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29)
紙片人大概是真的有青春叛逆期。
是枝千繪如是肯定。
自從上次給她慶祝過誕生日之後, 大部分紙片人對她的態度都肉眼可見的親近了不少,只有夏油傑,對她的態度依舊相當奇怪。
千繪不太明白。
哪怕夏油傑有其他周目記憶, 那她也是占據道德至高點的一方。利用咒靈操使的力量做自己的攻略是一回事,協助夏油傑完成他想要的世界時她可是全力以赴誒。
為什麼記起來這些之後, 反而離她更遠了?
但是強硬的靠近之後, 黑發少年卻並不反抗,予取予奪地任由她擺弄,幽紫的眼眸裡含著破碎的情緒, 雖然看不懂他在想什麼,但讓一向沒良心的是枝千繪升起了欺負紙片人的愧疚感。
千繪痛定思痛。
談戀愛,談什麼戀愛。
搞事業去!
…
今天天滿宮請假了。
硝子也有事沒來上課。
JK們雙雙請假, 教室裡只剩下了兩個DK。
等待老師來上課的時間,夏油傑從五條悟那裡打聽到了不少咒術界高層的秘聞,從五條悟的講述裡聽出了一道精妙的離間計,明白了前不久咒術界發生的三大家族內鬥是少女的計劃。
他在夢裡經歷過一次,所以格外熟悉。
五條悟吐槽是枝千繪的手段狡猾好似老橘子, 再這樣下去, 咒術世家在咒術界的地位就要徹底被神道教取代了。
「這樣不也很好嗎?」
夏油傑話裡行間下意識偏向少女, 「能和現代世界有接觸,也能進一步擴大咒術師的人數。這樣弱者面對未知的危險時, 就有更多的人能自保了。」
話落,五條悟堪稱是詫異地看向夏油傑,看著一直貫徹正論的摯友終於有了其他想法,五條悟有種好大兒終於成長了的欣慰感。
但五條悟還是否認了夏油傑的話。
作為六眼, 作為這個時代與咒術根源接觸得最多的最強咒術師,五條悟有著其他人很難接觸到的見解。他搖搖頭, 額前柔軟的白發發梢晃過那雙璀璨的蒼色眼眸,「不可能,這是最基礎的問題。」
「咒術的基礎規模講究人類和咒靈的平衡,部署在這片土地上的結界長年抑制咒靈生長,保證和平的很大程度上,也抑制了咒術師的誕生。」
白發少年斜斜地撐著下巴,將半身的重量壓在手臂上,手指滑動手機界面,一邊玩手機一邊隨意地回答:「所以再怎麼推行咒術,大體人數也變動不了多少。」
夏油傑一愣。
腦海裡一閃而逝的劃過什麼。
他記得,那些夢裡,少女後來有很多次都完成了這一項壯舉。
再從疼痛到窒息的深海裡挖掘不敢回想的夢,夏油傑確定了,百物語帶給他的一百個輪回夢境裡,後期、他不再是劊子手般殺死她的後期,少女有很多次都完成了這樣的舉措。
她是怎麼做到的?
又是從哪一次輪回開始?
「……悟。」
夏油傑撐著額頭,越是回憶腦袋越是發脹,他勉強放平呼吸,盡可能平靜地問五條悟,「那有什麼辦法,能繞開這個,去做到推行咒術,增加咒術師的總體數量嗎?」
五條悟頗有些驚訝今天夏油傑這麼刨根問底,也如實回答了:「首先要解決抑制咒靈生長的結界吧?」
白發少年縱使有些年輕人的小中二,但也沒想過這麼豪情壯志的事情,只根據自己的推測說道:「全國共有四座淨界,都是天元大人自奈良到平安時代設立的,皇居、京都、飛驒靈山,以及我們腳下這座薨星宮,這些結界長久以往地維持著咒術的和平。」
「但如果想打破千百年的屏障,問題不止是幾個結界的事情。」
已經有了五條家實權代行,對咒術世家有了更深一步了解的白發少年嘆息一聲:「咒術之外,全都是麻煩事啊。那些該死爛橘子們。」
他說,咒術世家之所以是世家,就是因為他們對稀少咒術人才的壟斷。
咒術師本來就少,再將這些人才收攏到自己手下,長久以往,就形成了龐大的利益鏈;哪怕是禪院和五條、這兩個因江戶慶長年間六眼無下限和十種影法術的家主同歸於盡而結仇的咒術世家,在面對共同利益的時候也會一致對外。
五條悟講著,還貼心地給夏油傑舉了個例子:
例如三大家族中,有對領域展開特別術式,名為「落花之情」的術式只在前·御三家之間互相流傳,從不外露。
「所以首先不提打破結界的困難程度。單論想讓咒術師總量增長這件事,就會被所有世家圍攻。」
五條悟最終定論。
他看看自己的摯友,倏地眯起眼睛,警惕道:「傑,你的正論不會已經到這個地步了吧?」
正論,這是他們偶爾吵架的矛盾點。
但扶弱抑強是一回事,興起變革就是另一回事了。
夏油傑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道:「這件事……很難,對嗎?」
五條悟給出肯定回答:「這都不能用難來形容了,只有熱血漫裡才會有這種挑戰全世界的劇情。」
夏油傑頓時怔在原地。
似乎察覺到摯友還沒進化到如此宏達理想的地步,五條悟松了口氣,繼續玩手機,「不過,如果成功的話,大概能名垂千古永載史冊吧。」
「雖然難度很高就是了。」
五條悟說。
黑發少年沒有接話。
他扶著額頭,眼眸低垂,手掌掩蓋下的睫毛近乎在顫抖,眼底微光破碎,滿含驚惶。
夏油傑從五條悟的話裡聽出了很多事情。
很多之前他都沒在意過的事情。
他記起來了少女是從哪一次開始就在完成這樣舉世無雙的成就。
是在非常靠前的一場夢裡。
——0410。
