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凱自認為沒做任何可以被指摘的事情, 但在前去面見摩根的路上,他還是不自覺地萌生出了某種類似心虛的情緒。
開玩笑,他憑什麼要感到心虛?
然而隨著女王的營帳越來越近,那股毫無來由的情緒也越來越明顯,當他真正來到摩根面前時,已經忍不住像個在長輩面前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只能低頭看自己的腳趾了。
「卿知道我召你前來的原因嗎?」女王的聲音低沉而緩慢,一如既往地給人以威儀感——現在回想起來,上一次他居然有膽量當面頂撞對方,即使是赫丘利ヾ也會驚嘆他的勇氣吧。
「恕我駑鈍,猊下。」
摩根輕輕摩挲拇指上的秘銀戒指,上面刻著廷塔哲的家徽大角鹿,鹿的眼眸是兩顆濃綠寶石,在燭光的映照下幽幽閃動:「我希望你離艾斯翠德遠點。」
凱感到不可思議:「為什麼?就因為我是王的騎士嗎?」
聞言,摩根停下手上的小動作, 認真端詳了他一會兒——與女王對視是一件令人倍感壓力的事情,但凱努力讓自己不去逃避對方的眼神。
「這與卿隸屬於誰無關——應該說, 哪怕你與艾斯翠德私交甚篤又如何呢?只要我一聲令下, 她依然會為我砍下你的頭顱。問題不在於你屬於誰,而在於你本人。」他看見摩根臉上有些嘲弄的微笑, 「卿應該也厭倦了其他人的支吾其詞,不妨讓我們直入正題。卿與亞瑟兩小無猜, 應該也是在梅林的教導下長大的吧?」
凱忍住了想要翻白眼的衝動:「是的,他的教導使我受益頗多。」可惜造成的麻煩更多。
「那麼卿一定從他那裡聽過不少英雄的傳奇故事。」她慢條斯理道, 「其中最吸引你的,最讓人忍不住回味的就是銀鎧騎士的故事,對不對?擁有破魔鋼劍'灰眼'和妖精之鎧'守誓的巨人' ,率領著不列顛南境大名鼎鼎的鋼鐵軍團,實力卓越、英姿颯爽,並且是英雄故事中極為罕見的女性騎士,年僅二十歲,便在千軍萬馬中斬下蠻人王納羅的首級,確實是值得你憧憬的對像。」
見鬼,肯定都是梅林告訴她的。
「我、我……」盡管不太情願,但凱還是低聲下氣地承認了,「沒錯,本來我是用雙手劍的,為了效仿她才改成了劍盾……既然您什麼都知道了,能不能別把我們的值班拆開?我還是想和艾斯繼續搭檔……」
「你叫她什麼?」
凱心裡一驚:「呃……朋友之間的昵稱?」
摩根從座位上起身——真是大事不妙,貝德維爾和珀西瓦爾當初耐人尋味的表情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她的動作很慢,一貫的優雅,一貫的危險,凱確信如果他們此刻在競技場上,她已經擦亮長槍,准備把他從馬上捅下來了。
「難道我在卿眼中,是那麼好哄騙的對像?」她眯起眼睛,譏諷的笑容淡去了,只留下了那種令人神經緊繃的冷酷,「艾斯翠德或許尚未察覺,但卿的過去,我素有所知。」
盡管到此時,凱依然堅持自己什麼都沒做錯,可內心深處仿佛又有一個聲音在告誡他:省省吧,如果不列顛要舉辦「明察秋毫大獎賽」,摩根勒菲就是目標三連冠的頭號種子選手,而你是連鞋子左右腳都有可能穿錯的小菜雞。
「卿不僅武藝優秀,在與姑娘調情取樂上也游刃有余,雖然她們都知道卿的情誼只在酒酣耳熱之後,天一亮便會毫不留情地離開,但還是不妨礙她們與同你春風一度,真是受歡迎,這一點很有你老師的風範。」
她步步緊逼,神情嚴厲——好吧,即使是赫丘利站在這裡,多半也會像他一樣心生退卻。
「卿明明在情/事上經驗豐富,也從不缺少露水情緣,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為何一定要用和別人不同的方式稱呼她?說梅林是你的老師,真是一點也不錯,在放縱自己把私生活搞得一團糟後,忽然又在某個人身上找回了自己的青春期,開始享受這t種若即若離,似是而非的關系,以為這樣自己就可以成為對方特殊的存在……」
說到這裡時,摩根停住了腳步,但凱沒有感覺松一口氣,尤其當他看見對方臉上的表情——微笑,一個和先前類似的,帶著點嘲弄意味的微笑,他更加確信一切不過是暴風雨降臨前的序曲。
「就由我來做這個壞人,打破卿一廂情願的幻想吧。」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毒蛇吐芯時發出的嘶嘶聲,「你和艾斯翠德或許會是不錯的朋友,但也僅此而已了,她在戰場上馳騁多年,一點也不缺和她'有過生死之交'的人……你只不過是其中之一,也許還是分量最輕的那個。」
他感到喉嚨緊縮……如果他的舌頭沒有像一塊被擱置太久的凍肉那樣爛掉,也許他會(稍微)理直氣壯地反駁,他也有其他同伴,他們跟他相處的時間更長,一起度過了許多難關,情誼也更深,他根本不在乎艾斯翠德不把他放在好朋友名單的第一位(假設真有這種東西的話),因為她也不是他的第一位,這很公平,沒人會為此傷心。
可事實上,他就是很在乎——他就是很他媽地在乎自己是不是「好朋友名單第一位」,也許他在「騎士團逆子名單」上的排名會更高。他知道艾斯翠德見過的優秀騎士多到數不過來,而且他們大多都與她並肩作戰了許多年,當他還是一個梅林單手拿劍就能挑翻的小鬼時,對方就帶領部將贏下了騎士生涯的第一場勝仗。
而且她並不是他想像中的女人——現在回想起來,他當初只是幻想了一個豐滿漂亮的農場姑娘穿著鎧甲舞槍弄棒,而現實中的她看起來甚至都不像女人,她比他高,比他強壯,臉頰因為曬傷而發紅、蛻皮,並且像所有騎士一樣,將征戰沙場時留下的傷疤視作光榮的勛章。
她不像是他曾經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他沒辦法用對待她們的方式對待她,但他也沒辦法全然把她視作和貝德維爾他們一樣的存在,他們就是……不太一樣,連凱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當他五味雜陳之際,摩根也沉默了片刻,似是在觀察他的反應,她的表情也重歸平靜,難以再窺見譏諷或峻厲之意,然而她洞察一切的目光,仿佛已經穿透了他的皮膚,直抵他的內心深處。
「可惜的是,你不僅不是特別的那個,甚至跟那些曾經羞辱和看輕她的人沒什麼兩樣,只不過你沒有在她落寞之時認識她罷了。」她的聲音沒什麼情緒——甚至連感慨都沒有,只是單純地闡述,「卿如果心存怨懟,不如回憶一下,你最初見到她的時候,曾私下對你的同伴說過什麼。」
離開營帳後,凱感覺自己像是經歷了一場風暴,他下意識地擰了擰袖口,以為可以擠出一點雨水,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除了背後的那點冷汗,他的襯衣干爽而輕便,可他還是覺得身體似乎比進去前沉重許多。
