時正死死守衛在希斯莉臥房的窗前,甚至無所謂自己是否在被暴雨淋濕。

  「希斯莉最近會有危險。」

  把疑問變為陳述句,當這句話說出口時,一陣刺骨的寒意爬上了布魯斯的脊椎。

  惡魔停止擺弄指節,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在那兩片殷紅的薄唇間,一首沒頭沒尾的歌謠忽然輕飄飄地冒了出來,幾不可聞地傳入蝙蝠俠耳中。

  「在火光之中,他們綁架了洋娃娃。

  嘭,嘭,黑暗吹熄燭火。

  嘭,嘭,洋娃娃閉上眼睛。

  嘭,嘭,洋娃娃骨血迸裂。

  嘭,嘭,洋娃娃一分為二。

  嘭,嘭,蠟燭再次亮起。

  在火光之中,洋娃娃的婚禮舉行了。」

  惡魔重復著後兩句,目光意味深長地劃過了蝙蝠俠的面罩,「你喜歡這首歌謠嗎?」

  「你說什麼?」

  在旁邊聽得雲裡霧裡的大藍鳥只聽明白了「骨血迸裂」和「一分為二」,青年男人滿心以為這只非人類生物是在當著蝙蝠俠的面威脅希斯莉,幾乎要衝上來實實在在暴揍惡魔三百回合,「你@%#^* !」

  後半部分被動禁言成了從牙齒縫裡擠出來、顯得模糊不清的髒話,而惡魔終於轉過身來,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那只金綠色的、閃著可怕火花的眼睛倒映出迪克驟然間僵住的身軀,仿佛凍結住了他的靈魂。

  披著山羊皮的希斯莉:盯———

  披著山羊皮的希斯莉:哥哥身上有自己的味道真的很奇怪!

  ——————味道變奇怪了的哥哥不要扔,丟進水盆裡洗洗就能要了.jpg

  見蝙蝠俠毫無反應,這個美麗的可怕生物微鞠一躬,繞過身邊那堆銀閃閃的古代武器,抬腿跨入溫泉池。

  猩紅色的漩渦染紅了水柱,有些濺射出的水滴則落在草坪上,慢慢洇紅噴泉池周圍的土地,直到這片庭院仿佛被蓋上了不詳的印章。

  幾秒鐘後,通體漆黑的惡魔,就這樣消失在了重新變得清澈的噴泉中。

  「我可以帶著蛋糕上去邊看書邊吃嗎?」

  希斯莉問。

  阿爾弗雷德眼皮輕輕一動,視線從腰間震動的聯絡器中挪開,移到黑發藍眼的女孩子身上。

  「當然可以,希斯莉小小姐。」銀發老管家聲音溫和,「你想要一個紗罩嗎?」

  「不用。」希斯莉輕快地說,「我自己一個人把盤子拿上去就可以了!」

  阿爾弗雷德點了點頭,看著希斯莉站起身,端好盤子,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女孩子身姿纖細,黑發在身後如同海藻,午後的陽光勾勒著她的線條,因為太過美麗朦朧,顯出一種陶瓷娃娃般脆弱、純潔的氣質。

  ———————如同她小時候一樣,希斯莉天生就帶著討人喜歡的魔力。

  沒有人能在看見過她冰藍色的眸子後還轉開視線,更沒有人能在她咯咯直笑時露出厭惡的神色;善人情不自禁想要保護這份初雪般的脆弱,惡人則無時不刻想要將她撕碎、關起來、撕扯成兩半、再丟入無底的黑暗中私藏。

  如此分裂的做派,讓阿爾弗雷德每每想起都耿耿於懷,心頭隱隱作痛。

  ——————世界上為什麼有那麼多惡人,要去傷害這個雪和玉捏成的漂亮孩子?

  「…………」

  希斯莉也感覺到了老管家停在她身上的目光,但由於對方是家人,她沒有多加在意,只是頂著那份目光,來到了她自己的房間門口。

  空氣中若有若無傳來的薰衣草香氣,讓希斯莉開門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

  她輕輕抿唇,阻止住微笑的衝動————隨即打開房門,在只留出一道小縫時,側著身子鑽了進去。

  在希斯莉本體輕輕關上房門時,披著天使皮的希斯莉已經在被窩裡趴得昏昏欲睡,調整到了最舒服的躺姿。

  正午的陽光下,大天使雪泊似的碎發柔順地垂在額角,他纖長的睫毛也微微斂著,整個人蜷在雪白的被枕之中,像一只懶洋洋盤好的大型貓貓。

  「………」

  希斯莉走近時,大型貓貓睜開藍紫色的艷麗眼眸,微微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仿佛教堂中線條柔美的大理石像走了下來,產生了人類才會擁有的愛欲;他無聲地伸出手臂,示意希斯莉湊過來和他抱抱。

  希斯莉本體:*被擊中*

  她正要衝過去和另一只自己貼貼,「哢嗒」一聲,衛生間的門也被推開,一身清爽水汽的亞巴頓從中走出,異瞳、長發和山羊角的特征從他身上消失,地獄的君主現在面容清俊正氣,如同一株在山巒霧氣中度過一生的樹。

  「你還帶了蛋糕?」

  他笑著問。

  「嗯。」希斯莉回答,「阿爾弗雷德做了紅寶石乳酪蛋糕,我帶了一點,就覺得你們會過來。」

  加布裡埃爾:!

  被窩裡的大天使眼睛睜得更大,神情完全清醒,只是默不作聲地縮在被窩裡。

  亞巴頓走了過來,他幫本體脫了外套和鞋子,將希斯莉塞進執著伸著手的大天使懷中,自己則慢條斯理地走去洗了手,這才拿起那盤蛋糕,鑽進柔軟的床,和另外兩只希斯莉挨挨擠擠地貼貼。

  加布裡埃爾:*貓貓扁臉*

  希斯莉:*貓貓融化*

  亞巴頓:*貓貓伸長*

  —————三只希斯莉頭靠頭,臉貼臉,異口同聲地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日子太難過了。」加布裡埃爾無神道。

  「裡世界總是不願意放我們走。」亞巴頓無縫接話。

  「哎。」希斯莉又嘆了口氣,「但是……」

  「床很軟和,今天陽光也很好。」

  鹹魚狀的加布裡埃爾微微一動,雙眼裡忽然出現了希望的亮光。

  「還有蛋糕。」亞巴頓言簡意賅道,「喜歡。」

  「這次的蛋糕很好吃!」希斯莉立刻拍床賣安利,「裡面的果醬還參雜了覆盆莓。」

  她抄起叉子,往大天使張開的唇齒裡塞了一口蛋糕,披著山羊皮的希斯莉手急眼快逮住大天使擱在被面上的手,五指相扣,和其貼貼。

  大天使:*嚼嚼*

  亞巴頓:*虛空嚼嚼*

  「好吃。」

  一黑一白兩張俊美的臉孔,忽然被光點亮,隨即同步下去,成為甜蜜蜜融化著的棉花糖。

  ———————蛋糕,真叫人臉扁.jpg

  「對了,希斯莉。」

  加布裡埃爾在吃過一口蛋糕之後就充上了5%的電,此時顯得精神了許多,掙扎著從被窩中坐起,「這個給你。」

  白發的青年展開純白色的羽翼,在幾米長的大翅膀裡反復翻找了幾下,最終從縫隙中揪出了一團軟綿綿、綠油油的東西,將其遞給希斯莉。

  ——————是梅菲斯特交給她的袖珍小醜。

  希斯莉一眼就將其認了出來。

  從一只大掌掉入另一只手掌,袖珍小醜摔得頭暈目眩,正含著一泡淚望著他們,眼神惶惑萬分,像個迷路了的孩童。

  「……媽媽…」他啜泣著,小聲哭叫,「媽媽?媽媽!烏烏,媽媽……」

  希斯莉:…………

  大天使究竟對小醜做了什麼,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

  加布裡埃爾知道她在想什麼,連聲否認。

  「我沒做,我沒碰他,他離開梅菲斯特就這樣。」

  大天使的聲音如同金石交加,美妙而清涼,然而希斯莉還是聽出了濃濃的無奈,「睡著了還好,醒著就這樣,蠻認人的。」

  「等小醜哪天恢復,可能會把我們砍成片片吧。」

  希斯莉認命道。

  她的雙手微微搭成一個讓人安心的圓形黑暗,任由這麼個小東西哀哀哭泣,一邊把他的眼淚傾倒出手掌,避免眼淚蓄積成湖之後,袖珍小醜把自己泡得漂浮起來。

  亞巴頓反應很快,在半空中接住了這些眼淚,全部丟入地獄火中炙烤。

  「那就別讓他變回去。」

  沙啞的女聲忽然出現在房間裡。

  希斯莉驟然抬頭,發現紫發大美人不知從何時起已經出現在臥室中,對方正跪坐在那張矮桌前,美艷絕倫的臉上勾出一抹冷笑,雪白的肌膚在陽光下仿佛新瓷。

  「梅菲斯特!」希斯莉立刻叫道。

  披著玫瑰皮的希斯莉給了兩邊的希斯莉們一個眼神,希斯莉們自然心領神會。

  加布裡埃爾順手抄起希斯莉滾到一邊,而亞巴頓同樣乖乖讓出中間的空隙。

  梅菲斯特這才優雅地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身軀。

  她像只貓一樣輕柔躍起,無聲在柔軟的床上著陸,把躲避了卻沒有完全躲開的大天使、希斯莉、和亞巴頓壓了個正著。

  「………太狡猾了。」

  玫瑰香氣鋪天蓋地而來,伴隨著副本裡血腥古怪的回憶,大天使低聲道。

  「閉嘴。」

  梅菲斯特的手臂緊緊攬住另一個自己的頭顱,聲音悶下去。

  「好緊———」這是被大美人完全包圍,壓成了夾心年糕的希斯莉,「——不能——呼吸———」

  同樣被攬住了脖頸的亞巴頓掙扎出呼吸的余地,單手將被完美搶救出來的蛋糕盤子擱到床頭櫃,拍了拍玫瑰大美人的肩,眼神溫柔下來。

  「你辛苦了。」

  對著另一只自己,他低聲說。

  黑暗裡,希斯莉感覺到,梅菲斯特的身軀忽然一僵。

  一顆熱熱、濕濕的東西「啪嗒」一聲掉在希斯莉的臉上,她掙扎著摸了摸,摸到了梅菲斯特哭得濕漉漉的臉頰。

  「…………」

  那句「辛苦了」仿佛什麼具有魔力般的開關,玫瑰大美人冷酷無情的氣質已經整段垮掉,她不肯說話,只是沉默地掉著眼淚。

  希斯莉也跟著沉默下來。

  ———————意識空間中,粉紫色的電流萎靡著,偶爾爆發出一聲「壓力」「真相」「好可怕」的劈啪聲,在細聽時,又仿佛是某種讓人不安的幻覺。

  而希斯莉知道,那不是幻覺。

  於是她湊了過去,細細哄掉大美人苦澀的淚水,在她臉上用力地啵啵了兩大口,從梅菲斯特微微顫抖的眼皮親到濕漉漉的臉頰。

  「………好髒哦。」

  梅菲斯特終於停止了顫抖,靜了一下,低聲吐槽到。

  等她停止了哭泣,大天使將梅菲斯特扶起,希斯莉主動縮進她的懷中,成為大美人的專屬抱枕,亞巴頓則悉心叉起一塊蛋糕,送入梅菲斯特口中。

  她下意識抿了一口,過了幾秒鐘,無精打采地小聲道。

  「……好吃。」

  希斯莉:好耶!

  她轉過頭,伸出了軟乎乎的魔爪,大美人黑色大麗花似的艷麗臉臉落在希斯莉掌中,難得被毫無氣質地搓圓捏扁。

  大哭一場後,梅菲斯特蔫蔫的,也懶得反抗,只是又吃了一口蛋糕,舔了舔唇上的果醬。

  「黑暗好可怕,」她聲音沙啞,「裡世界想要通過喚醒我們的記憶,讓我們最終因為不可承受而瘋掉。」

  ———————人類都有一個對於驚恐程度的閥值,超過某些程度會控制不住地驚叫,接著是僵住不動,有的會暈倒、心髒病發作,而最為嚴重的,則是發瘋和當場死亡。

  而裡世界在小醜那裡設下的副本惡毒之處就在於,只要希斯莉進入,她將無休止地被過去的回憶所淹沒。

  好的回憶,壞的回憶,可怕的回憶,因為太過痛苦而無法回想的回憶,直到她最終被回憶洗刷到瘋瘋癲癲。

  ———————如果沒有精神值相當強悍的馬甲們,如果不是梅菲斯特先希斯莉一步找到了小醜,如果小醜沒有摔破頭,這確實是一個萬無一失的計劃。

  然而現在的情形時,只要梅菲斯特承受不住,和馬甲們貼貼,她自己蓄積到百分之八十的水,就可以勻到每一只希斯莉貓貓瓶瓶中,這樣每個人的精神值都算穩定,因為哪怕一只希斯莉被痛苦淹沒,其他幾只的大腦總是清醒的,能夠正確地做出決定。

  四只希斯莉湊到一起,大腦高速運轉,得出了如上所述的結論。

  希斯莉正待說些什麼,她的床下忽然傳來了輕輕的聲響。

  希斯莉:?

  她止住話頭,狐疑地朝著床下看了看。

  梅菲斯特坐了起來,用紅絲帶探了探,又收了回去。

  亞巴頓叉蛋糕的手微微一頓。

  大天使若無其事地垂下眼睫。

  在四只希斯莉的注視中,一只握著刀的大手從床下悄無聲息地伸了出來,接著是手臂、熟悉的工裝服布料,最後露出的則是半張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具。

  一分鐘後,肯安靜地躺在地毯上,和四雙望著他的眼睛面面相覷。前者表情相當自然,甚至摘了頭套,打了個哈欠。

  希斯莉:??????

  大天使默默挪了挪,讓開了點床的位置,示意另一只自己躺過來。

  亞巴頓輕輕拍了拍掌,眸光重新溫和下來。

  「好了,看我這裡。」他示意所有希斯莉排排坐好,「既然我們到齊了,有一件事情,我要宣布。」

  調出光屏上的視頻,將其放大,地獄的君主輕聲道。

  「優格爾,叔叔,和我………我們進入了那個時間裂縫。」


第184章 起源

  像是在看電影一樣, 五只希斯莉在大床上各自挑好了位置,你疊著我,我抱著你, 仿佛一窩嘰嘰喳喳的小鳥;裝著紅寶石乳酪蛋糕的盤子也被重新拿到床單上, 在五只希斯莉的手裡傳來傳去。

  亞巴頓提供的「電影」,就這樣在不斷晃動的鏡頭中開始了。

  「你什麼時候跟去的?」

  希斯莉坐在梅菲斯特懷裡,仰頭去問黑發青年。

  「……」

  後者沉默片刻, 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 在她的唇前若有若無地抵過。

  正午的陽光中, 亞巴頓眉目微斂,長睫垂下, 仿佛一朵被曬得邊緣蔫巴巴的報春花。

  希斯莉:?

  希斯莉:小海豹歪頭.jpg

  地獄的君主很少做出這種「因為無法回復所以希望她暫時不要問」的姿態, 因此希斯莉好奇歸好奇, 但還是暫時把疑問的態度憋了回去。

  在光屏中,地獄的君主似乎終於調試好了相機的位置, 抖動減緩,鏡頭抬起,挪到夜空中那輪明亮得不正常的圓月上。

  風沙正在嗚嗚咽咽的吹過戈壁灘間嶙峋的怪石,但有一個人正在若有若無地哼著歌,清冽柔和的嗓音穿透了周圍的噪聲,被錄像設備完完整整收入。

  「當月亮變得最圓,順著星星指引的北方, 沿著假腿人留下的痕跡,朝著胡楊樹的方向前進。」

  歌聲頓了一下, 優格爾忽然出現在鏡頭中。

  小王子淺紫色的雙眸與半長的鬈發全部被遮蓋在擋風頭巾之下, 他穿著沙漠中旅人常穿的簡潔通風的長袍, 此時手中正提著一盞風燈, 火苗在其中充滿活力地跳動著,仿佛要憑借一己之力驅散這片沙漠黑黯的夜色。

  「你在錄什麼?」他好奇地問。

  「在給希斯莉錄像。」

  攝像機找不到的亞巴頓輕聲回答。

  「啊,真好。」優格爾輕輕咳嗽了一聲,湊到鏡頭前,露出那種老爺爺式的慈愛微笑,招了招手,「你好,小月亮,你的叔叔去前面探索了,不必擔心。」

  與此同時,屏幕這邊的希斯莉悄悄揮了揮手,被梅菲斯特懶洋洋地摁住爪子。

  「還有一個小時不到,就是我們行動的時候了,小月亮。」

  揮了三十秒的手,優格爾慢慢垂下手臂,語氣溫和地交代道,「我們已經找到了假腿人的痕跡………這實際上指的是沙漠中一種壁虎打出的地洞,它們代表著地下水源的走向。這點是你的叔叔提出來的。」

  鏡頭又晃了晃,希斯莉聽到了優格爾朝著畫面外的什麼人打招呼的聲音。

  「你回來了?」小王子溫聲說。

  「我已經檢查完了。」

  熟悉的嗓音飄入希斯莉耳中,加布裡埃爾停下了叉蛋糕的手,轉而盯著屏幕。

  隨著鏡頭上移,希斯莉們看清了格雷伯爵的裝扮:銀發男人穿著一身地質勘探的裝備,頭頂帶著礦工帽,儼然已經整裝待發。

  他的臉上沒有笑容,嫩綠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卻顯得十分明亮,仿佛有什麼東西重新支撐著他,讓他的靈魂燃燒起來。

  「不要畏懼黃沙深處,綠洲和仙女就在盡頭。」

  格雷伯爵補完了最後兩句歌謠,指了一下夜色裡猶如魔山的那座宮殿,為鏡頭講解道,「胡楊樹指的應該是怪石在月光下被拉長的影子,而黃沙深處……在今夜之前,無論我們怎麼試圖靠近宮殿,它都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像海市蜃樓一樣。」

  等格雷伯爵講完後,畫面出現了一點晃動。

  ———————亞巴頓的手溫柔地捂住了鏡頭,他似乎剪去了中間等待的部分,等畫面再度出現時,優格爾和格雷伯爵已經齊齊站在鏡頭面前。

  「要出發了。」

  小王子對坐著的亞巴頓關切地伸出一只手,拉著他站起。

  畫面再一次晃動,視角發生了變幻,亞巴頓走到自己的背包旁,背好所需的物品,跟上了格雷伯爵已經略微被遮蓋在黃沙之後的身影。

  無論是時空裂縫中的小王子、被能量無限供給的虛擬人體、還是從列車上回歸人間的亡者,都不會因為高速趕路而感到疲倦。

  隨著在沙子上行走的「沙沙」聲,那座夜色下沉睡著的宮殿似乎變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月光明亮而冰冷,當它垂下手臂,去碰人間的景致時,宮殿上細枝末節的裝飾開始顯露在鏡頭中,仿佛一張徐徐飄落的面紗。

  然而越向前走,深黯的建築越像一只趴伏在地的凶獸,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狡猾和冷靜,等待著不知死活的人進入其中,作為主動送上門的晚餐。

  希斯莉:…………

  看著和第一人稱恐怖片相差無幾的鏡頭晃動,她在梅菲斯特的懷裡扭了扭,拽過玫瑰大美人的手臂,擋住了眼睛。

  亞巴頓溫柔地拍了拍希斯莉的背,示意她繼續往下看。

  光屏中,宮殿變得遮天蔽日起來,風聲與沙礫摩擦彼此的聲音也開始產生悄無聲息的改變,幻覺般的流水聲衝刷過鏡頭。

  格雷伯爵站在宮殿正門前,轉過身來,等待著優格爾和亞巴頓走進。

  等優格爾無聲示意自己已經准備完畢後,年長而英俊的男人最後看了眼鏡頭,伸手擎住蛇身人面的怪物拉環,在黑黯的大門上扣了扣。

  小王子則走到他的身邊,摘下了頭巾,露出那張美少年的真容。

  「阿爾圖什卡的優格爾王子,前來拜訪。」他輕聲說,「至高無上的國王,我的遠房表親,你是否能夠准許我們進入你的領地?」

  伴隨著沉重的推拉聲,大門霍然洞開,一股強大的吸力剎那間出現,鏡頭顛簸著,狠狠撞向了黑暗的門後。

  希斯莉:這蛋糕在嘴裡忽然就不香了.jpg

  「別害怕。」亞巴頓瞥見了另一只自己復雜的神色,只能無奈地拍了拍希斯莉的頭,「我們沒事。」

  像是為了驗證他的話,光屏在顫抖中慢慢亮起,抖動隨即平穩下來,重新被亞巴頓固定完好。

  這是一片幾乎完全陷入黑暗的大廳,唯有頭頂破碎的琉璃窗降下的月光,可以勾勒出室內一星半點的陳設。

  ———————工匠們精心雕琢、碎成兩半的石質雕塑,被砸成廢木材的茶桌,顏色完全風化了的兩側油畫,還有地上鋪著,已經被風沙折磨得一碰即裂的羊絨地毯,一切都看上去那樣蒼白而華美,仿佛一個腐朽、陳舊的午後美夢。

