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東宮。書房。
李元吉蹙眉:「大哥, 我去瞧過了。承道這回傷得不輕,父親卻仍是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了事。這處置可太便宜李承乾了。真要論起來,承道是你兒子, 承宗沒了, 他就是長子。倘若往後你登基, 他便……」
「放肆!」
聽聞怒斥, 李元吉將後頭的話咽回去, 卻不太服氣, 內心冷嗤。
他有說錯嗎?太子妃鄭氏日後若有嫡出便罷,如果似現在這般一直無嫡子, 承道或許便是繼承人。李承乾算什麼?李世民縱著他與承道來爭, 乃是司馬昭之心,不說也罷。偏偏父親亦是如此,態度曖昧不明。真真惱人得很。
見他面上慍怒不減,李建成頗覺無奈。這個四弟終是年輕了些, 脾氣爆,性子急,也就自己的話他還能聽一聽。
他一嘆:「此事父親已有定論,不必再說。」
李元吉蹙眉:「就這麼算了?」
「孩子間的事, 你莫非還要我出手?」
李元吉啞然。長輩插手晚輩之事, 確實不太妥當, 有以大欺小之嫌。更何況, 一個小輩都需大哥出手,這是太看得起李承乾呢,還是太看不起大哥?
李建成眸光忽明忽暗:「李承乾素來有幾分鬼機靈,承道過於單純又容易被激將, 自是吃虧。我會好好教他,待哪日他自己贏回來,那才是正道。」
一句話,李承道自此陷入水深火熱,每日不但要完成先生的課業,還得聆聽李建成的教誨,只覺得日子昏暗無關。好在沒兩天,李淵就撤了閉門令。他身上的傷也好了許多,借口給李淵請安,每天多呆些時間,得幾分暢快。
李承乾卻沒動,李淵特意派人來宣,他只說:「阿翁讓我閉門思過,如今閉門雖撤了,但我過還沒思好呢,不敢去見阿翁。」
李淵:……
隨後兩日,都是這番說辭。
李淵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差點氣笑了。呵,這不就是說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甚至壓根不覺得自己有過,所以思不出來嗎?
這孩子氣性是真大,你現在說不來,還能一輩子不來?就你那性子,朕還就不信了。得嘞,思過去吧。朕等著看誰拗得過誰。
此後,李淵日日詢問,李承乾言辭不改,但第五日卻是讓人送了一車西瓜進宮。
面聖的人道:「這是莊子上第二批成熟的西瓜,比第一批長得還好些。小郎君今兒剛得了,便讓送來給聖人。小郎君說,他沒思好過,恐聖人怪罪,不敢露面,可又惦念聖人此前的西瓜吃完了,只能讓奴代送。」
說完,還奉上一張方子:「小郎君聽聞聖人近日略微有些咳嗽,知道宮中有醫官,必能將聖人照料好。但又覺得是藥分毒,既不嚴重,那麼能不吃還是不要吃的好。
「他得了一張食補的方子,可做甜湯,據說對咳疾甚是有效,特意命奴一道進獻上來,請聖人交給醫官瞧瞧,若無不妥,還望斟酌著使用。」
李淵神色復雜。承乾便是跟他置氣,還念著他,偏自己非要拗。這一刻,李淵只覺得自己這個阿翁做得不太地道,居然同孫子計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於是李淵一聲令下,擺駕宏義宮。李世民帶著眾人接駕,李承乾行禮後便問:「阿翁咳疾好些了嗎?」
聽李淵回復無礙,又見他面色不錯,李承乾點點頭站一邊不再開口,也不動彈,神情委屈巴巴。
李淵但覺好笑:「這是怎麼了?」
