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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歷史)徐賢妃唐宮日常》作者:容默【完結+番外】

《(歷史)徐賢妃唐宮日常》作者:容默【完結+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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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歷史上的唐太宗徐賢妃是個有名的才女,她識書文、通韻律、懂書畫、解君意,與同期的武媚娘相比,徐慧乃是寵妃一枚無誤。
本文基調溫馨甜蜜,走寵溺臉大叔x軟萌蘿莉少女養成路線,為了劇情發展會改動部分歷史/人設,可以當做架空來看。

晉江銀牌推薦:

才女徐慧因有早慧之名,年僅十一歲就被唐太宗召入宮中。她溫文爾雅,博學多才,從不起眼的小才人到寵冠後宮的徐賢妃,徐慧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節節攀升。不過於徐慧而言,這個後宮沒有太多勾心鬥角的綿長算計,只有帝妃之間數年如一日的溫情纏綿……
本文溫馨甜蜜,文風清新自然。作者由徐慧的唐宮日常生活起筆,細膩地刻畫出了唐宮眾生相。這裡沒有糟心的極品人物,各人有各人的萌點,就連反派都萌萌噠。寵溺臉大叔x軟萌蘿莉少女養成的設定更是直戳少女心,趣味十足,令人回味無窮。

內容標籤:宮廷侯爵 甜文 宮斗 歷史劇
搜索關鍵字:主角:徐慧(徐惠) │ 配角:李世民,武媚娘 │ 其它:甜寵文,唐太宗徐賢妃

[ 本帖最後由 悠于 於 2023-11-2 21:0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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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話

  春深綠淨,柳色如新。

  徐孝德選了個好日子,攜家人出城遊玩。

  生於人傑地靈的江南水鄉,徐孝德這幾個兒女都十分聰明早慧。尤其是他的長女徐慧,五個月大就開始說話,四歲熟讀《論語》,八歲會做文章。

  東海徐氏乃是有名的書香世家,徐孝德亦是文雅之士,喜好吟詩作對,常與兒女們探討。

  他突發奇想,指定題目為擬《離騷》,要求子女們作詩。他本並未抱有太大期待,畢竟孩子們尚且年幼。

  不想長女徐慧思索未幾,便仿漢代淮南小山《招隱士》作詩一首,名曰《擬小山篇》。技巧嫻熟,境界清雅,意境深遠,實在難以想像,竟是出自一個八歲女童之手。

  詩成之後,徐孝德大驚,認為女兒才華驚人,不應被掩蓋,從此徐慧的作品便逐漸流傳出去,名聲之大,甚至傳入太宗皇帝耳中。

  「仰幽巖而流盼,撫桂枝以凝想。將千齡兮此遇,荃何為兮獨往。」

  王德見太宗對著這首小詩出神,含笑上前,將這徐慧的出身、品貌、經歷、才華向太宗娓娓道來,顯然是早已做足了功課。

  「她今年多大了?」太宗不鹹不淡地問了一句。

  王德一聽有門兒,忙道:「今年夏天便十一了。」

  太宗頷首道:「便將她封為才人罷。」畢竟徐慧年紀還小,父親官位又不高,資質如何,且入宮後再瞧。

  自打去歲長孫皇后去後,太宗便時有悲色。除了曾提過立齊王妃楊氏為後之外,對後宮其餘女子並無殊寵。便是有寵如齊王妃,自打魏征諫言後,太宗對她的心思也淡了不少。

  可眼瞧著又是新一批世婦、禦妻入宮,又有誰知曉,後宮的格局會不會就此改變呢?

  能在入宮前就被皇帝念叨過的,這徐慧,自然是被大總管王德記在了心中。

  千里之外的徐府,徐慧的母親薑氏正在為女兒打點行裝。薑氏不叫女兒插手,徐慧就聽話地在一旁瞧著。見母親事無钜細地收拾行李,不由叫徐慧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動。

  她含笑開口,溫柔如水,「母親不必如此操勞,宮中想必是什麼都有的,母親無須為女兒擔憂。」

  姜氏抬眼看向眉眼間猶然帶著稚氣的大女兒,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從未想到,你會這麼小便嫁人。你打小便是我和你父親的掌上明珠,也不知宮中規矩森然,你年紀尚幼,能否過的習慣……」

  時時女子雖早婚,但趕在及笄禮之前、十三、四嫁人的亦不在少數。徐慧今年不過十一,尚未有月事來潮,恐怕進宮之後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侍寢的機會。宮中之人向來捧高踩低,薑氏生怕捧在手心長大的女兒受人欺負,在這分別之際,如何能不憂愁。

  「母親放心,女兒一定會照顧好自己。」徐慧將眼底的淚意生生逼了回去,笑吟吟地承諾道。

  姜氏又是欣慰,又是心酸地看著乖巧懂事的女兒,點頭道:「我知你素來有分寸,但宮中不比家裡,你年紀尚小,又只是五品才人,切記萬事小心謹慎,不可疏忽大意。」

  在家裡馬虎一次,可能只是略受小懲。可若在宮裡走錯一步,不僅可能丟了自己的性命,還有可能牽連無辜。

  徐慧微笑應下,「女兒謹記母親教誨。」

  出發那日,徐孝德領著一家人跪在府門口,恭送徐慧上京進宮。徐慧並不習慣家人向自己跪拜,但想起父母的囑托,自己從今以後便是世婦了,一言一行都在別人眼中,不敢有絲毫大意,只得生生受了親人之禮。

  臨別前徐孝德猶不放心,再三囑托女兒小心行事,不要得罪了貴人,不要急著出風頭。先韜光養晦,在宮中穩住腳跟要緊。徐慧一一應下,含淚拜別父母。

  經過多日日夜兼程的趕路,全國各地的新晉世婦、禦妻終於被送入皇宮。說是禦妻世婦,大多是一群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年紀都輕,聚在一起免不了四相打量旁人的容貌和衣著,以此衡量她們的家世和競爭力。有的人打聽出什麼蕭氏出身高貴,武氏容貌冶艷,很快就有幾個顯眼的人被姑娘們找了出來,一個個的都盯著她們瞧,伺機巴結上去。

  徐慧其實也是非常特別的一個,倒不是說容貌和打扮。她五官尚未完全長開,只見清麗可愛,若說勾男人心魂,那便好笑了。說起打扮,徐慧向來妝容素淨,放在人群中並不出挑。她的特別之處,就在於她的年紀還太小了,一看就是個小孩子。

  這群新晉的禦妻世婦中,野心勃勃者、八面玲瓏者不計其數,早有人預先打聽出了徐慧的底細。要知道貞觀十一年被選入宮的新人雖多,可被太宗皇帝親自指明選進宮的女子可是寥寥無幾,這徐慧就是其中一個。

  不過這些人的目光在徐慧身上掃了一圈,便略過了她。實在是徐慧看起來太溫和、太沒有存在感了。與她身邊嬌媚如銀狐般的武才人相比,徐慧就好像一隻溫馴的小鹿,毫無攻擊力、競爭力可言。

  可她們卻不知,這恰恰是徐慧想要的。徐慧謹記父母臨行前的教導,與那些聚在一起後便四處打量旁人、交頭接耳的世婦相比,徐慧始終靜默不語,目不斜視,落落大方的樣子,如一枝空穀幽蘭。她並不喧囂、並不吵鬧,只是在一旁靜靜綻放,吐納幽香,卻亦有一種別樣的氣質。

  這也是武才人主動接近她的原因。

  今年十四歲的武照與徐慧相同,都是被封為才人。才人是二十七世婦中最末一級,可武照對這個並沒有什麼不滿意。因為進宮的女子多如過江之鯽,後宮裡沒有封號的女子比比皆是。只要她有才有貌,不愁得不到聖寵,晉位封妃。

  與徐慧這般奉詔入宮的不同,武照對於進宮侍君一事,盼望已久。

  武氏出身寒門,並非正統貴族,父親又早死,如今她所擁有的就只有這一副動人的容貌,還有敏銳的心思。

  進宮為妃,他日指不定便能飛黃騰達,翻雲覆雨。

  結交一些有用的人,便是武照走向輝煌人生的第一步。

  那些跑過來巴結她的碌碌之輩,大多是姿色平平,出身一般,甚至還不如她,成不了什麼大氣候。她只要笑臉迎人,不在一開始輕易得罪人便是了。可徐慧這樣的人,卻是她要主動接近的對象。

  可讓武才人有些意外的是,她主動站在了徐慧的身邊,徐慧的臉上沒有出現絲毫詫異或者歡喜的表情,只是極其淺淡地對她一笑。

  武才人不想這小女孩年紀輕輕,竟然如此沉穩,更是生出了與她交好的念頭,開口道:「你就是陛下親自下旨納入宮中的徐慧吧?我是武……」

  誰知她話未說完,管事的宦官忽然開始整頓秩序,要領她們進宮。

  武才人只好噤聲,臉上頗有些掃興的意思。可是再看比她小三歲的徐慧,仍然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見自己看她,徐慧還朝她淡淡一笑。

  武照回以笑容,邁過宮門的那一剎,武照心想,來日方長,她們一定會成為好姐妹的。


第二話

  這一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萬裡無雲,陽光直直瀉入宮中,映在琉璃瓦上,光華璀璨。

  數十名妙齡少女列隊徐徐而入,偶有少年不經事者,禁不住東張西望,四處打量,不知遭了管事公公多少白眼,卻也不好輕易責罰。畢竟這些女子的位分雖不高,卻也是主子。不過在皇宮這地方,教習公公、姑姑們看誰不順眼,根本用不著特意去使壞,只要由著她們自己作死,沒幾天就會丟掉小命。

  新晉妃嬪們甫一進宮,就先被領去拜見後宮四妃。自打去歲文德皇后病逝之後,後宮便由身為正一品夫人的四妃把持,其中又以貴妃韋氏為尊。

  韋氏出身高貴,正所謂「帝城之南,少陵之陌,青青長松,韋氏之宅」,其家族顯赫,可見一斑。更有俚語雲:「城南韋、杜,去天尺五。」故而韋貴妃雖是再嫁之身,卻十分得太宗倚重。此外她還有一個堂姐妹在宮中,亦為再嫁,被太宗封為昭容。

  韋貴妃衣著華麗,沉穩端莊,眉眼間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勢,令人不敢逼視。

  韋貴妃之下,乃是隋煬帝女楊淑妃。淑妃乃是皇家公主出身,氣質高貴。她保養的極好,膚白細膩,兼之面目和善,令人不由心生好感。

  與韋貴妃和楊淑妃相比之下,陰德妃、燕賢妃就顯得平庸了許多。常有年輕的禦妻、宮人不將陰德妃與燕賢妃放在眼中。

  徐慧卻不以為然。四妃之所以能夠在眾多後妃中脫穎而出,位列正一品,想必都有些過人之處。不說旁的,起碼四妃皆生有子嗣,並且撫育成人。在宮中想要懷孕,已是難事,能夠平安將孩子生下來,十分不容易,至於能把皇嗣平安養大,那便更是難上加難了。

  若不是萬不得已,這四位大前輩,誰都不能得罪。

  代表四妃對新晉妃嬪訓話的,自然是如今的後宮之首韋貴妃。韋貴妃的年紀不小了,在後宮行走靠的早已不是陛下的寵愛。她看著這些嬌艷的少女,就像看著一群小孩子一般,頗有幾分長輩的意味。倒也沒說什麼特別的,無非是要她們謹言慎行、恪守宮規。

  新人們齊聲應下,又向四妃行了大禮,這便先行告退了。

  這群鶯鶯燕燕退下之後,大殿裡立即顯得空曠了許多。楊淑妃率先笑吟吟開口,「這些孩子可真年輕,瞧著她們,我就覺著自己老了。」

  「淑妃姐姐這是哪裡的話。」燕賢妃巴結道:「後宮誰人不知淑妃娘娘容顏不改,數十年如一日,可當真叫人羨慕得很吶!」

  「好了好了,你就不要拿我來取笑。」楊淑妃話雖這麼說,眼底卻多了絲笑意。

  韋貴妃無意看她們兩個一唱一和,起身道:「本宮還有些瑣事要處理,就不陪妹妹們談天了。」

  陰德妃忙跟著起來,「我也先回去了,正好和貴妃娘娘一路。」

  楊淑妃頷首道:「兩位姐姐慢走。」卻不起身相送,倒是燕賢妃站了起來。

  好在韋貴妃並未計較,含笑點了點頭,便與陰德妃相攜離去。

  等韋貴妃走遠了,楊淑妃笑著拉了燕賢妃一把道:「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這般謹小慎微。都是一樣的正一品妃,偏生你總把自己的身段兒放低,由不得人家踩你一頭。」

  燕賢妃笑笑,毫不介懷的樣子,「小心謹慎了一輩子,早已經習慣了。今日見到那些花兒一樣的少女們,恍然才發覺竟然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楊淑妃回憶了番,徐徐道:「這批新人裡頭,倒是有幾人值得注意。」

  「姐姐是說那個武才人?」武照艷光奪目,在人群裡總是第一眼就叫人留意到。

  楊淑妃點點頭,卻又搖搖頭,「武氏樣貌雖美,卻不是陛下所喜的那類美人。」

  燕賢妃細細一想,是這麼個理兒。太宗喜歡的,是長孫皇后那般溫婉賢淑、端莊秀氣的女子。武氏神色靈動,眼梢上挑,一看便是個有主意的,估摸著入不了陛下的心。

  「姐姐說的是,陛下喜歡的,可是您這樣高貴矜持的美人,那武才人不足為懼。」燕賢妃笑道。

  「你這張嘴呀……」楊淑妃笑著指著燕賢妃的嘴巴,搖了搖頭,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

  燕賢妃也笑,「姐姐說值得注意的有幾人,不知除了這武氏,還有誰人值得在意?」

  提起正事,楊淑妃肅容道:「蕭氏出身顯貴,還和韋貴妃沾著親帶著故。不過瞧著神色浮誇,並無什麼亮眼之處,估摸著走不長遠。」

  「姐姐向來看人精準。」

  楊淑妃含嗔看她一眼,又道:「還有那個才人徐慧,年紀雖小,卻是陛下親自詔進宮的。聽說她才華橫溢,賢名遠揚,頗有當年長孫皇后的氣度。」

  「不會吧?」燕賢妃細細回憶一番,在她的印象中,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徐慧不過是一個還未長成的小丫頭,有楊淑妃說的這麼厲害?

  楊淑妃淡淡笑道:「你方纔還說我看人精準,這會兒怎的又不信了?瞧著吧,這丫頭錯不了。」

  才人宮裡,趙司樂前來交待,要排一出《秦王破陣曲》,讓新晉世婦們在長孫皇后的祭禮上跳給陛下看。

  這是只戰舞,領舞者不僅需要有柔美的身姿,更要有將士的英武。徐慧本就不善舞,年紀又小,根本沒有資格做領舞之人。不想爭的心態,反倒讓她從一開始就很輕鬆。

  反觀蕭才人、武才人、崔才人幾個,打從練舞開始便暗潮洶湧,人人都想拔得頭籌,得陛下青眼。

  徐慧覺得,在這場鬥爭裡,她就像是一個局外人。

  旁人顯然也是這麼覺得。幾個才人、美人彼此之間鬥的你死我活,卻都不約而同的沒把徐慧放在眼中。

  武才人起初還有和徐慧交好的心思,後來忙著練舞,又看徐慧對她並不算太熱絡,便沒死活往上湊。

  畢竟以後誰是更得寵、更得陛下看重的那一個,還說不准呢不是?

  徐慧落得清閒,白日練舞,晚上看書。日子過得簡簡單單,似乎和在家中時沒有什麼不同。

  宮裡分了個小宮女伺候她,年紀竟然比她還小,只有十歲出頭。小姑娘生的瘦小,怯生生地喚她徐姐姐。

  徐慧第一眼見她就覺得喜歡,讓她想起家中的妹妹。

  她很親切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回姐姐,奴婢叫何憐。」

  「何憐,是個好聽的名字,我記住了。」

  何憐望著面前的小才人,感覺她的聲音是那樣溫柔動聽,像是羽毛一般輕柔地掃過心扉。

  她發現自己遇到了一個好主人,不由欣喜起來。

  何憐對徐慧掏心掏肺的好,什麼事都搶著做。

  她主僕二人卻常被人嘲笑。

  尤其是那個蕭才人,仗著家裡有人在京為官,又和韋貴妃沾親帶故,向來不把他人放在眼中。

  有一天練舞回來,因為被武才人搶了風頭,蕭才人大發脾氣,砸起東西來。

  何憐不幸被一個水壺砸中了腳,瞧著就疼。徐慧緊張她,皺眉去看她的傷勢。何憐怕她跟蕭才人起衝突,忙說自己沒事。

  徐慧下意識地向東西丟出來的地方看了一眼,想知道是誰人所為。

  誰知蕭才人見是她們主僕,半點都不驚慌,反倒笑了起來,「呵,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徐才人啊。你看什麼看?我可不是故意的!誰叫你們長那麼矮小,走在路上都入不了我的眼。」

  徐慧遭受侮辱,卻沒有衝上去像個潑婦一樣與蕭氏對罵。她只是抬眸定定望向蕭才人,淡淡地說:「你不是故意的便好。」

  蕭才人白眼一翻,不屑道:「喲,聽你這意思,倒像是放了我一馬似的。那我倒想問問你,就算我是故意的又怎麼樣?」

  徐慧氣定神閒地說:「如今我們尚未承寵,這些東西並非聖上賞賜,而是才人宮公用之物,毀者當罰。蕭才人若明知故犯,自然是罪加一等。」

  「你!」

  徐慧卻轉過身,領著何憐回房,無意與蕭才人多廢口舌。

  武才人恰好回來,看到了這一幕,就趁機迎上來對徐慧說:「你怎麼就這麼繞過她了?這件事明明是蕭才人不對!」

  徐慧腳步不停,「她只是在氣頭上,想找個人吵架罷了,我與她說什麼都是無用。」

  武才人一愣,沒想到徐慧並不上當。若徐慧當真和蕭才人大吵一架,那徐慧便是她這邊的人了。

  這個姑娘,行事太穩了。

  不過武照也沒太把徐慧放在心上。今日趙司樂已經定了她做《秦王破陣曲》的領舞,想必她很快就要驚艷陛下了。?


第三話

  領舞定下來之後,徐慧她們這些伴舞的姑娘,練舞的任務便沒那麼重了。有野心得寵的,自是十分不服氣。但像徐慧這樣並不打算藉著這次舞蹈大放異彩的,倒是落了個清閒。

  不過何憐覺著,他們家徐才人最近好像有心事。

  徐慧待她親厚,何憐的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敢於主動與徐慧攀談,「姐姐怎麼悶悶不樂的樣子,是宮裡的飯菜不合口味嗎?還是頭午練舞太累了?」

  徐慧回首看她,淺淺一笑,「都不是。只是宮中日子無聊,又尋不得什麼好書……」

  何憐知道徐慧最喜歡看書,可這才人宮裡能有幾本好書?有幾冊長孫皇后編纂的《女則》就不錯了。

  徐慧並非一般的女子,又或是那些假裝附庸風雅的庸脂俗粉,她是真心愛書的。何憐不自覺地代入到徐慧的立場上,覺得對一個愛書之人來說,無書可讀實在是太可憐了!

  於是她眼珠兒一轉,冒出一個餿主意來,「不如……奴婢去賄賂藏書閣的徐公公,讓他幫奴婢偷幾本好書出來?」

  徐慧出身書香世家,向來循規蹈矩,這樣的事情,她自是萬萬不肯做的。徐慧連忙搖頭拒絕,「你可千萬不要這樣做,這宮中人多眼雜,我們犯不上為了這點小事惹禍上身。」

  她的聲音軟軟的,沒有什麼威懾力,可卻叫何憐信服不已,連忙承諾再也不敢有這種有違宮規的想法了。

  日子一天天流水般過去,轉眼就到了長孫皇后的祭辰。

  據說蕭才人和武才人鬥了好幾個回合,最終還是武才人勝出,保住了領舞的位子。

  她以一曲《秦王破陣曲》驚艷四座,順理成章的,陛下當晚便臨幸了她。

  武才人從甘露殿回來之後,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原先她便生的嫵媚動人,如今新承雨露,更是嬌艷欲滴的樣子。無論走在何處,武照都是眾人矚目的焦點。

  蕭才人氣的鼻子都歪了,見天兒的想些不入流的法子來對付武才人。

  徐慧每天就像聽戲一般,聽何憐給她學話兒。何憐這小東西,性子越來越開朗,學起蕭才人翻白眼的樣子來,還當真有幾分神似,每每都能逗的徐慧掩唇輕笑。

  自從皇帝開始臨幸新進宮的世婦開始,她們已經有了單獨的房間了。剛搬屋子那天,武才人還曾拉住徐慧的手,說是捨不得她。徐慧當時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她知道,武才人正是處在最美艷的年紀,遲早是要承寵的。可她還小,摻和到武才人與蕭才人們的鬥爭中,對她沒有半點好處,只會徒徒惹上是非。她在家中有親生姐妹,並不缺武照這一個姐姐。何況這宮裡的姐姐妹妹,又有幾分真心可言呢。

  這些心事,即使親密如何憐,徐慧也沒有告訴她。

  不過徐慧並不覺得這樣的日子過得有多憋屈。她本就是極其嫻靜溫婉的一個人,若給她幾本好書,她可以廢寢忘食,幾日不與人說話。宮中這樣平平淡淡的日子,或許正適合她。

  唯一的遺憾,可能就是她位分太低,又沒有什麼寵愛,看不了藏書閣裡的書了。

  徐慧去給淑妃娘娘請安的時候,曾經路過藏書閣,遠遠地望見過一回。當時聽賢靈宮的楊掌史隨口那麼一說,徐慧的目光就黏在藏書閣上挪不開了。

  楊掌史跟著楊淑妃多年,那是人精一樣的人物,自然看出了徐慧的渴望。可是她不動聲色,什麼都沒說,只是事後將此事悄悄地稟告給了楊淑妃。

  說起楊淑妃,她對徐慧倒是頗有照拂。

  起初楊淑妃是好奇,什麼樣的女童竟如此聰慧,小小年紀便能做出膾炙人口的佳作。

  後來見了徐慧本人,楊淑妃更是看重她了。小小年紀,進退有度,比之京城的名門閨秀,更多幾分溫婉的書卷氣。

  這樣的女子再等上兩年,養成之後,定會深得陛下喜愛。

  與其等徐慧風光的時候再巴結上去,不如早早便結下這個善緣。

  楊淑妃是有這個先見之明的。畢竟她身份特殊,又要為膝下子嗣打算,不得不考慮的深遠一些。

  不過楊淑妃看人精準,她知道,若她此時對徐慧示好的太過,以徐慧的個性,反而會刻意疏遠她。

  所以楊淑妃並沒有和徐慧走的太近,只是過個十天八天的,請徐慧來下一盤棋,或者賞一賞花。次數不多,倒也於徐慧有幾分助益。起碼才人宮的人看在楊淑妃的面子上,倒是不曾剋扣過徐慧的份例。

  這一天,賢靈宮又來人了。何憐客客氣氣地將楊掌史迎進來,滿臉都是笑容,「可是淑妃娘娘傳我家姐姐同去賞花?聽說西域新進貢了好幾盆奇花異草,陛下賞給了賢靈宮好些呢……」

  楊掌史微笑搖頭,「並非如此。我家娘娘近日閒來無事,想挑幾本書讀讀。聽聞徐才人博覽群書,特請徐才人至藏書閣,為娘娘選幾本好書。」

  徐慧聞言眼前一亮,自打楊掌史進屋以來,頭一回露出笑模樣,「好啊,既如此,徐慧定不負淑妃娘娘囑托。」

  去藏書閣的路上,徐慧心想,這楊淑妃果然有兩把刷子,授人恩惠於無形。可是以楊淑妃的能力,知道徐慧喜歡看書,明明可以賜她自由出入藏書閣的權力,楊淑妃卻不給她,仍拿這藏書閣吊著她。可見楊淑妃馭下之術,頗為精妙。

  一進藏書閣,徐慧立馬把所有的心思雜念都丟到了九霄雲外。因為這藏書閣,實在是太大,太壯觀了!