但是這樣的成就沒有獲得任何榮譽。
「大義」。
「理想」。
她將血與火中鑄就的冠冕戴在了他頭上。
他是受惠者,卻不是因為所謂「無力」才眼睜睜看著施恩者被世人處以極刑。
【為理想甘願遭受地獄烈火灼燒。】
……
【這是你期待著的呀,傑。】
……
——他是劊子手。
——一直都是。
…
椅子和地板摩擦的刺耳聲倏地刺入耳膜,椅子倒下的聲音驚動了白發少年。五條悟轉頭一看,教室窗戶大開,室外熱燥的空氣湧進來,掠進的風吹動少年白發。
坐在旁邊位置上的夏油傑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事被風吹得撞擊窗框的窗戶。
教室外,茂密的大樹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反而教室內因為只剩下五條悟一個人,一時之間極為安靜。
教室門在這個時候被打開了。
來上課的夜蛾正道環顧只有孤零零一個白毛的教室,發出靈魂質問:「?傑呢?」
五條悟迷茫地看向窗外。
夏油傑遺留的咒力殘穢簡潔明了地告知五條悟,剛才他從窗戶翻出去之後是直接召喚出具有飛行能力的咒靈離開了高專,走得極為堅決,五條悟完全沒反應過來。
「……好像是,逃課了?」
「應該是逃課了吧?」
…
事實證明,並不是逃課。
接下來一連十幾天夏油傑都沒回過學校。
消息不回,電話打不通。
去家裡問也說沒回去過,好似人間蒸發了一般,哪裡都找不到人。
彼時是枝千繪正在籌劃埋伏一手她的共謀者,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震驚得就差懷疑夏油傑提前叛逃了。
看看時間,星漿體事件還沒開始。
懷玉也才剛剛進入時間,而且千繪一次沒聽夏油傑談過他的正論,據她的調查紙片人也沒遭受過什麼激烈的理念崩塌,她一直有防著羂索那邊,更不會是被奇怪詛咒師盯上奪舍了。
只能拿叛逆期來解釋了。
很有同窗愛的幾個學生一商量,覺得這樣不行,他們得把不知道為什麼消失的笨蛋找回來。
…
是枝千繪重新站在了那棟被她稱之為『少年院事件先行版現場』的爛尾樓前。
沒猜少年常去的漫畫店,也沒去喜歡的餐廳。
千繪有預感,夏油傑會在這裡。
她撲開灰塵,順著地下室長長的階梯向下走。放眼望去,地下室一片漆黑,黑洞洞的深邃通道宛如吸光的深淵,就算是當鬼屋也過於能喚起人心裡的恐懼。
沒有燈光,是枝千繪合上眼,憑借敏銳的感官尋找蹤跡。
她握住了發尾的鈴鐺,輕巧的連腳步聲也一起藏起來。往前走了好長一段路,才在地下室盡頭找到了一抹微晃的燭光。
少年披散著烏黑發半長發,凌亂的發絲從臉頰垂落,渾渾噩噩的瞳孔裡不見高光。整個人破碎又倉惶。
面目猙獰的百物語之主懸浮在半空中,明明只有極小的領域覆蓋著他,卻猶如沉浮在深不見底的海洋,想在遼闊到極度的大海裡尋找著生機。
「傑?」
是枝千繪輕聲喊著他的名字。
黑發少年像是被驚動了一樣,瞳孔似乎被燭火映出一絲微光。
夏油傑身邊有很多蠟燭,每一盞都是燃起又熄滅,他強迫自己重復著那些故事,想找出最好的解決辦法,卻驚惶地發現,不止一百場夢。
百物語之外,還有無數個記憶。
冰山的海面之下,是讓他窒息的輪回。
「……是夢?」
他看著慢慢走近狹小燭光光照範圍的少女,眼裡的微光也慢慢熄滅。
櫻發微垂,笑容依舊。
還在夢裡吧……
「不是夢哦。」
少女篤定地說。
她松開手,長長編發抖落鈴聲清脆。
夏油傑腦海中恍若平地驚雷起,絕望與惶恐攪合成一團混沌的暗色,眼眶漫上一層澀意,溺死了心底的膽怯。
「雖然不知道你在害怕什麼。」是枝千繪半蹲下來,雙手捧住夏油傑的臉,不讓他逃避地躲開視線。
「但是,傑。」
少女嫣然露出笑容,宛若天光拂曉,照亮眼前的世界。
「不要輕易向你的恐懼低頭。」
「為了曾經把你高舉過頭頂的人,振作起來吧。」
第97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30)
是枝千繪再一次牽著夏油傑的手, 把他帶出了漆黑一片的地下室。
室外天光正好。
熱燥的夏季光驅散好幾天都縮在地下室的寒意,黑發少年垂著頭,被拉著手, 一直默不作聲。宛若在雨幕中走丟的的大型犬,在迷茫到極致的時候被尋回, 便更加依賴身邊這份僅存的溫暖。
他記不清從百物語的故事裡看見了多少場夢。
可能就像硝子猜的那樣, 是一千多個輪回?
……不知道。
夏油傑已經被靈魂反湧的情緒淹沒了。
那些輪回裡他找不到解決方法。
因為每一個輪回都是悲劇。
好像血淋淋的刀子扎進心裡一樣,在故事裡徘徊的時候,偶爾間, 夏油傑會以為自己身處殘敗到只剩斷壁殘垣的涉谷街道,放眼望去,街上是死態各異的屍體。
——每一個都是天滿宮。
被他殺死、
被他影響、
又或者奔赴理想而亡。
「……」
夏油傑無意識收了收手指。
是枝千繪感受到動作, 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紙片人,夏油傑則迅速瞥開目光,不和她對視。
千繪:嗯?