  鏡頭一轉,優格爾和格雷伯爵也出現在畫面後方,他們看上去神志清醒,並無大礙,正在查看覲見大廳裡的陳設,並悄悄交流著什麼。

  等他們商量完畢,已經重新將家族紋樣戒指戴回手上的小王子走到亞巴頓身邊,朝他悄悄打了一個「向前走」的手勢。

  亞巴頓對此當然沒有異議。

  鏡頭平穩地掃過他們走過的一條條幽暗的走廊和宮室,一切都像最開始那個空無一人的覲見大廳一樣,破碎不堪,卻能讓人依稀分辨出在那之前的華美程度。

  優格爾領著他們向前走,從小就生長在王宮之中的小王子,對於宮室的構造似乎相當熟悉,在最後一次拐過一處浮雕樓口後,偌大的圖書室終於映入不再平穩的鏡頭。

  明亮的月光從破碎的天窗中降下,落入圖書室中被損壞嚴重的月探測儀裡,書籍翻倒、被黃沙掩埋殆盡,像一處凌亂的珍寶,等待著優格爾和亞巴頓的挖掘。

  紙頁被吹得到處都是,格雷伯爵隨手從黃沙中撿起一本被摧殘得只剩封皮的書,幾乎剛剛蔥黃沙中解封,被風化了成百上千年的封皮,就在他的手中化為齏粉。

  年長的男人似乎惋惜地嘆了口氣,將手中的灰拍掉。

  鏡頭一轉,亞巴頓開始獨自在圖書室裡探索起來。

  地獄的君主腳步輕輕,他徑直略過了書架上的書籍,跨過地上的黃沙,來到那個損毀嚴重的月探測儀前。

  他半跪下來,輕輕掰動鋼鐵構成的物品結構,將其翻轉,直到什麼機關「哢嗒」一響,兩側黯淡的星星重新亮起,更深層的東西開始從月探測儀的更深處浮到空氣之中。

  「你是怎麼———」

  面對這魔法般的一幕,希斯莉一下在梅菲斯特懷中坐直,不解地拽了拽亞巴頓的袖子。

  在陽光中,黑發青年笑得溫和平靜。

  「因為月亮。」他說,「我們一路上都是被月亮所指示的,在宮殿裡的裝修也有很多關於月亮的隱喻和符號,比如月亮女神,月亮上的人————剛剛牆上的那副巨大繡毯就是在講述『月亮上的人』的傳說故事。」

  「所以……你就覺得這個探測儀下面也會有東西?」希斯莉問。

  「當然。」她被另一只自己揉了揉腦袋,聽到對方溫和的嗓音,「雖然只是一個嘗試。」

  在光屏之中,那個東西終於慢慢上升到人眼能夠看到的地方,在徹底接觸到空氣之前,被亞巴頓手急眼快地收入特制盒子裡。

  相比於其他的書,這本被秘密藏起的書顯得更加古老,上面還有大塊鑲嵌的寶石,繡上去的金銀絲線已經顯得相當黯淡,然而它依舊具有一種莊嚴而神聖的美麗。

  「你找到什麼了嗎?」

  那邊的優格爾拿著一本書,背著手湊到亞巴頓旁邊。

  亞巴頓把透明的盒子放到桌上,小王子湊過來,好奇地讀著封皮上的文字。

  「這有點像我的國家的語言……」他眯著眼,低聲道,「有些地方不太相像,但有一個詞我還是認識的。」

  「那上面寫了什麼?」鏡頭那邊,亞巴頓有些急迫地問。

  小王子飛快地皺了一下眉,和他一起生活了一個禮拜,希斯莉們都知道這個表情是什麼意思————這表示他在費解。

  「起源。」

  優格爾茫然地說。


第185章 失敗

  「起源?」

  屏幕那邊, 亞巴頓低聲重復了一遍。

  月光蜿蜒到他腳邊,他的臉色蒼白冷寒,如同一尊凝固的石膏像。

  優格爾看見了, 忍不住滿懷慈愛地拍了拍他的肩。

  「沒關系,」小王子的聲音柔和又溫暖,「你先把它保存好, 等我們離開這裡, 我會幫你一頁頁翻譯下來。」

  鏡頭微微晃動, 亞巴頓手掌一翻, 那個裝著秘密的特制盒子就被他收入了虛空口袋。

  「…………」

  還沒來得及離開的小王子忽然回過頭, 看了亞巴頓一眼。

  月光中,優格爾眼眸中那抹總是怡人的淺紫忽然晶亮起來,仿佛被什麼絕妙的主意砸中了腦袋。

  亞巴頓:?

  披著山羊皮的希斯莉眼睜睜地看著小王子大步流星地衝回她面前, 一把抓住她的手,來回搖晃。

  「我想到了!」小王子高高興興地望著她,那張屬於美少年的臉上露出了光彩照人的笑容,「我們可以你一半我一半把這些書全部帶走, 最後再慢慢研究, 對不對?」

  「對。」

  屏幕那邊,亞巴頓吸了一口氣,同意了優格爾的說法, 並與小王子兵分兩路。

  下一秒,鏡頭強烈地顫動起來, 在一片顛倒與模糊中, 無數書被地獄的君主從書架上掃蕩而走, 來不及碎裂就已經被收入永遠時停的空間裡, 大批大批的書架幾秒鐘內就被清理得干干淨淨, 仿佛這片圖書室正在恢復剛建成時的狀態————空空蕩蕩,一本書都沒擺上。

  在最後一本屬於東半區的書被收進虛空口袋後,鏡頭一轉,掃到那邊的小王子,後者還在勤勤懇懇輕拿輕放,差了最後一個書架的書沒放完。

  「…………」

  屏幕那邊,亞巴頓似乎愣了一下。

  屏幕這邊,希斯莉揶揄地戳了戳坐在她旁邊、神色安然端正的亞巴頓。

  黑發青年忽然被戳,黑眸垂下,絲毫看不出心虛的意思。

  鏡頭晃動,亞巴頓並沒有去打擾還在專心放書的優格爾,而是來到了格雷伯爵身旁。

  灰發男人正在低頭,查看一處被刻在書架上的痕跡,在感覺到黑發青年挪到他身邊後,他先是微微一怔,隨即徹底回過神來,目光放柔,恢復了往日的溫和。

  「怎麼了,寶貝?」格雷伯爵用袖子擦了擦圖書館內的長椅,示意亞巴頓坐下,這才問道,「你看上去有點不安。」

  亞巴頓沒有出聲,只是把特制盒子重新掏了出來,讓裡面那本極盡華麗的書在月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彩光。

  「優格爾剛剛告訴我,這本書上的封皮寫著『起源』。」他輕聲說,「我懷疑,這裡面會有關於時空裂縫的記錄。」

  而另一句話,亞巴頓並沒有當著格雷伯爵的面說出來的意思。

  ——————這本書,有可能和真正的「起源」有關。

  優格爾曾經提到過,在七八百年前,他的家族曾經分為兩股,一股來到了這裡的沙漠地區,而優格爾的那一股則出現在了高原上的無人區。

  這兩股的共同點在於,它們衰敗到最後,都形成了時空裂縫;而時空裂縫,正是像裡世界一樣的產物。

  從很早之前,亞巴頓就在思考。

  ———————所謂反噬出來的「謊言契約」,意義究竟是什麼?

  如果他想要用謊言來蒙蔽世人,地獄的君主隨隨便便使出的花招,就足夠把普通人類們騙得團團轉,為惡魔的甜言蜜語而神魂顛倒。

  他沒有必要、也根本不會提到那個古老的神話,改編出不屬於原本劇情的故事,同時在小蜘蛛面前演出「兩個兄弟之間的愛恨情仇」這樣的故事。

  「我已經准備好了。」

  優格爾的聲音由遠及近,小王子體貼地為希斯莉和格雷伯爵留出了說話的空間,在他們陷入沉默的時候,才慢慢走近,「前面就是圖書館的出口,你們看見了嗎?」

  格雷伯爵應了一聲,亞巴頓也跟著站起,走到小王子身邊。

  「不要緊張。」

  美少年溜溜噠噠湊過來,像是慈祥的老爺爺般拍了拍黑發青年的肩膀,「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只剩下『盡可能找到時空裂縫的主人』這一條了。」

  ———————在把對方國家的全部藏書都搜□□淨之後?

  地獄的君主沉默了一秒鐘,還是沒有出聲提醒。

  腳步聲回蕩在破損的圖書館內,鏡頭平穩,並無異常。

  希斯莉:盯————

  亞巴頓安然如山

  希斯莉:盯————

  亞巴頓:………

  屏幕這邊,在本體冰藍眸子灼灼的注視下,亞巴頓的面容忽然被苦惱的笑意所打破,像第一滴露水墜入平靜的湖面。

  正午的陽光裡,黑發青年偏過頭,手支著下顎,無可奈何而溫柔地微笑著。

  「盯著我看干什麼?」

  在他的注視下,本體直截了當道。

  「那本書。」

  希斯莉:想要康康!

  她話音剛落,一個透明盒子就出現在亞巴頓蒼白的手掌中。

  即使經過了將近千年的時光,黃金與寶石的地方依舊熠熠生輝,美得像落日余暉被凝固在了書的封皮中。

  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披著面具皮的希斯莉並未和本體肌膚相觸,就懶洋洋向後一倒,低聲道。

  「你想翻看的話就看,這本書是我復制出來的。」

  希斯莉:好耶!

  她接過盒子,將特制蓋子打開,取出這本厚度驚人的書,將系統牌翻譯器放到身旁,開始閱讀扉頁上的文字。

  正在此時,屏幕那邊忽然傳來一聲巨響。

  這一下,希斯莉的注意力也被驟然拉回屏幕,沉重的書脊下意識從她手中滑出,落入了梅菲斯特塗著石榴紅的纖長手掌中。

  ——————那是一聲如同木頭驟然在牆壁上破碎的可怕聲響,與之相對的,是一盞盞幽幽燃起的燭火。

  驟然轉亮的幻影裡,宮殿深處報廢多年的銅鐘,忽然飛速地報時了起來,「鐺」、「鐺」、「鐺」地敲了十四下,一下要比一下更洪亮。

  地底下湧起了沉重的拖動聲,仿佛一千條鎖鏈被崩直得咯吱作響,又仿佛有一千個人在哭嚎不止。

  屏幕那邊,剛剛踏出圖書室的格雷伯爵已經僵立在原地,脊背緊弓,像一只蓄勢待發的狼,鏡頭的晃動同樣證明了亞巴頓的不平靜。

  只有優格爾在一片吵鬧中閉上了眼睛,雙手放在胸口前,似乎在聆聽著什麼。

  「………」

  他的異樣自然吸引了地獄的君主,後者伸出手,謹慎地晃了晃他的肩膀,直到優格爾自己醒過神來,緩緩睜開雙眼。

  和那抹怡人的淺紫色對視著,希斯莉可以清楚的從鏡頭中看出,優格爾的茫然和悵惘。

  「不管這裡的主人是誰,它……」小王子沉默了一會,盡可能簡潔地說,「它在呼喚我。」

  宮殿中的哭嚎聲漸漸被樂聲蓋過,轉為攪合在一處的嘈雜喧囂,仿佛最前方的宴會大廳裡正聚集著很多人,而他們的聲音則正透過不夠厚的牆壁,朝著優格爾等三人一陣接一陣襲來。

  除了那幾盞詭異的亮燈,宮殿看上去一如剛剛,並沒有被恢復如新的華美建築。

  希斯莉:噫———

  梅菲斯特:………噫。

  這個場景,就相當三流恐怖片。

  玫瑰大美人抱著小美人,拼命朝著被子深處縮,害怕又嫌棄地蜷縮成了一只圓滾滾的團團。

  床角趴著的加布裡埃爾臉色也不大好,看上去正在努力和自己血脈中的殺人力量對抗,只有亞巴頓和肯仿佛置身事外,前者正在笑眯眯地看著屏幕,後者則有一搭沒一搭地睜著藍灰色的眼睛,金發停留在雪白的床單上,似乎很快要睡著了。

  「而這是?」

  屏幕那邊,亞巴頓震驚中不掩嫌棄的語氣,成功問出了五分之三的希斯莉心中充滿的疑問。

  「是在邀請我們前往舞會的意思,」面對「將來希斯莉會看到」的鏡頭,小王子表現得比平常還要事無巨細一些,「這些聲音大概是邀請並吸引我們的方式……的一種。」

  沒等亞巴頓再說什麼,優格爾自己先微笑起來。

  「在時空裂縫裡,人總是容易感到十分寂寞,這點我覺得我稍稍有些理解。」

  小王子的表情終於從慈祥微微變化了一秒,雪色的長睫也微微斂下,抹去了那絲清冷而有些脆弱的神情。

  那邊的格雷伯爵也從應激反應中重新調整過來,銀發男人手撐著膝蓋,低低喘著氣,到底還是直起了身,朝著他們點了點頭。

  「好了。」優格爾拍了拍手,笑眯眯地望向亞巴頓和他的鏡頭,「你喜歡跳舞嗎?」

  ———————你願意和我一起進入這份或許危險、卻也可以讓人擺脫寂寞的夢境嗎?

  他伸出一只戴著家族紋樣戒指的手,亞巴頓僅僅是低頭看了一眼,就握住了小王子溫暖的掌心。

  「我喜歡。」

  亞巴頓溫聲說。

  走過腐爛的地毯和光線幽幽的長廊,盡頭處的唯一一個房間門就坐落在那裡,酒杯碰撞後的祝酒詞、侍女輕語、朋友交談的聲音,都在使用希斯莉聽著陌生又熟悉的語言,並且變得越來越大。

  ———————搶在所有人前面,優格爾先一步推開了大門。

  「吱」地一聲,兩扇在風沙下脆得一戳即破的門朝內倒下,露出了這個「宴會廳」的真容。

  「…………」

  即使是亞巴頓,也暫時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吊燈破碎後頑強懸掛著的燈泡還在頭頂輕輕晃蕩,隨著鏡頭轉換,希斯莉們不難看見,瓷器上裂掉的縫隙、地毯上被風沙腐蝕的洞窟,無不證明著,這是一個沒有被完全修復完成的時空裂縫。

  「這不應該……」

  鏡頭那邊,優格爾喃喃道,「為什麼……?」

  美少年淡紫色的眼睛裡像浸了一層薄霧,微光在其中閃動,他茫然四顧。

  而亞巴頓則隱隱有了一個對這個問題的答案。

  ——————因為這個時空裂縫的主人,很大可能,已經不再存活於他自己的地方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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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心髒

  月光從破損的玫瑰花窗裡倒入宴會廳中, 淡薄熒光勾勒出邊邊角角的輪廓,顯得這片空間中回蕩著的鼓掌聲更加瘆人。

  優格爾走到紅毯的末端, 在破敗的王座前靜默了一兩分鐘,這才微微低下頭去,行了一個王子的禮。

  掌聲仍在繼續,空洞而清脆。

  ———————即使亞巴頓和格雷伯爵僅僅是站在原地不動,他們依舊沒有接收到任何來自這片時空裂縫的「懲罰」。

  小王子站在原地,神色悵惘,雙目緊閉, 格雷伯爵則警惕地來到牆角,雙臂在身前交叉,擺出一副防御的姿勢。

  只有亞巴頓還在宴會廳裡自由活動, 鏡頭上下微晃了一會,最終在一個能夠把宴會廳完全收納眼底的地方停下。

  「怎麼了?」

  希斯莉好奇提問道, 從梅菲斯特的臂彎裡探出一個小腦袋, 扒拉了兩下在吃蛋糕的亞巴頓。

  「聽。」

  亞巴頓把裹滿果醬的叉子放在唇邊,抬眼看了看屏幕。

  「在某些奇妙的時刻, 如果將眼睛閉上, 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就會真正傳遞到心中, 變得相當真實。」他輕聲說。

  希斯莉:?

  披上山羊皮的另一只自己有時候會說些奇奇怪怪的話, 作為本體, 希斯莉本體精准剔除掉那些不重要的訊息, 轉而提煉出一句話。

  ———————閉上眼睛。

  在光屏上的畫面呈現出靜止時,黑發藍眼的女孩子也乖乖閉上了眼睛, 纖長的睫毛小幅度地顫抖著, 像一只停在花間後不斷翕動雙翅的蝴蝶。

  「…………」

  宴會的絮語聲一瞬間無限放大。

  不像睜開眼時看到的宴會廳那樣破破爛爛, 無比真實的談話聲在希斯莉耳邊回蕩著, 有著系統的幫助,即使那些人所說的語言與她知道的略有差異,希斯莉還是可以聽懂這些人所說著的詞語。

  絲綢扇子搖動的聲音輕輕,伴隨著壓低的笑意和氣音,兩名貴族夫人正在八卦另一位夫人與她拿不上台面的情人。

  「你聽說了嘉德的事嗎?」一位夫人咯咯笑著,「她從托茲布萊森回來後還真是讓人不安……」

  「她的丈夫遮擋了她的輝光。」另一位夫人輕聲斥責了她一句,自己卻忍不住嘆息,「像一塊討人厭的泥巴。」

  酒杯被輕輕擱置在餐桌布上,摩擦出悅耳的風聲。

  有人在用金屬小刀割開炙烤得當的肉類,油脂刺啦刺啦爆響出來,滴落在木盤上,伴隨著糧食松軟的撕裂聲,絮語聲逐漸升高,仿佛熱帶地區溫暖而潮濕的氣流。

  「干杯,為了國王的健康………」

  兩對新人正在舞池中熱烈地跳著舞,他們在希斯莉身邊旋轉,又與她迅速擦肩而過,絲綢裙子像矯健的鳥類在風中張開翅膀,鞋跟不知疲倦地敲擊著地磚,笑聲和小聲驚呼碰撞到一起,又一下融成暗啞的呢喃。

  ——————這是一個曾經真實、卻早已沒有復原可能的世界。

  耳畔被這些聲音環繞,希斯莉漸漸意識到。

  ——————破碎的時空裂縫,像是破殼失敗後靜悄悄蜷縮在薄膜中的屍體,而作為一眾蛋殼中唯一一個破殼而出的人,優格爾才會露出那樣脆弱的表情。

  時空裂縫賦予了他永恆的生命,但這位一千年前會和玫瑰花悄悄說話,溫柔又明亮,心靈如同金子似的小王子,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只會感到無盡的孤獨。

  希斯莉:*貓貓打蔫*

  她眼圈紅紅,抱著她的梅菲斯特和她共感,寬慰地摸了摸另一只自己的臉頰。

  「我們需要找到虛空裂縫的中心。」

  畫面中的優格爾忽然低聲說。

  褐膚美少年雪睫輕顫,轉回頭來去看亞巴頓,那雙淺紫色的眸子裡,痛苦被盡數掩蓋回去,顯出一種溫柔的清澈。

  「請原諒我的失態,小月亮。」小王子動了動唇,「我只是……我以為……這裡已經是一個成熟的時空裂縫了。」

  亞巴頓拍了拍小王子的肩膀,後者抬起頭,笑容蒼白,卻也相當真心實意。

  「你有找到中心的方法?」

  角落裡,格雷伯爵淡聲詢問道。

  「是聲音。」

  優格爾想了想,緩緩回答,「這裡的其他所有都已經失落在時間之中,只有聲音還存在著。」

  屏幕這邊,希斯莉正要再看,忽然被梅菲斯特拽著向上提了提,仿佛一只被伸長的無辜貓貓。

  希斯莉:?

  梅菲斯特:貓貓怎麼會有壞心思呢.jpg

  玫瑰大美人將她放下,塗得飽滿的指尖搭在金線書封上,不耐煩地敲了敲,將本體的注意力從屏幕轉移到書上。

  「啊……書。」

  希斯莉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掙扎著在另一只自己的懷裡調整好姿勢,接過這本神秘的書。

  屏幕那邊,格雷伯爵從雙肩背包中拿出了一套黑色設備,將其架在了宴會廳的最高點————一處燭台架上。

  灰發男人單手拿著控制屏,隨意確認了幾下,這才抬起頭,對著優格爾比了個「ok」的手勢。

  小王子:???

  小王子保持著禮貌且茫然的微笑,轉頭去看亞巴頓,眨了眨眼睛。

  「這個是『准備好了』的意思。」亞巴頓忍笑,配合地悄聲道,「屬於現代人對語言的簡化方式之一。」

  小王子沉思了一小會,仿佛被亞巴頓高深的描述擊中了心靈。

  過了一會,他頓了頓,悄悄對著亞巴頓比了一個「ok」。

  亞巴頓:*笑*

  「…………?」

  格雷伯爵狐疑地看了一眼那邊披著山羊皮的希斯莉和優格爾的互動。

  由於後者同樣經常用看心愛孫孫的眼神對他施以心靈攻擊,仿佛一位慈愛溢出的遛彎老爺爺,除了外表以外,實在難以讓人聯想到翩翩美少年,他沒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將設備裡的圖案投屏到了宴會廳裡一面看上去還算平整的牆上。

  「你們准備好了嗎?」

  格雷伯爵問。

  優格爾對著男人比了一個「ok」,亞巴頓點了點頭,將攝像頭摘了下來,擱置在燭台架上。

  屏幕那邊,黑發青年閉目站立,仿佛一尊線條柔和的神子像。

  在他對面,那張被投射出來的圖像慢慢產生了某種變化,從原本平直的直線過渡到了微微起伏的波浪。

  「它感知到你了。」

  格雷伯爵出聲提醒道。

  亞巴頓沒有回答,而是向前走了一步。剎那間,波浪開始變得不規則起來,若隱若現的力量在影響著它的波頻。

  屏幕這邊,希斯莉從翻譯器的魔力中短暫掙脫,再次拽了拽亞巴頓的袖子。

  披著山羊皮的希斯莉:?