  巨大的宮殿裡,陳列著一排又一排似是看不到盡頭的沉木書架。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各類古樸厚重的書冊,她個子小,要仰著頭才能看到書架的頂端。

  喜悅情不自禁地蔓延到嘴角,這還是自打徐慧進宮以來,她頭一次笑的這麼開心。

  她的腳步情不自禁地加快了。她的神色越來越亮,像是夜空裡的兩顆星子,璀璨奪目,綻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何憐在旁看的都癡了。在她眼裡,自家主子就是花神一樣的人物,比什麼武才人、蕭才人好看多了。

  她正出神,沒有注意到門口不知何時來了一位公公,與楊掌史耳語了幾句。楊掌史點點頭,看了一眼那個被巨大書架顯得格外嬌小的女子,轉過身來對何憐道:「你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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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話(捉蟲)

  室內漸漸沉寂下來,除了過堂的風聲,徐慧甚至聽不到自己的呼吸。

  她手捧著一卷書,不知不覺便看得入神了,連身邊何時站了一個陌生人都未曾發覺。

  「這樣專注?」那人瞧瞧書冊,再看看徐慧嫻靜的側臉,笑吟吟道:「你就是徐孝德的女兒,徐慧吧!」

  在這樣靜謐的環境下,冷不丁身邊冒出一個人來,聲音近在咫尺,怎麼能不嚇人一跳?徐慧心中一驚,忍住撫上胸口壓驚的衝動,菱唇微張,無聲地抬眸望了來人一眼。

  尚且未看清那人的面容,徐慧已低下頭來,俯身行禮,口稱「拜見陛下」。

  太宗見她小小年紀,個子不高,模樣生得嬌軟可愛,進退間卻有大家之風,舉手投足不失一絲分寸。

  再想想自己膝下那幾個女兒,在她這個年紀大多是些跳脫的性子,有幾個不是咋咋呼呼大驚小怪的,滿身的孩子氣。

  對比之下,徐慧就要成熟內斂的多。但卻並不顯得古板無趣,令人生厭。

  許是因為她生了一張單純無害的面孔吧。

  太宗從上往下看去,見徐慧那白皙嬌嫩的皮膚,寬闊飽滿的額頭,如淺墨般暈開的蛾眉,暈著水光的杏眼,根根分明柔軟的長睫,小巧筆挺的鼻子,粉嫩的櫻唇……當真是一個美人坯子,無處不精巧完美,如同上好的瓷器,光潔如玉,令人移不開眼睛。

  不過此時,太宗望著徐慧的目光,全然是欣賞性的,不摻雜一絲男女之情。畢竟他年長她許多,徐慧與太宗的許多女兒同齡。

  「你倒是聰慧,僅匆匆一眼,便識出了朕的身份。」

  徐慧淺淺笑道:「陛下謬讚,徐慧愧不敢當。」

  她的聲音很好聽,溫溫婉婉,像是軟軟地在人心尖兒上撓了一下,撥人心弦。

  「抬起頭來說話罷。」私下的太宗,其實是一個還挺隨和的人,沒那麼講究規矩禮儀。

  「是。」徐慧應了一聲,抬起臉來,目光上移至太宗的胸膛,卻並未繼續抬眸去看他的眼睛。

  徐慧這時才發覺,太宗的身量很高,比她父親還要高大上許多。他像一座泰山一樣帶著極強的存在感壓在她的面前,徐慧的心裡不是沒有一絲的恐慌。

  她幾不可察地輕舔嘴唇,開口道:「徐慧不知陛下前來,有失遠迎,還望陛下恕罪。」

  李世民見她頂著那樣一張玉雪可愛的臉一本正經的樣子,感覺頗為有趣,存心逗她一逗,故意沉了臉道:「徐慧,朕沒記錯的話,你是五品的才人吧?你為何會在此處?」

  按照宮中規矩,一個小小的才人自然是不能隨意出入藏書閣的。宮中才人這麼多,誰想來就來,那還得了。別說來這裡爭寵,若是衝撞了聖駕,恐怕就要把這才人的位子坐穿了。

  徐慧感覺的到,太宗為人還算和善,恐怕只是在戲弄於她,心裡反倒不慌了,不卑不亢地答道:「回陛下,徐慧是奉淑妃娘娘的旨意前來,為娘娘尋幾本好書,並非擅自闖入,還望陛下明鑒。」

  「淑妃……」皇帝若有所思地念了一句,常年的宮闈生活,讓他本能地冒出一個不太好的念頭來。

  不過想起徐慧方才認真讀書的樣子,太宗瞧著也是心中歡喜。這樣愛讀書的女子,宮中可並不多見。

  「徐慧啊,朕看你頗為愛書的樣子。以後,朕允許你自由出入藏書閣。想看什麼書,就自己拿去看吧!只是仔細著些,別弄丟了孤本即可。」

  徐慧聞言驚喜不已,歡欣之下,有一瞬間她忘記了尊卑禮儀,抬起頭來迎著太宗的視線,大喜道:「多謝陛下隆恩,徐慧感激不盡!」

  太宗見一向沉穩的徐慧竟然如此歡喜,不禁嘴角上揚,和煦地笑了起來。

  「朕看你對這些孤本,倒是比對朕更感興趣。」

  太宗打趣的話語,讓徐慧臉上一熱,尷尬不已,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還真是被他說中,在現今的徐慧眼中,能不能得到聖寵都是其次,只要讓她自由出入這藏書閣,她這一輩子都沒有什麼遺憾了。

  「你還真是個實心眼的孩子,都不知道反駁。」太宗搖頭失笑,正要說話,只見王德湊了過來,小心謹慎地提醒他還要趕時間。太宗點點頭,尋了本古籍,便匆匆離去。

  臨走前他不忘瞧了徐慧一眼,但見她唇畔帶笑,雙眸明亮如星,不言不語,卻有一種別樣的氣質,讓人見之便難以忘懷。

  從藏書閣出來之後,王德見太宗心情不錯,便小聲笑道:「大家當初召這徐才人入宮,還真是選對人了。後宮有這樣一位德才兼備的奇女子,想來又是一段佳話。」

  皇帝嘴角猶然帶著笑意,眼神卻漸漸冷卻下來,「還不一定。王德啊,你說……」他頓了頓,似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這次藏書閣偶遇,會不會是淑妃有意為之?」

  王德一愣,沒想到皇帝竟然會想到這一層來,不由道:「大家這是何出此言吶?徐才人還小,依老奴看,應當想不出這種爭寵手段。」

  太宗深以為然,點頭道:「所以朕說的不是徐慧,而是淑妃。」

  他這麼說,王德就不好接話了。無憑無據的,他一個奴才,哪敢懷疑一個正經的娘娘?

  王德醞釀一番,悄聲道:「大家,可要老奴將此事查上一查?」

  太宗不假思索地擺手道:「不必了!芝麻大的一點子事兒,不值得小題大做。」

  他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道:「朕有多久沒有去賢靈宮,探望淑妃了?」

  這些事情,王德向來記得門兒清。「回稟大家,已是半月有餘了。」

  太宗頷首道:「既然如此,今兒晚上朕便去賢靈宮瞧瞧罷。」

  他政務繁忙,時常會忘記要去看哪個妃嬪,所以這麼說,是想讓王德記住了,回頭提醒他。

  王德忙道:「大家放心,老奴記住了。」

  「至於藏書閣,徐慧……」太宗沉吟道:「該避諱的還是要避,不然宮中的才人人人效仿徐慧,擠在這藏書閣見朕,朕又應當如何是好?」

  「大家的意思是……」

  「你以後瞧著點兒徐才人去藏書閣時辰。徐慧在的時候,朕就不去了。」

  王德嘴中應下,心裡卻頗有幾分奇怪。看方纔的樣子,皇帝明明與徐才人相談甚歡,瞧著陛下對徐慧也不是沒有幾分上心。難道他當真為了懷疑淑妃利用徐慧這麼大點兒的小事兒,就要就此冷落了徐才人?

  那這徐才人也真是太可憐了。才剛剛十一歲,花朵一樣的年紀,就被悄無聲息地打入了「掖庭」。


第五話

  太宗雖起了疑心,懷疑今日與徐慧的會面並非偶然,但他轉念想想,覺得八成還是巧合,很快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且說徐慧那邊選好了書,隨著楊掌史到賢靈宮去拜見淑妃。楊淑妃在後宮這麼多年,宮裡頭有什麼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她。徐慧在藏書樓裡遇見皇上的事,想必在她來之前,楊淑妃就已經得到消息了。

  可楊淑妃並未多言,仍如往常般待她,隻字不提陛下,倒是讓徐慧鬆了口氣。

  她心裡比誰都怕這次與皇帝的會面並非偶然,而是有人有意為之。若是人為,最有可能的幕後推手就是楊淑妃。宮中四妃中,相對之下,徐慧與楊淑妃是走得近了些,可這並不代表著她願意成為淑妃爭寵的籌碼。

  她只想做她自己,絕不附庸於任何人。

  從賢靈宮回來後,何憐忙問徐慧,「姐姐對陛下感覺如何?」

  徐慧一早就給何憐定下了規矩,這宮中人多眼雜,不許她在寢宮以外的地方胡亂說話,要小心隔牆有耳。何憐對她千依百順,自是答應下來,可今日這樣的奇遇,早就讓何憐好奇死了。她憋了一路,好不容易等到回宮,何憐就忍不住問了出來。

  徐慧完全不懂她的意思,抬眸頗為奇怪地看她一眼,「感覺?什麼感覺?」

  「哎呀,就是男女方面的感覺呀!」

  何憐比徐慧還小,其實她也不懂。不過她就是覺得,宮妃遇見皇帝,還是偶遇,這不就是話本子裡才子佳人相戀故事的範本嗎?

  她翻了翻徐慧從藏書閣帶回來的那幾冊書,都是些這個賦、那個賦的,她連名字都看不懂。何憐頗為挫敗地問她,「徐姐姐,你在家裡的時候,可翻看過話本子?」

  沒想到徐慧竟反問她,「那是什麼?」

  何憐驚呆了,「一種書啊,裡頭寫著好多傳奇故事,文字雖拗口了些,可小姑娘們都愛看。掌事不許我們看,我們還在私底下偷偷地傳呢。」

  徐慧「喔」了一聲道:「原來是書。那可奇怪了,我竟不曾看過。回頭去藏書閣,我倒要好好瞧瞧。」

  「呃,那姐姐可曾看過皮影戲、傀儡戲之類的?」何憐忽然覺得,她有些同情徐慧了。

  徐慧輕輕點頭,「看是看過的,只是都是陪娘娘和弟弟妹妹看,我是沒有什麼興趣的。」老實說,她覺得家裡那些排給小孩子看的戲太過吵鬧,她不喜歡。

  「姐姐,你今年真的是十一歲嗎?」

  何憐覺得徐慧簡直就是仙女下凡,不食人間煙火,比他們這些小毛孩子成熟太多了。

  徐慧無言以對,一雙水眸不解地望著她。

  總之,何憐深深地認為,她家姐姐應該看點兒才子佳人的傳奇故事了。不然徐慧要是一直這麼不開竅下去,那可怎麼辦?

  瞧瞧和徐慧一同進宮的武才人,最近可是大出風頭。陛下親自給她賜名「媚娘」,不知讓多少人艷羨的紅了眼睛。

  徐慧聽說這件事時,平靜的像是一個局外人。那也是徐慧第一次和何憐聊起陛下。

  徐慧有幾分淡漠地說:「陛下是一位多情之人。」

  何憐想了想,點頭附和。是啊,瞧瞧這後宮,有多少女子是再嫁之身,有多少女子得過陛下的寵愛。可又有誰,能夠長長久久地住在他的心裡呢?

  不要說長孫皇后。在太宗的心裡,長孫皇后或許特別,卻不是他的唯一。

  這後宮的女人啊,若想讓自己活得舒心些,就一個原則,對陛下做出一往情深的樣子,卻守住自己的心。

  比起君王的寵愛,徐慧覺得還是藏書閣裡的書更靠譜一些。

  有了太宗的許可後,徐慧便一頭紮進藏書閣裡去。晨起用膳後,去藏書閣讀書。正午回宮用膳,午睡後起來,去藏書閣讀書。晚膳她時常不用,繼續在藏書閣讀書,直至天黑,宮門要落鑰了,她才戀戀不捨地捧著卷書回去。次日醒來,週而復始。

  起初幾日,徐慧一頭紮進書海,實在太過興奮,總是忘記用膳。何憐在她耳邊念叨了數千遍,徐慧才聽進去一點點。若不是怕糟蹋了這些好書,徐慧真想就近用膳,那樣就省去了一來一回的功夫,可以多讀幾本書了。

  這樣幾天下來,宮中漸漸的有了些風言風語。說這徐才人小小年紀,心計頗深,在藏書閣與陛下偶遇一次之後,便守株待兔一般,日日在藏書閣等著陛下。

  這樣的傳言被何憐聽了去,氣的她不輕。若這是真的也就罷了,可沒有人比何憐更清楚,她家主子根本就沒想爭奪陛下的寵愛。她聽不得那些惡意的猜測詆毀她的徐姐姐,於是就勸徐慧,少在藏書閣裡呆一會兒吧。

  徐慧追問她原由,等何憐吞吞吐吐地把事情說了個明白,徐慧沉默地合上了書冊,起身道:「走吧,我們回宮。」

  誰知回到才人宮裡,這事還不算完。蕭才人從韋貴妃宮中回來,正巧與她們遇上。平日裡這個時間,徐慧都在藏書樓,自是遇不上蕭才人的。誰知今日竟這樣湊巧。

  蕭才人見了她就笑,「喲,又去藏書閣等陛下了啊?等到了嗎?」

  她陰陽怪氣的過來挑釁,徐慧卻不怒反笑,「蕭才人又去乾祥宮等陛下了嗎?等到了嗎?」

  「你!」蕭才人氣的歪了鼻子,「你敢諷刺我?我去乾祥宮可不是等陛下的!我是去給貴妃娘娘請安!」

  「徐慧不敢。」她溫柔地笑笑,「徐慧去藏書閣,也只是為了看書罷了。蕭才人未免想的太多。」

  蕭才人被她輕輕柔柔幾句話堵的啞口無言,本以為這徐慧年紀小又是一身書卷氣,會是個好捏的軟柿子,卻不想她柔中帶剛,絲毫不曾退讓。

  蕭才人碰了個軟釘子,心中正不舒服,貼身婢女白梅忽然上前,向她悄聲稟報。蕭才人聽了,禁不住笑了起來,得意地望向徐慧,「看來陛下當真是厭惡於你呢,這不,你前腳剛走,陛下就去了藏書閣,這不是擺明瞭陛下不想見你嗎?」


第六話

  「蕭才人的消息還真是靈通。只是你錯了,並非人人都像蕭才人一樣,盯著陛下不放。」

  徐慧說完這番話,便與蕭才人擦身而過,回到房中。

  蕭才人討了個沒趣,氣呼呼地走了。

  徐慧方才在院中強撐著應付蕭才人,一回屋裡,小臉就有幾分發白了。

  何憐關切地近身過來,慌忙問她,「姐姐你沒事吧?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要不要請太醫過來瞧瞧?」

  「不必了。」徐慧深深呼吸,「憐兒,你先下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徐慧這個樣子,何憐實在放心不下讓她一個人呆著。但見徐慧態度堅決,何憐猶猶豫豫,還是一步三回頭地退了下去。

  房內終於安靜下來。

  徐慧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了抱回來的那冊書上。

  她愛看書是真,她不想爭寵也是真的,可這並不代表著她能對於自己遭受陛下厭棄之事甘之如飴。

  蕭才人不會拿這樣的事情來騙她,畢竟皇上的行蹤人人關注,只要查一查就知道了。

  恐怕陛下是真的在避開她吧!

  短暫的委屈過後,徐慧忽然意識到,自己做錯了。

  入宮這麼多天,好不容易能長時間地呆在藏書閣裡,她不免興奮得過了頭,竟然將屬於皇家的書樓霸佔了這麼久。如此行徑,就是讓陛下厭惡,也絲毫不奇怪啊!

  徐慧越想越後怕,不禁拿起那幾冊書,緊緊握在手中。

  事實上,事情的真相和徐慧想的有一些出入。那日藏書閣偶遇後,太宗並未把這事放在心上。

  次日晌午,太宗想去藏書閣,就隨口問了王德一句「徐慧可在」。王德派人打聽,答曰:「徐才人在。」

  傍晚的時候,太宗覺著徐慧這回該走了吧,就又問了一次,結果徐慧竟然還在。

  如此一來,太宗又問,又在,又問,又在,念叨她的次數多了,太宗忍不住道:「這孩子是住在藏書閣不走了嗎?」

  他倒是沒生氣,也沒往歪處想,只是覺得徐慧看著沉穩,到底還是有幾分小孩子氣。想想她還挺有趣的,性格裡有一份固執的可愛。

  如此問答了幾次,太宗忽然不問了,起身道:「走,去藏書閣看看。」

  王德聽了,心裡為徐慧高興,知道陛下這是對她上了心了。誰知主僕二人到了藏書閣,才發覺撲了個空,徐才人前腳剛走呢。

  王德就看到,他家主子的臉上明顯露出了幾分失望的神色。旁人或許看不出來這細微的神情變化,可王德跟在皇帝這麼多年,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哪裡不明白太宗的心思?便小心翼翼地問了句,「大家,要不要著人請徐才人過來?」

  「咳嗯!」太宗掩飾性地咳嗽一聲,拒絕道:「不必了,這丫頭不在正好。」他慣來是不喜歡有人打擾他的。

  誰能想到這麼一來,就叫徐慧誤會了,還叫她被整個後宮的人笑話。

  後來幾日,太宗去藏書閣之前,還是習慣性地問一句徐才人在不在。本來他是想著不要避開她了,或者乾脆挑她在的時候過去。可王德的回答,再次讓太宗失望了。連續幾日,她竟然都沒有再去藏書閣。

  這日太宗剛好早早批完了摺子,沒什麼要緊的事,就隨口問了王德一句,「你說她這是怎麼了?明明是個泡在書海裡頭的癡女子,竟不去看書了,當真頗為奇怪。」

  王德猶豫了一下,決定如實以告,說是近日宮中有些風言風語,說徐才人日日去藏書樓不是為了看書,而是在等陛下。

  「徐才人年紀小,臉皮薄,指不定就是聽說了這些閒言碎語,才故意避嫌的。」

  太宗默了一默,低聲道:「倒是難為她了。」

  正在這時,門口的宮人進來通傳,道是晉陽公主求見。

  晉陽公主是太宗和長孫皇后的幼女,自打去歲皇后病逝,晉陽公主和晉王李治就被皇帝帶在身邊,由太宗親自撫養。

  太宗對晉陽這個小女兒一向頗為寵愛,他早就吩咐下人,晉陽公主前來不必通傳。可晉陽公主和她的母親一樣,都是十分規矩守禮的人物,每次來找他,都要叫宮人通傳。

  她小小年紀,就有其母風範,真是越看越叫人喜歡。

  一聽說晉陽公主來了,太宗便不禁嘴角上揚,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快讓她進來。」

  晉陽公主人小腿短,從大殿門口走到李世民身邊來,花費了好長的功夫。太宗卻極有耐心地看著小女兒一步步向自己走來,臉上全然沒有天可汗的威嚴,滿滿的都是慈父對女兒的疼愛。

  「兕子,你來找父皇有事嗎?」太宗喚她的小名,和聲細語地說。

  晉陽公主仰起頭,笑瞇瞇地看著父親,舉起一幅字問他,「耶耶,您看兕子的字寫得怎麼樣?」

  王德欲上前去取,卻見太宗親自起身走到晉陽身邊,拿起那幅飛白書左右端詳了半天,點頭道:「不錯,有進步。你小小年紀能寫到這個地步,已經很難得了。」

  公主卻還不滿意,追問道:「那與耶耶的字,可有七八分相似了?」

  太宗不忍心打擊她,但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你還小,筆力尚弱,最多也只有四五成相似。」

  晉陽的臉上,明顯露出失望的表情來。太宗心疼女兒,一把抱起晉陽,安慰道:「兕子啊,你不要自怨自艾,只要勤加練習,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寫的比父皇還好了。」

  「真的嗎?」公主天真爛漫,很快就露出笑容,「我倒不求能和耶耶一樣厲害,能有耶耶八九分功力,兕子就滿足啦。」

  太宗笑了笑,其實他自身也並非擅長書法之人。只是勤能補拙,他意志力剛強,多年來不曾停過練字,這才寫得一手還算不錯的飛白書。

  晉陽看了眼身後堆積如山的奏章,問道:「耶耶,兕子有沒有打擾到你?今日的政務都處理完了嗎?」

  見父親點頭,晉陽才鬆了口氣。

  太宗見女兒這樣懂事,含笑道:「走,耶耶帶你出去轉轉。」

  「好呀。」晉陽欣喜不已,太宗雖對她多有偏寵,但並不是每一日都能帶她出來玩兒的。

  高興之餘的晉陽公主沒有注意到,父親竟將她帶到了藏書閣。她本以為所謂的「出去轉轉」,應當是去禦花園、城樓這樣的地方呢。

  不過晉陽公主也是個愛書之人,她並沒有介意,反倒非常開心地穿梭於書架之中翻起書來。要知道這藏書閣平日裡可是戒嚴的,就算是後宮正一品的四妃也不能隨意出入。若想看書,必須得到管理藏書樓的女官批准後,再由她們的宮人進來取指定的書目,可麻煩了。

  晉陽翻著翻著,忽然發現有一張紙從書頁中滑落。她「咦」了一聲,蹲下身將那頁紙撿了起來。

  晉陽好奇地看向那紙上的字,原來是先前讀書之人對這本書做的批註。想來那人是怕自己在書上寫字,會影響了後來人,所以才寫在紙上的吧。

  晉陽看著那紙上的批註,不知不覺地入了迷,讚歎道:「這人真是寫得一手好字。」

  太宗聞聲過來,笑吟吟道:「什麼好字,也叫耶耶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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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話

  晉陽將那張紙遞過去,太宗隨手接過,誰知只看一眼,便再移不開視線。

  這人的筆跡娟秀風流有餘,卻不失風骨,想不到宮中還藏有這樣的書法大家,讓書法天賦不算太高的太宗一下子生出了惜才之心。

  而且與尚且年幼的晉陽公主不同,太宗看得出來,這人的批註字數雖不多,卻恰到好處,非常有見地,想必對方必定博覽群書,才能有這樣的真知灼見。

  太宗便將管理書籍的女官叫過來,叫她查閱記錄,究竟是何人所書。

  誰知那女官一看就笑了,信心十足地說:「啟稟陛下,不用查了,這是徐才人的字。」

  「徐才人?」太宗頗為驚訝,老實說起初他也有想過是徐慧,畢竟最近都是她泡在這藏書閣中。可徐慧的年紀還太小了,讓人難以相信,她竟聰慧至此。

  「你確定嗎?」太宗重複問了一遍。

  那女官是前朝薛婕妤身邊的老人了,歲數大了些卻不糊塗,頷首笑道:「不會錯的,老奴親眼見過徐才人做批註。我見她字寫得好,還曾對她說過,除了孤本,陛下並沒有禁止做批註,她可以寫在書上頭。可她不肯,說是怕打擾了後人讀書的思路。」

  太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晉陽公主在一旁將一切都看在了眼裡,不過她並沒有說話。

  她是長孫皇后留下的幼女,向來最得父皇喜愛,後宮很多妃嬪都曾試圖通過巴結討好晉陽公主來邀寵。

  正因如此,晉陽為了避嫌,從不主動與後宮裡任何妃嬪結交。

  不過這一次,她當真對這個徐才人生出幾分興趣來。

  第二天,晉陽公主便在宮人的帶領下來到才人宮來。才人宮人多眼雜,她不想引起眾人圍觀,所以特意來的早了些,悄無聲息地來到徐慧房門前,叫宮女叩門通報。

  誰知就在這時,晉陽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晉陽公主?」

  晉陽自認倒楣,無奈地回過身去,溫文爾雅地一禮,「武才人好。」

  「見過公主。」武才人遇到了晉陽公主,顯然很高興。

  陛下現在雖然臨幸過她了,但一直都沒有給她抬位。只是一個「媚」字,並不能滿足武媚娘的野心。

  她進宮來,不是為了做一輩子小才人的。

  不過她發現,晉陽公主不是來找她的,而是站在徐慧的門前。

  這……瞧徐慧一直不聲不響的,像是個不爭的主兒,沒想到竟有這番手段,和晉陽公主搭上了線。

  武照心裡就盤算著,看來這徐慧還是沒跟她交心,有這種貴人也不幫她引見引見。不過也難怪,前段時間她承了寵,已經有段時間沒來找徐慧了。

  「公主是來找徐才人的嗎?」武照當然不會把這些複雜的心事放在臉上,笑容可掬地說。

  晉陽公主被她撞個正著,除了承認也別無他法,總不能說她是散步至此,偶然走到徐才人房前的吧。

  武照笑道:「那可真是巧,我和徐才人可是同一天進宮的好姐妹呢。」

  「這樣呀。」公主禮貌地回以微笑,正巧這個時候宮女出來了,請公主入內說話,晉陽便回過頭對武媚娘道:「武才人,今日我來這裡是瞞著父皇的,你可不要說出去呀。」

  晉陽公主看得出來,武照說那句和徐慧套近乎的話,實際是想和她一起進屋去的。於是晉陽趕在她提出這個不禮貌的要求之前,率先禮貌地婉拒了她。

  武才人是何等玲瓏剔透的一個人,很快就明白了公主的意思,順著台階往下下,「公主放心吧,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哦,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多謝武才人。」晉陽公主朝她點頭,向屋內走去。

  房間裡,徐慧剛剛梳妝完畢,出來迎接公主。兩人互相見了禮,徐慧請公主落座,何憐遞上兩杯烏梅飲,之後便退到一邊。

  徐慧笑道:「不知公主駕到,徐慧未曾準備,還望公主見諒。這烏梅飲是我常日裡喝慣了的,只是眼瞧著這天氣轉涼,也不該貪杯了。」

  她是在委婉地提醒公主,不好意思啊,就要入秋啦,你一個小孩子就不要喝太多那麼涼的東西啦。

  晉陽公主噗嗤一笑,搖頭道:「該抱歉的是我才對,沒打個招呼,這麼一大早就跑到才人這裡來了。」

  她覺得這個徐才人還真挺有意思的,她貴為公主,又是皇帝最寵愛的小女兒,走到哪裡都是人人順著她。沒想到這徐慧倒好,開門見山地讓她少喝點兒。

  不過徐慧看似「小氣」,實則暖心熨帖。這份柔中帶剛的耿直,不由讓晉陽心生好感。

  徐慧溫婉一笑,「公主願意來,是徐慧的福氣。」只不過她心裡也有幾分犯嘀咕,這晉陽公主和她素無交情,怎麼想到跑到她這裡來消磨時間?

