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僅僅是和希蘭待了一晚, 所羅門就對人生失去了泰半的興趣。
雖然對方本人確實是提爾未來的王位繼承人,但所羅門沒有從他身上感受到多少迦南人的特質。
迦南商人能言善辯,擅長交際,而希蘭最擅長的是眼睛流水,像是一個會走路的壓水井;即使是那些不做生意的迦南人,也能對地中海周邊的國家如數家珍,然而提爾王儲連提爾的姐妹城市西頓在哪裡都不清楚;棋類或跟數字有關的益智游戲在迦南地一直很流行,希蘭昨天晚上看著他和塔瑪玩了三盤九子棋,唯一的感想是「你們為什麼要把小石子沿著黑線挪來挪去?」
塔瑪只和希蘭相處了小半會兒, 尚未對這位小王儲的本質有太深刻的認識,所以只是含蓄地表示:「希蘭真是一個性格天真的孩子啊。」
後者似乎把這當作了稱贊,摸著後腦勺不好意地笑了。
真不敢相信這個人的年齡居然比他還大。
所羅門算是能理解阿比巴爾王為什麼要把他交給埃斐撫養了,雖然不知道阿比巴爾王為什麼要欽定這種不太像迦南人的繼任者……據他所知,迦南神極少干預國王對自己繼承人的決定,但既然阿比巴爾王什至不惜冒著被老朋友當眾鞭撻(?)的危險也要把他送到埃斐身邊,說明他真的很中意這個兒t子,即使目前看來性格並不合適,還是希望他能夠成長為合格的繼承人。
這倒是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押沙龍, 塔瑪的兄長,也算是他的兄長。
押沙龍曾經也像現在的他一樣,蒙受埃斐的養育之恩。這位兄長以他出眾的姿容,無暇的體魄,美好的氣質,以及慷慨仁慈的性格而受到以色列百姓的喜愛。他是大衛最疼愛的兒子,或許也是唯一被大衛視作「兒子」的存在。
所羅門從未真正見過他, 但從他對旁人反應的觀察來看,他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個缺少猶太民特質的人, 然而這恰恰是他廣受愛戴的理由之一。
「你看起來很累。」
所羅門揉了揉眼睛,但遏制住了後面的那個有欠儀態的哈欠:「我這麼累的原因,猊下不應該最清楚了嗎?」
「是嗎?你們年齡相仿,我以為你們會成為好朋友呢。」
是嗎?我以為他才兩歲呢……不過所羅門也只敢在心裡抱怨一下,看見埃斐正打算出門,他便想起今天是她許諾再去看望歸棲者們的日子,連忙跑過去拉住她的衣擺:「您要去悲傷屋嗎?」
「你想跟著一起去?」見他點了點頭,埃斐掀起了一邊的眉毛,「如果你是想記住他們的樣貌,這麼做是沒有用的。若真有其他國家的臥底試圖蒙騙你,雅威會通過啟示提醒你,若你本人不在場,即使你向手下的大臣交代過他們的形貌特征,也極少有人能判斷出他們的身份。」
他感覺自己藏在寬大袖沿下的手指瑟縮了一下——神啊,他怎麼會忘記這件事?他是以色列未來的王位繼承人,歸棲者是以色列的情報機構——也許今天過後,立刻就會變成「前·情報機構」,那麼這些歸棲者們對他而言就是叛國者,他對去悲傷屋的事表現得那麼熱情,怎麼可能不招惹懷疑?
「我沒有……」他囁嚅道,「我沒有想傷害他們,我只是……想知道您會怎麼處理這件事。」
埃斐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她的神情並不嚴厲,但在所羅門看來就是一種審視,他能感覺到對方的視線如同火燎般拂過皮膚,幾乎能聞到汗毛燒焦的氣味。
好一會兒過去,埃斐才收回視線:「看來是我誤會你了……」她牽住他的手,「抱歉,剛才說了傷人的話。」
「沒、沒什麼……」所羅門甚至有點受寵若驚,倒不是因為對方道歉了——事實上,埃斐經常向別人說抱歉,但往往是因為她做對了,而她認為自己能做得更好,並非她的判斷出現了什麼問題。
他們穿過集市,再度來到悲傷屋前,這一次開門的還是獨眼,但屋子內聚集了更多的人,其中有些看起來風塵僕僕,也許是不久前才趕到的。
所羅門親眼看見一個人把自己濃密的棕色卷發從腦袋上摘下來,露出一頭幾乎是貼著頭皮的黑色短發,然後對方又用海水洗了把臉,於是臉上那些像是生了病才會得的紅色瘢痕也消失無蹤了,對方從一個得了重病而神態萎靡的老流浪漢變成了一個面色健康的青年人。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了解埃斐口中「即使交代了形貌特征,也極難判斷身份」的說法是怎麼回事。
埃斐走路時腳步很輕,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她一寸寸地往前挪,他們看起來不像是碧藍海水下的游魚,也不像是輕盈滑過天際的海鷗——這些經常被用於形容神秘的歸棲者們的詞彙與他們沒有任何關系,硬要說的話,他們看起來可能更像擱淺的魚,又或是被剪掉了羽毛的鳥。
「你們今天齊聚於此,應該已經知道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屋子裡鴉雀無聲,在這種靜謐的氛圍下,這個柔和而平靜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念誦悼詞,「我相信你們也做好了准備。」
她的視線從屋子裡的每一個人身上流淌而過:「如果你們想繼續留在這裡,以歸棲者的身份度過余生,請舉起你們的手。」
沒有人舉手——或者說,更像是沒有人作出反應。雖然他們身處同一個房間,但他們像是在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所羅門聽見了她的嘆息:「那麼打算離開這裡,不想再作為歸棲者,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下去的,請舉起你們的手。」
依然沒有反應……所羅門並不意外,他猜這也是埃斐剛才嘆息的原因。
「我不明白,猊下。」開口的是一個男孩,因為他眉目間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機靈與狡黠,所羅門對他印像頗深,如今那裡只剩下了悲傷,「為什麼您要問我們這些呢?無論我們留還是走,樂意還是不樂意,如果您下令,我們都會遵從的。」
「這就是問題所在。」埃斐說,「我並不是在通知你們,只是在詢問你們。」
「我們也不知道,猊下。」一個有著淺色頭發,容貌英俊的男人回答,所羅門上一次並沒有見到他,或者他當時偽裝成了其他模樣,「我這兩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把自己灌醉,然後隨便躺在哪條街的角落,期待有一個人用刀把我捅死,但那些人只是拿走了我的錢——兩錫克爾,我的命居然不如這點東西值錢。 」
