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llo
我不知道自己是該狂歡呢還是該逃跑。
我發覺自己好像遇到了世界頂級奇跡。是我幸運還是倒霉?我該不該去買彩票?是不是我過去的人生太蒼白太膚淺——所以上帝發了個尼亞給我??……顯而易見的一件事就是,剛才在瑪特病房裡發生的一切徹底顛覆了我對自己所處境況的認識——這太震撼了。
就好比你撿了只漂亮的水晶球,結果裡面鑽出一隻恐龍來。
雖然此刻已經遠離現場,我還是能嗅到那裡的一片焦味。尼亞則一直若無其事地拉著我的手在街上不慌不忙地走路,好像之前什麼都沒做一樣。我想要跟他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你覺得他倆有沒有想過那個』『你是不是研究過精神分析』之類的??
「你想說什麼?」尼亞問,「我知道你現在腦袋裡可能有點亂。」
「……呃,大概——大概是,」我支吾著,「不過也可能不是有點……」
「相當?」
「可能。」
尼亞笑笑,轉過頭看著我,「要是你覺得後悔,」他說,「隨時可以。」
我立刻頓住了腳步。「……你在說什麼??」我不無震驚地反問,幾乎覺得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幻聽。「要是我覺得後悔、隨時可以?……你是說分手的事嗎??」
「我想——大概你不習慣面對這樣的我,」尼亞說,「雖然我說話可能挺無情又很刻薄,但說話只是說話而已。那只是個人習慣問題。我想你在為突然發現這一事實而吃驚。」
「的確是有點吃驚,」我說,「但我是否流露出就因為這個想要分手的意思呢?」
他聳聳肩,做個沒有的表情,「沒有,」他說,「可一般人不喜歡這樣。不是嗎?」
「我不是在他媽的說什麼習慣不習慣、喜歡不喜歡的問題,」我突然氣衝上頭,想到他剛才說的那句話,我就惱羞成怒。他以為這是什麼?小遊戲??「就因為考慮到我可能沒有見識過你的這一面,你就能輕而易舉地、坦然地、無所謂地告訴我要是我覺得後悔那麼隨時都可以——你覺得整個事件就是這麼一個他媽的過家家遊戲嗎?……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當然知道。我突然發現你好像對這事根本不在意,所以你都不關心我留下還是離開??」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試圖解釋,「我只是在說——」
「你就是這個意思!」我大吼到,完全不在意身邊路過的行人是否在紛紛側目,要是他覺得這樣很丟人,那就讓他氣急敗壞地滾吧。「我看你根本一點想要認真的意思都沒有!」
「這跟認真不認真是兩碼事,」他說,「我只是覺得——覺得有點不安,因為你可能沒想到我是這樣的人。何況剛才我在那裡所說的話也嚇到你了。不是嗎?要是我是你的話,可能我會想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是不是我認識的尼亞?他是尼亞嗎?不他不是——可我就是這樣,寐羅。……因為之前我們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所以你看不到全面的我,你認識的只是我的一個側面——一個還算溫和的、還算不錯的一面。你並沒有真正地——」
「所以你就是說,真正的你很可能讓我根本愛不起來?!」我簡直在咆哮了,這他媽的到底都是什麼跟什麼?為什麼我覺得自己有種強烈的被耍了的、或者我根本就是在自作多情自編自演的感覺??誰來告訴我——告訴我眼前這個男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他矢口否認,「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
「我只想知道你幹嗎要去酒吧找我!」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咳,既然他讓我見識到他真實的一面,我也就不畏懼讓他見識到我惡劣的一面,彼此彼此。「你為什麼要去??」
「因為你打電話給我,」他並沒有被我嚇到,「我想你可能喝醉了所以就……」
「就因為你覺得我喝醉了可能需要幫忙??」我的肺簡直要氣炸了。
「大部分是,」他有點猶豫地看著我,「不過當然——當然我也想見你。」
「你少給我騙人!!」我突然鬆開他的衣領,一把推開了他;他踉蹌了一步,差點摔倒。我怒氣衝天地狠狠瞪著他,心裡又失望又憤怒。我覺得自己可真他媽的夠白癡的——明明他根本就不是因為某些我一廂情願地以為的某些『原因』才跑到酒吧而單純只是因為我喝醉了需要照顧——想到這個我就覺得自己沒有自知之明地到了讓人捧腹大笑的地步。他關心我?可能,但只是朋友的那種關心;好比瑪特要是喝醉了需要幫忙,可能他也會去。只要他覺得那件事應該去做,他就去做。或者說他就是個機器人,程序裡設定的事他都去做,他做那些僅僅是因為程序裡被設定了、被允許了,而不是他發自內心地想要去做什麼。機器人有什麼感情嗎?有心嗎?有靈魂嗎?他只是一架整天到晚吸收文字的機器——他就是機器人。
「你誤會了,」他看起來有點慌,「當然不是你想的那樣,寐羅……」
我不想聽他任何辯解。於是我掉頭就走開了。