「凱卿?」
他抬起頭,看見了迎面走來的亞瑟,看到對方臉上略帶歉意的表情後,凱打消了用「你他媽知道你那可怕的老婆剛剛對我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嗎」作為開場白的想法。
「除了微笑之外就沒有點別的安慰嗎?」
「我知道王姐找你是為了什麼。」亞瑟說,「而且我認為王姐說得很對,你不應該對艾斯翠德卿那麼輕浮。」
「我?輕浮?」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你還沒來得及把童貞丟掉,就已經把腦子丟掉了嗎?梅林那種才叫輕浮。」
聞言,他的小老弟頓時滿臉通紅——凱很想用一個滑稽點的比喻,比如猴子屁股之類的,但事實證明有張漂亮臉蛋就是不一樣,他的面頰就像是冬天剛洗完熱水澡後的孩子,浮現出自然而康健的紅暈。
最後,亞瑟不得不咳嗽一聲,以防氣氛跑得太偏:「我的態度並不像王姐那樣決絕。如果你對她有意,就應該直截了當地追求她,如果你對她毫無那方面的想法,就應該使你們的友誼保持在禮節允許的範圍內,以防他人的非議,你不能先做出逾矩的行徑,再向周圍的人解釋你不是那個意思,並且樂觀地期待他人會對你給出的理由堅信不疑。」
他短暫地陷入緘默,亞瑟則繼續道:「何況,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只有你自己清楚。」說到這裡時,他難得有些責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曾告誡你管好自己的嘴,但你還是對艾斯翠德卿作出了刻薄的評價——既然你知道王姐的眼目無處不在,就該做好任何言論最終都會傳到她耳邊的准備——反過來說,如果你認為只要艾斯翠德卿本人不知情,自己說過的話就能像從未發生過那樣煙消雲散,這種想法才是最可恥的。」
即便相貌肖似,也很少會有人把摩根和亞瑟視作類似的存在……可是此時此刻,這對姐弟的面貌似乎奇妙地重合了起來。
「人是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的。凱,」亞瑟看著他,「你是否為自己的言行而向她道歉?是否坦率地表達了對她伸出援救之手的謝意?又是否向她傾訴過年少時的渴仰之情?你不能一邊想要她真心待你,一邊又想像過去對待那些露水情緣一樣,把自己的真心藏起來。」
他的嘴唇嚅動了一下:「我……」
「何況,艾斯翠德卿並非那些浪子回頭故事裡的女主角——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她有自己的故事,而且在那些故事裡,她英勇無畏,意氣風發,不輸給任何其他英雄史詩裡的主人公。」
這一次,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亞瑟的面孔讓他感到了一絲陌生,並不是因為他們的感情變淡了,而是某種古怪的異樣感。在他的記憶中,對方永遠是那個活得單純正直,沒有他在身邊就容易吃悶虧的小男孩……然而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在生活中超越了他,不僅成為了他的王,也成為了他在心靈層面的長者。
「我……」他嘆了口氣,決定暫時將「兄長的尊嚴」拋到腦後,「好吧,亞瑟,接下來有空聊聊嗎?」
「我一直在等著你這句話。」說著,亞瑟的臉龐不知為何微微發紅,「不過在談話正式開始前,必須事先聲明,就是……關、關於童貞的事情,我和王姐只是因為剛剛訂婚,才沒有發展到可以同床共枕的關系,但我們私下的關系很好……等到打敗卑王,在卡美洛特正式舉辦婚禮後,應、應該就會……」
凱感到出離的憤怒,用拳頭重重捶了他一下:「可惡,你這個家伙,把我剛才的感動還給我!」
第297章
在羅奴亞經過了一段時間的修整後,聯合大軍再次啟程,於數月後終於與駐扎在倫迪尼烏姆的南境軍隊順利彙合。
行軍期間,他們曾多次遭遇薩克遜人和撒拉遜人ヾ的夾擊——事實證明,兩條鬣狗圍住一條龍並不會對後者造成什麼困擾,每次衝突無一例外地以聯合大軍的勝利告終。
同一時間,阿勒爾在歐洲各國的斡旋和游說也迎來了成果:高盧的諸位國王已經承諾會在歐洲大陸對日耳曼人進行一些牽制,迦太基則答應會扼住出海口,讓撒拉遜人的軍隊後繼無力。到這一步,常年困擾著不列顛的外族入侵問題算是解決了一半,等到伏提庚倒台後,這些殘余的外族勢力也難以再激起水花了。
最後一座大型營寨位於倫迪尼烏姆附近的一片原野,明日拂曉之時,聯合大軍就將對卡美洛特發動進攻,奪回被卑王篡奪的白堊城。
晚餐結束後,摩根本想直接回營帳休息, 但亞瑟叫住了她:「王姐,能一起散會兒步嗎?」
摩根沒有拒絕——在大軍南下期間,對方極少對她發出這類邀請,這一次突然提出,多半是有什麼煩惱想要私下與她傾訴。
隨後,亞瑟又婉拒了所有想要隨行保護的騎士,包括艾斯翠德。
「難道我不算是優秀的騎士嗎?」他的語氣很溫和,但不容質疑,「女王在她的軍營裡,身邊有她的丈夫保護,還能有什麼問題呢?」
離開營帳後,亞瑟帶著她登上了軍營最高的哨塔,當晚負責值夜班的士兵也被他請了下去。站在哨塔上極目遠望,可以看見綿延的白色城牆漸t漸沒入沉寂的原野,城市裡沒有一點燈火,唯有晚風拂過時的樹梢在月光下徐徐搖曳,榮耀的卡美洛特仍在沉睡。
「這就是傳聞中的白堊城……」她聽見亞瑟的感慨,「王姐就是在這裡長大的吧?」
「算是。」她的童年有一部分是在康沃爾度過的,雖然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當然,伏提庚對她也稱不上喜歡,但他給了她極大的自由,放任她按照自己的想法管理這座城市,在那段時間裡,她是卡美洛特實際意義上的掌權者,「雖然在外界眼中,當時的我是被叔父囚禁在王城中,但我並不討厭在卡美洛特度過的時光。」
說罷,她不免嘆息一聲:「哪怕明日軍臨城下,城裡的居民多半也是一頭霧水。叔父冬眠之前,他們的生活雖然拘束,但很安定,大抵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覺醒來就變了天吧。」
「您依然稱卑王為叔父。」亞瑟輕聲道,「如果明日決戰,您不得不與卑王正面對抗……會令您感到為難嗎?」