「過去的我們即便流浪在外,也只是表面如此……在內心深處,我們知道哪裡是我們最落魄時也能回來的地方。」年邁的老人說,「而這處最後的歸所也不再能為我們提供庇護了,悲傷屋真正成了我們的傷心地。」
「我們確實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有很多地方可以供我們躺著,閉上眼休息。」機靈男孩說,「也許您期待著我們的答案,可我們之中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回答您,猊下,我們只知道自己無家可歸了。」
「我們哪兒也不想去。」一個神色憔悴的年輕女人說,「我們想像現在這樣,活得自由而有尊嚴,可您現在要將這些收回去了。」
「我從未給你們自由和尊嚴。」埃斐搖了搖頭,「這是你們與生俱來的權利,並不是從我這裡得來的。」
「可只有您這麼說。」男孩說,「在遇到您之前,我只是市井街頭的一個小扒手,靠偷竊別人家裡的一點米面為生,不識字,也不被任何人賞識,哪一天死了也不會有人傷心,我比任何人清楚自己曾經是什麼東西。您現在當然能說服我們,但當我們離開這間屋子,回到真實的世界,現實又會告訴我們,這些權利是源自高貴之人的恩賞,或是源自神明的贈予。」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看著他,神情很溫和,「但這正是我希望你能克服的,西倫。」
男孩的眼眶肉眼可見地發紅了:「……您還記得我的名字?」
「我記得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埃斐說,「我還知道你喜歡把玩灌木叢裡那種有漂亮甲殼的昆蟲,我知道哈摩莉吉擅長給織物染色,年輕時是村裡最好的女工,羅丹曾經是一名游吟詩人,為約押將軍譜過曲子,哈蘭打造過連非利士人都贊嘆不已的獵弓,喜歡在弓下掛一枚野獸尖牙作為幸運的標志,雅雷俄珥金的第一次交代在一名大貴族的馬廄裡,對像是一個四十多歲風韻猶存的寡婦……」
「猊下。」所羅門之前看到的那個黑色寸頭,皮膚黝黑的男人發出了微弱的抗議,「我明白您無所不知,但您到底是從哪裡知道這些的……」
埃斐坦誠道:「你喝醉之後會喊那位女士的名字。」
英俊男子,也就是羅丹作了補充:「即使當你把臉埋在自己的嘔吐物裡時,我們也能聽到你的呻/吟——'噢!米拉尼,我將永遠無法忘卻你卷曲的長發,下垂但美麗的胸脯,和你那汗津津的熱胳膊'。怎麼樣?伙計們,我是不是學得很像?」
「一模一樣。」哈蘭評價道,如果不是他瞎t了一只眼睛,又身陷陰影,所羅門覺得自己能把對方眼中的笑意看得更清楚。
埃斐後面又陸陸續續地說了幾十個人的名字,所羅門在心裡記了數,房間裡有三十多人,而埃斐說了近五十個人的名字,這其中或許還有曾經是歸棲者,但在執行任務中不幸身亡的人。
「你們並不是生來只會服從命令的工具。你們有喜愛的東西,也有憎惡的東西,你們或多或少在無意中暢想過屬於自己的未來,只是你們沒有意識,你們也有過夢想,只是你們也沒有意識到,或者意識到了,覺得那是不值一提的東西。」她說,「可這不是我把你們帶回來的原因。如果哪一天我試圖教會你們爬樹,那不是為了讓你們把蜂巢裡的蜂蜜偷回來給我,而是為了讓你們從更高的地方去看這個世界。」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音調越來越高。
「因為山就在那裡——還記得這句話嗎?人類為什麼要漂洋過海,為什麼要攀登高峰?因為這是我們的本性,是獨屬於人類的浪漫。或許有些人無法理解,他們不明白為什麼未知對人類能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他們不明白為什麼人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如此迫切地去尋求那無限的智慧——但你們應該知道,僅僅是因為這世上還有這雙腳尚未踏足過的土地,而山和海就在那裡,等待著我們去探尋。」
霎時,整個屋子裡悄然無聲,所羅門幾乎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緊促而清晰,猶如鼓點。
直到肺葉開始抽痛,他才發現自己專注到忘記了呼吸,緩緩地吁了口氣,嘗試平復著胸口那股陌生的情緒。因為長時間的肌肉緊繃,他感覺身體僵硬,稍微一活動身體,骨骼就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
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有一種錯覺,好像自己不是一直都活著,而是剛剛才從骨頭上生出了血肉之軀。
「重要的不是你們選擇去或是留,而是——這是你們想要的選擇。」埃斐說,「現在我再問一次,如果你們想繼續留在這裡,以歸棲者的身份度過余生,請舉起你們的手。」
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回應。
他察覺到了埃斐神情中的猶疑和短暫的失落,但她還是繼續道:「那麼,不想再作為歸棲者,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下去的,請舉起你們的手。」
第一時間,所羅門只感覺一片陰影從頭上投下。
他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只只高舉的手臂——這一次,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所有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第147章
「為何您要找那麼多不同國家的工匠呢?」烏利亞對此感到費解, 「提爾的工匠是世上最好的工匠,如果連他們都做不出來,恐怕您就算跋山涉水也找不到其他能制作這些的人了。」
「首先,我這麼做的原因不是因為我要求他們做的東西很難。」埃斐說, 「你應該也看到了,我為此畫了詳細的制作圖,包括不同部位的拆分,對需要嵌合的部位做了詳細說明,即使是那些還在為師父打下手的學徒,也該知道如何制作。」
烏利亞的表情顯得更奇怪了:「那何不將委托全部交給提爾的工匠呢?這樣也無需勞煩您每天去集市尋找合適的人選了。您白天需要出門,晚上還要親手繪制設計圖,我很擔心您的身體健康。」
