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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君知曉》作者:羅蓮/桔桔【完結】

《君知曉》作者:羅蓮/桔桔【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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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知曉 BY 桔桔

一、

中秋節後,江南秋意漸濃,涼風徐徐,吹得人身心舒暢。

水依樓閉門謝客,沈煙清立在軟榻前,對著秦水衣微微凸起的肚皮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擠出一句:“幾個月大了?”

秦水衣橫了他一眼,悠然道:“四個半月。”

“誰的?”沈煙清在她身邊坐下,還是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她的肚皮——嘖嘖嘖,一向眼高於頂、賣藝不賣身的秦大美人不僅有了入幕之賓,還給人藍田種玉了,若是讓揚州城那群狂蜂浪蝶知道了,不知會不會扼腕得吐血。

秦水衣明澈的杏眼眯了起來,纖纖細指掩著小口打了個呵欠,漫不經心道:“他死了。”

沈煙清皺眉,覺察出秦美人一身怨氣,決定識相地避過這個話題。

他們自小一起長大,秦水衣發起脾氣來連楚大哥都哄不住,更不用提對她忍讓成性的自己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肚子已經大到瞞不住了,孩子只怕冬天就要出生,沈煙清眉心打結,強忍著想敲她頭的衝動。

秦水衣撫上才顯形的肚子,眼中柔情款款,甜甜地笑了,問:“煙清,你娶我好不好?”

沈煙清怔忡片刻,點點頭,立即吩咐丫環道:“給小姐收拾行李,我這就帶她回去。”

“煙清!”秦水衣坐起身來,扯扯他的衣袖,笑道,“瞧你,說風就是雨的,你——”

後半句被一陣緊過一陣的擂門聲打斷,伴著粗獷渾厚的男聲:“水衣!你開門!你聽我說清楚!”

秦水衣臉色變了,冷哼一聲,沈煙清想要起身去看個究竟,卻被她死死拽住,嬌嗔道:“不許去!”

就這麼片刻拖延,水依樓的大門已變成一堆碎木片,然後腳步聲如滾雷一般,從樓下一直衝到樓上,震得地板顫顫作響。

“砰”地一聲,花廳的雕花木門被一腳踢開,沈煙清抬起頭來,定睛一看,只見來人生得虎背熊腰,高壯得幾乎要把門框塞滿,濃眉大眼,雄姿英發,一雙冒火的雙眼瞪在他身上,吼道:“水衣,這個小白臉是誰?!”

沈煙清神色變了,還不等他答話,秦水衣冷得掉冰渣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是誰不干你的事!楚承業,你給我滾出去!”

“松月門門主楚承業?”沈煙清站起身來,水衣怎麼會和這個人相識?

楚承業踏進門檻,衝沈煙清點了點頭,問:“你是誰?”

沈煙清迎上他的目光,拱了拱手,淡然道:“在下沈煙清。”

“沈堂主?幸會。”楚承業還了一禮,徑自繞過他要去抓秦水衣的手,在半空中被沈煙清擋住,輕聲道:“楚門主這是為何?”

楚承業眉心隆起,醋味彌漫,偏偏秦水衣還要火上澆油:“他是我相公,楚承業,不許你對他無禮!”

“他?!”楚承業又吼了起來,“你要嫁這種弱不禁風的小白臉?!”

沈煙清的臉瞬間鐵青,清叱一聲,一掌拍向楚承業的心口——這個熊一樣的男子一口一個“小白臉”已經把他徹底惹火了!

“嘖!”沒想到面前這個看起來風一吹就倒的公子哥兒還著實有兩下子,楚承業接下來勢洶洶的一掌,定心凝神,與沈煙清纏鬥在一起。

松月門以“玄燁掌”創名,將深厚的內力與千變萬化的掌法融於一體,楚承業更是歷代門主中修為最高的一個,沈煙清與他交手數十招,暗暗稱奇,怒道:“好個登徒子,如此武功,竟做欺侮民女之事?!”

“放屁!”楚承業罵了句髒話,一掌朝沈煙清拍去,虎虎生風,“你才是橫刀奪愛,我是她肚裡孩子的爹!”

“什麼?!”沈煙清大驚,猛然收手,然而對方卻沒休戰的意思,他一個分神,肩上結結實實地中了一掌,整個人飛了出去。

“煙清!”秦水衣驚叫一聲,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門口掠入,伸手扶住沈煙清,順勢攬入懷中,卻是個眉目俊朗的青年,健臂穩住沈煙清的腰身,對楚承業抱怨道:“大哥,怎麼出手這麼重?”

美人是用來憐惜的,他大哥就是太粗魯了,才把快到手的老婆給氣跑,不過這番前來能賺到美人投懷送抱,倒是意外之喜。

青年笑嘻嘻地朝沈煙清俯下臉,道:“我叫楚風吟,美人,不要跟我大哥搶老婆了,你搶不過他的,我也不錯喲!”

一向沉穩冷靜的沈煙清緩過神來之後氣得發暈,想也沒想便一巴掌朝那張俊臉轟了過去,“啪”地一聲脆響,楚風吟半邊臉腫了起來。



永召元年八月十八,楚風吟與沈煙清相會於揚州水依樓,當時某人怎麼也沒想到,從這一巴掌開始,自己的下半輩子便已經被煞得死死的了……



二、

花廳裡桌翻椅倒,一片狼籍,沈煙清掃了一眼四周,先開口打破沉默:“水衣,你認識他?”

秦水衣美目含怨,幽幽地瞥了楚承業一眼,那個高壯的男子霎時漲紅了臉,氣勢短了半截,結結巴巴地道:“水衣,你不要生氣了,你跟我回去,我真的沒有……沒有做對不住你的事……你誤會我了,我……我……”

威風八面的楚大門主頭一次為自己笨嘴拙舌不會討心上人歡心而懊惱不已,又得知方才竟出手傷了未來的小舅子,更是悔恨得直想撞牆。

小丫頭奉了茶之後,悄沒聲息地退下,留給他們一室靜寂。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何況美人腹中還懷著小英雄呢,更是捧著怕掉了,含著怕化了,也難怪楚承業急得滿頭大汗不知如何是好。

有心讓小弟幫忙求求情,回頭卻見楚風吟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沈煙清,嘴角微微下沉,臉陰得快要滴出水來——顯然那一巴掌傷害了他的男子氣概,一雙朗若晨星的眸子正暗蘊著火氣——若不是當著大哥大嫂不便動手,只怕那個叫沈煙清的小子早被按住一頓飽揍了。

始作俑者壓根沒把他放在眼裡,沈煙清抿了口清茶,額角開始隱隱作痛,他嘆了口氣,決定快刀斬亂麻,道:“水衣,孩子的爹真的死了?”

秦水衣還沒回話,楚承業已經急得跳腳,吼道:“誰說我死了?!小白……沈堂主怎麼無故咒別人?!”

沈煙清掩口低咳一聲,開始同情秦水衣——與這麼個口沒遮攔的莽漢在一起,沒被氣死真是祖上有德。

秦水衣清清嗓子,聲音柔得似水,出口的話語卻像刀子一樣——

“楚郎,你我緣分已盡了,請回吧。”

楚承業如遭雷殛,難以置信地搖頭道:“水衣,你在和我賭氣對不對?我不娶玉茹了,我只要你一個人,行不行?”

“你要納妾,與我何干?”

“水衣,你不講理,我當時想娶她只是因為……”

“風塵女子會講什麼道理?楚門主何必降尊紆貴?”

“水衣,你明明知道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別再折磨我了……”

“楚門主何出此言?賤妾實不敢當。”

“水衣……”

“不必再多說了,煙清,送客。”

“你究竟要怎樣才肯原諒我?!”被秦水衣刺得渾身都痛的楚承業終於又雷吼出聲,秦水衣垂下眼瞼,笑得嫵媚,天生麗質的姿容與將為人母的風韻使得她更加艷光四射,對面那個一往情深的傻大個立時心軟得如同烤熟的山芋,連個凶狠一點的眼神都舍不得使。

然而美則美矣,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小辣椒,若不幸卡在喉嚨裡,那才是咽不下吐不出,有口難言。

秦水衣低頭撫了撫肚子,淺淺一笑,突然自榻邊抽出一柄利劍,指向瞠目結舌的楚承業,柔聲道:“楚郎,今日你若能贏過我手中的劍,我便跟你走。”

……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沈煙清忍住笑,一把拖住同樣目瞪口呆的楚風吟,帶到廊中,回手關上花廳的門。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便讓他們自個兒去捉對廝殺就好,閑雜人等,速速退下。

“喂!”楚風吟好不容易才從沈煙清似笑非笑的俊美容顏中回過神來,低叫道,“你不怕那瘋女人傷了我哥?!”

“水衣不會武功。”沈煙清看了他一眼,眸中平靜無波,道,“楚三公子若能告知在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在下感激不盡。”

楚風吟不由自主地點頭,雖然心裡仍有不滿,卻實在不忍心拒絕,於是裝出一臉不耐煩的樣子,道:“鄭玉茹是我門中弟子,與建常師兄未婚有孕,建常師兄上個月不幸過世,我大哥為保全她的名節,打算納她為妾,好歹讓孤兒寡母有個安身之所,可是他那個樣子你也看到了,又不會哄又不會騙,秦姑娘一氣之下獨自回了揚州,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

原來如此,以水衣的性子,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裡頭那只呆頭鵝可有罪受了。

楚風吟看著他的側臉,沒話找話說,問:“肩膀……還疼不疼?”

若不是那個死大哥出手不知輕重,自己也不至於平白無故挨一巴掌,搞得顏面無存。

沈煙清搖頭,目光凝在楚風吟臉上,眸中笑意盈盈,輕聲道:“方才得罪了,還望楚三公子見諒。”

“好說……”楚風吟怔怔地看著他的笑顏,滿腹的郁氣早飛到九霄雲外,只剩下心獠意馬——美人果然是天生該被縱容的,他綻開一個勾魂攝魄的笑容,正想套套近乎,突然聽見房裡“??”一聲重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砸倒在地,楚風吟神色一凜,猛地推開房門:“大哥!你們……”

“滾出去!”一盞青瓷茶碗伴著楚家大哥的吼聲砸了過來,楚風吟一驚之下忘了躲閃,被狠擲來的物件砸中額頭,鮮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

沈煙清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拽出來,重新闔上房門,並掏出帕子給他止血。

楚風吟嘴角抽搐,顯然是受了極大的打擊,低喃道:“我不相信……我大哥他……他竟然……”

沈煙清忍住想要大笑的衝動,房中的景像他看得清清楚楚:江湖上威風凜凜的楚大門主正雙膝著地跪在弱不禁風的秦水衣面前,難怪被人看到會惱羞成怒。

“楚三公子。”沈煙清拍拍楚風吟的肩膀,拉回他的神志,道,“若不嫌棄,先容我為楚三公子包扎傷口如何?”

嫌棄?他求之不得!楚風吟一張俊臉容光煥發,大哥,謝謝你這一砸!



三、

秋風穿窗而入,吹散一室似有還無的曖昧。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呼吸聲清晰可聞,楚風吟坐在窗邊,半仰起頭,沈煙清用干淨的軟紗為他清潔了傷處,灑上止血的藥粉,血很快止住了,再擦干淨傷口周圍的血漬,最後塗了一層軟滑的透明藥膏。

淡淡的芳香沁入鼻端,楚風吟半閉著眼,輕聲道:“很好聞。”

沈煙清用藥膏敷住創口,漫不經心地答道:“藥裡摻著天山雪蓮的汁液。”

“我是說你。”楚風吟拉住他將要收回的手,笑道,“你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木樨花的香氣。”

那只修長白皙的手不動聲色地抽了回去,沈煙清神態如常,麻利地收拾好藥盒,楚風吟站起身來,在他身後柔聲問道:“是我冒犯了,你在生氣麼?”

沈煙清搖了搖頭,淡淡一笑,和一個頭腦發熱的傻小子有什麼好生氣的?

“那就好。”低沉的聲音從腦後傳來,近得讓人心驚,沈煙清訝然轉過身來,卻沒想到楚風吟出手如電,點了他周身幾處大穴,並將他攔腰抱起,放在桌子上。

“你做什麼?”沈煙清皺眉,不敢相信竟有如此膽大妄為的登徒子。

楚風吟勾起唇角,給了他個安撫的笑容,然後在沈煙清的怒目而視之下,伸手解開了他的衣帶!

“楚風吟!”僵著身體坐在桌上的沈煙清一時氣結,楚風吟一指輕點他的嘴唇,作了個噤聲的手勢,敞開他的外袍,褪下中衣及裡衣,然後在對方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下充滿憐惜地嘆了口氣,道:“其實很疼對不對?大哥的掌力我再清楚不過。”

沈煙清愕然,解自己衣服就是為看這個掌印麼?他突然發現這傻小子比他想像的還要……單純。

“別用這麼誘人的眼神看我。”楚風吟拍拍他的臉蛋,笑道,“不然我會忍不住一口吃了你!”

呃……渾帳!

楚風吟自然聽不到面前這個冷漠俊美的男子在腹誹他什麼,全部注意力已經被對方白皙緊繃的肌膚吸引——光滑而細致,包裹著屬於男性的結實肌肉,以習武之人的標准來看,他顯得單薄了些,但並不虛弱,骨架勻稱,精瘦而堅韌。

欣賞的目光流連在左肩的掌痕上,淡紅的色澤並不礙眼,但是楚風吟知道,到晚上那就會變成黑紫的淤痕。

深吸了口氣,單掌貼上眼前那微帶涼意的光滑,綿綿不絕的真氣渡了過去,為他疏通血脈,解痛化淤。

原本的腫痛漸漸緩解,肩頭漸覺暖意,沈煙清在不知不覺間屏住氣息——兩個人離得太近了,近到垂在額前的發絲都會為他的呼吸所拂動。

天生的寡淡性情讓他不喜歡與任何人過於接近,特別是才認識不久的陌生人。

他的氣息也很溫暖,而且清爽,帶著些微雨後松林的味道,正想著,沈煙清不期然對上楚風吟的眼,漆黑如墨的眼眸溫柔而誠摯,帶著幾分頑皮的笑意,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像。

“楚三公子……”才想說些什麼打破僵局,雙唇又被點住,楚風吟挑起一邊的眉,很認真地要求:“叫我風吟。”

沈煙清閉上嘴,不明白一向嚴謹從容的自己怎麼會被這個楚家小子攪得腦中一團亂。

沉默不語的兩人都有些尷尬,一個是春心萌動,一個是滿頭霧水。

“多謝。”沈煙清吐出兩個字,聲音平淡,楚風吟略顯失望,收回手來,正要替他把衣服整好,那件絲質的中衣卻沿著手臂滑落下去,露出整個左肩以及胸前淡粉色的小點。

楚風吟只覺全身的血都衝到了頭上,鼻腔裡似乎有溫熱的液體流下,忙伸手捂住鼻子,指縫間已滲出絲絲鮮紅。

“對不住……又……冒犯你了……”含糊不清地道了歉,楚風吟捂著鼻子奪門而出——蒼天!在美人面前,他已經把臉丟盡了!

“風吟!你去哪裡?!”走廓上傳來楚承業的吼聲,聽聲音似乎已經追了過去,沈煙清嘆了口氣,哭笑不得。

唇角帶了一抹意義不明的微笑,那個呆頭呆腦的楚風吟,倒有那麼幾分可愛。

下一刻,他的笑容僵在嘴角——

秦水衣出現在門口,驚叫了一聲,道:“煙清,你很熱麼?”

衣衫半褪,坦胸露懷,難怪她會誤會,當然,更大的誤會還在後面——

“難道說,你被輕薄了?!”

沈煙清的頭又開始疼——和楚家的梁子是結定了。

渾帳楚風吟,居然忘了解開他的穴道!



四、

沈煙清正襟危坐,神態冷然——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越是不動聲色,就越是惱火得厲害,如果他直接橫眉豎目地打過來,反而會轉眼氣消,所以秦水衣很盡興地甩楚風吟白眼,而不熟悉沈煙清的楚家大哥,礙於未來嬌妻的面子,也只好做出一付大義滅親的架勢,努力瞪著皮糙肉厚的小弟。

楚風吟也很是懊惱,不明白在美人面前一向游刃有余風流倜儻的自己為什麼一碰上沈煙清就處處拙得令人發指。雖然他不像秦水衣那樣對沈煙清的性子了如指掌,但是,直覺告訴他:在這個清冷淡漠的美人眼裡,自己很可能已經與一只臭蟲無異了。

指掌間仿佛還留著那光滑緊繃的感觸,讓人難以忘懷,想起方才又衝回來搶在大哥面前為他解穴時,沈煙清陰雲密布的臉色,他就知道,自己的情路,將比大哥的還要坎坷百倍。

“呃……”楚承業端出一家之主的架勢,握住秦水衣的手,開口道,“風吟,我有事要告訴你。”

“大哥請講。”楚風吟右眼皮開始猛跳,從秦水衣那裡得到兔死狐悲的一瞥後,他確定大哥將要公布的絕對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風吟,你也二十了,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了。”楚承業頓了頓,道,“將玉茹許配於你,也算對建常兄弟有個交代。”

“什麼?!”楚風吟如遭晴天霹靂,猛地站起身來,眼光有意無意地溜到沈煙清那裡,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沈煙清只客氣地點了點頭,拱手道:“恭喜。”

楚風吟有口難言,定了定神,道:“大哥,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他才弱冠之年,大好的青春還沒來得及享受,就要從游戲花間的風流公子搖身一變成為拖家帶口的叔伯級人物,情何以堪吶?!

楚承業抓抓頭,無奈道:“你二哥也已娶妻,現下就剩你一個……兄弟,不是大哥逼你,建常與我們情同手足,怎麼也不能讓玉茹這麼孤苦伶仃下去,再說玉茹她天性善良溫順,婚後也不會妨礙你尋花問柳的。”

楚風吟越聽越氣,低吼道:“難道你們就不顧我的意願了麼?!我與她並無感情啊!我只能把她當妹妹,一輩子照顧她也好,幫她再覓良人也好,但要我娶她,絕做不到!”

楚承業沉了臉,道:“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感情用事,風吟。”

楚風吟冷笑道:“大哥,我不是小孩子了,請你不要一廂情願地為我安排婚事,如何?”

楚承業拍案而起,吼道:“你給我閉嘴!”

楚風吟眯起眼睛,漠然掃了一眼四周,然後,怒氣衝衝地拂袖而去。

房中一片靜寂,良久,卻是沈煙清率先開口,淡淡地道:“楚門主,恕我冒昧,或許,你們應該詢問一下玉茹姑娘的意見,再作打算也不遲。”

楚承業聞言愣住了,秦水衣瞪了他一眼,道:“玉茹知道不知道你們兄弟要娶她的事?”

楚承業吱吱唔唔了半晌,嘴硬道:“不知道,可她應該明白這種安排對她最好。”

“渾帳!”秦水衣喝斥道,“人家願不願嫁還沒問,倒在這裡爭論讓誰來娶?你這個豬腦袋!”

楚承業在嬌妻面前只有唯唯喏喏的份兒,沈煙清忍俊不禁,臉上才露出點笑意,秦水衣已轉向他,命令道:“煙清,你去勸解勸解楚家小弟,一切未成定局,讓他少鑽牛角尖。”

六月的債,還得快,在秦水衣面前,自己也向來只有吃癟的份,沈煙清嘆了口氣,對於接下這種費力不討好的差事,除了苦笑,不知該作何表情。



楚風吟沒走遠,一炷香的功夫後,沈煙清在湖畔的柳林中找到他,正垂頭喪氣地坐在一棵樹下,俊朗出眾的面容不復初見面時的意氣風發,眉梢眼角都透著沮喪,見他過來,楚風吟挑了挑嘴角,拍拍身邊的草地,道:“過來坐。”

沈煙清立在他面前,確定了楚家這兩個兄弟都是非常粗線條的男人,完全不懂得看人臉色。

楚風吟掐了一截柔枝把玩,突然笑道:“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沈煙清不知該如何回答,稱不上厭惡,很惱火倒是真的。

楚風吟當他的沉默為默認,仰頭靠著樹干,閉上眼,自嘲道:“你討厭我,可是你還得來找我,就像我不想娶她,可是最後還得娶她。”

沒有聽到意料之中的冷嘲熱諷,突然感覺到一股木樨花的香氣沁了過來,身側多了一縷溫溫的暖意,楚風吟訝然睜開眼,發現沈煙清已在他身邊坐下,白皙俊美的面容看不出情緒,幽深的眼瞳波瀾不起。

楚風吟失笑:“你想安慰我麼,煙清?”

沈煙清搖搖頭,道:“你我非親非故,我未必能幫你什麼,楚三公子,船到橋頭自然直,何必自尋煩惱呢?”

楚風吟凝著他的面容,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幼稚,想尋一個兩情相悅的伴侶那麼難麼?”

“不。”沈煙清轉過頭來,靜若沉潭的眸子似乎染了幾分笑意,“你的想法並沒有錯,只是……你還沒有自作主張的資格。”

“你說話真傷人。”楚風吟咬了一片柳葉在口中,口齒有些不清,“我不想讓我大哥失望,這又是對是錯?”

沈煙清側著臉想了想,道:“我不知道,若是他將意願強加於你,失望也怨不得別人,可是你大哥傷心的話,你也不好過吧?”

楚風吟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突然長嘆一聲,靠倒在樹干上,道:“沈煙清,我們本來可以成為知己的。”

沈煙清又被他搞糊塗了,直覺告訴他最好忽略這句話,於是轉回原先的話題,安撫道:“若你們只需維持一個夫妻名分的話,你仍是可以去追求自己心儀的人啊。”

楚風吟咬著柳葉,沉默了許久,道:“不可能的,煙清,如果我下決心娶那個女人,我就再沒有權利去追求自己所愛的人了,你懂麼?”

沈煙清怔忡了片刻,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我懂。”



五、

江南的秋夜溫潤清新,院子裡木樨花開得正好,香氣隨著晚風漫入帳中,侍女們常會收集木樨花來熏衣物,就連被褥枕單都透出淡淡的香氣,絲絲縷縷地滲入夢裡。

沈煙清一向淺眠,再細微的聲響也能調動起他的警覺,猛然驚醒之後,他聽到來人毫不掩飾的呼吸聲,便放松了戒備,無奈地嘆了一聲,輕聲問道:“楚三公子?”

三更半夜,他跑來做什麼?總不是只為擾人清夢吧?

撩開帳幔,不意外地對上楚風吟含笑的眼,沈煙清無力地靠在床頭,提醒自己要心平氣和——面前這人是水衣未來的小叔,他再惱火也不能不顧她的面子。

握起來的拳頭垂放在身側,沈煙清淡然有禮地問:“楚三公子深夜前來,有何貴干?”

楚風吟幽深的雙眸不掩贊賞,借著皎潔的月光,放肆地打量著他——漆黑的長發披在身後,稍有些零亂卻顯出撩人的慵懶柔順,俊美的面容少了白天的淡漠冰冷,生動了許多,帶了幾分薄慍幾分無奈,再有幾分困倦,整個人懶懶地靠在床頭,像極了邀請的姿態。

沈煙清也知道自己現下這付模樣有失體統,但誰也不能要求一個半夜被不速之客驚擾好夢的人像往常那樣衣冠楚楚,儀態萬方,再說他並非女子,名節二字,還壓不到他頭上。

楚風吟很自然地在床邊坐下,在對方漸漸不耐的眼神下猶自笑得溫文爾雅,指指自己額頭上的傷,道:“傷口疼得睡不著,干脆來找你的晦氣。”

沈煙清的性子與秦水衣有幾分相似,外表看起來很溫順很好說話,其實脾氣死硬得擲地有金石聲——若是坦言因為擔心他肩膀上的淤青而來,他必然會嫌你多事,而且必然在謝過你之後,客氣而堅決地將你和你的好意拒之門外;但若是有事相求,或有事相怨,他就算再煩,只要不是特別厭惡你,多半會行舉手之勞,動一時之善。

果不其然,沈煙清聞言,掀被下床,披了件外袍,掌起燈來,徑自去矮櫃那裡翻找了片刻,將一個瓷瓶遞與他,道:“凝華散,止痛生肌,每日兩次,灑在傷處即可。”

“謝了。”楚風吟摸摸鼻子,收下那瓶藥,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他一個粗枝大葉的男人家豈會在乎區區皮肉之傷,何況那點小傷早已收口,那種痛就跟被蟲子叮一下差不多——為接近沈煙清,真是什麼賴皮招術都用上了。

“呃……”對方看他的眼神帶著露骨的疑問“你還不走?”所幸楚風吟一向臉皮夠厚,對上沈煙清疑惑的目光,自懷中摸出塊血玉塞給他,道,“你帶著,肩上的淤傷會好得快些。”

沈煙清愣了一下,手中的玉溫潤而澤,通身滑暖如凝脂,不帶半點雜色,握在手中只覺暖意融融,他自幼在尚書府中長大,對珠寶玉石也算半個行家,這塊暖玉雖然形狀古樸,卻是極為罕有的東海胭脂玉,價值連城。

“如此珍貴之物,沈煙清受之有愧。”沈煙清抬起頭,平靜的眼眸看不出是喜是怒,想將手中的玉塞還給楚風吟,卻被對方不由分說地執起手來,將那玉扣在他的掌心,又輕輕為攏起手指,笑道:“說起來我們也算姻親了,你又何必拒人千裡之外?”