李承乾聲音悶悶地:「阿翁不喜歡我了。」
李淵輕呵:「不是你自己不肯進宮來見朕的嗎?怎麼反倒怪起朕來了?」
李承乾張開嘴又閉上,低頭吸了吸鼻子,眼眶泛紅:「阿翁。」
音色中帶了幾分哭腔。
李淵一愣,想到他送來上的西瓜與食補方子,思及其剛剛開口第一句問的也是自己身體,到底心軟,將他拉到跟前:「莫哭,阿翁同你玩笑呢。承乾事事都念著阿翁,阿翁怎會不喜歡你。」
「阿翁讓我思過。」
感情還惦著這個呢,李淵哭笑不得:「也不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還好意思說。」
「我做什麼了?」李承乾不服,「是承道先惹事,他非要在我辦事處對面再辦一個,還跟我搶胡商。我打他也是因為他先打我。」
李淵無奈:「那你也不能下那麼重的手吧。」
李承乾小聲嘀咕:「打架的時候誰顧得上啊。我們明明一樣大,誰知道他……算了。阿翁說是我錯,便是我錯好了。」
李淵:……
雖覺無奈,轉念想想這話也對。兩個人生辰也就隔了幾天,李承乾力氣大,可年紀小啊,控制不住力道是正常的。前年他去摘柿子,因為太用力,還把樹枝給弄斷了砸傷自己呢。
大人爭執起來都會口不擇言,孩子打架時不管不顧,也在情理之中。承乾如何想得到承道這麼不經打。畢竟他自己上樹下塘,鬧騰得很,受傷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不都笑笑就過去了,皮實著呢。
這麼一思量,李淵也覺得承道似乎嬌氣了些。男孩子摔摔打打可太平常了。這般姿態,往後習武怎麼辦?
習武……
承乾似乎也還沒開始習武。
李淵看向李承乾:「莫氣了,阿翁知道承乾不是故意的。此事便罷了,別再說什麼錯不錯的話,可好?」
李承乾低頭不語。
李淵嘆息:「你不是喜歡阿翁上回賜給你八叔的九連環嗎?阿翁讓人又尋了一個,比那個還漂亮還精細,給你可好?」
李承乾仍舊不說話。
「記得你之前說,先生提議秋後教你學棋。阿翁庫裡有一副暖玉棋盤,還有與之成套的棋子,也給你。」
李承乾撇撇嘴。
李淵頓了下,無奈道:「你不是說長安城你都逛遍了嗎?阿翁帶你出去玩?」
李承乾終於有了反應:「出去玩?」
「對。仁智宮修好了,你的莊子也修好了,這莊子可還附帶百畝良田呢。都是你的。你就不想去看看?」
「想啊。可是……」李承乾眼珠骨碌碌轉悠,「阿翁不帶承道?」
李淵一滯。
李承乾嘟嘴:「若承道去,我就不去了。我跟他天生不對盤,到時候鬧起來,又讓阿翁不得安寧。既他去,我還是省省吧,免得阿翁心煩。」
李淵:……
話雖不客氣了點,卻是事實。想到兩個孫子過往的種種「壯舉」,李淵腦仁又疼了,立時拍板:「行,不帶他。」
大不了以後找機會再帶承道去別處玩便好。李淵如是想。
李承乾終於笑起來。
李淵也舒心了,繼續問:「騎馬學了,棋藝也安排上了,何時習武?」
李承乾眼睛一亮,幽怨般瞄了的李世民一眼:「我想學,阿耶不讓。阿耶說待明年再談。」
「何必等明年,你現在想學便學。」
「可是阿耶……」
「你阿耶說了不算,聽阿翁的。你阿耶要是不給你安排,阿翁幫你指派武師傅。」
李世民蹙眉:「父親,承乾這小子跳脫得很,不會武呢,就已經嘚瑟上天了。這要是會武,他指定能把天給捅個窟窿出來。」
這也是李世民一直壓著李承乾沒讓其習武的原因。李承乾愛往外頭跑,見到什麼不平事都要管不管,還美其名曰「肅清長安風氣」。他力氣本就大,如今年紀小不會武還好,會武,那要是碰上哪家小郎君,一個不高興不得把人打殘了?