  他輕輕「嗯」了一聲,垂眼去看她。

  「你當時看見什麼了?」

  希斯莉小聲問,指了指屏幕裡身形頎長的黑發青年。

  亞巴頓想了一會,慢吞吞地回答道。

  「色彩。」

  希斯莉:咦—————

  「很漂亮的色彩。」亞巴頓說,「我在追逐著一小團橙紅色的東西,在眼前黑暗的視野裡,它顯得非常溫暖……然後橙紅色變成了更明亮的青綠色,仿佛長了翅膀一樣,非常難以捉到。」

  屏幕那邊,黑發青年高高躍起,手臂直勾勾伸到空中,他對面的投屏處,線條已經湧動成了一片片聲勢駭人的海浪,仿佛隔空要將他單薄的身形卷入波濤。

  希斯莉:哇—————

  「接著是一種很燦爛的色彩,像太陽一樣。」被另一只自己這樣熱烈捧場,亞巴頓忍不住笑起來,轉而慢慢回憶著,「我差一點就要松開手了,但理智快過本能,我沒有讓那個能夠帶我們離開的核心跑走。」

  憤怒的海浪漸漸平息下去,回落成一條直線。

  屏幕裡的黑發青年微微張開手掌,裡面停留著一顆在輕柔搏動的金色心髒。

  優格爾第一個從宴會廳那邊奔過來,給了亞巴頓一個真誠的擁抱,格雷伯爵慢了一步,他收拾好投屏出去的設備,這才拿起攝像頭,把它帶回給站在原地的亞巴頓。

  「你做得很棒。」灰發男人欣慰道。

  一陣劇烈晃動,亞巴頓將攝像頭別回胸口,點了點頭。

  「小月亮,把核心扯破,這個時空裂縫就會自然而然消失了。」

  優格爾站在一旁,望著亞巴頓手掌中跳動的金色光點,低聲告訴他。

  ———————亞巴頓沒有說話,而是將手掌平攤開,將這顆搏動著的小小心髒遞回到小王子面前。

  「………」

  優格爾驚詫地望著他,淺紫色的眼眸裡閃過一絲不可思議的光芒,亞巴頓蒼白的手掌依舊在鏡頭中平穩攤開著,沒有收回去的意思。

  「你要把它……你想讓我幫你摧毀它嗎?」

  小王子有些艱難地問。

  「不。」

  亞巴頓說,「我要把它送給你。從時空裂縫出去也不只有一種辦法。」

  ———————如果小王子可以「擁有」這片誕生失敗的區域,那麼不需要摧毀這裡的核心,他就可以將亞巴頓和格雷伯爵送出時空裂縫。

  即使不這樣,希斯莉們也不會讓小王子和這個世界最後的聯系干涸下去。

  亞巴頓沒有說,但優格爾心知肚明。

  「謝謝你,小月亮,也謝謝你,小月亮的叔叔。」

  小王子望著那個近在咫尺的金色光點,聲音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

  他伸出手,亞巴頓傾斜手掌,使光點被優格爾穩穩接住。

  剎那間,金色的火花在黑暗中一連串地炸開,照亮了他手腕上隱晦的玫瑰瘢痕,也把美少年的眉眼照得無比柔和。

  等最後一朵火花消失,真心的笑意終於出現在優格爾的眼睛裡。

  「小月亮,這片時空告訴了我許多故事。」

  他輕聲說,「但最美妙的是,你們已經找到了你們最需要的東西———那本書。」

  第一縷陽光出現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天空逐漸亮起,昨夜的宮殿化為清風和流雲,仿佛忽然出現那樣,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在黃沙深處。

  「…………」

  錄像到此結束,光屏陷入了一片明亮的雪白。

  屏幕這邊,查了半天翻譯器的希斯莉終於把頭從紙頁中抬起,從頭到尾,將她查出來的這句話輕聲地念了出來。

  「自從…在……開花……不曾凋謝……這裡有…永生之泉。」

  希斯莉:………!

  「永生之泉?」

  她下意識重復了一遍這個陌生的詞。

  「永生之泉。」

  在她旁邊,地獄的君主臉色蒼白得可怕。

  「一切的起源。」

  他輕聲冷笑道。


第187章 握手

  夜風寒冽, 克拉克和手中拎著的人類同事面面相覷。

  他張口結舌,無從辯駁,震驚又委屈, 只覺得提著對方的指節都僵硬起來————

  「我是開玩笑的, 你當真了?」

  一秒鐘的沉默裡,克勞德臉上那層平靜的表情忽然扭曲, 他艱難地憋住笑意, 在說完話後才哈哈大笑起來。

  克拉克:?

  克拉克:你覺得你很有意思嗎.jpg

  人間之神無言地和壞心眼的人類同事對視,後者不僅不以為恥, 反而在半空中摘了眼鏡,低頭揪出一節袖子來擦拭笑出來的眼淚。

  「肯定是我賠,克拉克。」文質彬彬的男同事笑夠了, 這才寬慰地反手拍拍超人,「等今天的事情結束,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克拉克在空中疾飛的動作停了一下。

  「……什麼?」他迷惑道。

  克勞德被他拎著領子,還有心情調整了下懸空的姿勢。

  「字面意思。如果你真的能夠摧毀那間實驗室……把裡面的東西真正掩埋到沒有任何人還可以再度辨認出實驗的意義,那麼我願意為你獻出一切。」

  說到這裡,克拉克聽見克勞德清了清嗓子, 隨即眼睜睜看著人類男同事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點開備忘錄,一推眼鏡, 用星球日報法務確認合同的嚴謹腔調一條條念道。

  「你的僕人,你的兄弟, 你的atm機, 你的擋刀稻草人, 從此往後,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我的銀行存款就是你的銀行存款,怎麼樣?」

  克拉克:「………」

  克拉克:我聽不懂,但我大受震撼.jpg

  ——————什麼怎麼樣——————當然不怎麼樣了———————完全不怎麼樣!

  人間之神下意識就要這樣反駁,但在履行超人義務的時候,他確實不是沒碰見過「被拯救過一次就要給他全部身家」或者「以身相許」的人類,在無數次拒絕後,也稍微學會了一點溫和的話術。

  「嗯……」

  沉默了片刻,人間之神盡可能委婉道,「實際上,我以為你請我吃一頓飯就足夠了。」

  他手掌下抓著的領子忽然傳來一股略微僵硬的力量,幾秒鐘後,那力量又放松下去。

  「唔,那個姑娘可真夠勇敢的。」克勞德已經從【讀心】帶來的直愣愣狀態中恢復,低聲笑起來,「她竟然也放你走?」

  克拉克:「………」

  克拉克:所以說,你們會讀心的都很討厭.jpg

  ———————人間之神雖然不願回想,還是在三言兩語中勾起了被人拽住紅披風不許走的可怕回憶。

  「我——和她說,我要去拯救完世界上的所有人,才能有獲得幸福的機會。」

  克拉克「嘶」了一聲,有點牙疼地找補道,「我也沒辦法,她——我覺得她有點精神恍惚,可能是被火場嚇的。但她———是個挺好的姑娘,我一和她解釋完,她就放我走了。」

  ——————雖然相當不情願,還試圖偷偷揪掉他的一縷頭發作為憑證。

  心地善良的小記者偷偷把這句話咽了回去,沒有說出來。

  然而克勞德笑得好大聲,顯然聽出了他拙劣的話術掩蓋。

  過了一會,他的人類同事樂極生悲,被風嗆了一口,控制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

  克拉克看了看他,稍稍放慢了一點飛行的速度,同時分出一縷心神去關注酒店那邊。

  幾秒鐘後,他淺淺呼出了一口氣,眼神也欣慰起來,「…………」

  非常好,布萊恩和傑西卡果然正在一起跳舞,兩個人還在朝著清吧外移動,看樣子是准備去電影院約會,沒有幾個小時不會回來的那種。

  只要他們回來的夠晚,克拉克就能確保自己在布萊恩意識到事情不對之前趕回去。

  ——————在一個同事面前掉馬就已經足夠了,他不需要整個星球日報都知道超人每天早上上班都差點遲到。

  人間之神心有余悸地想。

  一分三十秒後,克勞德終於漸漸停止了咳嗽,轉而謹慎地用袖子擋住了臉的下半部分,被迫禁言。

  「是那塊地方嗎?」

  他聲音悶悶地問。

  「嗯。」

  克拉克低聲回答。

  他們的高度在不斷降低,而廢棄工廠也在逐漸擴大,從城市中一個陰暗的色塊延展出細致的陰影,從俯瞰的角度來說,幾乎可以被看成「下陷了一塊」,與紐黑文稱得上繁華的市中心格格不入。

  ———————然而,只要沒有在細致觀察,這塊純黑色的城市其實很容易被忽略過去。

  夜色形成了一層視覺騙局,它看上去完美地藏在了紐黑文古老的建築群落中,甚至克拉克都被某種神秘的立場迷惑了,如果不是【超級視力無法看透】的地方讓他一下子警覺起來,光憑肉眼,他根本無法注意到這座廢棄工廠的異常。

  「你知道它在這裡嗎?」

  克拉克頓了頓,才低聲問道。

  「不。」

  他的人類同事想了想,才慢慢回答,「很奇怪的是,自從我離開了『那裡』後,記憶所帶來的力量也在消退。」

  克勞德的聲音在風中聽上去很平靜,這讓克拉克確信自己沒有冒犯到他。隨著工廠陰森森的外表逐漸出現在視野中,人間之神謹慎地將人類同事向上提了提,用一種拎貓貓的姿勢,將他放到了工廠三樓外沿的排水管道上。

  「……………」

  夜色中,克拉克覺得,克勞德似乎用格外無言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我得先把工廠的窗子打開。」人間之神為自己辯解道。

  在他真誠的目光中,人類男同事嘆了口氣,聽話地順著排水管道走到工廠窗欞旁,拍了拍灰,甚至從懷中摸出了一份紐黑文體育報。

  克拉克則用超級聽力粗略地掃了一遍廢棄工廠,確認了一下這裡究竟是不是像表面那樣空空蕩蕩。

  風中似乎有隱隱的尖叫,但在細聽下,又只是一個過於寂靜的幻覺。

  在目光觸及廠內那些霧蒙蒙、灰漆漆的破窗爛牆時,即使知道後面並沒有任何生命跡像,克拉克還是像被電到了一樣,快速收回視線。

  他來到克勞德身邊,單手推開了生鏽的窗子,等克勞德先爬到窗戶的另一面,人間之神才結結實實用胳膊肘懟開了工廠生鏽的鐵皮,硬生生通過自己的力量,鑽出了一個巨大的洞。

  ———————這個就不需要正義聯盟來付賬單了。

  克拉克滿意地想。

  ———————布魯斯也會高興到請他吃一個蘋果派的,大概。

  「家,溫馨的家。」

  克勞德站在水管上,一邊冷靜地推開了手電筒雪亮的燈光,一遍感嘆道,「真好,我已經可以聞到這裡的人渣味了。」

  說著無心,聽者有意,克拉克瞬間就想到了夢境女巫給他看的那幾個噩夢瓶子。

  人間之神臉上剛剛露出的笑意就此凍結,那雙蔚藍色的眼睛微微垂下。

  ————————今夜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克拉克險些忘記,在這塊土地下方,可能還有人正在此時此刻受難。

  他曾經參與過那個夢境,他也經歷過其中種種,在親身體驗過那個充滿苦難和弱小的境地後,克拉克從未有一刻這麼急迫的想要將會這樣對待孩童的可怕怪物們繩之以法。

  「你還好嗎,克拉克?」

  黑暗中,克勞德用手電筒照了照克拉克的臉,「如果你感覺不舒服的話,我們可以停一小會。」

  在被光線照到的那一剎那,克拉克已經面色恢復如常。

  「你得讓開一下。」他小聲說。

  克勞德:?

  沒有給人類同事反應過來的機會,克拉克說了聲「得罪了」就再次拽住了他的衣領,落到廢棄工廠的一樓。

  將對方穩妥地放到一旁後,人間之神半跪在地,伸出右手,平平無奇地摁在混凝土厚版上,再平平無奇地向下發力。

  ———————隨著手臂線條漸漸繃起,超人寬大的手掌也慢吞吞下陷,混凝土則發出了咯吱咯吱的慘叫,蛛網狀的裂痕迅速蔓延開來,仿佛一張張開合的嘴。

  「捏混凝土的感覺像不像在捏聲音很脆的史萊姆?」

  克勞德在旁邊慢悠悠地提議道。

  「你其實應該去開一個油管聲控治療視頻。」

  克拉克收回手,把掌心裡碎裂掉的混凝土碎塊倒在一旁,無奈地看了他一眼。

  「當油管主會掙到很多錢的。這底下有多深?」克勞德也試著撈了一把破碎的混凝土,隨即收回手,「幾英尺?」

  「很深。」氪星人皺了下眉,認真回答,「等我一下。」

  克勞德:???

  他還沒來得及阻止,人間之神已經腳下一蹬,懸空在混凝土厚板上方,隨即猛地加速度,向下用力一壓!

  隨著柔軟的紅披風輕飄飄衝入煙霧,小型爆炸產生的石塊飛濺出來,濺了坑旁邊蹲著的人類同事一頭一臉。

  克勞德:「…………」

  然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並不是結束,超人對著混凝土拳打腳踢的聲音不斷飄出洞口,仿佛一只刨土刨得興高采烈的哈士奇與拉布拉多串種———少一點血統都做不出來這種事。

  「我打通了!這底下好黑。」

  剛一降到底部,克拉克就朝洞口上方喊道。

  他的聲音也微微在地下深洞中回蕩著,讓人間之神不適地抿了下唇。

  如果說之前的混凝土厚板足夠讓克拉克起疑,等真正落入混凝土後方的坑道後,他才感覺到了這裡的吊詭之處。

  文質彬彬的人類同事沒有回應,克拉克狐疑地飄回洞口上方,和灰頭土臉的前者面面相覷。

  克拉克:*無辜*

  克勞德咳嗽了一聲,當著克拉克的面,把石塊從頭發裡摘了出來。

  「好活。」他真誠道。

  克拉克歉意地對同事笑了笑,表情心虛,內心愧疚。

  作為補償,他主動伸手,將對方穩穩托到坑洞裡,這才掏出聯絡器,給蝙蝠俠發了一條彙報情況的消息。

  一分鐘內,對方的消息帶著讓克拉克安心的簡潔傳了回來。

  【快去快回。————B.W.】

  抿去臉上的微笑,克拉克將聯絡器重新放回制服口袋,看向一旁安靜等待著的人類同事。

  「抱歉,」人間之神溫聲說,「讓你久等了。」

  「沒關系。」克勞德藍綠色的異瞳在鏡片後面閃著光,「能夠多一點心理准備時間也很好。」

  他沉默片刻,忽然對著擠在狹小空間裡的超人伸出了一只蒼白的手掌。

  克拉克:?

  這個動作他並不是不認識,作為已經在人類世界裡生活了好多年的外星人,克拉克當然知道這是什麼。

  ——————人類管這個動作叫做「握手」。

  「呃………」

  小記者有點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又忍不住笑了笑,握住了克勞德伸出來的手,「好吧?合作愉快。」

  處在當前這個環境裡,「握手」這個姿勢稍微有些奇怪,作為氪星人,克拉克可以完全感覺到,燈光所照不到的地方,克勞德微涼的體溫緊緊嵌入了他的指縫,人類顫抖的心跳透過肌膚,毫無保留地傳遞給了氪星人。

  從心跳聲中,克拉克辨別出了「恐懼」的頻率。

  但克勞德什麼都沒說。

  他只是點了點頭,就重新推亮了手電筒,走在了洞穴的前端。

  地洞裡空氣含量有些稀薄,克拉克主動屏住呼吸,跟隨著克勞德有些單薄的背影走向洞穴深處。

  ——————無論是克拉克還是克勞德都沒能看到,在人間之神頭頂上方,一根雪白的羽毛虛影驟然破碎,火焰似的光點,也剎那間堙滅在無盡的黑暗中。

  黑暗重新吞噬了他們的影子。


第188章 蟻巢

  「………」

  無盡的陰寒剎那間湧至身邊, 克拉克腳步一頓,費解地感受著皮膚上忽然開始聚集的黏膩水汽。

  人間之神沉默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出聲發問。

  「克勞德,你覺得冷嗎?」

  前方探路的人類男同事也腳步一頓, 幽幽轉過頭來。

  在克拉克無辜的注視中, 克勞德把手電筒的光芒從下往上一打, 非常沒好氣地說。

  「你覺得呢?」

  除卻這仿佛是「三年級小男生在夏日野營夜講鬼故事」的燈光效果, 克拉克還是憑借打燈,看清了克勞德臉上的具體情況。

  克拉克陷入戰術性沉默:「………???」

  從眉毛到睫毛再到下巴, 克勞德臉上任何能夠掛霜的地方都有著若有若無的冰晶茬,雪白的亮晶晶在燈光中一閃一閃,仿佛一株株被雪覆蓋住的灌木叢, 也像一開門就被暴風雪吹了個滿頭滿臉的可憐人。

  在克拉克驚恐萬狀的注視下,克勞德疲憊地抹了一把臉, 將它們抖落在地, 轉過身去。

  「我感覺我像一台炒冰機。」克勞德一邊走,一邊艱難地吐槽到,「幾秒鐘就是一層霜,幾秒鐘就是一層……」

  克拉克:憐愛了.jpg

  他打開生物立場,試圖讓克勞德感覺好些, 效果也立竿見影:克勞德剎那間頓了一下, 再度轉過頭來。

  克拉克:!

  克拉克:大腦一片空白.jpg

  在那一刻,人類男同事不發一言, 克拉克覺得自己見到了太陽。

  溫暖的生物立場中, 冰晶迅速融化, 濕淋淋的水跡順著克勞德的臉蜿蜒而下, 打濕了鏡片, 像倫敦瓢潑而下的暴雨,完完全全模糊了鏡片後他原本銳利的目光。

  ———————克勞德的臉在手電筒的照耀下,在真正意義地發著光。

  「我真的很抱歉。」

  人間之神瞬間道歉道,調高了生物立場的溫度,將那些還在不斷滾落的水珠從克勞德的臉上蒸發,同時拯救了他霧氣迷蒙的眼鏡,還把它貼心的加熱了一下。

  加熱到一半,克勞德的臉色開始崩不住。

  在克拉克無辜的注視下,他彎了彎嘴角,好氣又好笑地「哎」了一聲。

  克拉克死死抿住嘴唇,讓自己的表情盡可能地保持在「一本正經」上。

  「別裝了,」人類男同事絲毫不給他留面子,「你憋得肩膀都在抖。」

  經此一遭,克拉克也終於忍不住,朗聲笑起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等笑夠了,他又溫聲重復了一遍。

  「抱歉,克勞德。」

  「………沒關系。」

  後者呼出一口氣,感受著驟然增加的空氣濃度,舉起手電筒,繼續朝著前方照去。

  「你能看見任何東西嗎?」

  他問道。

  克拉克聞言感受了一下,隨即有些低落地搖了搖頭。

  「什麼都看不見,這裡的混凝土感覺很深,還有特殊的塗層。我總覺得……」

  「什麼?」

  克勞德很自然地接了一句。

  「呃……這裡有些像………蟻穴。」

  克拉克小心翼翼地措辭道,沒等克勞德繼續說話,他先稍稍描繪了一下他的依據。

  「就是……在我的老家,在清除那些火蟻的時候,人們會用高溫的液體金屬從最頂上灌入巢穴,等金屬冷卻後,再刨開土壤,取出裡面澆鑄出來的金屬結構。」

  「我知道,我見過那樣的情形。」

  克勞德慢慢地說。

  之前在噩夢瓶子裡的所見所聞湧回心頭,克拉克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鼓作氣講完了他的推論。

  「他們把蟻巢取出來的時候,會有彎彎繞繞的隧道,而我們已經走了很久了,說實話。」

  「…………」

  有幾分鐘,克勞德只是在沉默地走著。

  克拉克很理解他的反應。

  說實話,即使這是來源於他自己的推論,人間之神依舊不希望這是真的。

  面對一群人類瘋狂科學家已經很讓人頭痛,如果要面對一群脫離人類範疇的瘋狂科學家,克拉克寧願自己是想得太多、想得太深。

  然而在噩夢瓶子裡,那些人說話時「哢喳哢嚓」的口器摩擦聲是無法作假的。

  ——————蟻巢。

  即使是要修建一個完全秘密的基地,實驗室也不會完全脫離人類建築的範疇,完全仿照昆蟲巢穴的結構與生活習慣。

  ——————「女士」。

  那聽上去和蟻巢中的「皇後」沒什麼區別。

  「我想,你說的很對。」

  走在前方的人類同事、曾經的試驗品終於開口。

  他聲音艱澀,回應了克拉克的猜想。

  「他們摘掉了我的眼睛,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感到十分痛苦………我無法記起任何事。但也許你是正確的,他們…………他們所存在的狀態,確實和人類已經有些不一樣了。」

  在克勞德說話時,洞穴的走向逐漸變窄,手電筒的燈光也開始微微搖晃。

  過了幾秒鐘,隨著轉彎時不經意的一瞥,人間之神忽然意識到:那並不是手電筒的燈光在搖晃。

  ———————而是克勞德在發抖。

  「我們會摧毀掉這個實驗室的。」

  克拉克望著那只顫抖的手,忽然開口道。

  他的聲音不高,卻充滿決心,足夠讓任何聽到的人都下意識信服。

  「不是希望,而是一定要。」

  人間之神說。

  克勞德沉默著,點了點頭。

  蟻巢裡的道路變得越來越狹窄,直到克拉克不得不用鋼鐵之軀強行撞破隧道的桎梏,前方的人類同事才忽然停了下來。

  「這裡好像是被廢棄了的死路。」

  克勞德給跟在後面的克拉克讓了讓位置,他的臉色不太好,兩只異瞳在黑暗裡發出貓一樣幽暗的光。

  「死路?」

  由於震驚,克拉克忍不住稍稍直起身,要去看「死路」的那邊牆。

  克勞德急忙給他讓路,然而還是晚了,克拉克氪星人的身高導致他後腦勺立刻撞破了洞穴穹頂,古怪的構建物質劈裡啪啦碎了一地,掉了人間之神一身。

  氪星人:「………」

  安詳.jpg

  像大金毛洗完澡後瘋狂甩耳朵一樣,克拉克也猛地甩了一下頭,抖掉了那些讓人感到不適的碎渣。

  即使是縮在角落裡,克勞德依舊同樣被成功波及。

  人類衣服不比超級英雄的特殊制服,極其容易沾染上灰塵。

  克勞德拍了半天,眼神呆滯地望著對自己做下的錯事毫無察覺的大金毛—————克拉克·肯特走到死路面前,仔細觀察著其中的結構。

  「按照道理來說,這種路不可能被這麼堵上。」

  來自堪薩斯農場的氪星人邊觀察,邊輕聲說,「蟻穴總是暢通無阻的,從真正的主干道進去,滾燙的金屬可以一瞬間到達蟻巢底部,把女王也一起燒死。」

  克勞德:你怎麼這麼懂啊.jpg

  他眼神微妙地看了超人一樣,正好克拉克也在看他。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讀心術忽然開啟。

  【………】

  人類超能力男同事在沉默的三四秒內了解了一切,神情莫測的同時,乖乖讓開了位置,讓人間之神一路趟著洞穴裡的破碎結構,一路來到「死路」面前。

  下一秒,超人握緊拳頭,狠狠將指節砸在了混凝土厚板上。

  ——————火花剎那間濺起,混凝土產生了一道裂紋,而克拉克的手毫發無傷,仿佛他剛剛用手捏碎的只是豆腐而不是石塊。

  熱視線切割過混凝土表層。

  塵土飛揚,石塊破碎,克拉克一拳接著一拳,把原本光滑無比的混凝土厚板硬生生打穿出了一個小洞。

  不像蝙蝠俠或者神奇女俠,克拉克的身上並沒有一板一眼訓練出身的痕跡,他的力量完全來自於自身和本能,只需要憑借鋼鐵之軀,就可以摧毀許許多多的東西。

  並且速度極快。

  ——————煙霧彌漫過人間之神專注的藍眼睛,他深吸一口氣又短暫吐出,雙手成拳。

  最後一次,氪星人重重擂在已經打穿出一個小洞的混凝土中心點!