  晉陽看出她心中似有疑問,主動道:「徐才人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其實我今天來呢,是為了這個……」

  她微微側首,婢女會意,遞上一張紙來。

  徐慧見了那張紙,有些吃驚地說:「哎呀,糟糕,應該是我落在書冊裡的吧……」

  晉陽見她神態,全然不似作偽,便笑道:「這沒什麼不好的,要不是這張紙,兕子還不知道徐才人寫得一手好字呢。」

  昨日在藏書閣發現這張紙後,本來是被太宗拿走了的。晉陽特意從父親那裡討要過來。

  起初太宗還不給,問她要這個做什麼。晉陽取笑太宗,是不是喜歡上徐才人了,想要睹物思人,這才讓太宗在羞惱之下,將這張紙讓給了她。

  不過這些小插曲,晉陽暫時不打算和徐慧說起。她從小在宮中長大,見過太過各懷鬼胎之人,不得不防備著一些。 

  「讓公主見笑了。」徐慧有些忐忑地說:「以後,我會叫何憐幫我檢查一下,再把書冊還回去的。」

  晉陽握住徐慧的手,安慰道:「徐才人不必緊張,今日我來,不是想興師問罪的,而是有求於徐才人。」

  「公主但說無妨。」

  晉陽微微歪著頭,頗為苦惱的樣子,「我呢,一直想寫得父皇那樣漂亮的飛白書,只是一直做不到,又沒有人從旁指點。」

  徐慧等她說完,見她停在這裡,只好接話道:「公主應該有很多名師教導吧。」

  晉陽搖搖頭,「她們呀,都當我是小孩子,又顧及我的公主身份,什麼都不敢說,這樣下去我什麼時候才能進步呢?」

  徐慧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於是沉默下來。

  晉陽見她不主動,只好自己提了出來,「她們的字,其實還不如徐才人寫得好呢。所以我想……可不可以,請徐才人到甘露殿去,教我寫字?」


第八話

  聽到這樣的請求,徐慧下意識地就想拒絕。不是她不想幫這個忙,而是……晉陽公主與陛下同住,她這麼一去,定然又會被傳成邀寵之人。前幾日的風言風語剛剛平息下去,徐慧不想再讓麻煩纏身。

  晉陽公主看出她的猶豫,撒起嬌來,「才人姐姐,你就答應兕子嘛,好不好啊?」

  看著公主天真無邪的大眼睛,徐慧實在狠不下心拒絕她,只好輕輕點了點頭,「好吧,公主,不過這件事不能叫外人知道,可以嗎?」

  晉陽得到她的首肯,開心地笑道:「當然可以了。那我們說好了喔。」

  她心願達成,腳步輕鬆地離開了。

  晉陽公主走後,何憐笑道:「恭喜姐姐,晉陽公主向來最得陛下寵愛,您若是能和她親近,時常到甘露殿去,定然會引起陛下的注意,承寵便指日可待了。」

  徐慧聞言卻並未露出歡喜的神色來,反倒有些鬱鬱寡歡。何憐終究是不懂她的,她就是怕大家都有那種想法,才對去甘露殿感到抗拒。

  可晉陽公主走到哪裡都有人盯著,要她過來,反倒更不方便。倒不如她小心一些,說不定還能將此事瞞住。

  徐慧午睡起來,臨近和晉陽約好的時間,正要出門,卻見何憐近身道:「徐姐姐,武才人來了。」

  徐慧聞言眉頭輕皺,低聲道:「這可如何是好……」話雖如此,還是得出門迎接。

  不想她還未走到門口,武才人便已進來了,親暱地看著她道:「妹妹怎的這副表情,是不是我打擾你了?」

  徐慧淡淡地笑,「武姐姐哪裡的話,只是我恰巧要出門,不方便招待姐姐了。」

  武才人神色微動,上前幾步,壓低聲音道:「你可是要去尋晉陽公主?」

  不及徐慧回答,武才人便笑道:「我都知道了,早上公主來找過你,對不對?你們的感情可真好啊……」

  「還望武姐姐……」

  徐慧話未說完,武才人已擺擺手道:「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只是呢,這宮裡無趣得很,回頭妹妹若有機會,可要帶著姐姐一同去公主那裡啊。」

  徐慧溫柔地笑笑,似是默認,又好像是無聲的拒絕。

  武才人點到即止,笑吟吟道:「好妹妹,那我就不耽擱你了,快去吧。」

  「多謝姐姐。」

  目送武才人離去後,何憐輕哼道:「她哪裡是想見公主啊,分明就是想見陛下……」

  「罷了,這樣的話,不必再說。」徐慧對鏡整理好妝容,帶著一分悵惘地說:「恐怕在她眼中,我也是這樣的人吧。」

  到了公主那裡,晉陽早已經準備好了,就等著徐慧過來。她們兩人雖然才剛剛認識不久,但卻一見如故,相處得十分融洽。

  徐慧這個人呢,向來是只要一看到字,就會心平氣和,忘卻一切煩憂。晉陽公主見她專心教她寫字,沒有絲毫歪心思,心裡更是歡喜。

  到了晚上,晉陽非要留徐慧在她宮裡用膳。徐慧推辭不過,結果吃完飯,公主又留她翻花繩。

  「公主,天色已晚,再晚一些,就要到宮禁時分了……」徐慧頗為為難。

  晉陽咬咬下唇,可憐兮兮地說:「徐姐姐,你就留下來陪兕子吧……你可以在我這裡睡的。」

  晉陽一向懂事早熟,可這一瞬間,她似乎就只是一個幼小的孩童,孤獨而無助,讓徐慧想起家中的小妹,乖巧到讓人心疼。

  「好吧。」她的心總是這麼軟,容易妥協。

  可晉陽知道,徐慧並非尋常的深閨女子。她讀過徐慧的詩,尤其是那首名揚天下的《擬小山篇》,隱隱表達除了學識出眾的女子無法實現心志的孤寂,足可見她心志頗高。

  明明無堅不摧,卻偏偏柔情似水。這句話用來形容徐慧,再也恰當不過。

  晚上,兩人一起習字,一起翻花繩,一起讀書,一起探討,不知不覺便已是深夜。公主年紀小,早已伏案睡著了。

  徐慧看書看得入迷,不覺又多看了一會兒,等到蠟燭將熄的時候,晉陽身邊的宮女要換新燭,被何憐制止,指了指徐慧。

  那宮女這才發現,徐才人不知何時也伏案睡著了。兩人相視而笑,準備去叫人過來,將她們倆抱到床上。

  誰知這時,太宗竟然出現在門口。宮人們立即跪了一地,還不及他們開口問安,太宗便悄聲道:「都下去吧。」

  宮人們知道,太宗這是怕吵醒公主和徐才人,紛紛退了出去。唯有何憐猶然不放心地回頭看了徐慧一眼,猶豫著要不要叫醒她家主子。

  結果王德把門一關,將一切都關在了門外。

  屋裡,燭光將熄未熄,燭影在徐慧白皙的臉上調皮地跳耀,為她溫和無害的睡顏增添了一抹生動的亮色。

  太宗淡淡一笑,親自將晉陽抱了起來,放到胡床上安置好。等為女兒蓋好了被子,他又來到徐慧身邊,輕輕將她抱起。

  她似是睡得不大安穩,眉頭輕皺,濃密的睫毛微顫,隱隱帶著不安。

  太宗將她一路抱回甘露殿,摒退下人,只餘他們二人。

  這時,太宗方道:「你早已醒了吧。」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的語氣。

  徐慧心中一驚,慢慢地睜開眼睛,低聲道:「是。」聲如蚊吶,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

  「你可知你犯了欺君之罪?」太宗故意逗她,板起了臉。

  誰知徐慧當真坐起身來,就要在床榻上向他磕頭認罪。

  太宗好笑地攔住她,溫聲道:「睡吧,很晚了。」

  徐慧聽話地慢慢躺了下去,可全身僵硬,像個木頭人一般,筆挺地躺著。

  太宗一直偷偷覷她的神色,見狀不由一笑,伸出大手拍了拍她的背,溫和如慈父般,柔聲道:「別怕,朕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他這樣說,徐慧的臉反倒突然脹紅,好像她方才在期待什麼似的。

  她的反應被太宗看在眼中,忍不住笑話她,「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心思還挺複雜的。」

  「陛下……」

  徐慧小聲埋怨,往上拉了拉被子,感覺要被他逼瘋了。


第九話

  徐慧向來眠淺,加之換了地方,第二天早早地便醒了。

  太宗起身準備去早朝的時候,徐慧便跟著起來,要服侍太宗更衣。

  太宗輕輕按住她的肩,縱容地說:「你還小呢,再多睡會兒吧。」

  陛下旨意,徐慧不好違抗,順從地躺了下去閉上眼睛,卻是怎麼都睡不著的。

  太宗臨走前過來看她,雖然徐慧沒有睜眼,但仍可看到她的眼珠兒轉來轉去,分明是醒著的。

  他好笑地說:「罷了,朕也不強迫你了。起來準備吧。」

  按例,她今日算是初次侍寢,要去拜見四妃,聽訓受戒。

  徐慧依言起來,晨起尚未梳洗,她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去看太宗的眼睛。

  太宗見她羞怯的樣子,一時心中喜歡,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這才轉身走了。

  徐慧不習慣由甘露殿的宮人服侍她,仍舊把何憐叫了進來伺候。

  梳洗的時候,何憐在徐慧耳邊悄聲笑道:「陛下對姐姐還真是親暱呢。」

  徐慧輕輕瞪她一眼,輕斥道:「胡說什麼呢。」

  她對鏡照了照,看一切妥當了,便起身道:「走吧。」

  一路行至乾祥宮,時辰還早著呢,四妃竟都已經到了。

  何憐看這架勢,本以為身為後宮之首的韋貴妃會挑徐慧的刺。誰知韋貴妃只是淡淡地看著下首的徐慧,貴氣滿滿的樣子,眉眼間不見絲毫怒意。

  再看她衣著打扮,雍容華貴,不愧是後宮之首的正一品貴妃,這分氣度著實不凡。

  徐慧在才人宮時,時不時就會聽人背後揣度韋貴妃的手段有多麼高明,為人如何刻薄,做過多少傷天害理之事……

  說到底她們這些新人都不認識韋貴妃,她們對韋貴妃有這樣的印象,一是韋貴妃手握大權,二嘛,主要是由於那蕭才人和韋貴妃走得近,而蕭才人慣愛狐假虎威,大家對韋貴妃的印象就都不太好。

  可徐慧覺得,能在長孫皇后去世後統領後宮的女子,就算有幾分手腕,也不至於像她們所說的那麼不堪。

  畢竟,陛下不是傻子,以她對陛下的瞭解,他對後妃的德行要求很高。韋貴妃若當真那般心狠手辣,陛下不可能一味縱容她。

  徐慧倒覺得,事實有可能恰恰相反。韋貴妃治理後宮還不夠嚴厲,才沒能管得住蕭才人,還有底下人的嘴。

  等韋貴妃不緩不急地說完了場面上的話,刻意停了一停。倒是楊淑妃笑容可掬地道:「徐才人快起來吧,昨夜伺候陛下辛苦你了。」

  徐慧聞言瞬間不好意思了,為了防止自己臉紅的樣子會出醜,她將頭埋的更低,溫聲謝過幾位娘娘,這才起身。

  其實她昨晚……根本就沒有侍候陛下啊。只不過是在甘露殿躺了一晚上而已。

  不過要說辛苦,還真是有幾分。她昨晚初次和男子同床共枕,緊張得渾身僵直,現在身上還不大舒服。

  好在與四妃的這次會面非常順利,韋貴妃未曾為難,楊淑妃溫柔慈愛,另外兩位娘娘就是來充個數,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就算完了。

  之後徐慧告退回宮,還沒進屋,就見門口圍著一堆人,大多是還未承寵的才人們。

  平日裡,她們與徐慧並不相熟。但今日,她們一見徐慧回來了就迎了上去,一口一個「妹妹」叫的親熱。道起喜來,花樣都不帶重複的。

  面對各種各樣的諂媚之言,徐慧淡淡一笑,坦然受之,不拒絕也不給回應。 

  這後宮裡的女人太多了,有的人苦苦熬了一輩子,都見不到陛下一面。花一樣的年紀,只能孤芳自賞,其實都是些可憐人。

  徐慧耐心地聽她們說話,何憐卻不高興了,在旁勸道:「姐姐,咱們快些回去吧,您還沒用早膳呢。」

  聽她這麼說,人群裡立即炸開了鍋,才人們紛紛邀請徐慧回自己屋去用早膳。

  徐慧一個也沒應,趁機脫了身,總算是回到自己房中。

  蕭才人自命不凡,自然不會湊上來討好徐慧。她只是在旁看看熱鬧,見徐慧一個人回屋了,冷哼一聲,「裝什麼清高,才承寵一次就覺得自己了不起了,還不知道陛下能記著她幾天。」

  「蕭才人這話,是在說自己嗎?」武媚娘早膳後出來散步,正好看到這一幕。

  蕭才人聞言大怒,武媚娘悠悠然等著她發作,誰知蕭才人忽然冷笑道:「武媚娘,我說的就是你!你可有好些日子沒有見到陛下了吧?」

  這話正說中了武媚娘的心事。起初陛下見她容貌冶艷,對她是有幾分喜愛,還賜了她「媚」這個新名字。可君王無情,轉眼間就能把新歡拋到腦後變成舊愛。

  她已經有好幾日沒到甘露殿侍寢了。

  不然,以她前段時間的風頭,武媚娘不至於看到晉陽公主便雙眼發亮,還想起往徐慧身上湊。

  蕭才人見武媚娘被她說中心事,得意地揚長而去。

  武媚娘盯著蕭才人的背影,雙拳緊握,長長的指甲陷進肉裡,卻不及她心裡的疼痛半分。

  與此同時,一牆之隔的房間裡,徐慧正在用早膳。剛出鍋的芝麻胡餅,色澤金黃,又香又脆。餺飥湯猶然冒著熱氣,香味誘人。徐慧喜食酸辣,但向來克制,只加了很少的一點調味料。

  她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背井離鄉來到長安城的深宮裡,惦記這些民間吃食已經很久了。有一回她和何憐無意間說起,何憐就跑去跟膳房的廚子要,可人家哪裡搭理她呢。如今倒好了,不用何憐提,人家也巴巴地湊上來送上這份熱氣騰騰的早飯。

  何憐在一旁伺候著,笑得眼睛都彎了,「徐姐姐,難怪這後宮裡人人都想得到陛下的寵愛,得寵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啊。」

  徐慧勾起唇角,好笑地說:「那你呢,你也想得寵嗎?」

  何憐連忙搖頭,「何憐哪敢有那種非分之想呢,我們做奴婢的,只要自己的主子得寵,那我們就非常開心了。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叫什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徐慧噗嗤一笑,不敢再吃了,等笑完了才道:「瞧瞧你把自己說成什麼了。以後我們還是分開用食為好,你在我旁邊,容易噎著。」

  何憐知道徐慧這是在委婉地提醒她要食不言寢不語,立馬乖乖地閉上了嘴巴,有什麼都憋到了肚子裡。等徐慧用完了漱完了口,何憐方道:「徐姐姐,你看今日韋貴妃的樣子,高高在上的,分明沒將姐姐放在眼中啊。」

  徐慧看她一眼,頗有些不悅地說:「何憐,你不要學著這院子裡的人,說韋貴妃的不是。貴妃娘娘身居正一品妃之首,本就地位尊崇。」

  「可楊淑妃娘娘也是正一品妃啊,她和韋貴妃比起來,就要可親多了。」何憐不服地說。

  徐慧搖搖頭,「你在宮裡的時間比我還長,應當知道看人是不能看表面的。」

  若是仔細觀察便能看出,今日四妃皆是盛裝出席,衣著華美,頭飾繁瑣,就連看似親和的楊淑妃也一樣。她們在無聲地用身份壓制新人,叫她看清楚她們之間的差距。

  在這宮中能混的水起風生的,就算不是蛇蠍心腸,也必然有幾分手段。天真無邪,純真善良者,並非不能得寵。只是得寵一時容易,只要倚仗陛下的恩寵即可。但要得寵一世,那就不是單單靠運氣那麼簡單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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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話

  各宮各院的禮物,如流水一般被送進了徐慧的房間。徐慧將這些事情都交給何憐去打點,一個人捧著卷書興沖沖地進了裡屋。昨兒個幾乎一整天都耗在晉陽那裡,她想著下文可想了好久了。

  誰知才看了幾行字,何憐就進來打擾她,說是武才人親自過來道喜了。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武才人對她熱絡,她也不好將武才人拒之門外,只好叫何憐請人進來。

  徐慧將書卷放下,像對待孩子般輕輕拍了拍封皮,小聲說:「我晚點再回來看你。」煞有其事的模樣,若是叫外人瞧去了,定然覺得她有病。

  徐慧來到外間,就見武才人迎面走來,滿臉喜色,彷彿昨夜侍寢的是她自己一般。

  「真是恭喜徐妹妹了。」

  徐慧的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兩個梨渦若隱若現,「多謝武姐姐。」

  其實她們兩個並不相熟,說完了客套話,徐慧突然覺得有種無話可說的尷尬。

  好在武才人年長,為人處世要成熟老練一些,主動撿起個話題,「從陛下讓徐妹妹出入藏書閣起,我就知道陛下對妹妹必定不一般。現今看來果然如此。」

  徐慧牽強地笑了笑,她這幾日還是會去藏書閣,只不過是選好了書就回來,不在那裡霸著了。她其實並非世外之人,清高自傲到絲毫不在意聖寵。她也不是內心脆弱,太過在意別人的風評。她只是……

  只是覺得自己太小了,現在還不是時機。

  看陛下和她相處時候的樣子就知道了。她和高陽公主同歲,陛下顯然是把她當成女兒、小輩看待了,對她根本沒有半點男女方面的心思。

  而她現在出的這些風頭,完全是沒有用的啊,只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而已。

  所以進宮前,母親薑氏才再三囑咐她,在長大成人之前,務必小心謹慎……

  畢竟,她不是陛下的女兒,有公主身份做後盾。嚴格說起來,她也不算陛下的妃子……男女之間,有沒有夫妻之實,關係差別還是很大的。

  她若像武才人一樣,當真承過寵也就罷了。可她不明白,難道後宮這些人當真覺得,陛下會寵幸一個十一歲的女童?

  別看她和武媚娘只差了三歲,這三歲恰好是女孩向女人過渡的重要時期。

  她連月事都還沒來過呢。

  徐慧越想越遠,想到這裡,白嫩的面頰上浮起淡淡的潮紅。

  武才人看在眼裡,以為她是害羞,一時間心裡又是酸澀,又是羨慕。徐慧這樣的女子,一看就是那種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家閨秀,生得又討喜,她身為女子尚且對徐慧有些好感,又遑論陛下呢。

  兩人各懷心事,相對無言之際,何憐走了進來,小臉上滿是慌張,「徐姐姐、武才人,蕭才人非要進來,我攔不住她……」

  何憐話沒說完,蕭才人便已闖了進來,瞟了武媚娘一眼,冷哼一聲,「喲,武才人也在啊?來抱人家大腿的吧?可惜了哦,她可幫不了你重獲聖寵。」

  武媚娘皺起了眉,寒聲道:「蕭才人,你在這裡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只是來給徐妹妹道喜的,才沒有某些人那般齷齪的心思。」

  「你說誰齷齪?!」蕭才人瞪起了眼睛,惡狠狠道。

  武媚娘輕輕一笑,「我又沒說是你,蕭才人用得著這麼迫不及待地代入自己嗎?」

  「嘁,武媚娘啊武媚娘,你也就會在我面前耍耍嘴上威風,可是你的消息也未免太滯後了一點吧。」蕭才人不屑地瞥了徐慧一眼,涼涼地說:「你的好姐妹昨晚根本就沒被陛下寵幸,只不過是在甘露殿睡了一晚罷了,也值得你這麼慇勤地湊上來巴結?」

  蕭才人剛從韋貴妃宮裡回來,想必是打聽出了些內幕,才著急忙慌地跑來這裡找回面子。

  武媚娘一聽,心中有了些計較,但因為早先便懷疑過此事,她並未對這個消息感到特別驚訝,還能從容地還擊,「那又怎麼樣,不過是因為徐妹妹年紀還小罷了。可不像某些人,在甘露殿獨自一人呆了一夜,連陛下的影子都沒見著。」

  「武媚娘!你不要太過分!」蕭才人頭回侍寢的時候,被陛下遺忘在甘露殿裡的事,是後宮人盡皆知的笑話。而蕭才人最痛恨別人提起這個笑柄,聞言便露出一副恨不得將武媚娘撕碎的表情。

  徐慧不想摻和進她們兩個的恩恩怨怨裡,在一旁什麼都沒說。她自幼家中和睦,未曾有過妻妾之爭。小妹懂事,又是一母同胞,更不要提姐妹相殘。是以這嘴皮子上的功夫,還真不及身經百戰的武媚娘和蕭才人。

  蕭才人要是理智尚存,她還能回敬幾句,只是現在蕭才人怒極,看起來像只隨時會咬人的瘋狗一樣,再激怒她,實在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於是徐慧悄悄地拉了拉武媚娘的衣袖。武媚娘回過頭來,就見徐慧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武媚娘伶牙俐齒,有的是言辭能將蕭才人氣個半死。但她並不傻,知道和蕭才人打嘴仗沒什麼實際的用處,又見徐慧拉她,顯然已經站到了自己這一邊,便心滿意足地收了手,沒再還嘴。

  蕭才人見她們都不說話,以為自己震住了二人,這才心滿意足,得意洋洋地走了。

  隨後武才人拍了拍徐慧的手,也告辭離去。

  武媚娘走後,徐慧還是呆在屋裡看書、寫字。

  何憐打外頭回來,很是喪氣地說:「那個蕭才人可真是個大嘴巴,不出半日的功夫,整個才人宮都知道姐姐你沒有承寵了。我剛才出去拿飯的時候,就聽那些長舌婦聚在一起嚼舌根,真是活該她們不得陛下喜歡。」

  方纔何憐進來,徐慧就停下筆聽她說話,等何憐抱怨完了,她正要繼續寫完這幅字,卻發現紙上不知何時已經沾上了一個大大的墨點子。臨了半天的帖子,卻是功夫白費。

  不過徐慧並沒有什麼情緒上的起伏,她沒有發脾氣,只是默默地裁掉了這一截,重新再寫。

  何憐滿肚子的氣,見到正主兒還這麼淡定,她頓時就洩了氣,沒話說了。

  等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何憐才提醒徐慧,「徐姐姐,今日還要不要去甘露殿?」

  「去。」徐慧放下筆,溫婉一笑,「兕子還在等我,怎麼能不去呢。」

  藏書閣與甘露殿不同,前者她雖然喜歡,但並非要長時間停留在那裡不可。至於後者,她既然與晉陽公主有約,便不能食言,不管這宮中會不會傳出什麼風言風語。

  反正,無論她願與不願,她徐慧,已然走進了後宮所有人的視線。

  誰知徐慧裝扮妥當,還未出門,便有甘露殿的人過來道喜,說是陛下往她這邊來了。


第十一話

  「誒?」何憐頗為意外,沒想到皇帝竟然會來。她轉過頭去看徐慧,徐慧倒是頗為淡定,打賞了報信的小宦官,又吩咐她替自己走一趟甘露殿,告訴晉陽今天不能過去陪她練字了。

  何憐把她推到妝奩前坐下,自己做起了主,「姐姐糊塗了不是,晉陽公主和陛下住在一起,陛下去了哪裡,她能不知道嗎?徐姐姐你就放心吧,公主通情達理,不會怪你失約的。」

  徐慧仰起頭看她,「你這壞傢夥,是不是懶得跑這趟腿?」

  何憐拿起香粉,就要往徐慧臉上撲,口裡直道冤枉:「姐姐可莫要冤枉好人,我可是為了幫姐姐梳妝打扮,這才留下來的。」

  說到底也是徐慧位分太低,身邊可以用的人太少了。一離了何憐,她身邊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若是能早日搬出這才人宮,多幾個下人使喚就好了。