李世民一片好心,是真的為長安城各家小郎君著想。可惜李淵完全不理解,斥道:「有你這麼說自己兒子的嗎?咱們承乾好著呢。」
李承乾點頭:「對,我好著呢。阿耶總是埋汰我。」
李淵擺手:「別理他。他自己四歲就開始習武了,你現在已經五歲多,他還一堆借口,一天天的,不知道腦子裡想些什麼。我們家承乾這麼乖,怎麼可能把天捅個窟窿?」
李承乾繼續點頭:「嗯嗯,就是借口。我最乖了。」
李世民:……我的親爹誒,你是不是忘了,你先前還怪承乾打了承道來著?
李世民氣結,奈何李淵在這方面壓根不跟他講道理,直接拍板。他能怎麼辦?還真讓李淵指派武師傅過來?那必然是不行的。無奈,只能自己安排。
李淵知道後,便沒再多此一舉,卻送了一堆的東西。除說好的九連環玉棋盤外,還有許多珍寶,琳琅滿目。聽聞李承乾在百般武器中選了弓,又贈了把弓給他,名曰霸王。傳聞乃項羽曾經所用。
當然這是傳聞,不可盡信,真要是西楚霸王的東西,能完好保存到現在?尤其這說法並沒有什麼考證。但看其通體緋紅,觸之溫潤,似木非木,似玉非玉,更非鐵制,竟不知是何等材質所造。弓弦韌勁極佳卻又松弛有度。絕非凡品。即便與項羽無關,也是世間罕有。
李世民與李元吉都善弓箭。前者戰功赫赫,李淵沒賞。後者疼寵有加,李淵沒賜。如今給了一個初學的小兒,朝野俱驚。
房玄齡與杜如晦得聞經過,回想起那日李承乾所說「有他來哄我的時候」之言,沉默了。
而李世民呢?他自閉了。這不越發顯得他不招待見嗎?
李淵卻猶覺不夠。他已淺咳幾日,太醫瞧過說無礙,多喝些溫水養著就行,連藥都不必吃。因而身邊人,尹德妃張婕妤也好,李建成李元吉也罷,誰都沒當回事。唯有承乾記在心裡,還特意送食補方子來。別的不論,單說這份心,就不是旁人能比的。
這般想著,李淵著手讓人去安排起駕仁智宮的事,將隨侍名單中的李元吉尹德妃張婕妤等人全部劃去,只留了李承乾。
被劃去名字的眾人:???
六月十,御駕啟程。
仁智宮在宜州宜君縣玉華山,距離長安並不遠,當日去,當日便到了。休整一夜,次日,李承乾起了個大早,睜開眼睛就吵著要去看莊子。
莊子說是在仁智宮旁邊,其實隔了一段距離,卻也不遠,有道路可直達,乘坐馬車來回十分方便。莊子修建並不奢華,卻很用心。一面通往大道,另外面皆被農田環繞。有沒有百畝,李承乾不知道,但面積確實不小。
李淵指著面農田,頗有幾分「這是阿翁給你打下的江山」之態,言道:「這些原本都是租給附近百姓耕種的。去歲種了冬小麥,四月底全部收割完成,現今都空著。你若沒別的想法,便仍舊租給他們。」
李承乾立馬舉手:「我要留著明年種西瓜,種辣椒!」
李淵失笑:「成。也可交由百姓。」
李承乾點頭:「我雇他們做事,付他們銀錢。這樣他們就不會因為失去租地而忐忑了。醉冬說西瓜跟辣椒都不必花費太多心力,農事不忙的時候,他們還能去找別的活干。如此一來,一年所得收入,說不定比以往種植小麥還多些。」
李淵很是驚訝。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很正常。李承乾想把地收回來種別的,便由著他。但本來租地的百姓如何安置確實是個問題。所以他才提議仍由百姓耕種。本以為承乾是不懂的,哪知他才開了個頭,承乾已說得頭頭是道。
李淵拍拍他的頭:「承乾安排得很好。」
「那當然。阿娘教過我的。最近我跟著家慶表哥走了好幾個村子,見識了不少東西呢!」
瞧那驕傲的小模樣,李淵忍俊不禁,他又誇了兩句,問道:「你的莊子,不如你取個名字吧。」
「就叫農莊啊。」
李淵:???你這也太隨意了。
他嘴角一抽:「換一個吧,你太子伯父送你的莊子,你也叫農莊。」
李承乾挑眉:「這還不容易,這裡叫一號農莊,那邊叫二號農莊就可以了呀。」
李淵:……朕是不是該感謝你好歹把朕送的莊子取名一號?