「因為我需要保密性,烏利亞。」埃斐解釋道, 「這也是我畫了拆分的原因,不同的部位我會交給不同國家的工匠來做, 防止他們知道設計圖的全貌。至於我的身體狀況……不必太擔心,相比我以前擔任宰相時的工作量, 這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
「我以為您只是想找人做一些農具?」
「目前是這樣,但對於一些優秀且有職業操守的工匠,我們可以達成長期合作,這算是一個篩選的環節。」埃斐嘆了口氣,「另外,我很擔心有些工匠無法理解我對一些細節如此設計的原因,尤其是農具這種常見的東西,也許他們會擅自越過我,按照自己的習慣進行簡化。不如讓他們保持無知的狀態,把它當作不知名的小物件來制造。」
「您會不會多慮了?提爾的工匠們經驗豐富, 應該不可能……」
「舉一個例子。」她將其中一張羊皮卷軸展開,推到烏利亞面前,上面畫的並不是拆分圖,而是一個完整的物件,「雖然你是行伍出身,但應該也認識這是什麼吧?」
「呃,一個钁頭?」烏利亞遲疑片刻,「當然,它的造型和我印像中有些微差距,但看樣子應該是用來刨土的工具。」
「沒錯,它是一個钁頭。」埃斐點了點頭,「你印像中的钁頭長什麼樣?」
「和這個很像,但沒有那麼復雜,在一根很長的圓棍上嵌一塊寬扁的鐵片就行了,您畫的圖把鐵片設計得太窄了,這樣一下子要多刨很多下呢。」烏利亞說,「如果您只是想要钁頭,甚至不需要特意花錢去委托工匠,只要1錫克爾,住在農田邊的人家就會賣給您好幾把。」
「我知道普通人家用的钁頭長什麼樣,但那對我而言還不夠好。」她點了點羊皮紙,「第一,荒地的土質太硬了,為了方便深耕,我們需要窄一點的钁頭,第二,如果木棍和鐵片的嵌合處是圓的,那麼钁頭使用時就會很容易轉動,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求木柄嵌合的那一段得削成一半橢圓,一半方形,這樣鐵片和木柄的咬合會更緊實。」
「另外,因為松土時的受力基本都集中在嵌合處,所以我要求工匠在這裡再焊一塊很小的鐵片,一來分散了頭部壓強,二來可以在這裡塞一塊木楔,填滿鐵片和木柄之間的縫隙,進一步防止鐵片的松動。」
「除此之外,你應該也知道钁頭一旦經常鑿偏,手指就容易脹痛,掌心也會因為木柄的摩擦而起泡,所以我將木柄的橫切面設計為橢圓形,這樣即使耕種者出了手汗,也不會握不住柄。」
說罷,她留了一些時間給烏利亞消化這些信息,慢慢將羊皮紙重新卷了起來:「如何,現在你還覺得我們應該去農田邊的某戶人家那裡花1錫克爾買幾把普通钁頭嗎?」
「請原諒我的無知……」烏利亞嘆了口氣,「天哪,我少年時也經常做農活,可從未想過這些。」
「無妨,這並不是你的專長,何況本來也只有少數人才會去鑽研生活中的竅門。」埃斐說,「至少你現在知道為什麼钁頭的木柄不該做成圓形了——所以只要願意學習,這終歸不是什麼難事。」
這也是為什麼她在和阿比巴爾解釋農耕改革時只提及了輪耕和深耕,而未提及更深層次的內容。
例如不同農作物的耕種深度與農作物本身的根系分部息息相關,又例如土壤較黏適宜深耕,土壤沙化嚴重適宜淺耕,秋耕宜深,春耕宜淺……關於耕種糧食,其實有許多細節上的技巧,但這些她都沒有提到。
百姓們能接受的知識是有限的,一旦超過了某個閾值,讓他們感到麻煩,就會打消他們遵循新方針的決心。
秋耕宜深,應該有多深?春耕宜淺,怎樣才算淺?普通人是沒有這種概念的——然而上位者應該為這種無知去責怪百姓嗎?不能,因為百姓們從未有過得知這些知識的途徑。
某種事物的改革和優化是一個非常消耗精力的過程,當人們辛苦一天只是為了溫飽的時候,上位者不該要求他們花費額外的精力去鑽研這些。
或許她應該辦一個……學校?用來供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學習知識,不一定要學什麼高深的東西,只是教他們怎麼更好地耕種,如何防止牲畜間爆發傳染病,對數學有一個入門性質的了解……
這個念頭只出現幾秒就被她打消了。她不是某個國家位高權重的人物,只是一個撫養著三個孩子的普通人,現在她要做的就是盡快建完打谷場,有一個安穩的住所。雖然她和烏利亞可以長期風餐露宿,但總不能讓孩子們總住在驛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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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時候該出門了。」她將羊皮卷軸放到口袋裡,「今天孩子們也拜托給你了——對了,如果希蘭今天又哭了的話,你不必太慌張,他哭累了就會自己去睡覺的。」
×××
「我有一個問題,塔瑪。」
塔瑪轉動著手中的石子,臉上是苦思冥想的表情——她馬上又要輸了,但還在垂死掙扎:「一定得是現在嗎?」
「沒有用的,三角區已經被我占據了,馬上就會變成我的雙殺局面。」所羅門無情地說道,「無論你怎麼下,我都必吃你一子。」
「嗚……」
「不要灰心,塔瑪!」希蘭——這個根本看不懂他們在「用小石子玩什麼游戲」的人,出於某種讓人難以捉摸的原因(也可能只是沒什麼事做),一直在他們下棋時圍觀,「雖然你現在戰績依然是全敗,如果不是耶底底亞故意放水,連十回合都撐不過,但我依然很看好你。」
塔瑪臉上的表情更沮喪了,所羅門瞥他一眼:「很有效的安慰。」
「是吧!」希蘭興高采烈地說,「父王也總是說我會成為一位有親和力的王。」
看來阿比巴爾王已經瞎了,他心想。
「塔瑪,我不知道你是否經歷過那種……」說到這裡時,他遲疑片刻,決定在用詞上更謹慎一點,「奇妙的境地。有一個人在你面前講話,聲音並不響,但清晰得像是在你耳畔說的,周圍也有其他聲音,但你聽不見,你只聽得到那個人的聲音,和自己的心跳。」
而且很響亮,如鼓點般急促,他在心裡默默補充了後半句話,但每一擊都沉甸甸的,讓人全身發抖。
塔瑪的視線還落在棋盤上:「和猊下有關吧。」
聞言,所羅門的手指瑟縮了一下,差點把越線把二環的棋子推到三環去,好一會兒過去,才心不在焉地回答:「……嗯。」
「不光是有時覺得自己只能聽到猊下的聲音。」塔瑪繼續道,「甚至懷疑猊下是否真實存在,懷疑自己只是在和一個幻想出來的,會在乎你、關心你、認同你的幻像相處。」
「所以你也有過類似的感覺嗎?」
「不,塔瑪沒有。」她淺淺地笑了一下,「但塔瑪知道誰和耶底底亞有過同樣的經歷。」
「誰?」
「塔瑪的哥哥押沙龍。」塔瑪說,「哥哥幾乎說過和你一模一樣的話。在塔瑪七歲時,哥哥跟塔瑪說,直到猊下撫養我們近半年的時候,他都在懷疑猊下不過是他幻想出來的存在。」