我知道自己搞錯了。他根本不是我想的那種人——是啊,他說得沒錯,一點錯都沒有。他給我展露的就是他比較好的那一面,他相貌英俊性格優雅、脾氣溫和富有愛心,但那只是他的一個側面;他還有好多個側面,好多個我可能見過但沒留意或者我根本還沒見過的面,他是個多面體。哈,不錯,一個多面體——這比喻真好。眼下我已經多見了他的兩個側面,一個是他不遺餘力揭露本質的刻薄、一個是他漫不經心毫無觸動的淡漠,鬼知道他還有多少讓我吃驚的面。既然他覺得他的真實面目可能會嚇壞我,為了我自己著想,我還是撤退吧。
唯一一件遺憾的事就是和他zuo愛的滋味實在噬骨銷魂。
我聽到他還在後面叫我的名字,我覺得很生氣;難道我現在的舉動不能表示我已經接受他那個善意的建議——選擇跟他盡早分手了嗎?雖然明天可能會被瑪特他們嘲笑一大通,但總好過守在一個千變萬化的多面體旁邊。我加快了速度,然後開始跑了起來;我越跑越快,就像後面有什麼猛獸在追趕著一樣。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跟在後面,我只想跑,發瘋地跑。
我不辨方向沿著街道朝前面狂奔,哪裡有路就朝哪裡沖,遇到轉彎就轉彎,穿過馬路,越過欄杆,從路邊攤販和琳琅滿目的商店外面疾馳而過,穿越商場和草坪,爬過牆壁和柵欄,一口氣穿過一條兩百米的地道,毫不猶豫衝向最繁華的地帶,汽車在我的耳邊狂按喇叭,被打斷去路的行人朝我大吼,我全不在意只管一個勁發瘋似的朝前衝。好像有聲音在我耳邊歇斯底里地嘶喊,伴隨著激烈的鼓聲和吉他聲,『I don』t care,I don』t care,I don』t care,I don』t care, I don』t care, Care if it』 old.I don』t mind, I don』t mind, I don』t mind, I don』t mind, I don』t mind, Mind don』t have a mind.Get away, Get away, Get away, Get away, Away, away from your home.I』m afraid, I』m afraid, I』m afraid, I』m afraid, I』m afraid, Afraid, afraid of a ghost.』我不知道自己是太生氣還是太傷心、太失望還是太羞恥。好像什麼都有又好像什麼都不是。我想就這麼一直沒命地一路狂奔奔到地球外面去,一邊像瑪特那樣自欺欺人地大吼著『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不介意我不介意我不介意……』
上帝啊。去他媽的吧!!我一直跑到再也沒有半點力氣。
在身邊一群孩子的尖叫和逃跑聲中(大概他們是和老師出來遊覽公園的)像剎停失靈的車一樣衝進了湖裡。很快我被一隻手拽了出去,我搖晃著身體掛在那個人的身上,我們兩個站在齊腰深的湖水裡大聲地咳嗽和喘息著,滿臉是水,全身濕透。我似乎好久都沒做過這麼劇烈的運動了——我模糊地記得最後一次大概是大學的運動會上。不過遠沒這一次刺激。
當我好不容易緩過來一絲絲呼吸,我才發覺自己一直抓著的那個人是尼亞。他睜著一雙又擔憂又緊張的眼睛盯著我,雖然也在咳嗽和喘息著,卻緊緊地抱著我一直沒鬆手。
我想要說點什麼,剛張開嘴就打了個噴嚏,接著又開始咳嗽起來。
他象徵性地拍拍我的背,似乎那只是個假借的手段;接著他的手繞過我的肩膀抬起我的下巴,我還沒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就被堵住了嘴唇——他的氣息非常強烈非常灼熱地直接衝進我的口中,一股劇烈運動後的失控味道,將我的理智全部席捲徹底。我伸手抱緊他的脖子,用還未緩解過來的狂熱勁回應著他的吻,逼迫著他連連退了幾步差點一同栽進湖裡。
大約十分鐘後,兩個警察把我們拽了上去;知道我們不過是在玩『追逐遊戲』之後他們惱火地把我倆教訓了一通,然後丟下濕淋淋的我們就鑽進警察像突然出現一樣突然消失了。
我和尼亞就這麼一身濕透地回了他的公寓。計程車根本不理會我們的招手。
剛一進門他就把我拽進了浴室,雖然看起來像是想要衝掉身上的湖水味和浮萍水草,可他這麼賣力地拽我的衣服的勁頭未免過火了點;我當然不甘示弱,於是我們用最快速度去掉對方身上的一切衣物,他甚至把我脖子上那條項鏈都拽下去了。讓我吃驚的是我們在經歷過那樣一番耗盡體力的運動之後居然還有力氣做愛,這讓我對人類體能的極限不能不驚歎。
我們在浴室裡耗了足足一個小時,最後幾乎沒有力氣走出去。
但總算尼亞還是把我拖回了臥室,我們兩個剛剛躺在床上,便又開始接吻。我覺得我們兩個好像都瘋了。可這些沒法讓你不瘋——那種異常強烈的荷爾蒙衝動,蠢蠢欲動的腎上腺激素,接連不停瘋湧的慾望狂潮和直接有效的身體刺激,我的叫喊逐漸變成了費力的輕哼,他的手臂逐漸失去鋼鐵般的力氣,我們還是糾纏在一塊兒不分你我地分享著口腔裡的津液。
我受不了了。我他媽的真是受不了了——我想就這麼一直到死算了。
我愛死了他身上的味道和他濕漉漉的頭髮,他的乾淨背後透著惡劣的眼睛,他的輕易不流露的霸道脾氣和佔有慾,他的聲音,他的動作,他的每一次或輕或重或疾或緩的撞擊給我帶來的致命的快感,比大麻還大麻、比酒精還酒精,比天堂還天堂,比地獄還地獄。……我只想就這麼一直下去。我死死抓著他的手臂不能放開——就算他再刻薄再無情再冷漠毒舌,我他媽的都不想擺脫這劑『毒藥』。他比毒藥還毒藥。我的上帝。他怎麼能這樣??