李承乾:阿翁是皇帝,比太子大。這他還是分得清的。
「嗷嗷,阿翁,這個取名是不是特別棒。你看,有一號,有二號,那麼號四號還會遠嗎?」李承乾星星眼。
李淵:……
自莊子上回來,用過午食,李承乾就去小睡了。李淵召見了自己的心腹錢九隴:「如何?」
錢九隴搖頭:「臣親自去了趟耀州,孫藥師家中只有幾個老僕留守,據他們說,孫藥師自數年前外出,至今未歸。」
李淵蹙眉。此次來仁智宮,一為散心,二便是想著此地距離孫思邈的老家不遠,可碰碰運氣。但他也明白,這個運氣不好碰。結果也在意料之中。
「不過,臣這次聽聞另一個消息。此地往東坐馬車大約走一個半時辰左右有個水雲觀,名聲一般,來往香客一般。但是自上月開始人數多了兩倍有余,香火鼎盛。
「蓋因寺裡來了個游方道士,叫什麼不清楚,只知道姓吳,頗有幾分神通,不管什麼難事,只需去他那求一卦就能解決。」
李淵眉眼微動:「一卦解萬難?」
「解不解萬難臣不知道。但臣打聽到,那道長設下規矩,日算卦,超出卦,不管你有多大權勢給多少金錢都不出手。而且這卦還得挑人。為惡作倀者不算;不信此道者不算;驕橫無禮者不算。卦金收得更是隨意,有些人收取百兩,有些人只取一文。」
錢九隴上前,遞上一本冊子:「臣讓人去搜集了這些日子前去算卦之人的信息,有求姻緣的,有求平安的,有求事業的等等,都記錄在此。」
李淵接過來,邊看邊問:「可有查證?」
「名字上畫圈的便是都已查證過,道長之言全部應驗的。沒畫圈的,是還沒查到,或者道長所說應驗日期未到的。」
李淵一頓,也就是說,目前還沒有道長起卦出錯的。能力不俗啊。只是上月來此……
上月也是仁智宮落成之時。行宮落成,他早晚回來。時間太湊巧了些。
錢九隴:「臣去試他一試?」
李淵搖頭:「不,既然距離此地不遠,朕親自去一趟。」
次日,一行人扮做尋常富貴人家出行,午前到達水雲觀。
前頭大殿香火鼎盛,後院亦是人頭攢動。大家早早等在吳道長門前,見得房門打開,眾人齊齊站直了身子,卻都不敢造次。
小道童自門內出來,排在最前抱著孩子的婦人撲通跪下:「吳道長,求你救救我家萍兒。你救救她。」
小道童為難,門內一個聲音道:「給她。」
小道童這才將手中木牌遞過去。婦人感激涕零:「謝謝,謝謝吳道長。」
另一男子舉手:「我!我已來了日,夜裡便在觀外等候。清晨吳道長院門大開,我也是前排進來的。」
更有人說:「你是前排,我就不是前排?」
「你才來日,叫喚什麼。我都來五日了呢。」
……
眾人你爭我搶。
小道童蹙眉:「吵什麼,每日卦,該給誰不該給誰,道長自有分寸。心存歹意之輩,蠅營狗苟之輩趁早離去,道長可不會助你們行無義之舉。」
他向前兩步,越過爭執不休的幾人,將令牌給了排第五第六者。
幾人面色一變,這番舉動在加上先前的話,不就是說他們找吳道長沒安好心嗎?幾人不甘,開口想要辯解。小道童半分不理睬,言道:「今日卦已定,其他人歸家吧。」
拿到令牌的喜不自禁,沒拿到的懊惱不已,卻沒一個敢鬧事。
小道童將拿到令牌的人叫到前面:「隨我進來。」
一人言道:「請慢,我這令牌非是替自己拿的,而是替我家主人拿的。」
他回頭望向李承乾等人,錢九隴會意,低聲對李淵說:「是臣昨夜安排的人。」