所羅門聽說過很多有關這位兄長的傳聞,大多數都是在形容他美好的外貌,或者溫和敦厚的品性,以及他在約旦戰場上的英勇,倒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事情:「那可真是……夠奇怪的。」
「塔瑪當時也是這麼想的。」她說,「但奇怪的是,哥哥的理由在那時神奇地說服了我,讓我覺得他的這種懷疑或許是有理由的——耶底底亞,你真的相信這世界上存在一個人,會珍視著你的一切感情,認同你的價值,會為你的成功而喜悅,為你的失落而悲傷,不認為你的喜悅是可笑的,也不認為你的淚水是廉價的。」
所羅門感覺自己的心跳再一次急促起來……又來了,那無法控制的,每一擊都令人身心顫栗的感覺。讓他感到彷徨,感到手心發熱。同時,他還為這陌生的改變感到害怕。
「當你描述一個在別人看來只是無稽之談的夢想時,她卻相信你的夢想會成真。她相信你有朝一日會在雲端漫步,相信有一天你對摯愛之人的祝福能夠跨過廣袤的海洋傳遞給對方,相信有一天你會住在星星和月亮上……說真的,誰會相信人能住在星星和月亮上呢?一位以智慧聞名整個國家的賢者,卻願意發自肺腑地相信這種幼稚又荒謬的願望,如果她不是我們幻想出來,聊以自/慰的幻想,在這個真實的世界,又怎麼會存在這樣矛盾的存在呢?」
「住在星星和月亮上?」希蘭搔了搔臉頰,「好天真的想法……這真的是黑鞭宰相嗎?」
塔瑪好奇地看著他:「黑鞭宰相?」
「是——是猊下!我是說猊下!」希蘭似乎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他們之間男人的約定——指他膽敢在塔瑪面前用這個稱呼,他就揍他——訕訕地笑了起來,「這兩個詞真是像啊,我都不小心嘴瓢了,哈哈!」
「是這樣嗎……」塔瑪看起來沒有懷疑,大概以為提爾當地有什麼特殊的俚語,「總之不用擔心,耶底底亞並沒有患上什麼奇怪的病,只是你因為很喜歡猊下,才會有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
「喜歡……嗎?」所羅門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以前從來沒有喜歡過什麼,這樣也沒關系嗎?」
「沒關系。」塔瑪安慰道,「因為大家都很喜歡猊下,並不是什麼奇怪的感情哦。」
「誒?耶底底亞直到現在才意識到嗎?」可能是覺得自己終於抓到了他的小辮子,所羅門覺得希蘭臉上的表情比平常還要洋洋得意,「我可是第一天就發現了!」
所羅門狐疑地看著他:「是嗎?」
「當然。」希蘭說,「因為你看,當聽到我說會被送到猊下的床上當成寵物玩弄,耶底底亞一點也不抵觸欸——啊痛痛痛痛!為什麼忽然打我,我明明沒有用錯稱呼啊?」
他甩了甩手掌,漫不經心地回答:「延遲執法而已。」
第148章
幾天後,他們預定在比布魯斯舊址的居所終於落地了——誠然,離埃斐預期中的那種規劃井井有條的農場還有一段距離,但他們至少不必在驛站裡過夜了。
新房子很寬闊,盡管和奢華還掛不上鉤,但也極大地慰藉了幾個孩子的心,光是看他們臉上興奮不已的神情,很難想像他們不久前還住在金碧輝煌的王宮裡。
埃斐對此略有感慨,但也被他們的活力感染, 能稍稍打起精神了。
她帶著他們參觀未來的新家:「這裡是客廳,我預留了一個壁爐的位置。主要是用來鞣制皮革,也可以在暴雨天用來烘烤衣物,防止它們受潮發霉。另外,只要架起鍋,就可以把這裡當作一個小廚房,炊煙會因為熱蒸汽的作用向上沿著煙囪流到屋外,唯一的缺點是盜賊可能會順著煙囪偷摸進屋,所以睡前要記得把煙囪上的防盜網落下來鎖住。」
「雖然現在問這個問題好像有點晚了。」希蘭抓了抓頭發, 「以後不會要求我去給羊或者鹿剝皮吧?」
埃斐上下端詳他:「那你擅長處理其他家畜嗎?」
對方回答得也很誠懇:「給雞和豬喂食算嗎?」
「那你知道怎麼從豬的糞便裡獲取蠅蛆作為雞的飼料嗎?」
「呃……」希蘭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 「能不能考慮直接把糞便丟掉?」
埃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所以前面的這些你都不知道?」
「是的。」
「那很好。」她微笑道,「說明你還有很多東西可以學。」
男孩霎時露出了如喪考妣的表情:「嗚……這難道就是為了保持名節而付出的代價嗎……」
然後,埃斐又帶著他們參觀了地窖。地窖的入口藏在一塊暗紅色的舊地毯下面,踩在上面時木板會發出嘎吱的聲響。
「地窖的門鎖不是靠鑰匙打開的,而是要轉動牆壁上的這個燭台……」哢嚓一聲,地窖因為木頭的彈性而略微翹起, 「這是一個復雜的齒輪結構,為了不讓人察覺到開鎖的真正方式,連環鎖的架構都藏在樓梯裡,所以這個樓梯下沿也是中空的。」
她敲了敲樓梯的背面,發出了只有空木頭才會有的咚咚聲。
所羅門遲疑片刻:「我以為這裡只是一個農場?」
「雖然本質上是一個地窖,但如果有強盜上門,這裡也是供你們躲避危險的地方。」埃斐說,「當然,這只是第一層保險,地窖下還有別的隱蔽設計,跟我一起下樓,我會一一展示給你們。」
下到地下一層後,她用油燈點亮了牆壁上的火把:「既然是地窖,這裡自然會用來儲放葡萄酒和一些比較t珍貴的物品。地窖的門鎖雖然結構復雜,但本身依然是脆弱的木質門,有斧頭、釘錘一類的重型兵器就很容易被破壞,依然存在強盜會破門而入的可能性……」
埃斐撩起一幅灰暗破舊的、已經被蟲蛀壞了錦織,錦織的後面藏了一個門洞,寬度剛好可供一人通過,對成年人而言有點窄,但對於孩子們還算是便於活動。
「所以我在這裡還留了一個暗門,等你們下了地窖,就躲到門洞後的房間裡。」她說,「強盜們是為了劫掠錢財和物資而來,看到地窖裡的美酒和珍寶,多半就會滿足而歸,不會再去刻意找你們。」
既然她當初選擇了不和任何國家產生聯系,自然也要考慮到不受任何國家庇佑的後果。
雖然阿比巴爾的承諾會成為她的保障,但這畢竟只是法律層面上的,這座農場不在提爾境內,也不會有提爾衛兵在附近巡邏,在想到進一步的防守措施前,她先得為這些孩子們留好退路。
除了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和安全問題外,她還預留了兩個房間,一個是日後用於萃取花露的蒸汽房,另一個則是用來給布匹染色的扎染坊。
雖然她心中最理想的盈利方式更接近早期的銀行,但她一來沒有足夠的本金,二來在脫離以色列前宰相的身份後,她還沒有在迦南海岸的貿易領域累積什麼名譽,需要一段時間經營自己的關系網。