我們相互擁抱著沉沉睡了過去。醒來之後只有三件事:吃東西、洗澡,做愛。
洗澡,zuo愛,吃東西。
zuo愛,吃東西,洗澡。
隨便你怎麼排列吧,反正就這麼幾件事;再說也沒有幾種排法。在兩個月的時間之內,我們都保持著只要在房間看到對方就迫不及待脫掉對方衣服的熱情,完全像兩隻野獸,不分時間不分場合沒有節制沒有底線地接吻和zuo愛,甚至經常在沙發、地毯或浴缸裡醒過來。
有時候人的要求真的挺低的——在某個有限的時間段之內。
那段時間裡我們連看書和畫畫都很少從事,好像整個生活就只剩下了這一個目標,全部人生就只為了這一種意義,竭盡全力熱情洋溢地進行著這種沒有任何實質結果的交配活動。不過我猜那些新婚夫妻大多也都是這麼過的。所以我們兩個一點不好意思的情緒都沒有——這簡直再坦然不過了。性是人類生活當中的一大要點。不管從哪種意義上來看。
現在他當然不介意脫光了給我畫。不過絕對禁止我以外的其他人欣賞。
我發瘋了都不會拿這些去給別人一飽眼福。
通常情況下他還算配合,但偶爾也有不耐煩的時候。因為光是躺在某個地方一動不動,被我一眨不眨地盯著,同時又不能做什麼,好像的確挺痛苦。不過大部分時候我都會在畫到一半就把工具扔到一邊,迫不及待地投進他的懷裡跟他再次陷入那種天堂般的銷魂滋味中。
106樓
那種誘惑力實在太強烈了。我完全搞不明白為什麼它是這麼的——難以抗拒。
「別動,別動,」我抓緊時間用炭筆在畫紙上排線,「再堅持一下。」
「我已經堅持了一個小時,」他不耐煩地抓著頭髮,「我實在……」
「你要是再亂動,」我一邊拿橡皮用力擦掉一條不小心畫歪的線,一邊完全不知所云地咕噥著,「我就把你綁起來,把你綁在床上——然後畫一幅『被fu的普羅米修斯』。」
「我要去洗手間,」他說著,從床上一躍而起,「隨便你畫什麼吧。」
在等他回來的過程中,我覺得自己剛才那個無心之語的創意還不錯,很有實踐性;於是當他回到臥室之後,我趁他毫無防備將那個計劃立刻付諸實施了——雖然他大聲kang議,不過還是被早有防備的我得逞了。之後我很愉快很順利地地完成了那幅了不起的『靈感畫作』。
「這是被fu的普羅米修斯?」看到作品後,他嗤笑著說,「我看該叫待宰的羔羊。」
鑒於有仇必報的惡劣天性,他讓我也做了一次『待宰的羔羊』——實際意義上的。
一天晚上,當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時,我想起自己又好長時間沒去瑪特那裡了——自從上次從他那裡不怎麼光彩地溜之大吉後,我好像再次把他和JR的事忘了個一乾二淨。這段時間我變得和尼亞差不多,幾乎不怎麼出門,大部分時間都在他的公寓裡混過去。
我不由得一陣心虛,連忙找到手機——剛要撥給瑪特又猶豫了。過了一會兒,我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躺在那裡想著該跟瑪特說些什麼。天知道他和JR到底怎麼樣了。
我聽到浴室的門被推開的聲音,很快尼亞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進了臥室,坐在床上,將幾本書放在一旁,豎起枕頭放在背後,順便看了我一眼,「你在想什麼?」他問。
「我剛才想給瑪特打電話來著,」我說,「不過沒想好說些什麼。」
「哦,」他簡單地答,挪了挪倚著枕頭坐好,拿起一本書,擰亮檯燈。
我轉身面朝他,「你就沒有一點建議嗎?那天你說得讓我們群情激昂。」
「嗯,真的嗎?」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將書翻開到夾著書籤的那頁,「我以為要是不在那個時候拖著你逃跑,自己就沒法跑掉了呢——顯然我把很多表面平靜都砸碎了。」
「但你所能做的就是砸碎平靜?」我問,「你覺得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
他專心致志看著他的書,似乎根本沒聽到我在說什麼。
「喂,尼亞,」我拖長聲音叫他,「你覺得他們——」
「我不知道,」他說,「雖然看起來像,但顯然他們不是那種關係;你只能說,他們兩個原本感情就不錯,音樂讓他們之間更加契合——當一個人只能和另一個人產生某種共鳴,對他們兩個而言就很難再有其他的誰來代替他們當中的一個。……雖然那也並不是愛。那只是極為類似愛情的一種有點複雜的感情——愛情的最大特點就是無可替代性和排他性。」
「見鬼,」我鬱悶地歎氣,「你能不能別像做學術報告一樣地說這些??」
「但只有這樣才能讓你瞭解得更清楚點,」他翻了一頁過去,「JR總是抱怨瑪特拿他當小孩子看,實際上他並沒有意識到,當他在瑪特面前時,他在心理上就是個孩子——他總是要求瑪特對他毫無保留、盡心竭力,無論何時何地都將他放在第一位置,顯然那跟瑪特身邊的女友位置有點矛盾……可話說回來,他又不是出於強烈的愛才這麼做,他完全是無意識地以一種孩子氣的佔有心理做著這些,他習慣了這樣。並且瑪特也是,他習慣了遷就、順從和照顧他那個小一點的兄弟。他們之間的確互相喜歡,不過那種喜歡跟我們這種不一樣。」
「唔,」我伸手合上他的書,「我們之間的是怎麼樣?」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當然是現在這樣。」他俯身吻了下我的嘴唇,我勾著他的脖子跟他接吻,順便將他那本書扔到身後,書本落在地板上發出啪的一聲,他不由得跟著歎了口氣。
「你有權撿它回來,」我任性地哼著,抬起腿蹭著他的腿,「如果你覺得它比我還重要。」
「我們已經過了兩個月這樣的日子了,」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眼睛凝視著我的眼睛,「說實話,寐羅,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過上這種生活——我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就只是一個人,因為我不覺得自己會期待這種和另一個人分享全部的生活。可現在我正經歷這些,不但全心全意地經歷著而且很意外地發現我的確也陶醉於這些,」他在我的嘴角輕柔地吻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他的嘴唇就像新烤的蛋糕一樣柔軟,帶著漱口水的薄荷清香,「不過這些不是生活的全部——我們還得做其他的事。從明天開始我們試著改變一下,好嗎?」
「喔,你對做愛感到膩煩了,」我誇張地哼了一聲,「我想這也是愛情的特點之一。」
「才沒有,」他反駁,嘴唇輕輕地貼著我的嘴唇,每一次說話都會相互摩擦到,「我只是不想被這種純粹的生理慾望完全佔據——你讓我已經被它牢牢控制了兩個多月。」
「才兩個多月,」我嗤之以鼻,「我打算用它牽制你好幾十年呢。」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開始再一次地跟我接吻,重新喚起我們的yu望。
你是否能想像?兩個男人,幾十年如一日地在一起,相互陪伴,相互依賴,相互照顧和相互廝守——彼此佔據著彼此生活裡的另一半,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無可替代不能缺少,比兄弟還親密,比愛人還互求;彷彿只有他們兩個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完美的?