她懷疑夏油傑emo了。
於是少女體貼的沒有把他送回學校,而是帶著略顯狼狽卻也掩飾不了漂亮紙片人本質的夏油傑去了天滿宮名下的住宅,讓他自己調整一下情緒。
把紙片人丟進浴室。是枝千繪回憶了一下剛才, 少年臉色蒼白面容消瘦, 有理由懷疑這幾天夏油傑根本就沒吃上幾口飯, 於是還給他點了不少外賣。
有種操碎了心的感覺。
是枝千繪安排完一圈,夏油傑才打理好自己, 慢吞吞地從浴室裡出來。
他剛剛洗過澡,散著黑發,任由沒干的濕頭發搭在肩上。
面色很蒼白,顴骨消瘦, 嘴唇更是沒有血色。
一出來,就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的少女, 還沒開口,就被千繪拽去吹頭發。
風聲在耳邊『嗚嗚』地響著。
夏油傑垂著眼睫,側眸,就看見少女蔥白的指尖撩起自己的黑發,讓吹風機更好的吹干半長的頭發。
他任由是枝千繪擺弄。
「不吹頭發是干不了的。」少女如此念叨,一點一點捋開纏繞到一起的發絲,「不吃飯也會生病,還是要照顧好自己啊,傑。」
夏油傑輕輕地「嗯」了一聲。
心裡膽怯地縮成一團,但不會抗拒她的靠近。
他不知道眼前的少女對那些夢知道多少,夏油傑沒勇氣去問。
只能自己沉默著,把所有事情都壓在心底。
循環往復的輪回太漫長了。
幾乎讓他分不清這樣的場景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只偶爾,聽見清脆的鈴聲時,才會有真實感。
「我已經告訴夜蛾老師找到你了,這裡很僻靜,只會有家政來打掃衛生,沒人知道你在這裡。想一個人待著的話,我給你請幾天假。」
是枝千繪說。
夏油傑遲緩地點頭,對她的安排沒有一絲抗拒。
留著半長黑發的少年吹干了頭發,在她的指揮下慢慢地吃起了送來的外賣,全程只聽不說,溫順得像是被馴化的狼犬。
不用懷疑,紙片人絕對是emo了。
不過千繪並不擔心,太宰治那樣的黑泥她都能養成陽光開朗大男孩,手裡養過好幾個劇本組的千繪醬對自己信心滿滿,淺養兩天夏油傑也是手到擒來。
臨走之前,是枝千繪特意強調了明天會來看他。
夏油傑在她的安撫下逐漸穩定情緒。
他朝少女回了一句:「好。」
第二天。
是枝千繪如約而至。
夏油傑還在房子裡,沒有再消失。
少年非常信守承諾。
有聽話地在好好吃飯。
除了人還有些頹靡不振之外,整個人看上去好了很多,至少不是剛剛從地下室裡拉出來那麼倉惶了。
好像沒什麼問題。
但是盯著勉強抬起微笑和她說話的少年臉上那好似被誰打了兩拳一樣濃郁的黑眼圈,千繪總覺得哪裡有問題。
於是,第三天。
她特意挑了個不講武德的時間,一大早就去了。
理由她都想好了,是枝千繪特意買了早點帶去,理直氣壯地打開大門,一路直入主臥,敲響房門。
或許是沒想到她會來得這麼早,又或許是對她完全不設防。
夏油傑從又一次輪回的故事裡脫身的時候,面對的就是面帶微笑然後毫不留情宰了特級咒靈的櫻發少女了。
少女苦惱地問他:「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呢……」
夏油傑沉默地,看著她將咒靈殺死。
少年對大義避之不提,也沒再提起過他的正論;他本來打算再一次藏進陰影裡,但卻被她找回來了,夏油傑不知道該不該執拗的再一次離開,但面對是枝千繪帶著笑顏的安撫,他動搖了。
如果這是她希望的。
如果……
夏油傑闔眸,呼吸漸淺。
…
是枝千繪想了好一會兒,試探性地和夏油傑約法三章,沒想到頭鐵熬夜的黑發少年完全不帶反駁地就答應了。
答應得太順暢,讓千繪盯了夏油傑好一會兒才覺得應該是真的。
勉強解決了一件突發事件。
千繪摸摸黑發少年的腦袋,再囑咐了一遍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得到少年溫順的點頭之後,才松了口氣。
待到是枝千繪離開,夏油傑望著窗外朗朗晴天,自言自語般,說出了心裡的不安。
「我……」
「感覺這一切都是夢。」
——1001。
——1001。
時間滴滴答答流逝。
日月輪換,熱燥的夏天越來越近。
夏油傑回去了咒術高專,重新開始作為咒術師在校生學習、出任務、祓除咒靈。
小日子逐漸變得舒適了起來。
千繪開始沉迷她的樂子。
是的,她手動開啟了星漿體事件。
不需要游戲劇情推動,作為一款幕後黑手流,提前將事態的緊張度拉起來去觀察棋子們的動態是基本操作。
針對星漿體的懸賞出現在市面上的當天,薨星宮的命令就出來了。
由咒術總監部與咒術界實權代行的天滿宮神社共同商議,最後敲定將護衛星漿體的任務交由當代最強的兩名咒術師——五條悟和夏油傑共同執行。
護衛天數很長,比原本劇情中的短短幾天要長很多。
據說,很多詛咒師團體都為此活動了起來。
Q或是盤星教,或者其他什麼藏在暗處的詛咒都注意到了這則被提前暴露出來的誘餌,護衛們將要迎來更嚴峻的挑戰。
但是,這對於最強的兩個DK來說絕對不是問題——
「……?」
是枝千繪有點疑惑。
面對她的疑惑,前來稟報事務的下屬重復了剛才的話:「東京院校的二年級生,特級咒術師夏油傑,拒絕了天元大人指名的護衛星漿體的任務。」
「目前任務擔當者,只有五條悟一人。」
千繪無意識地打開游戲面板,果然看見游戲系統上也是這麼寫著的。
她遲鈍地『噢』了一聲,揮退下屬。
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夏油傑做了什麼。
千繪陷入思考。
難、難道在記起前幾個周目的事情之後,夏油傑准備跳過過程,打算直接叛逃?
千繪想了想,覺得也不是不行。
混邪如她,已經跳臉反派,和羂索相互套路達成合作了。咒術師還是詛咒師,正義還是邪惡,思考這些對是枝千繪來說意義性還不如思考咖啡裡加幾顆方糖。
於是這件事就這麼被壓下去了。
——本來是這樣的。
幾天後,或許是游戲系統都看不下去某個粉毛的不務正業,幽幽地彈出一個方框,向玩家顯示最新事件:
夏油傑,他接了星漿體的懸賞。
第98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31)
星漿體, 天內理子。
她的死亡在原作中猶如善惡兩線的轉折點,是導致夏油傑叛逃的導火索之一。
原本這裡應該出現的劇情是:五條悟和夏油傑作為星漿體的護衛,護送天內理子到薨星宮地下結界, 然後被伏黑甚爾截殺。
但是現在出現的情況是——
夏油傑拒絕了星漿體任務。
夏油傑選擇接下星漿體的懸賞。
為什麼呢?
是枝千繪嘆氣。
「被他意識到什麼了啊。」
黑市懸賞是不應該出現賞金獵人的姓名的。
夏油傑接懸賞的時候還算聰明,沒有報真名, 他不是衝著賞金去的, 自然也沒有准備真實有效的收款方式。
奈何這封懸賞背後是千繪在推波助瀾,她很快得到了接下懸賞的人的基本信息。
櫻發少女眼眸低垂,眼底反射電子屏幕的熒光。
她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 沉悶的聲音一聲一聲頓進羂索心裡,叫人心弦瞬間繃緊。
羂索坐在邊上,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眼說完那句似是而非的話之後, 就一直沉默的少女,心裡盤算著天滿宮叫他來到底是什麼意思。
夏油傑,特級咒術師。
術式為「咒靈操術」。
最初是羂索用來對付六眼,以及展開死滅回游的工具人。
這樣一個奉行扶弱抑強的天才少年,怎麼會突然反水、暗地裡接下了本該保護的弱者的懸賞?