但這都是之後的事了,接下來要帶孩子們參觀的是他們的房間。
「塔瑪暫時先和我睡在一起。」她摸了摸女孩的頭發,「這是出於一些特殊的考慮……很抱歉,如果一年後狀況良好的話,會考慮給你一個單獨的房間,在此之前就忍耐一下沒有私人空間的時光吧。」
「沒關系。」塔瑪抱住她的手臂,「塔瑪喜歡和猊下一起睡。」
「嘖。」
埃斐愣了一下:「耶底底亞?」
「沒什麼。」男孩回以溫和的微笑,「剛才有東西卡在齒縫裡了,所以發出了不雅的聲音,實在是不好意思。」
埃斐點了點頭,並沒有把這個小插曲太放在心上:「耶底底亞,希蘭,你們倆在年滿十六周歲前先住在一起。」
希蘭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旁的所羅門:「呃,是指我十六周歲,還是指我和耶底底亞一起十六周歲的時候?」
「……你十六歲的時候,會和耶底底亞分開住。」
所羅門嘆了口氣:「你是傻瓜嗎?你十二歲,我十歲,我們不可能一起到十六歲的。」
「誒?是嗎?我以為只要耶底底亞努力一下就好了。」希蘭雙手合十,「如果是耶底底亞的話,一定做得到的吧?」
所羅門移開了視線:「請別這樣看著我,很惡心。」
「嗚啊!太過分了吧!」
在男孩們拌嘴期間,埃斐已經推開了房門:「考慮到活動空間,我特意讓木匠做了一張雙層床,這樣你們房間就有地方放書桌和儲物箱了。你們可以商量一下誰睡在上鋪。」
「我!我!」希蘭舉起手,「看起來好有趣,我想要睡上鋪!」
「雖然很有趣,但客觀而言不是很方便,比如半夜如果想要解手,或者身體極度不舒服的時候,爬梯就成了一種額外的負擔。」埃斐坦誠道,「無論你們兩個最後決定讓誰睡上鋪,都最好再考慮一下。」
「沒關系!」希蘭飛速回答,「我一點也不介意!」
所羅門沒有即刻回答,而是先試著搖了搖上鋪支撐架,確定了一定幅度的搖晃會導致床架發出輕微聲響後,才開口道:「我睡上鋪。」
「可是……」
所羅門十分平靜地回答:「我不想因為你在半夜自/慰而被床架的搖晃聲吵醒。」
「誒——?!等、等等一下!」希蘭在胸前比了一個大大的叉,「我、我才沒有做過這種事!這可是名譽大侵害哦!即使訴諸法庭,法官大人也會支持我的!」
「你現在沒有,但等你在奇怪的地方長毛之後就會這麼干的。」所羅門不再看他,「可以嗎?猊下?」
「可以。」
「不要答應得那麼不假思索啊!」希蘭吸了吸鼻子,仿佛是這個世界上最委屈的人,「可惡,你們遲早會為自己誤會了一個正派的人而後悔的。」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一陣短促的敲門聲:「猊下?」
「進來吧,烏利亞。」埃斐回過頭,「怎麼了?有什麼緊急事故嗎?」
雖然敲門聲很急促,但烏利亞的表情並沒有特別焦慮,更像是一種帶著困惑的憂心忡忡——要做類比的話,就像是天上忽然掉下了一只摔暈的小雞,雖然看起來是免費的意外收獲,但又無法忽視另一個問題——小雞是不會飛的:「應該算不上什麼事故,但勉強應該能稱作是'緊急'吧……」
她掀起一邊的眉毛:「到底怎麼了?」
「有一個孩子在農場大門口暈倒了,口中還不斷發出夢囈。」烏利亞說,「最初我以為只是一個剛巧路經此地的流浪兒,可實際靠近查看後,發現他體態康健,手掌雖然有繭,但暴露在外的部位表面沒有任何傷疤,應該是在良好的環境下長的。另外,他的頭發是罕見的金色,而且姿容遠超常人。」
「金色?」塔瑪好奇道,「是不是希蘭的弟弟來找希蘭了呢?」
「哈?」希蘭擺了擺手,「少開玩笑了,我才沒有其他金色頭發的弟弟。而且我的金發不是天生的,是接受過巴爾神的祝福後才變成金色的。」
她的第一反應是塔尼特的生祭對像已經上升到了貴族階層——至少據她所知,出於一些獵奇的目的,不少貴族會從奴隸商人那裡購買有著奇特發色和眸色的外族女人,他們有很低的概率會生下延續了母親外貌特征的孩子。
盡管埃斐不覺得淺發色孩子的血統就會比黑、棕發色的孩子更珍貴,更得神明的喜愛,但這種想法在貴族之間並不鮮見,或許他們會認為有著淺發和美貌的生祭能令塔尼特女神更滿意。而且道德底線這種東西一旦被打破,最終往往會不可避免地滑坡至一種可怕的境地……這就是為什麼她從最開始就斷定西頓是一個不宜久居的地方。
「能聽清男孩說了些什麼嗎?」
「他的聲音很輕,我只能聽懂一些零散的片段。」烏利亞咳嗽了兩聲,「基本都是'請給巴爾神投上神聖的一票',「別打我了塔尼特」,'好想吃烤熟的羊腿'之類的話,夾雜著一些嗚咽……如您所見,雖然是只言片語,但聽起來也足夠詭異了。」
現場短暫地陷入了寂靜。
「……真的不是希蘭的弟弟嗎?」
「當然不是!為什麼會說'別打我了'和'想吃烤羊腿'的就一定是我弟弟啊!」
埃斐花費了一點時間來整理自己的思緒——指把剛才那些多余的沉重情緒掃進心靈垃圾桶裡:「你把那個男孩帶回來了嗎?」
「是的。」烏利亞謹慎地回答,「考慮到他的來歷著實可疑,所以我先把他關進柴房裡了。」
聞言,希蘭忍不住咕噥:「巴爾神在上,怎麼漂亮的男孩在你們這裡待遇都這麼差……」
第149章
在親眼看到烏利亞口中那個「來歷可疑的男孩」後, 埃斐終於被喚醒了久遠的記憶。
她其實見過對方——數十日前,在西頓的集市街頭,對方以一種讓人費解的熱情邀請她和所羅門成為巴爾神的信徒, 還送了他們兩個做工精致的草環。當時她還以為對方是西頓本地巴爾神廟的預備祭司, 如今卻有些不太確定了……雖然提爾離西頓確實不遠,但只要不是夢游,正常人應該不會從西頓迷路到這裡。
「原來是他。」所羅門顯然也想起來了什麼,眉頭緊擰, 「猊下,他就是我們在西頓時遇到的那個奇怪的人。」
「你們在西頓就見過他?」希蘭露出一副不勝唏噓的表情,「難道是循著t你們的蹤跡跟過來的嗎?小小年紀就成為了跟蹤狂,真是可悲。」
話音剛落,他就察覺到了所羅門輕飄飄的斜視,莫名地有點心虛——隨即又反應過來,這應該是他有史以來最應該理直氣壯的時候:「怎麼了?我可不是跟蹤狂,當然是有資格說這番話的吧?」
「確實。」所羅門說,「只是感覺很奇怪,明明只是希蘭,居然說出了這麼高高在上的話。」
「什麼叫作'明明只是希蘭'啊?!我可是提爾的王太子,整個迦南海岸最強大的國家未來的統治者哦!」希蘭指著自己, 「好久以前我就想說了,除了猊下,你們多少應該對我再尊敬一點吧?」
「提爾……」床上的男孩忽然掙扎起來,喉嚨裡發出細細的啜泣聲, 「不行……不能去提爾……」
「他好像對提爾反應很大欸。」希蘭好奇的湊近他,順帶拍了拍他的臉,「喂,小鬼,為什麼不能去提爾?你是用這張臉蛋勾引了哪個有錢的貴婦人,然後被她的丈夫發現了嗎?」
……真是正常人難以想像的推理,這就是迦南海岸最強大的國家未來的統治者嗎?