Near
我發覺寐羅是個非常敏感的人。
當然不是說過去對此毫無察覺;而是那時我沒想到他的感覺相當強烈。看起來他似乎不那麼在意這些那些——有點像瑪特,但跟瑪特還不一樣。要是他在意什麼,他會表現得非常明顯非常強烈,霸道的脾氣一覽無遺。所以這讓他對於觸及自己利益的事異常警惕。
在那天和寐羅一起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我說了一句差點讓地球毀於一旦的話。
我不是故意那麼做的。雖然我事後跟他辯解和道歉,可我知道他並沒接受;我覺得有點——有點不安。是的,就是這種感覺。因為我跟他心目中的那個理想者似乎不太一樣。在他和我認識以來,我只是出於一種朋友式的表面關係與他有來往,我是誰?一個模特;他呢?一個拿我當作模特的畫家——僅此而已。模特與畫家之間不必有什麼關係。
但後來我們把這種關係發展成了一種新的關係——人們叫它『愛情』。
有點難以想像。是的,我是說,對我而言,擁有愛情、伴侶之類的的確難以想像。但又怎麼樣呢?這個世界上什麼都可能發生,隨時、隨地,自從遇到他那天開始,我的人生就被改寫了。我覺得是這樣。原本我走在一條路上,那場大雨把我趕到了另一條路上——然後在那條路上我遇到了他,我們就搭伴走了一段時間,最後發現我們想要就這麼一直搭伴下去。為此我放棄了回到原先那條路上的選擇,至少目前看來,這是我做出的唯一選擇。
我們從模特與畫家的關係變成了情侶關係——這就意味著問題開始變得麻煩。
模特與畫家並不介入彼此的私生活,不要求看到對方的全部;但情侶需要。情侶要住在一起,共同分享生活當中的全部,他們會不由自主地深入瞭解——他們將會看到對方存在的所有狀態,全部面孔,一切明顯的或是隱藏的性格,就像在為對方做解剖手術一樣——遲早會把對方瞭解得乾淨徹底。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就像情侶本身負有的必然責任。
所以我覺得不安;因為我知道自己的真正性格並不那麼……那麼理想。
那天在病房裡發生的一切足以證明我是個說話直白、不留情面的人。我說的是實話,可生活裡往往不需要太多實話——有時候人們會刻意地掩飾一些、或是說些善意的謊言;而我經常忘記要這麼做。大部分時候,我想到什麼就會說什麼,不管那是否會引起混亂還是傷到誰的心。比如我發表的那一大通分析講演,以及之後我在街上對寐羅說的那句話。顯然寐羅被那句『坦率直言』觸及到了他的敏感神經——當他發覺我似乎並不像他一樣進入角色。
我想過今後嗎?我認真地衡量與考慮過這段感情嗎??
我承認,在最初並沒有。
我也承認,我對寐羅說的那句話的確意味著什麼。
至少那意味著我還沒做好就這樣進入彼此生活的準備——雖然那之前我們做了愛,而且不止一次;我們做了好多次。難以想像我還有這麼瘋狂的時候。在我還沒來得及為這種行為進行斟酌並下個確切定義時,他拖著我去了他的朋友那裡,然後在那裡,他承認我們之間是『情侶關係』。實話說,直到那個時刻我還沒意識過來,我已經有了個男友的事實。
太突然了。前一天我還孤身一人,轉天我就擁有了情侶的身份。
大概是我的感覺太過遲鈍。從醫院出來時我還沒有這樣的意識。我只是覺得有點古怪。好像身邊的一切都突然變得不對勁了似的——當我發覺我們一直都在拉著手走路時,我彷彿在那一刻才猛然醒悟過來,寐羅是我的男友,我們在交往,我們將要一起生活。
我很吃驚;並且伴隨著那番震驚,我又感到一種本能的恐懼不安。
這種心理根本不奇怪——真的,完全不奇怪。我沒交往過。我沒有過這麼親密的關係。我沒想像過和另一個人生活。當一個人突然面臨一種他從未經歷過、並且他也沒有做好將要經歷的準備的境況時,逃跑往往是他的第一念頭。於是在那種情況下,我被某種將近窒息般的恐懼心理威脅著,告訴他,『要是你覺得後悔,隨時可以』。……我再次承認,那的確是我內心的真正想法。我希望他快點說他後悔了,不管他擺出怎樣一番這樣那樣的理由,只要他說他後悔、他想退出,我覺得我就安全了。因為我就不必進入那個完全陌生的境地闖蕩了。
你可能會覺得這種心理有點懦弱的成分在內,可那跟懦弱沒關係。那僅僅是抗拒。一種出於本能的抗拒心理——就像當你的手靠近火焰時會迅速移開,或者及時煞住要衝進湖裡的腳步一樣。不含任何這樣那樣的成分在內,那僅僅是一種本能。任何人都擁有的本能。
接下來,連我都沒想到,他竟然因為這句話抓狂了。
我真的沒想到他會聽出隱藏在這個句子背後的情緒;我不知道他有這麼敏感。於是當我面對突然開始歇斯底里、張牙舞爪的他時,我真的有點被嚇到了。我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樣強烈、強烈得超乎我的所有預想。他就像一隻炸了毛的貓一樣朝我大發脾氣、又吼又叫最後竟然轉頭發瘋般地跑了。對此我唯一能做出的反應就是追上去——緊緊追著他不放。
開始我只是害怕他會出意外,這種狀態下在街上不分方向的亂跑很容易出危險;但追著追著,我發覺自己其實很想追上他,不僅僅是因為想要阻止他,更因為……因為我想這樣。我的意思是,我覺得自己不可能放任他就這麼在我面前跑掉、然後從我的生活裡再次消失。想到之前那次一個多月的杳無音信,我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已經被他擾亂和入侵,也許我並不討厭他介入我的生活,留在我的身邊。我覺得……我覺得我也喜歡這樣。當他在我房間裡,當他專心致志地畫著畫或者跟我一起動手煮東西吃的時候,當我們說笑或爭執的時候,呃,當然,還有……當我們親熱的時候。我想我喜歡和他做愛。我沉迷於那個。完完全全。所以我最終決定了,我得追上他、抓住他、不讓他跑掉;我確定我想要這種擁有他的生活。