「我感激叔父當年的放權,和憎惡他將外族引入不列顛,導致戰火紛飛,生靈塗炭並不衝突。」她說,「事實上,我對他的某些行為相當不解,若梅林的說法屬實,叔父的真正目的是毀滅不列顛,為何要費盡心思引導歐洲大陸的外族漂洋過海來到這裡?還是說,只要不列顛的本土文明被毀滅了,哪怕外族的文明在不列顛繼續生根發芽,對他而言也算成功?」
「也許這就是神秘側的思維方式吧。」亞瑟說,「我也從梅林那裡得到過一些深奧晦澀的教導,可惜我太過愚鈍,至今都未能領會其中的奧義……」
「哈。」她忽然嗤笑一聲。
「呃……王姐?」
「沒什麼。」摩根咳嗽一聲,「你繼續說吧,關於梅林的……教導。」
亞瑟看起來有些困惑,但還是溫聲細語道:「梅林曾對我說,人類雖然喜歡正確的事情,但卻討厭正確過頭的事情。只要王仍然存在於人們的理想之中,他們就會依賴並開始疏遠王,所以王必須去承受這一切——或者說必須踐踏一切,君臨天下才行。雖然會受到許多不義的批評,但批判王的人越多,人民的生活就越安定……ゝ」
「噗嗤。」
「……您又笑出聲了,王姐。」
「抱歉,其實我是一個容易被逗笑的人。」摩根問,「他還跟你說過什麼?」
亞瑟的語氣更加遲疑了:「他還說……支配者和被支配者,人類是只有其中一方能得到幸福的生物ゝ。」
「夢魔也是非常幽默的生物。」她說,「也感謝你解開了我對梅林的一些誤解。我和梅林之間發生過許多矛盾,我曾懷疑那是他有意為之,否則難以解釋他為何總是做出一些除了惹惱我之外毫無收益的事情。現在我確信他在大多數情況下確實是無心的,純粹是出於他的……幽默感。」
「我在理解語意時偶爾會有些遲鈍,不過王姐似乎不太認可這些話?」
「所以你特意把我叫到這裡,只是為了讓我也聆聽一下梅林的教導?」
「當然不是!我確信您的能力不需要任何人來教導。」亞瑟低聲道,「我只是有些不安……照理說,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人應該逐步變得成熟而穩重,而如今卡美洛特就在眼前,我卻陷入了迷茫。近日來,我越來越頻繁地想起這些話,若王的痛苦能夠換來國家的富饒ゞ,倒也不是什麼不能接受的事情… …」
「我完全理解你的焦慮,亞瑟。」摩根不得不打斷他,「但在我們正式討論這個問題之前,也許可以將這些'教導'暫時擱置一下。」
她年輕的弟弟苦笑一聲:「看來您真的很不喜歡這些話。」
「我不會狂妄地認為自己的想法一定比他人高明。」她說,「但不妨礙我認為這種想法很可恥。」
「可恥?」
「是的,可恥。」她說,「坦誠說,我完全理解梅林為什麼會說這種鬼話,因為他把人類理解為純粹的故事,所謂的'王越痛苦,國家越富饒',本質上和幾百年前希腊劇作家們鐘愛的悲劇故事沒什麼區別,因為主人公的痛苦能夠妝點故事的美——毫無疑問,你的夢魔老師也愛死了這種故事,但鐘愛一樣東西和東西本身有價值是兩碼事。」
摩根本想心平氣和地與亞瑟談論這些,但不知為何就是越說越生氣。
遷怒亞瑟當然是不可取的,於是她只好在哨塔的高台上反復踱步,她的弟弟則像一個考試沒及格的小男孩一樣,在角落裡小心翼翼地看著她走來走去。
「但對於我們這樣的身份——對於一個統治者而言,這種想法中透露出的那股顧影自憐的情緒,卻是非常可恥的。民眾們又不是水蛭,必須吸附在王的身上以王的鮮血為食。絕大多數的人根本不在乎王幸福還是痛苦,不在乎王長得高或矮,胖或瘦,他們只在乎自己是否能吃飽穿暖,在乎自己的勞動是否能得到公平的回報,如果國家制度和教育水平足夠完善,他們甚至不用在乎王是不是一個傻子。」
「誠然,有不少人會在茶余飯後發幾句牢騷,認為他們的王在哪裡做得還不夠好,但這不代表他們希望你痛苦,或是因為——因為你'像聖人一樣太過完美和理想',所以他們要疏遠你——見鬼,光是說出這句話就令我感到羞恥。他們抱怨或許是因為你確實做得不夠好,又或許只是因為無聊,可如果你遇見了好事,他們也會為你高興,如果你遭遇了不幸,他們也會為你難過。」
「有時聰明,有時愚蠢,有時理智而富有主見,有時又會盲目地陷入狂熱,有時貧窮卻快樂,有時富有卻痛苦——這樣一個龐大、復雜,充斥著各種好與壞的群體,怎麼可能靠著某個人聖徒式的自我感動和犧牲就能長久地安定富足?」
她徑直走到欄杆邊,希望晚風能帶走臉頰上的熱意,也讓她找回自己的冷靜,然而亞瑟似乎被這個動作嚇了一跳,立刻趕到她身邊,緊緊抓住她的手臂。
「王姐?!」直到摩根回頭看他時,他看起來依然心神未定,「您、您還好嗎?」
「我很好,你以為我要從這裡跳下去?」
「當然不是!可不管怎麼說,您剛剛的舉動很危險。」亞瑟松開了她的手臂,轉而握住她的手,「我可是在所有騎士面前承諾了您的安全,萬一出現什麼閃失,王的顏面可是蕩然無存了。」
他沉默片刻,繼續道:「說來奇怪,明明已經與王姐相處一年多了,但好像很少見能到您真情流露的樣子……與對待梅林時不同,您對我總是客客氣氣的。」
「艾斯翠德也能見到我真情流露的樣子,而且她不需要惹我生氣。」
「那不一樣。」亞瑟說,「有時我會想,如果您當初沒有同意與我訂婚,我們的命運會是怎樣的呢……」
摩根的目光越過了他的肩膀,俯瞰平原上如繁星般一望無際的營火,相比之下,連夜幕中真實的星辰也顯得如此稀疏、暗淡。
即使我們沒有訂婚,這番景像也不會有任何變化……她想,只是這些燃燒的星星不再屬於我們,只是屬於我。
然而婚約既成事實,沒必要把這些話說出來,徒增嫌隙。
「不必困擾於那些未來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她說,「話歸正題,現在你感覺心態放松些了嗎?還是想再聊點別的?」
「我感覺好多了。」亞瑟說,「謝謝您,王姐。」
摩根點了點頭:「明天就是最終的大決戰,我們也該早點回……」
「不僅僅是感謝您願意在這裡陪我說話,還因為……許多事情。」他說,「我一直很迷茫,迷茫於自己所處的位置,迷茫於自己是不是過於輕易地來到了這裡,迷茫於我是否真的有能力治理一個國家……幸好有您在我身邊。」
他緊緊抓著她的手:「我知道如今我所擁有的遠比我應得的更多,也知道眼前的境況並非出自您的本願,但我還是想感謝您,感謝您最後還是選擇了我,我是一個幸運的男人。」
聞言,她不由得一怔t ,亞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將鬥篷披到她身上。
「晚上風很大。」他說,「您說的很對,明天就是與卑王的決戰了,還是早點回營帳休息吧。」
摩根已經過了那個會因為衣物上有異性的體溫而羞赧的年紀,但他人的體貼總是值得感激的:「謝謝。」