「他的臉色看起來好糟糕……」塔瑪憂心忡忡地拉了拉她的衣袖,「是不是把他搬到床上去休息會比較好?」
「話說回來,他的臉色明明像石蠟一樣白中帶青,臉頰卻燙得嚇人呢。」希蘭說。
「耶底底亞,你能感覺到他身上有什麼惡咒或者邪術的痕跡嗎?」
「他身上確實有些奇怪的地方……」所羅門說,「我不太喜歡他給我的感覺,但我認為他是無害的。」
埃斐俯下身,摸了摸男孩的額頭——確實如希蘭所說,正發著高燒,嘴唇干裂,但他的臉頰沒有絲毫血色,與這不同尋常的高溫相悖。
她又查看了一下男孩的眼睛、舌苔和脈搏,眼球正常,眼角沒有古怪的黏膜,舌苔干燥發白,齒縫間有殘留的血塊,但不是疾病導致的出血,更像是咬破了口腔的結果,但最奇異的是他沒有脈搏——這種古怪的情況讓她忍不住反復測試了好幾次,男孩確實沒有脈搏,可他還在呼吸,喉嚨裡還不斷發出意義不明的咕噥,像是陷入了夢魘。
不管怎麼說,他的狀況不像是患有傳染病,所羅門也確定了他身上沒有什麼詛咒,暫時可以判定他不會給他們帶來什麼損害。
烏利亞忍不住問道:「猊下,情況很糟糕嗎?」
「很……難說。」埃斐斟酌了一下,「恐怕還要觀察一段時間,才能確定病情。在此之前,能先借用一下你的房間嗎?」
「當然可以。」烏利亞試圖尋找一個辦法能讓男孩在不太難受的情況下把他抱起來,但被她阻止了。
「我來吧。」她說。
當她把男孩抱起來時,察覺到了更多不同尋常的地方——這孩子出乎意料的輕,但不同於因為身體瘦弱才顯得輕的塔瑪,她能感受到男孩發育良好的骨骼和緊實的肌肉,按照他的身高和體格,一個正常男孩的體重應該在100磅左右,可她實際感受到的重量,恐怕還不及這個數字的一半。
到這裡時,埃斐內心已經隱隱有了猜測,但是什麼都沒有說。
把男孩從柴房轉移到床上後,他們靜候了約摸一刻鐘,男孩終於悠悠轉醒。
埃斐上一次見到他時,男孩的眼睛還是一種純淨的藍色,猶如夏季波光粼粼的海面,如今卻蒙上了一層灰調,多了幾分憂郁的意味。但從他飛快掃過的視線來看,他的視力依然保持完好。
和那光輝燦爛的美貌一樣,男孩身上散發出一種輕盈、使人感到美好的氣質,像是秋收時分熟透的麥穗。這世上有很多人喜歡微笑,但鮮少有人能像他這樣,甫一露出笑容,就讓人感覺春意盎然,一股令人愉快的生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溫情脈脈地握住了離他最近的人的手——那個人是所羅門:「感謝你救了我,善良的人啊,偉大的巴爾神一定會——啊啊!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以色列人!請代我向雅威傳達我的歉意!」
空氣中有什麼東西破碎了……埃斐心想,這個男孩顯然想營造出一種溫柔卻肅穆的氛圍,然而失敗了,像是身姿輕盈的蜂鳥在覓食時一腦袋撞到了玻璃上。
希蘭咂了咂舌:「耶底底亞,你怎麼把他嚇到了?」
所羅門的眉頭鎖得更緊了:「……我怎麼可能知道。」
「肯定是你內心的邪惡已經具現化——嘖嘖,你已經是一個無藥可救的人了,耶底底亞。」希蘭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別擔心,伙計,雖然耶底底亞冷酷又狡猾,但在猊下面前你是安全的,因為耶底底亞最會在猊下面前裝乖小孩。」
所羅門沒有回應,但光看表情就知道他很想用抹布把希蘭的嘴堵上。
不過埃斐沒有太在意,幾乎每一個有眾多兄弟姐妹的家庭都是如此——先來的孩子會在意後面的孩子是否會擠占父母對自己的疼愛,這是非常的現像,而作為這個家庭裡的「家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不會厚此薄彼。
相比所羅門,男孩似乎並不害怕希蘭的接觸,反而雙眼閃閃發亮地盯著他看:「你是提爾人嗎?」
「沒錯,我就是大名鼎鼎的……啊痛!」在眾目睽睽下,所羅門面無表情地重錘了一下希蘭的後腰——因為後者觸犯了男人之間的約定,即希蘭不能在他們以外的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我就是……大名鼎鼎的提爾好市民……」
「是、是嗎?」男孩戰戰兢兢地看了一眼所羅門,「那挺好的……」
「咳咳……」埃斐假意咳嗽幾聲,好讓男孩的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今天早上,你在我們的農場前暈倒了,雖然當時選擇把你帶了回來,但不代表我們對你的來歷全然放心。如果想要獲得進一步的信任,你最好老實交代一下自己的身份。」
「我……」男孩低頭看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不是……可疑的人……」
「你昏迷時一直在說請信仰巴爾神什麼的。」希蘭問,「難道你是巴爾神廟的祭司嗎?」
「對!沒錯!」男孩飛快地回答,「我是巴爾神廟的祭司!正在為了收集信仰……啊,為了給巴爾神收集信仰而挨家挨戶地贈送禮物,我的背簍裡有很多漂亮的草環……」
「你的背簍在柴房裡。」烏利亞說,「不過裡面的草環都枯萎了。」
「是嗎……」男孩的眉目中閃過一絲失落,「不過沒關系,我很快就能編出新的草環了!」他的目光再度落到埃斐身上,「你一定就是這座農場的主人吧!比布魯斯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你和你的家人是新搬到這裡的嗎?不知道你有沒有信奉的神明呢?如果沒有,或者願意供養多個神明的話,請務必了解一下巴爾神……」
「真是夠了。」所羅門重重地嘆了口氣,「何必再繼續這種拙劣的偽裝呢?巴爾神,你應該不會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形跡很可疑吧?」
「巴爾神?」希蘭生氣極了,「你不會瘋了吧?耶底底亞,不要隨便看到什麼金色頭發的家伙都當作巴爾神,你知道神廟裡的巴爾神像長什麼樣嗎?巴爾神可是代表著太陽、豐收和風暴的神明,身姿高大英武,是任何人都要瞻仰的人物,才不是這種哭喪著臉的小雞仔呢。」
聞言,男孩發出了一陣如小動物般嗚嗚的抽泣聲,希蘭只好拍了拍他的背脊作為安慰:「別難過啊,伙計,我承認你長得很好看,有希望成為猊下的寵物三號,不過和巴爾神相比,你當然還是差得遠了點。」
聽到他的安慰,男孩的哭聲變得更響亮了。
所羅門無奈地搖了搖頭,轉頭看向她:「您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也不算完全不驚訝。」她說,「之前我就多少料到這孩子有點不同尋常,但也沒想到他居然是神明。」
埃斐對神沒有什麼特別深入的研究,然而——就像她也莫名掌握著一些記憶中從未學過的知識一樣——她對神也有屬於自己的理解。
比方說,她知道以色列信奉的雅威和巴爾、伊勒、阿娜特等神明不同,後者基本都是一系列自然現像的具現化,她稱之為「自然神」,雅威卻是某種更趨近人類幻想的產物,它身上寄托著人t類對於一切未知的敬畏。
這種敬畏的具體體現是雅威降下的神罰更能喚醒人們內心的恐懼,但反過來說,它所能解決的問題也無法超脫人類文明的桎梏——它無法引導人們走向比君主制和奴隸制更好的制度,無法將信徒們口中那「可以治愈一切疾病和傷痛」的醫學智慧傳授給世人,也無法對一些人類進化途中的殘余部分作出解釋,比如人為什麼會有智齒?以及人類明明已經不需要通過豎起毛發對敵人表示恐嚇了,為什麼還保留著立毛肌?