當然,最後我追上了他,雖然他一直衝到湖裡,可我成功地抓住他了。
另外我很高興自己能追到他——他跑得簡直像風一樣快,好幾次我差點追丟了他,所以我決定以後決不跟他在外面吵架,以免下次沒那麼幸運,把他在街上弄丟。
然後我們回了公寓;無須多言,一進到浴室我們就和好了。
我想每對情侶都會傾向於用這種屢試不爽的方式進行和解。
接下來我們的生活比新婚夫妻還新婚夫妻。我自然還像過去那樣深居室內,他也在那段時間裡閉門不出,而一間公寓裡只有兩個人——並且還是兩個剛進入戀情的年輕男性,除了不知疲倦不厭其煩地頻繁做愛,差不多就沒有其他什麼能夠引起他們的興趣了。
我好像——好像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從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一面。
我對寐羅總是充滿yu望。他的隨意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一個微笑都能勾起我內心裡的yu望,讓我難以控制。要是他故意做點什麼或是說點什麼,情況馬上就會變得不可收拾——我們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zuo愛,早晨,中午,下午,夜晚;床上,沙發上,地板上,浴室裡和廚房裡。反正只要有qing欲和能容身的地方我們就迫不及待地進入狀態。你總會有種錯覺,以為這種日子會一直這麼持續下去。就像童話裡說的,『從此以後……』諸如此類。
而實際上不是。
112樓
我知道不是。所以我內心裡的那種悲觀主義念頭又開始隱隱作祟。我跟寐羅不同。雖然他有點情緒化,但他往往不會用『想得太多』這種方式把自己置入一個煩惱的境地,他有點享樂主義、偏向於隨心所欲;而我呢,總是想得太多,所以很容易就把自己繞進困境當中。
譬如說現在這種狀態。我知道這不會太長久——兩個月只是一個短暫的開始。寐羅說他準備將這種生活延續到幾十年之久,不管那是他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我都不能不為此心存憂慮。首先必然的是——一旦我們對做愛這件事感到膩煩了、厭倦了,我們還能持續多久?
這不是什麼杞人憂天的問題。大部分時候問題恰恰出在這個環節。
如果我不承認我是膚淺的,只能說明我很虛偽;而對於寐羅來說也同樣。最初吸引我們彼此的是什麼?最初讓我們注意到彼此、並分別決定接近對方和接受對方的又是什麼??
如果回答是『性格』『修養』『愛好』之類的東西,我只會置之一笑。
當然不是。問題的答案剛巧是那個最膚淺的東西:外貌。
所以你可以說,我們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張臉才開始的。
這個答案可真夠讓人傷心的。
雖然我們整天都在不遺餘力地標榜自己是個有內涵有品味有性格有這有那總之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傢伙,但實際上,第一個吸引我們的因素始終是對方的模樣。所以讓我不安的是一旦寐羅對我的相貌不再感興趣,我的性格當中又有幾分能吸引他呢?還是根本沒有??
如果他厭倦了一個模特,那麼很快就會尋找下一個,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並且我也不覺得他會一直對我這樣一個不契合社會的人保持長久的熱情。
我知道懸崖勒馬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兩個已經不加抵抗地陷入這場感情當中,唯一能夠做的或許也只有就這麼繼續走下去;而以後會怎麼樣,無人知曉,沒有答案。我想我在徒勞地試圖延長這個厭倦的過程——所以我告訴他,我們該試著恢復過去的生活,我的意思是,少做點愛,多做些那些始終不會棄我們而去的事。因為那是一旦我們分開後,生活唯一還能給我們以支撐的東西。或許我有些神經過敏。可我知道,有時候,這種結果無法避免。
悲觀主義者的唯一好處是,對於一切發生的悲劇都不會表現得太過誇張。因為這種結果早已在他們的頭腦裡出現過多次,並且很可能以更為悲慘的形式出現;反應平淡並非是他們因為設想過太多次就不會再懼怕任何不幸結果,而是他們很可能已經在此過程中神經麻木。
我不知道寐羅是否明白我的想法;現在他比較關心瑪特和JR的問題。
在他問了我一番關於那兩個人之間古怪關係的問題之後,他給瑪特打了個電話,後者說他已經出院了,今天剛剛回到公寓並且JR也在,於是寐羅當機立斷決定過去。他問我是否要跟他一起去。想想他們三個我就覺得頭大,所以我說我不想去,他就自己跑出去了。
趁寐羅不在,我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將公寓打掃一番——天知道我們兩個把這裡搞得有多髒。你可以想像兩個沉浸於情慾的男人長時間無暇顧及公寓的結果——簡直慘不忍睹。我自己從沒把房間搞得這麼恐怖過。在我的視線範圍內,遍地遍處都是書本、筆記、畫紙、顏料、快餐盒和安全用品之類的東西。或許這就是兩個男人一起生活的最大問題。而現在也只有我來解決這個麻煩問題——我怎麼能讓一個藝術家做這些有傷大雅的瑣事呢?