“你……”沈煙清凝視著他的眼瞳,皺眉道,“此話怎講?”

楚風吟著迷地看著他半仰的面容,答道:“朋友貴在交心,區區一塊玉,又豈能表我心意於萬一?”

沈煙清眼神漸冷,含了若有若無的譏誚,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強自要我接受這番美意,與楚門主擅自安排你的婚事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楚風吟深深地看著他,低聲道,“對你,我發乎情,止乎禮。”

沈煙清瞪大了眼,沒想到楚風吟竟對才認識一天的自己生情,更沒想到他會如此坦蕩蕩地傾訴出來,倒讓自己心驚之下,一時不知所措。

他那擰著眉毛思索的樣子看在對方眼裡,分外可愛,楚風吟屏住呼吸,忍住想撫摸他臉頰的衝動,故作輕松地道:“先收著,等傷好了,若實在不喜歡,你可以還我啊。”

沈煙清沉默了許久,低聲道:“那,便多謝楚三公子了。”

他所習慣的是干脆利落地打發掉心懷不軌的邪佞之徒,手段強硬,態度果決,然而對於滿腔熱誠、真心以待的人,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尚書大人只教過他如何懲惡,卻沒告訴他面對善意時該怎麼推拒,所以在楚風吟面前,他很懊惱地發現自己似乎一路被牽著鼻子走。

有意偏過臉去,不理會楚風吟欣喜的神情,攏了攏衣袍,道:“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吧。”

“不必,我認得路。”楚風吟看他衣衫單薄,忍痛謝絕,沈煙清卻笑了,道:“你擅闖觀葉樓,以為巡夜的都是死人麼?你若還能獨自闖出去,我這個分堂主怕是要卸任領罰了。”

楚風吟看著他單純平和的笑容,心頭一熱,道:“如此,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六、

打開房門,濃郁的芬芳撲面而來,月色清涼如水,映出樓外影影綽綽的黑衣人,殺氣凜然如刃,讓人想裝作沒發現都難——蘇府的護衛,果然如傳言一般囂張。

沈煙清立在橫欄前,淡淡地道:“都散去吧,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

護衛們默不做聲地迅速撤去,沈煙清領著他下了樓,穿過曲曲折折的回廊,開闊的中庭,兩個人一路無話,一直走到那兩扇緊閉的朱漆大門,沈煙清才偏過臉來,輕聲道:“楚三公子稍等,我去找看門人來……”

“不必。”楚風吟對他微微一笑,道,“你快回房吧,小心著涼。”

說罷,一個縱身,翻上丈余高的院牆,在牆頭朝他揮了揮手,揚長而去。

倒讓沈煙清摸不著頭腦了——既然他早有越牆而出的打算,又何必耗這麼多功夫跟著自己走到正門呢?

打了個呵欠,瞌睡蟲又爬了出來,困倦已極的大腦不適合去研究楚三公子的行事風格,沈煙清施展輕功飛掠回槐葉樓,枕席早已涼透,他鑽進被窩,打了個哆嗦,無意間摸到那塊溫滑的血玉,遲疑了片刻,仍是將它握在手裡,暖意透過肌理,漸漸地全身都舒暢起來,左肩的腫痛也和緩了不少,沈煙清舒展開四肢,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帶著一縷清香回到水依樓,楚風吟一夜無夢,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沈煙清就沒那麼好命了,一是他生活向來刻板規律,二是,戰亂之後,新帝即位,勵精圖治,重整河山,怎麼還有那麼多土匪流寇?!

“運往滄州的一批紅貨在太行山被劫,兄弟們死了兩個,傷了七個。”鏢局押運是歸松葉樓管的,而分堂主吳鐵與沈煙清一向互看不順眼,可是一旦遇著江湖風浪,還非得沈煙清安排手下去擺平不可,這讓脾氣倔強好勝的吳鐵更不是滋味,所幸幾位分堂主都對觀葉樓忠心耿耿、盡職盡責,這兩位雖然向來不睦,卻也能顧全大局,至於當著蘇慕情的面大打出手的盛況,自那一次之後,便成絕響。

沈煙清垂下眼簾,沉吟道:“太行山青風寨、無雙寨寨主都受了招安,獨行盜匪雖多,卻難成氣候,莫非還有一方勢力盤踞其中?”

槐葉樓的情報網遍及天下,連遙遠的塞外風沙之地都有他們的鴿站,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報至揚州,而作為分堂主的沈煙清,對於江湖之事可謂了如指掌。

修長白皙的手指無意識地輕敲著桌面,沈煙清轉向吳鐵,問道:“吳堂主,這一趟押鏢的是誰?”

吳鐵答道:“程秋遠,他……也受了傷。”

沈煙清皺眉,猶豫了片刻,輕聲道:“程總鏢頭現下……可否容人前往探視?有些事情須向他當面請教。”

他與吳鐵的不和,導致兩派屬眾甚少來往,井水不犯河水,對於程秋遠,不過數面之緣,今日之事,雖是因公而起,也還是先向吳鐵打聲招呼為好。

吳鐵也不是不識大體的人,點了點頭,道:“晌午過後,他精神好些時我帶你去。”

“多謝。”沈煙清朝他拱了拱手,吳鐵頗不自然地回了一禮,告辭離去。



七、

程秋遠肩上傷得最重,深可見骨,其他都是些皮肉之傷。他一路快馬加鞭地趕回揚州,勞累過度,再加上傷口處理得太過潦草而發起了高燒,上藥包扎之後,被醫者強行灌下去兩碗湯藥,休息到傍晚,才算恢復了些精神。

這是個面容英俊的男子,寬額濃眉,高准深目,帶了幾分邊塞男兒的粗獷之氣,又因為長年押鏢,更增了形於外的沉穩與老練,向來深得吳鐵重用。

看過他的傷勢,沈煙清松了口氣——傷口雖猙獰,幸好沒傷著骨頭,兵刃上也沒有淬毒。

“程總鏢頭,依你看,這次劫鏢的是什麼來路?”

程秋遠靠在床頭,道:“沈堂主不必客氣,叫我老程就好。”

沈煙清接過丫頭遞來的茶,未置可否,程秋遠皺皺眉,看了他一眼,道:“他們不像一般的草莽流寇,倒像是訓練有素的武林高手,功夫高強,而且俱是黑衣蒙面,武功像是傳自華山劍派,但比華山派更辛辣狠毒,為首的那一個用的是雙劍。”

沈煙清將茶杯停在唇邊,思忖江湖中新崛起的幾個幫派,使用雙劍的掌門人少之又少,何況現下就算有人見財起意,一般人是萬萬不敢打觀葉樓主意的。

現在既然有人動了他們的鏢,當務之急是追回被劫走的紅貨,不過,探探江湖上究竟是哪股勢力在暗中滋長,是沈煙清真正的目的所在。

程秋遠察言觀色,拱手道:“沈堂主,這次的事,是屬下失職,屬下請求能陪同沈堂主一起追回失物,將功折過。”

沈煙清放下茶杯,將那句“你怎麼知道我會親自去”咽了回去,心裡莫名的一陣煩躁——倒不是怕此行凶險,而是被人猜出計劃時的悶郁——他耐著性子勸程秋遠專心養傷,寥寥幾句之後,起身離去。



蘇慕情也不贊成程秋遠跟去,不過他更不贊成沈煙清單槍匹馬去闖匪窩。

“程秋遠有勇無謀,跟著你也派不上什麼用場,不過——”蘇慕情拖長了聲調,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道,“這次對手不同,讓你一個人去,墨顏會嘮叨死我。”

沈煙清掩口低咳一聲,眼中笑意盈然,道:“樓主知道我的習慣。”

蘇慕情嘆氣道:“你一向喜歡獨來獨往,這我清楚,但是這回如果不讓程秋遠跟去,八成就得換成吳鐵……”

“他更不行。”沈煙清飛快地打斷——他們兩個人去查案的話,只怕半路就自相殘殺起來,“我寧願一個人也不帶。”

你是巴不得一個人也不帶吧?蘇慕情摸著下巴,沒有挑明,沉吟道:“吳鐵對你頗有微辭,如果不帶松葉樓的人去,他定會耿耿於懷,你知道他那個人嘮叨起來也很煩的,煙清,我陷在揚州脫不開身已夠慘了,你忍心讓我每日耳根不得清靜麼?”

沈煙清低聲笑了,想起六年前蘇慕情拜別師門,連挑十八座山寨的戰績,心知他早就手癢了,奈何揚州的事務一時安排不開,非得他蘇大樓主坐鎮不可,也怨不得會心理不平衡了。

“對了,秦姑娘什麼時候出閣?”蘇慕情想起哪出是哪出,當下話題一轉,暗示程秋遠跟隨已成定局,沈煙清暗暗苦笑,才想起水衣的終身大事還未商議——雖然兩個人正濃情蜜意,連孩子都四個半月了,卻尚未正式結為夫婦,而自己作為她唯一的娘家人,自然擔負起了將秦水衣風光嫁掉的重責大任。

不主動提出的話,楚承業成日裡醉臥美人膝,只怕早忘了他們還欠一個婚娶儀式,沈煙清匆匆向蘇慕情告退,踏著月色趕往水依樓。

掛在頸下的暖玉膩膩地廝磨著肌膚,臨行之前,得記得還給楚風吟才是。



這樁婚事,誰也不會有異議,娘家人和夫家人一拍即合,三天之後便行了大禮。雖然楚承業打算將秦水衣風風光光地迎娶回松月門,然而女方已身懷六甲,怕動了胎氣,楚大門主只得暫時留在揚州,等秦水衣生產過後,再一手攬嬌妻一手抱嬌兒地啟程回府。

艷冠揚州的歌妓秦水衣突然嫁人的消息猶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漫卷了整個揚州城,傷透了不知多少痴情少年的心,更有數名糾纏不清的公子哥兒混在客人中,試圖給新郎使絆兒,下場不是被楚風吟打得鼻青臉腫扔到後巷水溝裡,就是讓沈煙清點了穴道丟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任人指指點點,昔日風流倜儻難洗今朝滿面羞。

好不容易熬到酒宴結束,新郎滿面紅光地進了洞房,賓客們漸漸散去,留下院中月明人靜,沈煙清端著一壺酒,自斟自飲,看見楚風吟前來,指指石桌前的矮凳,簡短地招呼道:“坐。”

楚風吟將手中的食盒放在石桌上,在沈煙清對面坐下,趁對方一個不注意搶過他的酒杯,一口美酒下了肚,還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道:“有酒無菜,實在是太煞風景,煙清,你餓不餓?”

沈煙清無奈地笑,又取了個酒盅給自己倒滿酒,一天下來幾乎沒有進食,腹中早就空空如也,楚風吟提來的食盒,顯然比他本人受用多了。

楚風吟將酒菜擺了一桌子,又取來兩碟糯米糕,兩個人在庭中相對而坐,風卷殘雲一般將酒菜吃得淨光,然後心滿意足地歪在桌邊,小口小口地抿著桂花釀。

“敬你,從今以後便是姻親了。”楚風吟朝他一舉杯,沈煙清欣然接受,後又回敬過去,這敬起酒來就沒完沒了了,兩個人喝到最後都有幾分醉意,夜風吹過溫度偏高的面頰,帶來沁人的舒爽,沈煙清臉上帶著迷離的笑容,靠在身後的桂花樹上,花瓣落了幾片在他的發梢肩上,暗香浮動,愈發引人心醉。

楚風吟一邊品酒,一邊賞人,不知不覺竟有絲眩暈,忙轉移開視線,清了清嗓子,道:“今兒個沒去鬧他們的洞房,可惜。”

倒是有客人想鬧來著,不過在楚風吟與沈煙清先禮後兵的規勸之下,乖乖地撇了這個念頭。

沈煙清臉頰泛紅,幾分酒意幾分羞,道:“非禮勿視,你不懂麼?”

楚風吟身體前傾,不以為意地道:“我大哥不是不憐香惜玉的人,見大嫂挺著個肚子,是斷然不會急色的。”

沈煙清臉更紅了,一口酒差點嗆到,悶著頭咳個不停,楚風吟凝視著他羞紅的面頰,笑道:“所以說啊,女人真麻煩。”

沈煙清止住咳,挑起眼角看他,戲謔道:“只怕過不久,你也要與你大哥一樣空度春宵了。”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楚風吟迎娶鄭玉茹的事雖然懸而未決,但靠猜的也知道那是八九不離十的事,突然挑起這個話題,沈煙清自己也覺得不甚厚道,剛要道歉,楚風吟已拿起一枚肉包丟過來,依舊笑吟吟地道:“你消遣我?!”

沈煙清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仍是低聲道:“對不住,我……”

修長的手指點住他的唇,楚風吟正色道:“不提這件事,好麼?”

沈煙清不自覺地點頭,綻開淺淺一笑。

如此良辰美景,怎忍虛度?兩個人拋開世俗煩惱,面對面拼起酒來,直到月落星稀,東方欲曉,才各自打著酒嗝回去休息。



八、

楚承業可算是天底下最春風得意的男子了,整個人沉浸在將為人父的喜悅中,每每看到嬌妻便樂得嘴都合不攏,雖然離分娩還有好幾個月,他已早早置下了嬰兒的衣服鞋襪,男嬰的一箱子女嬰的一箱子,有備無患。

這還不算,又拉著滿臉不情願的小弟去市集上逛了一圈,買了一大堆哄小孩的玩具飾物,末了一股腦地塞到楚風吟手上,不顧後者抗議連連,最後包了十幾種酸得嚇人的糖果蜜餞,回去哄老婆開心。兩個英氣俊朗的男人捧著滿手花裡胡哨的小玩意兒,一路上行人紛紛側目而笑,楚風吟臉都黑了,只有他那個傻大憨粗的兄長猶自渾然不覺。

回到水依樓時,正好沈煙清也在,招呼了一聲,看見他們手裡的東西,忍俊不禁,才讓楚風吟在懊惱之余,心裡稍覺安慰。

烽火戲諸侯,也不過為搏得心上人一笑,這麼一比較,他楚風吟付的代價要小多了。

楚承業自去纏著嬌妻顯寶,沈煙清笑吟吟地看著楚家小弟,道:“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楚風吟先驚後喜,心裡霎時比灌了蜜還甜,看看一邊卿卿我我的大哥大嫂,將沈煙清拉了出來,笑嘻嘻地問,“又想找我喝酒了麼?”

“這……”沈煙清一時語塞,竟有隱隱的不忍,遲疑了片刻,仍是將握在手心的玉塞到他手中,低聲道,“這還你,我明日啟程前往薊北,怕萬一弄丟了。”

笑容僵在唇角,雖然明知道以這人的性子,被拒絕並不意外,楚風吟仍是止不住胸口一陣陣發悶,他自嘲地笑了笑,道:“快傍晚了,一同去聽荷館用膳吧,算是我給你餞行。”

“嗯。”沈煙清點點頭,清亮的眼眸對上他的,淺笑道,“你來揚州這麼多天,我還未盡過地主之誼,這次我做東。”

楚風吟目光灼灼地盯著他,道:“都是在異鄉為客,只是時間長短不同罷了,談什麼地主之誼呢?”

關於沈煙清的身世,坊間有些傳言,分外不堪,楚風吟聽在耳中,雖苦雖澀卻也無可奈何,作為朋友,他沒立場、更沒必要去介意沈煙清的過去,然而他控制得了自己的言行舉止,卻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對那個人的感情,豈只是朋友二字能擔得起的?

聽秦水衣說過,沈煙清的脾氣一向好,寬容而忍讓,但若有人存心試探或出言相辱,沒有不碰一鼻子灰的。

果然,沈煙清神色冷淡了下來,端麗俊美的面容罩上一層陰寒,緩聲道:“我自小寄人籬下,跟著主人幾度浮沉,已不知何處是他鄉。”

楚風吟皺眉,道:“難道你想一輩子這麼下去,無根無蒂,四處漂泊?”

“這樣不好麼?”沈煙清半仰起臉,有些不解地看著他,楚風吟沒來由地冒火,幾乎是吼了出來:“不好!”

沈煙清更不解了,但他還是識相地沒有追問哪裡不好,看楚風吟的臉色,似乎相當不悅,而且……是努力過後仍無法壓抑的不悅。

兩個人一時無話,就這麼呆呆地互盯了許久,楚風吟暗暗咬牙,道:“你這樣的人,不該承受那許多不堪。”

這回換沈煙清火冒三丈了,他眯起眼睛,冷冷地道:“楚三公子若怕在下污了你的清白,那請自便吧,在下失陪了。”

“煙清!”楚風吟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急道,“你明知道我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沈煙清冷笑道:“三人成市虎,楚三公子愛惜羽毛,也情有可原。”

“煙清——”楚風吟滿頭冒汗,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我是恨相識太晚,不能早一些保護你!”

沈煙清轉過身來看他,卻發現向來皮糙肉厚的楚三公子居然紅了臉,訥訥地道:“……你別生氣,我僭越了。”

沈煙清眨了眨眼,瞪了他半晌,終於發現:楚風吟似乎是撒嬌沒找對路子……

楚風吟不自在地偏過臉去,咳了一聲,虛張聲勢地道:“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你該知道我還未完全死心。”

沈煙清垂下眼瞼,悶笑出聲,在對方幾近惱羞成怒的逼問下,他抬起頭,柔聲道:“風吟,你誤會了,市井流言對我不會造成困擾,無論在揚州,還是從前在京城,我並未受過什麼委屈。”

楚風吟神情自然了些,小心地問:“你不生我的氣?”

沈煙清搖搖頭,道:“我知道你沒有惡意。”

——楚風吟想保護他,這種感覺相當新鮮,雖然不習慣,但他還不至於昏頭到把一片好心當成惡意。

何況,自己也是想要珍惜這個朋友的——沈煙清拍拍他的肩膀,看著比自己高半頭的男人綻開全無心機的笑容,他也笑了,道:“別在這兒傻站著了,你不餓麼?”

就這樣,兩個人相視一笑,前嫌盡消。



分手時已是明月高懸,楚風吟心情愉悅地回到水依樓,一進大廳,便被楚承業叫住了:“風吟,你坐下。”

楚風吟一看大哥大嫂神情凝重、正襟危坐的樣子,頭皮便開始發麻,暗暗叫苦——他們若是三句話內不提到鄭玉茹,他明天一定要去給菩薩上炷香。

出乎意料的是,向來粗獷豪放的楚承業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看看老婆又看看小弟,不知從何說起,倒是才為人婦的秦水衣顯出了長嫂如母的架勢,和顏悅色地問:“風吟,你對煙清,究竟是什麼心思?”

原來他們是擔心這個!楚風吟吁了口氣,施施然坐了下來,端起茶杯潤潤喉,道:“我喜歡他。”

楚承業當下瞪圓了眼,衝到口邊的反對被夫人一掐之下,又咽了回去,秦水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煙清知道麼?”

楚風吟悠然自得的神態被這一句話搞成垂頭喪氣,悻悻地道:“他拒絕了。”

這樣的說法會讓自己心裡好受一些,總比時時提示自己身不由己要強一些——雖然,沈煙清從未把他的情意當真。

楚承業松了一口氣,秦水衣沉吟了片刻,問道:“那你又作何打算呢?”

楚風吟抿了抿嘴,聲音很輕但是堅定地道:“我要跟他去薊北,我是他的朋友。”

楚承業露出訝異的神色,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突然發現自家慘綠而稚嫩無知的小弟長大了,他清了清嗓子,問:“風吟,你不想得到他麼?”

楚風吟輕哼一聲,道:“我當然想,可是也只能想想而已,我絕不能因一己私欲去傷害他。”

秦水衣拊掌笑道:“好個風吟,比你大哥有擔當!”

“娘子,我……”楚承業忙為自己辯解,然而在老婆干淨利落地一句“你給我閉嘴”之下老老實實地坐了回去,楚風吟拱了拱手,道:“大哥不反對的話,我去收拾行裝了。”

楚承業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默不做聲地點了點頭——可憐他的手臂已經快讓娘子掐青了。

楚風吟回房之後,楚家大哥才敢開口,小心翼翼地問:“娘子,煙清和風吟……他們萬一……”

秦水衣橫了他一眼,不悅道:“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少操幾分閑心吧,‘大哥’!”

楚承業無奈地閉上嘴,扶著老婆回房,仍是有點半信半疑——那個只會惹禍的臭小子,何時變得這麼有魄力了?



九、

在相交不深的人眼中,沈煙清是迷一樣的人物,楚瑛未發跡時就將他帶在身邊,親手養大,直到官拜兵部尚書,對他的寵愛始終如一,而當時沈煙清雖年少稚嫩,卻是豐姿俊美、光彩奪目,盛名滿長安,不知多少王孫公子存著非份之想,只是忌憚楚瑛在朝中的勢力,不敢輕舉妄動罷了,直到景帝即位,楚大人棄官離去,尚書府樹倒猢猻散,便有人打起了沈煙清的主意,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個人們眼中纖美單薄的少年竟是個功夫不弱的練家子,且精猾得像鬼一樣,硬是毫發無傷地逃出了朝廷的明追暗捕以及獵艷之徒的天羅地網,等到京城再聽到他的消息時,沈煙清已是觀葉樓中一員大將,手下武功高手不計其數,更沒有人敢惹。

對於過去的事沈煙清從不提及,也許是他這種諱莫如深的態度以及昔年楚瑛對他滴水不漏的保護與愛寵滋長了流言的產生,坊間的傳言多半為以色事人、狐媚破家之類,而楚風吟當日聽到的更為直接:兵部尚書的孌童。

對於市井流言,沈煙清從來入耳不入心,何況也沒人有膽子當著他的面亂嚼舌頭,而那些自命風流、放肆調笑之人,都被他一一修理過,至於出手輕重,則要看當時的心情了。

所以楚風吟生怕他受委屈的說法,實在是杞人憂天。

雖然覺得有些好笑,然而每每想起那人誠摯的眼神,心中總不禁有一絲暖意漫上,也許真如他所說,可以成為知己也說不定。

沈煙清敲敲額頭,停止想那個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男人,檢點了一下必要的行李,招呼了程秋遠,翻身上馬,踏著晨光上路。



出了揚州城,因為顧忌程秋遠的傷,沈煙清沒有縱馬疾馳,傍晚時分,兩人在沿途的小客棧落了腳,將馬匹交給小二,沈煙清回房洗了手臉,那小二十分乖巧,沒等他吩咐便將飯菜端到房裡,兩葷兩素,都是清淡爽口的菜色,配上熬得稀爛的白米粥,正合他的口味,沈煙清在桌前坐定,給小二一錠銀子打賞,那小二喜出望外,躬身行了一禮,笑道:“客官慢用,隔壁那位爺的晚膳小的也打點好了,客官有什麼事盡管吩咐。”

沈煙清含笑點頭,打發他下去,填飽了肚子之後,他思量再三,踱到程秋遠門前。

兩個人一路上沒什麼話,除了程秋遠堅持讓他稱呼老程之外,甚少交談——若是由於沈煙清與吳鐵的面和心不和而心懷介蒂的話,那他實在沒有必要執意跟來。

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門,沈煙清頗不厚道地想干脆給他下一劑蒙汗藥丟在這裡拉倒,又想到回去之後恐怕無法交待,才打消了念頭。

“進來。”程秋遠應了一聲,沈煙清推門進去,發現對方正在換藥,傷處已收了口,拆下來的繃帶仍染上斑血跡,他立在門邊,皺眉道:“明天一早你就回揚州吧,不必勉強。”

程秋遠抬頭看他,眼睛眯了起來,笑道:“這麼點小傷就把你嚇住了?”