「不用客氣。」他輕聲笑了起來,「感覺今晚我們一直在對彼此說謝謝。」他替她將鬥篷的細鏈扣了起來,「如果有一天,我和您的關系,就像您和梅林一樣,可以不用總是客氣地彼此感謝,隨時都能展現出更感性的一面就好了。」
摩根沉默了好一會兒:「你會後悔的。」
「好像也是……那就修正為您和艾斯翠德卿那樣的關系吧。」
他送她回到了女王營帳,直到目送她走進帳篷後才離開。
摩根看著他映在帳篷上的影子漸漸淡去。
自有記憶以來,她一直堅信沒有什麼事情是她無法獨立克服的,然而……
此時此刻,她不得不向內心最真實的感受屈服——有人陪伴在身邊的感覺也很好,這是她無法否認的。
第298章
「我打算修正之前的一個錯誤認知。」
「請說, 凱爵士。」
凱略微勒緊韁繩,讓馬的步速放緩,剛好和她的紅岩並肩而行——順帶一提,他給自己的戰馬取名為「馬」 ,因為他認為這類生物隨時都有可能死在戰場上(或是在旅途中被人偷走),所以他決定賦予它們一個方便替代且不容易建立起感情的稱謂。
「過去,我一直以為越是富裕,越是靠近王城的地方,住在裡面的人大多會比其他地方聰明一點。」他說, 「現在我知道了無論哪個地方都有可能生活著一幫傻子,感謝卡美洛特打破了我的刻板印像。」
聞言,艾斯翠德嘆息一聲:「您可以把這些話留到以後——至少不是在我們剛好被卡美洛特百姓夾道歡迎的時候。」
話雖如此,她明白對方為何會有這種心情。
先遣部隊攻入卡美洛特城門的過程比預想中順利得多。雖然猊下之前也提到過,她年少時曾主管著卡美洛特的大小事務,積累了一定威望,有把握能說服守衛放他們和平通過,但也萬萬沒料到最後會如此輕松。
事實上,卡美洛特百姓——從上到下,似乎沒有一個人知道眼下究竟發生了什麼,守衛一看到猊下就熱情地打了招呼(仿佛她身後浩浩蕩蕩的聯合大軍根本不存在) ,然後毫無顧忌地松開絞盤,將城門完全敞開,當猊下御馬而過時,他們還會摘下頭盔或者帽子向她行禮,一派其樂融融的景像。
經過城門時, 艾斯翠德還能聽見守衛們的竊竊私語。
「猊下看起來好像長高了不少。」
「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是長得快,一天一個樣。」守衛的同伴似乎對此與有榮焉, 「再過個兩年,猊下就該出落成真正的女人了。」
何必要再等兩年……艾斯翠德在心裡默默答道,猊下連孩子都有四個了。
反倒是亞瑟的出現引起了一陣騷動,百姓們誤將他認成了他的父親,記憶中早已死去的先王竟然在數年後回到了他忠誠的卡美洛特,這個消息很快轟動了整座城市,街上兩側擠滿了人,全都是來歡迎猊下和「尤瑟王」的。
真是熱鬧又怪誕的一幕。
對此,與他們同行的梅林作出了一個相當貼切的評價:「大概是睡懵了。」
「戰爭明明尚未結束,整座城市卻表現得仿佛我們已經凱旋了一樣……」貝德維爾也壓低了聲音,「如果不是理智告訴我王座如今依然被卑王占據著,我都快忘記我們是來攻城的了。」
「連這樣大規模的軍隊入城都可以熟視無睹,似乎已經不是'因為冬眠太久導致記憶缺失'能夠解釋的了。」艾德裡安回答——在羅奴亞幽靈事件解決後,他主動提出請求,希望能成為猊下麾下的騎士。猊下答應了他,代價是他將以「艾迪」之名度過余生,並且永遠不得向他人泄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他本人及他的孩子也不能重拾米斯裡爾的姓氏。
如今他以艾迪·伍德的名字加入了騎士團。在成為羅奴亞的治安官前,他曾當過一段時間的獵戶,擅長用雙匕首和弓箭,因此被稱作「游俠艾迪」。
除了騎士的職責外,他還受到利瓦蘭王的委托,負責教授崔斯坦殿下箭術——後者在幽靈事件結束後也加入了騎士團。他精通音律,因此與梅林時有交流,艾斯翠德認為這不是一個好趨勢,待奪回白堊城後,也許她該找個機會勸對方不要誤入歧途。
「卡美洛特人一向如此,都是木頭腦袋。」賽諾拉·阿什利冷哼一聲,她是菲爾茨·阿什利的長孫,因此也被稱作「小阿什利」 。在菲爾茨因為年齡問題退居二線後,這位年輕人繼承了祖父在騎士團中的職位,也是艾斯翠德在南境的副手之一,「也得虧他們天性如此,若是康沃爾的統治者做出了那樣無恥的行徑,康沃爾人肯定會自己跳到井裡去,梅林大人,你說呢?」
梅林聳了聳肩,顯然已經習慣了康沃爾人的惡言惡語:「說得不錯,大哥哥還知道,康沃爾的統治者無論到哪裡都能掀起一陣潮流風尚——哪怕是她隨口用來諷刺別人的話。
「為何伏提庚還沒有動靜?」艾斯翠德心中顧慮重重,難以像他們一樣饒有閑情地交談,「若卑王現出真身,在城市裡橫衝直撞,哪怕我們應對得當,也能造成巨大的損失,可他如今在獅心堡裡閉門不出,仿佛在等待我們去尋找他一樣……梅林大人,您現在也看不到獅心堡內的狀況嗎?」
「看不到喲。」
「你怎麼總是關鍵時候出岔子?」凱抱怨道,「不會又把魔力浪費在偷窺哪對夫婦或者哪個寡婦的床事上了吧?」
「真過分啊,凱卿,大哥哥明明是這段時間出力最多的人欸。」梅林回答,「如今籠罩著獅心堡的那股力量,可不是灰翠鎮和羅奴亞能夠比擬的— —反過來說,能夠動用這種級別的權能,在獅心堡等待我們的早就不單單是伏提庚了。」
「王和猊下知道此事嗎?」珀西瓦爾問道。
「算是有點預感,但不能完全確定。」梅林回答,「否則我們為什麼要准備第三套方案呢?」
為了應對多種情況,聯合大軍准備了三套方案:一是猊下未能勸動卡美洛特百姓歸降,或是伏提庚用邪術迷惑了他們的心智,命令他們激烈抵抗,後繼部隊排布的投石機和攻城塔就會派上用場,雙方展開攻城拉鋸戰;二是卡美洛特百姓願意打開城門,但伏提庚以白龍之身降臨與他們對抗,在城市裡肆意破壞,此時先遣部隊將分為兩組,一組負責與王並肩抗敵,另一組負責將卡美洛特百姓疏散到安全的地方。
以及令人匪夷所思的第三方案:在順利進入卡美洛特後,若是伏提庚按兵不動,先遣部隊就原地駐扎,後續根據實際情況展開行動,兩位王將獨自進入獅心堡,不帶任何騎士隨行,與伏提庚正面對峙。
猊下對此給出的解釋是,聖劍解放後的能量足以撕裂大地,減少在場人員也能減少不必要的傷亡。
這個方案初次被提出時,所有人都感到了困惑,以為這不過是類似「人吃蘋果時突發地震導致被果核噎死」這樣的極少數情況。而今卡美洛特主動敞開城門,伏提庚不見蹤影,本以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成了他們正在面對的現實。
於是先遣部隊就這樣沒有任何阻礙地來到了王宮前。將權杖遞給摩根後,艾斯翠德瞥見一旁的亞瑟——准確來說,是他的佩劍Excalibur ,傳聞中能夠擊退一切邪惡的黃金之刃。窮盡艾斯翠德的想像,也找不到比這更適合擊敗伏提庚的武器了,可為何她此刻感到如此不安?