還有, 天滿宮這句『被他意識到了什麼』是什麼意思?
難道天滿宮和他計劃獵殺天元的事情會被夏油傑一個高專在校生知道, 可這樣的話他又為什麼會對星漿體動手?
——嘶。
腦花現在一個頭兩個大。
和不符合大區匹配機制的人說話令反派君格外頭禿。
羂索繃了繃心神, 裝作無事般地說道:「既然這樣,我們不如順水推舟。如果星漿體死了, 天元的同化必然失敗,到時候他陷入虛弱階段,我們也好動手。」
是枝千繪聞言,敲在桌面上的手指頓了頓。
少女眼眸輕輕一抬, 朝羂索投去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
千繪彎眸,「我也是這麼想的。」
她非常同意反派君的意見。
但還沒等羂索有所反應, 就立刻拉起一句:「但是——」
轉調得極其突兀,好懸沒把羂索嗆死。
是枝千繪說,准確地指出一點:「夏油傑的目的不是殺了星漿體。」
「他想控制她,成為一道、籌碼。」說到最後兩個字,少女眼睫顫了顫,掩下眼底的若有所思。
羂索並沒有錯過這個表情。
但他不會傻到直白地去問,而是抬起虛偽的微笑,順著話題問下去:「那麼你的意思是……,要我們來動手了?」
「是啊。」
是枝千繪想到深處,忽然長嘆一聲,懶散地趴下,看那樣子,就差直接鹹魚開擺了,「星漿體是天元與世俗之間的一道屏障,不解決星漿體,我們就要對上完整的天元——你是他的知己,你最清楚他對結界術的把控。很難的啦。」
羂索默不作聲,好像沒有被這些話術影響。
千繪把玩著編發發尾的鈴鐺,半晌,說道:「不如,你動手,去殺了天內理子。」
她倒是很認真地在說這個建議。
羂索沒有第一時間答應。
「為什麼是我?」
是枝千繪給出的理由很充足:「夏油傑是特級咒術師,能夠和他有一戰之力的人屈指可數,我這邊的人不做不到繞過他殺了星漿體,作為我的盟友,這個時候就輪到你上場咯。」
「你千年的閱歷裡,總該有能對付「咒靈操使」的方法吧?」
有嗎?
當然是有的。
強大如六眼無下限,羂索也有應對方法,咒靈操術當然也會有。
羂索本就因為上次百物語咒靈的事件心裡虛著,這個時候他要是推脫說沒有就顯得格外虛假了。
更何況,阻止天元同化也是他計劃裡的一環。
思考利益得失良久,最後羂索沒有拒絕這樣合情合理的安排。
臨走之前,羂索想起什麼,忽地看向桌後百無聊賴到已經開始在處理事務的櫻發少女,問道:「那夏油傑怎麼處理?暗殺星漿體,他肯定會受到牽連。」
是枝千繪頭都沒抬,回答也頗有幾年前拿心腹下屬給他下套時的冷漠。
她說:「那就要看你用什麼方法對付他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了。」
聞言,羂索沒再多問,只帶過一眼少女發尾上綴著的鈴鐺。
果然,她更在意的是五條悟嗎。
+
星漿體在五條悟抵達之前被人帶走了。
負責照顧星漿體的女僕黑井美裡被人打暈丟在一邊,賊人手法純粹物理,沒帶一點法術傷害,五條悟去到現場的時候連咒力殘穢都沒找著。
天元大人同化在即,出了這檔子事,咒術總監部差點沒把東京的地皮翻過來找人。
不過,似有似無地,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東京咒術院校裡,和五條悟並列特級的那位少年咒術師也消失了。
就在咒術界火急火燎地滿世界找人的時候,夏油傑已經帶著天內理子抵達了衝繩。
很多次他們都來過這裡。
看海,吃蕎麥面,逛水族館。
衝繩的海很美。
從海岸望去,天邊是一望無際的藍,遼闊蒼茫。
天快暗了。
他們一路從東京過來,路上遇到了很多詛咒師或者咒靈。
海風襲來,吹動少年披散肩頭的黑發,夏油傑目光沉沉,眸中幽紫深邃如古井,遙望大海。
他沒有扎起頭發,任由發絲散亂沾上臉頰沒擦干的鮮血,轉身,那個扎著麻花辮的黑發少女局促地跟在他身後,正扯著他的袖口。
「喂、你啊,我說。」
天內理子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突然把她綁架到這裡來,明明是綁匪又一副打算保護她的樣子,但現在很明顯的是,有很多人在追殺她。
天內理子緊張地往前站了幾步,提醒這個奇怪劉海的少年術師:「後面又有人上來了喔!」
夏油傑收回目光,抬手,虹龍猶如繞身雲霧般盤旋在他身側,更有無數咒靈拔地而起,隨著他淡漠地一揮手,衝向了天內理子指向的方向。
詛咒師的慘叫聲四起。
夏油傑沒有回頭。
他帶著天內理子,離開了海岸。
只留下滿地鮮血,和撕咬人肉的咒靈式神。
…
誠如少女所說,夏油傑很強。
不知道為什麼,甚至比羂索預估的想像中更強。
一連鼓動的好幾波詛咒師和咒靈都沒能繞過他殺了星漿體,到頭來,最高戰績也就是消耗了夏油傑手裡的部分咒靈。
羂索咬咬牙,重新審視起了夏油傑。
他卻驀地發現,少年身上有股揮之不去的龐大咒力,層層疊加,無數層疊在一起,裹挾又保護著他,這樣的咒力造就了現階段反殺無數追殺還能保持咒力強盛的夏油傑。
要引導五條悟來對夏油傑動手嗎?
但是這樣就會干涉到他對天滿宮的計劃。而且,沒有激烈的矛盾,讓五條悟殺死夏油傑的效果會打很大折扣。
用血塗、壞相……或者脹相?
還是其他特級咒物?