沈煙清抿了抿唇,沒理會他帶刺的話語,道:“明日還要趕路,早些睡吧。”

說罷,轉身要走,程秋遠從後面叫住了他:“沈堂主。”

沈煙清站定,程秋遠已站起來走到他身後,低聲道:“我並無冒犯之意,這一程,我只聽命於你。”

沈煙清轉頭看他,卻發現那雙眼眸正流轉著曖昧不清的笑意——不是他自作多情會錯意,程秋遠因換藥而打了赤膊的身軀已經近得快貼上來了。

心裡暗暗叫煩,他輕描淡寫地一抬腕,翻掌朝程秋遠咽喉鎖去,後者沒料到這人說出手就出手,身體慌忙後仰,踉蹌地退了幾步,躲過一招,沈煙清卻未乘勝追擊,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開門離去。

盯著闔上的房門,程秋遠勾起唇角,無聲地笑了——

“美則美矣,卻未免太扎手了些……”



僵著一張臉回到房中,沈煙清繞到屏風後面更衣,看到那滿滿一浴桶熱水時,心中的煩躁立時拋到了九霄雲外。

這家客棧雖小,店伙計卻實在伶俐得緊。他飛快地解去衣物,泡在熱水裡打起了呵欠。

程秋遠的事早被忘得一干二淨,洗去一身的疲累,沈煙清胡亂披了件衣服,倒在床上,已經困倦得睜不開眼。

朦朧中,似乎有淡淡的茶香飄了過來,舒緩而寧靜,沈煙清鑽進被子,睡意綿綿,正在半夢半醒的當兒,忽然聽見“叮”一聲,一枚細小的飛鏢穿窗而入,釘在門邊。

沈煙清振衣而起,正要衝出窗外去看個究竟,卻注意到飛鏢下方,一縷青煙正從門下縫隙中飄上來,房內的茶香越來越濃,若不是看見那煙,他也許只會以為那味道是小二泡的茶而已。

沈煙清冷笑一聲,倒了一盞清茶潑過去,水花濺處,“嘶”地一聲響,那煙便斷了線,他吹熄了燈,重躺回帳中,在黑暗中靜靜等候。



十、

過了約摸一炷香的功夫,有人輕輕地敲了幾下門,聽腳步聲,輕功已屬上承。

沈煙清沒有應聲,片刻之後,房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一條黑影溜了進來,卻沒料到腳下突然發出“刺溜”一聲。

他踩到了水。

沈煙清差一點笑出來,那黑影覺察到情況不對之後,扭身便逃,沈煙清已如離弦之箭,飛一般掠過去,一掌拍向他的心口,出掌雖疾,倒也留了些分寸,黑影抽了口氣,生生受了一掌,悶哼一聲,一縱身躍出走廊,凌空幾個鷂子翻身,消失在黑暗中。沈煙清正要拔腳追去,身後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他回頭一看,不由得大驚,只見月光下,數條紅艷的毒蛇正在地板上蜿蜿蠕動,曲著身體朝他游來,連床上都爬了不少。沈煙清拔下釘在門上的飛鏢,順手擲向最近的一條,那條小蛇被釘在地板上時仍昂著頭,噴出細細的毒液,陣陣腥氣撲鼻而來,他掩住口鼻,強忍住惡心,提氣縱身,沿著走廊欄杆滑了出去,飛速地後退。那群小蛇仿佛通靈似地,窮追不舍,沈煙清一時無措,正不知如何是好,走廊盡頭的房門突然開了,有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將他帶進房中,甩上房門,沈煙清收勢不及,一頭栽到那人懷裡,又是一驚,正要動手,那人雙手環住他的肩膀,笑道:“別怕,是我。”

熟悉的聲音瓦解了蓄勢待發的戒備,沈煙清脫口而出:“風吟?”

那人仍舍不得放手,攬著他的腰帶到桌前,掌起了燈,暖暖的光暈中,不是楚風吟是誰?

“你很怕那東西?”楚風吟拍拍他慘白的臉蛋,將他幾近癱軟的身體摟在身前,沈煙清一時也未留意兩個人親昵的姿態,縮在他懷裡抖個不停,楚風吟收緊了懷抱,暖意融融地包裹住他。

小蛇已追到房門前,門上傳來細微的拍打聲,更有幾條從門下縫隙中鑽了過來,楚風吟看清那毒蛇的樣子後,臉色沉了下來,帶著沈煙清站起身來,低聲命令:“把衣服脫掉!快!”

沈煙清愣了一下,隨即變了臉色,正要動怒,楚風吟捂住他的嘴唇,急急地道:“你衣服上被灑了天香散,專引這種紫月花蛇,被咬一口你就死定了,快脫掉!”

說罷,取過洗臉用的銅盆,倒去水,教他把衣服丟在裡面,沈煙清咬住牙,雙手伸向衣結,卻顫得怎麼也解不開,楚風吟一手扶住他,低聲道了句“得罪”,便動手扯去了他的外袍,緊接著中衣,裡衣,頃刻之間沈煙清如嬰兒般不著寸縷地靠在楚風吟懷裡,也不知是畏冷還是害怕,渾身抖得如篩糠一般,楚風吟心生憐惜,將他抱到床上,拉開被子裹住,又回去將衣服丟入銅盆,只見那些原本追著沈煙清不放的小蛇爭先恐後地爬入銅盆,在衣服中穿進穿出,嘶嘶作響。等外面的蛇全進了銅盆,楚風吟倒了壺酒進去,點著紙稔子丟到盆中,火光立時衝了上來,盆中的毒蛇開始扭動掙扎,房中彌散開焦糊的腥味。

吁了口氣,回到床邊,看到平時冷靜自持的沈煙清像個怕鬼的孩子似地縮在被中,半閉著雙眼,神情脆弱無助,才意識到這人對蛇的懼怕已到了不正常的地步,楚風吟脫鞋上榻,將他連人帶被攬入懷裡,柔聲哄道:“別害怕,煙清,我在這裡。”

沈煙清伸手攥住他的衣襟,把臉埋入他懷裡,無意識地低喃:“楚大哥……”

楚大哥?楚瑛?一股酸意從胸口泛上,楚風吟抬起他的臉,不悅道:“你嚇糊塗了麼?”

迷茫的眼瞳漸漸變得清明似水,沈煙清臉一紅,驀地推開他,低聲道:“多謝……見笑了……”

他的聲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拘謹生澀的樣子與平日裡端寧穩重的風範天差地別,可愛得讓人忍不住想笑,楚風吟也確實笑了出來,取出干淨衣服塞給他,道:“不嫌棄的話,先穿我的。”

沈煙清幾不可聞地道了聲謝,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低著頭下床,腳還沒沾地,又被楚風吟抱了回來,按在床上,道:“今夜就在這裡睡,我陪著你。”

沈煙清猶豫了片刻,點點頭,再度縮回被中——反正,他的臉已丟盡了,由著楚風吟去嘲笑也無妨,正好兩相扯平。

楚風吟撐起上身,像哄小孩似地輕拍著他的肩膀,問:“你怕蛇?”

瞎子也看出來了吧?沈煙清紅著臉點了點頭,低聲道:“我別的不怕,就怕這一樣。”

“哦?”楚風吟被勾起了好奇心,追問道,“怎麼回事?”

沈煙清凝著他的眼,神情凄然,沉默了許久,道:“當年,我親眼看著一起長大的伙伴被丟入毒蛇坑中,被千萬條毒蛇咬噬殆盡,屍骨無存。”

那幕慘絕人寰的情景至今想起來仍會全身發冷,之後仍時不時有噩夢糾纏,甚至要楚瑛抱著他才能入睡——沈煙清怕蛇,尚書府的人都知道。

楚風吟無語,默默地摟住他,沈煙清沒有拒絕,柔順地靠在他懷裡。

“有人要殺你。”思忖片刻,楚風吟下了結論,道,“江湖上,有誰知道你這個弱點?”

並且有誰能在他出行收拾的衣服裡放天香散?觀葉樓的人?還是有人在客棧裡下的手?

沈煙清搖搖頭,疲憊地閉上眼,良久,輕聲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楚風吟摸摸鼻子,有幾分心虛,道:“我本來不想讓你發現的。”

“你跟了我一路?”沈煙清抬起臉,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盯得楚三公子開始冒冷汗,結結巴巴地道:“我知道你又惱我了……可是畢竟歪打正著……我……我……總之,你不能怪我。”

沈煙清低聲笑了,道:“我不會怪你,風吟,多虧了你。”

這才恍然明白為何那店小二能打點得如此周到合意,才明白那枚飛鏢出自誰手,風吟,你為我做的,我都知道。

楚風吟也笑了,幫他掖好被角,柔聲道:“睡吧,什麼都別想。”

沈煙清“嗯”了一聲,閉上眼,當楚風吟以為他睡著了時,又含含糊糊地道:“我知道你不齒我的身份,可是當時我若不擔男寵之名,楚大哥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我的。”

楚風吟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屏住氣息等待更多的解釋,沈煙清卻放松了身體,呼吸漸漸平緩悠長。



十一、

天剛蒙蒙亮,他便被被清脆的鳥鳴聲喚醒,身邊的枕褥仍有余溫,昨夜擁著自己入眠的人,已經不知去向。

沈煙清起身換洗,才想起身上穿的還是楚風吟的衣服,那人比他高壯得多,衣服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看起來懶散又凌亂,而且,曖昧得讓人不由自主地臉熱。

昨夜是他規律刻板的人生中少有的失態——由於被群蛇蠕蠕的景像嚇壞了而表現出罕有的脆弱與依賴,緊緊扒著楚風吟不放,汲取著對方慰貼的溫度與氣息,來求得片刻安心。

就像楚瑛曾給過他的安撫一樣,然而在楚風吟懷抱中,卻多了從未有過的緊張與羞澀,心跳得飛快,躁動不已,還有暖暖的甜意泛上來,令人如沐春風。

洗漱過後,正要回自己房間去換衣服,突然省起自己帶來的衣服或許也灑了天香散,一時猶豫起來,這時,楚風吟從窗口掠了進來,拋給他一個包袱,道:“喏,衣服。”

沈煙清訝然接住,道了聲謝,楚風吟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道:“一家人還客氣什麼?‘小舅子’。”

沈煙清笑了出來,拱手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小叔子’。”

楚風吟露出稀奇的神色,輕咳了一聲,道:“快換了衣服下去用膳,還要上路呢。”

“你要跟著我們麼?”沈煙清解開包袱,回身問道,楚風吟搖頭,道:“你那同路的我看不順眼,還是各走各的吧。”

沈煙清未置可否,換好衣服,一個人到樓下用膳。

天色還早,宿客們大都還流連在夢鄉中,樓下大廳裡只有三兩個客人,沈煙清一下樓,店小二便殷勤地招呼過來:“客官這邊坐,早膳馬上就來。”

沈煙清挑了挑眉,想來楚風吟已經都關照過了,他便也不再羅嗦,等著美食上桌就好。

三色酥、桂花白玉糕、杏仁餅,配上精致的小菜與甜爛的八寶粥,讓人胃口大開,沈煙清倒了杯茶,開始慢慢享受,吃了七分飽時,程秋遠才打著呵欠下樓來。

——昨夜他的魂差點飛掉,這人卻完全未被驚擾,不是耳背,就是睡得像豬一樣死。

“休息得如何?”沈煙清搛起一筷子香干,輕描淡寫地問,程秋遠在他對面坐下,叫過小二點了幾樣吃食後,道:“半夜聽見有些響動,怕是這店裡有老鼠吧。”

“哦。”沈煙清敷衍地應了一聲,當下沒了胃口,起身道,“你慢用,我先去結賬。”

天色陰沉,怕是要下雨。

付過銀兩,又包了些干糧,沈煙清推開楚風吟的房門,不出所料,已人去屋空。



因為顧忌著陰沉的天氣,他們加快了行程,在淮北的山道中,仍是被秋雨截了下來。

沈煙清抬腕拭去額上的雨滴,後悔沒有堅持獨自前來——帶著一個受了傷的人行路是多麼不方便,他算是徹底領教了。

程秋遠的傷淋不得雨,他們策馬疾馳了半個時辰,方找了個破敗的土地廟避雨,身上的衣服已然透濕,沈煙清沉著臉,堆了幾塊廢爛木料,升起火來,招呼程秋遠坐近些取暖。

“嘖!”程秋遠脫了外袍架在火邊烤,“這瘟生天老爺,說下雨就下雨。”

沈煙清擰干衣角的水,打了個哆嗦,不禁擔心起來,秋雨涼得沁骨,楚風吟可有地方遮擋?

“沈堂主?沈堂主?”程秋遠皺著眉,一聲接一聲地叫他,難以相信那個永遠清明冷靜的沈煙清,居然在發呆。

“呃……有事麼?”沈煙清回過神來,明顯心不在焉,臉色陰晴不定,有一下沒一下地撥拉著火堆。

火光映著他端正俊美的面容,冷漠而疏離,程秋遠悻悻地閉上嘴,不再自討沒趣。

沈煙清暖過來之後,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扯他的衣角,回頭一看,一只土黃色的小野狗正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喉嚨裡咕咕直響,身體瘦得皮包骨,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取出干糧和肉干,掰開來喂給它。

程秋遠不悅地皺眉,道:“不過是一只野狗罷了,沈堂主真是菩薩心腸。”

“過獎。”沈煙清冷冷地答了一句,不再理會他。

腳邊那小生靈狼吞虎咽地撕咬著肉干,也不知餓了多久,吃完了肉干又去舔舔干糧,咬了幾口,突然哀鳴一聲,口鼻滲血,在地上滾了幾滾,便沒了氣息。

有毒?!

沈煙清“謔”地站起身來,清朗的眸子難掩震驚,程秋遠沾了一滴狗血湊到鼻尖嗅嗅,道:“鶴頂紅。”

極其常見的毒藥,從客棧包來的干糧,究竟是誰,幾次三番要致他於死地?!

僵立了片刻,默不做聲地蹲下身去,將那只暴斃的小狗拾到屋角,用稻草遮蓋起來,站起身時,眼眸已平靜無波,朗聲道:“既然來了,不必再躲躲藏藏。”

門外的雨幕中,八個黑衣人從密林中現身,劍在手,刀出鞘。

[ 本帖最後由 黑暗帝王 於 2015-2-13 11:3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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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程秋遠清楚地看到,沈煙清淡緋色的薄唇勾起一彎淺笑,澄澈的眼眸森冷如冰,俊美的臉龐被雨水浸潤過,如白珍珠一般光彩奪目,然而這樣賞心悅目的容貌卻蘊含著逼人的殺氣,凜然無畏——他整個人像一柄出鞘的劍,鋒芒畢露,讓人移不開眼光。

修長有力的手指按在劍柄上,沈煙清從容地步出門去,雨越下越大,本已半干的衣服霎時又濕得滴下水來,他卻好似渾然不覺這一身的狼狽,立在雨中,道:“請。”

八個人圍成一圈,看來是打算一齊上了,沈煙清也不羅嗦,撥劍、縱身躍起,躲過一片劍鋒的同時將離得最近的兩個踢出一丈遠,以劍鞘格開迎面來人,並反手一劍刺向背後一人的腰腹,交睫之間已經撂倒了三個,劍光一閃,朝第四個刺來。

不僅圍攻他的人,連冷眼旁觀的程秋遠也驚呆了——原本以為槐葉樓的沈煙清只是個弱不禁風的小白臉,卻沒想到他不僅劍法凌厲辛辣,內功也頗為深厚——被他踢飛的兩個人還在吐血不止,顯然傷了心肺。

正激鬥間,聽到一個洪亮的男聲,雖然老邁,卻是中氣十足:“這小伙子是海南派的傳人,又兼修峨眉劍派的心法,一時半會兒吃不了虧。”

之後接口的是一個清朗悅耳的年輕男子的聲音,道:“八個打一個,你們要不要臉?”

正打得不可開交的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停了手,詫異地看著不知何時出現的兩個乞丐:一老一少,老的那個胡子滿臉,一身破破爛爛的髒衣服,背後卻背著一疊布袋,顯然在丐幫中地位極高,年輕的那個也干淨不到那兒去,遍身的補丁,漏了頂的雨笠,臉上盡是泥灰,連原本的容貌都看不分明,只有那一雙精光湛然的雙眼,滿漾著笑意,凝在沈煙清身上。

沈煙清瞪大了眼,看他的眼神活像白日見鬼,上上下下地掃了他幾眼之後,抿住唇,拼命忍著噴薄欲出的笑意。

他的每一次出現,都令人驚喜,若不是有外人在場,沈煙清絕對會取笑他個夠本。

楚風吟瞪了他一眼,很無奈地揮了兩下打狗棒,道:“長老,俊的這個我中意,帶走了,剩下的你收拾。”

老頭張大嘴巴,剛要抗議,楚風吟已插入戰局,一手攬住沈煙清的腰,一手將那根打狗棒舞得密不透風,敲昏了試圖攔路的人,帶著沈煙清幾個縱身,消失在密林深處。

“沈堂主!”程秋遠這時才反應過來,追出廟門,被老乞丐笑嘻嘻地擋住,道:“來得正好,讓老夫看看你的身手。”

說罷,一手提起他的後頸,程秋遠只覺一股強勁的力量如排山倒海般卷來,還來不及反抗便被拋落在黑衣人面前。

八個人現下只有四個仍站著,而且在方才的打鬥中都受了些輕傷,見程秋遠上前,都退了一步,神情緊張地看著他,老乞丐笑眯了眼,摸出酒壺喝了一口,道:“方才八個打一個都能打了,難道你還怕四個打一個?”

程秋遠瞪了他半晌,突然露出詭異的笑容,道:“老頭,你錯了,是五個打一個。”



十三、

“先把濕衣服換下來,煙清。”楚風吟將洞口的藤蔓扯攏,密密實實地遮住山洞中的火光,把干淨衣服遞過去。

沈煙清默然接過,滿面狐疑地看著他,目光如炬,燙得楚風吟紅了臉,不知不覺氣短了下來,道:“你先換上衣服,小心著涼了。”

沈煙清與他對視片刻,決定不跟自己過不去,於是挪到火堆近前,換了干爽的衣服之後,冷冷地問:“這次的事,你做何解釋?”

楚風吟撓撓頭,吱唔了半晌,遲疑道:“你不要再在江湖上露面了,那些人幾次三番地要對付你,太危險了。”

方才見到他以一敵眾的時候,一顆心差點從嗓子眼裡跳出來,要不是老頭提醒他小不忍則亂大謀,真要不顧一切地殺過去。

沈煙清雙眉緊鎖,道:“江湖事江湖了,沈煙清一生不敢說光明磊落,倒也能快意恩仇,怎麼現下,你卻要我去做個縮頭烏龜?”

楚風吟揉著額頭,苦惱萬分,仍然不死心地勸他道:“今日之事,人們說起來,只道你被丐幫帶走了,他誰能寸寸掀開地皮尋你出來?煙清,我會出此下策,實在是萬般無奈,你性子倔,凡事總要論個是非曲直,可是我真的不願意看著你再去冒險,你不是好虛名的人,何不及早抽身呢?”

沈煙清聞言一震,眼中似有些了悟,盯住楚風吟,道:“你知道是誰想殺我?”

楚風吟抿住嘴,硬生生地把答案憋了回去,不自在地搖頭,接著道:“那老頭……唔,也算丐幫有頭有臉的人物,讓他去查劫鏢的事,也算對觀葉樓有個交待。”

沈煙清眯起眼睛,低聲道:“告訴我,風吟,我惹上了何方神聖?”

楚風吟偏過臉去,嘴硬道:“我不知道。”

本來以為他會生氣的,然而沉默了許久之後,卻聽見沈煙清低聲笑了,道:“你不想說,是否也是為我著想?”

楚風吟愕然,隨即滿心雀躍:他所喜歡的果然是個通情達理、善良體貼的聰明人。

這麼一想,提著的心也落回原位,楚風吟靠近了些,笑道:“不必太感激,你明白我的心就好。”

沈煙清無奈地搖頭,苦笑道:“風吟,你霸道得讓人受不了。”

話音未落,楚風吟只覺身上一麻,幾處大穴都被封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一時間驚訝難言,沈煙清將他扶坐在石壁邊,拍拍衣擺,站起身來,語氣疏淡而平靜,道:“只可惜我實難從命,就此別過。”

說罷,轉身就走,楚風吟望著他絕然的背影,喊道:“煙清!你回來,你不能一個人去!”

沈煙清拿了他的破爛雨笠,撥開洞口的藤蔓,回身笑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風吟,保重。”

若有恩怨,也該由他一人去了結,楚風吟幾次救他,無以相報,讓那人趨吉避凶,也算聊表謝意吧。



“小伙子,這麼不濟事呀?”老乞丐蹲在橫七豎八的打手面前,掏出酒壺灌了一口,踢踢被點了穴的程秋遠,道,“你們原本就是一伙的,還是臨時合起伙來欺負我老頭子?”

程秋遠氣得咬牙,道:“要殺便殺,少說廢話?!”

老頭看了看天空,雨勢漸歇,一手支著下巴,漫不經心地道:“不知道那個俏後生被我那呆徒兒帶到哪裡去了……我那呆徒兒什麼都好,就是見了美人就……”

“你閉嘴!”程秋遠想到一路行來,自己還沒沾上手的人卻讓一個肮髒的乞丐搶了去,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吼道,“解了我的穴!你這老不死的!”

老頭毫不留情地一打狗棒敲在他頭上,吹胡子瞪眼睛道:“有眼不識泰山!‘老不死的’是你叫的麼?!”

正想拎住他的脖子教些敬老尊賢之道,身後傳來溫潤的男聲:“賀老前輩,那是晚輩的同路之人,若有冒犯,晚輩代他賠罪了。”

那老頭頓時笑眯了眼,起身看著沈煙清,道:“小後生,你認得我呀?”

沈煙清拱手道:“‘漳州酒丐’賀長老,江湖上誰人不識?沈煙清見過賀老前輩。”

丐幫中德高望重的漳州酒丐,在江湖上名號響當當,如果他是楚風吟的師父的話,沈煙清就可能理解那人隨時隨地能把人氣得七竅生煙卻又無何奈何的本事是從哪來的了。

賀長老捋著胡子,笑得意味深長,道:“小後生,我那徒兒呢?”

沈煙清目光閃動了下,道:“他受了傷,在後山石洞中。”

“啥?”賀長老眼睛瞪得溜圓,嘖嘖幾聲,圍著沈煙清轉了幾圈,老不正經地道,“難道是因為那傻小子對你……”

“前輩誤會了。”沈煙清哭笑不得,臉上還裝得萬分誠實,道,“楚兄不慎被毒蛇咬了,現下……”

“後會有期。”賀長老不等他說完,便一臉焦急地朝後山掠去,沈煙清看著他不見了蹤影,方輕輕吁了口氣,上前解開程秋遠的穴道,神情若有所思。

程秋遠站起身來,滿身泥水,狼狽不堪,臉上有些掛不住,道:“多謝沈堂主。”

沈煙清淡淡一笑,道:“舉手之勞而已。”

程秋遠挑挑眉毛,問道:“那乞丐沒把你怎麼樣吧?”

他這一去半個多時辰,又換了身衣服,讓人不由自主地浮想聯翩,沈煙清想起在山洞中的事,臉色黯了下來,程秋遠見他那樣子,更加篤定了自己的猜測,不由得暗中咬牙,道:“都怪我這傷……竟讓你被連累了……”

沈煙清笑容漸冷,眼神更是沒有一絲溫度,定定地看著他,道:“連累?只怕沒有這麼簡單吧?”

程秋遠心中“咯?”一下,屏氣凝神,戒備地問:“沈堂主何出此言?”

沈煙清走近了些,離他一步之遙站定,清冷的聲音不急不躁,卻像鞭子一樣抽過來——

“你究竟是何人?”



十四、

“你究竟是何人?”秋風吹過林間,涼意沁人,樹葉在風雨中沙沙作響,沈煙清衣衫盡濕,頭發也散亂了幾縷,甚為狼狽,他卻絲毫不在意,依舊冷冷地看著對方。

程秋遠勾了勾唇角,不答反問:“你以為我是誰?”

話音未落,眼前一花,沈煙清拔劍出鞘,一劍劃過他的面龐。

比閃電還要快的一劍,讓人根本無從躲避,劍風掠過,程秋遠愕然,右頰被劃開了個兩寸多長的口子,極淺,就像劃開一本書的封皮卻沒有傷到裡面半張紙頁似地,劃開了他的臉皮,卻不見半絲鮮血滲出。

“浸蠟脂……果然。”沈煙清盯著那外翻的劃痕,厲聲道,“你是誰?為何要冒充程秋遠。”

浸蠟脂是江湖上用來易容的物事之一,形態綿軟如蠟,細膩如脂,平滑處如人的肌膚一般,顏色從瓷白到黝黑應有盡有,貼在臉上能緊緊附著肌膚,只有用藥水才能將它洗淨。一小塊雞蛋大的浸蠟脂,能讓人容貌全改,且不像人皮面具那樣單一固定,更不像它那樣容易看出破綻,但是對手藝要求極高,江湖上極少有人能使用自如。

程秋遠自問這易容術雖稱不上爐火純青,卻也相當精妙,沈煙清又是如何看破的?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沈煙清語帶微諷,道:“你學會用這東西易容的時間還不長吧?怎麼不知道它淋了水會變色呢?”