  「我可不要你再幫我梳妝打扮。」徐慧輕輕推開何憐,瞅了眼何憐臉上的那兩坨腮紅,有些害怕地說:「我這樣挺好的……原本已經是要出門的打扮,不必再麻煩了。」

  「哎呀這哪能一樣呢,」何憐認真地說:「原本姐姐是要去晉陽公主那裡,和小孩子玩耍自然不用上妝了。可是今晚要來的是陛下,是陛下誒!」

  徐慧防備地看著她,最後妥協道:「我自己來吧……」

  她對鏡補了薄薄一層蜜粉,兩頰打上淡淡的紅暈。唇上點了一丁點兒櫻色的胭脂,輕輕抿開,便粉嫩得如同初綻的櫻花一般。

  徐慧不是瞧不上何憐,只是何憐不知是哪個村兒出來的姑娘,品味和眼光實在是和徐慧相差甚遠。相處了這麼些日子,何憐才漸漸的有了些改進,但打扮自己這種事,徐慧暫時還是不敢讓她代勞的。

  夜晚,聖駕終於駕臨。聽到陛下要來的消息,才人宮早就沸騰起來。這可是她們進宮以來這麼久,陛下第一次來才人宮這種地方啊!想不到獲此殊榮的,竟是一個尚且幼小,她們過去不曾放在眼裡的徐慧。

  才人們雖心有不甘,卻無一人敢跑出來邀寵。

  這裡可是皇宮大內,沒有人敢輕易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太宗進屋後,徐慧主僕二人跪迎聖駕。他點點頭,叫她們起來,眉頭卻微微一皺。

  他沒有想到,才人住的房間竟然會這麼小。一個外間做起居室,再就是連著的一間臥房,一眼就能看到底。在寬敞的大殿呆慣了的皇帝,除了就寢之時,很少處於這樣狹小的空間內。

  「朕來看看你。」摒退下人之後,太宗上前執起徐慧的手,柔聲問她,「朕早上走的匆忙,也沒問問你,昨晚睡得好不好?」

  太宗的聲音很輕柔,彷彿她是精美的瓷器,捧在掌心裡的美玉一般,一不小心就會碎了。

  面對太宗的體貼,徐慧的心裡暖暖的。一時之間,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情不自禁地集中在與他交握的那隻手上。

  他的手掌寬闊厚重,似能獨自撐起一片天,有一種讓人安心的神奇力量。他如父親一般偉岸寬懷,又與父親的感覺截然不同。

  究竟是怎樣的不同,徐慧暫時還品不出來。只知道自己臉上發燙,想像平日裡一般說話,聲線卻不自覺地輕顫,「還好。多謝陛下關心。」

  這樣規規矩矩、平淡無奇的回答,徐慧不知道太宗心裡是怎麼想的,總之她自己都覺得無趣。

  好在皇帝並未介意,反而十分善解人意地說:「朕聽聞你有早慧之名,八歲能文,起了愛才之心,怕你年長之後與他人定了親事,這才早早接你進宮。你小小年紀,孤身在這後廷,想來你耶耶娘娘定然放心不下。你若心裡有委屈,不必憋著,儘管說與朕聽。朕既然召你入宮,就要好好待你。」

  徐慧聞言,不由心中大震。在宮裡的這些日子,她牢記父母的叮囑,謹言慎行,如履薄冰。對於一個養在深閨、不知何為勾心鬥角的小姑娘來說,的確是有幾分勉強。冷不丁聽到竟然有人這樣關心她、愛護她,不免十分感動,眼前情不自禁的浮現出一層霧氣。

  若是換了旁的妃嬪,此時定要趁機說上幾句甜言蜜語,留住陛下的心。可徐慧在這方面顯然還未開竅,她只是抬起眼睛,很真誠地望著太宗說:「謝謝您……」

  太宗笑了笑,抬起手揉了揉她的頭髮,牽著她往裡屋走去。

  「朕聽兕子說,她在與你學字。走,讓朕瞧瞧你的字。」

  徐慧順從地被他拉進裡屋。

  一進來太宗就發現,徐慧似乎很喜歡冰藍色。不僅衣裙以淺藍為主,就連帷幔也都是水藍色系。

  藍色本是略為清冷的顏色,但徐慧本人,又是那樣乖巧可愛,恰好淡化了這一抹孤清,讓這個小小的才女看起來並不古怪,反倒十分招人喜歡。

  太宗收回視線,落到徐慧的書案上。他先落座,徐慧接著跪坐在他身邊。

  太宗找了一圈,發現沒找著,不禁有些奇怪,「你寫的字呢?怎的哪裡都瞧不見?」

  徐慧道:「房中淩亂,陛下來之前,都收起來了。」

  「拿給朕看看。」

  聖意不得違抗,徐慧支吾了一聲,還是慢吞吞地起身,將下午寫的那些手稿都拿了出來。

  太宗瞧她表情就覺得有鬼,果然接過那疊宮紙一看,他就明白了。

  他將東西隨手放下,低眸看向徐慧。就見徐慧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般低著頭,等待著家長的訓斥。

  她這副樣子,太宗心裡一軟,反倒不好說什麼了,於是輕咳一聲,道:「朕今天來,其實是因為聽說了一些閒言碎語。」

  徐慧將頭埋得更低。

  「這件事,的確是朕委屈了你,沒有顧慮到你的感受。」

  徐慧沒吭聲。

  太宗安慰道:「你為此亂了些許心神,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不必如此苛責自己。」

  徐慧驚訝地抬起頭,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徐慧是不是叫陛下失望了?」

  她想起太宗方纔的話,他召她入宮,無非就是為了她的才女之名,起了愛才之心。可她的性子本就柔婉,與深宮裡無數賢良淑德的女子無二。若叫他知道,她不是他心中的那個出塵脫俗的才女,他還會喜歡她,對她好嗎?

  誰知太宗搖搖頭,笑了起來,「傻姑娘,這世上人無完人,朕對太子尚且未曾如此苛責,又怎會要求你完美如同聖人。好聽的名聲,那都是給外人聽的。咱們是一家人,彼此之間無需遮掩。」

  徐慧想了一會兒,終於應了一聲。進宮前父母壓在她肩上的重擔,頓時輕快了不少。

  「你還小,不要為了這些瑣事傷了心神。」太宗溫和地說完這句話,嘴角的笑容卻漸漸消失,「但那些想要借此事傷害你的人,朕不會給他們機會。」

  「嗯?陛下的意思是?」

  太宗摸摸她的臉,吹彈可破的肌膚如嬰兒般細膩,讓他不禁多捏了兩下,「天色不早了,先睡吧。明日,朕會給你一個驚喜。」


第十二話

  兩人第二次同床而眠,徐慧本以為這回是自己的床,總應該睡得好些了吧。可事實並非如此,有一個大男人躺在身邊,她還是不自在得很。

  她睡在裡側,太宗靠在床邊看書。

  徐慧裝睡功夫不佳,總是被太宗一眼識破。

  他放下書,瞄她一眼,「若是睡不著,也別勉強自己。你不是愛看書嗎?拿本書看看,一會兒就睡著了。」

  徐慧心裡頭一直惦記著沒看完的那本書,聞言也不客氣,起身去拿,然後興沖沖地以小碎步小跑了回來,小心翼翼地繞過太宗,爬進床鋪裡側。

  她的表情總是很淡,就連心中極度歡喜的時候,不仔細觀察也瞧不分明。太宗本以為她是有意壓制,可相處久了才發現,她本就是那樣清淡如水的一個人。所以此時她臉上一點點興奮的表情,都顯得那樣生動有趣。

  兩人並肩半躺著,看了好半天的書,太宗已覺眼前發暈,準備歇下時,徐慧還在一旁讀的津津有味。

  太宗見她看得入神,心下不忍打擾,可時辰著實已晚。他只得狠下心腸,伸手去拿她的書。

  「別動,就差一點點了。」

  徐慧說完,兩人皆是一愣。

  太宗先回過神來,強行取走了她手上的書。見徐慧用那雙水汪汪的墨眸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太宗輕咳一聲,一本正經地說:「不早了,快點睡吧。年輕人不要總熬夜,小心傷了身子。」

  「謹遵陛下旨意。」徐慧不好違抗聖旨,只得揣著滿腦子的好奇,慢慢地躺了下來。

  其實徐慧向來晚睡,早已形成了習慣。她看似溫柔隨和,實則骨子裡頗有幾分倔強。在家中時母親也時常管束她,每日都囑咐她定要早早歇下,可徐慧向來是口上稀裡糊塗地答應,應付過去,晚上該看書還是看書,該熬夜還是熬夜。

  原本以為母親不在身邊,可算自由了,誰知進了宮,竟還有人管著她。

  不過這種久違的關心,讓徐慧討厭不起來。不僅不反感,反而有點說不清的雀躍。

  太宗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髮,低聲道:「你在朕身邊時,不必如此拘謹。」

  他可不是隨口那麼一說,事實上平日裡太宗對稱謂一事都較為隨意,君臣之間常常「你我相稱」,頗有點「大家都這麼熟了就不要把我當皇帝」的意思。

  不過呢,君心難測,太宗平日裡不介意放下這層威嚴的身份,但關鍵時刻還是說翻臉就翻臉,頗有點「你竟然敢把朕大唐天子堂堂天可汗當成隔壁二狗子對待」的意思。

  徐慧覺得,大家還沒那麼熟,她還是謹慎點比較好。

  她糯聲應了一句,便閉上了眼睛。

  太宗親自起身熄了燈,又摸著黑爬回床上。

  徐慧側耳傾聽著身旁的動靜,在一片茫茫的黑暗中默默地想像他的動作。掀起被子,平躺下來,蓋上被子,雙手規矩放好,閉目入睡……本應如此做的太宗,卻在蓋上被子之後,轉向了她,手臂環在徐慧腰間。

  原本已經有了些許睡意的徐慧,瞬間清醒過來,有種毛孔倒立的感覺。

  好在太宗並沒有什麼進一步的舉動,只是虛虛環抱住她。不久後,耳畔便傳來他均勻的呼吸。

  唔,好吧。一直被教導著必須平躺才能入睡的徐慧,對睡覺的姿勢有了全新的認識。

  徐慧不知自己是何時睡著的,迷糊之間,只見一個人影在她頭頂晃來晃去。那張臉模糊而熟悉,她費力地睜開雙眼,凝眉看去,發現竟是何憐。

  「徐姐姐!你總算醒了,我叫了你好多遍呢!」

  「我睡了嗎?」徐慧根本不記得自己睡著了,一夜無夢,身上還隱隱覺得睏倦,好像根本沒睡過一樣。

  何憐著急道:「哎呀,姐姐,你快點起來梳洗一下吧,宣旨的公公可來了有一會兒了!」

  徐慧聞言不禁打了個激靈,頓時清醒了不少。何憐連忙扶她起來,打扮停當之後,到院子裡下拜接旨。

  那裡不僅有宣旨的公公,還有才人宮裡的數十位世婦、禦妻。

  「……於戲!惟爾將作監丞徐孝德長女,門襲鐘鼎,訓彰禮則,幽閒表質,柔順為心。備職後庭,寔惟通典,是用命爾為婕妤。往,欽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歟!」

  「妾奉敕。」昨晚太宗說過要給她一個驚喜,徐慧雖然沒猜到竟會是婕妤之位,但心裡早已有了準備,便不似他人那般驚慌,從從容容地接了旨意。

  「恭喜徐婕妤了。」宣旨的是王德的徒弟,徐慧記得他叫吳庸。

  吳庸年輕嘴甜,堆著滿臉的笑容說:「陛下吩咐下來,為徐婕妤辟了處清淨之地作為寢宮,離甘露殿和藏書閣還都不遠。現在清寧宮已經收拾妥當了,徐婕妤是想今兒個搬,還是明日再入住,都由您說了算。」

  「多謝公公。」徐慧客客氣氣地說。

  「徐婕妤折煞小的了。」吳庸受寵若驚地說:「您直呼吳庸姓名即可。若有什麼吩咐,婕妤可不要客氣,只管知會小的。」

  徐慧笑笑,示意何憐打賞。

  等送走了頒旨的公公,何憐露出歡喜的表情來望著她,就要回房收拾行李。

  徐慧含笑望了她一眼,頗有點苦笑的意思。

  早知道如此,她昨夜就早點睡了。今天這事兒,可才剛剛開始。

  果不其然,吳庸一走,徐慧身後那群鶯鶯燕燕便圍了上來,比昨日的人數還要多。除了蕭才人氣呼呼地轉身回房之外,沒有一個人不留下來同徐慧表示親熱。

  這其中的有些人,並非新近進宮。很多人對於得寵一事,其實早已看淡,斷了希望。如今和徐慧示這個好,不過是隨個大流,不想得罪這位新寵罷了。

  女人們聚在一起,不免聒噪個沒完。徐慧倒還有耐心應付她們,武媚娘卻已不耐煩了。

  她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擋在徐慧身前,笑吟吟道:「多謝諸位姐妹的好意,只是徐婕妤剛剛晉位,還有許多事要忙,各位還是盡早散了吧。」

  武媚娘和徐慧是同一批進宮的,許多人都知道這件事。眾人眼見著徐慧沒有反對,就都順著武媚娘的意思,各懷心思地散了。

  「多謝武姐姐美意。」徐慧淺淺笑道。

  武媚娘爽朗一笑,「妹妹客氣了,我看她們說個沒完,你卻不怎麼說話,就知道你一定不耐煩應付她們。」

  徐慧笑了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你又不說話了,想來是也不耐煩應付我。」武媚娘用自嘲的語氣,同她開著玩笑,「那我也先回去了,徐妹妹保重,回頭我再去清寧宮看你。」

  她那一句不耐煩,恰好說中了徐慧的心事。不知怎的,這樣坦白的話,比那些拐著彎的阿諛奉承聽著讓人舒心多了。

  於是徐慧微微一笑,答應了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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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話

  婕妤為唐宮正三品妃嬪,次於九嬪,高於四品美人。也就是說徐慧從正五品的才人越過正四品美人,直接跳級到了正三品。

  這次晉位於徐慧而言雖說不上是鯉魚躍龍門,但對於一個剛進宮不久的新人來說,已經是令人羨慕不已的突破了。

  要知道很多人在唐宮裡熬了一輩子,還只是保持著剛進宮時的封號。甚至有的人即使被臨幸過,至死連個封號都沒有,還是宮女身份。

  在所有人的眼中,徐慧無疑是幸運的。就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這次晉封會來的這麼快。

  不過對於此次晉陞,徐慧坦然受之。她沒有洋洋得意,也沒有惶惶不安,妄自菲薄。

  徐慧自知她並不是什麼重臣世勳之女,可那又怎樣,她自幼飽讀詩書,是當世美名遠揚的才女。

  身份上或許不如他人貴重,家財上或許不如他人豐厚。但她的精神世界,從不比這後宮任何一個女人荒蕪。

  她自有她的驕傲。

  這份才情若是屬於蕭才人之流,定然會恃才傲物,不可一世。可偏偏徐慧的性情又溫柔似水,如同溫潤清甜的溪水,靜水流深,恰好中和了她心底的這份驕傲。

  家世清貴,容貌秀美。身負奇才,為人隨和,又是陛下的新寵。

  能跟到這樣一位主子,新分來的宮人們個個喜氣洋洋,紛紛感謝自己祖上積德。

  升了婕妤後,徐慧身邊自然不能只跟著何憐一個人了。由於徐慧不大習慣讓宦官近身,掖庭局就送了十四名宮女過來。

  這十四人中,有兩名隨侍女官,六名普通宮女,兩名針黹婦,四個粗使婆子。此外還有內侍監送來的兩個宦官,年紀都不大,瞧著面目清秀,乾淨討喜。做守門的雜役,也不算辱沒了徐慧。

  這是一個新組成的班子,但並不混亂。徐慧到清寧宮的時候,以兩名女官為首,宮人們井然有序地列隊迎接。

  徐慧滿意地頷首,讓他們起身。她的行李早一步送了過來,都已打點妥當,沒叫徐慧操什麼心。

  入了廳堂,該是徐慧訓話的時候。她沒有坐下。她本就不算高,宮人們都站著,她若再坐,那氣勢上就先輸了一頭。

  不過,徐慧也沒打算拿氣勢壓人,嚇唬他們。她倒是想,可惜沒有蕭才人那與生俱來的大嗓門,還有滿臉的刻薄相。

  她在家裡是長女,曾隨母親蕭氏學過管家之道。蕭氏亦是深閨大院裡出來的女子,這一輩子溫婉賢淑,相夫教子。她言傳身教,教導徐慧要以德服人。

  徐慧仁孝,自然對母親之言深信不疑。

  「今日打點清寧宮,你們都辛苦了。」徐慧頭一回手底下管著這麼多人,說出開場白時,不免有一點小緊張。

  但所有人都屏氣凝神,很認真地聽著她說話。

  「我向來賞罰分明,若你們做得好,我必然不會吝惜賞賜。」

  徐慧說罷,轉眸看向何憐。何憐會意,便將早已分成多份的荷囊,一一派發下去。

  眾人喜不自禁,拜謝過徐婕妤,卻知她話未說完,不敢擅自聲張。

  殿內再次安靜下來之後,徐慧緩緩道:「我年幼入宮,孤身一人,免不了要多多仰仗你們。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定要相互扶持,團結一心才好。」

  在場的宮人們都比徐慧年長,有的甚至比徐慧的母親還大。此時聽了徐慧這話,又見她身材嬌小,眉目間仍有稚氣,心中不免生出幾分憐愛和感動。

  眾人紛紛應下之後,徐慧話鋒一轉,又道:「我說過了,我向來賞罰分明。也就是說,做好了有賞,若是不好,也免不了有罰。萬望你們不要欺我年幼,做出違反宮規之事。」

  她頓了頓,留給宮人們一點思考的時間,方道:「我的意思,你們可都明白了?」

  軟硬兼施,方是禦下之道。

  眾人齊聲應下。有幾個原先生了幾分偷懶心思的,也都警醒起來,不敢有絲毫怠慢。

  徐慧滿意地頷首,把他們交給兩位女官。讓她們商量之後,分派清寧宮的內務。

  何憐則扶著徐慧回屋小憩。

  何憐年紀小,撐不起女官的職務,仍然只是一個普通的宮女。但她伺候徐慧已經有了些日子,帶著先天優勢而來,就算只是小宮女,也是那兩名女官之外,眾人需要巴結忌憚的對象。

  沒了外人在場,何憐的情緒就放開了許多,歡喜道:「徐姐姐你快看啊,這清寧宮可真是寬敞,比才人宮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

  徐慧拿她沒辦法,好笑地看她一眼,沒有應聲。

  何憐知道徐慧見多識廣,自己與她相比小家子氣了許多,於是拍拍臉頰,硬把笑意憋了回去,和徐慧說起了正事,「徐姐姐徐姐姐,你不覺得奇怪嗎?別的宮裡的娘娘,身邊大多只有一位女官,為什麼咱們這裡有兩位?」

  徐慧「唔」了一聲,若有所思道:「我也不知道呢。」

  正當這時,外頭突然傳來響亮的通報,竟是陛下駕到。

  何憐驚喜道:「啊,陛下來了!姐姐快起來迎駕吧!」

  徐慧點頭起身,眉眼彎彎,眼底隱有笑意。

  皇帝駕臨,徐慧本應攜一干宮人跪迎在院外。許是皇帝怕折騰她,這才沒叫人提前來報,人到門口了才叫通傳。

  徐慧見了太宗,正待行大禮,膝蓋剛剛彎下,就被太宗托起了手臂。

  皇帝看起來心情不錯的樣子,環視一圈,低眸看她,頗有點邀功請賞的意思。

  「怎麼樣,喜歡這裡嗎?」

  徐慧迎他進裡屋,閒雜人等退下,清寧宮再次安靜下來。

  她點點頭,發自內心地說:「喜歡。」

  方纔在宮人面前沒有表露出來的興奮,此時都蘊藏在她亮晶晶的眼睛裡,「西邊好像有個書房。」

  太宗見她真心歡喜,自己也不禁跟著高興起來。他笑著替她別了別耳鬢邊的碎發,拉起她的手,說:「走,過去看看。」

  他估摸著時辰,她估計也是剛來不久,還沒來得及細看,所以才說「好像」二字。

  只是隱約看到就這樣高興,這孩子,當真是癡心一片,一心向學,單純得很吶。


第十四話

  清寧宮的西廂房非常寬敞,即使靠牆擺著兩排高高的大書架,也不覺房內有絲毫壓抑之感。

  靠窗處有一張大書案,徐慧看到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

  她快步上前,小手撫摸著案幾邊緣上的雕花暗紋,回首對太宗展顏一笑。

  太宗笑道:「才人宮那房間太小,朕怕拘束了你,特意叫人佈置了這間書房。」

  「多謝陛下。」徐慧笑意更深,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若隱若現。

  兩人從書房出來,太宗又問她,「新分來的下人怎麼樣?」

  「也很好。」徐慧說完,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不過很奇怪,我這裡怎麼會有兩位女官呢?」

  這兩位女官,一個是尚儀局的王掌史,輔助司籍掌管後宮經史教學,紙筆幾案。一個是尚食局司膳司的杜掌膳,兩人皆是身居從九品。在女官裡算是末等,但比之一般的宮女,就要尊貴上百倍。

  太宗耐心指點她,「你入宮日子淺,不知道這規矩。各局的女官被分到妃嬪身邊的,向來不在少數。只是最後能長伴主子身側的,往往只有一人。」

  徐慧聽了這話,不知為何,有些替後宮嬪妃感到悲涼。

  女官尚且能夠佔據主子身邊最重要的位置,妃嬪卻不能。

  她們的夫君是尊貴無比的陛下,是英明神武的天可汗,註定不能只屬於她們中的某一個人。

  不過徐慧此時尚未承寵,還是孩童心態。她這樣想,完全是站在一個旁觀人的立場上。

  於她而言,太宗如兄如父,寵她護她。可徐慧對他,還是沒有生情。

  比起夫君,他更像是她人生的導師,引領著她往更高更好的方向走去。

  徐慧頷首道:「原來如此。」

  「你無須急著分辨其中二人誰更適合做你的心腹,該想這些的是奴僕,而不是主子。她們才是最想往上爬的人,所以慧兒,你只要等著她們來討好你,然後選出一個較為得用的放在身邊即可。」

  慧兒……

  他第一次這麼親暱地喚她,徐慧晃了下神,笑瞇瞇地說:「陛下方才叫我慧兒?在家裡時,耶耶也這般喚我。」

  太宗好笑地扯了扯她柔軟白皙的小耳朵,好氣又好笑地說:「你這丫頭,朕方才說的話,你都有沒有聽進去啊?」

  「有的。」徐慧淡然一笑,轉瞬間又是那個進退有度,早慧的才女。

  太宗搖搖頭,拿她沒辦法的樣子,「聽進去了就好。今日辛苦你了,好好休息,朕回頭再來看你。」

  徐慧沒有糾纏,痛痛快快地點了頭,恭送聖駕離開。

  老實說太宗今天能來看她,徐慧已經很是意外了。要知道在以往的十幾年中,陛下向來雨露均沾,就算後宮以長孫皇后為尊,也絲毫不妨礙別的妃嬪一個接一個的生孩子。

  陛下連續三日與同一個妃嬪在一處,定然會遭人嫉恨。於她而言,實則有害無益。

  徐慧所料不錯,此時此刻,已有人恨死了徐慧。

  乾祥宮裡,韋貴妃剛剛收到陛下去了清寧宮的消息。蕭才人正好在同韋貴妃說徐慧的壞話,聞訊立即添油加醋地把徐慧形容成了一個小小年紀便心機深沉、狐媚惑主的妖怪。

  相比於唾沫橫飛的蕭才人,韋貴妃顯得淡定許多,「哦?前兩天你的這套說辭,還是安在那武才人頭上。怎麼這麼快又恨起了徐婕妤?」

  蕭才人委屈道:「妾身只是想不明白,她徐慧何德何能,竟能得陛下青眼,這麼快就升為婕妤?」

  韋貴妃聞言絲毫不為所動。她身居正一品貴妃多年,養尊處優,向來不把底下人的這點兒陞遷看在眼裡。

  在她看來,陛下就是圖個新鮮。蕭才人畢竟年輕,眼皮子太淺了。

  蕭才人見韋貴妃沒有應聲,下了一劑猛藥,「不僅如此,她和武媚娘兩個從進宮起就和『楊淑妃』常有往來!貴妃娘娘,此人不得不防啊……」

  她的語氣抑揚頓挫,特意強調了楊淑妃三字,讓韋貴妃的眼皮不由輕輕一跳,揚眸道:「這倒是有點意思了。」

  蕭才人見自己的話起了效用,正要欣喜地一笑,就聽韋貴妃厲聲斥責道:「本宮說過你多少遍,陛下不喜歡心機深沉的女子?你看不慣徐慧在陛下面前扮作天真爛漫,怎麼就不知道學她一學,如何奪得陛下的寵愛?整日裡把精力放在這些沒用的地方,本宮真是都白教你了!」