羂索通過附近百貨商場的監控調查到了夏油傑和天內理子的行蹤,兀自觀察著少年咒術師的狀態,很快否認了剛才列出的選擇。
不、不行。
那些咒靈對現在的夏油傑來說根本不夠看,恐怕別說打贏,到最後很有可能成為咒靈操術下的新式神。
他需要給夏油傑一個極度有自我意識、而且能夠戰勝他的敵人。
「……」
腦海中出現了一個名字。
羂索沉默了一會兒,轉身離開監控室。
…
在海邊的酒店開了間房,這個時候,外面已經日落西山了。
一無所知突然被綁架到遙遠地方的天內理子終於有了喘息的時間,連忙吃點東西換洗一下不小心也沾上詛咒師血跡的衣服。
做完這些,天內理子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直坐在陽台,自從綁架她開始就一句話都沒說過的黑發少年咒術師。
少女不安地絞著衣服,問:「你為什麼要綁架我?」
「你和那些詛咒師不是一伙的,對吧?」
天內理子清楚自己很特殊,也明白為什麼會有人追殺她,但是眼前這個人卻沒有對她展現殺意。
那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夏油傑看了她一眼,眼眸躲在散亂的劉海下,窺見不到破碎紫色後已經零落的情緒。
就在天內理子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少年突然開口。
「我知道……她會拿你做某件事……」
天內理子發現他之所以不說話,是因為聲音已經極度暗啞,破碎得連完整的句子都很難說出口。無形之中帶著些許哽咽,卻又不知道是在為誰哀悼。
「我不能讓她做這件事。」
「否則、否則……」
夏油傑說,他也不知道否則後面該說什麼。
他猜不中是枝千繪的想法。
他也不知道是枝千繪最後的目的。
少女對他說:【不要輕易向你的恐懼低頭,為了曾經把你高舉過頭頂的人。】
可是……可是那些過去太沉重了,幾乎要壓斷夏油傑的脊梁。
如果僅僅只有一百場夢,或許他會順從地,沉溺在她還活著的幻境裡。
但夏油傑卻清醒又迷茫地明白一件事。
——1001。
這裡是一千零一夜般持續不斷的夢境。
夏油傑知道,自己不能去主動的向是枝千繪尋求什麼,他的每一個輪回都在告訴他,她很聰明,會在話語行間裡給人以意識不到的圈套。
於是他一個人,帶著最關鍵的星漿體,遠離了那些紛爭。
憑借直覺和無數個輪回的記憶,夏油傑想拼命掙破被少女安排到嚴絲合縫、沒有任何喘息機會的局。
第99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32)
「你是在躲著那個人嗎?」
寂靜的氛圍中, 天內理子忽然問道。
她大起膽子,慢慢地靠近綁架她的少年咒術師,想認真地看清少年藏在驚惶下的神情。
「……」
夏油傑瞥過臉, 回答:「沒有。」
他的態度給了天內理子勇氣,黑發少女更加大膽地走近陽台, 拂開垂落的輕紗, 終於看清了坐在陽台冰冷地面上的夏油傑。
天內理子愣了一下。
他真的很狼狽。
不是指外表,夏油傑哪怕是做出了違反咒術法律的舉措,也有在聽是枝千繪的話好好吃飯、好好打理自己。僅看外表, 他還是能吸引玩家的那個漂亮紙片人。
狼狽的是夏油傑的神情。
他就像是只走丟了無數次的小狗,因為有咬傷過主人的前科所以對自己無法信任。等他被安撫了,以為一切可以重新來過了的時候, 卻猛然發現,那個精心呵護著他的少女還是會死。
她喜歡她的理想。
所以他哪怕把自己的正論撕得粉碎,也沒有任何意義。
夏油傑有時候很想嘲笑自己。
他回望過去。
過去有無數個輪回。
那些他執著於大義,寧死不回頭、被摯友不斷想要追回的時候,他的親朋好友們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
大義。
大義。
夏油傑扯出一抹苦笑, 苦澀得比吞咽咒靈還要讓他難以忍受。他望著天內理子, 骨子裡尚且還是溫柔的少年給予了肯定的善意:「別擔心, 你會回去的。到了時候我也會送你回去。」
「而且……她很聰明。」
往昔的一幕幕在眼前回溯,夏油傑輕輕搖頭, 說:「她能猜到帶走星漿體的是我,我的小伎倆騙得過悟,騙不過她。」
曾經甘願淪為提線木偶的少年咒術師笑了笑,語氣裡帶著篤定:「她會來找我, 一定會。」
如同五條悟告訴夏油傑的那段理論一樣。
天內理子,即天元同化的最關鍵存在, 就是夏油傑從無解的局面裡找到方法的唯一機會。
只有抓住這個機會,夏油傑或許才能鼓起勇氣,嘗試將夢境看作現實。
一個她會一直活下去的現實。
天內理子的神色動容,她從眼前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強烈到幾乎扭曲出咒靈的執念,少女無意地,帶著點好奇,問夏油傑:「你是,喜歡你口中的這個人吧?」
夏油傑神色一怔。
似乎沒意識到天內理子會問這種問題,驀地閃神,幽暗難辨的眸子裡多了一抹不一樣的色彩。
天內理子了然,頗有見地的頷首:「果然是。」
不知道為什麼,天內理子松了半口氣,少女叉起腰,頭頭是道地教訓疑似戀愛中的少年人:「我說啊,威脅別人是得不到好結果的,你還是要和你喜歡的那個人好好談談。」
「你又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怎麼知道她會不會變成你猜測的那樣?」
夏油傑沉默不語。
夜風撩起少年的黑發,拂過面頰,千次輪回已經讓他脆弱不堪,幾乎一觸即潰。
許久許久。
久到天內理子都以為他不會再回答,准備轉身去睡一會兒的時候,夏油傑才吐出支離破碎地問句。
「……是這樣嗎?」
他的聲音很輕。
在問天內理子,更像是在問自己。
愛情、執念,還是兩者皆有?
夏油傑分不清。
戀愛經驗為零的理子小姐瞬間臉色一紅,掩飾自己的羞赧,強硬地解釋:「我、我也沒談過戀愛,但是!不管怎麼樣,至少要尊重別人的想法吧!」
夏油傑的神色似乎被觸動了。
他垂著頭,安靜了半晌。突然起身,天內理子嚇了一跳,退開一步,才發現夏油傑的目標並不是她,而是繞過她,去了放著食物的桌子邊。
少年依舊遵守諾言。
有在好好吃飯,有在好好休息。
天內理子的話說動了夏油傑,但他不會主動帶著星漿體回去。
他得等是枝千繪來找他。
他知道,她一定會來。
無論她到底有沒有那千百個輪回的記憶。
+
那麼玩家現在在哪呢?
是枝千繪收斂氣息,蹲在海邊酒店的樓頂,海風拂過少女的長發,她的瞳中帶血,望著遠處海岸邊忙忙碌碌勸說身邊咒靈的腦花師傅,千繪頗有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喜感。
什麼?她不在乎夏油傑?
那怎麼可能!
這可是漂亮紙片人!
說那些話只是套一套腦花醬的底牌而已,要是他把什麼九相圖都拉出來對付加強版夏油傑,那她可就賺大發了。
至於夏油傑的安危……
沒看見她親自過來盯梢了嗎!