  「轟」地一聲巨響,伴隨著「哢啦哢啦」經久不衰的崩裂聲,原本仿佛堅不可摧的水凝土厚板已經碎得像滾過一圈的雞蛋清,輕輕一撥,就劈裡啪啦地碎裂在地。

  「……我預見的,就是這幅場景。」

  在他身後,克勞德用袖子捂住口鼻,低低咳嗽了兩聲,陳述道。

  克拉克快步走過去,將對方從地面上拉了起來。

  不需他多做提醒,克勞德已經顫抖著手,打開了手電筒,第一個跨進硬生生打穿出來的「房間」中。

  「……老天爺。」

  人間之神聽見克勞德失態地吸了一口氣。

  「你還好嗎,克勞德?」

  克拉克立即問道。

  拜高大的體型所導致,氪星人在進入時又被卡進了過於狹小的縫隙,在掙脫與處理石塊的過程中,他稍稍耽誤了幾秒鐘,因此在進入實驗室這點上,稍稍晚了克勞德一步。

  「怎麼———」

  一邊拍打著制服上的灰塵,克拉克一邊走到人類男同事身邊,奇怪地看了一眼對方臉上的表情。

  ———————了?

  克勞德看也沒看他一眼。

  文質彬彬的男同事只是抬高了手電筒的光芒,讓克拉克有機會對上面的景像產生一瞥。

  這一眼,甚至讓人間之神起了一身不適的雞皮疙瘩。

  高溫激光剎那間從克拉克的眼睛裡發射而出,平滑地將從天花板懸掛到牆壁的密密麻麻上百個乳黃色「蟲卵」都一切為二,再在它們落地時焚燒干淨。

  破碎干癟的「蟲卵皮」一個接一個掉了下來,裡面已經空空如也。

  ———————超人害怕.jpg

  此時此刻,克拉克只是很慶幸他沒有昆蟲恐懼症—————不然他可能會一個控制不住,直接把地球切成兩半。

  「繼續往前走?」

  克拉克深呼吸了一次,定了定神,問克勞德。

  「我們已經沒有選擇了。」

  克勞德回答。


第189章 地獄

  放眼望去, 房間裡的設備已經看上去相當舊了。

  從蟻巢隧道這頭被封死的空間四面都是粗糙的弧型,只有密密麻麻的卵安在牆壁和天花板上,個個都有頭顱大小,仿佛昆蟲們特有的育嬰室。

  空間很大, 但除了這些在牆壁上懸掛著的干癟蟲卵以外, 就沒有其余能夠提供有用信息的東西。

  ——————只是, 蟲卵,實在是太惡心了。

  克拉克絕望且安詳地想, 抬眼之間又切下一串密密麻麻分布的蟲卵串。

  他是氪星人, 可這不代表他沒有一顆恐懼之心。

  從今天往後,人間之神覺得, 他將用一輩子來治愈此時此刻存儲進他大腦的畫面, 並將十年不吃米飯、球狀乳酪和葡萄。

  ——————就像他對玫瑰味香水的ptsd一樣。

  人間之神最後的倔強,就是他不必親手去砍破,這些其中內容物不知所蹤的鬼東西。

  隨著地上的最後一堆「蟻卵」被高溫草草切割殆盡, 克拉克關閉了熱視線,一邊盡可能讓自己忽視空氣裡彌漫著的蛋白質燃燒後的味道, 一邊望向一旁默默看著他處理蟲卵的克勞德。

  「…………」

  後者和他目光相撞, 心領神會。

  「我不記得自己有聽過任何關於這些『蟲卵』的事情。」

  克勞德皺著眉頭回答,他剛剛就已經無聲干嘔了幾下, 現在看上去又十分想吐, 在強忍著不在克拉克面前發出聲音。

  克拉克:!

  想吐的欲望, 是會傳染的。

  克拉克喉頭條件反射般挪動一下,也趕緊移開視線。

  等克勞德終於覺得稍微好些,他抬起頭來, 看見那個披著紅披風的身影正站在房間角落, 隱約有些自閉。

  手電筒的燈光下, 超人的藍眼睛似乎都因為這些蟲卵而褪色了一點點,雖然身材高大,但克勞德硬是生生從他蒼白的臉色上看出了一點茫然委屈。

  ——————仿佛狗勾被人從鼻子上打了一下,人間之神從一棵無限伸展的大樹,過渡到了台風襲擊後被掀飛了的小樹苗。

  「抱歉。」克勞德立刻說。

  「啊……我沒有那麼想。」克拉克趕緊否認,「我只是在找這裡的出口。」

  這話一說出口,超人就感覺到,克勞德凝視了他一會,似乎是在判斷他說的是真是假。

  克拉克盡可能放松面部表情,直到克勞德狐疑地挪開了目光,扶著牆慢吞吞地站了起來,來到超人身邊,和他一起觀察著牆壁上的細微變化。

  「一般來說,在昆蟲的育嬰室裡,」文質彬彬的人類男同事垂眸,異色瞳孔顯得分外明顯,「成蟲會為自己的卵備下食物,有些時候甚至是『奴隸』,這樣它們的幼蟲從卵中鑽出,就能吸到第一口鮮美的汁液。」

  克拉克的思緒短暫地空白了一下。

  「…………」

  噩夢瓶子裡,他作為小男孩,在大掌之間驚魂躲避的那輛小推車裡,被塞滿了處理到一包一個,卻不像是要銷毀了的小孩子屍體。

  從心底往外,人間之神感覺到了刺骨的寒意。

  克勞德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氣息變化,開口問道,「怎麼了?」

  克拉克沉默片刻。

  「…………沒什麼。」他頓了頓,實話實說,「我只是……覺得,他們會不會有可能,用人類當作……」

  克勞德也沉默下來。

  他望著眼前人英俊而充滿神性的面容,望著他充滿力量、足夠摧毀整個星球的身軀,很慢很慢地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這個實驗室的受害者只能輕聲說。

  鏡片上方,那兩只異瞳干澀地眨了一下,聲音也有些發啞。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他們選中的一個。」

  ———————他看上去相當需要一個兒童救援泰迪熊。

  ———————就是救護車上用來安撫小孩子的那種。

  超人默默想。

  良久,克拉克伸出手,安慰性地在克勞德肩上拍了拍。

  超人的手掌寬大而溫暖,足夠驅散任何人心田上的沉重陰霾。

  「………」

  克勞德怔怔望著他,他看見超人對他露出了一個真誠的微笑。

  「我們會一起摧毀他們的。」克拉克感覺到了人類恐懼的心跳,溫聲說,「我們一定會。」

  縱使剛剛分析出了那麼可怕的事情,憤怒依舊沒有擊垮他。

  ———————超人的藍眼睛依舊清澈明亮,無法被忽視的火焰燃燒在其背後。

  在這一刻,克勞德忽然開始理解,為什麼這麼多人都真心實意喜愛著超人。

  ———————從這個身影上,任何人都可以看見希望。

  一種在火苗即將消逝在風裡時,忽然有一雙手伸過來擋風的希望;一種氣球從手中飄遠向上,忽然被人拽住尾端重新遞回的希望。

  一種被困住、被打倒、被壓得站不起來,但只要喊出一個名字,就會被好好救出來的希望。

  克拉克等了等,直到空氣當中,人類恐懼的心跳漸漸放緩,回歸成了平靜。

  「但有一個好消息。」

  克勞德慢慢思索著,目光投向剛剛燒灼過無數蟲卵的牆壁。

  「在自然界,產卵越多的生物,幼體的夭折概率就越高。」他低聲說。

  「………而這裡有幾百上千個卵。」超人停止了觀察牆壁的動作,轉過頭來,盯著克勞德。

  「這裡已經完全被封死,不可能是用來對付入侵者的怪物。剛剛我們除去的,就是他們的卵。」

  克勞德肯定道。

  「但,卵裡面的東西呢?」他隨即又有些迷惑地問,「你在切割它們的時候,它們還是完整的嗎?」

  「它們絕對是完整的。」克拉克說,「可我在其中沒有看到任何胚胎或者生命的痕跡,只有薄薄一層……卵的外皮。」

  「……他們自己無法產出成功的胚胎?」

  克勞德下意識喃喃道。

  ———————無法產出?

  電光火石間,克拉克透過層層迷霧,從這句話裡,本能地抓住了某種重要的訊息。

  關於實驗室他還所知甚少,因此還沒有思考清楚這和其他線索之間的聯系,只是將這條訊息精心記好,擱置在腦海中的推理空間裡。

  這樣想著,超人從沉思中抬起頭,忽然目光一凝。

  在育嬰室的牆壁上,一塊區域看上去和周圍的牆壁不太一樣,有一點人類肉眼分辨不出的顏色差距。

  就仿佛………那裡是最後風干的一樣。

  「克勞德。」他下意識說,「你看那裡。」

  克勞德:?

  他下意識跟著超人手指著的方向看過去,隨即面容扭曲地眯起眼睛。

  人類男同事試圖憑借手電筒的燈光分辨出漆黑的洞穴,但眼底眯出淚花也沒看清楚,克拉克到底想要他注意什麼。

  克拉克:「………」

  人間之神正准備解釋,忽然感覺到旁邊的人類身體微微一僵。

  一息過後,克勞德才從【讀心】中漸漸恢復。

  「我猜那邊就是通道。」他篤定道。

  克拉克沒有說話。

  下一秒,他輕輕松松飛起,紅披風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傾身來到那堵顏色不同的牆壁前,然後迅速揮出拳頭。

  仿佛電影裡的慢鏡頭,克勞德只來得及後退一步,就看到牆壁分崩離析的樣子————仿佛有建築公司的大鐵球、或者攻城錘重重擊打在了牆壁上一樣,隨著「轟隆」一聲巨響,一圈裂痕剎那間出現,然後擴大,直到第一塊碎石簌簌落下。

  這裡的牆壁在超人的力量下,簡直像脆弱的紙板一樣輕便好撕。

  而在人類面前,這就是分割開實驗室和正常世界的、不可跨越的天塹。

  如果超人並未輕易相信他的故事,如果沒有超人的忽然介入,憑借克勞德一個人根本不可能來到這裡,那些邪惡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實驗,那些毫無人性可言的機器,還有那些已經不再是有血有肉人類的科技產物,將永遠都不會曝曬在陽光下。

  人類男同事無比清醒地意識到,它只會不斷侵蝕陽光下的土地,奪走一個又一個無辜之人的生命,直到黑暗變得不可反抗。

  「………」

  石塊打在身體上,帶來微微的麻癢和疼痛,克勞德卻沒有躲開的意思,而是直直望著心無旁騖的超人。

  鏡片後,那雙藍綠色的異瞳裡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淚光。

  直到克拉克似有所覺,轉過身來,克勞德才自然地轉開視線。

  「怎麼了?」克拉克低下頭,表情無辜地問,「抱歉,石塊又砸到你了?」

  「沒有。」

  克勞德回答,「這次沒有。」

  「那就好。」

  克拉克信了他的說辭,畢竟克勞德表現得太過正常。

  人間之神扭過頭,滿意地看了看他砸出來的大洞,如同飛上來那樣,又輕飄飄地飛了下去,伸手抓住人類男同事的肩膀和衣服領子。

  如果說之前的抓法還能有所解釋,這個又抓手臂又抓後脖頸的動作,像極了要給小貓咪扎針時,禁錮住它不讓挪動的鏟屎官手法。

  克勞德:。

  克勞德:就很怪.jpg

  他的感動煙消雲散,忍不住無語抬頭,盯著克拉克看了一眼。

  克拉克沉默了一瞬,假裝自己沒有注意到人類男同事沉默的指責,徑直抓著克勞德飛進了他剛剛硬生生開辟出來的大洞裡。

  「家,溫馨的家。」

  在飛的過程中,超人聽見克勞德充滿諷刺的低聲道。

  無論是什麼昆蟲在剛剛的育嬰室裡產下了卵,它們封路的過程都和真正的昆蟲一樣:用幼蟲可以分辨出的材料封住門,既保證堅固,又保證幼蟲可以輕輕松松爬出—————所以在大洞後面,是一條早就被挖好的隧道。

  在隧道盡頭將克勞德放下,克拉克注意到後者有點心不在焉。

  人類男同事臉色蒼白,眼神失焦,看上去不太舒服,仿佛又一次和那些蟲卵面對面過。

  「怎麼了?」克拉克問。

  「感覺……有點熟悉。」克勞德輕聲回答,「不知道為什麼,我————」

  ——————好像從這條隧道上被人推著走過。

  他把後半句莫名其妙出現的話敲出腦袋,皺了皺眉,對上超人關切的視線,示意自己沒事。

  克拉克狐疑地點了點頭。

  「你拿著手電筒。」

  人間之神把手中超長續航的那玩意遞給克勞德,自己則開啟了熱視線,准備先在洞穴牆壁上切出一個小小的圓,好觀察一下那邊的情況。

  望著超人看上去有些緊繃的背影,克勞德心領神會,關了手電筒,在黑暗中將呼吸盡可能放緩。

  一圈熱視線的切割時間相當簡單,等金紅色的邊緣漸漸黯淡下去,克拉克收回了熱視線,開始盯著那個凝固在原位的「圓形」,為「怎麼取下來」的問題感到發愁。

  「………」

  克勞德默不作聲地湊了過來,虛點了點圓形中心,示意克拉克將其中一個點加熱成為空洞。

  人間之神瞬間加工完畢,就看見人類男同事彎腰從隧道裡撿出一根細細的小石棍,挑進空洞中,輕輕將「圓盤」拽了下來。

  克拉克:!

  超人默默把這個小技巧記在心中,湊到孔隙前,從那裡謹慎地望了出去。

  有什麼蒼白的東西在他望著的孔洞前,擋住了大部分的視野,夾雜著黑色,離得很近。

  蒼白的。

  幽綠的。

  海草一樣。

  在分辨出眼前是什麼東西後,克拉克剎那間僵硬在原地,如同一尊石像。

  ———————那是一個近在咫尺,被泡在實驗罐裡的………人。

  肩膀上被人輕輕一拍,克拉克差點驚跳起來。

  他轉過身,驚恐萬狀地望著眼前的克勞德,發現對方的臉色就和他的臉色一樣,無比蒼白、也無比寒冷。

  「是的,我都『讀到』了。」

  仿佛要印證他的猜測,克勞德的聲音也發著抖,聽上去有些黯啞。

  他默默走到一邊,克拉克則深吸一口氣,開啟了熱視線。

  這一次,他沒有再暴力拆開洞穴的封口,而是用高溫一點一點切割過厚實的石板,直到它們被一塊塊卸下,足夠兩個成年男人通過。

  帶著克勞德,克拉克沉默著從洞口中跳下,環視著這間實驗室。

  可怕的幽綠色充斥了整個房間,那是生物光照加上培養液的顏色。

  在超人目光所及內,每個罐子裡都裝著一個人————更准確來說,是形態各異、死去多時的小孩子。

  之前克勞德所描述過的一切,在這間實驗室裡,都帶給了人間之神,關於某個極端邪惡的組織的實感。

  他和克勞德並肩站在原地,只覺得這是某種無法醒轉的噩夢。

  「…………」

  仿佛被沉默咒語鎖上了喉嚨,克拉克花了很久,才輕聲問。

  「他們還活著嗎……?」

  克勞德望著那些已經停止亮燈的機器,沉默著,搖了搖頭。

  他走回到超人跳下的大洞前,克拉克被他的動作一驚,下意識跟了上去。

  「你要去———」

  直到看見克勞德的動作,克拉克才意識到,他並不是回去,而是在查看那個在玻璃罐裡,沉沉浮浮的小女孩。

  她看上去骨骼相當細小,也許只有三四歲;當著他的面,克勞德撩起袖子,露出了一個鮮紅的烙印。

  「002」三個數字深深刻在他的手臂上,而克勞德毫不在意,只是繞著玻璃罐看了一圈,仿佛是在確認什麼。

  一圈過後,他放下衣袖,語氣不知是慶幸還是悵惘。

  「她不是001。」

  「…………」

  超人盯著那頭海藻似的黑發,忽然愣了愣。

  這個顏色莫名其妙地刺了他一下,仿佛他在哪裡見過。

  在這個玻璃罐裡的是一個,夢境列車中,躺在床鋪上,一聲不吭的是一個,還有————

  伴隨著那個跳到嘴邊的人名,克拉克瞳孔緊縮。

  ———————還有布魯斯家莫名其妙回來的小女兒,希斯莉·韋恩。


第190章 奇跡

  在想到最後一個名字時, 克拉克立即來到實驗罐前,目光一寸寸仔細掃描過裡面小女孩的臉龐。

  抱著這種不敢置信的心情,超人仰頭盯著幽綠色的水液。

  裡面的小女孩雙眼緊閉, 細細瘦瘦的手和腳, 從骨骼來看,年齡是在三四歲左右。

  有一點讓克拉克忍不住松了一口氣:她的面部骨骼有一處天然塌陷下去,和蝙蝠俠的那只崽崽並不相同, 因此,這個小女孩不可能是希斯莉。

  再轉到後邊時, 克拉克看出了小女孩的死因。

  ——————她的頸椎有折斷過的痕跡。

  然而, 密密麻麻的針眼停留在她的肌膚上, 紅的、青的、紫的、像被寄生的玫瑰葉。

  克拉克唯一能夠感到慶幸的,是她並非在活著的時候遭受的這番苦難。

  即便如此,小女孩背後被抽空了的脊梁、消失不見的大腦, 已經足夠告訴克拉克,在這個稚嫩的生命不幸離去後,人們不僅沒有好好對待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痕跡, 反而殘忍地利用了她,踏上了一條可怕的道路。

  「……不完美的展覽品。」

  克勞德站在超人邊上,低聲說。

  「你說什麼?」

  克拉克驚詫地轉過身來,人類男同事正在看實驗罐旁邊的金屬刻板, 目光悲傷。

  「………這裡。他們把它命名為『不完美的展覽品』。」

  克勞德重復道。

  【一具冰冷的屍體,開啟了新方向的研究。放入鐵處女時, 溢出一升鮮血, 已處理。下午三點七十八分, 克裡希納博士提出重要研究方向:連脊髓和大腦放入培養儀器。三分鐘後, 大腦在藥物刺激中產生反應, 不斷重復「灰色」,「灰色」,五分鐘後,由於提取手法,實驗失敗,證明了研究方向真實有效,實驗品保留,克裡希納博士將其命名為『不完美的展覽品』,並未編號,被看作是克裡希納博士創造出的第一個奇跡。】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克勞德機械朗讀的聲音戛然而止。

  人類男同事一時間覺得呼吸有些困難,天花板在從上往下坍塌,想要把他掩埋在廢墟中。

  ———————但超人忽然走了過來。

  空氣中人類的心跳聲快得嚇人,克拉克不發一言,有些突兀地把自己塞進了克拉克和金屬刻板中間。

  他高大的背影有意無意擋住人類男同事望著金屬刻板的目光,柔順、飄逸、如同風中火焰的紅披風則輕飄飄地垂下,那樣明亮的紅,終於一點點洗去了克勞德視網膜上晃動著的幽綠色。

  「你知道這個克裡希納博士嗎?」

  他聽見超人嚴肅的聲音。

  「我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克勞德誠實回答。

  「他們抽過你的血嗎?」

  「……抽過。」克勞德回想了一會,「一般都是很粗的針,只抽兩三罐,我沒見過……那個鐵處女。」

  「下午三點七十八分?」

  在克拉克把這行字念出時,即使是他也覺得有些背後發寒。

  克勞德望著他,無聲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克拉克心髒漏跳一拍,下意識掏出聯絡器,給蝙蝠俠發了一條消息,請求定位。

  這是某種克拉克不了解的高科技定制的聯絡器,由韋恩集團新研發出來的,小小一只。

  蝙蝠俠交給他的時候,只說了「有這個之後,你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聯絡到我」,並在克拉克老老實實問他,弄丟了要賠多少時,露出了一抹韋恩家特有的似笑非笑。

  ——————在他被毒藤女控制時砸毀了哥譚市內將近四分之一的摩天大樓時,布魯斯都沒有露出這幅表情。

  克拉克:「…………」

  克拉克:瑟瑟發抖.jpg

  那一刻,貧窮而弱小的超人恨不得學過去久遠的童話故事,把肉割開,再把讀作聯絡器寫作寶物的東西藏在其中。

  想到這裡,克拉克忽然回神,他緊盯著聯絡器小小的屏幕,直到布魯斯的新消息無聲彈了出來。

  【無法定位。———B.W.】

  哥譚市,蝙蝠洞內。

  布魯斯放下聯絡器,懷中蜷縮著一只死纏爛打要來蝙蝠洞「玩」,結果因為太冷太黑,進來沒幾分鐘就睡著了的希斯莉,目光沉冷地坐回監控前。

  「……………」

  幽藍的光芒照進布魯斯鋼藍色的眼底,他盯著屏幕中代表超人的、那個飄忽的紅點,嘴唇漸漸抿成了一條直線。

  ——————梅菲斯特。

  蝙蝠俠想。

  那個危險如同野獸的紫發女人重新躍回布魯斯眼前,她的紅唇一開一合,笑容冰冷,不動聲色地將芯片藏在茶杯下—————她是否知道,蝙蝠俠會將那個聊天室的一部分代碼拷貝出來,讓韋恩集團制作出了聯絡器?