也許這些認知並不如大衛,所羅門那般深刻,但往往能解決絕大多數她所遇到的問題……但這「絕大多數的問題」,並不包括眼前這位暈倒在她農場門口的迦南主神巴爾。
「所以他真的是巴爾神?」希蘭看上去快要暈倒了,「巴爾神在上——不對,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是摩特ヾ的惡作劇嗎?」
「正常的我不是這個樣子的……」巴爾怯生生地回答,「但我現在暫時失去了神格,用成年的姿態很耗費力量,所以才一直保持著孩子的模樣。」
「失去了神格?」希蘭看起來快要暈倒了,「那是不是說明提爾快要完蛋了?」
「和提爾這個國家無關。」埃斐解釋道,「對自然神而言,神的力量分為神格和神性,神性是力量的源泉,神格則是神依靠權能可以支配的力量。神明的神格不會毫無來由地喪失,一般只會因為某種原因被剝奪,你最近有何其他神明發生過戰鬥嗎?」
「我……我向塔尼特宣戰了!」
「哈?」希蘭似乎是想發出驚呼,但實際聽起來更像是他被嚇得打了個嗝。
「我不能再看著人們把年幼的孩子當作祭品獻給神明了,怎麼能犧牲無辜的幼小生命為自己謀取利益呢?如果是正派的神明,就應該拒絕這種祭祀方式才對。 」巴爾說,「如果我贏了,塔尼特就要離開西頓返回迦太基,如果塔尼特贏了……呃,她沒要求什麼,打敗我之後也沒有剝奪我的權能,只是讓信徒推平了我的神廟。她好像是那種只要你提出了要求就會回應的類型。」
神明戰敗後被推平神廟只是正常的流程,意味著這位神明在這座城市裡不再位列主神,但並不禁止信徒們供奉和祭拜,巴爾神也不算是被驅逐,只是他在西頓境內受到的尊崇降低了。
聽到這裡,所羅門才稍微有了一點興趣:「這種回應的對像也包括了神明?這倒是很有趣,在多神信仰中,除非是血脈相連的神明,或者是夫妻神,否則神明一般很少會回應其他神明的要求。」
「既然你沒有被剝奪權能,看來神格喪失只是暫時性的?」埃斐詢問。
巴爾點了點頭:「只要在我的神廟裡修養一段時間,或者等來年的第一場春雨降臨,對莊稼布施祝福之後,我的神格就可以恢復了。」
「烏利亞近期會經常在農場和提爾之間折返,可以順帶捎你一程。」埃斐說,「等你到提爾後,麻煩代我向阿比巴爾問好。」
「不行!」巴爾把身體藏進毛毯裡,只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灰藍色眼睛,「不能去提爾……如、如果阿比巴爾王得知我被塔尼特打敗了,說不定也會放棄我轉而去供奉塔尼特,這樣的話,我……我……」
說著,他又忍不住掉起了眼淚。所羅門看著他低聲啜泣的模樣,神情顯得有些恍惚:「真奇怪,感覺眼前像是出現了兩個希蘭。」
「打起精神來啦!」希蘭隔著毛毯用力拍著他的後背,「你好歹也是眾神之王,怎麼能這麼沒有志氣?」
「可、可我又不是自願的……」巴爾抽噎著回答,「本來王座應該屬於雅姆ゝ,如果不是阿娜特ゞ說我不成為王就要揍扁我,我才不會……後面摩特還把我吃掉了,也是阿娜特幫我報的仇,否、否則我就死掉了……」
希蘭為難道:「呃,那去向阿娜特女神求救?就像以前那樣?」
「不要!」巴爾看起來更傷心了,「阿娜特總是罵我沒有用,要是她知道我被別的神明打到失去了神格,一定又會揍我的。」
……明明名義上是迦南諸神中最尊貴的眾神之王,可一旦談論起以前的事,好像除了被兄弟揍就是被妹妹揍呢。
「拜托了,請讓我留在這裡直到明年春天吧。」巴爾懇求道,「只要能讓我留在這裡,我什麼都願意做。」
埃斐的第一反應就是拒絕——某種本能告訴她,跟神明沾邊的多半不是什麼好事,但她不能說得那麼直白:「我以前和阿比巴爾談過有關塔尼特的事,他對生祭也持反對態度,所以我認為你不必擔心……」
「不,猊下!」有人用更大的聲音打斷了她,「我也認為巴爾神應該留下來!」
她沉默片刻:「……希蘭?」
「巴爾神現在的確不該回提爾。」希蘭義正辭嚴道,「我作為提爾的王儲也請求您,希望您能給提爾的主神一處安身之所。巴爾神是掌管豐收的神,他干活一定也很勤快!不會給猊下添麻煩的!」
「好心的孩子……」巴爾先是止住了眼淚,隨後又因為感動而濕潤了眼睛,「怪不得你身上有一種讓我感到親切的氣息,原來是因為我以前賜福過你,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放心吧,巴爾大人。」希蘭也真誠地看著他,「我一定會找到能讓你留下來的辦法。」
「少鬼扯了。」所羅門冷酷地戳穿了他,「你明明只是想找個人幫忙處理豬糞而已。」
第150章
最終,埃斐還是同意了讓巴爾留下來——事實證明,如果有兩個壓水井在耳邊一刻也不停歇地哭訴,你很難不答應什麼,但她特意強調,這座農場不會供奉任何神明——「唯一能在這裡受到尊敬的偉大力量只有智慧」,她如此強調。
所羅門並不喜歡巴爾,對方身上彙集了兩處以色列人最不能接受的特質:一,巴爾在迦南神系中被尊為眾神之王,這對以色列的獨一神雅威來說是極大的不尊重;二,巴爾的地位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從其他神明手中搶奪來的(雖然基本是他妹妹的功勞),這就意味著至高神能被下位者以某種方式拉下王座。
雖然他不像其他以色列人那樣,覺得除了雅威之外的其他神明都是邪惡的偽神,但也認為這稱得上是一種挑釁。
但他不會去質疑埃斐的決定,只能樂觀地用對方來年春天就會離開的想法安慰自己……壞消息是,對方現在就足夠令他討厭了。
這並不是說巴爾有哪裡不好,除了和希蘭一樣有點愛掉眼淚,他表現得堪稱完美——對吃住沒什麼要求,甚至不吃東西也沒問題(當然埃斐還是會要求他一起用餐),對人和善,完全沒有作為神明的高高在上(或者說壓根沒什麼尊嚴),手腳麻利,做事勤快,即使做一些超出他義務範疇的額外勞動也沒什麼怨言。
除此之外,巴爾對務農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愛,這也是他跟希蘭少數不像的地方。他很擅長處理活禽,會給它們拔毛和放血,他也不介意去處理牲畜的糞便,反而對埃斐提到的把雞糞加入飼料裡喂養豬,用豬糞養蠅蛆,最後再用蠅蛆喂養雞的生態循環很感興趣。
他知道怎麼完好地扒下牛羊的皮毛,知道怎麼把皮毛鞣制成皮革,還會把邊角料裁成細細的皮帶,把它們和染了色的雞毛一起縫在皮靴上做成流蘇。
不過對於所羅門而言,巴爾擁有再多優點,也抵不過他身上最煩人的地方——他是一個十足的粘人精,性格熱情到堪稱不知廉恥,喜歡像狗一樣跟在埃斐的身後,追問有關耕種技術的事情,或是捧著那些新造的農具滔滔不絕地說著吹捧性質的話。
雖然所羅門知道對方的這些話大多發自肺腑,但不妨礙他覺得對方是一個說話肉麻到讓人惡心的家伙。
今天也是,巴爾跟著埃斐一起去了農田,向她求教該如何給荒廢的田野耙地和起墾……搞得像是他這輩子沒種過地一樣,明明除了埃斐,他就是農場裡最懂農耕的那個,所羅門將這種諂媚又做作的舉動視為一種沒有羞恥心的表現。
好在他不是這座農場裡唯一為巴爾的到來感到困擾的人。
「總覺得這幾天猊下都被巴爾霸占了……」塔瑪扒在門縫邊看著遠處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忍不住小t聲咕噥,「現在除了睡覺的時候,塔瑪都不怎麼能和猊下說上話呢。」