是枝千繪呼出一口氣,眼眸微眯,美滋滋地感受海風吹拂。
夏油傑跳出劇情之外這件事讓她很驚訝,可也幫助她可以有理由進一步試探羂索的態度。不愧是她從好多個周目裡拿下的可靠幫手,就算有自己的主見了也這麼靚仔。
少女眸子彎彎,眼尾的弧度帶著十足的好心情。
那麼。
讓她康康。
反派君在將未來計劃的重要部分從「夏油傑」更改為「天滿宮」之後,最後選擇用來對付咒靈操使的方法是什麼——
「咦?」
看見咒靈長相的那一瞬間,千繪震驚。
腦花醬這麼豁得出去的嗎?
這才半場啊,他怎麼就上王炸了?!
…
「一個人類小鬼就讓你這麼狼狽,讓我大開眼界了,羂索。」
那咒靈冷笑一聲,顴骨上的腥紅瞳孔掃過身邊的人類,面露不屑,似在嘲笑著什麼。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額頭上有著長長縫合線的人類倒是不在乎:「夏油傑的咒術強度遠超預料,我倒是想用別的方法對付他,但恐怕很難能打贏。」
「而且,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麼多手指,宿儺。」
羂索說,直呼了咒靈的名字。
他目光沉沉地注視這位千年前的詛咒之王,在給兩面宿儺准備的受肉.體上停留了一會兒,又立刻移開目光。
不是那個體質特殊的孩子作為容器,他無法控制兩面宿儺。
所以這次兩面宿儺在和夏油傑的戰鬥中被削弱,那他很快就會再一次陷入封印裡。
至於夏油傑,他的死活無所謂。
羂索首先要做的是去殺了天內理子。
然後……
詛咒師抬頭,望向了高樓之上。
天滿宮在這裡。
他已經確認了天滿宮之於六眼的重要性,可惜了,要是能讓夏油傑殺了天滿宮再進行奪舍,那才是完美。
不過既然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了,那他也順勢,提前開始准備死滅回游的材料好了。
「其他被封印的手指大部分都在天滿宮的管轄下,那些我拿不出來,如果你想把那部分也找回來的話,還得你自己跑一趟。」
羂索說,不著痕跡地給時隔千年重見天日的詛咒之王透露情報。
兩面宿儺橫了他一眼。
沒有點破這個心思。
詛咒挑眉問了一句他不知道的:「天滿宮?什麼東西?」
「供奉那位菅原公的神社,現如今已經發展成了新的勢力,統轄御三家代管咒術界。」羂索嘆息般的聳聳肩,像是在解釋為什麼只能找到這麼多手指,「很難纏。」
在聽到羂索的話時,兩面宿儺似乎詫異地看來一眼。
只一瞬間,快到羂索都沒來得及發現,他就收回目光,只在唇齒間喃喃自語:「那個天滿宮?……」
有點耳熟。
但記不清了,可能是時間太久了。
宿儺很快放下了這件事。
他和羂索的交易是幫忙殺了那個術式是咒靈操術的人類小鬼,別的先不想,既然時隔多年呼吸到了人類世界的空氣,那就自然而然要大開殺戒慶祝一下。
…
兩面宿儺很快和夏油傑交上了手。
一人一咒靈之間並不認識,也沒有共同話題可言,一旦開戰當即打塌了酒店大樓。天內理子緊緊抱著保護她的咒靈才安全的落到地面上。
落地之後,天內理子連忙躲到其他地方去。
對她這樣沒有自保能力的人來說,即使是特級們打鬥時從樓房上濺落下來的一塊巨石都能壓死她,黑發少女匆匆忙忙拖著式神,躲進了旁邊一家無人的百貨大樓。
深夜,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提前下了「帳」,這樣驚天動地的打鬥都沒有引起人們的警覺,天內理子一手拖著夏油傑保護她的式神,一面去找商場裡的公共電話。
她得打電話給黑井。
告訴黑井她在這裡才能得到救援。
——『轟隆隆!!』
頭頂傳來地動山搖般的震顫,天內理子緊了緊心口,深呼吸,勇敢地冒著危險繼續想辦法自救。
天內理子小心地從停止運行的自動扶梯上去二樓,百貨商場裡靜悄悄地,沒有燈光,細微的月光只帶來微弱的可視範圍。
少女內心愈發緊繃。
時不時傳來的爆炸聲也讓她越來越害怕,只能緊緊抓住那只式神。
天內理子慢慢往前,忽地,伸出去的手似乎觸碰到了什麼東西。
她抬頭,入目的是一雙帶著血意的豎瞳。
瞬間,天內理子毛骨悚然。
…
是枝千繪陷入沉思。
為什麼天內理子見了她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她也不醜啊?
好不容易解釋了自己不是什麼妖怪,也不是什麼詭異的咒靈,是枝千繪終於得以擺脫了少女那副看見她就和見了鬼似的的表情。
她向天內理子表示了無害,暫且取得了信任。
至於在介紹自己是誰,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的時候,千繪面帶微笑,含糊了過去。
她只說:「突然有了點新鮮的想法,過來看看情況。」
「不用害怕,沒有人能傷害你。」
第100章 人生十數年,如夢亦似幻(33)
詭異幽咽的咒靈群猶如在清水中下沉的濃墨, 鋪天蓋地覆蓋了整片海岸。
帳幕被撕破,夜空的月光泄露了進來。
夏油傑與特級咒靈各站一側,兩邊都到了將要精疲力竭的境地。但很明顯, 身為咒靈,擁有基本自愈能力的對手能比他撐更長時間。
從簡短的對話裡, 他知道了這是什麼咒靈。
——「詛咒之王」兩面宿儺。
暫且不去想這裡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等級的咒靈, 夏油傑喘息之余,望了望破損的「帳」,一時之間也知道自己大概是被什麼人利用了。
盯上星漿體的勢力很多。
他在這個時候帶走天內理子, 必定會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夏油傑攥了攥手掌,撐住搖搖欲墜的自己。
就當他打算強行打氣精神,再一次面對兩面宿儺的攻擊時, 身後驟然有鈴響傳來。
清脆地,恍若穿透夢境,直直地敲在少年心上。
夏油傑忽地露出笑容。
哪怕是在聽見是枝千繪那嘆息般的一句「太過全力以赴啦,可以不用打得這麼凶的,傑。」時, 也能平靜地回答:「因為我知道你會來。」