  蕭才人嚇了一跳,連忙跪下謝罪。她和韋貴妃只是遠親,在高高在上的貴妃娘娘面前,她這個不得寵的小才人當真是如螻蟻一般卑微。

  「行了,你先回去吧。別怪本宮把話說的太重,本宮也都是為了你好。」疾言厲色之後,韋貴妃露出了如平日裡一般溫和慈善的神情。她吩咐劉司膳賞了蕭才人一碟子點心,將打發蕭才人回去。

  蕭才人走後,劉司膳試探地問道:「娘娘,您怎麼看待蕭才人的話?」

  「她呀,小孩子一個,看事情只能看到表面。」韋貴妃默了默,低聲道:「不過那個徐婕妤,的確是陛下喜愛的那種女子。若是她和賢靈宮走的近了,只怕於我們而言會是個威脅……」

  劉司膳出起了主意:「清寧宮裡有一個女官姓杜,是奴婢手底下的人……」

  韋貴妃抬手制止她,「先不要輕舉妄動。明日先把徐婕妤叫過來,讓本宮瞧瞧。」

  清寧宮裡,甫一得知韋貴妃傳召徐慧的消息,何憐便開始坐立不安。

  徐慧開口道:「你下去歇著吧,換玉藻過來。」

  「姐姐!」何憐焦急道:「你怎麼還能這麼平靜地寫字呢?明日一早你就要去見韋貴妃了呀!」

  徐慧手上動作不停,好笑地道:「韋貴妃又不是甚麼洪水猛獸,我又未行任何虧心之事,為何要慌張?」

  「話雖如此……」

  何憐還要再說,門口忽然傳來通報,晉陽公主駕到。

  她只得噤了聲,心有不甘地跟在徐慧身後。

  徐慧擱下筆,剛走出書房,就見晉陽已經出現在她眼前。

  這父女倆還真是都一個習慣。

  她笑了笑,兩人互相見了禮,就見晉陽抬起一張小臉,頗為沮喪地說:「徐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歡兕子了?」


第十五話

  「怎麼會呢。」徐慧牽著晉陽軟軟的小手,拉著她進屋。

  晉陽在書房門口停下腳步,委屈道:「那怎麼不見姐姐來甘露殿找我?」

  公主玉雪可愛,露出這樣可憐兮兮的神情來,讓人忍不住愛憐。

  徐慧不知該怎麼解釋,俯身摸了摸她的頭髮,很認真地道歉,「對不起兕子,我這幾天總是恰好有事。待明日得閒,一定去找你。」

  見她這樣認真,晉陽再也繃不住小臉,噗嗤一笑。

  徐慧驚呆了,「公主竟然耍我……」

  「徐姐姐你真是太有意思了,難怪耶耶這麼喜歡你。」晉陽轉過身,一隻腳跨過門檻,再邁過另一隻小短腿,不禁讚歎了一聲,「哇,這裡真好。」

  以她的身量看來,這裡簡直是一個大人國世界。

  這裡的書架,甚至比藏書閣還要高一點,佔據了整個牆面。

  晉陽喜歡上這裡了。

  徐慧看著小傢夥雀躍的背影,還哪裡生的起氣。

  她只是覺得有趣,原來晉陽公主並非傳言中的那樣是長孫皇后的模子。她也只是一個小孩子,偶爾也會不那麼溫婉大氣,像同齡人一樣,耍一耍小孩子脾氣。

  就像徐慧這個遠負盛名的才女一樣,大家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徐慧微笑上前,提起小公主,拉她在書案前坐好。

  她不喜歡半途而廢,既然答應了教晉陽寫字,就一定要讓她學成。

  人一旦認真起來,時間就會過得很快。天色已晚,已是宮禁時分,徐慧只得將晉陽留了下來。

  晉陽嘴上說著「不好意思打擾徐姐姐了」,晚上躺在床榻上的時候,嘴角上翹的弧度卻出賣了她的心思。

  見徐慧看她,晉陽不好意思地說:「好啦好啦,姐姐快點睡吧,明日一早你還要去乾祥宮呢。」

  「嗯。」徐慧閉目,睡意逐漸襲來。

  在她還沒有完全睡著的時候,她聽見晉陽輕聲說:「我不想回甘露殿去。」

  那聲音雖小,卻很清晰,隱隱帶著哭腔,有些發顫。

  徐慧想坐起來問她怎麼了,想把這個幼小的孩子抱在懷裡。可是她知道她不能。

  晉陽自有她身為公主的驕傲,她選在這個時候傾訴,定然就是不想讓徐慧聽到。

  那她就聽不到好了。

  「那裡很大,很空,卻沒有娘娘,只有耶耶和別的妃子。」

  晉陽見她沒有反應,便繼續低聲說:「我曾經很好奇,為什麼耶耶沒有把比我還小的新城接到甘露殿撫養,偏偏是我和九哥。」

  「後來我就明白了。因為九哥已經懂事,而我,懂事的太早。」

  「徐姐姐,你也是一樣的吧。其實有時候,我寧願什麼都不知道。」

  徐慧還在側耳傾聽,等了好一會兒,卻已經沒有下文了。

  耳邊逐漸傳來晉陽綿長的呼吸聲,輕輕柔柔,像一隻剛剛出生的小貓。

  徐慧稍稍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

  長夜漫漫,有個知心人做伴也好。

  徐慧想起自己,她五個月學會說話,四歲讀完《論語》,八歲可做文章。早慧之名,名動天下。

  曾有許多算命的道士為此前來徐府蹭吃蹭喝。許多人滿口的胡說八道,只有一位袁相師所說之言,徐慧銘記在心。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而晉陽的早慧不下於她。

  或許徐慧比晉陽幸運,她還有一個父母雙全、無憂無慮的童年。而晉陽呢,她還這麼小,就要在這人心詭譎莫測的後廷苦苦掙紮。

  看似是高高在上、養尊處優的天之驕女,實則內心的百轉千回,只有自己心裡清楚。

  徐慧看著幼小的公主,突然有一種想要守護她的慾望。

  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她想分擔一點公主的心事。起碼不要讓她小小年紀,便鬱結於心。

  徐慧帶著這份決心,沉沉睡去……

  次日醒來之時,清寧宮上下都已忙碌起來。這是她進宮以來頭一回被這麼多人服侍,王掌史和杜掌膳各顯神通,一個打點她的穿衣打扮,一個早早準備好了精美的膳食,供徐慧享用。

  她們本以為,徐慧一個剛進宮不久的小姑娘,見到這份陣仗應該會多少有些被嚇到才對。誰知徐慧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波瀾不驚地在一堆新製成的錦衣華服中選了一條蘭竹暗紋青蓮色襦裙,用早膳時,在眾多碗碟之間,挑了一點雜糧和青菜食用。

  她只墊了墊肚子便放下了筷子,杜掌膳見了有些惶恐地問:「可是這些早點不合婕妤的口味?」

  徐慧對她溫和一笑,「並非如此,只是我就要去見貴妃娘娘,為防出醜,還是少食為好。」

  「婕妤所言甚是!」杜掌膳這才發覺自己的馬屁拍到了馬腿上,感情這位主兒心中有數,不喜歡搞這一套。

  王掌史臉上也訕訕的,徐慧挑了她所準備的衣服中最素的一件,想來是對她的慇勤並不滿意。

  可偏偏,徐慧對她們又是那麼客氣,不曾有絲毫不敬。

  人往往就是這麼奇怪,兩人忙活了一大頓,卻沒有得到嘉賞,做事反而比以前更加用心、更加賣力了。

  去往乾祥宮的路上,徐慧暗想,陛下誠不欺我,沉不住氣的該是下人,而不是她。

  她只要保持住平心靜氣,底下人就該費盡心思了。

  所以她以同樣的心態來應付韋貴妃。於韋貴妃而言,她徐慧目前反倒是下位者。是以要是想不落於下乘,就一定不能像那些下人一樣,沉不住氣。

  韋貴妃為人還算和善,沒有給徐慧使什麼絆子。沒叫她在宮門口出醜,也沒特意叫她多等。幾乎是徐慧一到乾祥宮,就被領到了內殿,拜見韋貴妃。

  徐慧盈盈下拜,不緩不疾,氣定神閒。

  這是韋貴妃頭一次把目光集中在徐慧身上。

  她看著面前比自己的女兒還小三歲的小姑娘,突然覺得,蕭才人簡直是滿口胡言。

  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小女孩,怎麼會是她口中那個狐媚惑主的妖女呢。

  不過嘛,人不可貌相,韋貴妃並沒有僅憑第一印象就下決斷。

  她瞟了眼桌上的經書,淡淡地說:「素聞徐婕妤寫得一手好字,不知可否願意幫本宮抄幾本佛經?」

  抄佛經可是個苦差事,又累又不能出錯,最能考驗一個人的心志。

  誰知徐慧微微抬起頭,抿唇一笑,眼中竟有幾分渴望,「徐慧榮幸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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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話

  一個上午很快就要過去,韋貴妃見徐慧一直沒有休息,忍不住說:「徐婕妤歇歇吧。一會兒該用午膳了。」

  韋貴妃說完,不僅劉司膳等人吃了一驚,就連韋貴妃自己也嚇了一跳。

  咦,好奇怪,明明是想把徐慧叫來敲打她一番的,怎麼反倒關心起她來了。

  韋貴妃甚是不解。

  於是她決定和徐慧聊聊。

  「抄了這麼久,累不累?」韋貴妃問。

  「回貴妃娘娘,徐慧不累。」徐慧從善如流,擱下了筆。

  她本能地輕輕揉了下手腕,見貴妃盯著她,徐慧小聲說:「就是手腕有一點點酸。」韋貴妃看著她那細嫩的腕子,看起來柔若無骨的樣子,貼心地說:「那就拿回去慢慢抄吧,本宮不急著要。」

  徐慧抿唇一笑,糯聲道:「謝貴妃娘娘體恤。等妾身抄好了,一定親自給您送過來。」

  韋貴妃「嗯」了一聲,頓了頓,沒忍住好奇,開口問她,「你好像很喜歡抄書的樣子?」

  她明明是想給徐慧一個下馬威的,可是看徐慧的樣子,分明就是樂在其中。

  韋貴妃有種上當了的挫敗感。

  「不瞞貴妃娘娘,徐慧很喜歡抄書,但苦於沒有時間。」她歪頭想了想,糾正道:「其實嚴格說起來,沒有時間只是個藉口罷了。徐慧總想讀更多的書,而抄書太費時,於是抄書的計劃總被擱置。多謝貴妃娘娘,給徐慧這個機會。」

  韋貴妃本身也是個有幾分文才的女子,聽了徐慧的話,饒有興致地向她討教,「你不覺得抄書很枯燥嗎?」

  徐慧搖搖頭,「妾身非身負奇才、過目不忘之人,雖喜讀書,卻記不清明每一個細節。抄書不僅能夠加深記憶,還能更好的理解其中深層的奧義。」

  她低頭看了一眼抄了一上午的佛經,笑道:「佛法精妙,更是如此。」

  韋貴妃沉默下來,心中暗想,這徐婕妤還真是一朵奇葩。

  褒義的那種。

  小半天相處下來,韋貴妃覺得徐慧這個人還不錯。

  方纔徐慧抄書時,她在旁看了看徐慧流傳出來的幾首詩詞。

  在徐慧這個年紀就能寫出這樣的作品,連頗有才名的韋貴妃見了也是自歎弗如,頗有幾分惜才之意。

  她不想為難徐慧,前提是,徐慧不要和賢靈宮扯上什麼瓜葛。

  韋貴妃高貴端莊,楊淑妃親切和善,她們費盡苦心,營造賢德的名聲。

  無論她們是真的賢淑,還是假意偽裝,身為後宮女子,尤其是身居高位的嬪妃,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想做皇后。

  皇后的寶座,中宮的誘惑,沒有一個女人能夠拒絕。

  韋貴妃和楊淑妃說不上是水火不容,但在宮中早已隱隱形成對峙之勢。

  皇帝的重心都在前朝,但後宮之事,他並非一無所知。韋貴妃和楊淑妃這樣明裡暗裡的鬥氣也不是一兩天了,太宗不是絲毫不知情,而是不想插手。他暫時無意立後,讓這二人在後宮互相制衡,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韋貴妃心思通透,這些道理她都品的出來。只要她和楊妃鬥的不太出格,就是在順著陛下的心意行事。

  只要猜中陛下的心思,韋貴妃就不用擔心自己的地位不保,甚至還有可能再進一步。

  畢竟與楊妃相比,她在後宮的地位更高,出身也更穩妥。

  韋貴妃想了想,決定把徐慧拉攏到自己這邊來。

  她看徐慧順眼,只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原由。最重要的是,徐慧是這屆新人裡頭第一個脫穎而出的,陛下的新寵。

  陛下不會喜歡看到她和自己寵愛之人作對。

  無論陛下是出於什麼理由抬舉徐慧,韋貴妃都要順著他的意思來。

  所以最明智的選擇,不是像蕭才人那樣逞一時之氣,想辦法除掉徐慧,而是將她轉換為自己這一方的力量。

  想通之後,韋貴妃繃了一上午的臉舒緩下來,嘴角挑出抹笑意來,「今日辛苦徐婕妤了,你就留下來陪本宮用膳吧。」

  徐慧沒有立即答應,心中有意推辭。

  韋貴妃看出她的遲疑,笑吟吟地添了一句,「這是貴妃旨意,徐婕妤要以下犯上嗎?」

  韋貴妃用的是玩笑的語氣,可從徐慧的立場看來,那只不過是上位者給她搭的台階。她若再拒絕,那便是不識抬舉了。

  「多謝貴妃娘娘。」

  見徐慧應了下來,韋貴妃滿意一笑。

  徐慧在乾祥宮呆著的這一上午,惦記著她的人可不少。

  先是晉陽公主。晉陽一早就醒了,一直沒回甘露殿。

  她有點擔心徐慧,就留在清寧宮等她的消息,可徐慧一直都沒有回來。

  顯然這不僅僅是一場單純的請安那麼簡單。

  賢靈宮那邊,楊淑妃的人一直盯著乾祥宮的動靜。聽說徐婕妤去了乾祥宮,楊掌史立即把這個消息稟報給了淑妃,並緊張道:「娘娘,徐婕妤不會有事吧?」

  楊淑妃想了想,輕輕搖頭,「應該不會,徐婕妤這個人向來有分寸。本宮反倒擔心,她會被韋妃拉攏了去。」

  現在徐慧還沒有出來,下任何結論還為時過早。

  楊淑妃冷靜地吩咐道:「叫人盯緊了,一有什麼消息,立即稟報本宮。」

  才人宮裡,武才人也從蕭才人處得知了徐慧被召往乾祥宮的消息。

  由於才人們身處低位,與韋貴妃接觸不多,僅憑著對蕭才人的印象,大多數人都十分懼怕韋貴妃。武才人聽了這個消息,心裡也是隱隱的擔憂。可是以她目前的處境,根本什麼都做不了。

  畢竟她現在還只是一個小小的才人,在正一品貴妃面前,簡直卑微如螻蟻一般。

  況且她和徐慧的交情,也沒有好到可以為了對方不顧一切的地步。

  所有人都在盯著乾祥宮。

  可他們沒有想到,等來的卻是正午時分禦駕親臨乾祥宮的消息。

  不僅是他們吃驚,韋貴妃聽說陛下駕到時,心下也頗有幾分意外。

  太宗尊她敬她,給她尊崇的地位,掌管後宮的權力,卻已經很少來看她,每個月來乾祥宮用膳的日子屈指可數。

  徐慧在的時候,陛下便來了。這代表了什麼,韋貴妃心裡明鏡似的。

  為了不讓陛下失望,韋貴妃親自執起徐慧的手,與她一道恭迎聖駕。

  太宗溫和道:「都起來吧。」

  徐慧起身,默默退居貴妃身後幾步。

  就見太宗親自扶起貴妃,含笑道:「朕今早惦記著你,一下朝就到你這裡來了。午膳可有朕的一份?」

  韋貴妃:「呵呵。」

  陛下這謊話編得可真爛啊……

  但是為了配合太宗演這一齣戲,她還是露出一臉感動之色,含情脈脈地說:「多謝陛下垂愛。」

  為了進一步打消太宗的疑慮,韋貴妃還回過身對徐慧招招手,一把將她拉到自己身邊,親暱地說:「午膳自然是有的,只是妾身已經留了徐婕妤一道用膳,陛下不會介意吧?」

  太宗輕輕鬆了口氣的樣子,和煦地笑道:「怎麼會呢,人多才熱鬧嘛。」

  說罷背著手先進了屋。

  接著徐慧就像個布偶一樣,被貴妃拉了進去,跟在太宗身後。

  太宗淨了手後,自是在主位落座。韋貴妃在他對面坐下。徐慧沒的選擇,只好坐在兩人中間。

  三人圍坐在一起,其樂融融的樣子,好像……一家三口?

  還真是這樣,韋貴妃比太宗還大一歲,她的女兒李孟姜比徐慧大三歲。說她像是徐慧的母親,一點都不為過。

  各就各位之後,太宗終於抬眸看了徐慧一眼。

  為了給足韋貴妃面子,方才太宗都盡力把徐慧當成透明人對待。

  恰好那也正是徐慧想要的。她一直都在努力降低存在感,此時見太宗看向她,不免稍稍緊張起來。

  要知道她有信心一個人應對韋貴妃,可若添上一個太宗,那變數可就大了……

  太宗見她躲避自己的目光,不由微微一笑,卻是轉過了頭對韋貴妃道:「徐婕妤還小,行事若有什麼不周全之處,還要貴妃多多擔待。」

  徐慧鬆了口氣,陛下還挺上道兒的,沒給她拉什麼仇恨嘛。

  不過這一副大家長的語氣是怎麼回事……


第十七話

  韋貴妃一臉慈愛地看了徐慧一眼,笑道:「陛下放心,徐婕妤性子沉靜,與妾身很是投緣。」

  「這樣就好。」太宗率先拿起食箸,幾人各懷心思,還算是和諧圓滿地吃完了這頓飯。

  用完午膳,韋貴妃出言挽留太宗在乾祥宮小睡一會兒。

  徐慧正要告退,就聽太宗婉拒道:「朕還有政務要處理,就不陪你了。朕回頭再來看你。」

  韋貴妃聞言臉上沒有絲毫不悅,反而笑吟吟道:「政事要緊,妾身就不耽擱陛下了。」

  不僅如此,貴妃還轉過頭對徐慧說:「徐婕妤,你替本宮送一送陛下吧。」

  徐慧哪敢不從,恭敬應下之後,她讓玉藻捧著還未抄完的佛經,主僕二人跟在太宗身後出來。

  等將太宗送出了乾祥宮,徐慧想著太宗還有事要忙,就要告退。

  誰知話還未說出口,太宗便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一把將她拉上了禦輦。

  「陛下……」

  「別拒絕,別裝傻,你明知朕今日是為你而來。」

  此處沒有旁人,太宗方能好好地將她打量一番。見她無虞,笑著問她,「貴妃不曾難為你吧?」

  他說的非常直白,似在徐慧心口處狠狠撞了一下。

  這種被人關心、緊張著的感覺,讓徐慧不禁想起了家人。

  她七零八落的心思不知飛往何處,有幾分飄飄然地說:「不曾,貴妃娘娘為人和善,待我很好。」

  太宗此時已經完全放鬆下來,閒閒地笑:「那就好。你覺得貴妃怎麼樣?」

  「唔……貴妃娘娘……」徐慧心神未定,一時想不出什麼合適的溢美之詞,就隨口說了句很直觀的評價,「很高。」

  「噗。」太宗沒忍住笑了出來,「是啊,貴妃身量高挑,是後宮中難得能夠與朕比肩的女子。」

  相比之下,徐慧想起自己前些日子還被蕭才人嘲笑矮小,不由默默地低下了頭。

  太宗伸出大手,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撫摸著她的頭,安慰道:「你還小呢。晚上早些睡,一定也能長高高。」

  兩人說著閒話,轉眼便到了甘露殿。太宗前去處理政務,徐慧則去了偏殿晉陽那裡。

  晉陽公主聽說消息,正在往回趕的路上。

  徐慧不是甘露殿的主人,可甘露殿上上下下的宮人都對她客客氣氣的。在她晉婕妤之後,大家更是對她恭敬許多。

  但是這種客氣和恭敬,與諂媚巴結得寵的妃嬪又是不同的。

  她們對徐慧的態度,就好像是討好晉陽公主一樣……

  對,就是這樣,所有的人都覺得,太宗是把徐慧當女兒了。

  徐慧自己現在也這麼覺著。

  不過,這樣似乎也沒什麼不好。徐慧很清楚,她從來就不打算以色侍君。能夠以這種方式在後宮過上舒適的生活,徐慧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而且,陛下對她,真的很好。

  他既像耶耶一樣踏實可靠,時時保護著她;又像母親一樣,對她細心關懷。

  她就這樣隨遇而安好了。

  晉陽公主回來後,徐慧就要教她寫字。

  公主此時滿肚子好奇,哪有心思寫字,拉著徐慧將上午的經歷一五一十地說與她聽。

  聽完之後,晉陽這才肯執起筆。

  練了約有兩個時辰之後,徐慧起身告辭。

  晉陽送她出門,結果到了門口徐慧才發現,竟有兩座轎輦。

  徐慧向晉陽投以疑惑的目光。

  晉陽微微一笑,天真爛漫地說:「以往我不去姐姐屋裡,是怕才人宮人多眼雜。可昨日見清寧宮那麼好,這甘露殿都住不下去了。」

  「公主說什麼傻話。」徐慧蹲下身,摸了摸公主的頭髮,「住在甘露殿,是多少皇子公主求之不得的福分啊。」

  晉陽一雙水潤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她,「可姐姐明明知道……」

  她話說一半,徐慧就明白了。好吧,她裝睡的功夫果然爛到了家,不僅老子看得出來,連這麼小的閨女都能察覺到。

  看來晉陽昨晚那些話,是故意說與她聽的了。

  徐慧一時心軟,便答應了她。

  不想這日之後,晉陽得寸進尺,愈發粘起徐慧,幾乎日日宿在清寧宮。

  這下子,太宗可不幹了。

  起初他是憐惜晉陽年幼喪母,自己雖把她養在甘露殿,卻無法時時陪伴,這才默許她同徐慧交往,兩人做個伴,彼此有個照應。

  加上他放心徐慧的人品,也就由著晉陽纏她。

  可是現在,晉陽在清寧宮呆的時間比在甘露殿還長,太宗可就不答應了。

  公主還太小了,打娘胎裡又帶出了體弱之症,皇帝實在不放心她整日呆在外面。

  再就是……每每他想召見徐慧,或者想到清寧宮去,晉陽都在徐慧這邊,還真是……不大方便。

  太宗決定親自去把這個小東西捉回來。

  晉陽一向乖順聽話,不過畢竟年紀還太小,在某些事情上,她表現得頗為固執。

  比如「在清寧宮玩得太開心不想回宮」這種想法。

  公主幼年喪母,在此時的小晉陽眼中,徐慧絕對是她心中最崇拜的對象。她想成為徐姐姐這樣的人,自然要呆在徐姐姐身邊了。她反倒很奇怪,父皇怎麼能不理解她呢?