程秋遠下意識地去摸臉,眉頭緊鎖,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沈煙清語氣平淡,道,“你易容成誰的樣子原本與我無關,但若算計到沈某頭上,則另當別論了。”

程秋遠眼中不掩贊賞,看了他許久,道:“有趣,有趣,沈煙清,你果然是個妙人!我竟有些舍不得殺你了。”

“是麼?”沈煙清悠然道,“沈某倒要謝過閣下不殺之恩。”

程秋遠眼中閃過一絲火氣,很快淹沒在笑意中,道:“六年前,人們只道他拋下了你,其實楚瑛能順利逃出京城,是你一手安排的吧?”

他的語氣仿佛閑話家常一般,將不為人知的秘密隨意提起,沈煙清心頭一震,強抑下那份驚異,道:“你認識他?”

“何止認識?”程秋遠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道,“除了大內高手,誰能劫下觀葉樓的鏢旅?誰告訴我你怕蛇?又是誰教我用浸蠟脂易容?煙清,你還不明白麼?”

楚瑛?!

如遭晴天霹靂一般,沈煙清煞白了臉,眼中驚疑不定,淺緋色的薄唇微微顫抖著,顯然方寸已亂。

不!不會是他!不會是那個伴著自己長大、親如父兄的人!

胸中的驚懼如潮水般漫卷過來,幾乎將他滅頂,潭水般沉靜的眸子掀起了驚濤駭浪,俊美的面容扭曲著,眉心糾結起難言的痛楚,蒼白的手指幾乎握不住劍柄,腦中嗡嗡作響,心裡紛亂如麻。

程秋遠得意極了,露骨的目光逡巡在他的領口,下了最後一擊:“他告訴我,沈煙清最大的弱點,一是蛇,二是,迷藥。”

什麼?沈煙清猛地回過神來,然而為時已晚,微苦的香氣已縈繞著他的口鼻,他以劍支地,踉蹌地退了一步,頓覺一陣眩暈襲來,帶著席卷周身的倦意,催人欲睡。

程秋遠眯起眼,徑自笑得開懷,道:“煙清,你應該再鎮定一些才好。”

暗暗劃破了手指,在疼痛之下勉力保持著清醒,他抬起頭,聲音顫得幾乎不成字句:“你……從揚州一路跟著我,只是為……取我性命?”

“不錯。”程秋遠點點頭,像看一件即將到手的玩物似地打量著他,沉吟道,“若你願意跟我,或許我可以向主上求個情,留你一條性命也未可知。”

沈煙清冷笑一聲,道:“你臉皮很厚。”

程秋遠硬了個軟釘子,也不惱,問道:“你想殺我麼?”

沈煙清不答,澄澈的眼眸罩上一片氤氳,程秋遠心知他藥力發作,自己必能手到擒來,也不著急,一步一步朝他走去,邪笑道:“你現在這個樣子,怎麼殺得了……”

後半句話他沒說出口,沈煙清濁滯的眼瞳突然變得清明如水,劍光一閃,程秋遠的頭顱飛了出去!

鮮血狂噴而出,那無頭的屍身頹然倒地,扭動了幾下,血淋淋的人頭落在泥水中,滾了幾滾,猶自大睜著雙眼,臨死都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在萬全的把握之下,功虧一簣。

當楚風吟氣急敗壞地趕過來時,看到的正是這番景像:身首異處的程秋遠,和神志迷離、站立不穩的沈煙清。

“煙清!”想也沒想便衝了上去,沈煙清顫抖著持起劍,朝向楚風吟,雨水打在臉上,幾乎睜不開眼,然而那安心的感覺異常熟悉,在認出來者何人後,孩子一般倔強的神情松懈下來,長劍脫手落下,全身的氣力終於用磬,軟軟地倒在他懷裡。

“風吟……”朦朧中,他聽見自己叫了一聲,隨即被那雙強健有力的臂膀緊緊擁住,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是我,我在這裡。”

然後,似乎有溫熱柔軟的東西碰觸了他的嘴唇,但是已完全被迷藥所控的沈煙清無力去探究那是什麼,他閉上眼,抓著楚風吟的衣袖,沉入無知無覺的酣眠。



《君知曉》



十五、

沈煙清在顛簸中醒來,聞到濃郁的藥香,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寬敞舒適的馬車內,身上換了干淨衣服,裹著柔軟的錦被,只是渾身虛軟,使不出半分力氣,車廂一角的小火爐上熬著藥草,咕嚕咕嚕滾得正歡。

“醒了?”低沉的聲音在上方響起,溫暖干燥的手指拂上他的面頰,撥開散亂的長發,楚風吟體貼地為他掖好被子,伸手探了探額頭的溫度,柔聲問,“頭還暈麼?”

沈煙清懵懂地盯著他,搖了搖頭,立時暈得躺回座榻上,張了張口,嗓子也沙啞得不像話:“我中了什麼藥?”

沈煙清幼年習武,功夫自然不弱,只是對江湖上各色各樣的迷藥一竅不通,不僅不會用,甚至不會防,按理說沒吃過豬肉也該見過豬走路,這話放在他身上可不靈了,沈煙清既中過迷藥也見過那些撈什子,只是像中了邪似地,即使被暗算過幾回也仍然一點長進也沒有——有心對他下藥的,那簡直像天老爺打包票,再爛的迷藥也能一下一個准。

“你病了,淋了那麼久的雨,染了風寒。”楚風吟扶著他坐起身,倒了杯溫熱的蜜水湊到他唇邊,沈煙清這才完全清醒,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水,嗓子疼得像刀刮過一樣。

楚風吟環住他的腰,將他抱坐在身邊,塞了顆藥丹給他,道:“含著它,會好受一些。”

沈煙清半信半疑地含入口中,片刻功夫,清涼甘爽的味道從舌尖一直漫到舌根,喉嚨也舒服了不少,他懶洋洋地靠在楚風吟身側,半眯起眼睛,低聲問:“我中了什麼藥?”

楚風吟寵溺地彈彈他的額頭,道:“‘醉西施’,能暫時壓制內力,亂人神志,卻不會傷身,那人似乎別有所圖,才沒有下狠手。”

沈煙清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打了個呵欠,將程秋遠拋到腦後,突然想起另一個問題:“你……要陪我回揚州麼?”

楚風吟露出不悅的神情,道:“為什麼要回揚州?”

沈煙清被噎了回來,無言以對,皺著眉頭努力思索:除了揚州,他還能去什麼地方?

他這付困惑難解的樣子讓楚風吟忍俊不禁,親昵地撫上他的面頰,笑道:“你跟我回松月門。”

沈煙清抬起頭,脫口而出:“我不去。”

“不行,沒得商量。”楚風吟將他的頭按在自己胸前,態度強硬,手段霸道,沈煙清眨了眨眼,耳朵緊貼著楚風吟的胸膛,隔著衣衫也能聽到對方狂亂的心跳聲,他不禁低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楚風吟抬起他的下巴,神情凶惡,腮邊卻泛起不自然的紅暈,沈煙清看在眼裡,笑意更深,點點頭,道:“好,我跟你去。”

楚風吟閃避過他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神,低咳了一聲,暗暗告誡自己:別讓人家覺得你像個纏著大人撒嬌的小鬼頭!

沈煙清看著面前俊挺的男子,笑容中多了幾分縱容與信賴,輕聲道:“風吟……”

“怎麼了?”楚風吟只覺快要醉死在他的眼神情態中,幸好向來的君子做派讓他保留了幾分清醒,才忍住沒有獸性大發。

“多謝你。”沈煙清坐直了身體,離開他的懷抱,聲音帶著喘意,楚風吟拍拍他的後背,壓下心中突如其來的空虛與失落,起身端起煎好的藥,盛入瓷碗中晾了片刻,端到他面前,道:“來,把藥喝了。”

沈煙清嘴角抽動了一下,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看向藥碗的眼神活像是看一條毒蛇,嫌惡中帶著懼怕,微眯的雙眼透出幾分賴皮,楚風吟看在眼裡,又是喜愛又是心疼,摸著藥碗不燙了,硬下心腸湊到他唇邊,道:“良藥苦口,這道理小孩子都懂。”

沈煙清無奈,只好閉著氣一灌到底,沁人的苦味讓他整張臉都扭曲不已,若不是當著楚風吟,只怕舌頭也要吐出來。

楚風吟盯著他把藥喝了,莞爾一笑,又倒了杯蜂蜜水,道:“解一解苦味吧,晚上找家客棧住下,好好睡一覺。”

沈煙清又要道謝,卻被對方點住雙唇,威脅道:“你再說一次‘多謝’,我就把你的舌頭咬下來。”

被他手指碰觸的地方傳來細微的酥麻感,理解了他的語意後,沈煙清的臉騰地紅了,默不做聲地接過白瓷碗,一口一口地啜飲著甘甜溫熱的蜂蜜水。

半晌無話,沈煙清低垂著眼瞼,修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雙頰的紅暈一直漫到耳根,讓人愛煞。

美景如畫,楚風吟看得入迷,冷不防馬車猛地顛簸了一下,蜜水灑了沈煙清一身,雖然不燙,濕答答的感覺必然也不好受,楚風吟趕忙掏出帕子為他擦拭,一迭聲地問:“燙著了沒?燙著了沒?”

沈煙清一直沒有做聲,等他擦到白皙光滑的肌膚,才驚覺自己竟然像個色鬼一樣把對方從外袍到裡衣全解開了。

馬車不知何時停了,呼吸聲清晰可聞,形狀優美的鎖骨伸手即可觸及,平坦的胸膛瘦削而結實,衣衫半掩處,分外惹人遐思。

楚風吟暗中嘆了口氣,篤定自己又要被罵了,抬起頭,卻對上一雙明澈如水的眸子,幽靜而清朗,含著幾分懊惱,幾分羞赧,幾分溫柔,卻不見半點嘲鄙。

“煙清……”像著了魔似地,楚風吟低喃出聲,不敢相信這宛如夢境的瞬間真的為他所有,一時情難自禁,迷醉中,慢慢地湊近那雙微抿的緋色薄唇。

然而,美夢,都是容易醒的。當楚風吟已經觸到對方溫暖的氣息時,飽含著笑意的聲音隨著秋風吹了進來,將周身的旖旎風情破壞殆盡——

“喲——臭小子!我說怎麼馬車停了也不出來,敢情是小倆口在裡面親熱,讓我老頭子在外面等吶!”

沈煙清猛然驚醒,臉紅得快滴出血來,一把推開他,楚風吟眼看著到口的美味飛了,萬分扼腕地拉起沈煙清的外袍掩住凌亂的衣衫,再看看賀老頭捂著眼睛作“非禮勿視”狀,一張嘴卻快裂到耳後,不由得心頭火起,劈手奪過空碗朝自家師父砸過去,怒道:“裝什麼正經?!你這老不修!”



十六、

桃花鎮,悅來客棧。

用過晚膳,賀長老去當地的丐幫分堂找幾個老家伙喝酒聊天,留下楚風吟照顧病人,臨走的時候還故作天真地擠擠眼,道:“小子,別趁人之危喲。”

得到的回答是一塊抹布迎面擲來,賀長老呵呵一笑,體貼地替他們帶上房門。

楚風吟滿臉不自在,悻悻道:“臭老頭。”

沈煙清倚在床頭,笑過之後是一陣咳喘,慌得楚風吟飛一般掠過來,又是拍背又是端水,倒讓他過意不去了,潤了潤喉,道:“別這麼緊張,只是風寒而已。”

楚風吟擦去他唇邊的水漬,笑道:“你多病上幾次,我的輕功也就練得無人能及了。”

沈煙清心頭一顫,裝作沒聽見他的話,徑自拍拍枕頭躺下,輕聲道:“你……回去休息吧,這幾天辛苦你了。”

楚風吟神情嚴肅地盯著他,道:“今夜我跟你睡。”

沈煙清被口水嗆著,咳得說不出話來,蒼白的臉頰又漲得通紅,楚風吟擰了冷帕子擦拭他的額頭,道:“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只是留在這裡照顧你罷了,煙清。”

沈煙清閉上眼,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楚風吟眼珠子一轉,湊到他耳邊,曖昧地道:“難道說——你心術不正?”

逗弄病人實在是一件缺德的事,眼看著沈煙清連耳根子都紅透了,楚風吟收起玩笑之心,回房取了被褥鋪在地上,脫掉外袍躺了上去,從被子底下朝他揮揮手,道:“睡吧,別胡思亂想了。”

沈煙清不禁氣結,本來心裡就有事,這一鬧騰更是半點睡意也無,挺屍一樣在床上躺了半個時辰,揉著額角坐起身來,才掀起被子要下床,楚風吟像長了順風耳一樣,翻過身來盯住他,問:“怎麼了,起夜麼?”

沈煙清搖搖頭,道:“你睡吧,我睡不著。”

楚風吟皺皺眉,一彈指熄了油燈,黑暗中響起的聲音更加低沉惑人:“不是教你別胡思亂想麼?快睡。”

沈煙清懶得與他夾纏不清,隨便找了個理由:“……有些冷。”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暗罵自己什麼不好說偏偏用這個爛借口,果然,眨眼之間,高大結實的身體已經硬擠入被中,溫熱的身軀緊緊貼著他的,手腳環抱,密密實實地將沈煙清摟在懷裡,還像哄小孩一樣拍拍他的臉蛋,道:“睡吧,乖。”

沈煙清張口結舌,掙扎了幾下,最後老老實實窩在那人懷裡,一來是虛軟無力的四肢不給主人面子,二來,楚風吟粗喘了一聲,狠狠按住他的腰身,啞聲道:“別亂動!”

沈煙清立時乖順下來——雖然頂著“以色事人”的惡名許多年,但在情事上他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嫩雛,對於冒冒失失撩撥對方情欲的下場隱約能猜到幾分,自然也不想去嘗試。

緊貼的胸膛能真切地感覺到彼此的心跳,沈煙清閉上眼睛,身體雖困倦,頭腦卻越來越清醒,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僵持了半個時辰,楚風吟妥協地嘆了一聲,問:“在想什麼?說來聽聽。”

沈煙清沉吟了片刻,低聲道:“楚大哥不會害我。”

“嗯。”

“六年了……音訊全無,我一直在找他,他卻不想見我。”

抱著他的手臂不知不覺地收緊,頭頂上方不悅地哼了一聲,沈煙清嘆了一聲,道:“但是,我知道不會是他,六年前他曾將性命交予我手上,今日,斷然不會加害於我。”

自打醒來之後,滿腦子都是楚瑛的事,當時震驚太甚,失了冷靜才會讓程秋遠鑽了空子,現在想想,疑竇頗多。楚瑛當時收養他,曾立誓即使粉身碎骨也要保他平安,而六年前那人在他的安排下逃出京城時,更是不假思索地托以性命,如斯信任倚重,怎會突然動起殺機?

楚風吟忍住難言的酸意,撫上他的面頰,輕聲問:“他是不是很喜歡你?”

沈煙清有些摸不著頭腦,道:“他待我如手足,若不是他一直護著我,沈煙清早成一堆枯骨了。”

黑暗中,溫熱的氣息罩了上來,楚風吟的唇近得快貼住他的耳朵,低沉的聲音觸人心弦:“從今以後,我來保護你。”

又是沒得商量的霸道口氣,沈煙清莞爾一笑,連連說不敢當,卻被楚風吟一口咬住耳垂,濕癢潮熱,帶起陣陣輕顫,那始作俑者得意地笑了,笑紋還未消便被一肘子拐在胸前,滿腔笑意化為一聲痛叫。

“活該!”沈煙清低斥一聲,啪地翻過身去,拉起被子,不再搭理他。片刻之後那雙手臂又環了上來,沈煙清調整了舒服的姿勢,不知為何心裡松快了不少,打了個呵欠,瞌睡蟲開始一只一只地住外爬。

半夢半醒時,聽見楚風吟低聲說:“煙清,我會保護你,相信我。”

沈煙清已經困得神志不清了,低低地“嗯”了一聲,便沉入黑甜鄉中,一夜好眠。

而那個擁著心上人入懷的楚家三少,卻被攪和得睡意全消,獨自煎熬到天亮。



十七、

越向北,草木越見蕭條。

齊州松月門,位於朝雲峰與暮雲峰之間的連雲谷中,風景最是秀麗,溪流清澈,樹木參天,早晚還常見白霧從山巒漫下,與人追逐玩耍,而朝雲峰頂,是門下弟子學藝練武之處,暮雲峰頂,則是松月門的祠堂。

門主楚承業還在揚州陪伴嬌妻,樂不思蜀,楚風吟帶著沈煙清策馬飛馳上山時,家中只有二哥楚莫辭和二嫂唐月嬋,一個是斯文儒雅的白面書生,一個是豪爽潑辣的江湖女子,夫妻二人到門前相迎,還未開口,便被小弟氣急敗壞的樣子嚇了一跳。

楚風吟懷抱著用鬥篷裹得嚴嚴實實的沈煙清,躍下馬背,急吼吼地衝到唐月嬋面前,叫道:“二嫂,看看他是怎麼回事?!”

趕了五天,沈煙清的病一直不見好轉,前日晨起竟然咳出血來,楚風吟一下子慌了神,找了幾家醫館,都診斷是風寒,不礙事,吃幾付藥就好,然而沈煙清被連哄騙帶脅迫地灌了幾天苦藥汁,好像吃到別人肚子裡,半點效用也無,索性不吃了,楚風吟實在沒辦法,只好棄了馬車,快馬加鞭趕回松月門。

二嫂是唐門大小姐,精於用毒且通曉藥理,見這情景,也顧不上寒暄了,一邊吩咐丫頭小廝們去准備熱水飯食,一邊領著楚風吟回房。

沈煙清一路昏昏沉沉,被楚風吟放在床上之後,稍稍清醒了些,強撐著要起身施禮,卻被唐月嬋按住肩膀,道:“不必多禮,我是風吟的二嫂。”

楚風吟胡亂擦了把臉,神色緊張地湊了過來,悄悄握住他垂在床邊的手,唐月嬋看在眼中,有些了悟,把了把脈,又瞧了瞧包回來的藥渣,蛾眉緊鎖,問:“風吟,他中了毒,虧你回來得及時,再晚三天,神仙也沒法了。”

楚風吟一驚,道:“我知道他中過‘醉西施’,那藥不是過一日就能解的麼?”

“笨蛋!”唐月嬋叱道,“哪裡是‘醉西施’,分明是‘巫山雲雨’!”

“什麼?”不僅楚風吟,連沈煙清也愣住了,唐月嬋嘆了口氣,醉西施與巫山雲雨氣味極相似,不是專精之人難以分辨,楚風吟會弄混也是意料之中。

“二嫂……那個‘巫山雲雨’難道就是那個……”楚風吟不敢看沈煙清疑惑不解的眼眸,吞吞吐吐地“那個”了半天,被唐月嬋揮揮手打斷,道:“春藥而已。”

春藥?還而已?!沈煙清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尷尬至極,楚風吟忍住笑,低聲問:“那他怎麼一直沒發作?”憑良心說,他是有點遺憾的。

唐月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這可全是你的功勞,若不是你給他吃了一堆治風寒的藥,壓制住了‘巫山雲雨’的藥性,這一路上只怕……”後面的話她沒說出來,二人心知肚明——這一路上只怕享不盡的艷福,還是美人主動投懷送抱。

沈煙清低咳了一聲,暗笑自己的風寒染得正是時候,楚風吟則是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著急——雖然對沈煙清未存半分狎玩之心,可是食色性也,心上人中了春藥,還夜夜縮在他懷裡入眠,正是生米煮成熟飯的大好時機,千載難逢,而自己竟然動心忍性硬憋著當了這麼多天柳下惠,真是想想都要吐血。

楚風吟一臉掩飾不住的懊惱,心裡抱著一絲希望,轉向唐月嬋,問:“二嫂,你有解藥麼?”

唐月嬋面帶難色,搖了搖頭,道:“沒有。”

“真的?”楚風吟大喜,沈煙清深吸一口氣,強忍住想踹他的衝動,唐月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慢條斯理地接了一句:“現配的話,得要一天功夫。”

楚風吟眉眼沉了下來,俊臉一陣紅一陣白,像吃了十斤黃連,有苦說不出,沈煙清被他那樣子逗笑了,對唐月嬋一拱手,道:“如此,便有勞夫人了。”

“跟我客氣什麼?叫二嫂就得了。”唐月嬋爽快地拍拍他的肩膀,叫了兩個丫頭過來服侍,順便把泥塑木雕般的楚風吟拖出門,一直拖到回廊裡,才眯著眼睛問他,“老實交代,你對人家是什麼心思?”

“你看不出來?”楚風吟瞪了她一眼,自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馬,雖然成了叔嫂,但那沒大沒小的習慣還是不會變的。

“哦。”唐月嬋笑得意味深長,上上下下地打量楚風吟,看得他渾身發毛,趕忙道:“你別誤會,我雖然喜歡他,但是……絕不會做對不起他的事。”

唐月嬋嘖嘖了幾聲,諷道:“少裝了,你看他的眼神恨不得把人家一口吞下去,想哄我?哼!”

這女人要揭他瘡疤到什麼時候啊?楚風吟朝遠處走來的二哥招招手,揚聲道:“二哥,你也管管嫂子嘛!”

楚莫辭笑眯眯地走過來,身後跟著幾個端著飯菜的小丫頭,吩咐她們送到沈煙清房裡,他一手攬住唐月嬋的腰,道:“你二嫂就是這個脾氣,說話雖直,還不是為你好?”

楚風吟連道幾聲是,與二哥閑話了幾句,正想腳底抹油時,唐月嬋又追問道:“你真的不想?這可是大好機會。”

楚風吟臉陰得快滴出水來,無奈道:“不行,大哥讓我娶玉茹。”

“玉茹?”楚莫辭挑起眉毛,驚奇地問,“大哥讓你娶她?”

楚風吟點了點頭,周身愁雲慘霧,楚莫辭想說什麼,被唐玉嬋使了個眼色止住,問:“風吟,你就是因為這個,才一直沒對他出手?”

楚風吟給了她個“廢話”的眼神,唐月嬋不死心,不安什麼好心地勸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風吟,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

楚風吟擺擺手,沒好氣地道:“你快去配藥吧,羅嗦!”

唐月嬋不怒反笑,其極詭異的看了他一眼,挽著夫君的手臂轉身離去,乖乖閉著嘴的楚莫辭臨去時拋給他個“自求多福”的眼神,飽含著無限同情,讓楚風吟後背發毛,不由自主地警覺起來。

空氣中似乎飄來陰謀的味道——也許是他勞累過度產生錯覺也說不定,楚風吟伸了個懶腰,將疑惑拋到腦後,回房,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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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主角訪談

桔:首先聲明一點,楚小三是偶親生滴,不素撿來滴,煙寶寶也是偶親生滴,不素哄來滴~~

楚(揪住桔頭頂那片葉子,臉色陰沉):真的?

沈(端茶,喝水):……

桔:你敢懷疑我?切!楚小三你個沒良心的,為保住你的·處男之身·你媽媽偶費了多大的事兒啊,你居然不知道感激?!

楚(咬牙切齒):明明有機會和煙寶寶巫山雲雨的,為什麼不順應觀眾滴要求?!

沈(臉紅,喝水):……

桔:不怪我啊,是你自己去找嫂子要解藥的,又不是我叫她給你的。

楚(七竅生煙):你·耍·我!

沈(點頭,喝水):……

桔:也?下一章你會被耍得更慘,不過耍你的不是我,是命運哈!命運的齒輪在轉動啊轉動,滴溜溜地轉動~~

楚(頭頂冒煙,噴火,一把拎起桔子梗):我·要·吃·煙·寶寶!

沈(一口水噴了出來):笨蛋!(上來兩腳踹翻)

桔:&*_*

暴力落幕,訪談結束,鞠躬,飄走~~



十八、

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胡亂吃了些點心,楚風吟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已是紅霞滿天。

起床換了身衣服,神清氣爽地往沈煙清宿院行去。

北方的建築,不像江南那樣靈秀精美,卻非常大氣寬宏,沈煙清被安排在滴水閣中,與楚風吟的聽風院僅一牆之隔。

興衝衝地穿過拱門,春風滿面地飛掠到房門口,正要伸手敲門,那門卻“吱呀”一聲開了,鄭玉茹低著頭邁過門檻,兩人打了個照面,都愣住了。

沈煙清叫過陪玉茹來的小丫頭,柔聲吩咐道:“你送她回去。”

“楚三哥。”鄭玉茹對門口呆站著的人施了個禮,又回身看了沈煙清一眼,道,“沈公子不必相送,玉茹告辭了。”

楚風吟皺著眉頭,錯身讓路,鄭玉茹含笑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滿面嬌羞,丫頭小雙對三少爺福了一福,扶著身懷六甲的主子走了,楚風吟面色陰郁,直看著她們出了拱門,才推沈煙清進屋,順手關上房門,輕聲斥道:“你病還沒好,立在門口吹風麼?”