少年身姿挺立, 穩穩地站在打鬥的廢墟上, 回首時看向是枝千繪,眸中幽紫猶如被大風一吹四散的蒲公英, 漂泊凄然。
「被偏愛的可以有恃無恐,對嗎?」
是枝千繪沒有沉默,也沒有否認。
正如她在第一時間就抵達衝繩,在暗中觀察著夏油傑的狀態那樣。她看見了夏油傑的惶惶, 於是小心地將脆弱的玻璃呵護起來,揚起明快的笑容, 立刻回答道:
——「是的,永遠可以。」
就如同得到什麼允諾,夏油傑放松了下來。
他看向另一邊還沒解決的咒靈,猶豫了片刻,卻在少女的安撫下慢慢闔上眼睛。
夏油傑的神經緊繃太久了。
久到哪怕是現在睡過去,手也是緊緊拽著是枝千繪的和服袖子,不願意松手。
…
夏油傑因為長時間神經緊張和高強度戰鬥昏迷了。
是枝千繪看看懷裡的夏油傑,看看旁邊的宿儺,再想了想外層還有個虎視眈眈的羂索,決定先安頓一下手裡的紙片人再去應對反派腦花醬。
至於兩面宿儺——
「喂,女人。」
兩面宿儺停了手,眉頭蹙起,看向是枝千繪的目光格外復雜:「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好的,確認了。
這位也是串線的角色。
千繪放下夏油傑,冷靜地站起來。
她先是朝兩面宿儺微微彎眸,笑著回答一句:「這裡不方便談話,抱歉咯。」
然後趁他回憶起了什麼的愣神時間,眼疾手快,開血壞進行了一波物理催眠。
兩個紙片人都趴下了,千繪這才回望一眼外面。
羂索還在外面啊。
半場王炸,是枝千繪多少有點遺憾。
這一把游戲她才樂到一半呢。
+
兩面宿儺清醒的時候就聞到了一陣濃烈的酒香,還有一股血腥味。但他睜開眼睛,只看見了對著桌案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的人類少女。
她的打扮十分有平安時代的特色,周圍也大多是古代環境。
宿儺閃了閃神,意識到他在夢裡,這是回憶。
他果然見過那個人類。
詛咒的動作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少女這才轉過頭來看向他。
「你醒了。」
蒼青淺色的漂亮眼珠映著燭火跳躍的光,在昏暗的夜裡染上恍惚的光彩。
見他醒了,她心情極好地隨手抄起瓦制的酒碗遞過來,酒液隨著動作漾出幾滴。
問道:「要嘗一口嗎?你之前一直說打完之後最好能喝上好的酒,這是妖怪的酒,味道還不錯。」
兩面宿儺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他們之間應該是打過一場,顯而易見,那一場他打輸了。
從嘴角漏出的酒水滑落到胸膛上,兩面宿儺隨手擦去,卻發現手上沾了點墨色。
是墨水,濺到了他身上幾滴。
手上還拿著作案工具櫻發少女顯然就是罪魁禍首。
「你在干什麼?」但令人意外的是,兩面宿儺居然沒有大發雷霆,只是皺著眉問了一句。
少女把毛筆在墨水裡隨意地攪拌了兩下,毛筆筆尖墨汁飽滿,在墨盤裡劃出淺淺的弧度,她回答:「剛剛研究完,記點有趣的事情。」
兩面宿儺掃了一眼屋外。
這裡是山林間的茅草小屋,除了山精鬼怪和咒靈之外,很少會有人類出現在這裡。
更別提外面源源不斷的血腥味,應該是剛死不久的。
「你做什麼了?」
少女拈著毛筆,指節抵住下唇,似乎在思考什麼,隨口回答道:「引誘幾個村民誤會他們鎮子的守護山神,然後指引他們誘殺神明,再把真相告訴他們……嗯,滋養出來的只有一級咒靈。」
她嘆了口氣,在桌案上的紙上劃去了什麼,「而且很可惜,這次信仰崩塌的效果不高,沒有人類因為負面情緒而達到足以擁有術師潛質的效果。」
兩面宿儺『嘖』了一聲。
哪怕暴虐如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家伙,明明穿著巫女服,卻半點沒有濟世救人的神使作為,反而像個走火入魔的詛咒師。
而且不是喜好殺人的詛咒師。
這家伙,擅長攻心。
是個難得一見的小瘋子。
「有人來了。」兩面宿儺神色一動,人卻懶洋洋地半躺在榻榻米上,只支起半邊身體,手肘撐著側頭,懶散地提點一聲。
少女一動不動,說:「麻煩你幫我處理一下,我還沒寫完。」
換其他人,恐怕還沒開口兩面宿儺就一下將人砍成兩半了,面對這個櫻色編發的巫女,他卻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甚至相當縱容地抬起手,凝聚出斬擊的『解』式,殺掉了破門而入的咒術師。
腥紅血液濺了一地,兩面宿儺惡嫌地皺了皺眉,紅瞳狠戾,掃過門外包圍茅屋的咒術師們。
「這次有點多啊。」
兩面宿儺恣意地扯開笑容,從榻榻米上站了起來。
「可能是因為被誘殺的山神從前是京都供奉的國津神。來了多少咒術師?你能對付得了吧?」少女依舊紋絲不動,問道。
「一群螻蟻而已。」
兩面宿儺嗤笑,腥紅瞳孔在路過少女時扼了她一眼,「加起來連一只手都可以對付的垃圾,你也會在意?」
——「憐憫之心也太遲了。」
——「屠戮上百人的鎮子的時候,我可沒見你留意過什麼。」
宿儺踩過地上濺出的血跡,語調像是嘲諷一般,又像是在實話實說。
少女這才瞥了他一眼,說:「我的意思是讓你給我留一個,我要做研究用。」
兩面宿儺:「嘖。」
麻煩的女人。
不過兩面宿儺對人類少女,有著追殺他的咒術師難以理解的大度。
冠以詛咒之名的宿儺離開了茅屋,很快,屋外慘叫四起,在空曠的山林間顯得尤為凄慘刺耳。
血腥味蓋過酒香。
漸漸的,人類的聲音消失了。
兩面宿儺重新回到屋內,他光著腳,沒穿鞋,每一步都帶著新鮮的血,在榻榻米上留下數個血腳印。
「留了一個。」
他說,「捆起來丟在外面了。」
少女回答,注意力還是在案桌上的東西上:「好哦,謝謝。」
兩面宿儺走到少女身後,看她在寫什麼。
看不懂。
兩面宿儺收回目光。
這女人寫的每個字他都認識,但連在一起就和佛寺裡的經書似的,念出來能念得他腦仁疼。
不過,看不懂他可以問。
反正同行這麼長時間,她也問過他不少亂七八糟的問題。
兩面宿儺:「你在干什麼?」
「研究人類術師。」