  太宗勸她,「甘露殿最為安全。」

  晉陽不聽,表示清寧宮也很安全。

  太宗又說:「甘露殿很寬敞。」

  晉陽不從,表示清寧宮也很寬敞。

  太宗無奈,只得使出殺手鑭來,說:「可你徐姐姐是你耶耶的妃子。」

  晉陽不解,「那又怎麼樣?」

  「應該耶耶跟她一起睡的。」

  晉陽愣了愣,頓時沒話了。

  徐慧在旁也驚住了,有種想要捂臉的衝動。

  好羞恥……

  雖然他們只是蓋著被子純聊天而已,但當著小孩子的面說出這種話來,也太……

  徐慧禁不住抬眸看向太宗,正巧遇到太宗的視線。

  許是意識到方纔所言有些過火,太宗輕咳一聲,一本正經地說:「這事兒就這麼定了。王德,送公主回甘露殿。朕今晚就宿在清寧宮了。」

  太宗向來說到做到。當天晚上,就睡在了徐慧這裡。

  徐慧可緊張了,想到上次太宗摟住她的樣子……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太宗與她相處久了,此時已經學會讀懂她的「微表情」。他看出徐慧的緊張,拍了拍她的背,含笑道:「怎麼,你不喜歡同朕一起睡嗎?」

  徐慧不知道說什麼好,就聽太宗自顧道:「可朕很喜歡,你身上有種淡淡的香氣,似麝非麝。和你同眠共枕時,朕總是睡得很安心。」

  他怕徐慧臉皮薄,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就是她的身子軟軟的,抱起來手感很好。

  幸好他沒說出來,因為徐慧的臉已經紅的滴血了……

  莫慌莫慌。徐慧在心中安慰自己:你就是一個陛下抱枕而已,為什麼要臉紅嘛。

  徐慧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大靠枕的樣子,臉上的熱度果然降了下來。


第十八話

  在太宗和何憐的雙重攻勢下,徐慧終於有一點點開竅了。

  太宗對徐慧的親暱自是不必再說,作為徐慧的身邊人,何憐也沒閒著。

  自打徐慧進宮以來,她一直把挖掘徐慧的少女心視為人生首要大事之一。

  推薦情詩、搜羅戲本、旁敲側擊、推波助瀾。

  何憐能做的都做了,終於換來了徐慧現今時不時的嬌羞狀。

  不知不覺中,徐慧還長高了。

  她這個年紀,正是女孩子發育的最快的時候。就像抽條的新芽一般,在短暫的時間內,從女童長成了少女的模樣。

  起初徐慧還不覺得,因為她起臥都與何憐在一處。何憐與她差不多年紀,兩人都在長個兒,倒還看不出來什麼。

  直到有一天,她去藏書閣時,正好遇到太宗。

  聽說聖駕在此,徐慧在門口遲疑了一下。她正打算打道回府,就見王德親自出來,將徐慧迎了進去。

  「徐慧打擾陛下了嗎?」她見太宗正在忙的樣子,婉聲問道。

  太宗側首,對她溫和一笑,「你來的正好。朕上回在你那兒看過一本書,記不得叫什麼名字了。翻來翻去也找不到,快幫朕找找。」

  說完將書中某個片段描述給徐慧聽,徐慧回憶了一番,點了點頭。

  她慢慢地穿行在書架間,忽然間停住腳步,抬手抽出一冊書。

  徐慧翻看了一下,確定這便是太宗在找的那本,胸有成竹地將書遞給了他。

  誰知太宗接了書,卻定定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似在思索什麼極其重大的問題。

  徐慧奇怪道:「誒?不是這本麼?」

  「不是……」太宗若有所思地說。

  徐慧不敢相信自己的記憶力竟然會出差錯,她上前幾步,眼睛盯著那卷書,想要再確認一遍。

  誰知太宗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近自己。

  徐慧踉蹌了一下,幾乎與他貼在一起。她勉強站定,本能地抬起頭來,對上太宗的眼睛。

  「朕不是在說這個。」他鬆了手,手掌攤開,在她頭頂上比劃,正好對應到自己的胸口上。

  他用一種「孩子長大了朕好欣慰啊」的語氣說:「慧兒好像長高了。」

  徐慧歪頭笑笑,「是嗎。」

  太宗點頭,指著那書架道:「以前你自己都夠不到那一層的,要麼要朕幫你,要麼就要踩著架子上去。」

  徐慧想了想,還真是這樣。她有點高興,有一種終於要長大了的雀躍。可是回首一看,身邊人的表情卻不是那麼開心的樣子。

  「陛下……?」徐慧輕聲喚道。

  太宗回過神來,舉起那卷書,道:「既然找到了,朕先回去了。」

  說罷匆匆離去,留下一頭霧水的徐慧。

  太宗的心情還真是有點複雜。

  按理說自己一手寵著護著的小姑娘長大了他應該開心才是啊,可是這種莫名有點心酸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情場老手唐太宗也想不明白。

  沒過多久,太宗下了道聖旨,讓徐慧到甘露殿當值,伺候筆墨。

  徐慧奉敕領命,第二天按時過來。向太宗見了禮後,她便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替太宗抄抄寫寫。

  上回替韋貴妃抄的佛經早就寫完了,她親自送了回去,韋貴妃十分高興,賞了她一卷古籍。

  可之後韋貴妃就不叫她抄東西了。徐慧正好手癢,是以接了太宗這份活計,半點怨言都沒有,老老實實地坐在那一下午,一句話都不多說。

  以至於專注於處理政務的太宗差點忘了旁邊還有這麼一個小妃子在陪著他。

  太宗忙完政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站起來打算活動活動,這才瞥見一旁還坐著一個徐慧。

  他交待下去的任務,她早已抄完了。此時徐慧正端坐在書案前,時不時翻動書頁。她看的入了迷,以致並未察覺到太宗的目光。

  太宗慢慢地走近她,腳步很輕。可就在他走到馬上可以嚇到她的距離時,徐慧突然抬起了頭,反倒把太宗嚇了一跳。

  「咳咳。」他掩飾性地輕咳一聲,裝模作樣地問她,「都抄完了?」

  徐慧應下,雙手將一摞奏疏遞上。

  「擱著吧,怪沉的。」太宗體恤地說完,隨手拾起最上面那一本,翻看了一下。

  徐慧見他輕輕佻眉,還以為太宗是哪裡不滿意,便問:「可是徐慧做錯了什麼?」

  太宗搖搖頭,抬眸望著她,「兕子與你學飛白書,進步神速。朕以為你也喜飛白。」

  「陛下恕罪。」徐慧輕聲道:「徐慧的確喜歡王右軍的字,只是飛白書忌諱太多,忌落於起筆處,忌一字多用,忌整篇多用,又忌過長。寫字的時候心裡念著這些技巧,不免便會流於痕跡,反倒無法集中精神。」

  太宗默了一默,就在徐慧以為他要生氣的時候,他扯出個笑來,頗為自嘲地說:「的確如此,缺乏天賦之人,才會總是想著用技巧來彌補先天的不足。」

  他看著徐慧的字,突然笑了,「朕想起來了,很久之前,朕曾在藏書閣看過你的字。你生來便有靈氣,一手行書流暢自然,仿若流風回雪,的確是不需刻意去模仿什麼。」

  徐慧大大方方地說:「多謝陛下誇獎。」

  太宗好笑地摸摸她的頭,「你倒是不客氣。」

  徐慧輕輕一笑,突然想起一事,忙斂容道:「啟稟陛下,徐慧有一件事要同您說。」

  相比於徐慧一本正經的樣子,忙完一天終於可以休息的太宗,顯得十分輕鬆隨意。

  「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值得你這樣鄭重?」

  徐慧道:「妾身來甘露殿當值之後,恐怕沒有那麼多時間再教晉陽公主習字。武才人所書飛白,遒美健秀,不在妾身之下。所以徐慧便向晉陽公主舉薦了武才人。」

  太宗有些意外地看著她,徐徐問道:「兕子……怎麼說?」

  「公主答應了。」徐慧微笑道:「是以公主的書法若再有長進,徐慧可不敢再居功。」

  太宗勾唇一樂,心裡很滿意徐慧的誠實,嘴上卻說:「這樣的小事,也值得你專門說與朕聽?」

  徐慧笑了笑,沒搭理他,收拾東西回宮。現在太宗要麼親自看著她,要麼叫人看著她,都不許她熬夜了。她得趕快回去,把這冊書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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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話

  很快就到了年底,皇帝停了早朝,後宮也風風火火地籌備起來,準備迎接新年。

  徐慧頭頂上不僅有四妃,還有韋貴妃的堂妹韋昭容等九嬪,壓根用不著她操心籌備過年的事兒。

  她還是老樣子,上午讀書,下午到甘露殿侍候筆墨。晚上或陪太宗下下棋,或與晉陽練練字,聊聊天,小日子過得悠閒自在。

  至於太宗,他對徐慧這個「伴讀」很是滿意。男人嘛,沒有幾個不喜歡年輕小姑娘的。可是小姑娘大多浮躁輕狂,不比跟在身邊的老人來的貼心。

  先前來甘露殿當值的妃嬪可不止徐慧一個,不過沒過幾天,太宗就把她們打發回去了。

  那些小姑娘年紀輕輕,不想著好好做事,只想著勾搭他。太宗忙於政務,哪有心思應付?

  跟在他身邊久了的韋貴妃、楊淑妃等人,倒是心態平和,相處起來頗為自在。可她們都已身居高位,不適合做這份差事。

  徐慧就好了,既年輕聰明,又溫婉沉靜,字寫得又快又好,不知不覺中還提升了太宗的工作效率。

  年底的時候,皇帝向來都要犒賞功臣。他決定今年也要賞一賞徐慧。

  賞她什麼好呢?

  金銀珠寶,徐慧不愛。提她的位分?她還太小,還沒真正侍寢過,就已經晉了婕妤。若是再升,恐怕對她而言不是嘉賞,反倒是麻煩了。

  思來想去,太宗決定犒賞徐慧的家人。

  太宗覺得,能教出這麼棒的女兒,徐慧她爹肯定也很不錯。於是他就給徐慧的父親徐孝德升了一級官,由將作監丞升為禮部員外郎。

  太宗自詡為人光明磊落,聖旨上的理由寫的非常簡單直白:因為朕欣賞你閨女「揮翰立成,詞華綺贍」的文采,因此給你升了官。

  眾人紛紛表示羨慕。

  徐慧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因為太宗叫人擬旨的時候,她就在旁邊。

  太宗絕對是故意的。

  他期待地看向徐慧,看她的反應。

  徐慧用一種「這樣也行?」的目光看了太宗好一會兒,最後默默地別過了視線,起身謝恩。

  太宗有些出乎意料地說:「朕以為你會說朕任性,為你父推辭呢。」

  徐慧上前替他研磨,唇角微挑,好笑道:「陛下素來如此,經常恣意行事,再等著人來勸諫。有時候徐慧都在想,陛下是否是有意為之呢?」

  太宗似是被她說中心事,心跳莫名加快幾許,卻是做出惱羞成怒的樣子掩蓋自己,「你的意思是,朕喜歡找罵嗎?!」

  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相處,徐慧對太宗算是有了一定瞭解了。她知道,太宗真正發怒的時候絕對不是現在這副樣子的。他若板著臉,一聲不吭,那個時候才叫駭人。

  面對天子之威,徐慧沒有絲毫驚慌,反而笑意更深,「這可是陛下自己說的,並非徐慧所言。」

  「你這小東西!」太宗氣恨她一個小姑娘,竟然輕而易舉地就能把自己的情緒玩弄於鼓掌之間。他一時衝動,捉了她近身,禁錮住徐慧的手腕。

  徐慧正茫然間,就覺臉蛋上一涼——某個混蛋竟然蘸著她研的墨在她臉上寫字!

  「別動。」太宗樂趣上來,將她摟在懷裡,小心翼翼地描畫。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比兩人同床共枕時還要親暱。

  徐慧當真不敢動了,她只得屏住呼吸,由著他胡亂作為。

  可與此同時,她的嘴沒有停下,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其實徐慧方才不勸您,是因為聖旨已下,徐慧身為後妃,理應以陛下敕令為尊。但請陛下以後,還是不要因為徐慧的緣故蔭蔽我的家人了。」在這樣的氣氛下,她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麼,才能緩解她的尷尬。

  太宗似是心不在焉,隨口問了句,「為何?」

  他專心寫著字,沒有注意到徐慧的眼中,頗有幾分倨傲,「因我父親兄弟,皆有文才。若因徐慧蔭蔽之故得以陞遷,於他們而言並非榮耀,而是……」

  「侮辱」二字還沒說出口,太宗已經收回筆,滿意地道:「好了。」

  徐慧的注意力成功被他轉移,忍不住好奇地問:「陛下在我臉上寫了什麼?」

  太宗不給她看,徐慧羞惱地要告退,太宗又叫人把門一關,不讓她走。

  他只用了一句話就成功讓徐慧消停下來,「你確定要這個樣子回去?」

  徐慧停住腳步,左找右找看不到銅鏡,只好氣餒地坐在一邊。

  太宗摸摸她的頭髮,對著迎面走來的吳庸努了努嘴,「喏,吳庸打水來了。」

  徐慧抬起頭,原是吳庸端了水上來,為太宗淨手。

  徐慧硬著頭皮上前,對水自照。

  吳庸不識字,還是被她狼狽的樣子逗笑。他低下頭憋著,不敢笑出聲兒來。

  徐慧一臉不可置信地回過頭。

  他竟然說她——不!可!愛!1

  太宗忍不住笑了出來,「好了好了,朕同你鬧著玩兒的。」說罷親自擰了帕子,將那個「不」字給抹去了。

  見徐慧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睛幽怨地望著他,太宗揉揉她的頭髮,將徐慧臉上的字全給擦了。

  可是只用清水哪裡擦的乾淨,徐慧的臉被他給抹成了大墨盤,深一塊淺一塊的墨色在白皙的小臉上暈開,樣子別提有多狼狽了。

  徐慧沒臉見人了,晚上就自然而然地在甘露殿住了下來。

  第二天她回清寧宮的時候,太宗把徐孝德升為禮部員外郎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後宮,引起了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反響。

  這個禮部員外郎是個什麼樣的職位呢?

  隋文帝開皇年間,於尚書省各司置員外郎一人,為各司之次官。唐宋沿置,與郎中通稱郎官,皆為中央官吏中的要職。2

  以上只是說的好聽,其實禮部員外郎只是六品上的一個小官,於朝堂時局,沒有絲毫影響。

  可太宗此舉讓人關注的原因在於,他很明確地在聖旨中表明,是因為其女徐婕妤之故方予以陞遷,由此徐慧之寵,可見一斑。

  不僅如此,徐孝德以前身為將作監丞,屬於工部下轄,是為當時文人所看輕的技術派官僚,算不得什麼好差事。

  禮部員外郎雖然算不上什麼高官,但也是一個相當清貴的職務了。

  宮裡的人都在悄悄議論,太宗這是有意給徐婕妤提身份呢。

  誰都看得出來,徐慧轉過年虛歲才十二,就有這樣大的造化,前途不可限量。

  這個時候,楊淑妃和武才人的先見之明才顯露出來。

  徐慧本來就不是個喜歡主動與人結交之人。她剛進宮時,除了楊淑妃和武才人有意與她親近之外,旁人都沒怎麼把她放在眼中。

  那個時候的徐慧尚且很難與人交心,更不必說今時今日,徐慧更上一層樓,對待後宮之人更為謹慎的時候了。

  所以,無論那些暗中跺腳的妃嬪們有多麼後悔,如何氣恨自己沒有早早與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徐慧結交,都已經無濟於事。

  畢竟要在這後宮中出人頭地,運氣與實力,向來都是缺一不可的。

  目光長遠,看人精準,也是一種運氣,更是一種實力。


第二十話

  來清寧宮道喜的人很多,真正能被徐慧留下來說話的卻很少。

  武媚娘自然是其中之一。自從徐慧幫她和晉陽公主牽線搭橋之後,兩人之間便熱絡了不少。就算說不上是交心的姐妹,起碼同別人相比,還算是有話可聊。

  武才人是個聰明人。她在短短幾個月時間內很快摸出了徐慧的脾性,很好的和徐慧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她感覺的出來,徐慧行事很謹慎,有著自己的原則和底線。

  可武才人又何嘗不是?

  她進宮來,可不是為了找什麼好姐妹的。

  不著痕跡地互相幫助,各取所需,又不讓人感覺市儈。這就是她們之間最好的相處方式。

  武媚娘走後,清寧宮來了一位有些出人意料的客人。

  薛婕妤。

  薛婕妤乃是高祖李淵的後妃,隋朝文豪薛道衡之女。她精通經史,文才非凡,可惜並無子嗣。

  高祖殯天,今上踐祚,因其才華出眾,她並沒有像其他無子的妃嬪一樣被送往感業寺,而是留在宮中,管理起了藏書閣。

  太宗對她很是尊敬信任,還把給皇子啟蒙的重任交給了薛婕妤。晉王李治,就是從幼時起從其受學。

  由於徐慧時常出入藏書閣,和薛婕妤也算是打過幾個照面,有幾分交情。不過這點交情,似乎不足以讓這位德高望重的薛婕妤親自過來向她道喜。

  後妃活到薛婕妤這個份上,奪不著寵愛,造不出孩子,應當是處於無慾無求的境界。

  那她為什麼還會跑到徐慧這裡來……?

  只能說是真愛了。

  薛婕妤是真心看中了徐慧的才華。

  她正為徐慧目前的處境擔憂不已,是以不得不親自跑了一趟清寧宮。

  看著比幾個月前剛進宮時更加嬌艷動人的小姑娘,薛婕妤略顯冷淡地說:「徐婕妤,你可還記得當初自己為何被陛下召入宮中?」

  在一片道喜聲中,薛婕妤的話顯得那麼突兀,如一盆涼水般兜頭澆了下來。

  徐慧斂定心神,肅容答道:「徐慧記得。是因徐慧有文才。」

  薛婕妤點點頭,提醒徐慧,「《華嚴經》講,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今日我這老太婆多管閒事,勸徐婕妤一句,莫要在宮廷鬥爭中越陷越深,失去了自己的本心。」

  徐慧正要答話,卻被薛婕妤抬手制止,「徐婕妤莫要急著應下。你若想為自己辯解,稱你從未想過爭寵,那你就要先解釋一番,剛剛走出去的那位武才人是怎麼回事了。」

  見徐慧沉默,薛婕妤趁熱打鐵,接連問道:「徐婕妤,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真的要幫那武才人?」

  徐慧抬眸看向薛婕妤,坦然道:「徐慧幫武才人與晉陽公主牽線,並非為了與她一起奪寵,只是因為武才人確有其才。況且武才人性格直爽,並未完全不可交之人。」

  薛婕妤說:「可她和你終究不是一路人。」

  徐慧沉默。

  這一回,薛婕妤沒有說錯。

  送走薛婕妤之後,徐慧不可避免的有些心煩。

  她父親通道,道家的無上心法《清心訣》,徐慧從小就倒背如流。可是此時背了十幾遍的「清心如水,清水即心」……「禪寂入定,毒龍遁形」,她的心還是沒靜下來。

  想看看別的書轉移注意力,腦子裡卻還是一直重播著薛婕妤方纔的話。

  薛婕妤應是看好她,為她好才這麼說的吧。

  薛婕妤膝下無子,除了教導晉王之外,一直都想從妃子中選出自己的繼承人,在她仙去之後,繼承她的遺志,繼續掌管這藏書樓。

  顯然,她是看好了徐慧。徐慧的確是個一心向學的姑娘,可與薛婕妤不同的是,她又有寵於帝王,不可避免地陷入後廷爭權奪利的漩渦中去……

  此時徐慧心裡有事,看不進去那些大部頭,只好叫何憐把她搜羅的那些奇聞怪談拿來,給她打發時間。

  沒想到這些野史傳奇當真生動有趣,徐慧看著看著,不知覺就入了迷,把剛才鬱結於心的煩惱全都忘在了腦後。

  太宗過來的時候,就見她手捧一本書,專心致志地讀著,連他近身都沒有察覺。

  他慢慢地走近,緩緩俯下身。見她在讀《古鏡記》,不由「咦」了一聲。

  此時太宗離她極近,陡然一出聲,嚇了徐慧一大跳,身體本能地往後退。

  在她撞上背後的屏風之前,太宗眼疾手快,將她一把攔截住,半摟在懷裡。

  徐慧抬眸看著他,驚魂未定的樣子,就要起身見禮,被太宗按住手臂坐回原處。

  太宗又是驚訝又是好奇地說:「你看起來一本正經的,想不到還看這種志怪小說呢?」

  徐慧有點不好意思,在家裡的時候,她是從來不看這種民間野傳的書籍的。要是被父親知道了,非得教訓死她不可。

  太宗見她紅著臉不說話,也不見怪,「怎麼不到書房裡看?」不及她回答,太宗便點頭道:「也是,這樣的雜書雖然有趣,但到底登不上大雅之堂。」

  徐慧輕輕搖了搖頭,「並非如此。書無謂好壞,更不分高低貴賤,只有個人喜好不同罷了。父親過去不許我讀這類小說,徐慧卻覺得,沒有什麼書是讀不得的。」

  她沒有說,她在正殿讀書,是在等甘露殿的消息。今日吳庸突然過來,告訴她下午不用去甘露殿了。徐慧不好多問,心裡卻多少有幾分疑慮。

  太宗卻不知情,他還在回味徐慧方纔的話。

  不得不說,這個小姑娘的想法總是很獨特,讓人情不自禁地欣賞起她的氣度。

  他回憶起徐慧八歲時寫的那首《擬小山篇》1。

  小詩雖短,卻在寥寥數句之內讓一個遠離塵世喧囂的才女形象躍然紙上。字裡行間,還透露出女子無法實現心志的孤寂。

  若再是反覆品味,還能隱隱窺出,在詩人的內心深處,有一份強烈的渴望。

  她想與一位偉人建立起一份千古奇遇,萬世美談。她在等待,並且從未停止等待。

  太宗頭一次讀那首詩時就在想,他會不會就是徐慧渴望的那個人呢?

  「陛下生氣了嗎?」

  她溫軟的聲音拉回他的心神,太宗搖搖頭,含笑道:「朕為什麼要生氣?哦——因為你反駁了朕的話?當然不是。」

  他在她身邊坐下,還是比她高出很多,順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傻姑娘,朕豈是那等說翻臉就翻臉的暴君?」他低低地,溫柔地添了句,「你放心,朕不會生你的氣的。」

  徐慧忙著抬手整理好自己被他揉亂的頭髮,直接無視了某人的承諾,頗有幾分不滿地說:「陛下,徐慧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您不可以再這樣了。」

  太宗看著她那張尚未完全長開的小臉兒,搖頭道:「好笑,別說現在還沒過年,就算過了年,你才幾歲?」

  「十二了。」徐慧很認真地回答他,「過了年,徐慧就虛歲十二了。」

  「說的好像你有二十似的。」太宗抬手就想摸她的頭,見徐慧身子往後仰,他怕她撞到哪裡,磕著碰著,只得作罷。

  他收回了手,頗有幾分悵惘地說:「十二歲,真的還小呢。朕十二的時候,可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毛頭小子……」為了讓自己不那麼顯老,回憶及時打住,太宗轉移話題,「哪像你呀,又聰明又可愛。」

  徐慧被他誇的不好意思了,微微垂下眼睛,濃密的睫毛像排小刷子一樣,在眼瞼處投下一小片陰影。

  她小聲說:「陛下騙人,昨天還說人家不可愛。」

  趁她看不見,太宗肆無忌憚地盯著她的臉,笑吟吟道:「你呀,還說自己不是孩子,這麼愛撒嬌,要人哄的。你看哪個大人要人哄?」

  徐慧默默地抬眸看了太宗一眼。

  太宗輕咳一聲,有種戲弄她不成反被玩弄於鼓掌之間的感覺。

  於是他再次轉移話題,「朕差點忘了,朕今天過來是想親自告訴你,這幾天不用去甘露殿了。」


第二十一話

  「這幾天?」終於說到了徐慧感興趣的內容,她抬起頭來。

  太宗頷首道:「大朝會就要到了,朕這幾天都要忙於準備,大宴群臣。上元節之前,你都不必去甘露殿當值了。」

  徐慧也說不清為什麼,聽到太宗特意過來跟她解釋,心裡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可能如薛婕妤所說,遇到陛下之後,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心如止水的徐慧了吧。

  太宗口中的大朝會,是大唐一年裡最隆重的朝會之一。每年元正之日,有一定品級的官員都要進宮去給皇帝百年。

  這一天,不僅身在長安的文武大臣必須上朝,各地的地方官也會派朝集使進京匯報地方情況。甚至連遠方的羈縻州、各個附屬國也都要派來使者,送禮朝賀……1

  新年這幾天,太宗必然會非常非常忙碌。徐慧通情達理,自然不會怪罪他沒有時間同自己相處。

  太宗能親自過來一趟,已經實屬不易。站在皇帝的角度上想想,他有那麼多天下大事要忙。與這天下相比,後宮的一個小女子實在是太渺小了。

  「可惜大朝會和大陳設上,朕都無法帶你出席。」太宗惋惜地說:「你若身為男子,朕就可以時時將你帶在身邊了。」

  徐慧聞言輕佻唇角,好笑道:「陛下說笑了,徐慧若是男兒身,又豈能身居後廷?」

  太宗一想也是,拉起她軟軟的手握在手心,凝視著她說:「是朕糊塗了。那還是現今這樣好,朕想見你,隨時都能見到。」

  他見徐慧笑了笑,沒有接話,卻比說了更多。

  她那一雙杏眸圓潤透徹,像是溫潤的小鹿,含著一汪秋水。

  他突然想躲避她的視線,向下看去,又見那櫻唇粉嫩,只看了一眼他便口乾舌燥起來,不敢再看。

  太宗只好看向遠處,他極目遠眺,似是要看到這重重樓宇的盡頭,「你若為男子,定是個閒雲野鶴、不問世事的大隱士,如嵇中散一般的風流人物,清貴難言。」

  他突然有幾分悵惘地說:「到時候,你一定不會陪在朕身邊了吧。」

  徐慧根本不知道自己哪裡觸到了太宗的脆弱之心,他怎麼會突然感傷起來?