在整理寐羅那些亂糟糟的作品和草稿的過程中,我看到大約一半以上畫面都是關於我。除去有那麼點飄飄然的愉悅,之餘則更多是古怪。當然這與照鏡子不同——而是另一種奇怪的映像,看著別人眼睛裡的自己,這樣或那樣的表情,不同的動作與姿態,這就是寐羅心裡的我嗎??……表面上看畫裡那個男人還算不錯,至少相貌舉止說得過去,甚至可以用良好來形容;但卻又總有那麼一種難以描述的、若隱若現的冷冰冰的味道。我不知道在寐羅塗抹的過程中是有意還是無意這麼做,總之這讓人不太舒服;我確定寐羅也能從這些畫面裡產生這種感覺。那麼他對此全無反應嗎?我不能理解;接著我很快將他們收拾整齊放好。
不難想像過去寐羅是怎麼照顧自己的,也許他能接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好幾天都不打掃房間,衣服一次洗上十幾件,垃圾桶裡面都是快餐盒和煙蒂酒瓶,畫紙顏料到處都是。顯然寐羅不擅長家務,他的腦袋裡根本不存在家務這個詞。並且也從不認為這樣有何不好。
當我費力地拖著那只裝滿垃圾的巨大的工業編織麻袋下了樓時,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覺得自己好像馬上就要變成一個管家兼保姆——可我們非要住在一起嗎?
為什麼我不能提個建議,我們兩個最好分居而住呢?
不是所有情侶都住在一起的,而且我們還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對於兩個都有各自熱愛事物的人來說……同居絕對不是個好的選擇,那會讓我們失去一些獨處的好時間。或者,是大量。我想我們都不屬於群居動物——太怕生活空虛、太缺乏個人屬性的人都不喜歡獨處。他們覺得只有在眾人當中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而那則往往讓人失去一些本該擁有的。
當我在如何說服寐羅住回自己公寓的絞盡腦汁中終於打掃完整個公寓,已經是傍晚了。可寐羅仍然不見蹤影,看來他要留在瑪特那裡到很晚。或許他們正在吃晚餐。當我坐在客廳沙發裡,滿意地打量著這個重新變得乾淨整潔的房間時,我聽到外面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伴隨著一陣亂糟糟的敲門聲,JR的聲音冒了出來,「那個,我們今晚能住這裡嗎??」
JR
自從他們兩個上次從醫院悄無聲息地溜掉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寐羅杳無音信。對此我和瑪特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他們現在處於不能分開的狀態——就是說最好能像連體兄弟一樣,無論做什麼都要一起、彼此保持在視線觸及的範圍之內、甚至共用一顆心臟什麼的。
雖然我和瑪特對此表現得挺平靜,我是說對於寐羅找了個男友——並且那個人是尼亞,並且尼亞的確很特別,並且他們兩個好像在來真的,並且……所以這事很驚人,是不是?
我說驚人並不是因為什麼老土的性別問題,而是——呃,你知道,一堆的問號。
我一直覺得寐羅應該有個活潑可愛能言善舞的伴侶——多半是個女孩,是的,在此之前我沒想過他找的不是個女孩的事,這再自然不過了,哪個帥氣的年輕人不是在身邊換著一個接一個女友的快樂中長大的呢?之前寐羅也有過幾個女友,雖然都不長久,但男友還是開天闢地的第一個;而且尼亞的性格——實在是太沉悶了。之前我是這麼覺得的。從寐羅的談話當中你很容易得到這些信息:尼亞不喜歡外出。尼亞不喜歡談話。尼亞不喜歡交際。尼亞不喜歡人類。好吧,最後這個是我自己加上的。不過多少有那麼點意思——我記得他說過尼亞最大的願望是在殯葬館工作。……說實話挺酷的。真的。我覺得有這種理想的人真的挺酷。尼亞只喜歡待在一個沒人能打擾他的地方,安安靜靜看他那堆也許一輩子都看不完的藏書。所以你能期待這樣一個人是什麼樣呢?一個自閉症患者,一個面無表情的嚴重自閉症患者,或者再加上一個形容詞——一個相貌英俊卻面無表情的嚴重自閉症患者,沒錯吧??
我覺得寐羅喜歡和他待在一起僅僅是他的臉很好看而已;等寐羅畫夠了畫,差不多就會離開他的身邊了。因此雖然總是嘲笑寐羅動不動就往一個男人那裡跑,我和瑪特卻並沒有對寐羅跟對方搞上這事抱什麼想法。而當我們知道寐羅竟然真的和尼亞成為情侶之後,我們的驚訝可想而知——他真的跟尼亞搞上了?並且尼亞同意了?那個古希臘石頭一樣的人??
是的,結果就是這個;千真萬確,毫無差錯——他們兩個的確成為情侶了。
接下來我們很快就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尼亞;而我在這個過程中唯一認識到的事,除了尼亞那通驚天動地的發言讓我和瑪特陷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困惑中,就是他真的挺酷。
我很少會覺得誰酷,但尼亞可真他媽的特別。
他的模樣的確英俊。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終於能明白寐羅在見他第一眼就很難再移開目光的事是真的,之前我一直以為寐羅在信口開河天花亂墜,可這是真的。倒不是說尼亞有世界頂級明星那麼帥,或者是前所未有的類型什麼的,而是他的臉看上去會讓人留戀。不少男人都有張吸引人的臉,你可能看了一眼還想再看一眼,但慢慢地你就會記住並習以為常。而尼亞不是。他的臉讓你覺得看不厭倦——儘管這是一個謬論,可當時你只有這一個感覺。他的眼睛是那麼清澈,他的鼻樑和嘴唇的形狀是那麼完美,他的表情是那麼遠離塵囂,他的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息是那麼與眾不同,他的一切——甚至他的打扮——都是那麼純粹。
他看起來普普通通,但實際上一點也不平常。他是那種將一切不平凡都小心翼翼掩藏在平凡之下的人。要是你沒有某種特殊的第X感,很可能你就沒法發現這些不凡。
好吧,當時我想,他的外表的確特殊;但這又能說明什麼呢?