  還是說,這就是她最終的目的?

  ——————一個蝙蝠俠能夠聽懂的暗示。

  ——————一個布魯斯無法拒絕的饋贈。

  屏幕上超人的定位仍在不斷閃現,和希斯莉曾經遇到過的情況一模一樣。

  他的消息也透過聯絡器一條一條發過來。

  【這裡是一間實驗室。】

  【到處都是小孩子的屍體,B,這裡糟透了。】

  【他們還保存了文字記錄。】

  布魯斯耐心地等了等,幾張圖片一起被克拉克發送過來,蝙蝠俠拉開光屏,將其投影在外面。

  他先讀到了那塊金屬刻板上的文字,又看到克拉克發給他的實驗室照片。

  「……………」

  有一瞬間,蝙蝠俠也幾乎將幽綠色液體中的小女孩看成他的女兒。

  小女孩如同海藻般的黑發和細瘦的四肢,就像他曾經見到的,那個被關在白房間裡,十二三歲的希斯莉,冰冷、脆弱、毫無生氣。

  老父親下意識放下手,摸了摸小女兒毛茸茸的小腦袋,後者在睡夢中動了動,露出半張睡得粉紅的臉臉。

  女孩子柔軟的香氣和溫度慢慢透過來,還有她小貓一樣渾濁的呼吸、帶著雜音的細細喘氣,無不提醒著布魯斯,他膝上沉睡著的小小生命,究竟是一朵多麼容易被摧毀的花。

  透過一層布料,蝙蝠俠甚至可以感覺到她的脈搏,小小的,輕微地跳動著。

  這聲音就像一根細繩,將布魯斯依舊牽在人間,而非地獄。

  克拉克的消息停了一會,隨即發來一條新的消息。

  布魯斯伸手將聯絡器拿過,點開內容。

  【B,有件事情你必須要知道。】

  ——————有件事情你必須要知道。

  克拉克打完字,對著房間中央的儀器拍了張照片。

  十五分鐘前,在確認過沒有其他資料後,克拉克將所有實驗罐和金屬刻板拍照備檔,和人類男同事離開了那間實驗室,前往下一個房間。

  推開實驗室的門,映入超人眼簾的是一條長廊,兩頭都有無數扇門。

  如果說之前有那些蟲卵的地方還能夠說得上是陳舊原始,那麼從實驗室出來後的走廊明顯變得不一樣起來。

  白色遍布所有地方,即使因為沒有光,走廊看上去十分黯淡,也不影響這裡壓迫性極強的氛圍。

  然而克拉克的眼睛向下一掃,看見了縫隙之間沒有擦洗到的血跡。

  血液一直濺到天花板,四處飛散,地磚縫隙中也有不少殘留,仿佛有人在這裡連中幾槍過。

  克拉克:「…………」

  按照這個出血量,如果是人類的話,即將死去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怎麼了?」

  克勞德察覺到了他的出神,低聲問。

  「呃……」克拉克默了一下,又不好告訴克勞德他光憑眼睛就看出了這裡的慘劇,只能說,「我在想那個小女孩。」

  「我聽說過一件事。」

  克勞德幽幽嘆了口氣,掩飾般推了下鏡片。克拉克瞥向他,發現對方藍綠色的眼睛裡正閃著碎光。

  「給我的眼睛換藥的那個……護士,有一天,我聽到了她的心理活動。」

  克拉克沒有說話,用行動表示自己在認真聽著。

  克勞德蒼白地笑了一下,說。

  「說實話,全憑著能偶爾聽到人在想什麼,我才沒有完全瘋掉。我雖然沒辦法動彈,但……那個護士………那時候在想,好像是這裡的某個科研人員領頭的女兒,在死後被拿去做了什麼,導致他和另一位領頭產生了嚴重的分歧,並在研究所內大開殺戒。」

  「那個領頭呢?」

  克拉克驚了一下。

  「死了吧。」克勞德輕描淡寫道,「如果還活著,我就不會……我就不用………」

  他沒有把話說完,而是痛苦地垂下了眼睛。

  超人寬慰地拍了拍克勞德的肩。

  ——————另一個領頭。

  與此同時,克拉克靜靜地思考著。

  不知為何,那塊金屬刻板上的字跡不斷在他眼前浮現。

  ——————克裡希納博士……

  ——————………創造出的第一個奇跡?

  如果他把那種可怕的實驗叫做「奇跡,他和這個研究所的其他人,究竟對這些孩子們做了什麼?

  「…………」

  克拉克陷入了沉默之中。

  實驗室已經近在咫尺,他短促地吸了一口氣,示意克勞德躲在他身後,這才推開大門。

  明亮的白光一瞬間泄入室內,伴隨牆壁上制作出的仿真風景窗,仿佛午間燦爛的陽光。

  有著仿真風景窗,這間房間仿佛某種被挑高的閣樓工作室,綠葉和藍天在led光屏上輕輕搖晃,冰冷的電子網格如同一只只昆蟲的復眼,和皺起眉頭的克拉克對視。

  然而在房間中間,那個巨大的黑色機器打破了一切假像。

  機器小小的「爐膛」張開,暗紅色的血跡在生鏽的長針上閃爍,而那樣的長針有著千千萬萬根。

  而在機器的上半部分,無數條電線下端連接著這個可怕的中世紀刑具,上端則順著管道連接到了房間以外的地方,仿佛它是什麼發電機一樣的存在。

  「天……」

  人類男同事低聲道。

  克拉克則望著這個東西,雙唇緊閉,一言不發。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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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催眠

  「……克拉克。」

  超人聽見人類男同事遲疑地叫了他一聲。

  他回過頭, 發現克勞德正目光憂慮地看著他,欲言又止,最後偏開頭。

  那雙藍綠色的異瞳裡, 在別過去的那一剎那,閃過無數的抱歉和不忍。

  有一瞬間,克拉克幾乎為那份歉意感到迷惑。

  他正要開口去問, 卻猛地動作一滯。

  「………」

  克拉克終於意識到了,克勞德的眼神意味著什麼。

  ——————這個曾經被當作試驗品的、徹頭徹尾的受害人,正在為讓克拉克看到了他所遭受過的萬分之一而感到抱歉。

  led光屏中, 虛假的「窗外」世界依舊陽光燦爛,樹影婆娑。

  那邊是偽造的天堂, 這裡卻是真正的地獄。

  克勞德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 用指尖輕輕碰了下中世紀刑具間沾滿鮮血的長刺。

  即使生鏽,這被特意磨尖過的金屬也足夠一下穿透人類脆弱的表面肌膚,深入人體。

  望著那裡面暗紅發黑的血跡,克勞德也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

  他吸氣的聲音驚動了沉思的克拉克。

  「克勞德,後退。」

  超人溫聲說。

  文質彬彬的人類男同事眨了眨眼睛,把眼鏡從滑落的鼻梁推上去,狐疑地看了旁邊面容平靜的超人一眼,這才照做。

  克拉克沒有回頭, 只是聽著身後克勞德不斷倒退的腳步聲。

  一步。

  兩步。

  三步。

  四步。

  五步。

  人類溫暖的氣息停留在第六步。

  在確認碎片不會濺到那裡後, 克拉克的右手緊握成拳, 以摧枯拉朽、勢如破竹的力道, 朝著機器中央打去!

  鋼鐵之軀撞上中世紀刑具敞開的內壁,前者毫發無損, 後者那些尖銳的長針在可怕的衝擊下紛紛崩碎, 金屬發出沉悶的彎折聲, 碎裂的長針們有些嘩啦啦掉落在地,有些高高彈起,朝著克拉克直射過去。

  然而這些完全無法阻止克拉克的動作。

  ——————鐺!

  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超人的拳風最終抵達刑具的最深處,從裡到外,一拳將這個沾滿鮮血的中世紀刑具打了個對穿。

  人間之神一言不發,變拳微掌,右手五指扒住打穿的金屬,另一只手同樣探了過去,扒住邊緣,金屬「吱嘎」一聲發出了高亢的悲鳴,然而終究沒有辦法抵抗超人的力道。

  「………?!」

  在克勞德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克拉克憑借自身的力道,將整個刑具用蠻力拉扯到扭曲變形。

  金屬崩裂的聲音「哢啦」「哢啦」響起,從裡向外被狠狠翻扯出去,超人的手臂線條根根崩起,帶著一路摧枯拉朽的可怖力道,筋脈海浪般浮動,仿佛優美的希腊大理石神像走下底座。

  ———————克勞德看得分明,在那一剎那,電光狠狠擊中了克拉克的手。

  後者並未停下。

  人間之神蔚藍的眼睛緊緊盯著面前的鋼鐵刑具,因為對他人的遭遇感同身受,所產生的憤怒在明亮、堅定的燃燒著,蓄在他眼底,仿佛將落而未落的淚光。

  但那蔚藍色依舊不顯得沉重,而像是八月時陽光強烈的天空,足夠讓任何人感到暈眩。

  隨著金屬之間最後一聲刺耳的崩裂,人間之神低下頭,用手掌按住已經變為廢鐵的刑具,將它向下用力壓去,直到所有血淋淋的長針、曾經環繞著不絕慘叫的禁閉機關,都無法反抗地變成了一塊鐵餅。

  空間陷入寂靜。

  站在遠處的克勞德也沒有說話。

  但克拉克忽然覺得,他聽到了一聲輕緩的嘆息。

  ——————在氪星人和普通的人類所看不到的上空,珍珠白的靈魂光點緩緩從扭曲的廢鐵中飄出。

  一個接著一個,那些光點漸漸顯出了生前的模樣。

  早已死去的幽靈們有的笑著,有的哭泣著,有的目光悵惘,有的神色釋然,但他們不約而同地飄至克拉克身邊,望著他,滿目感激。

  在人間之神看不到的虛空中,第一只稚嫩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幽靈的觸碰,比一張紙落地還要無聲,比一根羽毛還要輕。

  有著滿頭鬈毛的小男孩燦爛的微笑著,湊到超人的臉頰前,獻上了一個祝福的親吻。

  半邊身體破碎的女孩子低下頭,吻了他的手背,兩顆屬於幽靈的眼淚滾落,滴進超人所察覺不到的塵埃裡。

  身形窈窕的少女哼著斷斷續續的童謠,提起被血覆蓋的實驗服下擺,遮住身體上透明的空洞,走上前去,在克拉克的額頭上鄭重地吻了一下。

  只剩一只眼眸的嬰孩漂浮到空中,臉頰恢復了被抽空血液前的豐盈和美麗,依戀地蹭了蹭克拉克的頸窩,直到它的身體開始淡化,如同死去的那一天那樣無聲消逝。

  獻上了最終祝福的光點們漸漸上升,仿佛解開了枷鎖的飛鳥群,即將穿透深黑的土壤,遠行到永恆的陽光裡。

  「…………」

  克拉克似有所感地抬起頭來,看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神色茫然。

  「怎麼了,克拉克?你聽到什麼了?」

  克勞德關心地問。

  克拉克頓了頓,輕輕搖了下頭。

  「沒什麼。」他說,「我們該走了。」

  ——————在摧毀刑具的過程中,超人也看清了它的全構造。

  受害者的血液在被盡數榨取干淨後,會順著血槽,送到上方的管道去。

  只要順著那些從天花板排線走的管道,就可以找到那些血液的使用源頭。

  「希斯莉。」

  布魯斯望著聯絡器上那張刺目的圖片,低聲說。

  他懷裡的女孩子迷迷糊糊應了一聲。

  「你從前說過,我想問什麼都可以問,對吧?」

  在老父親不同尋常的問話前,希斯莉稍稍清醒了一點。

  「當然了。」

  她軟聲說,調整了一下睡姿。

  ——————一雙溫暖的大手遮住了希斯莉想要睜開的眼睛,帶著一股莫名的香氣,她被迫攏回一片黑暗,重新陷入昏昏欲睡的狀態。

  半睡半醒間,她只覺得老父親好像沉默了很久,再開口時,聲音有些異樣的黯啞。

  「在這之前,你一直呆在白房間裡嗎?」

  布魯斯的手掌下,女孩子的呼氣均勻輕柔,很顯然是要睡著了。

  在特制的催眠藥粉和他故意的誘哄下,她毫無防備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不是。」

  「他們帶你去做了什麼?」

  蝙蝠俠的聲音很輕。

  「很多……」

  希斯莉小聲回答。

  倦意麻痹了她的大腦,讓那些連希斯莉自己都無限塵封住的記憶裂開一道小縫,以一種無痛的方式重新灌入。

  「說說看。」

  布魯斯繼續誘哄著。

  「………」

  短暫的寂靜中,女孩子的眼淚從眼皮下大顆大顆滲出來,溫暖而潮濕,燙得蝙蝠俠手指顫抖。

  她帶著哭腔乖乖「嗯」了一聲,然後低聲說。

  「刀……刺。」

  「什麼時候?」

  布魯斯的另一只手點開了錄音,隨後緊緊握成拳頭,直到指尖發白,但他依舊聲音如常。

  「很黑。叔叔……離開後,他們把我關起來,然後……」

  蝙蝠俠的手指開始變得冰涼,隨後又被更多眼淚溫暖起來。

  「為什麼?」

  布魯斯聲音低啞飄忽。

  「我很害怕。」

  他的小女兒似乎答非所問道。

  她顫抖著,重復了一遍。

  「我很害怕。」

  布魯斯的目光茫然片刻,隨即落在保險箱上。

  他瞳孔緊縮,心髒重重一跳,垂直落入無盡的深淵中。

  「在那之後呢?」

  蝙蝠俠僵硬得像一座石像,輕聲問。

  「我開始……我跑出去……變成一只鳥。」他的小女兒夢囈般輕輕笑起來,更多的眼淚從她緊閉的雙眼簌簌而下,「很快樂,但……夢是假的,每一個都是……」

  ——————那個可怕的頭盔和流水線重新出現在布魯斯眼前。

  「…………」

  眼前的世界被溫暖的手掌遮住,香氣漸漸濃郁起來,希斯莉在一片昏昏欲睡中浮浮沉沉,忽然後頸一麻,徹底陷入黑暗之中。

  ——————蝙蝠俠主動結束了這場催眠,將錄音暫停。

  在強烈的痛楚襲擊他的心時,布魯斯只是微微遮掩了一下,隨即向後靠去,讓黑暗吞沒他臉上的表情。

  他命運多舛的小女兒躺在他的臂彎裡,說出了刀鋒般生生割人心肺的話語。

  命運對她何其殘酷,即使她是上帝的花園中最漂亮的那朵花,一個笑起來像天使一樣柔軟,眼睛裡裝著星星的孩子。

  在蝙蝠洞的黑暗裡,布魯斯坐了很久,最後拿起聯絡器,打下一行字,發送。

  【請你務必調查清楚。———B.W.】

  在收到這條簡訊時,狂奔當中的克拉克愣了愣,從高速運動無縫過渡到瞬間靜止,將克勞德輕輕提到一邊,摩挲了一下聯絡器的邊緣。

  克勞德:………

  克勞德:大無語事件發生.jpg

  體貼的人類男同事走到一邊,給克拉克讓出了點私人空間。

  ——————蝙蝠俠不對勁。

  人間之神看著這行簡訊,帶著大狗勾的十級直覺,瞬間意識到。

  超級大腦從「蝙蝠俠被綁架」一路放飛且驚恐地想到「正義聯盟岌岌可危等待救援」,又憑借最後的理智繞回「蝙蝠俠不對勁」,在那上面謹慎地展開了思考。

  ——————蝙蝠俠當然有理由憤怒,不過他一般不會在這種事上額外叮囑,更不會用這種語氣。

  那只漂亮而柔弱的蝙蝠崽忽然出現在克拉克眼前,又被他甩了甩頭,用力甩了出去。

  「………算了。」

  沉思中無意間皺起的眉頭重新放松下來,克拉克強制性讓好奇心沉澱下去,自言自語道。

  「等需要的時候,我再去想也來得及。」

  ——————等蝙蝠俠想讓他知道的時候,他再了解也可以。

  金毛大狗勾相當樂觀地想。


第192章 沙盤

  機器排線彎彎繞繞, 一大部分通往走廊盡頭,一間稍遠的實驗室。

  在克拉克一拳轟碎大門之前,被他拎在手裡的人類同事默默攤手, 從懷裡摸出了一張通行證。

  克拉克:「?」

  人間之神低下頭,迷惑地看著克勞德,後者伸出手, 指了指他的身後。

  「在之前的那間實驗室,」克勞德迎著超人求知欲旺盛的目光, 好氣又好笑道, 「桌子抽屜裡,有兩張通行證, 一級和三級的。」

  克拉克:金毛傻笑.jpg

  他把克勞德放了下來, 後者走到實驗室大門前,低頭研究了一下鑲嵌在牆壁上的灰色儀器, 將卡貼在掃描處上。

  ——————「滴」的一聲, 門鎖輕輕一響, 向內彈開。

  「掃描成功,」冰冷的電子女聲突兀出現在這片空間中,「一級通行證已使用。歡迎回來, 博士。」

  克拉克:「………」

  電子女聲出現過一次後就再無動靜, 他這才放下手中拎著的人類男同事,從他的身前把自己挪開。

  「抱歉。」克拉克心虛地吸了一口氣, 誠摯道。

  「沒關系。」

  克勞德聲音有一點淺淺的無奈,他先是理了理被拽出褶皺的領子,這才抬起頭, 面帶微笑地看著人間之神, 「還是謝謝你能夠保護我, 克拉克。」

  ——————望著人類男同事的笑臉和他怎麼捋都顯得皺巴巴的襯衫後頸,克拉克更加覺得心虛了一點點。

  人間之神胡亂應了一聲,才伸手推開實驗室虛掩著的大門。

  克拉克:「…………」

  克拉克:酥皮問號.jpg

  如果說之前都是對於實驗室內容的驚異和怒火,那麼這一間實驗室中的內容,則讓克拉克真情實感地迷惑了起來。

  整間實驗室依舊看上去帶有被維持著運轉的氣息,地毯柔軟華美,周圍燈光黯淡,大大小小的沙盤被擺在中間明亮的聚光燈下,在玻璃罩子下閃閃發光。

  一眼望去,這裡仿佛是什麼微縮景觀展覽館,和地下實驗室冰冷血腥的基調完全不沾邊。

  ——————克拉克五感靈敏,還能聞到空氣中若隱若現的、甜美的橙花氣味。

  在克勞德同步露出警惕神色時,人間之神先抬頭掃描了一遍整間實驗室的構造,再確定其中沒有攝像頭和監聽器後,克拉克懸浮起來,示意人類男同事扒到他的胳膊上,這才朝著沙盤們的正下方望去。

  ——————他正凝神觀察,克勞德忽然敲了敲他的胳膊,默不作聲地把口袋裡的一枚硬幣遞了出去。

  硬幣溫暖,帶著人類的體溫,克拉克心領神會,又用熱視力加熱了一下它的外表,直到它達到了正常人類的熱度,這才將硬幣丟了下去。

  隨著「嗤」地一聲輕響,這枚硬幣甚至沒能落到華美的暗紅色地毯上,就先被激光燒成了一小撮灰燼。

  「…………」

  克拉克對此早有預感,但他聽到人類男同事還是本能地呼吸一滯,心跳迅速加快。

  「是感溫激光。」克拉克反應迅速,立即分析道,「測溫器感應到了異常溫度才會這樣。」

  「可這裡也沒有………我沒有看見任何房間的主人需要貼上憑證的儀器。」

  克勞德的心跳聲也漸漸穩定下來,他低聲回道。

  克拉克不由得沉默了一小會。

  他頓了頓,才謹慎地繼續往下說。

  「克勞德,你有想過,也許房間的主人,和你的溫度,是不同的嗎?」

  ——————克拉克見的地方多了,古怪的事情也自然一一出現在他面前過。

  無論是人類還是非人類,都有那些體溫會異常的生物。

  「………」

  人類男同事豁然抬起頭。

  燈光所照耀不到的地方,他那只藍色的眼睛像冷沉的極夜,另一只眼睛則充滿了深重的情緒,仿佛被綠藻吞噬纏繞的海域。

  「我還有一支鋼筆。」克勞德微笑起來,只是眼睛中半絲笑意都沒有,「讓我們看看甜蜜的家裡都有哪些組成部分吧。」

  隨著克拉克將一層寒冰附著在金屬外表上,克勞德張開手掌,讓那根鋼筆從他的指縫中自由落地,掉在暗紅色的地毯上。

  寒冰摔碎在地,發出一聲低沉的悶響。

  然而什麼都沒發生。

  ——————在將近零度的刺骨寒溫中,這支鋼筆完好無損,被聚光燈照得光彩熠熠,安靜地躺在地毯上。

  同一時刻,人間之神聽見了克勞德咬牙的聲音。

  望著地上的那支鋼筆,克拉克同樣有點心情復雜,他正要出聲安慰克勞德,後者已經調整好了心情,隨著他勉強笑了一下。

  「是時候擁有怪物般的體溫了,」克勞德神色無奈,「還能再次體驗一下之前在隧道裡的結冰過程,真不錯。」

  「…………」

  作為除了氪石和魔法測以外基本無敵的氪星人,克拉克無比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人間之神慢慢啟動了生物立場,空氣一時從溫暖如春降為了涼爽,等克勞德適應了片刻,又繼續向下降去。

  人類男同事安靜地等待著,除了有些發抖外,連一絲聲響都沒有發出。

  很快,冰霜再度出現在他的頭發、眉毛、眼睫毛上,連外套上都有薄薄一層冰。

  「我覺得……我的血………都要凍上了。」

  克勞德艱難道。

  克拉克有點擔心他,被人類男同事輕輕一揮手,制止了下來。

  始終開著溫度降低的生物立場,克拉克輕手輕腳地向下降落,在暗紅色的柔軟地毯上落穩,這才一寸一寸將克勞德接了下來。

  ——————身高腿長的人類男同事被單手輕而易舉托舉在空中,表情平靜。

  克拉克:…………

  人間之神本來十分心無旁騖,但由於他在這個動作上參考了從前在大都會救「被困在高處的貓」的姿勢,此時思緒也忍不住朝著古怪的方向飄遠。

  他表情扭曲了一秒,將不合時宜的笑意艱難地壓了回去。

  「你想笑是可以笑的,克拉克。」人類男同事冷不丁開口,「我視力有5.0,而你我之間的距離只有十六英寸。」

  「抱歉。」克拉克誠摯道。

  在突破激光的危險距離後,他將克勞德放了下來,後者點點頭,算是接受了這個道歉。

  「你有見過這裡嗎?」

  沉默片刻,克拉克忍不住低聲問。

  「眼球被摘除後,我有一段時間什麼都看不見。」

  克勞德停在其中一個玻璃罩前,一邊低下頭,一邊雲淡風輕地說,「也許在那段時間裡我有來到過這裡,誰知道呢。」

  克拉克沒有再問,學著人類男同事的樣子,從最邊緣的一個中型沙盤看起。

  那是一個微縮比例栩栩如生的樓房沙盤,公寓樓們和綠樹都看上去相當整齊,還有出租車停在柏油馬路旁邊,一個少女即將坐進出租車的模型。

  「………」

  克拉克的目光凝住,將那輛出租車連同少女一起拿起,目光朝著出租車內部望去。

  ———————司機會有的車載音響和香水瓶都被真實還原在了小小的塑膠模型上,毫無遺漏。

  如果它出現在中介所的大廳中央,克拉克甚至會以為這是售樓專用的微縮模型。

  可當這個東西出現在這間實驗室裡時,原本精致的模型們也顯得詭異起來。

  ———————在這間毫無人氣的地下實驗場中,它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房間的主人,究竟為什麼要擁有這些沙盤?