  相比於陷入到莫名情緒裡的太宗,徐慧非常冷靜地告訴他,「陛下不必多想,徐慧不可能變為男兒身。」

  太宗默了一默,竟然無言以對。

  他剛才是……在幹嘛呢?

  一定是要過年了,壓力太大了,忙糊塗了,他才會這樣多愁善感,情緒起伏不定。

  他拍拍徐慧的手,承諾道:「那就這樣,元旦晚上,後宮會有家宴,到時候咱們再見。」

  其實徐慧自打知道自己不是因為被嫌棄,所以才不用去甘露殿當值之後,已經沒這麼在乎能不能天天看見他了。見太宗這樣依依惜別期待下次見面的樣子,徐慧有些不解風情地點了點頭,只是應了一聲。

  太宗走後,在旁憋得快要吐血的何憐終於忍不住爆發,拉著王掌史和杜掌膳一起,給徐慧惡補甜言蜜語九百句。

  王掌史搖搖頭說:「婕妤這樣確實不大行,說話乾巴巴的,太不貼心了。」

  杜掌膳也道:「婕妤要主動一點才行呀,要是您覺著不好開口,可以熬個什麼粥,煮個什麼湯的給陛下送去,陛下一定會很感動的。」

  她們倆都是後宮的老人兒了,雖然沒親身承過寵,但跟過好幾任主子,爭寵的技能早已不陌生。

  「這樣不好吧……」徐慧小聲說:「會很奇怪。」

  王掌史是個高瘦女人,平日裡行事風風火火,說話頗為直白,聞言直接反問她,「哪裡奇怪了?婕妤是陛下的妃子,讓陛下開心,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徐慧硬著頭皮,隱隱將自己的心事透露出來,「可他們都說,陛下是把我當女兒看待的……」

  杜掌膳與王掌史截然相反,又矮又胖,身材圓潤,臉上素來帶著三分笑,這個時候卻一臉的怒容,「哪個天殺的敢胡說八道?!」

  徐慧低聲說:「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杜掌膳彷彿被食物噎住,瞪大了眼睛,用一種「好吧你贏了」的眼神看著徐慧。

  一旁的王掌史忽然一拍手,雙眼發亮地說:「女兒也好啊!女兒最貼心了!婕妤可以利用先天優勢走這個路線,攻佔陛下的心嘛。」

  「你是說……」杜掌膳曾是服侍過高陽公主生母的,她腦中瞬間浮現出了徐慧像高陽公主那樣,窩在太宗懷裡撒嬌,甜甜地喚上一句「耶耶」的場面……

  清寧宮茶話會的發展方向真是越來越奇怪了……

  徐慧扶額,及時打斷她們,「別鬧了。」

  三人看向她。

  「如陛下所說,大朝會在即,後宮亦會舉行家宴。你們還是操心一下過年的事情吧。」

  見徐慧是認真的,幾人滿心不甘,卻還是乖乖地去各忙各的正事。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清寧宮上下十幾個宮人,果然漸漸有人冒出了頭。

  幾個普通宮女都是「玉」字輩的,其中一個叫玉藻的,烏髮漆黑光亮,膚色白皙,身材修長,比徐慧年長三歲,處事最為妥帖,常被徐慧帶在身邊。

  餘下的徐慧還在觀察,至於接觸最多的這兩個女官,徐慧發覺她們就像左右手一樣,還真是分不出一個高低來。

  王掌史為人較為精明,在尚儀局有人脈,常能幫徐慧搜羅些上好的筆墨紙硯。

  杜掌膳憨厚一些,整日笑呵呵的,親切隨和,讓人想起鄰家嬸嬸。

  徐慧想不出要偏向誰多一些,有回問皇帝,這該怎麼辦,太宗笑著告訴她,分不出來就不必分了啊。她們若能和平共處,自然是最好,若是爭個你死我活,徐慧只要在旁邊坐著看就能看出她們的為人了。

  總之太宗的原則就是,對待下人,根本不用那麼上心的。

  徐慧的心便放的越來越寬了。

  轉眼就到了元旦那一天。大朝會雖與後妃無關,徐慧還是一早起來,梳洗打扮,由著宮人們折騰了一番,趕往乾祥宮去。

  後宮妃嬪們集合完畢之後,先是叩拜了已逝的長孫皇后,再是向四妃問安。

  四妃都頗為大方,自掏腰包,賞了她們不少東西。

  與此同時,聚集了天下目光的大朝會正在太極宮正殿舉行。

  大朝會說是天下權貴名流彙集一堂,實則並無實際的功能,商量不了什麼國家大事。大朝會更多的是一種禮儀性質的活動,目的在於昭顯大唐皇帝威加四海,澤被九州。

  各地方官也不會在大朝會上找死,稟報個什麼冤情,大家都非常一致地匯報當地出現的祥瑞之兆。

  後妃們雖然見不到大朝會的盛景,但在後廷,人人都在議論著大朝會。

  聽韋昭容說,大朝會入朝時人數眾多,熙熙攘攘,卻沒有一絲混亂。朝堂上鐘鼓齊鳴,陛下要頭戴垂著十二串白珠的袞冕,接受萬國拜賀,場面壯觀。

  徐慧聽之神往,不由想像起了這個畫面。

  若有選擇,她的確更想做一個男兒,不過她不會如太宗所說的一樣隱居山林。她會入朝為官,傾盡所能,襄助他延續大唐的盛世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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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話

  晌午的時候,妃嬪們各自散去。臨走前徐慧和武媚娘被賢靈宮的人攔住,道是淑妃娘娘有請。

  兩人對視一眼,武媚娘的眼中明顯已然有了心動的意味。

  如果可以選擇,徐慧真不大想去。現在和當初她遇到陛下之前,境況已大不相同了。她想起薛婕妤的話,有些不想摻和到這趟渾水中去。

  可她人身在後廷,又如何能夠置身其外。楊淑妃地位尊崇,她一個小小的婕妤,若是剛得了兩天寵愛就不肯去賢靈宮……

  楊淑妃大度,倒不至於明面上罰她。可那樣的話,她只能躲去一時的煩惱,反而會引來更大的麻煩。

  想起剛入宮時楊淑妃的照拂,徐慧沒有辦法,還是和武媚娘一起去了賢靈宮。

  賢靈宮裡,楊淑妃和燕賢妃都在。

  淑妃留她們用膳,徐慧道了謝坐下。

  她忽然發覺來的這一趟還算輕鬆,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沉重。

  幾人分桌而食,徐慧只要負責默默地吃就好。祝酒逗樂,自有燕賢妃和武才人衝在前頭。

  新年第一天,賢靈宮的菜色極好,徐慧足足吃了個九分飽才放下食箸。

  等到她撐的小肚子圓鼓鼓的,淑妃她們也都吃的差不多了。大家乾了這杯酒,賓主盡歡,各自回宮。

  徐慧有些吃撐了,從賢靈宮告退出來後沒有乘步輦,扶著玉藻的手慢慢地走著。

  路過禦花園的時候,她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武才人。

  徐慧轉過頭對玉藻搖了搖頭,玉藻會意,主僕二人沒有出聲,轉過身就要走。

  身後卻突然傳來匆匆的腳步聲,有人追了過來。

  徐慧反而不動了。她知道自己跑不過別人,若是提裙逃跑,反倒出醜。

  不如好整以暇,以逸待勞。

  事實上她也是看出了那人是誰,方會如此淡定。

  剛才和武媚娘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晉王,那個被陛下養在甘露殿的九皇子李治。

  也是薛婕妤的愛徒。

  徐慧腦中靈光一閃,忽然隱約明白過來,薛婕妤為何獨獨跟她提起武媚娘……

  在此之前楊淑妃,韋貴妃,都是與她有過幾分往來的,可薛婕妤從未從中干涉。

  可她偏偏為了武才人而來,當時徐慧就該想到的,這武才人肯定是有哪裡讓薛婕妤看不過眼了。

  原來根兒出在晉王這裡。

  武才人早已躲遠了。

  徐慧和晉王相互見了禮,兩個人差不多高,差不多大,倒像是一輩的人。

  同齡的女孩子總是比男孩子早熟一些,此時的徐慧正處於向少女的過渡期,李治卻還全然是孩子心性。

  見了徐慧,他討好地笑,「你就是徐婕妤吧?我認得你,有好幾次在甘露殿遠遠瞧過姐姐的身影,還總聽兕子提起你。」

  他無緣無故地套近乎,為了什麼並不難猜。

  徐慧淺淺地笑,「晉王放心,徐慧不會多嘴。」

  晉王不過小孩子一個,武才人同他說幾句話,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想來就算陛下知道,也不會當回事兒吧。

  晉王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兕子說的沒錯,徐姐姐果然十分聰慧。」

  徐慧笑了笑,寒風掠過她的面頰,吹起一綹調皮的髮絲,為清麗的面容更添一抹嫵媚。

  晉王不敢多看,道過謝後,匆匆告退。

  徐慧看他走遠,收回視線,心中若有所思。

  人在這宮裡,很多事情,不是想避就能避開的,比如今天這場偶遇。

  徐慧想起方才晉王稱讚她聰慧。

  她真的聰慧嗎?

  徐慧突然開始質疑自己。

  與其說是聰慧,倒不如說是自負。她畢竟還太年輕,深宮複雜,人心難測,很多事情她想的太簡單了。

  她過去以為薛婕妤是為了她好,才會專程過來提點她,現在看來,還是她太天真。

  這世上哪有什麼無緣無故的好和壞呢……

  徐慧所料不錯,不過此時想利用她的人不止薛婕妤,還有剛剛宴請過她們的楊淑妃。

  年底的時候,楊淑妃的兒子吳王李恪,因狩獵過度而被彈劾罷官。不過知情人都知道,這不過是皇帝給兒子找了個好聽的由頭罷了。吳王被罷官,說到底是因為他與乳母之子賭錢賭過了頭。

  楊淑妃這幾日都在為這事鬧心。可這件事,她又不好親自開口向陛下求情。一旦陛下還在氣頭上,一併遷怒於她可怎麼辦?

  楊淑妃的心腹楊掌史,就把主意打在了徐慧身上。

  徐慧進宮這小半年,先是得封婕妤,又是甘露殿當值,再是父親陞官,可謂大出風頭。

  看到徐慧這樣風光,淑妃倒沒說什麼,她身邊的楊掌史可不高興了。

  聽說韋貴妃給徐慧送了禮,還投其所好送的古籍,楊掌史當時就不滿道:「這徐婕妤還真是會左右逢源,明明是先到咱們宮裡來的,最後反倒和乾祥宮那位成了知音。」

  相比之下,倒是楊淑妃能容人。她搖了搖頭,不緩不急地說:「徐慧這麼做並沒有錯,她畢竟還年幼,如今羽翼未豐,誰都不得罪才能走的長遠。咱們和她結善緣總是沒錯的。只要她不助韋妃威脅本宮就好。」

  如今楊掌史提起徐慧,想讓徐慧幫吳王求情的時候,楊淑妃又當即否認了這個提議。

  「徐慧和恪兒並無交情,她若貿然向陛下求情,不僅幫不上忙,反倒會適得其反。本宮只要猜中陛下的心思,對徐慧示好,陛下高興了,自然會念及本宮的好處。」

  於是便有了今日的宴請。

  至於武媚娘……楊淑妃還真沒把她放在眼裡,不過是怕徐慧一個人不肯過來,才找個人給她搭伴罷了。再加上燕賢妃不知道收了武才人什麼好處,在她面前說了好幾句武才人的好話,楊淑妃這才鬆了口,讓武才人一起過來。

  且說徐慧回到清寧宮中,換了身乾淨衣裳,又為晚上的宴會準備起來。

  冬日天黑的早,未免遲到,天色剛剛擦黑,徐慧主僕便出發了。

  到了地方,徐慧坐在韋昭容下首。韋昭容和那些年紀輕輕就被選進宮的小姑娘不同,她和韋貴妃都是再嫁之身,人生閱歷豐富許多。她為人率性,頗為健談。

  徐慧聽她說話,收穫不少。可不知怎的,總是心不在焉的,情不自禁地望向門口。

  她想起那日太宗笑吟吟地望著她,對她許諾,說是元正那日再見。


第23話

  韋昭容早就看出她的心思,卻故意不點破,只是一個勁兒地拉徐慧說話,好笑地看著她一心二用、兩邊都牽掛著的樣子。

  太宗駕到的時候,毫無疑問地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以韋貴妃為首,眾人依禮叩拜,迎接聖駕。

  徐慧的品階不高不低,夾雜在人群之中。鶯鶯燕燕彙集一堂,她並不是打扮的最扎眼的那一個,可自有一種別樣的氣質,一下子便將太宗的目光吸引過去。

  他微微一笑,免了眾人的禮。

  太宗落座後,宮人呈上元日專用的飲品。一種叫「屠蘇酒」,另一種叫「椒柏酒」。

  屠蘇酒是由七種中藥混合製成的,據說元旦那天只要喝了這兩種酒,就能驅邪解毒,延年益壽。

  唐朝人喝這兩種酒,還有一個十分有趣的習慣,就是要從全家最小的孩子開始喝。原因據說是「小者得歲,先酒賀之,老者失歲,故後飲酒」。1

  今日的家宴上,皇子公主們都在。最小的孩子,自然是長孫皇后留下的新城公主。她還太小了,只由太宗拿著筷子沾了滴「屠蘇」,在她小小的嘴唇上輕輕一點。

  接下來就見皇子公主們按照排序,一個一個的飲酒。年紀太小的可以少喝一些,比如晉陽公主,只是輕輕一抿。

  到了高陽公主這個年紀就算是大孩子了,可不能再推脫。

  高陽公主是個性情中人,說喝就喝,一飲而盡,十分痛快,眾人不禁道好。太宗見了,也是面露喜悅,這孩子很像他年輕的時候。

  等高陽公主喝完了,下一位公主正要端起酒杯,卻聽楊淑妃突然笑道:「本宮若沒記錯的話,高陽公主和徐婕妤是同歲吧?」

  徐慧突然被點了名,卻並未驚慌。她與高陽公主對視一眼,二人同時起身,回楊淑妃的話,「是。」

  燕賢妃在旁笑道:「那若是按照年紀,倒是該徐婕妤喝了。」

  韋貴妃在旁聽得好笑,中午楊淑妃把徐慧截去賢靈宮的事兒她早就有所耳聞,想不到楊淑妃為了兒子竟然這樣心急,一天裡把徐慧搬出來兩次,像是要把徐慧的名字捆綁在她賢靈宮似的。

  韋貴妃長眉微挑,不以為然道:「宮中常有年輕妃嬪入宮,若是按照年齡來排序,豈不是亂了輩分。徐婕妤年歲再小,於皇子公主們來說也是長輩。」

  燕賢妃聞言面露尷尬,倒是楊淑妃神色從容地笑道:「貴妃說的是。」

  下一位等了好一會兒的公主,聽到這句話終於鬆了口氣,飲盡了杯中「屠蘇」。

  等到了妃嬪這一輩兒,徐慧則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個了。

  太宗突然想起,他似乎從未見過徐慧喝酒。見她端起酒杯,不由好奇地望去。

  只見徐慧姿態優雅地抬起芊芊玉手,速度適中、不快不慢地將杯中酒飲盡。沾了幾分俗世氣息的酒,到了她的手裡也變得文雅從容起來。

  可徐慧到底年紀小,不擅飲酒,這「屠蘇」帶著中藥味兒,更是嗆人。

  徐慧本能地感到不適,想要咳嗽。可當眾咳出聲來,這是非常不雅的。

  她只得強行忍住,一張小臉兒微微脹紅。那白裡透紅的樣子,好像新鮮的蘋果,清新喜人。

  好在眾人的視線都隨著酒壺的傳遞轉移了去,沒有人注意到徐慧的處境。

  除了太宗。

  他看著她無聲的啞劇,饒有興致地猜著徐慧的心理活動,突然覺得會很有趣。

  直到該他飲酒,太宗才將視線從徐慧身上轉開。

  太宗飲盡杯中酒後,按例說了幾句吉祥話,接著宮人們又呈上了「五辛盤」。

  盤子裡一片青青綠綠,不用嘗就能感覺到辣氣沖天。裡面放著五種蔬菜,分別是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

  據說吃「五辛盤」是為了發散五臟的鬱氣,預防時疫。2

  不過這五種菜的氣味,可都不大雅。吃五辛盤,每年都是妃嬪們的大難關。

  徐慧平日裡也是很少吃這些東西的,今日沒辦法,一樣拿起來一個,虛虛地咬了一口。只盼著大家各吃各的,沒人瞧見。

  可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徐慧沒想到,自己正好被太宗的鷹眼抓個正著……

  晚上一直到宴會散去,太宗都沒說要去誰那裡過夜。對此四妃心中多多少少有些失望,但是誰都沒有點破。

  畢竟如今長孫皇后不在了,這樣的節日裡,陛下是獨宿還是找誰,她們都沒有資格說什麼。

  能夠在節日裡獨佔陛下,或許也是後宮妃嬪想要登上後位的動力之一吧。

  宴席宣告結束後,皇帝自然是第一個走的。可他並沒有走遠,就等在不遠處。

  他讓吳庸在路邊守著,徐慧一出來,就被領到了他所在的地方。

  「陛下?」徐慧吃了一驚,本以為是吳庸有什麼事情要交待她,卻沒想到竟然是太宗躲在重重暗影裡。

  「噓……」太宗示意她噤聲。

  徐慧聽話地不出聲了,微微仰起頭看著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改為用眼神質問他。

  太宗好笑地攬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到自己身前走了幾步。見徐慧順從地被他推著走,太宗一個大步上前,牽住她的手,拉著她在月下漫步。

  等走到遠離人群喧囂的地方,太宗握緊她的手,側首問她,「冷不冷?」

  她搖搖頭,睜著眼睛說謊,「不冷。」

  她的酒量看起來不大好,只是在席上飲了幾杯,臉頰便一直泛紅到現在。

  冬夜寒風瑟瑟,吹的她小小的鼻頭也微微發紅。

  好在清冷的月光投映在她的臉上,彷彿披上一層柔和的紗衣,淡化了那層紅暈,多了一份出塵的美麗。

  太宗板起臉說:「徐慧,你竟膽敢欺君!」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另一隻小手,簡直像冰一樣涼。

  他忽然停住腳步,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將自己的披風裹在她的身上。

  徐慧還沉浸在方纔的天子之威中沒有回過神來,等她表示可以自己走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太宗低眸看她一眼,什麼都沒說,卻叫徐慧瞬間打消了再掙紮一番的念頭。

  她乖乖地窩在他溫暖的懷抱裡,一動不動。

  頭一回與一個男子這樣親近,徐慧不免有幾分侷促不安。

  她小心翼翼地問,「陛下……我是不是太重了?」

  「哪有。」太宗笑了笑,他天生力氣驚人,抱一個小女孩根本不算什麼。「你輕得像只小貓兒一樣。不,像是片羽毛,朕若不抱緊了,你就要飄走了似的。」

  徐慧不禁有幾分害羞,默默地轉過頭,將臉埋進他結識寬闊的胸膛。

  王德和吳庸在二人身後跟著,滿臉的不解。

  陛下這是在鬧哪出啊?要是怕徐婕妤冷,直接兩個人一起坐轎子不就結了?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情趣?

  不明白啊不明白!


第24話

  太宗抱著徐慧回到清寧宮的時候,兩人有些吃驚地發現,院子裡頭全是人,而且看起來不像是迎駕的。

  因為他們全都在忙著……挖地。

  在這麼多人面前,徐慧不好意思地動了動身子,示意太宗放她下來。

  太宗便小心翼翼地將她放了下來。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呢?」徐慧看著一片混亂的院子,開口問道。

  王掌史回答道:「主子忘了?下午向您請示過的,這些都是過節的習俗。」

  徐慧有點尷尬地說:「我以為你們指的是喝屠蘇酒,吃五辛盤……」

  王掌史他們還沒答話,倒是太宗笑道:「民間的講究可多著呢。」

  他指著院子裡堆著的雜物說:「民間有傳說,新年的時候不能往外倒垃圾,不然會流失家產。如果有用壞的掃帚之類,要在子時到來之際扔進院中的火堆裡,這樣可以充盈倉庫。而穿破的鞋子呢,則要在院子裡挖坑埋掉,這樣家裡就會出當大官的兒子。」1

  徐慧認真地聽著,不由由衷地誇讚道:「陛下果然見多識廣。」

  她雖來自民間,但畢竟是出身於世家,家中過新年時並沒有這樣的講究。當代的習俗又不會在書本中出現,是以徐慧對這方面不瞭解並不奇怪。

  太宗笑了笑,拉著徐慧穿過一片狼藉進屋。

  往年新年,他都是與長孫皇后一同度過。立政殿規矩森嚴,皇后自是不會縱容他們將寢宮搞得如此狼狽。不過這並不代表太宗對這些習俗一無所知。

  若沒有他的體察民情,事必躬親,貞觀盛世又哪會那麼容易締造出來。

  「你啊,就是性子太軟,太好說話。」沒有外人在旁,太宗捏了捏她的臉,教訓道:「還好是朕看到,若是外人瞧見這院子裡亂成一團,像什麼樣子。」

  徐慧吃痛地哼哼了一聲,單手捂著臉道:「新年嘛,也讓他們開心開心。」見太宗作勢又要掐她,徐慧往後退了退,改口道:「那明年讓他們去後院折騰,前院一定打掃的乾乾淨淨的。」

  太宗笑道:「你可說准了,朕明年可是要來檢查的。」

  見徐慧點頭,太宗滿意地摸了摸她的頭頂。可轉瞬間,他忽然想起一事,又板起了臉,命令道:「張嘴。」

  「嗯?」徐慧明顯沒跟上他的思路。

  「朕讓你張嘴啊。」他用手輕輕撓她的下巴,弄得徐慧癢癢的。

  等她遲疑著張開了小嘴,太宗突然靠近,嚇了徐慧一大跳,身子下意識的往後倒,被太宗一把抓住手臂攔住。

  「你躲什麼?心虛了吧!」太宗一臉「我抓到你了」的表情,指著徐慧說:「今晚五辛盤的東西你根本沒吃是不是?」

  她口中並無半點辛辣的味道,只是隱隱帶著香甜的酒氣。

  他果然沒看錯。太宗得意地想。

  徐慧沒想到晚上的宴席上那麼多人,這都能被他發現,不由低下了頭,小聲道:「我錯了。」

  太宗見她這樣溫軟可愛,立馬就心軟了,哪裡還捨得怪她。

  他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臂,溫聲哄道:「知錯就好,朕不怪你。可五辛盤是預防時疫的,你若不吃也可以,但你要答應朕,好好保重身體,這一年都不許生病,知道嗎?」

  徐慧沉默下來,不由感到為難。

  這種還未發生的事情,要她怎麼答應?