李淵了然,帶著一行人走近。小道童不悅:「道長只見求助算卦者。」
這意思很明白,讓奴僕替領牌子的事可以不追究,但要進也只能李淵一個人進。
錢九隴立時反對:「不行。」
李淵不動,他和錢九隴想法一樣,便是要探探這位吳道長,也絕不能孤身冒險,門內是何種情況誰也不知道,即便錢九隴等人全等在門外,只有一門之隔,但有些時候千鈞一發,未必來得及。
小道童蹙眉:「既如此,將令牌還我。」
「讓他們進來吧。」
吳道長的聲音同時響起,小道童一愣,訕訕閉了嘴。
錢九隴吩咐人隨同,其余人等候,陪著李淵推門而入。
門內,房間布置雖然簡單,面積卻還算寬敞。室中唯有一個十歲左右的青年,坐在案前,穿的是尋常布衣,而非道袍,頭發用一根木簪束起,渾身再無別的墜飾。
小童自進屋後便立於吳道長身側,不再說話。
吳道長示意婦人上前。
婦人抱緊了手中的嬰兒:「吳道長你看看我家平兒,她自數日前發熱,時好時壞,反反復復。昨夜忽然面色潮紅,瞧著似是更重了。你救救她,救救她。」
婦人淚流滿面,又哭又跪,懷中小兒更是大哭不止。
吳道長溫和道:「莫急,將孩子抱近一些。」
「誒,好!」婦人將孩子抱到其身側,吳道長看了兩眼,低頭提筆一會兒沾朱砂,一會兒沾墨汁,在黃符紙上寫寫畫畫,瞬間一張符文繪成。他兩下將符文折成角,塞入孩子衣襟內,翻手為掌,放在孩子額頂輕輕安撫。
就這麼一番動作,小兒哭聲漸漸停止,面上潮紅也散去了大半。
錢九隴大感驚訝,李淵更是心驚。以手撫額,當年袁天罡救治李承乾也是這般。
唯有婦人大喜,再度跪拜:「多謝道長,多謝道長。」
「無妨,記住符箓貼身放置一日,不可取出。明日便大好了。」
「誒。我一定謹記。道長,不知該多少……多少銀錢?」
吳道長輕笑:「你給一文吧。」
婦人心頭一松,臉上笑容更大了幾分。她本已做好傾家蕩產也要救孩子的准備,誰知……誰知道長竟只收她一文。
她從懷裡掏出一文放在案上,磕頭離去。
吳道長又將第二個領牌子的男子叫上去。
男子恭恭敬敬將令牌交還:「道長,我……那個,府衙發榜說要招衙役,我想去試試。可是得知此消息的人有很多,估計不少人會去。府衙的應招考核明日就結束了,我,我怕比不過他們。」
他一咬牙,接著說:「我想向道長求一道符,給我增幾分運氣,不知……不知可否?」
男子心中忐忑,要好運可不比先前的婦人只求孩子活命,他也怕自己的要求惹惱了吳道長。
誰知吳道長並未生氣,提筆作符,直接給了他。
男子欣喜若狂。
第位輪到李淵,吳道長卻搖頭:「你這一掛貧道算不了。」
李淵一愣,言道:「可是我們哪裡違了道長的規矩?」
「不曾。」
「那道長此話何意?」
「這世間有命格貴重之人,是貧道不敢算,也算不得的,更別提郎君得天眷顧。」
得天眷顧。
天。
李淵怔住,錢九隴蹙眉。眾人沉默。忽然一聲輕嗤傳出,李淵低頭便見李承乾不高興地翻白眼:「你別嘰嘰歪歪地故弄玄虛,什麼敢不敢算,你壓根不會算吧。戲裡的騙子就是你這樣的,整一個世外高人的姿態,其實啥也不是。」
吳道長也不惱,笑著說:「小郎君說是便是吧。」
李承乾大怒,什麼叫他說是就是。搞得好像他在無理取鬧一樣。電視劇裡的騙子道士不都這麼演嗎?