  ———————它們又為什麼看上去這樣栩栩如生?

  這些問題背後可能擁有的答案,讓人間之神背後發寒。

  「克勞德……」

  他正要轉過頭發問,忽然注意到人類男同事彎下腰,從玻璃罩中取出了其中一個模型。

  「克拉克,看看這個。」

  克勞德語氣中帶著若有若無的同情。

  「看見這上面光潤的痕跡了嗎?不管房間的主人是誰,對方都經常在摩挲這個塑膠沙盤裡的東西………真惡心啊。」

  人間之神順從地對之報以注視。

  克拉克:………?

  剎那間,他臉上的表情由於震驚,迅速空白起來。

  如果說其他人也許不甚熟悉,但克拉克心中一清二楚,克勞德手中托著的那個宅邸局部,正是韋恩大宅後院的一部分。

  在克勞德注意到之前,人間之神向前一步,將自己置於陰影之中,迅速調整好了臉上的神色,將視線微微挪開。

  「我能看看那個嗎?」

  克拉克聲音如常道。

  「當然了。」

  克勞德冷得微微咳嗽了一聲,艱難地伸出手,將塑膠模型遞進了超人寬大的掌心。

  克拉克低頭,檢查了一遍這個被摩挲得發亮的沙盤。

  越檢查,他就越覺得毛骨悚然:這個模型甚至精確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人間之神可以透過一樓的窗戶,瞥見韋恩大宅特有的裝飾風格。

  而在草坪上,坐著一個小小的塑膠人形。

  像之前准備坐上出租車的那個少女一樣,這個小小的人形面目模糊不清,只有純白的形狀,仿佛它在自己發著光。

  克拉克:酥皮問號.jpg

  他一邊為「房間的主人在時時刻刻摩挲韋恩大宅的模型」這點感到惡寒,一邊為所有人形的模糊面目大惑不解,最後決定終止思考。

  人間之神背過身,摸出了聯絡器,對著這份模型悄悄拍了張照片,發給布魯斯。

  ———————我找到了這個,B。

  在克拉克等待著同事兼好友回復時,那邊的克勞德再次咳嗽了一聲。

  「克拉克,過來看看。」

  人類男同事低聲道,尾音有些顫抖,不知是不是因為寒冷才會這樣,「這個……我認識這些地方。」

  「什麼?」

  克拉克應聲走了過去,克勞德向後退了一步,給超人讓出了足夠的空間。

  在他面前的玻璃罩中,這份與眾不同的塑膠沙盤色彩有些黯淡,顯然房間的主人疏於打理。

  蔥綠和蔚藍色勾勒出沙盤中樹林與海灣的景像,尤其是雨滴落入海浪中細微的變化,可以說是精細到不可思議。

  「這個沙盤讓我想起了一點東西,」克勞德的聲音都跟著有些滯澀,「好像有誰曾經推著我的輪椅……帶著我逃跑過。」

  「逃跑?」

  超人看了看那個給人感官相當不妙的沙盤,咽回了浮到喉嚨口的疑問。

  然而克勞德忽然渾身一僵,隨即掩飾般地推了一下眼鏡,苦澀地笑了笑。

  「你猜的沒錯。」這名文質彬彬的人類男同事、實驗室的受害者緩聲陳述道,「我們沒能跑出去。」

  克拉克靜靜聽著。

  「我那時候什麼都看不見,只記得葉子劃過皮膚的觸感,還有海浪的聲音和潮意………但我一直不知道………」

  後面的話,克勞德說得相當艱難。

  「………我一直都不知道,就連那個時候的逃跑計劃,都是被監視著的?」

  克拉克有心要安慰他,但那個韋恩大宅後院的塑膠沙盤,同樣沉甸甸地徘徊在超人的心上。

  「說不定不是呢?」他還是很快回過神來,把平常安撫受害人們的腔調再度壓緩,友好地安慰道,「我們再去看看吧。」

  人類男同事悵惘地點了點頭,大概有被安慰到。

  在他一聲不吭的幾分鐘內,克拉克將他輕輕松松拎高,重新把生物立場調回適宜溫度,直到克勞德臉上的冰霜重復了一遍之前在隧道裡的二十倍速。

  一滴沒來得及被烘干的水珠順著人類男同事的下顎滑下,啪嗒一聲掉入激光之中。

  「我們繼續往前走吧。」

  克勞德回過神來,決定道。

  人間之神對此並無異議。

  再次制止了克拉克要破壞實驗室門的動作,克勞德將通行證重新貼在門上刷過,門「滴」地一聲打開,露出外面熟悉的雪白牆壁。

  排線彎彎繞繞,最終停在了走廊盡頭。

  「我這裡還有一張通行證。」

  面對實驗室門口熟悉的機器,克勞德慢悠悠地掏了掏,從口袋裡掏出了另一張卡片。

  克拉克接過,上前一步,將卡片貼在機器上。

  ———————冰冷的女聲再度響起。

  「掃描成功。三級通行證已使用。歡迎回來,博士。」

  大門在訪客面前豁然洞開,露出背後瘆人的真容。

  灰色的迷霧縈繞在這片空間中,讓人分辨不清實驗室的深度和長度,只有朽木的氣息縈繞在空氣中,連空氣都帶著陳腐多年的味道。

  ———————這裡好像在很早以前,就已經被人為的廢棄了。

  克拉克默默想。

  大批大批機器都落了厚厚一層灰,人類存在過的痕跡被完全掩蓋,食槽和水槽內也早已干涸,看不出上一次補充的痕跡。

  實驗室中仍有微弱的電力,不過那更像是從前蓄積著的,並不像是持續供電。

  「那個是供電箱嗎?」

  克勞德忽然拍了拍克拉克的肩膀,低聲問。

  順著人類男同事的手,克拉克的目光轉了轉,准確無誤地落在了濃霧中的影子裡。

  那是一個子彈型的密封艙,上面落滿了和實驗室一樣陰沉的灰塵,確實和克勞德所說的「供電箱」很像,然而這種古怪的金屬塗料卻和隧道中的物質一樣,完全反彈了超人窺探內部的視線。

  「我可以試試。」

  人間之神自然而然道。

  在克勞德被穩穩放在一邊後,克拉克單手將最近的密封艙從土中提起,拎到一邊,用熱視線切割了幾下上面的鎖扣,徒手將嚴絲合縫的艙門向外掰開。

  「………」

  超人本能地呼吸一窒。

  他身後的克勞德也倒退一步,情不自禁地吸了口涼氣。

  「天·殺·的。」

  文質彬彬的人類男同事咬著牙說。

  三四個足夠讓任何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東西,就安靜的站在這個密封艙中。

  有的顯出男人的特征,有的則是女人的特征,然而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無論是纖瘦還是高大,都如同動物般蜷縮在一起,肌膚腫脹,沒有毛發,雙眼緊閉,蒼白如同死去。

  手比理智還要快,克拉克光速打開周邊其余的生物艙,一只只軟趴趴、蒼白的手或者腿不斷伸出,像密封艙裡寄生出來的軟蟲。

  ———————已經不用確認,在這些如同果實的密封艙中,全部裝著一個個身無寸縷的人類。

  「這些……」克勞德默默走到人間之神身邊,艱難地省去了中間的名詞,「還活著嗎?」

  「………我聽不到任何心跳。」

  面對克勞德的目光,克拉克盡可能用了一種客觀的態度,去描述這些密封艙中人類的狀態。

  他正要繼續向下說,電光火石中,人間之神忽然感覺到,一陣不同尋常的寒流爬上了他的脊背。

  ———————那是一道輕柔的、仿佛耳語的聲音。

  「攻擊。」

  ———————剎那間,死屍們睜開無神的眼睛。

  如同人類般強勁的心跳聲再次響起,克拉克措手不及,被離得最近的、嬌小的死屍抓住了脖頸,朝著大動脈的方向一口咬下。

  ——————嘎嘣。

  兩顆被藥水泡得蒼白的門牙飛濺出去,被手急眼快的克拉克再度抓回掌心。

  克拉克:???

  克拉克:………!

  在他手持兩顆牙齒不知所措的同時,永久失去了武器的死屍依舊保持著旺盛的攻擊欲望,兩條濕漉漉的胳膊瞬間環上了克拉克的脖子,狠狠朝下擰去。

  克拉克:…………

  他不想對這位可憐的受害人抱有不尊重的心態,但這種放在正常人類身上可以把脖子擰成七百二十度的招式,放在氪星人身上,量級和炸了毛的小貓在他身上狠狠打了一頓貓貓拳以外沒什麼差別。

  超人脖子上吊著這具一袋半大米重的死屍,輕輕松松站了起來,捏住它纖細的後脖頸,將它輕輕松松甩了出去。

  和蝙蝠俠與神奇女俠等同事不同,克拉克本身並不擅長於使用高深的戰鬥技巧,更何況是面對這堆實驗室裡的受害者。

  ————————他動作急迫,力氣也就難得的失去了分寸。

  嬌小的死屍並沒有按照預計那樣被輕輕放下,而是被克拉克直接甩上五層樓高的電纜上,停滯了一秒,隨即從最高點開始翻滾著摔下!

  隨著重重一道骨骼斷裂聲,在它徹底摔進一堆碎砂裡時,克拉克還以為自己看見了從淺海區被動上岸,已經開始翻白肚皮的深海魚。

  帶著一點心虛,他悄悄瞥了那邊一眼,發現這具有些嬌小的死屍只是趔趄了片刻,就又重新「爬」了起來。

  克拉克:???

  在人間之神完全驚呆的注視中,剩余的死屍們邁著整齊的步調,朝著旁邊站著的克勞德撲去。

  人類男同事瞳孔緊縮,險之又險地避開,隨即被克拉克抓住了衣領,完美接住。

  「有人要攻擊我們。」

  超人拽著人類男同事不斷升高,厲聲提醒他,「我聽到了一個聲音!」

  「我知道,我剛剛也聽見了。」

  克勞德也被這猛然來臨的拖拽勒到了喉嚨,邊咳嗽邊急迫道,「我們必須快一點,我看到了很不好的畫面。」

  沒有去問究竟是什麼「很不好的畫面」,人間之神懸停在空中,調整了片刻,一把撈過男同事的腿彎,像對待每一個等待救援的受害者一樣,將克勞德固定在手臂間。

  幾秒鐘之內,幕後的人似乎看出了這裡唯一的變數:擁有鋼鐵之軀的氪星人,於是干脆利落地改變了戰略。

  ———————嘭!

  隨著地底深處一聲沉悶而龐大的迸裂聲,整個實驗室都開始搖晃起來。

  天花板不斷開裂,地面開始坍塌,剛剛「復活」了的死屍們紛紛站立不穩,幾個搖晃後,就如同熟透了的瓜果,跌落進深不見底的縫隙中。

  「…………」

  克拉克緊盯著那些墜落中卻依舊眼神空洞的人,一言不發。

  「在下面,克拉克,你看見了嗎?」人類男同事沒有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

  克勞德全神貫注地捂著耳朵,一邊抵抗可怕的爆炸聲,一邊升高了音調提醒克拉克,「我們得去下面!」

  隨著克勞德的喊聲,克拉克也默默鎖定了下方的一道縫隙。

  在不斷坍塌的光雨中,人間之神矯健地穿梭而過,柔軟的紅披風緊緊護住空中的脆弱人類,和他一起朝著地面上裂開的縫隙飛速墜落。

  ———————直到那道裂縫驟然閉攏,把小紅點吞噬其中。


第193章 日記

  「你還好嗎?」

  克拉克低頭問道。

  人間之神迅速從剛剛的心不在焉裡反應過來, 在強烈的風聲中,展開生物立場,護住剛剛本能僵住的人類男同事。

  ——————下墜的一瞬間, 他聽到對方的心跳聲也相當強烈地跳了一下, 像一只鼓皮脆弱的響亮小鼓。

  「謝謝。」

  克勞德立即就察覺到了這種不同尋常的效果,掙扎著道了謝。

  在超人一個閃身, 避開上方砸下的水泥石塊時,他聽見人類男同事忽然開口。

  「克拉克。」

  克勞德開口時,克拉克就洞悉了他語氣中的不同。

  上一次他用這種語氣說話,還是在剛闖進實驗室裡時。即使忍不住胃幻痛了一下, 超人還是語氣如常道。

  「什麼事?」

  「我想起來了。」

  克勞德從鋼鐵般堅硬的臂彎中奮力探頭, 曲起食指,推了下歪掉的鏡框。

  「那個機器說的『博士』,指的是不是克裡希納博士?」

  「那塊金屬板上寫的———」克拉克立即反應過來,眼前閃過大大小小被浸泡在幽綠色試驗罐裡的孩子,「那個制造出了『奇跡』的克裡希納博士?」

  超人覺得自己似乎隱約抓住了某條脈絡, 然而信息的缺失卻像遮天蔽日的灰色迷霧,讓前方的道路不能寸進。

  「博士可能是任何一個實驗室裡的領頭人。」他回過神,盡可能地冷靜道,「我們可以多找找別的線索,他們做事總會留下尾巴的。」

  「……你說的對。」

  克勞德遲疑了片刻,同意了這個說法。

  然而在沉默中,克拉克卻忍不住朝著這個可怕的想法想了下去。

  如果克裡希納博士————這個領導著整個實驗室走向了更可怕道路的未知魔鬼————就是剛剛那兩間房間所稱呼的「博士」。

  那麼, 他是否從很早之前就在監視韋恩大宅, 並盯上了草坪上的那個發著光的小小人形?

  ——————人類是不會發光的。

  克拉克很清楚這一點。

  在沙盤處處仿真的情況下, 為什麼那個少女————或者說, 所有被微縮了的人類, 都是沒有面目的發光形像?

  「我不知道,克勞德。」

  克拉克越想,越覺得肝膽俱寒。

  大金毛不知不覺間將心裡話說了出來,整只超也消沉地垂下頭,不存在的耳朵也趴回頭頂,眼神沮喪。

  人類男同事沉默地看了看他,鏡片後,藍綠色的異瞳光芒一閃而過,隨即溫柔下來。

  仿佛不經意間那樣,克勞德輕聲說。

  「他發現我們了。」

  「什麼?」

  克拉克完全沒有跟上他的思路,下意識反問了一句。

  「不管剛剛說了『攻擊』的人是誰,他發現我們了。」

  克勞德平靜地說,「換種方式思考一下,我們也發現了他。」

  見克拉克還沒有反應過來,人類男同事繼續向下說。

  「他沒有預料到你會出現在這裡,他一定以為只有我,一些從實驗室裡逃出去的殘次品,僅此而已。」

  「所以我———」

  克拉克茫然地豎起耳朵。

  「你又救了我一次,克拉克。」

  克勞德微笑道,「謝謝你。」

  在超人不知所措的目光下,碎冰從文質彬彬的人類眼中褪去,連同那些生長著尖刺的玩笑話、隱晦徘徊的試探、隔絕開世界與他的漫不經心,第一次露出下方真摯而明朗的藍綠色。

  ———————這也是這麼長時間以來,克拉克第一次看見克勞德真正笑起來的模樣,而不是他故作輕松的笑容。

  ………這太犯規了。

  克拉克默默想。

  就像他曾經收到的那些讓人無法拒絕的貓貓禮物一樣,這個貿然拆下他馬甲的人類,也給出了人間之神最喜歡的東西:

  某種真摯的感情所帶來的、美好、潔白、暖洋洋的、閃閃發亮的好心情。

  於是他也忍不住跟著微笑起來。

  「炸掉上層的實驗室絕對是他的下下之策,那些儀器已經隨著爆炸全部損毀了,沒有頭腦清醒的螞蟻會自毀自己辛辛苦苦構建出的巢穴。」

  克拉克深吸一口氣,繼續向下分析道。

  「蟻巢的上層是加工食品的地方,蟻巢的下層則是————」

  「生活區和蟻後所在的地方。」

  克勞德反應極快,立即接道。

  「抓緊我,藏好。」

  克拉克掃視了一圈周圍仍在不斷墜落的死屍們,克勞德聽見他吸了一口氣。

  人類男同事沒有去詢問緣由,只是迅速用超人的紅披風把自己固定好,向他點了下頭。

  剎那間————在人類的神經系統甚至無法作出反應的時間內,人間之神改變了飛行的速度。

  在強烈到讓人無法睜開眼的風中,超人如同一只矯健的雨燕,穿梭在混凝土與鋼筋組成的間隙中。

  那些下墜的死屍們,無論是在大石塊上摔過、頂著滿身粉碎的骨頭重新軟趴趴立好的,還是稍稍幸運一點的,全部被人間之神一具具從空中提走。

  像拎不聽話的小鴨子一樣,也像園丁在一支一支地收集一束鮮花,克拉克抓他們單手一抓一個准,他從空中倒提著那些「死屍」們的腳踝,直到在手心裡收集了滿滿一把。

  克勞德:…………

  克勞德:*貓貓髒話*

  這個場景堪比第一人稱恐怖片,他只需要稍稍從披風裡探出頭,就可以和一張張仿佛死去多時的浮腫臉龐對視。

  人類男同事只能盡最大限度地別過臉去,不和這些死屍們產生眼神交流。

  「你還好嗎?」

  在抓住最後一只死屍的腳踝時,克拉克頓了頓,揚聲問道。

  「你猜?」

  克勞德先是沒好氣地反問了一句,好半天才悶悶憋出一句吐槽,「何止是眼神對視,我都能聞到之前那個咬你的……身上的海藻味。她一定很喜歡海洋味香水。」

  「抱歉!」

  克拉克光速道歉。

  他盡量把手中的這一大束■■■■提高,至少讓可憐的人類男同事不必和這幫死屍們眼神接觸。

  「謝謝你。」克勞德用一種彬彬有禮的語氣挖苦道,「它們的頭頂確實比眼睛好看多了。」

  在指令它們的聲音消失後,這些死屍們倒也不再動彈了,就像被困在密封艙裡那時一樣,克拉克將它們抓在手中,也感覺不到任何一絲脈搏。

  ——————但,在某一個時刻,他確實聽見了這些「人」胸膛裡劇烈的心跳聲。

  單憑這一點,人間之神就不會放棄這些受害者。

  克勞德不清楚他的心理活動,也能隱約猜出五六分。

  超人俯衝的速度比地心引力更快,下落的混凝土塊們無法被人眼的動態視力範圍所捕捉,只是模糊成了灰黑的影子。

  在淡淡挖苦過那兩句後,人類男同事就一直一言不發著,直到克拉克俯衝的速度終於開始減慢,最終緩緩下降,踩到潔白的瓷磚上。

  超人柔順的紅披風再度飄蕩起來,他向前一步,放開了那堆毫無反應的死屍群。

  「轟」地一聲,緊隨其後的實驗室坍塌物們也狠狠砸進這塊區域裡,在人間之神的身後揚起大批煙塵。

  死屍群們自從被放下後就一直呆呆站在原地,被煙霧繚繞了也毫無反應。

  「……咳、咳。」

  克勞德從他的胳膊裡連滾帶爬地逃出來,一邊在心裡默默感嘆超人「游樂園過山車一樣胳膊(保護裝置)堅硬胸肌(靠背椅)柔軟」的設定,一邊被煙塵所嗆到,不適地咳嗽了好幾聲。

  「從這裡出去我得去做個肺部檢查。」

  克拉克聽見自己的人類男同事低聲抱怨道。

  「我認識一些很好的醫生。」

  克拉克好脾氣地笑道,「走吧。」

  「不用管他們?」

  克勞德漸漸緩過神來,直起身體,瞥了眼那些依舊呆立著的死屍堆。

  「……不用了。」

  超人沉默了一會,輕聲說。

  ——————即使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們被解救,那些已經把內髒和骨頭都摔成爛泥的死屍們,也斷然沒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

  克勞德看了他一眼,又最後看了一眼這些實驗室裡最為底層的失敗品,輕聲嘆了口氣。

  「讓我抓到那個策劃了一切的混蛋……」

  他輕聲細語道,「我一定會把他剁碎了喂狗———希望警察在把他拼起來的時候不會缺胳膊少腿吧。」

  「拼的時候我可以幫忙,保證不落下任何一塊。」

  克拉克勾了勾嘴角,跟著開了玩笑,眼裡卻沒有多少笑意。

  和之前的實驗室相同,這裡也只有一條狹窄的走廊,周圍則是左右交叉著的房間門,牆面也鋪著某種古怪的材質,阻隔了超人想要探查的目光。

  ——————這種感覺相當古怪,人間之神有些不適地皺了下眉,伸手推開左起第一間緊閉著的門。

  「吱嘎」一聲,虛掩著的門被他輕松推開,露出裡面房間的真容。

  房間的內部依舊是讓人有些許不適的純白色,光線明亮,看上去有些像大城市酒店的膠囊宿舍,甚至分了上下床。

  「空氣裡有股怪味。」

  走在他身旁的克勞德立即辨認出來,不適地干咳了一聲。

  「很甜膩,像一股煤氣泄漏了的味道——這個鬼地方不會還有煤氣吧?」

  「應該不是。」

  克拉克的嗅覺相當靈敏,他仔細辨認了一下,搖了搖頭,「不是煤氣,但這股味道……聞起來……」

  ——————像是昆蟲被碾死後,血液和屍體散發出的古怪甜味。

  被這個忽然跳出來的比喻嚇了一跳,超人沒有把它說出口,而是繼續觀察著這個雙人房間。

  沒有窗戶,床單則是普通的白色。

  除開某些和人類社會並不相同的家用電器,這裡看上去似乎沒什麼特別的危險性,和實驗室充滿非人類氣息的瓶瓶罐罐們不同,卻依舊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逼仄感。

  克拉克:「…………」

  克拉克:*警覺豎耳*

  當他的直覺衝他報警時,通常說明這些東西是真的有問題。

  下方的床被疊得相當整齊,看上去有段時間沒人呆過,甚至積了薄薄一層灰,上方的床鋪則有些凌亂,似乎近期還有人在上面休息過。

  人間之神悄悄騰空而起,將團成一團的被子掀開,又仔細看了看枕頭。

  通過和人類相處的這些年,克拉克已經知道,正常的人類,應該會在床鋪上遺留一些頭發。

  ——————出乎意料的,枕頭和被子下面都沒有任何東西。

  「克拉克,看看這個。」

  克勞德低聲說。

  克拉克即刻放下手中的那個枕頭,走到人類男同事面前。

  後者遞給他一個東西,克拉克接過時才發現,那大概是一本某人的日記。

  封皮被□□得掉了三分之一,皮革破破爛爛,露出裡面難看的柔軟內皮,紙頁也有些發黃。

  扉頁上則寫著一行仿佛印刷體的板正小字。

  【艾德蒙贈蘇珊:我認為文字記錄發生的事是個很有趣的行為,所以請在誕生日這天開始。】

  克拉克:「……………」

  克拉克:酥皮問號.jpg

  生日禮物?