我打賭他在這裡一個字都不會說。就像一團空氣似的存在著。
剛開始他的確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正如我所想的那樣;但後來,情況不知怎麼回事竟像只踩著雪橇的小狗一樣——咻的一下就滑到一個無法預知的境地,並且還在瘋狂下滑。我感覺自己一直在跟瑪特大吵大鬧,大嚷大叫,好像他做了多麼無法挽回的錯事和蠢事一樣。對此瑪特一臉茫然、手足無措,而我壓根就沒考慮控制情緒的問題,只管歇斯底里大發脾氣,在似乎任誰也沒法挽救這種情況的狀態下,尼亞突然說話了——並成功雷到了在場每一位。
我不想再重述他那番驚天動地的分析。但我很可能要承認,他說的沒錯。
我討厭有人跟我爭搶瑪特。可能你會說我不成熟、孩子氣什麼的,但事情明擺著,要是他因為其他什麼人或者什麼事而忽略了我、或對樂隊的事敷衍了事,我就會非常惱火。
也許我有什麼所謂的戀兄情結,我不覺得這有什麼難堪可言。我們是世界上最親密彼此的兩個人,我討厭被外來者的介入破壞這種關係——不管那是誰。而尼亞說得沒錯。最先是寐羅剝奪了一部分這樣的權力,他的出現一定程度上打亂了這種平衡,瑪特不再把全部心思平分給音樂和我,而分出一部分給了寐羅。我真的非常鬱悶。我一直覺得自己該是飾演瑪特身邊所有角色的人,不管是他的弟弟、朋友、搭檔還是陪伴之類的,而且過去也一直是這樣。可現在不了。瑪特開始有了這個私人朋友——雖然寐羅也是我的朋友。我們和寐羅的關係都很不錯,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們三個天生就該在一起成為死黨的,可在他們兩個單獨說些什麼或是做些什麼、並有意或是無意將我排除在外的時候,那種感覺便蕩然無存了。
我總是有種錯覺,好像他們兩個經常在隱瞞我什麼似的。
於是我也開始和寐羅有單獨交往,談論一些我們兩個都感興趣的話題,天生的相似脾氣讓我們兩個不管談論些什麼都顯得很熱鬧,好像我和寐羅之間的關係更好過他和寐羅,對此瑪特向來只是縱容地笑笑,好像從來不介意我和寐羅的交情比他們之間好過幾百倍。可他越是這樣,我就越是不爽。我覺得寐羅肯定不是公平地對待我們兩個的——就是說他對瑪特要比對我更……更認真點?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比如說,每次我問寐羅『昨天你們兩個在談什麼那麼久』或『你們在做什麼』之類的,寐羅往往都會說『沒什麼』,『沒什麼特別的事,就是……』然後說一些聽起來似乎的確毫無古怪的理由。我不知道他是在信口胡編還是說實話。猜疑心讓我總是更傾向於前者。要是瑪特問他『昨天你和JR談了什麼或做了什麼』之類的,我覺得寐羅一定會毫無遺漏地說給他聽,而不是說沒什麼。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精神敏感。也許是。我只是不大喜歡有人佔據瑪特的注意力。而讓我鬱悶的事實是瑪特不但縱容這種情況的發生、並且還是參與者之一。要是他不想挪開目光,他也就不會和其他人之間產生這種讓我惱火的友誼了。包括愛情也是。
尼亞說得沒錯。寐羅剝奪走了一部分屬於我的特權,傑西卡則既是一個結果又是個新的開始。要是當初瑪特跟我說他對一個女孩挺來電的話,沒準我會仔細地幫他分析問題,讓他明白女孩不是那麼好掌握的動物——我可不歧視女性。一點沒有。……好吧,可能有那麼點『恨屋及烏』的情緒……這不礙大事。但至少我得做點『防衛』工作而不是像寐羅那樣說些『好』『當然』『上吧』『她跟你真般配』之類的鼓吹慫恿。想想也知道寐羅不會說反對之言。正如那樣尼亞所說,反正他們兩個之間不存在利害關係,才沒必要像我這樣杞人憂天呢。
至於傑西卡,我還要引用尼亞的話,跟寐羅的性質不同但比寐羅還惡劣。
我不想談論那個女孩。何況現在她也撤消威脅了——就假設她沒存在過。
可寐羅也沒有錯誤。他只是我們兩個的好友、死黨而已。他脾氣率直、從不背後搞鬼,就算要找茬和破壞也總是面對面而非玩陰險。雖然他屬於那種有仇必報的暴力型,這反而卻讓我們兩個更樂於跟他交往,我們都不喜歡溫吞水的性格;其實起初我以為尼亞將會是這種性格,可很快尼亞就顛覆了他在我心裡被確定的形象,我發覺得換個視角來看他。
尼亞說出了那些我們潛意識裡試圖隱瞞或還未意識到的東西。
而在此之前我想他對我們知道得並不多——儘管他說寐羅經常會跟他提起我們,但那絕不可能與寐羅在我們面前提起他那樣地詳細耐心、聲情並茂。所以我很驚訝他能說出這些,或是他能看到一些恐怕連我們還沒留意的東西;另外,他說話的方式真是夠直接的。就像他說話完全只為達到某種目的,而非作為一種交流方式所以也要講究技巧什麼的。他想到什麼便說什麼,不加任何掩飾,雖然足夠經過考慮。他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台專業分析機。
之後那段時間,我和瑪特之間多少有那麼點尷尬……怎麼可能不尷尬??他把一切原本『並不存在』的事情毫不掩飾地擺出,把我們當作研究對像地作出一番深刻得嚇人的分析,讓我們充分意識到這份深厚的兄弟之情有多罕見,甚至我的存在和瑪特的女友成了平行關係——要是這樣之後我還能做到坦然,顯然那就不是我了。我又不是職業演員。
還好他悄悄地走了,否則我不知道他還要『揭露』多少。
但不可否認,我覺得他這個人的確有點意思。難怪寐羅會這麼喜歡他(或者說愛他)?你在紐約最為熙來往攘的街頭站上一個小時,期間遇到的所有人也難得有一個像尼亞一樣。所以我覺得寐羅更像是在跟某些名為個性的東西談戀愛——他喜歡這些,當然。
在寐羅銷聲匿跡的那些日子裡,每天我代替他到醫院報到。雖然開始有點彆扭(完全是被那傢伙的一通『有條有理的胡言亂語』搞的),但慢慢地,情況似乎就沒那麼彆扭了。
「你覺得尼亞說的正確嗎?」
「可能吧。只是我們沒意識到這些。」
「就是說我們兩個該是情侶關係?」
「情侶?好像沒有必要這樣。再說……」
「再說我們也不是。我們是兄弟。」
「唔。何況尼亞也沒說我們該是。」
「我想他的意思是我們對於對方來說挺重要。」
「沒錯,就是這樣。——最多也就是這意思。」
這樣的對話反覆進行幾次過後,我們就對此不以為意了。
偶爾我們還會拿那兩人開開玩笑。在瑪特心裡,他們兩個理想的交往模式該是這樣的:假設寐羅他老爸是個教授(這假設似乎很搞笑,可讓人驚訝的是寐羅的父親的確是大學教授——只不過在柏林而非紐約,寐羅跟他老爸鬧僵了才擅自跑紐約來),然後尼亞剛好是寐羅父親的學生,每個週末到寐羅家定期拜訪並討論問題,待上一長段時間;寐羅呢,因為太反叛總是被他老爸反鎖在房間裡。於是當有天凱爾老先生因為某些事情臨時外出一下、而家裡只剩下那個被鎖在臥室裡的兒子和這個等他回來的年輕學生時,好戲便開始上演了。
我覺得這個劇本還不錯。要是他們倆願意變為實質性表演,那一定挺有趣。
這個過程給我們的最大收穫就是瑪特的抑鬱症竟然有所好轉。
醫生立刻當機立斷將他送出醫院——沒辦法,病床不夠用,當今人們的工作壓力太大、社會競爭過激、精神易被摧毀、稀奇古怪的病狀層出不窮,每天都會有新的病人因此住院,以不同的病因和姿態,並且這個隊伍還在不斷擴大。相比之下瑪特就好說得多了——不過是跟兩個夥伴分道揚鑣了嘛,這麼大點的小事,幹嗎還要佔著一個寶貴的位置呢??