反正一把劍只需要一個人揮動,不如讓亞瑟只身前往……不,雖然她在政治上一向不太敏感,但也知道這種場合決不能讓國王獨享榮譽,人們只知道自己親眼見證了聖劍的光芒驅散了魔龍的暗影,可不會深究是誰在背後提供了人力、糧草和軍械。
「您真的不打算帶任何騎士嗎?」
「你知道我心意已定,艾斯翠德。」猊下用無奈又喜愛的眼神看著她,「就算你對我用小狗的眼神也不行t ,如果我答應了你,必然會有其他騎士提出同樣的請求,那我是不是也該答應他們呢?」
她無法反駁,只能目送對方的背影消失在王宮的大門後。
按照猊下的叮囑,艾斯翠德向當地官員以及幾位有威望的長者說明了情況,疏散工作交由貝德維爾和艾迪負責。她在獅心堡的正門前反復徘徊,時不時將灰眼從鞘中抽出——每當猊下遭遇危險時,灰眼的劍身便會發燙。雖然暫時不知道這種現像的原理,但至今它從未出錯。
「如果你想保養劍身,應該去拿劍油,而不是直愣愣地盯著它。」凱將一個水囊丟到她懷裡,「還是說破魔鋼劍有什麼奇特的保養方式?比如只要被人看著就會感到滿足什麼的……呃,如果是的話,這把劍未免有點太糟糕了。」
艾斯翠德拔出水囊的塞子,卻失去了喝水的想法,她嘆了口氣:「我現在看起來是不是很古怪?」
「比正常人神經質一點,但比其他神經質的女王騎士們正常一點。」凱說,「這就是你們老愛找猊下打小報告的後果,永遠像是需要雞媽媽的小雞一樣長不大。 」
「有股莫名的不安一直困擾著我。」艾斯翠德說,「每次我有類似的感覺,都是在猊下遭遇重大危機的時候。」
「這種話可千萬別亂說,否則'報災鳥'的綽號就要從梅林轉移到你頭上了。」凱咳嗽一聲,「話說,你難道不覺得……我是說,你難道對我把稱呼從'艾斯'改回'艾斯翠德爵士'的原因一點也不好奇嗎?」
「您無需介懷,凱爵士,兩者我都能接受。」她體貼地表示,「我年輕時曾因為一些原因需要隱姓埋名,出門在外時一直以'艾斯'自稱。坦誠說,您這麼稱呼我的時候,時常會讓我回想起那段歲月,那時的猊下還未繼承爵位,我們一同旅行,風餐露宿……」
凱撇了撇嘴:「真是謝謝你他媽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大堆人也叫你'艾斯'。」
話音剛落,艾斯翠德的手指忽然抽動了一下。她猛地低下頭,白色的火焰竟然從刀鞘與刀柄的縫隙間滲出,她抽出灰眼,炙熱的光芒讓離她最近的凱也嚇了一跳——這可不是什麼好征兆,過去只有她本人能感覺到灰眼的劍身發燙,如今它的異常卻能被他人用肉眼看見了。
緊接著,一聲悶雷響起,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天幕中的濃雲被某種無形的威勢攪動,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旋渦,仿佛天外世界掀起了一場風暴,漩渦中心的雲柱看起來像是一棵倒懸著生長的巨樹,絲狀的雲霧如枝干般向周圍衍生,將獅心堡籠罩起來,澄金的陽光將縱橫交錯的雲絲照得閃閃發光,好似一張金色的網。
她聽見凱的喃喃:「是聖劍解放了嗎?」
不,不是的……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告訴她,有危險,猊下遭遇了危險!
艾斯翠德徑直衝向獅心堡——凱試圖拉住她,但被她甩手推開——真的非常抱歉,她在心裡表達了歉意,但雙腳沒有停下一步。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更相信灰眼,在過去的十幾年裡,它每一次都正確引導了她,這次肯定也不例外。
進入獅心堡後,四周的空氣逐漸變得潮濕,外面正值晴天,更有金色的神跡降臨,但城堡裡沒有一絲光亮,任何陽光在照進獅心堡後仿佛都被黑暗吸食了。這樣的景像讓她想起了羅奴亞,但更加糟糕,羅奴亞幽靈帶給她的更多是悲傷,獅心堡的幽暗卻令她喘不上氣。
奇怪的是,她在黑暗中純粹靠本能亂走了很久,但從未撞到任何東西,或是某一堵牆。
不知奔走了多久,周圍漸漸敞亮起來,她來到了一扇氣勢巍峨的青銅門前,門上是一副鏽蝕了的古老浮雕,一個女人坐在王座上,頭上的麥穗王冠似乎暗示著她是某位像征豐收的女神(或女王) ,王座兩側各有一只獵犬,嘴裡各銜著鎖鏈的一頭,鎖鏈中間墜著一枚太陽紋章。
在看到它的第一眼,艾斯翠德首先想到了米斯裡爾的家徽,仔細觀察後又發現有許多細節上的不同,更像是利瓦蘭王展示給他們看的太陽之眼。
正當艾斯翠德感到迷茫之際,一陣微弱的啜泣聲響起,她低下頭,發現一個年輕女孩正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低聲哭泣。她生得很美麗,但皮膚上布滿了古怪的暗紅色瘢痕——更詭異的是,在女孩身旁,還有一個沒有腦袋的男人正試圖安慰她,他脖子上血淋淋的傷口令人觸目驚心,但他輕拍女孩後背的動作十分溫柔,像是她的家人。
「別難過,小妹……」男人低聲安慰道,可女孩恍若未聞,艾斯翠德還發現,從男人脖子上流淌而下的鮮血,並沒有打濕女孩的衣服,他們像是兩個活在不同時空的人。
艾斯翠德四處張望,突然發現城門上還吊著什麼東西——那是一名黑色長發,蜜色皮膚的陌生女人,從屍體上凝固的傷口來看,她是被弓箭射殺的。
艾斯翠德並不認識她,但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一種痛不欲生的感覺擊中了她,痛楚在她的體內蔓延,仿佛那股力量絞碎了她的五髒六腑。
吊在城門上的女人低頭看向她,她的身體已經有了腐爛的趨勢,顯然早就徹徹底底地死了,唯獨眼珠依然分明,不像尋常的屍體那樣渾濁發灰。雖然她不會眨眼,但艾斯翠德有種莫名的感覺,她們正在對視。
「你還是來得太晚了。」女人開口道,說的不是任何一種不列顛的語言,但艾斯翠德還是聽懂了她話語中的含義,「哪怕只是晚了一步——有時候偏偏就是那一步,帕提。」
帕提……羅奴亞的幽靈也這麼稱呼過她,帕提究竟是誰?