  他捕捉到了「誕生日」這個關鍵詞,迷惑地想。

  ——————雖然日記本作為生日禮物這件事聽上去沒什麼不對的,但如果真的寫了這個一行聽上去就很「非人類」的贈言,絕對會被討厭的吧。

  仿佛這行話還不夠怪異似的,底下又有一行字,回答了這句不像贈言的贈言。

  【我明白了。】

  克拉克翻過扉頁,直接看向日記的第一頁。

  【在第三道流水線上,試作品又到達極限了。它嘗試自毀,在我眼前炸開,噴了一玻璃斑斕的色彩,如此美麗,卻也如此短暫乃至無用。我的同事將它處理了,這是第三十二萬五百六十三次失敗。】

  剛剛看了一頁,人間之神的手指就停在書頁上,久久沒有翻動。

  ——————會自毀、還會到達極限的「試作品」,是讓任何有悲憫心的人都無法細想的描述。

  克勞德就站在他對面,他可以清晰地看見超人眼中的神彩變化,從震驚過渡到憤怒,又從憤怒變成一片深藍的黯然。

  克拉克只覺得渾身不適,他並非一個愛好暴力的人,此時卻有舉起拳頭,給寫下這些東西的人飽以老拳的衝動。

  頓了頓,他還是翻開了下一頁。

  日記的作者顯然不明白日記的格式,冰冷的印刷體只是在新的紙頁上書寫了一句話。

  【果然001是絕對不會到達極限的。】

  「我沒有經歷過這些。但是001……」克勞德同樣看到了這一頁,他低聲說,「不管是誰,都遭受了我所難以想像的痛苦。」

  【我收回前言,001具有一定危險性。我們優秀的博士已經被感染,成為卑劣的叛逃者。001收編進殘次品隊伍,關入底層黑牢,博士已被擊斃。】

  克拉克和人類男同事對視一眼,都想起了之前的那個無法被擦去的血痕。

  而日記還在繼續。

  【在實驗一次又一次陷入僵局後,001被克裡希納博士所欣賞,他說他在001身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才能,並將001重新放入白色房間。001的確是一塊璞玉,相信在博士手下,它會綻放出最大程度的光彩。】

  「他們描述我們的語氣,就像在說一個物件一樣。」

  克勞德輕聲說,克拉克可以聽見他牙齒間不斷磨動的聲響。

  【002身上植入的永生因子開始起作用了。它新的視力器官完美兼容,然而功能減半,經過反復測試,並未達成讀心效果。】

  之前克勞德撩起袖子時,鮮紅的「002」烙印,克拉克還有著相當深的印像。

  他既為猝不及防讀到了別人的隱私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又產生了莫名的疑惑。

  ——————克勞德不是可以讀心的嗎?

  比如此時此刻,人類男同事忽然呼吸一僵。片刻後,他和緩過來,了然地微微一笑。

  「確實。」克勞德推了推鏡框,回答的很是隨意,「我騙了他們。」

  他表現得不太介意,克拉克也就遵從本心,直截了當地開口。

  「但他們是怎麼知道你——會不會讀心的?」

  有幾秒鐘,克勞德沒有再開口。

  他的表情空白了一會,隨即好像被什麼人在腦袋上重重錘了一下———痛苦直接反映在他變得蒼白的臉上,克拉克還沒見過哪個人類的臉能這麼快失去血色。

  在他暈倒在地之前,克拉克一個箭步衝過去,驚恐萬分地扶住了克勞德的肩膀。

  「………我沒事。」

  人類男同事閉著眼睛,氣若游絲道,「我只是……那些記憶………需要緩緩。」

  又過了一兩分鐘,他重新直起身來,用手帕抹去了臉上的汗珠。他的臉色依舊很白,但眼睛亮得驚人。

  「你還記得我們剛剛進來的那個隧道……最開始的那個隧道嗎?」

  克勞德推開了克拉克扶著他的手,低聲問,「我說,『感覺有點熟悉』的那個?」

  克拉克覺得自己已經隱約猜到了些什麼。

  「……嗯。」

  他艱難地說。

  「他們測試我『讀心』的方法,其實很簡單。」

  克勞德的聲音很輕很輕。

  「他們讓一些執行了要『用我去喂養蟲卵』命令的人推著我的輪椅,帶我走過那條長長的隧道,看我會露出什麼樣的反應。」

  「………」

  克拉克的心重重一沉。

  ——————那是一條格外長、又黑、又崎嶇的隧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好像任何安慰的話都變得蒼白起來,直到克勞德解圍似的拍了拍他的肩。

  「我覺得我倒挺適合去拉斯維加斯的,」人類男同事用那種他特有的腔調,平靜地開了個不大不小的冷笑話,「我可以騙過上帝呢。」

  克拉克:嗦不粗話.jpg

  超人自覺自己沒有這樣強大的心髒,因此不再說話,默默承了這份轉移話題的心意,繼續向下讀起日記。

  【068身上植入的永生因子同樣有效,實驗證明,它擁有近乎完美的恢復能力。克裡希納博士是對的,001是有史以來能捕獲到的最好的試驗品,現在取出它的大腦還為時尚早,一定有其他的辦法。】

  克拉克:「…………」

  有過克勞德的話在前面,那上面對「068」所謂的「實驗證明」又讓超人感覺到一陣心梗,人間之神的拳頭硬了又硬。

  「你知道這個068是誰嗎?」

  「不知道。」

  克勞德誠實搖頭,「我一直都是半瞎狀態,所以他們不瞞我,但我也相對而言損失了很多消息。」

  克拉克點了點頭,翻到下一篇日記,手指忽然一凝。

  【找到001不必取出大腦的方法了。】

  短短的一句話,字跡卻稍稍變了一點。不再是那樣冰冷的印刷體,而是顯得稍微潦草————像人了一點。

  「………」

  克拉克記住了這點變化,繼續向下看去。

  【001是完美的。】

  這句話同樣簡短,字跡卻沒有恢復,依舊看上去有些凌亂。

  【工廠開始建起。托001的福,成品開始不斷出產。如此美味,是以前所無法想像的。】

  「他們用001做了什麼?」

  克勞德在他旁邊失神道。

  但克拉克也無法回答上這個問題。

  他只能不斷向日記後,那個隱藏著的可怕真相,義無反顧地翻閱過去。

  【快樂,悲傷,憤怒,絕望,歡愉,001全部都能產出,001是完美的。】

  克拉克雙唇緊抿,繼續向下翻。

  在下一頁,字跡忽然變得狂亂起來,印刷體板正冰冷的感覺已經完全消失不見。

  【001消失了。工廠被迫停止,為什麼會這樣?克裡希納博士說還要儲藏,我們不用擔心。又要開始那些半成品了,真讓人絕望。】

  克拉克注意到,克勞德緊握成拳的手終於微微一松。

  【我們的儲藏在一點一點耗光,不得不退回下層。薩拉是第一個褪色的,她那時已經有二十個小時沒有進食過,我給她,她說不要,001以外的全部半成品都讓她覺得「惡心」。】

  「……呵。」

  克勞德微微冷笑了一聲。

  【我沒有同意她的話,但我心裡清楚,薩拉說的是對的。沒有001,一切都是那麼虛無。】

  下一頁,日記的主人破天荒地寫下了較長的一段。

  【今天,我破了例,開封了一整袋「友情」,而不是克裡希納博士要求的一口。

  我想我喜歡上001了。她有很可愛的聲音和頭發,笑起來的時候像一架音色美妙的樂器,皮膚摸起來滑滑的。有一瞬間,我也以為,那是一種屬於我的完美人生,直到那種味道開始溜走。一袋遠遠不夠。】

  「她?」

  克勞德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顫抖。

  「…………」

  人間之神沒有注意到克勞德的失神,他看著日記本上清晰的那個字,只覺得思緒漸漸空白起來。

  電光火石間,克拉克聯想到了一個相當可怕———可怕到他甚至不敢去真正思考的事實。

  他手指微動,在它們開始顫抖之前,下意識將日記翻了頁。

  好像這些隱晦的表達還不夠讓看客毛骨悚然,下一頁日記終於變得真正恐怖了起來。

  完全脫離之前的印刷體,字跡在這裡變得難以辨認,大片大片跨過日記本的橫線,暈染出古怪的墨跡。

  【每個人能分到的001份額已經很少了,像薩拉說的那樣,半成品的味道寡淡惡心,讓我想吐。】

  【我只需要再來兩袋001……如果我能有兩袋,不,三袋,更多,0■■■】

  【001。你是完美的】

  【001001001001001001001001001001001001001001】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

  ——————癲狂的字跡到此戛然而止。

  紙頁被某種鋒利的東西劃破,微微卷起,仿佛寫下這個字後,日記的主人就遭受了某種狂暴的攻擊。

  「………」

  狂氣仿佛透紙而出,讓克拉克無端打了個冷顫。

  他征求了下克勞德的同意,將日記本拿到角落,一一給布魯斯拍了照,發送到他那邊。

  ——————在克拉克發出最後一張時,他忽然眉頭一皺。

  蝙蝠俠好像發來了什麼,但人間之神已經沒有時間去看。

  他浮空衝到滿臉莫名其妙的克勞德面前,將他一把撈起,帶著他躲到門背後的天花板上,衝他比了個「噓」的手勢。

  僅僅幾秒鐘的功夫,那聲音就漸漸近了。

  那是某種尖銳的金屬在拖地的聲音。

  它刺耳、高亢、毫無音高上的改變,讓人從心底往外感到煩躁。

  超人正准備捂住人類男同事的耳朵,後者慢吞吞打開外套內袋,從中摸出一副耳塞。

  克拉克:「……………」

  他佩服地比了個大拇指,示意帶好了耳塞的克勞德貼近門縫,從這個角度向外觀察。

  克拉克:!!

  克勞德:!!!

  不光克拉克被門外來客形像刺激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臂彎裡被夾住的克勞德更是一副痛苦面具,連呼吸都忍不住不規律起來。

  那只制造出噪聲的怪物大概兩米多高,像昆蟲一樣古怪而纖細,幾乎將走廊塞滿。

  怪物的手拖行在雙腿兩側,手的地方已經化作了鋼絲一樣細長的金屬,滋啦滋啦地摩擦著地磚。

  它彎腰駝背,蓬大的腦袋深深低著,克拉克可以聽見什麼東西反復摩擦的聲音,窸窸窣窣,讓人毛骨悚然。

  在走廊拐角,怪物側頭的一瞬,他終於從它毛發的縫隙裡看清了那聲音的來源。

  ——————三瓣口器在彼此咀嚼摩挲,由於堅硬的外殼碰撞在一起,才會制造出這麼刺耳的聲音。

  而在那條破損的長裙下面,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躲在布料的陰影中,在地面上拖來拖去。

  那是這個怪物即將爆裂開來的卵鞘。

  她要產卵了。


第194章 死刑

  【看她的胸牌】

  人類男同事剛一從衝擊中緩過神來, 就抓住了超人的手,在上面寫字道。

  克拉克:……?

  在克勞德寫到第二遍的時候,人間之神讀懂了。

  同樣忍著這份對眼睛的衝擊和傷害, 克拉克凝神細看了一圈女怪物身上破破爛爛的人類衣服。

  不需要克勞德再多做提示,克拉克已經找到了怪物生前的身份。

  即使被她———它蓬大的腦袋和油膩膩的頭發擋了一大半, 以克拉克的視力,還是不難看清,在那塊沾著血的胸牌上,寫了一個名字。

  ——————薩拉·布萊斯頓。

  而這個名字十分鐘前就出現過, 在那本可怕的日記上,這個名字所對應的描述是「第一個褪色」的,似乎是同樣居住在那個膠囊公寓裡的、日記主人的舍友。

  再結合日記最後仿佛被利刃撕裂了的紙頁,不難想像, 「薩拉」, 或者是和她一樣的同類,在那之後又對日記的主人做了些什麼。

  ——————在沒有實驗品食用後,所謂的褪色,指的就是昆蟲化嗎?

  「…………」

  這個問題, 人間之神還沒有找到答案。

  但觀察這個東西, 克拉克越覺得疑點重重。

  她看上去格外迷茫,動作也顯得無比遲緩,像一只走廊裡繞來繞去的無頭蒼蠅。

  人間之神注意到, 在行走時, 怪物腹部下方的卵鞘總是神經質地一顫一顫,手也情不自禁地湊向小腹, 好像這個動作讓她承受了極大的痛苦一樣。

  【我得出去把這只昆蟲引開, 一兩分鐘後就回來】

  學著克勞德的樣子, 克拉克同樣在人類男同事的手心上寫道。

  【怎麼了?】

  克勞德一臉茫然。

  【她一直不肯走,我懷疑她是聽到——】寫到這裡時,克拉克頓了頓,臉色依舊平靜,【或者感知到我們了】

  克勞德:「………」

  和人類男同事的距離不超過四十公分,克拉克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臉色是如何變得越來越差,連眼鏡都透著濃濃的不敢置信,仿佛一只逐漸被調暗了的可憐聚光燈。

  克勞德:貓聽完都死了.jpg

  克拉克無聲地將人類男同事放回地面,體貼地假裝自己沒有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安慰了一下克勞德。

  【說不定也是我估量失誤】

  想了想,人間之神默默寫道,【總之我很快就會回來,我不會讓你遇到危險】

  克勞德搖了搖頭。

  ———————他看上去還想解釋些什麼,手伸出去一半,又縮了回去,只是拍了拍克拉克的肩。

  於是人間之神騰空而起,紅披風在他身後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又緩緩垂下,他無聲地打開膠囊公寓的門,又將門緩緩關上,確保人類男同事不會第一時間被怪物發現。

  在克勞德的注視下,那身長長的紅披風也離開了他的視野範圍,像最後一絲燃燒著的晚霞沉下地平線。

  他等了幾秒鐘。

  空氣一片安靜,但走廊裡徘徊不走的那只怪物好像忽然被什麼東西吸引了視線,口器摩擦的聲音先是一停,隨即更加激烈地響了起來。

  隨著這陣「咯吱咯吱」亂響的聲音,一股煤氣般甜膩瘆人的味道也無孔不入地鑽入膠囊公寓。

  克勞德站在原地,鎮定地用袖子捂住臉,繼續等待著。

  外面的怪物似乎被完全捕獲了注意力,一時間,昆蟲雙翅摩擦抖顫的聲音大作,可怕地穿過克勞德的鼓膜。

  金屬拖動聲變得激烈了起來,間或夾雜著怪物略帶痛苦的嘶鳴,仿佛它正在走廊上奔跑。

  「…………」

  整個過程中,克勞德一動也沒有動。

  直到怪物的聲音逐漸遠去,他才微微抬起頭,盯著無聲打開的膠囊公寓門。

  超人英俊到不可思議的臉探了進來,帶著點溫和的笑意,紅披風垂到地上,像一條在風中搖搖晃晃的尾巴。

  「搞定了。」

  克拉克心情很好的說。

  「————而且你順便還找到了原因?」

  人類男同事先是身體一僵,眼神放空一瞬,這才從【讀心】狀態中解除,跟著笑起來。

  「應該是。」克拉克略略收斂了表情,重新降回地面上,「就是你可能又————」

  「————要遭殃了,我知道。」人類男同事一推眼鏡,看了看克拉克身上殘留著的冰渣,絕望哀嘆道,「這個怪物是靠著感熱系統捕食的,是嗎?」

  「應該是這樣的。」克拉克點了點眼下,唇角勾起一個笑容,「我把一塊鋼板加熱到了六百多度,她瞬間就像找到生日禮物的人那樣撲了過去。」

  「也是,哪個昆蟲小怪物不想要一塊被燒成金屬水的鋼板作為自己的生日禮物呢?」

  文質彬彬的人類男同事張口陰陽怪氣道。

  「…………」

  他的語氣太過尖酸好笑,克拉克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飄到臉上的微笑。

  「想笑就笑。」

  克勞德瞥了他一眼,痛苦面具道,「好了,用冰給我個痛快吧,我覺得我從這裡出去後至少要得個二十年關節炎。」

  克拉克感到十分同情.jpg

  「其實也許用不著。」他溫和道,「你只會冷一些,我身上結冰就足夠了————我不怕冷。」

  一邊說著,克拉克一邊調低了生物立場的溫度,直到空氣完全冷下去。

  克勞德:*阿嚏*

  「保佑你。」克拉克下意識道,隨即反應過來,「走吧。」

  與來時不同,雪白的走廊裡現在遍布昆蟲刀鋒似的的爪印,地面上還有不少透明的黏液,無論是克拉克還是克勞德都拒絕去猜那些是什麼。

  「我討厭死昆蟲了。」

  再度被人間之神拎起,克勞德苦大仇深的咕噥著,「這個溫度簡直像秋天老板辦公室的溫度一樣冷。」

  克·不常進去·拉·因此並未收到荼毒·克:「?」

  「你沒察覺到嗎?」

  感覺到了人間之神身體僵硬,人類男同事神色古怪地瞥了他一眼,「老板的辦公室常年冷得像他在裡面殺了人,他怕流汗怕得太厲害了。」

  克拉克:「………」

  此時此刻,他忽然回憶起了一些細節——————為什麼同事們有時候在出了老板辦公室會露出那種表情,為什麼有的還會小聲哀嘆一聲。

  「我完全沒有感覺到。」

  人間之神誠實道。

  「真好啊。」

  克勞德在空中撲騰了一下。

  克拉克還想說些什麼,走廊盡頭的一聲巨響打斷了他。

  人間之神頓時表情一肅,克勞德也停了下來,將半截話頭重新吞了回去。

  兩雙眼睛默契地對視一眼,克拉克重新浮空,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飛速趕去。

  怪物蓬大的腦袋正在從一處被打破了的牆壁中伸出。

  她並沒有注意到走廊這邊漂浮著的兩個人,而是看上去十分不安地甩動著頭,好像被什麼激得相當躁動。

  比起幾分鐘前,她的身上又產生了讓人難以忽視的變化:她身上的生命力幾乎肉眼可見地在被某種特殊的存在吸取走,纖細的地方更加纖細。

  在她□□的後背上,一對昆蟲特有的透明翅膀穿透了薄薄的皮肉,小幅度地顫抖著,反射出黃綠色的磷光。

  「那個是不是……」

  克勞德忽然低低出聲,他指著怪物肚皮下的地方,神色有些莫名,「…變大了?」

  「…………」

  克拉克沒有說話,默默點了點頭。

  乳白色的卵鞘被拖在地上,幾乎飽滿得要炸裂開來,其中一顆顆卵被粘著在上面,在地上拖來拖去,沾染上肮髒的東西。

  「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魚籽了。」等怪物的聲音逐漸遠去,克勞德痛苦面具道。

  ——————為什麼要在他的腦子裡放圖片。

  克拉克也相當痛苦地想。

  他還是堅強地提著人類男同事的領子,不緊不慢地跟在這只昆蟲似的怪物後面。

  比起之前的實驗室,這裡雖然風格一致,陳設卻不盡相同。

  一路走來,克拉克可以看見牆邊的自動販賣機,飲水機,還有咖啡廳;即使這些東西現在已經是廢棄狀態,長相也和真實世界中的自動販賣機不太相同,但這些無一不證明著,這裡確確實實存在過人類。

  人間之神只是有些不明白。

  ——————既然是人類,為什麼會對自己的族群下那樣殘忍的毒手?

  又是什麼導致捕獵者成為了不人不鬼的怪物長相?