「你就是騙子。你壓根就不會神通,那個婦人懷裡的孩子也不是因為你畫的什麼鬼符箓好的。」
李承乾點了點桌上的黃紙筆墨與朱砂:「這些東西裡面摻了藥吧?而且你安撫他的手法肯定也有講究。孩子不哭了,臉色好了,是因為藥跟你的手法,對不對?」
他叉腰,這個他懂。電視劇裡演過,用墨在小兒臉上勾幾筆,小兒就不哭了,就是因為筆墨有藥。這不跟眼前的畫符異曲同工嗎?
吳道長笑意更深了幾分:「對。」
李承乾:???
這就承認了?你會不會慫的太快?人家電視劇都是點出疑竇,咬死不認,來來回回幾次,然後被當眾揭了底牌。那才有劇情性,才過癮。你認得這麼快,讓我一點打臉的快感都沒有。
「小郎君真聰慧,竟能猜出我所用筆墨符紙中有藥。」吳道長看向李淵,隨後解釋,「世人對玄乎其神之事更有敬畏之心。比起醫者,人們有時候更信鬼神。」
李淵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病吃藥要錢,大夫不是神仙,錢花了人不一定能保住。到時候怎麼辦?鬼神之道不同,高人在愚昧百姓眼中,堪比神仙,比大夫要強得多。
他們可能會拖著不願去找大夫,但聽聞哪裡有高人,總願意去碰碰運氣。再有一點,大夫沒治好,那是大夫不行。「高人」沒治好,那是天命如此。
在場諸人再次沉默。
長者都聽懂了,李承乾卻沒明白:「什麼醫者鬼神的,你這語氣怎麼聽著好像覺得自己裝神弄鬼還是對的,特別有道理一樣?你就是說出朵花來,不還是騙人?」
吳道長一愣,無奈感嘆:「是,確實在騙人,這點貧道無法辯解。」
李承乾得意了:「對那個婦人,你雖騙了她,但總歸救了她孩子,收費也便宜,就罷了。第二個男人,他滿心想入府衙,你給了他那麼大的希望,他若失敗了怎麼辦?你可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小郎君怎知他會失敗?」
李承乾皺眉:「你這是在賭嗎?賭他能被選中,這樣他就會覺得是你的功勞?」
吳道長搖頭:「沒有賭。」
沒賭,不就是說那人肯定能被選中?呵,糊弄鬼呢。除非串通或者買通官府。但如今自己在這裡,還能給他這個機會?