「你大可以樂觀一點。」所羅門說,「至少你晚上還能和猊下一起睡。」
「如果你們只是想和猊下講話,直接上去打招呼不就好了?」對此,另一尊人間壓水井表達了自己不解,「明明就是走幾步路的事,即使你們不想去收拾豬糞,耙個地、除個草什麼的還是能做的吧?」
「如果只是打個招呼的話,當然沒什麼問題……」塔瑪嘆了口氣,「但如果只是單純的閑聊,那麼塔瑪不就變成了干活不多,又妨礙到了猊下工作的壞孩子嗎? 」
「不是什麼人都能像你這樣毫無愧疚感地吃白飯的。」所羅門也想嘆氣,但是遏制住了,「不過術業有專攻,得承認我們在這方面確實不像巴爾那樣能干。 」
「何止是能干。」希蘭涼薄地說道,「該干的都干了,原本沒打算讓他干的也干了,乖乖承認你們也淪落到了和我一樣吃白飯的境地吧。」
「塔瑪才不要!」塔瑪站了起來,雙手緊握——當然不是要給希蘭來一拳,但後者還是成功地被嚇得後退了兩步,「塔瑪要證明自己,耶底底亞也一起來吧!」
雖然不知道塔瑪要干什麼,不過所羅門還是跟著她一起去找了埃斐,希蘭也跟了過來,不過他似乎沒有向埃斐證明自己的意思,只是覺得事情的發展很有趣。
埃斐對他們突然出現並不奇怪。事實上,所羅門甚至認為對方早就察覺到他們藏在倉庫的門後偷偷窺視他們了。
「猊下!」塔瑪喘著氣,臉頰像熟蝦一樣漲紅,「請出一道數學題考考我們吧!」
聽到她古怪的請求,埃斐掀起了一邊的眉毛,但沒有拒絕。
「可以。」她說,「假如一只半雞在一天半內下一個半蛋,那麼九只雞在九天內會下幾個蛋ヾ」
希蘭搔了搔臉頰,順應本能地回答:「呃……九只?」
巴爾的表情中滿是迷茫:「為什麼會有一只半雞和一只半個雞蛋?」
按照慣性思維,確實很容易得到希蘭口中的答案——但所羅門很清楚這道題沒有那麼簡單,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緒。片刻後,他就摸索出了題中設置的陷阱,但還沒等他開始心算,身旁的塔瑪就大喊道:「五十四個!」
「正確。」埃斐摸了摸她的腦袋,「誰是那個聰明的數學小天才?原來是我們的塔瑪小姐。」
「好耶!」塔瑪發出歡呼,「只有耶底底亞被取代了,塔瑪還是猊下的小天才!」
所羅門感覺自己的胃袋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重重擊打了一下。
「雖然不太清楚你們在糾結些什麼……」埃斐揉了揉眉角,神態略顯疲憊,「等會兒我要去一趟提爾,除了希蘭之外,有誰自願報名要跟我一起去嗎?」
「為什麼我不能去?」希蘭抗議道,「我也很想家啊!」
「你父親阿比巴爾王說了,只要你一天沒能成為合格的王位繼承人,就一天不能踏入提爾的國境。」
「可我就是合格的王位繼承人。」
「不,你不是。」埃斐平靜地回答,「或者說,你還差得遠。」
「為什麼?!」
「因為你不僅對自己的能力毫無認知,還在對別人抱怨為什麼。」說完這句話後,埃斐就不再看他了,「塔瑪,和希蘭相反,你是必須和我一起去的。」
「可是……」同樣與希蘭相反——塔瑪看上去並不想出門,「一定得出門嗎?」
「沒錯,你是我欽定的。」埃斐又看向他,「耶底底亞,你呢?想跟著我一起去提爾嗎?」
「當然。」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發現除了不能去提爾的巴爾,最後只有自己被關在家裡,希蘭賭氣地跑開了,巴爾的視線在埃斐和希蘭消失的方向徘徊了好一會兒,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最後是埃斐主動開口道:「請去看看他吧,如果他離開農場太遠,也許會遭遇危險。另外,如果是你的勸導,我相信他會聽進去的。」
聞言,巴爾羞赧地衝她笑了一下,小跑著去找消失的希蘭了。
埃斐看著他們的背影先後消失在小徑的拐角處,又看了一眼因為要出遠門而忐忑不安的塔瑪,長長地嘆息一聲。
所羅門很清楚埃斐不讓希蘭去提爾的原因。希蘭的性格太過天真,而且行事不夠穩重,如果他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或許會有心懷不軌的人想要對他下手,嚴重的話也許還會牽連到他們……說到底,現在的希蘭還不值得別人向他托付信任。
要求塔瑪出門則是出於相反的理由——很顯然,雖然在親近的人面前總是表現得開朗愛笑,但塔瑪還沒有徹底擺脫暗嫩對她帶來的傷害。面對不熟悉的成年男人,她會表現出明顯的恐懼,哪怕是約哈斯那樣有著詩人般溫柔氣質的男性,她也會下意識地回避、躲藏,不敢和對方說話。
為了方便出行,埃斐特意定制了一間車廂,但駱駝的車套是埃斐自己制作的。
「我試著做了一個簡易的片彈簧車廂懸架,理論上可以減輕車廂在行路過程中的震動。」她解釋道,「這不是我構想中最好的那種車懸架,不過以現在的冶鐵技術而言,大概也只能做到這樣了。你們都沒少坐過馬車,可以對比一下乘坐的感受,等到了提爾之後再給我反饋。」
「這個叫'車懸架'的東西也是我們以後要用來賺錢的東西嗎?」塔瑪好奇道。
「也許。」埃斐思襯片刻,「片彈簧並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埃及那邊也有生產。如果我們真的要這麼做,還得再改進一下鐵器的鍛造工藝。」
雖然埃斐說得很客氣——「理論上」,但一般當她覺得某件東西可以拿得出手的時候,往往意味著它已經基本達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這是所羅門坐過的最平穩的車廂,駱駝腳程比牡馬慢一些,但是性格溫順,步伐穩健,那個叫作「車懸架」的東西正在良好運作中,有效減少了木車輪從石子路上壓過時的震蕩。
「真神奇,究竟是怎麼做到不震動的呢?」塔瑪試著把腦袋探出窗戶,對車懸架的好奇心削減了她對外出的恐懼,「能夠體驗到這麼有趣的東西,看來出門也不全然是壞事啊。」
所羅門輕聲道:「塔瑪,你……」
「怎麼了?」
可他該說什麼呢?
別去危險的地方?別在危險的時間段出門?不能永遠對外暴露出軟弱的一面,因為那些惡徒最喜歡侵害的就是軟弱的人?
可塔瑪一定早就聽過這些了——從她出生開始,無時無刻,所有人都在告訴她同樣的話,告訴她要保護好自己,讓她不要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
然而她最後還是被暗嫩傷害了,那是她同父異母的長兄,也再一次證明了那些輕飄飄的、風涼話似的告誡不過是一些無用的廢話,沒有人可以保證自己不會暴露在危險之中,因為生活中的危險無處不在。
「我在想,等到了提爾之後要不要去探望瑪西亞夫人他們。」他佯裝若無其事地回答,「要和我一起去嗎?」
「耶底底亞居然那麼喜歡瑪西亞夫人的孩子們嗎?」塔瑪很訝異,「真稀奇啊,明明當初沒有表現得很熱情……耶底底亞內心竟然是一個容易寂寞的孩子,和平常的表現截然相反呢。」
……只是建議去拜訪一下而已,到底是從哪裡得出這個結論的?
塔瑪對他的困惑渾然不覺,繼續喃喃自語道:「難道耶底底亞其實也很喜歡希蘭和巴爾,只是平常不會表現出來嗎?」
所羅門只覺得之前那種胃部被擊打的暈眩感又反湧了上來:「請別這樣,實在是有點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