  雪白的走廊不斷延伸、盤旋,如同一個被人類文明覆蓋過後的蟻巢。

  這只臨產的怪物站在分叉路口,踟躕了一小會。

  她的口器不斷摩挲彼此,發出金鐵交加的可怕聲響,隨後選擇了右邊的岔路。

  為了不被發現,人類男同事冷得將手帕咬在牙齒間,克拉克一邊和她保持著十二英尺的距離,一邊注意觀察著周圍陌生的建築群。

  人類的桌椅開始逐漸出現在純白的空間內。

  怪物低頭嗅了嗅這些,滿不在乎地將它們推開,繼續向前走去。

  斷裂的建築物無處不在,這裡似乎早在實驗室被廢棄前就已經處在被封鎖的狀態,有冷凝水順著天花板向下滴落,但並沒有任何東西在水窪旁生長。

  「她到底要去哪裡?」

  克勞德好不容易從寒冷中緩過來了一點,他盡力湊到克拉克耳旁,悄聲問,「我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克拉克無聲吸了口氣,反手在人類男同事的手上寫了一句話。

  【我也不知道,但我同意】

  四面都是玻璃的空房間開始出現,大多都散落著人類文明的產物,醫療床、燈管,還有散落的圖書。

  這裡的一切都是空曠、冰冷的,只有怪物回蕩在走廊上的金屬摩擦聲和痛吟聲。

  前方的怪物開始左拐,克拉克原本再緊盯著她的動向,可是被他拎著的人類男同事心髒忽然跳得很快,仿佛看到了什麼極端可怕的生物,嚴重吸引了克拉克的注意力。

  克拉克:金毛歪頭.jpg

  他輕輕拍了拍人類男同事的肩,試圖從對方的視角看看那邊到底有什麼,後者依舊渾身僵直,如墜冰窟,幾秒鐘後才漸漸松弛下來。

  「看那邊。」

  人類男同事的耳語比蝴蝶扇動翅膀的聲音還要輕。

  克拉克乖乖順著對方的力道低下頭,視線順著那道有些幽暗的角落看了過去。

  ——————超人同樣可怕地僵住了。

  在兩座明亮的玻璃空房間中,燈光都照不到的陰影中,一個身材修長的生物俯下身體,安靜地凝視著他們。

  它至少有兩三層樓那麼高,立在那裡,像一棵冬日裡失去了葉子的白樺樹。

  由於它——她——或者他沒有心跳聲,因此克拉克才沒能第一時間注意到它的存在。

  女性曲線特有的纖細在這個生物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帶著一種病態的美麗;它的腳邊有一攤暗紅色的東西,克拉克不知道那是否是血。

  他又站在原地,多等了一小會————期間,這個生物依舊沒有尖叫或者動作。

  它只是在「凝視」著玻璃房以外的生物,眼神寧靜又虛無,因此顯得無比悲哀。

  克拉克仔細看了一眼它的手臂,發現上面同樣有殷紅的三個數字。

  ——————843。

  在猜想被徹底證實後,寒流像一只貓一樣竄上人間之神的後背,緊緊扒在上面。

  三位數的烙印,證明著一定有從1到1000個實驗品的存在。

  克拉克一邊從這只實驗品的面前走開,繼續去跟前方待產中的怪物,一邊開始回想,他有沒有在那只蝙蝠崽的手臂上看見過類似的東西。

  ——————那個穿著潔白大氅,笑意盈盈的女孩子出現在他的眼前,她看上去是那麼天真爛漫、那麼無憂無慮,好像永遠都呆在陽光下,從未見過這個世界可能會擁有的黑暗。

  「…………」

  克拉克發現自己很難想像她可能是這個實驗室的一部分。

  事實上,她的朋友倒更像是這裡的常客。

  人間之神定定的出了一會神,直到被他拎著的克勞德忽然開始在空中撲騰,這才把克拉克從沉思中徹底喚醒。

  克拉克抬起頭,瞳孔狠狠一縮——

  在左拐後,怪物繼續向前走去,來到了真正的人類活動區。

  它輕輕松松打破了玻璃牆,踩著細碎的玻璃,第一次走進了玻璃房中。

  這間玻璃房間的牆上掛著白板,地上則擺著二三十套桌椅板凳,看上去像是孩子們會來學習的地方。

  而在這間過於空曠的教室裡,冷風一陣陣吹拂而過。

  怪物慢悠悠的用頭推開散亂的磚塊,探進去尋找了一陣,又從中探了出來。

  它不停咀嚼的口器終於徹底安靜下來,叼著一具青紫色的小小身體。

  克勞德:D區.avi

  被克拉克拎在手中的人類男同事表現得弱小、可憐、又無助,像一只一不小心舔到了橘子的貓貓,具體表現為既想無聲干嘔,又被凍得想要打噴嚏。

  克拉克臉色也沒好到哪裡去,他快速拎著克勞德撤離現場,隨便找了間破損的空玻璃房,把自己和克勞德一起丟入其中。

  「……………」

  人間之神將臉色煞白的人類男同事輕輕放下,自己也覺得胃部在劇烈翻湧,甚至試圖把飛機上吃到的蘋果派吐出來。

  他和人類男同事對視一眼,後者看上去原本正在說服自己不要吐,一個對視過後,不好的回憶再度湧上心頭,掉san的恐懼再度支配了人類和氪星人,克拉克臉色奇差,克勞德又開始劇烈干嘔起來。

  人類男同事雙手撐地,嘔得整個人瑟瑟發抖,生動形像地表現了「orz」的古早表情。

  克拉克雙唇緊抿:「………」

  此時此刻,人間之神無比希望自己是個聾子。

  ——————假如人生有十大最悲慘時刻,克拉克絕對要把剛剛這個時候算入其中,其余九個還在未來徘徊。

  「………那個鬼東西已經完全脫離人類範疇了。」

  克勞德好不容易停下井噴式干嘔,一邊喘著氣,一邊試圖從地上爬起來,「在毀滅這個實驗室的時候,我們能不能順道把她人道毀滅一下?」

  克拉克呼吸一滯。

  沒等他點頭或者搖頭,克勞德已經開始在構思具體細節了,「不知道有沒有專門的噴霧可以用來噴昆蟲類人生物,或者把她密封在某個地方———」

  「單純的扭斷脖子不可以嗎?」

  以往對待外星人的經歷浮上心頭,克拉克下意識問道。

  「哦不。哦不不不不不,哦———不。」

  克勞德連退三四步,在光線明亮的玻璃房裡,他的臉色比牆還要白。

  「你打過昆蟲嗎?」人類男同事冷靜問道,「我是說真正的、在產卵的昆蟲。」

  克拉克下意識搖了搖頭,克勞德露出了一個「果然是這樣」的表情,繼續向下,用一種毛骨悚然的語氣陳述了一個事實。

  「有些將死的雌蟲是會在死前那一刻產卵的。」

  「產————」

  克拉克險些以為自己在幻聽。

  「加速產卵。她們會用最後的力氣把卵產出來,」克勞德用一長串話判了克拉克死刑,戳破了他僅剩的一點幻想,「然後幾百幾千只幼蟲,就落地了。」

  「………」

  克勞德說的話實在是太有代入感,於是克拉克想像了一下幾千粒行走的魚籽。

  ——————忽然失去了生活在地球上的希望.jpg

  昆蟲摩擦翅膀的聲音由遠及近,拖動聲又開始回蕩在走廊裡,無論是克拉克還是人類男同事都停下了說話的動作。

  三十秒後,隨著第一縷陰影落入玻璃房內,這只巨大的昆蟲口器中空無一物,緩緩將自己拖行過實驗室的地磚。

  幾分鐘過去,她身上又換了一個模樣,裙擺之間拖著的東西變得更大,爪子更干枯,好像全身的營養和生命都集中在了卵鞘之內,而不是她自己身上。

  克拉克甚至能看到她皮膚上骨頭凸出的痕跡,有細小的東西在下面扭動,脂肪早已消失不見,那是她僅剩的一些肌肉。

  ——————很明顯,這個原本身為人類的女人,已經被身體內部那個汲取力量的存在,寄生得毫無反抗之力了。

  「我們得跟上她。」

  對上克勞德強裝鎮定的眼睛,克拉克沉默一瞬,低聲說,「她要去找地方產卵了。」

  克勞德被他半拉半扶著站了起來,仍舊在低聲咳嗽。

  「………我願意花十年壽命把你剛剛說的話從我腦中抹除。」

  剛緩了緩,人類男同事就痛苦哀嘆道。

  克拉克:「…………」

  人間之神不願意承認,他其實也願意做同樣的事。

  這一次,在跟蹤這只怪物時,比剛剛還要輕松。

  吸取了更多能量後,它不僅沒有表現得好一些,反而被變本加厲地抽空了力量。

  克拉克跟隨著它來到了走廊盡頭,只見這只昆蟲終於歪歪斜斜地停了下來,站在原地,不動了。

  後知後覺自己離得太近了的克拉克:「…………」

  他還在思考帶著人類男同事要怎麼三秒鐘結束戰鬥,這只待產的雌蟲就痛苦地鳴喘了一聲,徹底無視了他的存在。

  它尖銳的金屬絲爪子在這裡發揮了最大的用處,隨著一只爪子撓下去,牆皮紛紛像粉末一樣潑灑開來,而這只昆蟲還在奮力向內擠去。

  隨著洞口越刨越深,像之前克拉克走過的隧道那樣,她展開翅膀,在那下面,有什麼亮晶晶的黏液在緩緩分泌著。

  而這怪物一邊走,一邊將粘液細致地塗抹在她制造出的隧道上。

  一股瓦斯一樣甜膩的氣息隨著她不斷扇動的翅膀,撲到克勞德的鼻子跟前。

  「…………」

  後者面目扭曲了好一陣,才把這個噴嚏壓了回去。

  然而這些動靜已經無法吸引雌蟲的注意力、或是讓她抬一抬頭了。她已經陷入了深深的瘋狂,越挖掘越深,克拉克甚至聽到了金屬的崩裂聲,然而手爪斷裂也無法阻止她向下的決心。

  「你是要跟著我一起進去,還是站在這裡等?」

  事情已經發展到這裡,人間之神面色前所未有地平靜,看著那個不斷延展的坑洞,終於下定了決心。

  他不會讓這個怪物生下幾百幾千個新的怪物,再讓這些怪物靠捕獵人類為食————那太超過超人的底線了。

  在這種事情上,克拉克不會手軟。

  「我跟著你。」

  克勞德的回答也很簡潔。

  「好。」

  克拉克點了點頭。

  等人類男同事將自己固定好,人間之神騰空而起,朝著那處洞口迅速飛去。

  叮————

  黑暗忽然降臨時,比任何東西都先闖到克拉克意識中的,是一聲慘烈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在零點幾秒內,克拉克意識到,那是坑洞裡雌蟲臨死前的慘呼。

  憑借之前的肌肉回憶,他光速回退到洞口前。

  事實證明,這個本能般的舉動是絕對正確的。

  火焰剎那間爆閃,竄得最高的那一縷甚至貪婪地舔上了超人輕飄飄的紅披風。

  擁有鋼鐵之軀,克拉克倒覺得這些火焰無關痛癢,但如果人類男同事被燎到一點,那就是可能要在醫院治療幾個月甚至幾年的傷————既然答應了帶克勞德全身而退,克拉克就不可能讓他受這種傷。

  「…………」

  明亮的火光中,虛弱的雌蟲在聲嘶力竭喊過那一聲後,再無動靜。蛋白質燒焦的古怪氣味飄了上來,兼並蟲卵燒開時的哧哧聲和爆裂聲。

  「這是你————」

  克勞德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一臉茫然地望著人間之神。

  克拉克雙唇繃成一條線,搖了搖頭。

  「沒經過管理的雌蟲們就是這樣禮節欠佳。」

  一道陌生、柔和的聲音忽然從克拉克身後傳來。

  「我很抱歉,讓你們見到了這樣的景像。」

  聲音說話的音色像一把流淌著音符的小提琴,輕盈而美妙,讓人忍不住沉醉其中,渴望從他那裡聆聽到更多的話語,傾聽著來自天國的破碎旋律—————

  有什麼東西用力掐了克拉克一把。

  力道不大,不過已經足夠他清醒過來。

  在人間之神看不到的地方,幽靈們的嘆息聲悄無聲息消散開來,仿佛一陣無形的風。

  超人終於徹底清醒過來,正面對上眼前忽然出現的人。

  「你是誰?」

  克拉克滿目警惕地問。

  陌生人依舊微笑著。

  他有一張年輕秀美的臉,目光不透寒氣,卻是那樣充滿對人間的漠然。

  「你想叫我什麼,我就會成為什麼。」

  面對克拉克,陌生人敷衍地回答道。


第195章 情網

  克拉克:「………」

  超人不笑的時候還是很能唬人的, 那雙蔚藍色的眼睛裡,情緒慢慢沉了下去,仿佛被冰封了的海。

  氪星人眉眼疏淡, 明明英俊得不可思議,卻也是人間所遙不可及的太陽。

  「您可真是這個世界所無法制造出的巔峰造物,」陌生人完全無視了這份威壓,聲音充滿柔和的驚嘆,「如此美麗, 如此充沛的力量……告訴我,如果剛剛的火焰燒到你,你會受傷嗎?」

  「我沒有義務去回答你的問題。」

  克拉克直截了當地堵了回去,「你還沒有回答我的。你到底是誰?」

  陌生人雙唇上噙著一絲迷人的笑意,好像克拉克完全沒有冒犯到他。

  他的微笑總是帶著一絲緩緩欲訴的意味,克拉克多看了他一會, 才意識到,陌生人的五官幾乎呈黃金比例,也因此顯現出了特殊的美感。

  燈光下, 他看上去眼眸烏黑,鼻梁秀挺,下顎小巧, 一縷碎發在額角停留著,有一種年輕無害的、古典美的動人。

  ——————但無論他的皮相有多能夠讓人神魂顛倒,人間之神頭頂還是立起了動物般的直覺天線。

  大金毛敏銳地眨了下眼睛,眼神鎖定陌生人毫無表情波動的臉, 同時在背後打了個手勢, 讓克勞德在他的披風裡藏得更深。

  只不過認識了這個陌生人兩三分鐘而已, 克拉克卻已經不太喜歡他了。

  「你背後的那個孩子, 是你從實驗室中帶出來的嗎?」

  陌生人忽然問。

  「這和你無關。」

  克拉克同樣不動聲色地回答。

  陌生人這次沉默了片刻。

  寂靜的空間中,克拉克只能聽見自己,和克勞德那顆跳得稍稍有些快的心髒————克勞德是有些緊張,但這並不代表空間裡應該只有他們兩人的心跳聲。

  「看來你發現了。」

  陌生人抬眼看著他,很輕、很慢地笑了一下,雪白森冷的牙齒從這個笑容裡一閃而過。

  有一瞬間,克拉克甚至產生了一種毛骨悚然的直覺:這個陌生人想要殺了他和克勞德。

  然而在克拉克的防備中,陌生人卻僅僅是垂下頭顱,去解他穿著的襯衫袖口。

  他花了一段時間,才成功解開袖口的紐扣,將襯衫袖子向上卷起,一直卷到上臂那裡。

  一個鮮紅的烙印出現在人間之神眼前。

  ——————999。

  所烙下的位置,和克勞德跟實驗室裡的那個可憐的高大生物一樣,分毫不差。

  「你是……」

  克拉克終於忍不住向前一步,盯著那個無法被混淆的烙印看。

  陌生人噙著微笑,平靜地卷著袖子,任他打量。

  「我是這個實驗室最後一個成功了的實驗品。」

  在說這話時,他烏黑的眼睛裡閃著克拉克說不清道不明的火光,「我是999。」

  克拉克忽然感覺到,他的背上傳來了一陣細微的觸摸感。

  他仔細辨認了一小會,發現是克勞德寫字的筆尖。

  【找機會去碰一下那個烙印,它應該是熱燙的】

  克拉克輕輕把手背過去,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知道了。

  陌生人在把自己卷起來的袖子慢慢向下捋回原處,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克拉克和他背後的人類男同事之間的默契交流。

  克拉克重新把目光移回到這個陌生人身上,對方的手也指節秀美、指腹有力,連指甲都修剪得當,像一尊被雕出來後就專供欣賞的大理石雕塑。

  ——————有些太過動人,和那些用美麗包裹自己捕食工具的植物一樣。

  「所以,你們要上哪裡去?」

  等扣完最後一顆紐扣,陌生人這才抬起頭來,饒有興趣地問。

  「………」

  克拉克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

  但是人類男同事微微拍了拍他的背,他不得不遲疑著回答。

  「沒什麼,這裡的中心吧,也許。」

  「………」

  陌生人看了他一會。

  ——————明明是秀美如同貴公子的長相,他的身上卻充滿了堪比雄獅的壓迫力,冰冷至極。

  沐浴在那樣的目光下,克拉克幾乎要心虛地垂下眼簾。

  超人硬著頭皮和他對視了一會,直到陌生人終於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我可以帶你過去,跟上我。」

  陌生人的微笑終於顯出某種捉摸不定的意味,他轉過身去,優雅地穿過了走廊的空間。

  【我覺得我們應該跟上他】

  克拉克站在原地頓了頓,感覺到人類男同事在他背上,同樣有些遲疑地寫了幾個字。

  人間之神反手拍了拍克勞德,溫和地安撫了一下從剛剛起人類男同事就跳得過快的心髒,加快腳步,跟上了陌生人幾乎已經要走出長廊的身影。

  陌生人似乎早就知道他會跟上,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那雙烏黑、動人心魄的眼眸,看了克拉克一眼。

  ——————克拉克幾乎錯覺自己從那雙眼睛裡看到了「贊許」。

  但那感覺也只是稍縱即逝,他按下迷惑的心情,在即將走出走廊拐角時,才不經意地向側邊瞥了一眼。

  在另一端的盡頭,待產的雌蟲所刨出的洞穴,在那火星和爆炸後產生了塌陷。

  失去氧氣後,那裡面的火焰還在試圖執著地燃燒,火焰本身卻已經無法跳動,顏色變成了黯淡的紅色,顯然即將熄滅。

  那下面埋葬著一個生前大概做過惡事,死後也沒有得到安寧的女人。

  她的死是輕描淡寫,是毫無體面。

  ——————不知為何,克拉克忽然感受到了一種淡淡的悲哀。

  「你在可憐那只雌蟲嗎?」走在他身側的陌生人忽然問。

  他的聲音依舊柔和,卻讓克拉克提起了十二萬分警惕。

  「我只是覺得她可以死的更利落些。」

  人間之神盡可能用更加冷酷的語氣說,順帶不動聲色地指出了一下陌生人之前的做法。

  「如果你把她當成一個人的話。」

  陌生人對此的回應,是個狡猾又漠然的反問。

  考慮到他也許常年呆在這個地下實驗室裡,憐憫心被高高擱置在平時不會用的角落,克拉克剛剛為陌生人的回答感到不適,就強迫自己稍稍放軟了心腸。

  背後克勞德的心跳聲也隨著陌生人的回答加快了一點,克拉克對此很是感同身受,他悄悄偏過頭去,假裝自己對走廊上的一間房間忽然產生了強烈的興趣。

  「你想去看看嗎?」

  陌生人無聲來到克拉克身邊,同樣朝那個房間瞥了一眼。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距離是什麼,克拉克甚至可以數清他半垂下來的睫毛。

  在他湊過來時,人間之神幾乎是下意識屏住呼吸,還是沒能完全逃過。

  ——————陌生人的脖子上有一股淡淡的橙花香味,好像還有若有若無的香草氣味在其中糾纏。

  「那裡是女孩子的寢室。」

  看了幾秒鐘,陌生人直起身,微笑綻放在他的唇邊,像一張迷人的石膏面具。

  一縷深栗色的碎發滑下他的額角,被他抬起手,輕描淡寫拂開。

  「走吧。」

  陌生人柔聲說,聲音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姿態,「你們要遲到了。」

  克拉克站在原地,好像還被逗弄得有點發怔,蔚藍的眼底是肉眼可見的茫然。

  從他這個表情中取得了無限樂趣,陌生人寬容地先行了幾步,站在那邊,耐心地等待著克拉克回神。

  克拉克眨了一下眼睛:「…………」

  在人間之神背後,人類男同事一筆一劃寫道。

  【你聞到血的味道了嗎?】

  克拉克輕輕背過手,比了一個手勢。

  ——————我聞到了。

  他說。

  就在那間虛掩著的寢室裡,有被放了許久的、干涸了的、血的氣味,還有一股甜膩膩的瓦斯味道。

  ——————即使這股味道可以證明眼前的陌生人沒有親自動手,但,作為一個實驗品,「逃脫了被食用的命運」,與「在地下實驗室閑庭信步」相比,依舊有著不小的差距。

  「你知道嗎,那些雌蟲其實有著一個致命的弱點。」

  仿佛能夠讀心一般,走在前面的陌生人回過頭來,微微含笑,面容如同語氣一樣平靜,「在一次試驗中,我意識到她們相當怕火,因為她們渾身都是可以被點燃的油脂。」

  即使是在說這樣的話語,陌生人的臉上依舊噙著某種漫不經心的微笑。

  「小小一根火柴,」他輕聲說,「一個具有彈力的發射器,再加上一點簡單無比的物理學,就可以把一個能夠幾秒鐘內撕碎一只棕熊的待產雌蟲燒成灰燼。你不覺得世界是很奇妙、也很美麗的嗎?」

  克拉克瞳孔地震:「…………」

  「世界是很美麗。」他承認了後半句,「但這份美麗並不是因為你說的那個,而是像一朵花,一個小孩子的微笑那樣……你見過花嗎?」

  人間之神自覺這是一個相當簡單的問題,然而陌生人忽然沉默了下去。

  「當然。」

  他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那絲如同面具的笑容忽然變得略微真實了一些。

  「我見過一朵人間的花園裡最美麗的花。」

  陌生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都情不自禁地放松下來,仿佛陷入了某種深深的回憶,「它是那麼純潔、柔軟、天真,充滿讓人忍不住要保護它的魅力……」

  燈光下,陌生人烏黑的眼睛裡流轉過湖光似的神采,幾乎像個真正的、墜入情網的年輕貴公子。

  「我愛它,我用我的全部心來愛著它。」

  他溫柔地說。

  「………」

  在克拉克陷入沉默的這兩三秒內,陌生人好像自知失言,他微微一動,那層面具重新爬回了完美的面孔。

  「我好像說得有些太多了,幾乎忘了我們的正事。」

  陌生人輕柔道。

  「請跟我來,這裡就是……你們要找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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