沈煙清抿唇一笑,倒了杯茶端給他,楚風吟接過茶杯放在一邊,捉住他的手,感覺到沁膚的涼意,才舒展的雙眉又擰了起來,一邊捂在手中輕輕揉搓,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她來找你做什麼?”

沈煙清神情有些為難,欲言又止,猶豫再三,道:“不過是閑話家常而已。”

這個答案顯然不能讓楚風吟滿意,他將沈煙清拉坐在自己身邊,不悅道:“你和一個足不出戶的婦道人家有什麼好聊的?何況你們素不相識。”

沈煙清看了他一眼,注意力轉移到茶杯中裊裊升起的水霧,手指無意識地在楚風吟掌中輕輕撓動,沒幾下便撩動得某人滿腹狐疑蕩然無蹤,只剩一腔濃情蜜意。

兩人就這麼默默無言地呆坐著,直到茶杯裡的水都涼透了,而被他緊抓不放的雙手也溫熱了過來,沈煙清有些心神不定,幾次想開口,話到唇邊又咽了回去,一雙靜若沉潭的眸子波光流轉,誘人心醉,俊美白皙的面容浮現出罕有的失神無措,腮邊一抹淡淡的紅,更是讓身邊這位舍不得挪開眼光。

“風吟……”等到天邊的殘照全都隱匿無蹤,房中暗到看不清眉眼,沈煙清才開口,聲如蚊吟,“其實……”

好不容易熬到他肯開口,結果才說了半句便被溫和有禮的敲門聲打斷,唐月嬋的貼身丫頭小葉子甜脆的聲音傳了進來:“沈公子,二爺和夫人在積雲廳設宴為沈公子洗塵,讓奴婢前來看看沈公子身子好些了沒?”

沈煙清怔了怔,慌忙起身掌起燈來,揚聲道:“進來吧。”

欲說還休的曖昧一掃而空,楚風吟額角爆起青筋,對推門進來的小丫頭怒目而視,後者不疼不癢,笑嘻嘻地福了一福,道:“原來三爺也在,小葉子給三爺請安了。”

楚風吟揮手讓她退下,翻出件雪貂錦裘給沈煙清披上,柔聲道:“這裡夜間很冷,穿厚一些。”

沈煙清勉強地回了他一笑,一付心事重重的樣子,楚風吟低嘆一聲,系好帶子,攬著他的肩膀朝積雲廳走去。



唐月嬋明艷照人,楚莫辭溫文爾雅,招呼得無微不至,席間言笑晏晏,賓主相談甚歡。

廚子專門准備了一桌藥膳,滋補養身,酒是二十年的竹葉青,醇香濃郁,沈煙清與楚莫辭見了禮,片刻功夫便熱絡起來,再加上唐月嬋殷勤執壺,為大家滿了一杯又一杯,和樂融融,只有楚風吟一個被晾在一邊,食不知味,緊盯著正談空說玄的兩人不放。

胸口堵得厲害,沈煙清原本是冷漠性情,與人冷淡寡薄,客氣而疏遠,怎麼會和二哥一見如故?甚至把虎視眈眈的楚家三少撇在一邊,而且言談舉止不見一絲虛顏假貌,當真是話遇知己——讓人越想越不是滋味。

唐月嬋冷眼旁觀,悄悄湊了過來,雪上加霜地道:“煙清相貌長得真好,又這麼溫柔和善,不定有多少女弟子看上他呢!”

楚風吟瞪了她一眼,哪壺不開提哪壺!

唐月嬋掩口偷笑,又道:“你瞪我做甚?我還有個小妹待字閨中……”

“咳咳!”楚風吟被酒嗆了一下,眼裡快冒出火來,另外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停止交談,轉過來看著他,沈煙清拍拍他的後背,輕聲問:“你沒事吧?”

黑玉一般的眼瞳中籠著朦朧如煙的醉意,幾乎把他的魂也吸了進去,楚風吟胸口一陣抽痛,握住沈煙清的手,再不肯放開。

楚莫辭笑著搖頭,道:“煙清,楚家男丁興旺,幾代都沒出過女兒,對玉茹,我們兄弟都是把她當成親妹子的。”

“二哥!”楚風吟立時如坐針氈,叫道,“你提這個做什麼?”

沈煙清回握他的手,笑意盈盈地瞟過來一眼,瞟得我們楚三公子骨頭都酥了,火氣再度拋到九霄雲外。

楚莫辭痛心疾首地看著自家小弟,真想仰天長嘆——都暗示到這份兒上了,怎麼那呆小子還半點不開竅?

可惜太座在場,不能明說——與沈煙清不動聲色地交換了個眼神,悶頭吃菜。

沈煙清飲了幾杯酒,口舌越來越不利索,楚風吟扶住他的肩膀,低聲問:“醉了?”

點點頭,任由他攬著自己的腰起身,低沉惑人的男聲在耳邊響起:“煙清不勝酒力,我送他回房。”

兄嫂自然不會阻攔,楚風吟帶著沈煙清出了積雲廳,干脆將他抱起來,施展輕功,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趕回滴水閣,將懷中的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關門關窗,拉開被子蓋在他身上。

沈煙清踢掉鞋子,扯下外袍,整個人窩進被中,低吟了一聲,半睜開眼,雙頰醇紅,伸手扯住他的袖口,道:“你……”

“我不走,睡吧。”楚風吟坐在床邊,撫上他的臉龐,指端一片火熱,沈煙清閉了閉眼,抓住他的手,湊到唇邊,輕輕一吻。

楚風吟如遭雷殛,整個人呆住了,沈煙清也好不到哪兒去,窘得連眼睛都不肯睜,顫抖著輕吻過每一根手指,並伸出舌尖輕舔他的指腹,帶著豁出去的神情,生澀而笨拙。

指端的潮熱濕癢奔竄而上,衝垮了理智,楚風吟合身覆在沈煙清身上,雙唇急不可耐地吻上那顫動著的緋紅,甘甜若醴,柔軟似緞,舌尖挑開唇瓣,長驅直入,纏吮著他的唇舌,狂野而溫柔,霸道而熱情地侵占著對方的全部氣息,一手也探入衣襟,撫摸著如記憶中一般光滑溫熱的肌膚。

直到兩個人都喘不過氣來,才稍稍分開,楚風吟猛然驚醒,像被燙著似地抽回手去,急急起身,卻被沈煙清環住頸項,低喃道:“別走……”

“煙清……”楚風吟低喘著,拼命讓自己保持清醒,“你……”

話未出口便被對方吻了上來,四唇相貼了片刻,沈煙清閉上眼睛,顫聲道:“如果是你……我……”

“煙清……”楚風吟捧住他的臉,苦笑一聲,“你醉了……”

沈煙清想說什麼,被他點住嘴唇,低嘆道:“你醉了,我不想你明天後悔。”

說罷,為他掖好被角,放下紗帳,頭也不回地起身離去。

聽見房門關上的聲音,沈煙清坐起身來,撩起床帳,方才還迷茫渾沌的雙眼清澈如水,狠狠盯著緊閉的房門,恨不得盯出一個洞來。

懊惱中,唇角勾起若有若無的笑意——明天,不定誰後悔呢!



十九、

山裡的秋夜,冷得砭骨,在沁涼的寒溪中洗冷水澡實在不是什麼好滋味,不過還好楚風吟一向身強體壯,在水裡泡到欲念全消之後,回到床上又是一夜輾轉難眠。

所以次日清晨他的臉色很臭,又冷又硬,散發著“都給我離遠點”的危險氣息,唐月嬋察言觀色,就知道他昨夜沒得手,為保險起見,她沒再刺激這個烏雲罩頂的小叔子,很爽快地交給他兩個小瓷瓶,道:“紅丸是‘巫山雲雨’的解藥,綠丸吃上一顆,雖然百毒不侵有些困難,但是迷藥對他就無效了。”

楚風吟沉著臉接過藥瓶,不太相信地挑挑眉,問:“這綠丸吃了會不會損傷身體?”

唐月嬋白了他一眼,道:“你信不過我?”

“信不過。”楚風吟很不給面子,唐月嬋杏眼圓睜,揚手兩枚鐵蒺藜打了過來,楚風吟氣定神閑地躲過,頑皮地笑了笑,道:“謝了,二嫂。”

不和她磨蹭,楚風吟帶著藥直奔滴水閣。沈煙清剛剛起床,在丫頭伺候下梳洗更衣,收拾整齊,儼然俊俏瀟灑的濁世佳公子,不見半點宿醉過後的疲憊與陰郁,對楚風吟的態度卻有些不冷不熱,倒了杯茶之後便將他晾在桌邊,說話也是愛搭不理,弄得楚三公子很是沮喪。

難道是因為昨天晚上自己冒冒失失地親了他?楚風吟想來想去也只有這麼一條犯了沈煙清的忌,唉,不用說也知道,像個色狼一樣,可是——盯住正在喝茶的沈煙清,灼熱的目光流連在雪白的茶杯邊緣與那雙微腫的淺緋色薄唇上,嫉妒那只無感無覺的杯子的同時,楚風吟不禁有些慶幸,幸好自己以堪比得道高僧的意志力忍住了,否則煙清還不直接把他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你笑什麼?”冰擊碎玉一般的聲音突然響起,楚風吟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對著人家的嘴唇笑得居心叵測,低咳了一聲,欲蓋彌彰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道:“我來送解藥給你。”

“多謝。”幾乎是從牙縫裡崩出兩個字,臉更陰了幾分,楚風吟不敢怠慢,忙把紅丸遞給他,看著他服下,然後取出綠丸,猶豫了一下,仍是給他吃了——一想到那下藥之人對煙清存的什麼心思,他就一肚子火。

沈煙清服了藥,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將真氣運行一周天,發現胸中梗澀全消,內力已恢復如常,他松了口氣,笑道:“風吟,你的婚事准備得如何了?”

雲淡風清地提起這麼毒辣的話題,楚風吟只能苦笑,道:“玉茹與岳建常師兄情投意合,未婚有孕,原本打算盡快完婚的,誰知建常師兄竟染了傷寒,一病不起了,大哥為保全孤兒寡母,原本想納她為妾,可是秦姑娘一氣之下回了揚州,大哥無法,只好將她推給我了,煙清,我對她並無感情。”

沈煙清垂下眼簾,低語道:“我明白,人皆有惻隱之心,你也不忍心看她無依無靠吧?”

楚風吟一時情動,握住沈煙清的手,柔聲道:“還是煙清知我。”

沈煙清沒有抽回手去,與他手指交纏,聲音低如嘆息:“風吟,我們是否相識太晚?”

明白沈煙清對自己並非無情,狂喜過後隨即湧上濃濃的無奈,楚風吟搖搖頭,取下隨身的暖玉給他,道:“山中氣候寒冷,你帶著它。”

沈煙清抬頭看他,眼中波光閃動,道:“我收了它,就再不會還你了。”

堅決中帶著幾分孩子般的賭氣,楚風吟莞爾一笑,道:“榮幸之致。”

沈煙清將那塊玉握在手中,低聲笑了,對一頭霧水的楚家三少勾勾手指,道:“過來,有事告訴你。”

楚風吟欣然將耳朵湊了上去,沈煙清溫熱的氣息拂過耳輪,輕聲道:“鄭玉茹,已有護花郎。”

仿佛雲開月朗,水落石出,楚風吟呆了半晌,突然振衣而起,衝出滴水閣,氣勢洶洶地去找二哥二嫂的晦氣。



“這個嘛……你沒問,我也忘了說。”唐月嬋笑眯眯地看著小叔子陰晴不定的臉色,悠然道,“玉茹半個月前已經嫁給丁師弟了,之前飛鴿傳信到揚州,你大哥應該也知道的。”

算算時間,半個月前他們還未從揚州啟程,原來大哥二哥都知道,只有他被蒙在鼓裡!楚風吟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長一口短一口地出氣,狠狠地瞪著那個幸災樂禍的女人。

“風吟,這事來得倉促,我們也沒有想到。”楚莫辭柔聲軟語地安撫小弟,道,“誰也不曉得丁師弟一直偷偷喜歡玉茹,從前因為建常才一直不敢表明,有這一番情意,他不會虧待玉茹的。”

楚風吟好像做夢一樣,暈陶陶地笑了,道:“這麼說來……”

“這麼說來,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纏著煙清了。”門口傳來熟悉的男聲,楚風吟循聲望去,叫道:“大哥?!”

楚承業小心地扶著秦水衣進門,楚莫辭與唐月嬋又驚又喜地迎了上去,問:“大哥怎麼不先傳個信回來,好讓咱們下山相迎。”

“水衣急著回來。”楚承業扶著妻子坐下,秦水衣肚子已顯形了,整個人圓潤了一些,仍是艷光四射,柔聲道:“我連著幾夜做惡夢,夢見煙清被人陷害,就催著相公帶我回來。”

楚承業對嬌妻自然是百意百從,忙吩咐丫頭去滴水閣中請小舅子——雖然秦水衣對沈煙清的偏愛讓他有些不是滋味,可是他還沒蠢到與自己的枕邊人過不去。

“大哥,”楚風吟暗暗磨牙,道,“你早就知道玉茹嫁了別人,為什麼要瞞著我?”

楚承業寵溺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道:“風吟,你還年輕,江湖歷練尚淺,又是冒失性子,我怕你對煙清只是一時迷戀,還是先不要走得太近為好。”

“正是。”秦水衣接口道,“煙清是個認死理的,你若搞不清自己的感情,就別去招惹他。”

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做事往往不經大腦——楚承業提出婚約之事,明擺著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幸好楚風吟是個真正的君子,雖然忍字心上一把刀,一路上想要他想得發疼,仍是強自忍了,一是不想傷害自己心愛之人,二是不想褻瀆這份感情——明知無望,還是保持距離為好。

不過——楚風吟勾起唇角,滿臉陽光燦爛,既然可以長相廝守,他可得好好索求一些報償,好平復這一路上欲愛不能的委屈。

“大嫂放心,風吟對煙清可是一片赤誠。”唐月嬋與秦水衣坐在一處,替楚風吟說起好話,“昨天夜裡煙清喝醉了,風吟送他回房,都沒舍得趁人之危呢。”

秦水衣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盯著楚風吟,問:“他喝醉了?”

楚風吟想起昨夜那一吻,心裡漾滿柔情蜜意,點了點頭,秦水衣“哎呀”一聲,像看怪物似地看著他,直看得楚風吟渾身發冷,問:“大嫂有何指教?”

秦水衣甜甜地笑了,嗔道:“呆子!煙清九歲的時候就能喝下一整壇狀元紅,素來是千杯不醉的!”

五雷轟頂!想想昨夜那人柔情似水,再想想自己的斷然拒絕,楚風吟悔得腸子都青了——老天,開個地縫讓他鑽下去吧!



二十、

他的命好苦……

秦水衣擺明了是要霸住沈煙清,一回來就搶了那人的全部注意力,楚風吟才知道原來煙清廚藝極佳——看不出來他那樣清淡如煙的人,竟然也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每天變著花樣給秦水衣熬湯燉補,打點得極為精細,完全把楚風吟拋在腦後。

楚家的男人,向來是奉行君子遠庖廚的,鍋台灶頭,不屑一顧,所以楚風吟在廚房外面徘徊了許久,被來來去去的丫頭小廝怪異的目光看得渾身發毛。

香味越來越濃,楚風吟知道那是他早晨打來的兩只?子,英挺的濃眉擰了起來,一心想討好心上人,可是每回都獻錯了殷勤,平白便宜了那兩個等著看他笑話的女人。

猶豫再三,一咬牙衝了進去,不巧正撞上端著湯出來的沈煙清,楚風吟眼疾手快,一手托住湯盞,一手攬住沈煙清的腰,順勢摟在懷裡,滾燙的湯汁濺了幾點出來,全落在他手腕上,楚風吟吸了口氣,手掌連同手腕被燙得生疼,卻舍不放開懷裡的人,兩個人就這麼立在廚房門口,沈煙清想掙開,又怕動作太大撞翻了那人手上的湯——潑一身濃郁的湯水可不是鬧著玩的,楚風吟則是嘗到甜頭,膩著他不放了。

終於有個伶俐的丫頭過來端走楚三公子手上的湯盞,沈煙清低咳一聲,輕掃過的目光警告意味十足——楚風吟空出手來,卻直接撫上他的腰背,甚至明目張膽的朝臀部滑下。

雖然地點不對,但是難得美人在抱,不動手動腳豈不是太虧本了?

“煙清……”低沉的聲音在耳邊誘哄著,大腿欺入到他兩腿之間,隔著衣料也能感受到那結實緊繃的肌肉與熱度,沈煙清紅了臉,猛地推開他,深吸了口氣平復紊亂的心跳,冷冷地道:“你不是不要麼?”

一句話堵得他啞口無言,真是捶心肝也不足以追悔萬一,楚風吟賠著笑臉追了過去,拉住他的手,柔聲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早就知錯了,煙清,你不要再氣了嘛!”

沈煙清停下腳步,面色不善地看著他,故意刁難地問:“你知錯了?知道你錯在何處麼?”

“錯在那夜沒有與你燕好……”楚風吟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偏偏又是在走廊裡,無遮無掩,沈煙清沒想到他會有這等驚人之語,當下鬧了個大紅臉,一拳轟上他的胸口,低斥道:“你……真是精蟲入腦!”

他從小到大沒這麼丟臉過!好不容易下了決心裝醉引誘,結果那個呆頭鵝居然義正辭嚴地一口回絕,這就罷了,竟然還恬不知恥地在大庭廣眾之下……看著路過的人們想笑不敢笑的神情,沈煙清只覺頭發都豎了起來,暗自後悔那夜的主動,真是頭腦發昏,馬失前蹄。

“煙清!”楚風吟揉揉隱隱作痛的前胸,提氣縱身跟了上去,在拱門處擒到對方,死抱著不肯撒手,吱唔了片刻,急中生智,哄道,“煙清,大嫂不是近來嗜酸麼,我知道後山有一片山楂林,果子結得正密,我們去摘一些可好?”

看他那付勢在必得的樣子,沈煙清將快要出口的拒絕咽了回去,悶不吭聲地點點頭。



從連雲谷向朝雲峰走,風景幽深寂靜,跟著楚風吟走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果然看到累累碩果,數百棵山楂樹密集地生在一處窪地中,鮮紅的果實誘人垂涎。楚風吟面帶得色,目光片刻不離沈煙清臉上,像個討賞的小孩子一般,沈煙清忍俊不禁,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贊許,故意忽略對方失望的神情,摘下一顆紅果,以袖子擦過,啃了一小口,酸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咽下果肉,只覺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酸得精神百倍,楚風吟低笑一聲,攬住他的肩膀,道:“你不會挑,有甜的。”

“哪種?”沈煙清挑眉問,楚風吟曖昧地指指自己的嘴唇,沈煙清看了他一眼,沒有冷嘲熱諷也沒有大打出手,楚風吟怎會放過這樣的機會?霸道又溫柔地將他推抵著靠在樹上,唇覆了下去。

先是細細地廝磨,淺淺地吮吻,直到那雙薄唇情不自禁地張開,邀請著他的進入,楚風吟一手穩住他的後腦,唇舌狂野糾纏,像是要把對方生吞下去,不漏過半絲氣息,沈煙清從鼻腔裡逸出細細的哼鳴,牙齒輕咬他的舌尖。楚風吟咕噥一聲,捏住他的下巴,更加放肆地品嘗著那熾熱甘美的滋味,身體緊貼在一起,密不透風,強悍不容拒絕的氣息包裹著他,沈煙清整個人癱軟如棉,在急風驟雨般的親吻中喘不上氣來,手臂早已罔顧主人的意願,親密地環住那人的頸項,熱情的反應引來更緊密的摟抱,好似要將他壓擠入體內,失控的心跳撞擊著彼此的胸膛,火焰越燃越烈,他從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如此瘋狂,內心深處的欲望像浪潮一樣四散開來,奔突湧動,帶來無法抑制的顫栗,幾乎要撕裂身體,狂湧而出。

就在他差點被親到斷氣的時候,楚風吟放開他,顫抖的手指拂過紅腫的嘴唇,啞聲道:“今夜……我去找你……”

深邃的眼眸漆黑如墨,欲望蒸騰,承諾著即將到來的歡樂與放縱,沈煙清喘得說不出話來,不自在地偏過臉去,滿面紅潮,楚風吟心知他已然應允,便湊過去啃咬著他的耳朵,調笑道:“你若不介意打野戰的話,我們現下……”

回答是一腳踢在膝蓋上,沈煙清惡狠狠地推開他:“滾!”



回到府中,晚膳的時候兩個人坐得很遠,目光稍有交會,即飛快地挪開,飯菜食不知味,兩顆情熾如火的心,一樣地躁動著。

秦水衣一雙利眼掃過去,取笑道:“你們怎麼了?摘了趟紅果回來,嘴唇都腫得那麼厲害?”

一對有情人難得如此默契,異口同聲地道:“酸腫了。”



是夜,月黑風高,一道黑影潛入滴水閣。



二一、

燈下,沈煙清手捧書卷,漆黑的長發披散在身後,發梢還帶著幾分水氣,沾濕了背後的衣裳,一襲素色錦袍披在身上,半遮半掩地露出薄如蟬翼的玄色裡衣,映襯著白皙光滑的頸項與若隱若現的鎖骨,美景如夢。

楚風吟穿窗而入,從後方輕擁住那具溫熱瘦削的身體,下巴墊在他肩膀上,低聲道:“在想什麼?”