我們剛從醫院回到公寓就接到了寐羅的電話,他說他很快就過來。
客廳已經好長時間沒打掃了,亂七八糟。自從瑪特住院之後,這裡就一直處於空缺無人的狀態。我們三個在滿是灰塵的客廳裡坐了一個下午,一邊喝啤酒一邊說話;寐羅馬上就要畢業了,他有點頭痛要花時間找工作,雖然尼亞也一樣,但看起來對方對此並沒什麼憂慮。而我和瑪特呢?似乎從來就沒想過工作這擋子事。工作?音樂就是我們的工作。我們的話題從一個跳到另一個,但說來說去我發現其實只有一個最終的話題,就是關於『以後』。
隨著夜幕降臨,我們開始感覺到飢餓的大舉進攻。
我想要訂些外賣,瑪特認為在這樣的房間裡吃飯大概與吃塵土沒什麼區別,在我們兩個就現在打掃衛生然後叫外賣還是先去外面吃點什麼再回來清理房間的問題爭論不休時,寐羅突然說他得回去了,因為尼亞一個人絕對不會吃飯的。「他肯定在等我呢。」他說。
我和瑪特互相看了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望向他。
「別胡扯了,」瑪特說,「你就是不想幫我們幹活,是吧?」
「太不夠朋友了,」我跟著說,「再說就算他不吃飯也不會死。」
「你們也太那個了,」寐羅矢口否認,「當然餓的不是你們兩個。」
我們誇張地歎氣,一邊各自咕噥著些讓寐羅很沒面子的話。很快那個傢伙就撐不住了,「得了,」他說,「要不你們就跟我一起回去。我看你們就是想我給你們打掃公寓。」
「我們才沒有呢,」我說,「誰都知道一旦到了某些緊要時刻某人就想撤退了。」
「你的意思是我們再去見尼亞一面?」瑪特有點頭大地問,「我看還是算了。」
「你要是不去,那我去。」我承認我比較想見尼亞,聽尼亞說話絕對要比打掃公寓有趣。
「你的意思是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做衛生?」瑪特大叫,「你就這麼對待病人?」
「我看你一點病的意思都沒有。」
「什麼!我今天剛從醫院出來!」
「快走吧,寐羅,」我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尼亞做好晚餐了嗎?」
寐羅用一臉戒備的表情對著我,「你想要看尼亞還是逃避幹活?」
「咳,」瑪特在我身後不懷好意地發出怪聲,「我認為二者皆有。」
很快我們三個就走在去往尼亞公寓的路上了。我的心情簡直莫名其妙地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按理說我現在應該愁容滿面才是。直到此刻為止我和瑪特的明天還是一片茫然,我們不知道將要做些什麼,不知道該做什麼和怎麼做,不知道什麼是正確的——一切都還是未知數。雖然瑪特的病有所好轉,但實際問題卻一點沒解決,我們仍然處在之前的困境中。可即使是這樣我還能在這片灰暗中有那麼一個晚上的愉快心情——真他媽的怪透了。為什麼我還能笑得出來?為什麼我不是號啕大哭、就像離開瑪特之前的那個晚上?我們解決了什麼問題沒有?我們找到什麼出路沒有?我們有沒有以後、有沒有自己的人生呢??……
一切都懸而未決。可我們卻仍然絲毫不覺得難過地朝尼亞公寓邁進。
就好像那裡有我們要找到的答案或者解救苦難的聖經似的。
在路上寐羅一個勁地給我們灌輸關於尼亞的公寓有多混亂。「我們整整兩個月沒認真地打掃過,」他好像還挺得意似的,「雖然沒有你們那裡髒——不過很亂,你可以看到到處都是書和畫稿,衣服和工具,快餐盒和啤酒罐,他的東西和我的東西,總之有點糟糕。」
「沒關係,」瑪特說,「有什麼了?跟你過去的公寓不是一個樣嗎?」
寐羅給了他一拳。
當我們站在尼亞公寓門外,我已經做好了面對一個巨大垃圾場的準備,並暗自決定只要沒有我們那間公寓髒,我就住下來。我有點期待地問,「那個,我們今晚能住這裡嗎??」
「看情況吧,」寐羅掏出鑰匙動作利落地打開房門,「沒準你們寧願回去呢。」
「哦,我打賭我不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