少女果然回答了,態度非常認真:「我很好奇,擁有咒術潛質的人類究竟是怎麼使用術式。」
「……」
兩面宿儺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無語,但是她的態度太認真了,反而讓兩面宿儺嘲不出這句『無聊』。
兩面宿儺開了壇酒。
妖怪釀的酒,帶著邪祟的妖氣,沁香撲鼻,普通人喝了指不定就會醉死,但對強大的詛咒來說,卻只是閑暇之余的樂趣。
他抿著碗盞裡的酒釀,說:「那你大可以直接去京都抓個咒術師看看,解剖、凌遲,從內部研究。你這邊,整個城鎮的人下來也未必能有一個趕得上京都那邊培養出來的強。」
「研究人類?浪費時間。」
不如再和他打一場。
宿儺想,上一場他輸在了近戰上,下一次不會再輸。
少女聞言,歪歪腦袋,櫻發從肩頭抖落,蒼青淺色的瞳孔裡映照出身形怪異的同行者:「可是。我對已經完成的強大本身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如何制造強者。」
見此,宿儺挑眉。
有點興趣,但不多。
「造出一堆撼樹蜉蝣?那你的理想真別致,想把自己當神嗎?」
少女再瞥他一眼,回答:「我沒有,神這種東西,說白了就是像征意義罷了,要這種稱呼做什麼。」
「那你想要什麼?」兩面宿儺問。
問到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冰冷無情。
——「研究。」
不過,這一回她像是興致上來了,轉過身,給兩面宿儺講了點其他的。
兩面宿儺依舊端著酒盞。
可能是剛剛殺了人,難得的,兩面宿儺坐了過去,也有心情聽她念叨。
「我在研究咒術基礎。」
櫻發少女說。
「咒術要求維持平衡,才能使秩序不會紊亂,陰陽不會失調。」
她將手裡的毛筆放平,拈著筆杆中間,橫放兩人之間。
「我從京都那位大陰陽師裡是這麼聽說的。他告訴我:咒術是天平,傾斜下來,一方必會抬高,傾軋另一方,造成混亂。只有保持平衡才能維持和平。」
「哦。」
兩面宿儺慵懶地應了一聲,抬抬眼皮,對平安京大陰陽師的理論知識沒什麼興趣。
「那你的理解是什麼?」兩面宿儺問,他知道小瘋子肯定不會局限於別人得出的結論。
少女驀然一笑。
纖長的睫羽下,是一雙宛若青空般通透清淺的眸子。他們坐得近,燭光微恍,映著血色,還有兩面宿儺與人類迥然不同的身軀。
兩面宿儺愣了愣。
這家伙倒是從來沒怕過他。
嘖,算了。
在咒術師眼裡,他的名號恐怕還不如這個女人要來得響亮。
如果不是那一場血戰定性了他的存在,「詛咒之王」這種稱呼恐怕會落到一個看起來纖弱得一折就斷的人類少女身上。
兩面宿儺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紅白巫女服,無聲地笑了。
說不定也不錯,挺諷刺。
少女則是完全不知道兩面宿儺腦子裡在想什麼,有在認認真真搞科研。
「我在想,任何東西都有自我痊愈的手段。宏觀歷史,哪怕彌生時代經歷過那麼劇烈的變動,在之後的歷史變遷裡,人類與咒靈的平衡還是在流動性中達到了中點。」她說,開口就是一段兩面宿儺從前連聽都懶得聽的大道理。
換個人,哪怕是平安京的大陰陽師,兩面宿儺高低也得一斬擊劈過去讓其閉嘴。
但這個小瘋子不好說。
至少目前兩面宿儺對上她的戰績還是零蛋,只打平過一場。
鬼知道她一個巫女哪來那麼高戰鬥力。
而且這家伙總喜歡在打贏之後趁著他精疲力竭的時候搞點咒術小研究,他身上的四只手和兩雙眼睛都被研究過,兩面宿儺已經不會主動去挑釁她了。
不然指不定哪天打完架一覺睡醒之後,她會來一句他已經被解剖過的話。
兩面宿儺再給自己倒一盞酒,問:「然後呢?」
「然後人類開始脫離神明影響,創造自己屬於人類的術式,比過去變得更強。這是也是平衡的一部分。」少女執著地端平毛筆,相當相當認真在從頭解釋自己的理論。
她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一直很認真。
兩面宿儺不知道她的過去,第一次見她,她就是這個樣了。不過,也差不多能猜出來少女是為什麼會被咒術師追殺,還以巫女的身份名號比他這個詛咒之王還響亮。
「以剛才說的那兩點為論據,我推斷……」
兩面宿儺驟然探出一只手,打斷了她的話。
少女疑惑地歪歪腦袋,卻不抗拒地任由他調整她那筆的姿勢,從拈著筆杆中心,到只捏住筆頭。
他的手掌寬大有力,或許是會用火焰的術式,比起常年低溫的少女,帶著相對灼熱的溫度。
兩面宿儺的調整下,毛筆依舊橫放持平。
但平衡的點不一樣了。
「這一點維持不動而抬高另一邊,在你的理論裡,為了平衡,較低的這邊會隨著時間流逝慢慢補上這段差距,將所謂「平衡」的根本,抬上更高的層面。」
兩面宿儺握著少女的手,一段一段反復向上,直到抬高到他面前。
兩面宿儺多少能理解她。
但正常人,哪怕是平安京那個舉世無雙的大陰陽師都不會做這種事。
因為——
「這樣有個缺點啊,女人。」
詛咒之王露出血腥的笑,抬手壓低了少女的手,將她拉近,近到那雙不通人性但十分清楚人心弱點的眼睛裡只有自己。
兩面宿儺將纖弱的手腕牢牢握在掌心,脈搏跳動,隨時可以擰折撕裂。
「你不可能將抬高人類這一方作為起點,讓咒靈去彌補差距。」
「你做不到。」
兩面宿儺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哪怕是高天原的神明,也做不到在短時間內抬高人類的咒術資質,讓人類成為傾軋咒靈的一方。
少女眨眨眼睛,卻是笑了。
她的手腕輕輕一抬,描摹似的,在兩面宿儺臉頰上畫出一道紋路,宛如他臉頰上的咒紋一樣,濃黑似惡。
她輕描淡寫地說——
「那就,獻祭這一代的人類吧。」
…
兩面宿儺驟然睜開雙眼,從夢境中清醒過來。
白晃晃的熾光燈刺得他眯起眼睛。
宿儺記起來了一部分。
沒有很多,但至少記起來了這個人類小鬼漂亮的外皮囊下,究竟藏著多麼令人望而生怖的本惡。
哪怕是在千年以後,也是個合格的小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