沈煙清側過臉來,薄唇微抿,一臉壯士斷腕的神情,身體抑制不住地輕顫著,楚風吟擁得更緊了些,笑道:“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厚實的手掌探入衣襟,撫摸著平坦結實的胸膛,有意無意地碰觸到兩粒小巧的紅點,掌心的硬繭磨擦著光滑溫潤的肌膚,帶來意想不到的甜美顫栗,感覺到僵直的身體在自己懷中漸漸放松,楚風吟將他抱坐在腿上,嘴唇輕柔地吮吻著他的肩頸,一手悄悄地朝腰腹滑去。

沈煙清低吟一聲,仰起頭靠在他身上,低低地喘息著。

他們都在渴求著彼此,即使陌生的感觸讓他無所適從,也不會要求停止。

感覺到那只溫暖而不安分的手挑開褻褲,直接撫上他欲望的中心,溫柔地揉捏挑弄,從未有過的快感從腹下奔竄而上,沈煙清咽下一聲呻吟,咬住嘴唇,臉熱得快燒起來。

“你臉紅的樣子太美了,煙清。”低沉沙啞的聲音緊貼著耳廓響起,原本流連在胸前的手撫上他的下巴,修長有力的手指挑開唇瓣,“不要忍著,讓我聽聽你的聲音。”

“唔……”細汗滲出額頭,沈煙清咬住那人的手,全身的感知都集中到他的手指惡意玩弄的地方,迅速地充血腫脹,顫動著要求更多的愛撫。

抵在後腰的硬物傳來相同的熱度,他知道那是什麼,雙頰的紅暈更醇更濃,手指無力地抓住那人的衣擺,喉間逸出細細的呻吟,引得身後之人更加興奮,手上動作越來越快,英俊的面龐埋在他的頸側,啃噬著柔軟細致的肌膚,酥癢中帶著細微的疼痛,卻引得欲望如火,燃遍周身。

“煙清,我愛你……”

快感像潮水一般,一浪接一浪地打來,隨著一聲驚喘,沈煙清癱軟在楚風吟懷裡,修長的雙腿無意識地磨蹭著仍留在股間的大手,身體在暫時的爆發之後提不起半分力氣,然而直覺告訴他,這場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

楚風吟輕輕扳過他的臉,吻住他翕動不已的紅唇,舌尖描繪著菲薄而優美的唇形,一手穩住他的後背,一手繞過他的腿彎,沈煙清眼前一花,已被抱了起來。

手臂勾環住他的頸項,那雙眼瞳中毫不掩飾的欲望讓他心驚,然而也是那雙快要將人吸進去的漆黑眼眸,溫柔而堅定的看著他,傾訴著對他的一往情深。

輕輕地將他放在床上,一件件解開礙眼的衣物,連掛在頸上的血玉也一並解下,楚風吟很快將愛人脫得一絲不掛,如初生的嬰兒般純淨不知所措,安撫地吻了吻他的額頭,然後抽開身去除下自己的衣服。

沈煙清半睜著眼,一雙清亮的眼眸蒙上迷離的氤氳,看到對方裎露出精壯挺拔的身軀,以及胯下怒張的欲望時,他不由自主地縮了縮,楚風吟看出他的怯意,從衣服裡摸出一個小瓷瓶,合身覆了上來。

火熱的肌膚廝磨著,帶著讓人甘願溺斃其中的溫柔,楚風吟並沒有將全身的重量壓在他身上,然而那壯碩的身形,已足以將他整個遮掩。

柔軟的唇湊了上來,熱而濕的吻,吞掉了他的遲疑,下身嵌入虛軟無力的雙腿之間,灼人的硬熱時不時磨蹭著大腿內側敏感的肌膚,引起陣陣低喘。

沈煙清想抑制住這短促的急喘,可是徒勞無功,身體已經不再聽從頭腦的控制,甚至不再聽從他自己的控制,雙手扶著楚風吟的肩膀,渾身都在顫抖著——他甚至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粗硬的手指帶著涼滑的膏體探入到難以啟齒的地方,帶來難堪的不適與痛楚,沈煙清繃緊身體,胡亂地搖著頭,眼中已有濕意,楚風吟咕噥了一聲,低頭啃咬他的下巴,汗水滴落在他臉上,聲音啞得直透人心:“相信我,煙清。”

抬起迷蒙的雙眼,看到對方額角滲出豆大的汗水,知道他比自己忍得更加辛苦,沈煙清深吸了一口氣,蜷起雙腿,努力放松身體。

疼痛過後,柔軟的體內已經習慣了手指的抽動,酥麻的感覺沿著背脊滑向大腦,方才平息的欲望悄悄抬頭,沈煙清幾不可聞地嗚咽一聲,難耐地扭動著腰身。

敏感的內壁能清晰地感覺到所包裹的手指的形狀與動作,磨人的溫柔與隱忍,帶來陌生的空虛感,以及與方才截然不同的痛楚,從胸口曼延而下,糾結在那個如火燒灼的地方。

只有他能撫慰,只有他能滿足——初始時的難堪早被拋到九霄雲外,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叫囂著要他!飢渴到讓自己也害怕的地步——他想要他,想要他緊緊地壓住他,想要他狠狠地進入他,想要他深深地,愛他。

紅腫的雙唇吐出熾熱的氣息,楚風吟俯下身啃咬他的胸膛,撤出手指,抬高他的腰部,緩慢而堅定地侵入了朝思暮想的身體,沈煙清低叫一聲,皺緊眉頭,手指抓擰著身下的單褥,楚風吟輕咬住他的頸項,將他的手抓環在自己肩上,道:“很難過麼?”

沈煙清大口大口地喘氣,汗水濕透了額發,感覺到體內的硬熱越埋越深,直到完全楔入,他咬牙,瞪了那人一眼,有氣無力地道:“插著那種東西,會好過麼?”

這一眼瞪得不僅毫無威懾力,反而媚得勾人,楚風吟苦笑了一聲,感覺到身下的人不再緊繃,低嘆道:“我忍得也難過啊。”

“你……你不講理。”沈煙清軟綿綿的聲音挑逗著瀕臨失控的欲望,身體弓了起來,楚風吟摟住他的腰,一口咬住他的肩膀,粗喘道:“這個節骨眼上講什麼道理?我可以動了吧?”

沈煙清又羞又窘,恨不得一掌拍死他,從牙縫裡崩出答案:“……少廢話……啊!”

突然襲來的猛烈撞擊帶出一聲驚叫,隨後便是怎麼也抑制不住的細碎呻吟,應和著對方濁重的喘息,無邊的快感席卷而至,芙蓉帳中,情熾如火。



“你這裡有一塊胎記。”

瘋狂過後,沈煙清脫力地橫在床上,任楚風吟在他身上摸摸捅捅。

修長的手指滑過腰側的一片艷紅,在瓷白的肌膚上分外醒目,楚風吟著迷地看著它,道:“是蝴蝶形的,真好看。”

沈煙清“唔”了一聲,翻過身伏臥著,道:“腰快斷了,給我揉揉。”

故作冷靜的沙啞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羞澀,楚風吟欣然從命,兩只狼爪伸了過去,揉捏著對方細瘦緊繃的腰,窄翹的雙臀間沾染了些許白濁,他壞笑一聲,手指滑了下去,直探向那銷魂之處。

正閉目養神的沈煙清驚覺,一翻掌朝後方襲去,半路上被牽牽擒住,然後整個人被平展展地壓在下面,楚風吟的舌尖勾畫著他的耳朵,氣息又開始不穩。

沈煙清心裡哀叫一聲,用力掙扎著,誰料適得其所,更加挑起那人的情焰,楚風吟勾起他的腰,不懷好意地舔舐著他的後頸,道:“我還要。”

“渾帳……”沈煙清咬牙,吐出兩個字後,再度陷入翻滾浮沉的激狂火熱。

一夜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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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秋雨如冰,清晨時分簌簌地下了起來,帶來入骨的寒意,沈煙清畏冷地縮進楚風吟懷裡,蹭了幾下之後睜開眼睛。

規律的作息讓他即使累得半死也會在卯時醒來,只是夜半飄起的秋雨黯淡了天色,屋裡又陰濕寒冷,所以當楚風吟咕噥了一聲“還早”並將他按下去時,沈煙清因嚴重睡眠不足的大腦和快散架的身體做出了明智的選擇,頭一歪,繼續睡。

完全清醒過來已接近午時了,沈煙清撐起身體,想翻身下床卻差點一頭栽下地,腰酸腿軟,虛脫無力,更不用提身後那個被侵犯過度的部位了,熱辣辣地疼痛讓他火冒三丈。

雖然睡下時身體已被裡裡外外清洗得很徹底,床單被褥也換了新的,可是楚風吟留在他身上的淤痕吻跡,明顯得讓他想打人。

沈煙清從來不知道自己是有起床氣的,特別是發現昨夜將他折騰了個夠本的渾帳不知所蹤時,一股無名火“騰”地冒了起來。

幸好這股悶火沒燒多久,出氣筒兼始作俑者就送上門來了——楚風吟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屋,帶進幾分涼意以及誘人的濃香,放下手裡的托盤,正想撩開帳子叫他起床時,冷不防被一腳踢在大腿上。

楚風吟低笑一聲,捉住他的腳踝,欺身上去,笑道:“乖乖,這麼大火氣?”

不規矩的大手已經順著那條長腿摸了上去,筋肉勻稱,修長白皙的腿,纏在他腰上時真是說不盡的風流,雖然踢人時也凶得緊——方才那一腳若是往斜上方偏個幾寸,後果不堪設想——對著沈煙清橫眉豎目的表情,楚風吟不怕死地調笑道:“只是離開一會兒,你就想我了麼?”

“放屁!”沈煙清罵了句髒話,可惜沙啞慵懶的聲音實在不給主人面子,怒火熊熊的眼眸也被理所應當地理解成媚眼如絲——楚風吟笑得很賴皮,不顧對方警告的眼神伸手攬住他的腰,放肆地掃過那一身青青紫紫,道:“要怪就怪你自己滋味絕妙,銷魂蝕骨,讓人欲罷不能……”

“給我閉嘴!”沈煙清不禁氣結,這渾小子分明是吃定了自己對他有意,竟寡廉鮮恥到如此地步,“昨晚,我明明叫你停了……你竟然……竟然……”

楚風吟面無愧色,振振有詞:“我正值年輕力壯,好不容易才能與你共度春宵,哪能說停就停?”

一來是懷裡的人太過勾人魂魄,二來則是他忍耐太久積得太多——沈煙清後來連話都說不完整了,啞著嗓子叫停,不過自己也沒理會就是了。

沈煙清聞言,臉色陰沉得比外面的天氣有過之而無不及,楚風吟見狀,很識時務地綻開無辜的笑容,一面殷勤地為他穿衣一面軟語安撫道:“是我不對,太衝動了,下次一定聽你的。”

“還有下次?!”沈煙清拎起枕頭砸在那張得意洋洋的俊臉上,撐起一身哢哢作響的骨頭,紅著臉,結結巴巴地道,“休想我會再讓你……讓你……”

“好好好,你別生氣,我聽你的就是了。”楚風吟柔聲應承道,端過噴香的雞絲粳米粥,喂到他嘴邊,道,“先吃點東西墊墊,午膳還得等一會兒。”

沈煙清將信將疑,含下一口粥,挑起眼角盯著他,好似在問:當真?

才怪!緩兵之策而已,沈煙清的脾氣是典型的吃軟不吃硬,他才不會蠢到去火上澆油,當然,若是真的不碰他,縱然一腔熱情能忍,食髓知味的身體還不能忍呢!

心懷鬼胎地喂他吃完了粥,楚風吟收拾了碗筷,坐在床邊,將一動也不想動的沈煙清擁入懷裡,暖著他略帶涼意的雙手,突然問道:“煙清,我明日下山,你有什麼要捎帶的東西?”

沈煙清搖搖頭,偏過臉來,問:“你下山……去做什麼?”

原本是想問離開多久,話到口邊又生生咽了回去,楚風吟親了親他的臉蛋,道:“觀葉樓被劫走的鏢,丐幫已經查出下落,我這次下山,是去查暗算你的人是誰。”

沈煙清怔了一下,煞白了臉,急急地扯住他的袖口,道:“別去!”

楚風吟皺眉,摟住他的腰,問:“怎麼了?”

沈煙清面露焦急之色,目光不安閃動,道:“別去,我情願退出江湖,不再出現……不再追究那些,你不要去。”

“為什麼?”楚風吟直直地盯著他,問,“你怕我會對楚瑛不利麼?”

沈煙清搖頭,語無倫次地道:“楚大哥不會害我……你……我不能……我不願意你為我涉險……我……”

“煙清。”楚風吟捧住他的臉,柔情萬千,“你已經知道是誰了,對不對?”

沈煙清閉上眼,感覺到柔軟的雙唇貼上自己的額頭,溫暖的大手拉過他的手,在掌心寫了個“容”字。

沈煙清身體一震,與楚風吟四目相接,久無言語。



二三、

幾個丫頭默不做聲地擺了午膳,悄悄退了出去,房中一片靜寂,楚風吟將沈煙清扶坐到桌前,搛了一塊烤鹿肉喂他,道:“吃飯吧,別想那麼多。”

沈煙清盯著那塊焦香油亮的美味,突然冒出個孩子氣的念頭:以絕食相逼會不會讓這人改變主意?

——小時候耍賴的殺手?就是不吃飯,楚大哥怎麼哄也哄不住,回回只有妥協讓步的份兒。

一絲笑意掛在唇邊,暗笑自己突如其來的傻氣。餓死事小,丟臉事大,而且——按在肩上的手暗暗加重了力道,將他緊緊固定在坐墊上——楚風吟看起來不會吃他這一套。

“我自己吃。”沈煙清取了一雙筷子,意思意思地掙扎了幾下,渾身都疼,某個部位更是疼得坐立難安,楚風吟曖昧地拍拍他的腰側,道:“你再不聽話,飯可就吃不成了。”

沈煙清火氣上翻,反手一掌拍向楚風吟的肩膀,氣勢十足,內力半分也沒使出來,被拍的人不疼不癢,出手的人反而“哎呀”一聲,像是抻到了腰,眉頭緊鎖,冷汗滲出額頭,一臉委屈得快哭出來的神情,叫道:“楚風吟,你不要得寸進尺!”

楚風吟撂下筷子,嘆了口氣,道:“你在鬧什麼別扭?如果不想讓我下山,怎麼不試試用別的方法留我?”

一邊說,一邊朝內室擠了擠眼,沈煙清長出了一口氣,告誡自己不要與渾蛋一般見識,沉著臉偏過頭去,看著窗外細雨濛濛,平復了胸中的悶氣之後,試圖以理服人——

“風吟,算了吧,查出真相又能如何?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你又何必惹火燒身?”

楚風吟扳過他的臉,正色道:“因為我發過誓,絕不再讓你受半點委屈。”

沈煙清修長的睫毛顫了顫,思忖片刻,抬起頭淺淺一笑,雙手環住楚風吟的肩頸,上身密密實實地貼了上去,柔軟的嘴唇湊到他耳邊,輕聲道:“風吟,你性子真倔……我說什麼都不行麼?”

楚風吟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對方似乎在勾引他。

只是這醇紅的臉頰、僵硬的身軀、緊張到發顫的聲音,都生澀得讓人想取笑,不過為了煙清的臉面以及自己的性命著想,楚風吟還是忍住了,欣然笑納,一手挑起他的下巴,蜻蜓點水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道:“光說是沒用的,煙清。”

沈煙清暗中磨牙,手指輕輕抓扯著楚風吟的後領,道:“那,你想不想做些什麼呢?”

一邊說,一邊依樣畫葫蘆地朝內室擠了擠眼——雖然看在正享受勾引的某人眼裡好像眼皮抽筋——楚風吟悶笑到胸口痛,低咳一聲,裝出一臉正氣凜然,道:“什麼也不想做,先吃飯!”

如果不是他摟得緊,沈煙清只怕要當場跳起來,而後果絕對是血流五步,伏屍一具。



識時務者為俊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的煙清臉色漸漸恢復正常之後,開始悶不吭聲地吃飯,楚風吟一邊替他倒酒搛菜一邊肖想不已:真希望煙清又小氣又記仇,後半輩子天天找他麻煩才好。



昏睡了一下午,外面依舊是凄風苦雨,而且看樣子會連綿數日,這種天氣絕對不適合出門,沈煙清心裡塌實了些,晚膳時分對楚風吟態度和悅了不少,甚至勉為其難地接受了他興致來時的喂食。

不過在沐浴過後拖著還沒休息過來的身體晃悠到內室卻發現那人正衣衫不整地賴在他床上時,沈煙清的嘴角沉了下來,立在床前,面色十分不善地瞪著對方。

楚風吟一向皮糙肉厚,完全不以為意,伸手將他拉了過去,道:“你想不想做什麼呢,煙清?”

“不想,我要睡覺。”沈煙清板著臉,推開他,拉開被子縮進床裡,楚風吟低笑著將他挖出來,道:“正合我意,我們睡覺。”

沈煙清被噎得不輕,知道這人臉皮厚比城牆,再說什麼也是枉然,干脆閉上眼睛,聽天由命。

寵溺地捏捏他的臉蛋,楚風吟挑開那件中看不中用的裡衣,吻上他腰間的胎記,感覺到主人的陣陣輕顫,矯捷若豹的身體壓住對方,曲起手指在他額上一點,笑道:“煙清,我聽說十七年前因勾結外敵而被滿門抄斬的威遠將軍趙玄影,他的愛妾沈夢蝶,有一個與你相同的蝶形胎記,生在眉心。”

沈煙清身體一僵,撥開他的手,不耐煩地道:“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想想都倒盡胃口,提它做什麼?!”

厚實的手掌覆上他的眼皮,楚風吟的聲音溫柔而執拗地在耳邊響起:“這麼多年,你敢說你放得下?”

沈煙清嘆了口氣,翻身朝裡,低聲道:“放不下又如何?李修一把老骨頭都化了灰,讓我去挖皇陵不成?再說縱然將他挖出來鞭屍,能換回我一家人性命?”

楚風吟壓低了聲音,道:“可是李容亭還活著,父債子償,何況他一心要除去你。”

沈煙清轉過身來,詫異地看著他,道:“你不是讓我及早抽身麼,怎麼又出爾反爾?”

楚風吟但笑不語,沈煙清氣惱交加,一把扯住他的前襟,叫道:“你想去為趙將軍翻案麼?你憑什麼?!楚大哥那樣聰明絕頂的人尚無法做到,我不稀罕!告訴你我不稀罕當什麼將門之後!”

楚風吟任他發泄,待他情緒平靜下來,才輕輕地摟住他的肩膀,柔聲道:“煙清,我不為你報仇,我想做的,是鏟除所有能夠傷害你的理由,讓你可以不再遮掩自己的身份,不再承受世人的非議,不再因懼怕連累你身邊的人而孤單離群。無論是隱於山林、行走江湖,甚至入朝為官,都可以坦坦蕩蕩、無所顧慮,也不需要再逃避、放棄,或者錯過什麼,讓你可以像天下每一個有名有姓的男兒一般,隨心所欲,無拘無束。煙清,相信我,即使窮盡一生,舍我性命,也要為你做到!”



二四、

隆德十四年十月,戰功煌赫的威遠將軍趙玄影平定了西突厥的叛亂,班師回朝。

十一月,皇太子李昌華遇刺,刺客在嚴刑逼供之下,招出主使者竟是威遠將軍趙玄影。

龍顏震怒,責令刑部嚴查,半月之後,趙將軍通敵叛國、行刺皇儲、御軍無法種種罪證羅列在朝堂之上,於是一道聖旨,滿門抄斬。

在天牢裡關押了半個多月的趙府一家老小,重見天日時,也是魂歸黃泉日。

那天是腊月初八,大雪紛飛,京城的百姓喝完腊八粥之後,擁到正德門外。戰場上令敵軍聞風喪膽的一代良將,在人們的不勝唏噓中,人頭落地,鮮血染紅了地上的積雪。

被斬首的七十六口人中,沒有看到他最心愛的妾,沈夢蝶。

收殮的人也沒有找到她的屍骨,只有幾個人知道,她被丟入毒蛇坑中,輾轉哀號而死,屍骨無存。

也沒有看到趙家的獨生子,雖然對沈夢蝶用盡酷刑,折磨得不成人樣,甚至被架到蠕蠕而動的群蛇坑上時,她也沒有說出那孩子的下落。

再然後,開春了,一片死寂的趙府池塘寒冰化盡,浮起趙家小公子殘破的衣服,屍體,想來是被冰層下的魚蝦撕扯淨了。

那一年,沈煙清六歲,一個六歲的孩子,已經能記起很多事情。

有半年的功夫他連覺都不敢睡,怕黑,怕蛇,楚瑛夜夜抱著他同眠,才能讓那個惶恐至極的孩子有片刻的安寧。

那一年,楚瑛十五歲,正是個鋒芒畢露的少年郎,恰好在捕押趙家人犯之時路過將軍府的後巷,當時慌不擇路的沈夢蝶將這個被點了啞穴、不知所措的孩子放在他面前,美目含淚,一句話也沒說,跪倒在他腳下,在冷硬的青石板地上磕頭,鮮血順著額頭流下,那只殷紅的蝴蝶轉眼之間皮開肉綻。

一個走投無路的母親,跪倒在素昧平生的陌生路人面前,托付著趙家最後一滴骨血。

所幸上天待她不薄,被官兵抓走之前,她看到自己的孩子被那少年抱起來,掠過牆頭,頃刻之間不見蹤影。

沈煙清曾問過楚瑛為什麼要冒那麼大風險收養他這個罪臣孽子,當時二十歲的楚瑛笑著拍拍他的頭,道:“她以性命相托,我不會辜負她的信任。”

那個女人柔弱的皮相下暗藏著錚錚鐵骨,讓他相信:如果當時不答應的話,她會立時碰死在自己面前。

當時十五歲的少年還沒有意識到將軍府的輝煌會如此落幕,他甚至誇下海口,帶著小小年紀的公子夜探刑部,妄想救出沈夢蝶,卻讓沈煙清親眼目睹了生母被群蛇啃噬至死的慘狀!

楚瑛追悔莫及,帶著沈煙清遠避關外,再回到京城的時候,他是御筆親點的一甲頭名,帶著俊俏乖巧的小童子來京城安家落戶,入朝為官。

六年之後,成帝李修駕崩,太子李明瑾繼位,正月初一,改年號為“宣景”,李容亭被廢為庶人,流放遠疆,兵部尚書楚瑛棄官歸隱,不知所蹤,朝中一番動蕩之後,又恢復了平靜。

宣景六年春,歧月族進犯中原,靖王李昭棠領兵平亂,京城守備空虛,李容亭起兵隴州,一舉攻下京城,親手斬下李明瑾的首級,登基稱帝,改年號為“永召”。革舊制,納良才,重整河山,朝野一片稱頌,更有人放出風聲:昔年輕狂傲慢、無視君權的“楚難召”先生已回京,為新帝所重用。



沈煙清抱著膝蓋,靠坐在床角,語氣淡然,仿佛事不關己,將十七年的往事草草道來,晃動的燭影為蒼白的面頰映上暖暖的光暈,黯然的眼瞳卻凝滯無神,整個人像泥塑木雕一般動也不動地縮在角落裡,死氣沉沉。

楚風吟於心不忍,伸手去碰他的肩頭,卻被一閃身躲過,沈煙清抬起頭,道:“當時……是我騙了你,我會怕蛇,不是因為兒時的玩伴,而是我的生身母親。”

楚風吟心中一陣銳痛,傾過身去,將錦被撐開披在他身上,柔聲道:“楚瑛入朝為官,是為了你?”

沈煙清點點頭,楚風吟又問:“那他六年前離開京城,也是為了保全你?”

沈煙清怔了怔,遲疑道:“當時他與容王明爭暗鬥,水火不容,怕有心之人識破了我的身份,才驅散了尚書府……若不是因為我,他應是仕途坦順,平步青雲。”

他與沈夢蝶容貌上有幾分相似,精致無瑕,卻多了完全不同的俊美英氣,一雙斜飛入鬢的修眉以及挺削的鼻梁與趙玄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似——小時候就如金童一般喜人的相貌,長成翩翩少年之後,更加引人注目。

楚風吟撫著下巴,開始明白沈煙清寧可將沉冤舊事爛死在胸中也不願再起波瀾的心情——往者已矣,他寧願打落牙齒和血吞下,也不肯牽扯到身邊無辜的外人。

這樣的煙清,讓人愛到骨子裡——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楚風吟躺平了身體,道:“睡吧,我明天只是進城去打探些消息,你別擔心。”

他雖然一向冒失,卻不蠻干,也只有在沈煙清面前,情迷意亂,做出的事往往拙得讓人笑掉大牙,其他時候,楚三公子可一點都不傻。

沈煙清默然在他身邊躺下,分給他半幅錦被。

彈熄了燈火,黑暗中靜聽瀝瀝雨聲,兩人各有各的心思,身體隔著薄薄的裡衣貼在一起,突然,沈煙清翻過身來,從身後緊緊抱住楚風吟,溫熱的液體溫了他的肩頭,啞聲道:“三天,我只等你三天。”

“煙清?”楚風吟想翻身,卻被對方死死地鉗制住,低啞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哽咽——

“三天之內你若不回來,我下山,你我一刀兩斷。”



二五、

秋雨綿綿,院中的花木愈見凋零,沈煙清白天除了給嘴巴越來越刁的秦水衣燉些補品,大多時候,都消磨在賬房裡。

楚家是武學世家,楚承業作為一家之主,精力自然全放在傳承武學上,日日在朝雲峰操練門下弟子,而且這次帶了嬌妻回來,頗有將為人父的自覺,一有機會就貼在秦水衣肚子上念誦拳法心經,生怕這孩子出娘胎時會忘了帶上武學世家繼承人的自覺,煩得秦水衣一個頭兩個大,恨不得用針線縫住他那張嘴。

也不能怪她脾氣不好,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原本一把纖腰現下粗得像個水桶,任誰都不會太樂意的。

二哥楚莫辭是個只會幾手輕功的文弱書生,吟風賞月是行家,舞刀弄槍是肉腳,楚家在齊州城裡的生意都是他在打理,雖然收拾得井井有條,但是他天性冷淡矜持,不愛與那些商賈相交往來,和人談生意總有些束手束腳,又是散漫性子,對於賬目也常常觸目煩神,妻子出身唐門,武功沒得說,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研究她那一屋子毒藥,對於商場上的事更是一竅不通。

至於小弟楚風吟,性格開朗,不拘小節,交游廣闊,機智靈敏,若能塌下心來做事應該是個不錯的經商之材,只可惜頑心太重,能在賬房裡坐半個時辰那是祖上燒了高香,而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睡著了。

所以,當沈煙清表現出效率極高的理帳能力時,這一家子簡直喜出望外——唔,不包括下山的楚風吟。

沈煙清家變之後就跟著楚瑛,先是韜光養晦讀書習武,又見識了數載的官場浮沉,離開京城之後在觀葉樓任分堂主,一眨眼六年過去,對管帳做生意輕車熟路,閉著眼睛也不會出錯。

他身上有一種官商儒三者結合的微妙氣質,有屬於官場的八面玲瓏與雍容大氣,卻沒有那種頤指氣使的傲慢無禮,有適合商人的精明剔透強硬果決,卻沒有鎦銖必較的庸俗市儈,有讀書人的清潤儒雅,卻沒有那種死板迂腐的酸氣。為人溫柔和善,脾氣也是一等一的好,而且最重要的一點,他修長挺拔,俊美出眾,簡直是懷春少女心中再完美不過的如意郎君——府上不知有多少小丫頭找機會往滴水閣跑,只為偷偷看他一眼——當然,楚三公子不遺余力地彰顯兩人的關系,也是她們好奇心發作的重要原因。

理完了帳,沈煙清收拾好筆墨紙硯,踱到長廊下,對著如絲的細雨出起神來。

楚風吟離開已經兩天了,而自己,竟然開始想念他。

沈煙清一向是個冷淡寡情的人,即使是對親如父兄的楚瑛,也只是孺慕與敬愛,而楚風吟,卻像是下了咒一般,時時刻刻挑動著心中最無法設防的角落,勾起綿密如絲的思念,將他緊緊縛住,無法自拔。

如果讓他知道了,一定會很得意吧,沈煙清凝視著假山石凹中兩只蹦跳嬉鬧的家雀,唇角不知不覺勾起了一彎淺笑。

滿眼蕭瑟的殘綠枯黃似乎也有了生氣,他一時起了頑心,冒著雨掠過假山荷池,身形輕巧地躍上一棵高大的公孫樹,找了處樹葉遮掩的地方坐下,目光越過重重屋宇,能清楚地看到楚府的大門以及林木掩映下的曲折山路。

冷風倏倏吹過,內心深處,總有隱隱的不安,縈繞不去。

“沈公子……”樹下傳來怯怯的女聲,打斷他的冥思,沈煙清低頭一看,是秦水衣從揚州帶來的婢女小蓉,撐著一把傘立在樹下,“夫人在等沈公子。”

轉過頭看了看,秦水衣果然立在長廊下,悠揚的女聲飄了過來:“我還當樹上結了顆大果子,卻原來是沈公子在上面躲貓貓,真是好興致。”

沈煙清暗叫一聲糟,麻利地從樹上下來,對小蓉安撫地笑了笑,幾個縱身回到廊下,果然,雙腳才沾地,秦水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戲謔道:“才兩天功夫,就相思難耐了?”