女人的聲音死氣沉沉,可艾斯翠德能感受到對方心中的悲傷,而那種悲傷讓她幾乎想要落淚。
天空暗了下來,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在她臉上。
她聽見女人的嘆息:「耶底底亞,蛾摩拉在下雨ヾ。」
第299章
「你是說, 伏提庚背後還有其他力量?」
「是的——以及把大哥哥說過的話完整重復一遍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亞瑟。」梅林說,「雖然我不能感知到更具體的存在, 但'連梅林大哥哥都確定不了的神秘'這條線索本身也說明了很多問題。」
「蓋亞……」摩根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陰沉,但從亞瑟和梅林的反應來看,她的努力應該是失敗了,「總是喜歡當我前進路上的絆腳石,看來這次也不例外。」
「是嗎?我倒覺得它挺寵愛你的。」梅林吐了吐舌頭, 「老實說, 有一陣子我都以為它下定決心要把伏提庚的屍骨送給你當新婚禮物了……雖然現在情況有變,但我也不認為它厭棄了你,也許有其他原因呢?」
「我不在乎它的想法——如果它有'想法'這種東西的話。」她不以為然,「讓它放馬過來好了。」
…………
不, 她決定修正自己昨天的話,蓋亞應該去死, 如果它也有實體,她會一拳砸在它的臉上。
摩根將視線從焦黑的廢墟中收回,磷火焚燒後的毒煙早已消融在雨中,可她依然能嗅到那種苦澀的味道,她不確定此時皮膚上滲出的氣味究竟是因為煙霧,還是因為她內心難以遏制的戾氣。
又是那段難以磨滅的舊時光……即使不算上梅林那次,這也是她二度回到蛾摩拉了。
相比在羅奴亞的時候,她已經平靜了許多,不會再上這種老把戲的當,哪怕與城門上自己赤裸裸的屍體對視,也沒能在她心裡喚起什麼——說到底,那不過是一具軀殼,如果蓋亞或伏提庚以為這樣就能嚇倒她,那他們真是大錯特錯。
直到她聽見塔瑪悲慟的啜泣聲……一瞬間,她感覺胸口仿佛被叩了一下,那些久遠的感情再次復蘇,眼前的畫面都有了實感,空氣中又彌漫起了硝煙的味道。
她穿過滿地狼藉的集市,曾經五顏六色的攤位帆布萎靡地耷拉在杆子上,像是一面破碎的旗幟,宗教裁判所只剩下了幾道殘垣斷壁,學院也沒能逃過同樣的命運,這裡曾經彙集了整個黎凡特的智慧,而今卻只留下了一捧灰燼。
即使是剛出生的嬰兒,也沒能逃過索多瑪士兵的毒手……當摩根走到救濟院門前時,地上t只剩下一灘灘腐爛的,毫無生氣的血肉。很久以前,她和耶底底亞一起來到這裡,給一個棄兒起名為哈米德,安赫卡收養了那個男孩,不知他是否有幸逃過一劫……哪怕他有此幸運,他的養母也早就死了。
最後是金碧輝煌的永恆之殿——或者說,「曾經」金碧輝煌的永恆之殿,因為如今這裡只有滿目瘡痍。
她走進大殿,意外地在那裡看到了一個人影。
「耶米瑪。」她說出了幽靈的名字。
耶米瑪站在牆邊憂傷地看著她:「他們燒了我的畫,猊下。」
在她身後那堵焦黑的牆壁上,原本有她這輩子都引以為豪的傑作:《文明的降誕》。
那是耶米瑪的聲音,耶米瑪的語調,也是耶米瑪會說的話,但她還是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少女悲傷地朝她微笑:「當然,猊下……在這裡,沒有人會拒絕您。」
「我不可能看見在我死後發生的事情,所以這裡的一切都是蓋亞布下的幻像。」她說,「我明明清楚這些,為何還會如此悲傷?」
「它只是如實再現了當時的景像,就像歷史博物館裡的一張老照片。」耶米瑪看著她,「蛾摩拉當時沒有下雨,猊下……下雨的是您的心。」
她向廢墟外眺望,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和這個世界被分隔開來,雨滴沿著破落的屋檐流淌到地板上,滲入縫隙:「若真是如此,這場雨未免下得太久了。 」
「您從未真正意義上地在國家大事上出過錯,直到蛾摩拉毀滅。」耶米瑪回答,「這一世,您在各個方面都占盡優勢,自以為一切又回到了掌握中……然而到了最後,您仍然被迫向命運低頭,與您的弟弟共享王座。」
聞言,她苦笑一聲:「真是諸事不順。」
「然後是羅奴亞的幽靈……巴爾,蛾摩拉,往日重現。」耶米瑪的聲音愈來愈輕,愈來愈低,「如今這座令人心碎的舊城,不僅僅是您悲傷的體現,也影射了您對蛾摩拉毀滅的負罪感和對自我的質疑。」
她回以沉默。
「幾千年前,伊什塔爾惱恨您干涉她的權能,遂以美色蠱惑阿達德,要求他連續三月降下大雨,雨水淹沒了庫拉巴,數以千計的無辜百姓在洪災中死去,可安努縱容他的女兒,將此事輕易揭過,從未犯下任何罪行的河神拉瑪什圖卻被奪走神格,剝去皮膚,最終淪為了惡鬼,而您被迫向伊什塔爾下跪,請求她的原諒……但這一切都未曾動搖您斷絕神代的決意,最後您也成功了。」
「是'我們'成功了。」她說,「可一場偉大而慘烈的勝利,並不能證明我會永遠正確下去。」
她看著自己的雙手,摩根勒菲有著羊奶般白皙的皮膚,這是她過去沒有的,從烏魯克到黎凡特,再從黎凡特到不列顛……數千年的時光,就這樣與她擦肩而過。
「時間確實能改變一個人,對不對?」她嘆息道,「如果這裡是烏魯克,如果我還是緹克曼努,怎麼可能對神秘有任何妥協的想法?歲月眷顧我,使我的肉體永葆青春,可我的心還是老去了……耶米瑪,衰老的力量是多麼可怕啊。」
這一次,回以沉默的是耶米瑪——她並不意外,因為她知道對方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耶米瑪」,她只是她內心的投影,是她所思念的、哀慟的、愧疚的、懷疑的、恐懼的一切事物的結合體,一個人怎麼可能解答出一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呢?
在死寂中,她漸漸釐清了思緒,盡管那股悵惘依然縈繞在心頭:「看來我該走了。」
她走到耶米瑪面前,輕輕撫摸對方的臉,女孩的面頰霎時如薄霧般散開了,她只觸碰到了一片冰冷的虛無。
「你在我心裡一直是那個小女孩,耶米瑪,熱情洋溢,又富有創造力……可為什麼我會希望你來引導我呢?」
「這個問題有許多種答案。」對方回答,「也許是因為在您心裡,我的畫作和米開朗琪羅在西斯廷教堂留下的作品同樣傑出,也許是因為您欣賞我的年輕和活力,也許是因為那些更好的選擇都比您更早地離去了,您潛意識裡知道他們不可能回到您身邊……」
烏利亞,哈蘭……那些親切的名字一一浮現在腦海中,卻只喚醒了她心中的愁緒。
「然而,有一個答案是您無法回避的。」她輕聲道,「確實有一個更好的人選,可是他死了……您應該還記得吧,他是在您懷中消失的。」
說罷,耶米瑪低下頭,將臉埋入掌中低聲抽泣,最終在看不見的火焰中化為灰燼。
她佇立在原地,外面的雨聲變得更大了。
好一會兒過去,她才離開了永恆之殿,道路的盡頭便是王宮,曾經華貴的香柏大門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阿比巴爾看見定會痛心不已),但她還是遵從習慣從宮門穿過。
原本應該是紅屋的地方,現在只剩下了一片焦土,還有一柄讓她感到陌生的白色長槍——它的存在和周圍的景致如此格格不入,似是這片土地的天外來客。
「此槍名為倫戈米尼亞德,乃是維系著地表世界的星之錨,擁有與星之聖劍等同的威能。」一個同樣陌生的聲音突然在她腦海中響起——聽起來不像是任何一個她認識的人,聽起來又像是每一個她認識的人,「拔出它,將這足以毀滅世界的力量納入掌中,蛾摩拉的噩夢便再也不會上演。」
「代價是什麼?」