  答應吧,就是欺君,不答應吧,又是抗旨……

  太宗見她這樣芝麻大點兒的小事也要考慮上半天,真是一個認真的姑娘啊。

  他挑眉道:「徐慧,你竟然敢不搭理朕?」

  還未等她被他的天子之威嚇到,太宗已語調輕鬆地說:「罰你替朕研磨。」

  說完他也不等徐慧做出反應,好笑地牽著她向書房走去。

  走到書房門口,太宗忽然發現,最近他似乎很愛笑呢。

  想到這裡,他又是勾唇一笑。

  唐人素來以跪坐為雅,可跪坐的時間長了,不免雙腿發麻,難受的很。

  只有太宗和徐慧兩個人的時候,太宗就會坐得舒服一點。他叫徐慧也放鬆些坐,可徐慧應了聲之後,還是老樣子。

  「你怎麼不聽朕的話?」有一次太宗忍不住問她。

  徐慧奇怪地回答:「我已經放鬆了呀。」

  太宗仔細觀察了她一番才發現,徐慧所指的放鬆,就是不挺直後背,自然一點地垂下雙臂而已。

  他打趣道:「教你禮儀的師父是誰?真該把他召進宮來,教一教朕的那些個調皮女兒。」

  徐慧笑道:「公主們哪裡調皮了?不說別人,晉陽公主就很端莊呀。」

  「那是在外人前頭。你忘了上回,兕子糾纏著要跟你睡的樣子了?」說起女兒,太宗滿臉的慈愛,「那小模樣,分明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兒。」

  不過說句老實話,太宗反而更喜歡看到天真活潑的小女兒,而不是她們過於早熟的樣子。他慣來對兒女們多有縱容,若是孩子們被規矩束縛的死了,太宗反倒覺得心疼。

  回憶結束,太宗見徐慧還是那樣端莊優雅地跪坐著,已經習以為常了。

  有些事情做久了,可能當真就會形成習慣。就像他忙碌了一整天還要練字一樣,有些習慣早已經刻進了骨子裡,想改也改不掉。

  今日一整天,皇帝忙著大朝會、大陳設、特赦令,晚上又去參加後宮的晚宴,一刻都沒停下來歇息過。

  如今終於放鬆下來,他的心裡卻仍不輕鬆。

  太宗一邊寫著字,一邊回憶自己過去一年做過的事,還要思考在未來的一年裡,該如何把國家治理的更好……

  想著想著,他突然詩興大發,趕緊鋪了張新紙,快速地寫了起來,幾乎是一揮而就。

  詩成之後,太宗一個字都沒有改,立馬興沖沖地拿給徐慧看,要她品評。

  見徐慧接過後認真地端詳品味,太宗也不知怎麼了,明明是經歷過那麼多大風大浪的人,竟然提心吊膽起來,有些忐忑地看著她。

  看徐慧不說話,太宗已有些後悔了。在詩作方面,徐慧天賦異稟,他這不是在班門弄斧嗎?丟人!

  他正要伸手去奪回那幅字,卻聽徐慧含笑讚揚道:「陛下果然不愧是一代明君。」

  「高軒曖春色,邃閣媚朝光。彤庭飛彩旆,翠幌曜明璫。恭己臨四極,垂衣馭八荒。霜戟列丹陛,絲竹韻長廊。

  穆矣熏風茂,康哉帝道昌。繼文遵後軌,循古鑒前王。草秀故春色,梅艷昔年妝。巨川思欲濟,終以寄舟航。」2

  徐慧逐字逐句,慢慢地念了出來,念完之後抬眸看向太宗,真情實意地說:「陛下極盡描繪了大朝會的盛況,可並沒有洋洋得意,沉迷於其中不可自拔。陛下所看到的,不僅是如今的嘉年盛景,還有肩頭的責任。容徐慧鬥膽,妄自揣度聖意。陛下寫這首詩時,心中應是在考慮著如何將貞觀之治推向另一個頂峰吧?」

  明明是恭維的話語,由她清甜的聲音說出來,就是那樣的不流於俗,「大唐有陛下這般明君,乃是社稷之福。」

  太宗凝望徐慧許久,突然一把將她攬入懷中,慶幸地說:「有你在朕身邊,也是朕的福氣。」

  徐慧有些吃驚於他的舉動,但並沒有反抗,也沒有謙虛地自貶,只是溫柔順從地由他抱著。

  太宗面露動容,在她耳邊輕聲感慨道:「朕就知道……你是懂朕的。慧兒……」

  作者有話要說:

  1改自資料

  2出自太宗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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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話

  徐慧畢竟年紀尚小,不勝酒力,宴席上幾杯佳釀下肚,已然有了些許醉意。

  等太宗寫完了詩,到了二人例行的睡前讀書時間,徐慧頭一次手裡握著書本就睡著了。

  太宗發現的時候,徐慧顯然已經睡熟了。她的呼吸綿長均勻,神情安然恬靜,讓人見之不由輕佻唇角。

  他含笑抽出徐慧手中的書,熄了燈回來,輕柔地抬起她的手臂,替她蓋好被子。

  她向來眠淺,平日裡這樣折騰一番早就醒了。今日卻因醉酒的緣故,睡的很沉,沒有絲毫轉醒的跡象。

  太宗見她睡的安穩,輕輕鬆了口氣,正要躺下入睡,突然想到什麼,身子僵住不動。

  他看了外頭一眼,守夜的宮人候在門外,燭火明明滅滅看不真切,也不知守夜人是醒著還是在偷懶打盹兒。

  太宗收回視線,又看向身旁恬然入睡的小姑娘。

  他伸出手,張開五指,試探性地在她臉頰上空飄過。

  月光投映在他的手上,在徐慧嬌憨的面容上投出幾道暗影,更顯得她膚色白皙,純靜得不似人間所有。

  太宗沒有收回手,而是將手臂順勢支撐在她身體另一側,整個人幾乎隔空壓制在她身上。

  然後他慢慢、慢慢地俯身,在她如櫻花般粉嫩的臉頰上,輕輕印下一吻。

  嘴唇觸到她的那一刻,太宗驚奇地發現,他竟然沒出息地輕顫了一下。

  這種犯罪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迅速地躺平閉眼,也不像平日裡一樣抱著徐慧睡了。

  他自然是睡不著的,腦子裡一直迴盪著楊淑妃宴席上說的那句,徐婕妤與高陽公主同歲……

  哎呀。還是等她再長大一點好了。

  雖說在她這個年紀嫁人的女子也不在少數,可他畢竟年長她許多。

  太宗偷偷瞥了徐慧一眼,見她沒有察覺到什麼,鬆了口氣的同時,目光不由地在她身上打轉兒。

  他家小慧兒實在太瘦了,有些挑食不說,吃的還很少,這樣怎麼能趕快長大呢。

  於是除了看著徐慧早些睡覺長高高之外,太宗又多了一項任務,要把她喂得胖胖的。

  從第二天一早開始,清寧宮就像流水一樣接到陛下賞賜的菜餚。

  花樣繁多,徐慧一樣吃一口就覺得很飽了。

  可這是陛下禦賜的菜啊!不說吃光,起碼也要表現出「太好吃了皇恩浩蕩」的樣子來嘛!

  於是徐慧不得不在王德笑瞇瞇的目光下多吃了好些菜。

  她父親徐孝德追求養生之道,一家人吃飯向來只吃七分飽左右。今日卻是完完全全吃飽了,徐慧方放下筷子,把王德這尊笑面大佛給送走。

  王德一回到甘露殿,就聽太宗問她,「可都記下了?」

  王德忙道:「大家放心,哪道菜徐婕妤動過兩次筷子,老奴都記得一清二楚。」

  太宗沒抬眼,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次日送去清寧宮的飯菜就沒有那麼多種了,不過比起昨天的禦膳,看起來更合徐慧的口味。

  同樣是在王德殷切的目光下,徐慧不負所望地吃撐了。

  吃太飽自然不能幹坐著,外頭都在準備過年,人多眼雜,不宜亂走,徐慧就站到自家的院子裡遛彎。

  自從上回被太宗撞見前院裡的一團狼藉,清寧宮的宮人就很少敢在前院停留了。

  徐慧見院子裡乾乾淨淨,卻沒什麼人氣,半點都沒有過年的氣氛,就對身旁的杜掌膳說:「回頭吩咐下去,叫他們不必過於拘束,陛下並沒有生氣。把桃符和幡子都準備好了,回頭除夕的時候掛上。」

  杜掌膳應了聲後,下去交待事情。就聽何憐興沖沖道:「姐姐去後院瞧瞧吧,大家都在那裡準備幹竹子呢。」

  徐慧看她一眼,微笑道:「我還是不去了,省得他們拘束。」

  何憐有些失望,不過也知道徐慧所說不錯。徐慧在人前話不多,若是對她沒什麼瞭解的人,多少會覺得她有幾分不好相處。尤其是處在奴才的立場上看主子,對她更是又畏又敬。

  「你若想玩兒,就找他們去吧。」徐慧溫和道:「我這裡沒什麼事情,不缺人手。」

  大唐國力雄厚,同時文化也非常昌明。新年逐漸從迷信的神秘氣氛中解放出來,變成了娛樂性的大型節日。

  太宗仁慈,憐惜奴婢們一年到頭做事辛苦,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都會放他們三天的假。

  新年這個時候,後宮往往最忙。好在唐宮宮人眾多,採取換休的制度,也不至於讓主子們跟前無人可用。

  何憐知道徐慧人好,不會怪罪她貪玩,只猶豫了一下就滿臉歡喜地跑去了後頭。

  王掌史在旁看不過眼,說了句,「這丫頭性子太浮躁,想來是年紀太小,還沒在後宮吃過苦頭。也是婕妤為人隨和,縱了她幾分。」

  徐慧想起初次見何憐時她那畏畏縮縮的表情,到如今活蹦亂跳的樣子,當真像是兩個人一樣。

  聽到王掌史這或許有幾分不好聽的話,徐慧突然心中一凜。

  王掌史是在說何憐,可又何嘗不是在說她徐慧呢。

  畢竟是年輕不經事,剛進宮還沒經歷過什麼大風大浪,頭頂上就有人護著,心思能複雜起來才怪。

  她護著何憐,太宗又何嘗不是縱著她……

  想起太宗,徐慧不由念起前天晚上做的那個夢。

  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天,可只要一想起那個夢來,她還是會禁不住心跳加速,臉頰微微泛紅。

  她想自己一定是喝多了酒,看多了何憐搜羅來的民間故事,才會在夢裡製造出那樣羞人的幻境。

  被親吻的感覺是那樣真實,可翌日清晨醒來時的頭痛欲裂和太宗的若無其事都告訴她,那只是一場滿是少女情懷的夢。

  她想不通自己怎麼會做這樣的夢來。

  明明在她心中,太宗就是高大挺拔,如父親一般的存在。

  她心裡對他,從未生出過一點不敬之心。

  如今卻……

  「好在婕妤有分寸,不讓何憐在外頭亂說話。」王掌史見徐慧不說話了,也怕自己得罪了主子,連忙補充了一句。

  徐慧回過神來,抬眸對她一笑,「王掌史說的是,回頭我會多約束何憐一些的。」

  結果,何憐到底還是生出事來。

  此為後話,暫且不提。

  話說武才人與晉王園中密會被徐慧撞見之後,她就有幾日沒到清寧宮來了。

  她也沒有安於老老實實地蝸居在才人宮裡。她進宮這麼久,終於等到了燕賢妃的消息。

  趁著過年忙亂,無人在意,武媚娘換了身不起眼的素淨衣衫,悄悄地前往錦樂宮。


第26話

  要說武才人和燕賢妃的關係,還要從燕賢妃的母親說起。

  燕賢妃的生母是隋朝皇族、觀王楊雄之女。這也是燕賢妃自打進宮以來,就與身為前朝公主的楊淑妃親近的原因之一。

  而宮中很少有人知曉,武才人的生母則是楊雄的弟弟楊達之女。

  簡而言之,兩人的母親是堂姐妹,燕賢妃與武才人是實打實的親戚。

  燕賢妃為人謹慎,自武才人進宮以後,甚少與她私下見面。在向楊淑妃說起武才人的時候,她也是裝作不經意的樣子。

  她這樣做也不足為奇,別說是表姐妹了,就算是親姐妹,在這後宮也不一定就會全心全意地互相幫襯。

  這次的會面,是燕賢妃見武才人被陛下冷落已久,她又不像是個自甘墮落的樣子,燕賢妃這才覺著時機到了,打算再拉她一把。

  要知道錦上添花沒什麼了不起,雪中送炭卻是彌足珍貴。

  天下英雄沒有不愛美人的。燕賢妃認為,這武媚娘姿容妍麗,只要稍加調教,也不是全然沒有再得寵的希望。到時候武媚娘於她,就是她在後宮的一大助力,她便不用再看楊淑妃的臉色行事了。

  錦樂宮裡,武媚娘盈盈下拜,體態婀娜。

  上首的燕賢妃見了,卻是不滿意地搖了搖頭。

  「媚娘啊,你過來。」燕賢妃衝她招招手。

  武才人依言上前,就見燕賢妃掐著她的手臂說:「上回本宮是怎麼囑咐你的?怎麼還是不見清瘦?」

  武才人微微咬唇,有些不服氣地說:「媚娘已經有注意節制飲食了。」

  但她也就是嘴上說說,武媚娘心裡一直認為自己是不胖的。大唐的審美很具有包容性,環肥燕瘦,各有各的美麗,武媚娘就是想不明白略豐腴些有什麼不好。

  燕賢妃搖搖頭,「你呀,就是太倔強,所以楊淑妃才瞧不上你。」

  她和楊淑妃提起武才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楊淑妃始終認為武才人並非可造之材,不會得太宗喜歡。燕賢妃沒有辦法,只能從根源上試圖改變她。

  如果事已至此,武才人還是不願意做出改變,那她這個做表姐的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燕賢妃見武才人不說話,想著許是自己話說重了,便揭過這一頁,轉而問她最近和徐慧還有晉陽公主接觸的怎麼樣。

  武媚娘聞言頗有些苦惱地說:「她們倆其實很像,與人和善,卻很難交心。晉陽公主看似天真爛漫,實則底線明確,與媚娘在一起時除了練字,從不說其他。至於徐婕妤,她正得寵呢,怎麼會讓我分她一杯羹?」

  「本宮倒沒指望著你能通過晉陽和徐慧得寵。」燕賢妃道:「本宮是想讓你通過接觸她們明白,陛下喜歡什麼樣性情的女子。」

  「長孫皇后那般溫婉賢淑的女子是嗎?」武才人不贊同地一笑,反問道:「可這後宮裡所有的女人都在學長孫皇后,那樣又有什麼意思呢?」

  她就不信太宗會不喜歡獨特一點的美人。若要說起溫柔賢惠的女子,這後宮比比皆是,哪裡還缺她武媚一個呢?

  燕賢妃見她還是冥頑不靈,沒有辦法,有些疲倦地說:「罷了,本宮言盡於此,從此之後,本宮不會再與你提及此事。」

  武才人默了默,有些後悔自己方纔的輕率,小心翼翼地說:「賢妃娘娘,您是不是生媚娘的氣了?媚娘真的不是故意的,媚娘只是沒有辦法……」

  燕賢妃在後宮這麼多年,處事要圓滑的多。儘管她心裡已經不打算再幫助武才人通過扭轉脾性得寵,口中卻道:「怎麼會呢?本宮明白,你心裡自有主意。」

  見武才人含笑「謝過娘娘體恤」,燕賢妃在心中感慨,她還是太年輕啊。

  年少之時,誰沒有過衝動之下意氣行事的時候。可過了那個階段,驀然回首才會發現,那時候的自己有多麼愚蠢,簡直幼稚到可笑。

  偏偏在那個年紀,最是聽不得勸,只覺得滿世界的人除了自己都是傻子,然後忽略掉那些可以讓人少走很多彎路的經驗之談。

  今日燕賢妃想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已不打算再與她多費口舌。

  誰知這時,武才人突然說出驚人之語,「對了娘娘,媚娘還有一事要說與您聽。前幾日我和晉王說話時恰巧被徐婕妤撞見,您說,不會有事吧?」

  她和晉王都比較相信徐慧的人品,不過還是要將這件事報備給燕賢妃才好。

  畢竟當初她與晉王接觸,也有燕賢妃提點的因素在裡頭。

  誰知一向神態平和的燕賢妃聽了這話,卻是猛地皺起了眉頭,斥責道:「你怎麼這樣不小心?」

  武才人見燕賢妃似是真心動了怒氣,連忙思考起了應對之策。

  燕賢妃一生就差把小心謹慎四個字寫在臉上,可是人都會犯錯,燕賢妃也不例外。

  她不是沒有疏忽大意過,比如在還沒有完全控制住武才人的時候,就想著利用武媚娘把握住和晉王交好的這個機會。

  武才人很快便想出主意,她要將燕賢妃拖下水。

  她好不容易利用親眷關係搭上錦樂宮的線,怎麼會就此輕易和燕賢妃拖了幹係?

  於是她竭力辯駁道:「娘娘恕罪,這次是媚娘疏忽不假,可媚娘認為,如今時局變化莫測,用到晉王那一日並不會太遙遠。如今諸王漸長,太子殿下身患腿疾,性情愈發暴戾,而陛下卻偏疼魏王……」

  「武才人!」不想向來沒什麼脾氣的燕賢妃,此時卻厲聲打斷了她,「前朝如何爭鬥,那是男人之間的事,不是我們身為後妃應當插手的。本宮只是看晉王與你投緣,想著你年輕無子,讓你順勢結個善緣罷了,誰讓你摻和儲君之爭了?」

  武媚娘這一回沒有急於頂嘴,她冷靜下來分析,意識到燕賢妃這是後悔了。

  之前為了在燕賢妃面前證明自己的價值,讓燕賢妃想辦法幫她,武才人每結交到一個有用之人,都會說與燕賢妃聽。

  起初她與晉王相遇只是偶然,她在甘露殿當值過幾天,恰好遇見了晉王兩次。彼此性子相投,後來便又約見了幾回。

  燕賢妃知道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告訴她,晉王生性善良,又是長孫皇后之子,保不齊將來有大造化。

  她不曾明言自己的猜測,但其中所暗示的深意,以武媚娘的聰慧一下子便領悟到了。

  燕賢妃支持他們暗中交好,但特意囑咐過武媚娘,務必小心謹慎,不要過早暴露自己和晉王結交的事情。

  畢竟皇帝正值壯年,太子的位子還坐得很穩,在鬥爭還沒有白熱化的時候,提前站隊無異於找死。

  她可不打算為了一個不熟的表妹搭上自己的性命。

  但燕賢妃顯然沒想到,武媚娘的性情竟然如此剛烈。她並非是那種容易掌控的小才人。即使坐了這麼久的冷板凳,武才人還是非常有自己的主意。

  這可讓燕賢妃覺得難辦了。

  一旦武才人衝動之下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那豈不是毀了她這一世的苦心經營?

  燕賢妃意識到自己方才有幾分失態了,這會兒平靜下來,抬眸瞥了武才人一眼,放緩了語氣問:「此事只有徐婕妤知曉?」

  見武才人點頭,燕賢妃沉吟道:「這件事就交給本宮來處理。你只作毫不知情,與徐婕妤如往日一般相處便是。」

  武才人心中一突,猶豫了一瞬,還是說出了口,「娘娘不會是要對徐婕妤不利吧?她倒不像是那般多嘴的人,況且我與晉王不過是說說話而已,晉王尚且年幼,徐婕妤應當不會多想。」


第27話

  燕賢妃溫柔地笑道:「怎麼會呢。」燕妃心中定下了主意後,轉眼間又是平日裡那個言笑晏晏的賢妃娘娘。

  武才人聞言似是鬆了口氣的樣子,這才步伐輕鬆地告了退。

  可就在走出錦樂宮的那一瞬間,武才人臉上的笑容瞬時消失殆盡。

  她轉過頭,眼尾上挑的明媚長眸在錦樂宮三個鎏金大字上緩緩掠過,神色間頗有幾分高傲不屑。

  直到她的心腹宦官嘉福輕聲喚她「武姐姐」,武才人才回過頭來重新邁步,昂首挺胸地轉身離去。

  「你怕什麼,燕賢妃根本就沒讓人送我出來。」武才人輕輕一笑,笑意卻不曾抵達眼底,極小聲地說:「今日她小瞧於我,總有一天我要讓她仰仗我的鼻息而活!」

  嘉福對武媚娘極為崇拜,自然是她說什麼便是什麼。

  武才人滿意地笑道:「嘉福啊,只要你不背叛於我,我是不會虧待你的。」

  嘉福表了番忠心後,悄聲問她,「不過武姐姐,你今日向燕賢妃提起徐婕妤,會不會有些冒險了?」

  提 及此事,武媚娘頗有些懊惱地說:「那日也是我著了慌,匆匆忙忙的就走了,倒鬧得我與徐婕妤尷尬起來。她不提,我不知她可知道那日與晉王說話的是我。但她若 不知,我又不能主動開口詢問……若我當時大大方方地走出來,說不定有了共同的秘密之後,還能和徐婕妤的關係更近一層。事到如今……卻是不得不藉著燕賢妃的 手推她一把了。」

  嘉福輕輕皺眉,「所以燕賢妃方才只是敷衍姐姐,她還是會對徐婕妤出手的嗎?」

  武媚娘點點頭,「你當宮裡這些個一臉慈悲菩薩模樣的娘娘,內裡有幾個是簡單的?」

  「不過事情壓根沒有鬧大,燕賢妃是不會蠢到把徐婕妤逼上絕路的。」她話鋒一轉,解釋道:「我所說的推她一把,指的是將徐婕妤推到楊淑妃和燕賢妃這一邊。」

  見嘉福似有所悟,武才人嘴角上挑,自信十足地笑道:「只要我們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你認為徐慧還會傻到去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武姐姐果然高明。」嘉福真心實意地恭維道。

  「徐婕妤畢竟是幫過我的,我怎麼會害她呢。」武才人想起嘉福方才皺眉的表情,心裡頭其實是有點不高興的。

  她看得出,連嘉福一個和徐慧沒什麼交情的小宦官都不忍心傷害她。

  可嘉福怎麼會以為,她武媚娘就會與燕賢妃聯手做那種恩將仇報的事?

  她只是覺得,徐慧尚且年幼,並未真正意義上的承寵。若她們成了一個陣營的人物,她在徐慧不能承寵的這段時間填補上這段空白,於徐慧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至於徐慧長大以後,太宗究竟更喜歡誰,那就要看她們的造化了。

  讓她為了得寵,完完全全把自己扭曲成另外一個人的樣子,武媚娘自認做不到。

  而且她有自信,就憑自己本身的實力,絕不會一輩子就這麼窩窩囊囊、默默無名地活著。

  燕賢妃的動作很快,形成了計劃之後立即行動起來。

  她與楊淑妃走得近,手底下的女官和楊淑妃身邊的楊掌史自然相熟。

  她讓人悄悄地將楊掌史約了出來,只說和韋貴妃、徐婕妤有關,楊掌史果然立即便上鉤了。

  燕賢妃開門見山地說:「聽說韋貴妃陸陸續續送了徐婕妤好幾本古籍,此事楊掌史可知曉?」

  楊掌史應了之後,就聽燕賢妃爆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可楊掌史定然不知,那其中浸了劇毒。日積月累,可致人心力衰竭而亡。」

  「什麼?」楊掌史大驚,「賢妃娘娘所言,可是屬實?」

  「是否屬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徐婕妤相信。」燕賢妃顯然是做足了充分的準備,不慌不忙地道:「本宮已經打聽到,徐婕妤身邊有個叫何憐的宮女,曾經有個親姐姐死在了乾祥宮。由她出面將此事稟報給徐婕妤,想來再也合適不過。」

  「娘娘英明!」楊掌史雙目發亮,立即蠢蠢欲動起來。

  她早就勸過楊淑妃,不能放任徐婕妤與韋貴妃交好,可楊淑妃一直不想把徐婕妤逼得太緊了。如今總算逮住這個機會,怎麼能不讓她興奮。

  可楊掌史也不是剛進宮的新人了,起初的興奮勁兒過了,她忽然想到好多疑點,不由狐疑道:「不過賢妃娘娘既然與我家娘娘交好,為何不將此事親自說與我家主子?還有何憐那邊,就算是要傳話,也用不著非要賢靈宮的人去吧?」

  燕 賢妃聞言攥緊了帕子,一臉愁容地長歎了一口氣,淒聲說道:「本宮不是沒有勸過淑妃姐姐盡早擺平徐婕妤這個變數,可淑妃姐姐聽不進去呀……至於讓錦樂宮的人 去,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在這宮裡,本宮論位分論地位,皆不如淑妃姐姐,錦樂宮和清寧宮又不曾有過走動,只怕那何憐不肯信服。」

  楊掌史細細一想,燕賢妃所說也在理,便答應下來,親自去找何憐。

  何憐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一臉的慌張,撒腿就要跑去給徐慧報信,口裡叫嚷著要揭發韋貴妃。

  楊掌史連忙一把摀住她的嘴,壓低聲音道:「你不想活了?如今證據不足,千萬不能聲張出去,不然不僅撼動不了韋貴妃的地位,還會把你們家婕妤的名聲搭進去,保不齊就會有人說她為了爭寵陷害貴妃娘娘呢!」

  何憐又急又氣,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那依您說,這事該怎麼辦?」

  楊掌史道:「回去提醒徐婕妤,讓她小心乾祥宮的人即可。在我們掌握足夠的證據前,萬萬不能輕舉妄動。」

  她答應幫燕賢妃做事,是因為她們的目的相同,都是讓徐慧站在楊淑妃這邊,對韋貴妃產生疑心。而燕賢妃的目的則更深一層,過去她與徐慧幾乎是沒什麼交集的,可從今以後,她要讓徐慧產生危機感,不得不依附於她。

  這樣,徐慧就不會隨便說話了。

  在這一場權力的遊戲中,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聰明,每個人都認為有十足的把握達成自己的目的。

  卻不知宮中最忌諱的,就是盲目自大。

  因為過度膨脹的自信心,不但會讓人丟臉,還有可能丟掉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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