沈煙清摸摸鼻子,臉不紅氣不喘,道:“沈公子不過是上樹躲貓貓罷了,哪有什麼相思呢?”

“貧嘴!”秦水衣笑罵了一句,推著他回房,“你都讓那渾小子帶壞了,還不快去換了濕衣服!”

沈煙清乖乖從命,換了衣服出來,秦水衣坐在花廳等他,一鍋熱氣騰騰的姜湯剛從廚房送來,他懶懶散散地踱過去,盛了兩碗湯晾在一邊,道:“天氣冷,沒事就別過來了。”

秦水衣神秘兮兮地湊了上來,輕聲問:“你是不是想他了?”

沈煙清神情一黯,沒有做聲,秦水衣了悟地笑了,道:“我們煙清也有動情的時候,你喜歡上他了對不對?”

“喜歡他又如何?”沈煙清沉默了許久,嘆了一聲,站起身來踱到窗邊,任穿窗而入的濕冷的風吹起散落的長發,低聲道,“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

房中一時靜默,簾外的細雨轉眼成瀟瀟急雨,秋風更加冷得刺骨,沈煙清關了窗子,神情平靜,輕描淡寫地道:“這樣的天氣,山路想必更加難行。”

秦水衣按住他的手,柔聲道:“一定會有辦法的,你先不要泄氣。”

沈煙清目光飄忽,清冷如水,低低地道了聲:“是。”

他的血性已經被消磨殆盡,只要不再傷害身邊的人,即使被逼到絕路,恐怕也只是苦笑一聲,聽天由命吧。

十七年前的恐懼已經融入血中肉中,永遠無法忘卻,時刻提醒著自己:一旦輕舉妄動,會給自己重視的人帶來無法抵擋的災難。

他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與自私,他寧可步步退讓,縮在敵人不屑於多看一眼的陰影之下苟且偷安,他寧可認命,他只能認命。

不該讓楚風吟下山的!他付不起稍有閃失的代價,承受不了萬一失去對方的悔恨,才分開兩天,他已經自責了千萬遍,心亂如麻,寢食難安。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百般折磨人的焦慮與不安,他算是真切領教了。



入夜了,雨勢仍未消歇。沐浴過後,沈煙清挑亮燈盞,披了件衣服坐在桌前,隨手取了本書翻看,入眼不入心。

白天還好,忙碌起來也就顧不上胡思亂想,一到了夜裡,輾轉難眠,思念揪心扯肺,干脆什麼都不做,將那人放在心裡細細端詳。

再有一天,他就該回來了。

沈煙清抿住唇,修長的手指撫過自己的喉結,滑到鎖骨,指尖勾起莫名的燥熱,竟有些蠢蠢欲動,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內心突如其來的悸動。

好像真的被他帶壞了,連身體都開始叫囂著想念他。

翻過了半本書,已近四更,沈煙清手腳俱已冰涼,他呵了幾口氣,放下書,准備回內室就寢。

雨聲中似乎傳來低低的腳步聲,在黑夜中分外清晰,沈煙清心頭一熱,衝到門前,猛地拉開門,對上一雙明亮幽深的眼眸。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二六、

“想我麼,嗯?”楚風吟解去鬥蓬以及半濕的外袍,將立在門邊的沈煙清捉到懷裡,淺淺地印上一吻,隨後落下門鍤,皺眉道,“身上怎麼這麼涼?”

沈煙清又驚又喜地看著他,眼眸中波光閃動,神采奕奕,柔軟的唇主動湊了上去,廝磨著那雙帶著秋雨涼意的嘴唇。環在腰上的手臂驀地收緊,楚風吟的氣息很快灼熱起來,入迷地與他唇舌交纏,喉嚨裡逸出滿足的嘆息,火熱的手掌在身上肆意游移,略顯粗暴急促的撫愛,激起陣陣歡愉的顫栗。

“風吟……”幾乎是難耐地呻吟出他的名字,帶著毫不掩飾的渴望與乞求,瘦削的身體有意無意地磨蹭著他的,帶起的熱度足以讓人欲火焚身,楚風吟一把抱起他,大步朝臥房走去,沈煙清閉上眼,止不住地輕喘,即使躺在床上仍不肯松開環著對方頸項的雙手,楚風吟吻遍他的面龐,手下不停地除去兩人的衣裳,精壯的裸軀覆了上來。

長發散亂糾結,落在枕上,披在身上,楚風吟柔情萬千地捧著他的面孔輕吻,從額頭到下巴,再滑落至頸項,沈煙清低低地呻吟著,身體片刻不離地緊貼著他,熱情得讓人受寵若驚。

啃吮著溫熱光滑的肌膚,感覺到對方修長的手指正顫抖著撫摸自己的肩背,沉潭一般平靜幽深的眸子現下迷離如醉,被吻到腫脹的紅唇微微開啟,舌尖誘惑至極地輕舔著上唇,楚風吟所剩無幾的理智只夠他撐著給身下的人做完必要的潤滑,而那雙結實勁瘦的長腿,早已環上他的腰身,催促似地輕輕磨蹭著。

“煙清……我忍不住了……”一手勾起他的腰,汗水滑下額頭,楚風吟眼中欲火焚燃,仍是萬分小心地進入他,沈煙清急促地喘息著,勾下對方的頸項,狠狠地咬住他的咽喉,啞聲道:“那還忍什麼?你這……笨蛋……”

看來他的愛人有在床上罵人的壞習慣,不過這絲毫不會影響到他的旺盛食欲,楚風吟揮落床帳,開始盡情地享用美食。



“煙清……”聲音帶著情事稍歇的饜足與慵懶,沙啞低沉,楚風吟使壞地將全身重量壓在他身上,撫過沈煙清汗濕的鬢發,頑皮道,“我要吃了你。”

沈煙清低哼一聲,雖然被壓得有些氣悶,卻完全沒有將對方踢下去的打算,只是揪住楚風吟的頭發,懶洋洋地問道:“行啊,要紅燒還是清蒸?”

楚風吟忍俊不禁,一手在他胸前挑撥逗弄,繞著那兩顆小巧的紅點畫圈圈,道:“生吃,先吃這裡,”手指點上他的嘴唇,“再吃這裡,”滑到喉結,“然後……”大掌蓋住一側的乳首,“再來……”指尖輕輕撓過肚臍,“最後……”朝腹下探去,卻是繞過重點,直摸向後方,沈煙清曲起膝蓋,杠在他胸前,生生撕開貼著自己不放的人肉膏藥,道:“好厚的臉皮,倒是可以剝下來熬阿膠。”

“你當我是驢啊?!”楚風吟抱怨,又嬉皮笑臉地湊上來,道,“煙清,你想不想我,想不想?”

沈煙清偏過臉去,兩頰燙得快要燒起來,偏偏身上的渾小子不知道是裝傻還是真傻,抱著他又搖又晃,不依不饒,硬是要逼出一個“想”字,沈煙清被磨不過,滿臉不自在地點了點頭,故意不看對方欣喜的表情,咳了一聲,問:“怎麼這麼晚了還上山?又下著雨,路上多危險你難道不知道?”

楚風吟握住他的手,帶到唇邊輕吻,笑道:“我想你嘛,為了能早些見你,我一刻也不願耽擱。”

沈煙清眼底漾起淡淡的溫柔,想問他查到什麼結果,又不願破壞了這難得的旖旎溫存,正在猶豫,楚風吟肚子咕嚕嚕地怪叫起來,如打雷一般,沈煙清愣了,楚風吟則是嘿嘿訕笑幾聲,啃咬著對方的指節,含糊道:“我急著趕回來,錯過了晚飯。”

沈煙清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感動,坐起身來,道:“我去廚房看看,別啃我的手了,不是豬蹄。”

穿好衣服往廚房走,楚風吟自然像個跟屁蟲似地片刻不離身邊,沈煙清也由著他,手腳麻利地熬了青菜粥,丟了切片的腊肉進去,很快香味飄了出來,楚風吟干脆坐在灶間,不錯眼珠地盯著他。

“好了。”沈煙清盛了粥遞給他,又做了幾盤小菜上桌,楚風吟笑眯眯地接過去,得了便宜還賣乖,道:“弄點剩飯就行了,何必費這麼大功夫呢?”

沈煙清揚起鍋蓋做勢要敲他,楚風吟識相地噤了聲,狼吞虎咽地干掉了三碗粥之後,才想到該對做飯的人獻獻殷勤,於是搛了一筷子香干蘆筍遞過去,沈煙清也很自然地伸碗接了,回敬了他一匙蜜汁蓮子。

填飽了肚子,天已經蒙蒙亮了,草草收拾了碗盞,沈煙清打了個呵欠,要回去補眠,對跟在身後的楚家三少道:“你白天跟我去賬房,現在先去見過兩位兄長。”

才走了兩步突然被人從後面一把抱了起來,楚風吟笑得不懷好意,道:“馬還在門洞下,他們一見就知道我回來了,而且,今天誰也不會來打擾我們的。”

沈煙清扶著他的肩膀,一夜沒睡,腦筋不甚清楚,竟問了個極蠢的問題:“你還沒吃飽?”

楚風吟眯起眼睛,很快告訴了他答案,而且不厭其煩地重復到讓他哀哀告饒為止。





二七、

“不對,重算。”沈煙清面不改色地將貨單推回去,“把利錢加上。”

楚風吟粗硬的手指撥拉著算盤,滑溜溜的算珠像是故意找他麻煩似地,心一急,手上的動作更是沒了章法,越發顯得笨拙,他本來耐性就稀薄,反復了幾遍,終於忍無可忍,一掌朝算盤拍去。

修長白皙的手悄無聲息地覆了上去,生生煞住掌勢,救下那只無辜的算盤,楚風吟一看坐在身邊的人面沉如水,當下火氣都拋到九霄雲外,原本拍死牛的一掌立時勁頭全消,就勢撫上沈煙清的手,還得寸進尺地朝袖口探入。

沈煙清滿臉無奈,坐近了些,指著賬冊上的條目一條一條地講解——做先生的頗有耐性,做學生的卻心獠意馬,不住地東拉西扯,還時不時對先生動手動腳,如是再三,沈煙清也惱了,冷著臉狠瞪了楚風吟一眼,才讓他收斂了些。

“煙清,這太無趣了。”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楚風吟又開始叫苦不迭,原本就是手粗心也粗的人,頑心又重,干巴巴地賬房坐著就已經渾身不自在了,更不用說要他耐著性子一點點去核對計算,簡直讓人煩躁到想翻桌揍人。

當然眼前這個人他是無論如何也舍不得動一指頭的,只好等放了課之後上朝雲峰揪個弟子喂招,楚風吟正在暗自得意,沈煙清冷硬的聲音響起:“從今日起,到你能自己對帳那天,不准再上朝雲峰。”

楚風吟眉眼塌了下來,裝出一付可憐相,見沈煙清根本不為所動,又換成嬉皮笑臉,道:“幸好不是不准再上你的床。”

沈煙清臉一紅,清了清嗓子,悠然道:“這可是你提醒我的,就這麼辦吧。”

楚風吟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對著沈煙清俊美冷漠的面孔暗暗磨牙,正想伺機來個餓虎撲羊,對方卻早有防備,一招二龍戲珠,雙指朝他眼睛迎去,楚風吟趕忙收勢,悻悻地坐了回去,俊朗的臉上滿是陰霾,委屈得讓人於心不忍,沈煙清拍拍他的頭,笑道:“乖乖地算好帳,沈哥哥買糖給你吃。”

楚風吟面色不善地盯著他,抗議道:“喂!你當我小孩啊?”

沈煙清挑眉,反問:“你難道不是?”

楚風吟出手如電,一把擒住沈煙清,拖到懷裡,邪笑道:“我是不是‘小’,你不是最清楚麼?”

邊說邊捉住他的手朝腹下引去,沈煙清眯起眼睛,威脅道:“你再胡鬧,我鬮了你!”

唉,又逗惱了。

楚風吟沮喪地放開手,重新坐了回去,這一番鬧騰,整個下午又耗過去了,沈煙清見他左拖右賴,就是不肯老老實實地算賬,當下也火了,一把抽過帳冊,算盤打得劈哩啪啦極為麻利,不到半個時辰便把賬目弄利索了,然後理也沒理楚風吟,把桌上的東西一推,拂袖而去。

留下的那個自知理虧,沒再追上來討罵,倒也識趣。

楚家另外兩個男兒對自家弟弟的慘狀毫不同情,甚至還落井下石地前去探望了一回,當然,也毫不意外地被正在懊惱不已的楚風吟拳腳相加地轟出去。



晚膳過後,沈煙清與楚莫辭下棋,兩人正是棋逢對手,僵持著難分出勝負,楚莫辭叫了個丫頭上消夜,順便問她一直沒露面的楚三公子在做什麼,那小丫頭十分伶俐,當下把楚三公子還在賬房苦練勤算的場面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楚莫辭邊聽邊笑,別有深意地瞟了瞟沈煙清,後者卻不動聲色地落下一子:“叫吃。”

楚莫辭笑容僵在嘴角,無趣地搖搖扇子,道:“你可真是嚴師,只可惜徒弟太頑劣了。”

沈煙清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不如煙清讓二哥一子?”

被識破了詭計,楚莫辭打了個哈哈,平了一局,呵欠連天地回去睡覺,沈煙清換洗過後,徑自關門閉戶,上床就寢。

半夜三更,一道黑影潛入房,輕悄悄地溜進內室,在床邊解去衣物,正要撩開帳子,黑暗中響起沈煙清平和的聲音:“算好了?”

黑影身形一滯,吱吱唔唔地道:“有幾個數目……怎麼算也不一樣……”

窘澀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乞憐意味,一直僵立到床上的人嘆了一聲“算了,先睡吧。”才如獲大赦,飛快地摸上床,鑽進柔軟溫暖的錦被中,抱住那具柔韌瘦削的身體,滿足地嘆了口氣,開始動手動腳。

雕花大床輕輕顫動,略帶倦意的聲音再度響起:“不想睡就滾出去。”

另一個聲音低低地“哦”了一聲,帳中沒了動靜,也沒人滾出來。

顯然有一方妥協了,而且,除了苦命的楚三公子不作第二人想。



二八、

次日,楚風吟依然被牢牢地釘在桌前,苦不堪言,雖然沈先生的態度和悅了不少,但是一上午下來,也沒少給他臉色看。

吸取昨天的教訓,楚風吟只有配合,否則到了晚上溫柔鄉也成苦地獄,當然聽話歸聽話,牢騷還是要發的。

“這鬼算盤珠子滑得像泥鰍一樣!”楚風吟皺著眉,十分不悅,“穿十幾串磨盤也比它好弄。”

沈煙清見怪不怪,道:“你從前沒練過,慢些也無妨,口訣不要記混。”

楚風吟是典型的給三分顏色就開染坊,笑眯眯地朝沈煙清湊過來,道:“天氣這麼好,憋在房裡實在太可惜了,煙清,我們去打獵吧?”

沈煙清嘴角沉了下來,板上釘釘,道:“帳目未理好,你哪兒也別想去。”

楚風吟臉皮一向厚實,仍不死心地央求:“你幫我弄。”

“我總不能……”沈煙清頓了頓,把後半句咽了回去。

我總不能幫你一輩子。

對上那雙溫暖深邃的眸子,沈煙清定了定神,悠然道:“你再不聽話,叫二哥來教你也是一樣的。”

唔,楚風吟只有服軟的份兒,咕噥道:“臭老道,十年前就胡說什麼‘楚家一門三懼內’這樣的屁話,再讓我碰見他,一定拔了他的胡子……”

沈煙清被一口茶水嗆住,咳得臉都紅了,楚風吟拍拍他的後背,搖頭晃腦地嘆道:“可惜他說得也不無道理,大哥二哥不就被吃得死脫麼?”

沈煙清順過氣來,一臉煞氣地瞪著他,可惜對方絲毫沒有見好就收的自覺,仍笑道:“至於我,自打認識你的那天,就知道這輩子在你面前是威武不起來了。”

漆黑如墨的眸子閃動著頑皮的笑意,沈煙清胸口一窒,不知不覺放軟了語氣,問:“你後悔麼?”

沒想到楚風吟鄭重地點了點頭,正色道:“我後悔沒有早一點對你出手,害你一路上飽受‘巫山雲雨’的折磨,甚至主動勾引我時,竟然也沒有滿足你……唔!”

一本磚頭厚的賬冊砸在他臉上。



說老實話,看著自家小弟備受折磨的慘狀能帶來無窮的樂趣,但是前面那兩個都清楚雪上加霜也要適可而止,兔子急了還要咬人呢,何況楚風吟只有面對沈煙清時才會乖巧得好像一只不長牙的兔子,對於兩個哥哥,火爆脾氣上來了可是不顧什麼兄弟情分的。

所以誰也沒開口調笑楚風吟腦門上的淤印,更沒人不知死活地去問沈煙清。

“看來今天頗為順利。”楚莫辭朝沈煙清舉了舉杯——至少小弟在晚膳時候露面了,這證明沈先生還算滿意,沒有太過苛責。

楚風吟敷衍地哼哈一聲,忙著給沈煙清搛菜,道:“煙清教導有方。”

楚莫辭呵呵一笑,道:“小弟還嘴硬!當年教我們的幾位師傅,不都是被你氣跑了麼?”

陳年舊事,提它做甚?楚家三少不悅地瞪過去一眼,轉過臉來又是滿面笑容,沈煙清正與碗裡堆得半山高的菜奮戰不休,聞言停了筷子,沉吟道:“或許是我心急了,不該逼你那麼緊。”

“沒有的事,我覺得很……好。”楚風吟十分懂得什麼時候順水行船什麼時候逆流而上,雖然反對的話說得有點勉強,神色也帶著三分不甘——就好像不喜歡吃蠶豆的人見了那東西硬要裝出一臉喜悅一樣,豈會情願?

沈煙清“哦”了一聲,繼續埋頭吃飯,楚三公子吁了口氣,對楚二公子皮笑肉不笑,道:“我明日下山,帳還歸你管。”

楚莫辭眼皮開始跳,求救地朝沈煙清瞟過來,而後者只是頓了頓,不置一詞,繼續吃他的飯。



清風朗月,灑落一地銀輝,沈煙清坐在窗台上,拎著個酒壺對月自飲。

楚風吟照例賴著不走,倚在窗邊,兩個人也不用酒盅,就這麼你一口我一口地對著壺嘴直接灌,不一會兒就見了底,沈煙清晃晃酒壺,丟給對方,楚風吟一手按住窗台,穿窗而出,片刻之後,托著個酒壇子進來,拍開泥封,濃郁的香氣沁人肺腑,沈煙清深吸了口氣,道:“好酒。”

楚風吟灌了一壺酒遞給他,沈煙清沒接,卻歪過來勾住他的頸項,笑道:“你敢不敢與我拼酒?”

“不敢。”楚風吟順勢摟住他,寵溺道,“知道你千杯不醉。”

沈煙清低笑,下巴墊在他肩膀上,道:“酒不醉人。”

“你醉人。”楚風吟拍拍他的臉蛋,笑道,“我已經開始暈頭轉向了。”

沈煙清半邊身子膩在他身上,嘀咕道:“你的嘴真甜。”

“你可以嘗嘗。”楚風吟慷慨地提議,沈煙清盯著他的眼,似笑非笑地問:“然後……”

尾音被吃掉了,楚風吟一手扶住他的後腦,吻住那雙誘人至極的薄唇,吮吸糾纏,品嘗得稱心如意,沈煙清熱情回應,使得這一吻更加狂野火熱。

“你又在勾引我了……”聲音裡帶著低低的喘息,楚風吟低頭,一下一下地輕啄著對方紅腫的唇,一邊享受美味一邊惡人先告狀。

沈煙清伸出舌尖在他唇上輕輕掃過,惑人心神,楚風吟抵著他的額頭,笑道:“這回可不許踢我下床了。”

“哪來那麼多廢話?”沈煙清身體火熱地貼著他,氣息更是灼熱,一雙眼睛卻是如水般明澈溫柔,下身有意無意地蹭著他的。

陳年佳釀也無法比擬的醇香,那種從骨頭裡滲出來的妖嬈媚態與柔順纏綿,只為他一人展現。

楚風吟早已被迷得理智全無,一把抱起情人朝內室走去,良辰美景,千金不換。



凌晨時分,涼意逼人,沈煙清偎得更緊了些,雙臂緊緊摟住楚風吟的腰,好像生怕他會不告而別。

楚風吟側身躺著,一手支腮,貪看著對方酣睡的面容。

散亂的長發半掩著面孔,隨著鼻息微微拂動,修長的睫毛下已顯出淡淡的暗暈,疲倦而憔悴,是他一夜索需無度的結果。

這一去少則十天,多則月余,讓他忍不住一再索求對方的身體,恨不得將他嵌入自己懷中,永不分離。

就這麼看著,下腹似乎又有一股火燒了起來,楚風吟苦笑一聲,正要起身穿衣,沈煙清卻不肯松手,光裸的身體半壓住他,一條腿卡入他雙腿之間,引逗得欲望再度抬頭。

一手順著背脊滑下,探向昨夜流連不已的地方,借著體液的潤滑,輕易進入雙臀間火熱幽深的秘所,沈煙清動了動,低吟一聲,連眼睛也沒有睜開,身體已經循著本能的熱情完全打開,輕輕地磨蹭著身邊那人已近脫韁的欲望。

楚風吟看看天色,幾乎沒怎麼猶豫便再度將那具柔韌緊繃的身體壓下,閉上眼睛,動作無比輕柔地撫弄著對方,緩慢而充分的交合,溫柔而持續的律動,帶來與以往不同的銷魂滋味,他們細致地品嘗著彼此的身體,緊緊相擁,吐出甜蜜而滿足的嘆息。



等到情事結束,已是天光大亮,楚風吟依依不舍地放開懷中的人,掖好被角,在他額上親了一下,才起身著裝。

放在枕側的手動了一動,始終沒有伸過去攔他,沈煙清睜開眼睛,對著楚風吟離去的背影,一言未發。



二九、

趕了兩天,終於在天黑前趕到定州城,楚風吟找了家客棧住下,打算養足了精神,明日一早快馬加鞭趕往京城。

“一間上房。”將馬兒交給迎上來的小廝,對笑容滿面的小二吩咐了一句,那小二脆聲聲地應了個是,引楚風吟入座,奉上熱茶,問:“客官吃點什麼?”

“上幾個清淡些的小菜,蘆筍湯,酒……不要了。”楚風吟眯起眼睛,有酒無色,豈不大煞風景?