「何必要問呢?」對方循循善誘,「想想蛾摩拉,想想你身為埃斐的一生……你的失敗,是因為歸棲者們不再敏銳了嗎?是因為鐵衛們怠於自己的職責嗎?你之所以總是落後一步,是因為所羅門的智慧高過你嗎?」
它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猶如潮汐時分的浪濤,包圍著她,推搡著她。
「阿賴耶除了懷疑和沉默,什麼都沒能給你,失去那張白膜後,它收回了對你的信任,最終將你和它都推入了深淵……」那個聲音說道,「離開它,拋棄它……看看你眼前的聖槍,看看你頭頂的王冠,看看我給了你什麼……」
周圍漸漸陷入寂靜,硝煙和廢墟都離她遠去了,連綿的細雨洗刷了鮮血和灼燒的痕跡,倫戈米尼亞德的聖光在蛾摩拉陰雲密布的天空下如太陽般閃耀,一股強烈的情感驟然攫住了她,她的手指止不住抽動——有那麼一會兒,她感覺身體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它所做的一切都與她本人的意志無關,就像蛾摩拉的結局也沒能以她的意志為轉移一樣。
她看見自己的手緩緩伸向那柄長槍,像是一個小女孩得到了她最好的禮物,又像是潘多拉打開了災禍的魔盒。
「猊下!不!!」
她的身體被猛地往後一拽,踉蹌了幾步——一道銀光在她眼前閃過,那是聖槍的輝耀映照在蛾摩拉鋼劍上的反光,銀光轉瞬而逝,斬斷了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她卻感覺度過了漫長的時間,仿佛在等待蠟燭的第一滴蠟淚流淌到燭台上——緊接著,艾斯翠德驚魂未定的表情映入眼簾。
「猊下!」她的騎士氣喘吁吁,「您還好嗎?」
「艾斯翠德……」摩根看著她,忽然有了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我也不是十分確定,因為我只在夢裡見過這座城市,而且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對方可能是灰眼曾經的主人,我看見她在競技場上殺死了一個像小山一樣高大的男人……也、也有可能不是競技場,可能是箭靶場,或者犬舍,那裡有很多獵狗,但是被箭射死了……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對我說了一些話,不光是她,還有城門前那個沒有頭的男人,雖然他沒有頭但他可以說話……」
艾斯翠德面龐漲紅,似乎受不了自己的語無倫次,伸手狠狠打了自己一拳,把摩根嚇了一跳。
「我不能很好地解釋現在的情況,但請您務必聽我說完,並且相信我的話。」艾斯翠德近乎哀求地看著她,「千萬別拔出這把槍,一旦您的軀殼與這個星球聯結,您的人性就會逐漸被神性吞噬,這具身軀將淪為容納神格的器皿,再也不能作為人而存在了。」
「阿賴耶……」那個聲音呢喃道,「真是陰魂不散……」
下一秒,她看見艾斯翠德的瞳孔微縮,驚惶的表情凝固在臉上t ,此時她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但她的心跳已經停了一拍——然後她才看到騎士胸口那個漆黑的空洞,妖精之鎧在那個瞬間失去了作用,沒有履行它保護守誓者的職責——傷口貫穿了她的胸膛,整個過程沒有任何動靜,僅僅發生在眨眼間,但她的心髒已經蒸發在了空氣中。
「看見了嗎?」那個聲音說道,「我所賦予你的,乃是阿賴耶永遠不能給你的強大威能……好孩子,當初蛾摩拉隕落時的苦澀,難道不是與你此時的心情如出一轍?如果你堅持自己過去選擇了正確的道路,為何你重要的人還是接二連三地在你眼前消逝?」
她看見艾斯翠德的嘴唇輕微嚅動,或許是想對她說什麼,又或許只是疼痛導致的顫抖。
「去吧,摩根,我的孩子,島之力的主人和妖精女王,拔出倫戈米尼亞德,為這具本就蘊藏著神秘的軀殼注入最後的神性……」
……
…………
不。
是因為歸棲者們不再敏銳了嗎?是因為鐵衛們怠於自己的職責嗎?是因為所羅門的智慧高過她嗎?
是因為拉瑪什圖理應被奪走神格,剝下皮肉嗎?是因為伊什塔爾理應用一場洪水和幾千條無辜的性命來平復她的不快嗎?
是因為她沒能擁有諸神一般的強大威能嗎?
不,不是這樣的。
這不是她選擇回到這個世界的理由,如果她會對那些所謂的「強大威能」感到畏懼,為什麼不讓她的輪回終止於第一世?
一個聲音——不是蓋亞,也不是艾斯翠德,是一個她曾經無比熟悉,但在漫長的歲月後漸漸變得陌生,此刻又重新熟悉起來的聲音。
「這就是結果嗎?」她聽見他灰心喪氣的聲音,「烏魯克完了,我們都完了,諸神還是可以任憑心情地玩弄我們,最後讓我們像牲畜一樣向他們下跪,這就是我們的命運嗎?」
「不。」隔著數千年的時光,她對自己曾經的學生說道,「還遠不到該沮喪的時候。如果命運想從我們這裡奪走什麼,就去把它搶回來。」
第300章
疼痛將她從睡眠中喚醒——陽光像尖刀一樣刺進眼睛,艾斯翠德感覺眼瞼不自覺地痙攣了幾下,淚水模糊了視野。
「能從死神手裡搶回一條命確實是好事,但也不用這樣喜極而泣吧?」熟悉的聲音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響起——凱爵士,卸下了盔甲和佩劍,像一個普通人那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裡拿著一個吃了一半的梨子,「要來個梨嗎?都是洗干淨了的,另外考慮到你是傷員,我可以破例提供一些諸如'給水果削皮'的額外服務。」
她咽了口唾沫, 並感受到了喉嚨反饋來的干澀和痛楚:「水……」
「見鬼,是我傻了,你昨天晚上還在發高燒。」凱拍了拍腦袋,從床頭櫃上拿起一個銅制漏壺,壺嘴上接著一個長長的軟管——艾斯翠德經常見到廷塔哲的綠袍學士擺弄這個東西,是用羔羊身上最柔軟的皮縫制而成的,用來給那些服用麻醉藥劑後失去意識的士兵們提供水分。
艾斯翠德很贊賞這項發明,但得承認當她意識清醒的時候, 被別人用軟管插進喉嚨裡飲水的感覺實在是非常奇怪。
喝完水後, 她的大腦逐漸恢復清醒,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周圍環境的異常:「這裡是哪兒?」
「獅心堡。」凱用陶碗裡的水清洗了一下軟管的出水口, 「如你所見,我們成功奪回了卡美洛特,伏提庚死了,現在他的頭骨正嵌在會議廳的牆壁上——噢,是龍形態的骨頭,所以客觀而言還是挺帥的——這個要求是猊下提出的,因為她要讓他親眼看著她坐在他最貪戀的位置上,統治著他妄想統治的國家……」
聽到這裡,艾斯翠德一個激靈:「猊下——她還好嗎?有沒有受傷?你們見到她的時候,她手裡有沒有拿著一柄白色的長槍?有沒有感覺她的神態異常空靈,像是被人抽走了感情一樣?」
「問題太多了,讓我想想該怎麼回答。」凱揉了揉太陽穴,「首先,你的猊下沒事,四肢健全,能吃能喝,所以某個躺在床上昏迷了七天七夜期間還高燒了三次的昏睡騎士最好還是先關心一下她自己;其次,當我們進入獅心堡的時候,猊下手裡只有那杆鐵木權杖……呃,然後她把它插進了伏提庚的眼睛裡,後面就一直是空手狀態了。」
艾斯翠德試圖構想了一下當時的畫面:「那一定很壯觀。」
「是很壯觀,你應該看看帕西瓦爾的表情,我敢肯定今後他每次做噩夢都會見到這一幕。」凱聳了聳肩,「嘛,為了不破壞你腦海中對於女王的美好幻想,我就不詳細闡述她陷入暴怒用鐵拳痛打七旬老人ヾ的過程了。」
「卑王並沒有那麼老,凱爵士。」
「是嗎?反正他當時看起來像是那種離死不遠的年紀了——噢,對了,以防萬一,除了第一次覲見時口出不遜,以及後來給你起昵稱之外,你們猊下對我應該沒有什麼別的不滿吧?」