片刻功夫,四菜一湯送了上來,小炒菜苔、芙蓉雞片、茄燴桃仁、水晶肘子,都是拿手菜色,鮮嫩噴香,引得人十指大動,楚風吟快速解決了晚飯,上樓休息,穿過長廊時,一個灰衣青年迎面走來,楚風吟錯身相讓,直覺有什麼事情不對勁,皺了皺眉,出聲道:“你是……”

那青年停下腳步,面貌平凡黯淡,眼中淡然無波,帶著一絲疑問,靜靜地看著他,楚風吟自知失言,拱手道:“抱歉,在下認錯人了。”

青年點了點頭,徑自下樓,楚風吟回房,心想自己滴酒未沾怎麼會昏頭,那人長相氣質普通得扔到人堆裡都挑不出來,而且素昧平生,竟會讓他產生熟悉的感覺,難道是相思難耐?

關上門,大馬金刀地往床上一橫,楚風吟揮去腦中那些有的沒有的,擦了把臉,窗外明月已高懸。

拍翅聲由遠而近,一只通體烏黑的蒼鷹飛進來,楚風吟伸手接住它,從它腳環中解下布條,還是那六個字“一切如常,勿念。”

楚風吟微微一笑,從包袱中翻出肉干,捏碎了喂給那凶悍的鳥兒,哄道:“辛苦你了,黑子。”

黑子不滿意地撲扇著翅膀,叫了幾聲,拒絕干如木柴的肉脯,很不滿意地在桌上跳來跳去,楚風吟彈了彈它彎彎的硬喙,佯怒道:“有得吃就不錯了,你還敢挑肥揀瘦?”

黑子委屈地朝他啄來,幸好楚風吟閃得快,才沒被啄出個血窟窿,他一把捉住黑子,伸手去摸它的頸下,皺眉道:“有人喂過你了?”

黑子是訓練有素的飼鷹,送信的時候絕不會中途停下來進食,更不會接受不熟識之人的喂飼,楚風吟頓覺蹊蹺,神色一凜,將那縷布條浸入茶杯中,不出所料,布條上的墨跡瞬間暈開。

楚家傳信用的墨是天然松油脂配上礦石煉成,干透之後用水浸多久都不會掉色,這信,顯然已經被人調了包。

楚風吟一揮手放走了黑子,一陣風般衝到樓下,抓住正忙得團團轉的店小二,吼道:“那個穿灰衣服的年青人住哪間房?!”

店小二嚇了一跳,緩過神來之後結巴道:“他他他已經退房走了……有一炷香功夫了……”

話還未完,眼前一花,楚風吟將一錠銀子拋在櫃上,一縱身掠了出去,牽出馬來,絕塵而去。

小二擦了擦額上的汗,嘀咕道:“這麼急……又一個趕投胎的。”



三十

威遠將軍府兩扇氣派的朱漆大門已是殘破不堪,久無人照料,早成一座死宅,院中枯草叢生,映著一縷晨光,荒涼寂靜。

楚風吟找了家客棧寄下馬匹,換了身衣服,沉著臉趕往破落的將軍府。

從罕有人至的後巷翻牆進去,滿院的蔓草雖已枯黃,仍是沒到腰際,楚風吟在支離破碎的石磚甬路上落腳,從懷中掏出一卷羊皮紙,看了看地形,轉身朝棲蝶樓掠去。

——趙玄影生前對沈夢蝶恩寵至極,特意按照她出嫁前閨樓的格局樣式建了棲蝶院,裡面一梁一柱、一磚一瓦、花草樹木皆是精心布置,如今雖塵封已久,仍能看出昔年精致華美的模糊輪廓。

楚風吟收好地圖,穿過回廊,找著書房的位置,雕花木門大開著,地上堆著幾本書,到處是厚厚的積灰,蝴蝶牡丹的蘇繡屏風也塌了,他一縱身躍上房梁,腳尖吊在梁上,換了口氣,身形一蕩,像只蝙蝠一般滑入書架後面。

小心地找了處干淨地方落下,伸手從書架下摸出一只木箱,打開一看,是一張保存完好的柳琴。

“見鬼……”兩道青筋爆了出來,楚風吟額角滑下冷汗,又將那個羊皮卷摸了出來,發現背後用小字記著曲譜。

“可惡的老渾蛋……”又罵了一聲,向來不通音律的大丈夫硬著頭皮撥弄了幾下琴弦,發出吱吱喳喳的聲音,難以入耳,他心裡一急,力道一時忘了控制,手指過處,幾根琴弦“啪啪啪”斷了——若不是怕留下痕跡,只怕他要當場砸了那塊爛木頭。

本來就不多的耐性被磨得所剩無幾,楚風吟將琴盒放回書架底層,正琢磨其他的路途,身側那面牆突然“嗡”地一聲滑開,露出一個黑洞洞的入口,陣陣陰風襲來,吹起一片雞皮疙瘩,楚風吟忍下衝到嘴邊的髒話,一貓身鑽了進去,摸到洞口的小小突起,轉了一下,牆面很快合上,毫無縫隙。

掏出夜明珠照路,穿過一條曲曲折折的暗道,走了約摸一炷香的功夫,前方漸漸開闊,出現一道石壁。

再一次摸出那個羊皮卷,鑒於上一次的教訓,他把羊皮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看遍了,結果再一次罵道:“老不死的!”

除了地形圖以及那派不上用場的曲譜,再無任何字跡,至於開啟石門的方法,看來又得靠運氣了。

摸遍了小小的鬥室,也沒發現任何可以松動的地方,楚風吟焦躁地踱來踱去,後來發現這樣只會顯得自己像個不成熟的毛頭小子,干脆立在石壁面前,撫著下巴想對策。

呆立了不知多久,石壁在誰也沒碰它的情況下,竟然慢慢滑開,露出一道長廊,楚風吟嘴角抽動幾下,大步走進去,只想把設機關的那人拎出來臭揍一頓。

最好打得他半個月下不了床,省得再跑出去為害世間。

正想著,冷不防從牆後伸出一只手,直取他的咽喉,手法凌厲陰狠,楚風吟下意識地後退,而身後的石門正在緩緩合起,過去八成會被夾成肉餅,退無可退之下,他出掌相迎,斜貼住那只修長白皙的手,順勢一轉卸去力道,握在手中,沉聲道:“煙清,出來!”

將隱在暗影中的人拽出來,卻是昨日在客棧中見過的那個灰衣青年,他也沒再出手,眼中滿含慍色,道:“你認錯人了。”

楚風吟眯著眼睛,面色不善地盯著他,道:“我就算認不出你這張臉,也不可能認不出你的手,畢竟我肩背上被它抓了不知多少傷痕。”

青年臉色未變,眼中卻是氣惱交加,斥道:“放開!我說你認錯人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認得我?”楚風吟曖昧地笑,越湊越近,青年身體後傾,憋著氣搖了搖頭,卻沒想到楚風吟笑意更深,嘴唇快貼上他的耳朵,問,“那你怎麼不動手了?”

“你很想被我揍?”青年一把推開楚風吟,不自覺地抬手蹭了蹭耳朵,楚風吟目光一轉,叫道:“你身後有蛇!”

青年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跳起來,幾乎跳進他懷裡,楚風吟一手環住他的腰,從他臉上揭下一層精巧的人皮面具,笑道:“騙你的。”

沈煙清暗咬牙,怒道:“楚風吟,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問得好!你又是為什麼偷偷下山呢?”楚風吟皮笑肉不笑,一句話把沈煙清堵回去,沒想到對方還要垂死掙扎,嘴硬道:“我沒答應在山上等你。”

楚風吟抿住唇,在沈煙清身上亂摸一氣,搜出原本扎在黑子腳環中的布條,展開慢慢念道:“‘煙清已下山,趕往京城’。”

沈煙清閉了嘴,無言以對,難得一見的心虛讓楚風吟大為開懷,同時又憐又愛,低下頭狠狠吻住他,懲罰地啃噬著他的嘴唇,沈煙清自知理虧,柔順地仰著臉任他親了個盡興。

親夠了,帳還是要算,沈煙清先下手為強,扯出楚風吟懷裡的羊皮卷,草草一覽,立時變了臉色,問:“這是誰給你的?”

楚風吟難得占了上風,豈能放過大好的機會,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道:“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沈煙清臉色難看得像被人倒了帳,深吸了一口氣,忍住想揍人的衝動,抓住楚風吟的前襟,雙唇湊了上去——

“喲——俏後生,你想非禮他呀?”戲謔的聲音從走廊盡頭傳來,沈煙清飛快地隔開距離,驚道:“賀長老?!”

眼看著到嘴的美味又飛了,楚風吟濃眉緊鎖,低吼道:“臭老頭,你壞人好事上癮麼?!”



三一、

三人進了一間寬敞的石室,老乞丐別有深意地看著他倆,捋著胡子呵呵直笑,楚風吟臉上陰晴不定,下意識地握緊沈煙清的手,像是極不願意見到賀長老,還有一個不明白怎麼回事的當局者,也是面帶薄怒,臉板得比周圍的石壁還僵硬。

圍著石桌坐下,賀長老不知從屋角石櫃中端出幾盤下酒菜,以及一壇酒,笑道:“我們師徒好久沒坐在一起喝酒了。”

楚風吟沒答話,沈煙清定了定神,拱手道:“賀長老,別來無恙?”

賀老頭低頭咳了一聲,道:“還好還好,分別數日,小後生你更俊俏了。”

楚風吟默默地斟酒,強忍著想把老東西背後那疊布袋全套在那顆頭上的衝動,倒完酒後,仍是一言不發,冷漠而戒備地看著對面那個,一條手臂獨占意味十足地環住沈煙清的腰。

沈煙清滿腹狐疑,眉頭微蹙,轉向楚風吟問:“你怎會破解將軍府的機關?”

楚風吟朝賀長老抬了抬下巴,看對方一臉閑適,氣就不打一處來,酒盅“啪”地一聲放在石桌上,道:“老頭,你玩什麼把戲?告訴我的開啟方法都是錯的!”

賀長老拈著胡子,瞪起眼睛,問:“哪個錯了?”

楚風吟氣咻咻然,道:“明明是暗道,你弄張琴做什麼?以為人人都是伯牙麼?”

沈煙清按住他的手,解釋道:“機關在琴盒下壓著,只要將琴盒取出來,片刻之後再放回去即可。”

楚風吟明顯地嗆了一下,咳了兩聲,對賀長老怒目而視,老頭笑眯了眼,拊掌道:“還是煙清懂事,傻小子,不用瞪我了,至於第二道機關,只要在石壁前面正中靜立一刻鐘,門自然就開了。”

沈煙清顧不上同情被耍得很火大的楚風吟,徑自轉向賀長老,淡然道:“這機關設置多年,無人看破,卻被長老輕易破解,煙清佩服。”

“呵呵……”賀長老不錯眼珠地看著他,道,“小後生過獎,老頭子記性還好,這機關設下不到七年,派上用場的時候也不多吧?”

沈煙清抿著唇,不動聲色,身體微微前傾,卻突然發難,手腕一揚,袖口展成一線,銳利如刃,一招“鐵袖流雲”朝賀長老肩頸襲去。

他這一出手,身側空門大露,楚風吟若有心,一招便能將他制住,然而楚風吟卻沒動,猶自端著酒杯看好戲,賀長老身體後仰,足尖輕點桌腳,像條魚似地貼著石板地滑開數尺,沈煙清振衣而起,隨之而至,單手成掌,拍向老乞丐的胸膛。

“喲——”賀長老抬起筷子,搛住沈煙清衣袖,順勢一卷,化解了來勢洶洶的掌力,指尖在他脈門上輕點,道,“小後生,你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吶?”

沈煙清撫著手腕,立在他面前,像被什麼窒住了似地,臉脹得通紅,急促的呼吸聲回蕩在石室內,良久,他慢慢轉身,問:“風吟,他究竟是不是你師父?”

楚風吟朝他一舉杯,道:“你可聽過我喚他師父?”

從頭到尾,他對那老家伙的稱呼都是長老、臭老頭之類的,只有那老不修總在口頭上占便宜。

沈煙清閉了閉眼,回到桌前坐下,執起酒壺倒酒,修長有力的手微微顫抖著,幾點酒液濺在桌上,他深了吸了口氣,啞聲道:“多年不見,一向可好?”

明澈的眸子波光流轉,水氣氤氳,淚珠盈盈欲墜,沾濕了眼睫,沈煙清咬住唇,露出孩子般倔強的表情,努力做出平靜自若的神色,室內一片靜默。

楚風吟瞪了對面那人一眼,伸手遮住沈煙清的眉眼,感覺溫熱的液體濕了手心,他嘆了口氣,輕拍著對方的肩背,柔聲哄道:“那老頭只會壞人好事,不見也罷。”

緊抿的雙唇勾起若有若無的彎度,沈煙清拉下他的手,端起酒杯,笑道:“今日重逢,驚喜難言,楚大哥,煙清敬你一杯。”



三二、

卸去易容,瀟灑儒雅的男子接過酒盞,一飲而盡,笑道:“煙清可是在惱我了?”

沈煙清勾了勾唇角,道:“不,只是……頗感意外罷了。”

“哦?”楚瑛挑挑眉,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自然自語道,“哎呀,這孩子長大了,以前但有小別,一見面總是撲到我懷裡的……”

沈煙清還沒說什麼,楚風吟卻如臨大敵,一把摟住沈煙清的腰,對楚瑛怒道:“年紀一大把,還要老牛吃嫩草,真不害臊!”

“臭小子!”楚瑛額角爆起青筋——被叫了那麼多聲“老東西”,忍了很久的火氣全數爆發,“我才三十二!”

“哼哼,比我大一輪。”楚風吟不屑地冷哼,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楚瑛眯起眼,陰冷冷地道:“不過是個小鬼而已,我抱著煙清睡覺的時候你八成還在後院掘蚯蚓呢!”

“你!”楚風吟不禁氣結,正要反唇相譏,卻被沈煙清一根指頭消了聲,敢怒不能言。

“楚大哥見笑了。”推開被點了啞穴的楚風吟,輕輕掃過的眼光警告意味十足,讓後者想自行解穴的手又縮了回去, 一臉委屈,無辜地看著他。

楚瑛也意識到方才的爭論是多麼無聊,呵呵一笑,拍了拍楚風吟的肩膀,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要小肚雞腸。”

楚風吟被他暗使內力拍得骨頭都快斷了,奈何有口難言,當著情人的面也不敢貿然出手,只好咬牙吃下悶虧,甩過去一記“你給我等著”的眼神。

“楚大哥,這條密道自離京之後可曾修動過?”沈煙清若有所思地盯著楚瑛,後者收回手去,指了指與石室相連的一道小門,道:“這條出口,通向丐幫的香堂,是四年前加的。”

沈煙清皺眉,道:“楚大哥易容成乞丐,難道是……”

這麼說起來,江湖上出現漳州酒丐賀長義這個人,也差不多有六年時間。

楚瑛含笑點頭,道:“賀長義就是我,扮乞丐比較方便,走在路上誰也不會多看一眼。”

沈煙清笑意盈盈,道:“楚大哥竟做了丐幫長老,煙清著實意外。”

“呃……”楚瑛抿了一口酒,神色一下子凝重起來,道,“若我告訴你,李容亭是丐幫護法,你信不信?”

“不信。”沈煙清直截了當地丟過去兩個字,楚瑛沒趣地摸摸鼻子,太不好騙了,真是不可愛的小孩。

“在淮北道中,與風吟在一起的,也是楚大哥麼?”沈煙清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楚瑛春風滿面,道:“是啊,我知道程秋遠是假貨,本來想暗中幫你一把算了,誰知怎麼冒出個護花心切的傻小子。”

不能言語的楚風吟突然一扯沈煙清的袖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相談正歡的兩個人立時收聲,楚瑛一甩袍袖揮滅了燭火,三個人屏息凝神,臉色都沉了下來。

黑暗中,聽到機關開啟的聲音,卻許久不聞人聲,等聽到嘩嘩的水聲拍擊石壁時,為時已晚。

楚瑛“謔”地起身,咬牙切齒道:“王八蛋李容亭!”



沁涼的水很快漫灌了進來,楚瑛解下衣帶讓沈煙清與楚風吟拉著,借著夜明珠的光芒,閉住氣,身體如魚一般逆著水流而上。

憋著一口氣,穿過數條交錯的暗道,水還在不住地湧入,看這陣勢,八成是引來了護城河的水。

楚風吟一手拉著衣帶,一手挽著沈煙清的手臂,湊過去吻住他的嘴唇,渡過去一口真氣,楚瑛心裡已經將李容亭罵了個千遍萬遍,無意間回頭看到這一幕,險些笑出來。

楚風吟瞪了他一眼,手指一彈,一股內力激開水流,朝楚瑛背後砸去,被一擰身閃過,楚瑛也不是吃素的,當下雙腳一蹬,踢出連環水泡作為回禮。

沈煙清哭笑不得,關鍵時候,他們居然還要起內訌?

手掌拍擊水流,拂開那一串來勢洶洶的水泡,松開衣帶,足尖一點石壁,身體已越過楚風吟,夾在兩人之間。

兩位楚姓男子這才消停下來,繼續在水中穿行。



楚風吟小時候,不僅在後院掘蚯蚓,有時候也捉捉蟋蟀。

蟋蟀比蚯蚓靈利得多,常常跳幾跳就鑽進洞裡,那時候,懶得動手挖的楚三公子會端來一盆水,從洞口灌進去,不消片刻,那可憐的蟲兒便得乖乖地爬出來。

有的時候頑皮勁兒上來,干脆從窖中偷來一壺酒灌下去。

誰料十幾年後,現世報還來,他們三個成了被淹掉洞穴的蟋蟀。

幸好李容亭沒有往水裡倒辣椒油,他苦中作樂地想。



七拐八繞,終於穿過一道斷裂的石牆,視野一下子明亮起來,水流也和緩了不少,三個人鑽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氣。

暗道原來早被改得面目全非,在護城河堤上開了個口,正在廣安大橋下,只要開啟相連的石壁,大水便狂湧而入,不用想也知道是李容亭干的好事。

深秋天氣,河水冷得刺骨,三個人縮在橋洞下,瑟瑟發抖。

楚風吟解了啞穴,率先發難,諷道:“老頭子,喝飽了沒?”

楚瑛嘴角抽動幾下,道:“小畜生,滿口廢話!”

“都住口!”沈煙清陰著臉,低斥一聲,兩位楚姓男子再度休戰,老的那個擰著眉毛思忖對策,小的那個蹭到情人身邊,連哄帶賴,最後干脆抱住不撒手。

楚瑛冷眼旁觀,見沈煙清嘴唇都凍紫了,心也亂了,顧不上多想,一咬牙,道:“就賭這一回,李容亭八成派人在將軍府或丐幫堵著,未必能想到我們會逆流而來,上岸吧。”

沈煙清正在猶豫,楚瑛已鑽出橋洞之下,楚風吟神色一凜,點了沈煙清的穴,抱著他潛入水中。

說時遲,那時快,暖暖秋陽之下,一張貨真價實的漁網從天而降,將楚瑛兜頭罩住,緊接著,一道明黃的身影出現在堤岸上,語聲帶笑——

“楚瑛,你又輸了。”



三三、

托楚瑛的福,他們被撈出來之後直接運進皇宮大內,由一群美人伺候著換下衣服,擦干頭發,躺在軟榻上,啜著姜湯聽候發落。

原本楚風吟的打算是帶著沈煙清潛游到少有人至的河段再上岸的,誰知怕什麼來什麼,那皇帝命令手下提了幾桶辣椒油和老陳醋,作勢欲傾,道:“再不上來,朕的御廚就下手做酸辣魚了。”

原本以為會成階下囚的兩個人,現在卻被儼然座上嘉朋一般招待,虧得楚三公子連逃獄的小零件都准備好了。

沈煙清倒是平靜得很,手指摩挲著掛在身上的暖玉,道:“上意難測,從前就是這樣,連楚大哥都猜不透他的想法。”

“哦。”楚風吟盯著小銅爐裡蕩出的縷縷輕煙,鼻端蘭麝馨香,再加上珠翠環繞,俱是芙蓉面楊柳腰的美貌佳人,讓他想與煙清說說話都說不痛快,楚三公子打了個呵欠,道,“都退下吧,我們要睡了。”

美人們面面相覷,見沈煙清也有倦意,便行了個禮,退到門外。

“現在是白天。”沈煙清撐起上身,瞪了湊到自己身邊的人一眼,楚風吟笑得賴皮,道:“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要出手也得等天黑,昨晚趕了一夜,你不累?”

沈煙清皺眉,問:“你有什麼計劃?”

楚風吟半閉著眼,舒服地枕在他的肩頭,道:“這要問你楚大哥了,我只負責盜出刑部的案卷。”

沈煙清一手抬起他的下巴,暗暗咬牙,口不擇言地問:“你們什麼時候開始勾結在一起的?”

楚風吟眨了眨眼,裝出一付很無辜的神情,道:“我從揚州跟著你時認識他的。”

“為什麼要瞞著我?”沈煙清怒氣上湧,這股火早憋了半天了。

楚風吟心知在劫難逃,干脆摟住沈煙清的腰,從實招來:“楚瑛想重審趙將軍的案子,而且,恐怕陛下已知曉了你的身份。”

沈煙清的頭開始隱隱作痛,皇帝若較起真來,他這罪臣余孽難逃歸案伏誅的下場,若想保住他,勢必得為趙玄影翻案,真是進則死,退則亡,怪不得楚風吟要來京城。

雖然每年皇帝都有特赦,但若要赦免他,也就坐實了楚瑛當年的欺君之罪,而且,看那兩人新仇舊怨、水火不容的形勢,李容亭未必肯網開一面。

“別胡思亂想,天無絕人之路。”楚風吟拍拍他的臉蛋,笑道,“楚瑛和皇帝之間沒那麼簡單,他應該不會為難你。”

沈煙清不解,翻過身側躺著,一手搭上楚風吟的腰,低聲問:“你看出什麼來了?”

楚風吟溫暖的氣息包裹住他,道:“皇帝想利用你挾制楚瑛,所以我們才能平安無事啊。”

“廢話。”沈煙清閉上眼睛,拉起錦被蓋在兩人身上,自言自語道,“大不了我一家團圓,未嘗不是好事。”

“那我怎麼辦?”楚風吟怒道,“你舍得丟下我?”

良久,沈煙清湊近他的耳朵,聲音低得宛如嘆息,道:“我舍不得。”

楚風吟一身的骨頭都酥了,伸手摟住沈煙清,柔聲道:“睡吧,什麼都別想。”

沈煙清低低地嗯了一聲,閉上眼,呼吸漸漸平緩悠長,楚風吟凝視了他的睡顏片刻,伸手拂過某個穴道,沈煙清立時陷入無知無覺的酣眠,楚風吟為他蓋好被子,起身放下床帳。

一道明黃的身影立在門邊,氣息收斂得微不可聞,楚風吟轉過身來,淡然道:“草民參見陛下。”

李容亭在桌邊坐下,道:“他長得很好,怪不得楚瑛念念不忘。”

楚風吟挑挑眉,沉默不語,李容亭看了他一眼,接著道:“朕原以為他是楚瑛所愛之人。”

所以才要痛下殺手——後面的話他沒說,楚風吟心知肚明。

李容亭凝視著茶碗上細密的花紋,嘆了口氣,道:“可惜,不是他。”

“恕草民直言。”楚風吟道,“楚先生愛他如幼弟,陛下若傷了他,楚先生豈能善罷甘休?”

李容亭點點頭,道:“朕明白,也幸好楚瑛對他並無情愛,否則朕無論如何也不能留他。”

楚風吟心中一緊,與李容亭視線相接,九五之尊的眼眸深邃而平靜,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神竟帶著淡淡的憂傷,道:“楚瑛畢竟還是看重他,否則不會答應入朝為官。”

那一瞬間,楚風吟終於明白為什麼面前這人貴為天子,卻對那個張狂傲慢之人如此縱容。

“帶他離開京城吧。”李容亭站起身來,負著手踱到門邊,道,“朕自會詔告天下,為趙玄影一家洗雪沉冤。”

“重審趙家的案子麼?”楚風吟問道,李容亭跨過門檻,回身一笑,道:“不必重審了,李明瑾臨死前已招認是他所為。”

咦?楚風吟不敢相信這千頭萬緒的麻煩事居然如此輕易就解決了,看著皇帝陛下滿漾笑意的眼眸,他突然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

“陛下原本已決定為趙家翻案麼?那楚先生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無妨。”李容亭臉上帶著狡黠的笑意,道,“我喜歡看他氣得半死的樣子。”

秋風乍起,北雁南飛,幾度思卿,卿知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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