「……我想應該沒有。」
聞言,凱明顯松了口氣:「那就好,我只有這具孱弱的血肉之軀,可經受不住妖精久經錘煉的拳頭。」
「猊下的武器是鐮狀彎刀,很少空手作戰。」艾斯翠德不得不糾正他,「另外,您明明才說不打算詳述猊下打敗伏提庚的經過,但事實是您情不自禁地提了好幾次。」
「沒辦法,上一秒還坐在座位上叫囂著'你們誰也別想逃過命運的安排'的老頭,下一秒就被一拳打倒在地,任誰看到這種場面都會難以忘懷吧?」凱抱怨道,「倒不如說我這才是正常反應,看著這一幕嘴裡還贊嘆著'何等非凡的氣勢啊,王姐'的家伙才應該去檢查一下自己的腦子有沒有問題。」
又過了一會兒,艾斯翠德感覺自己好像恢復了一些力氣:「凱爵士,您能幫我坐起來嗎?」
「你確定?」
「是的,我體內的疲乏已經褪去了許多。」她說了,「很難用言語描述……雖然我好像臥病在床很久了,但我總有種感覺,只要再稍微活動一下,這具身軀就能徹底恢復活力。」
凱的表情看起來並不意外:「是嘛,看來手術成功的。」
「手術?」
「你居然沒印像了?」這次他反倒有點吃驚了,「坦誠說,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猊下是怎麼把你救回來的,當時你受了重傷,傷口從胸前貫穿到背後,連妖精之鎧都碎裂了,而且傷口剛好在你心髒的位置……」
說著,凱頓了一下,似是心有余悸:「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你已經死了,阿諾甚至當場嚎啕大哭,緊接著猊下把我們全部趕了出去,只留下了梅林,片刻後又把王也叫了進去……沒有人知道房間裡發生了什麼,等我們被允許進入房間的時候,你的傷口已經被纏上了繃帶,而且恢復了呼吸,雖然很微弱,但你確實活過來了。」
然後則是一些對整體現狀的概述:威爾士諸王和蘇格蘭諸王毫不意外地吵了起來,大臣們正在籌備國婚,卡美洛特居民在經過短暫的混亂後又恢復了井然有序的日常生活等等。
「雖然他們看起來對伏提庚死沒死這件事不是很在意——他們甚至對於這個國家馬上要迎來第一位女性統治者都不是很在意。」凱攤了攤手,「唯一能讓他們興奮起來的消息是'哇!馬上要舉行國婚啦!',仿佛前幾天死掉的不是白龍而是什麼小蟲子之類的……」
天真快樂的卡美洛特人……哪怕是艾斯翠德也不得不如此感慨。
到了下午,她基本恢復了行動能力,呼吸也很順暢,本想去演習場看看騎士們是否在照常訓練,但被凱死命攔住了。
「我感覺自己現在很好,凱爵士。」她活動了一下手腳,「您看,這不是很靈活嗎?」
「也許吧。」凱回答,「但如果這時候放你去演習場,明天躺在床上手腳不便的人就是我了。」
「您沒必要如此擔心,猊下不會對您做什麼的。」
對方衝她翻白眼:「你當然可以這麼說,又不是你親眼看著她掄起王座往伏提庚腦袋上砸的。」
黃昏時分,她收到了猊下的晚餐邀請,地點是獅心堡的後花園。
直到前往後花園的路上,艾斯翠德才意識到自己的房間竟然是離王女臥室最近的t客房。
君王臥室雖然已經被打掃干淨,但國王和女王還未正式結婚,不能合住,只能遵循傳統暫住在其他王室成員的房間裡,王女旁邊的客房通常是提供給她所寵愛的貴族女伴的,兩個房間不光緊挨著,連陽台也是互通的。
難怪凱說「王原本是想住這裡的,但猊下堅持要把這個房間留給你」,王儲和王女的臥室分別位於獅心堡的東西兩翼,稱得上是城堡裡距離最遠的兩個房間。
當她到達後花園時,猊下已經等候在餐桌前了。
「看來你恢復得比我想像中還要好。」猊下用眼神示意僕從為她拉開餐椅,「我讓後廚准備了你喜歡的藍莓餡餅,澆了蜂蜜。」
猊下的微笑讓她感到了一絲慰藉——自羅奴亞幽靈事件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對方露出這樣溫情的笑容了。
「恭喜您成功奪回了卡美洛特。」可惜她沒能親眼見證卑王隕落的瞬間,這或許將成為她一輩子的遺憾,「我已從凱爵士那裡得知了王城的近況,您這段時間都在為國婚忙碌,雖然很高興得到您的召見,但請千萬不要為了我而耽誤了工作。」
「我的大臣們可以花大價錢聘請有名的吟游詩人到府上表演,我的騎士們可以去酒館廝混然後喝個爛醉,而身為女王的我卻不能抽出一點時間陪我最重要的朋友共進晚餐,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猊下說,「想先吃藍莓餡餅嗎?」
艾斯翠德愣了一下:「這可以嗎?我們還沒有吃正餐呢。」
猊下孩子氣地衝她眨了眨眼睛,笑了起來:「我可是女王,我想什麼時候上藍莓餡餅,就得什麼時候上。」
於是她們最後還是先吃了藍莓餡餅,廚師是為了准備國婚而從廷塔哲堡臨時調來的,餡餅吃起來依然是艾斯翠德記憶中熟悉的美妙滋味。期間,她一直在等待猊下詢問決戰日她進入那座荒城的始末,但對方自始至終沒有開口。
猊下察覺到了她心緒不定:「怎麼了?」
「我本以為您召我來,是想知道那一天我是如何在荒城裡找到您的。」
「我並不需要特意問這些,艾斯翠德,因為我很清楚你是怎麼找到我的。」猊下莞爾,「至於為什麼特意召見你,也沒有別的理由,僅僅是因為我想這麼做,等瑪格絲和阿勒爾抵達卡美洛特後,我也會邀請她一起,還有蘿西……這些年來,我為爭奪王座花費了太多精力,幾乎忘記了那些陪伴我在身邊人是多麼可貴。」
她試圖安慰:「您對殿下們的家庭教育一直很重視。」
「那不一樣。」猊下搖了搖頭,輕輕握住她的手,「這次我差一點就要失去你了,艾斯翠德……」
艾斯翠德既為她的關心而高興,又為她的哀傷而難過:「現在的我不是好好地在您面前嗎?」
而且當她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的時候,她願意為她去做任何事,哪怕是面對死亡——但艾斯翠德沒有說出口,她知道對方不會因為有人甘願為自己犧牲而高興。
「……咳咳,我也為你的康復而高興,艾斯翠德卿。」
艾斯翠德側過頭,才發現亞瑟就站在不遠處,神情看起來有些尷尬。
王是真正的紳士,大概也在為自己打擾了女士們的聚會而不好意思吧。
「很遺憾不得不打擾你們的用餐。」亞瑟又咳嗽了一聲,「威爾士諸王剛剛向我提交了抗議信,表示如果有任何蘇格蘭國王出現在國婚現場,他們就拒絕出席。」
「卡美洛特並不是在和他們商榷什麼,是在通知他們。」
「我明白您的立場,但恐怕我不能直接將這句話轉達給他們。」艾斯翠德察覺到他的視線先是從她們交握的手上掃過,然後才落到她的臉上, 「對了,差點忘記了凱卿的事情。我想他已經有過足夠的反省,也許是時候解除禁令,不必再特意錯開凱卿和艾斯翠德卿的工作內容了。」
猊下眉頭微蹙,但沒有直接否定:「艾斯翠德,你覺得呢?」
「我對王的提議沒什麼意見。」她說,「凱爵士是一位有趣的人,和他搭檔不是什麼糟糕的體驗。」
雖然某些時候有點冥頑不靈……不過在亞瑟面前,艾斯翠德當然不方便作出這種評價。
「好吧,禁令暫時解除。」猊下答應得很勉強,「但這不意味著凱卿重新擁有了肆意妄為的權力,如果他再有越界的舉動,我是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我相信凱卿會理解您的苦心。」亞瑟第三次咳嗽,「另外,關於威爾士人和皮克特人之間的矛盾,我想我們不得不進行更深一步的討論……艾斯翠德卿,請你給我和我的妻子一些私人空間。」
艾斯翠德感覺對方的措辭有點奇怪,但好像也挑不出什麼錯,只好順從地回答:「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