李承乾招手喚來侍衛,嘀嘀咕咕耳語一番,讓他離去,挑釁般看向吳道長。吳道長淡笑不語,明知他的舉動卻紋絲不動,面上半分慌亂都無。
李承乾蹙眉,眼珠骨碌碌一轉,背過身去,偷偷翻出腰間的荷包,倒出裡面的黑白棋子。
瞧見他的動作,李淵眉毛一挑,立時明白他想干什麼。這把戲李承乾玩過不只一回,宮裡李承道李元亨李元方可都被他用這個打賭坑過呢。
李淵沒說話,任由李承乾作為,他也想看看這個吳道長如何應對。
李承乾准備好後,將身子轉過來,雙手成拳伸到吳道長跟前:「你既然這般厲害,那你猜猜,我手中有幾顆棋子?」
「六顆。」
李承乾一愣,轉而笑得無比狡黠:「你確定是六顆棋子?」
「是六顆,卻不是棋子,而是糖粒。」
李承乾笑容僵在臉上,他鼻子一哼,丟一顆扔進嘴裡,嚼吧嚼吧咽下去,然後攤開雙手:「你猜錯了,現在是五顆。」
吳道長點頭:「對,是五顆,貧道猜錯了。」
李承乾:……
你這套路怎麼跟電視劇裡不一樣!掀桌!
第27章
李承乾往日捉弄旁人無數, 李淵鮮少見他如此吃癟,哈哈大笑。
李承乾不服:「你是怎麼知道的?」
吳道長勾唇:「小郎君告訴貧道的。」
李承乾狐疑:「我什麼時候告訴你了?」
「小郎君先問我有幾顆棋子。以尋常棋子的大小,結合小郎君手掌大小,握拳程度與姿勢, 可猜測到約莫三顆左右。這麼算來, 兩只手便是六顆。
「可我答六顆之後, 小郎君又問了一遍。小郎君或許沒注意,自己再次詢問的時候,對棋子二字咬詞稍顯重了兩分,眼中還透出幾分促狹。
「我便猜棋子恐有詐。小郎君是從荷包裡倒出來的東西。荷包中裝有真棋子的概率不大, 一般富貴人家小孩子身上的荷包,裡頭多半會放些糕點與糖果。而且我鼻子素來靈敏, 聞到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甜味,所以我猜是糖粒。」
李承乾怔住, 沒想到自己居然露出這麼多破綻, 暗自警醒, 虧得以前忽悠的都是小孩子。看來往後要想拿去忽悠長輩,還得再訓練訓練才行。
李淵大感訝異。
吳道長又說:「其實第二位想要當衙役的男子也是如此。我說沒有賭,是因為我看到他雙手有繭,下盤極穩。今早開院門之時,門外擠了許多人,他能穩穩搶在第二,將好幾個原本排他前面的人擋到後頭, 是有幾分本事的。
「他本可以占據第一,卻沒有這麼做, 而是將位子讓給了抱小兒的婦人, 因為他知道婦人懷中小兒病情危急, 比他更需要我的幫助。這是他的良善之處。
「他並不差,只是對自我沒有正確的認知,不夠自信。我滿足他的要求,等於給了他一記定心丸。他就能相信自己。再有那張符箓,雖同交於婦人的不同,卻也有藥,是用來提神靜心的。
「此地明府為人剛正,仁和慈心。既然發榜招人,便會公平對待。他只需有了自信,敢於表達,發揮出真正的實力。如此既有本事又有善心的人物,明府怎會不取?」
眾人定住。
時至正午,水雲觀的小道童提著食盒進來,交於吳道長,又對李淵道:「觀中午食雖簡陋,但負責燒火做飯的師兄手藝尚算不錯,或許比不得貴人往日吃的,卻也別有滋味,不知貴人可願嘗嘗?」
李淵還沒開口,李承乾立時道:「吃吃吃,阿翁,我餓了。」
李淵:行吧。
眾人在觀中用了午食,觀主又安排客舍小憩。李淵問起吳道長的來歷,觀主搖頭:「貧道並不是很清楚。水雲觀一直與人方便,若有過往道友僧人無處安置,都可來觀中借宿;書生學子游學至此也可。
「吳道長來時倒也說了一些自己的情況。他本家姓吳,單名一個峰字。雖當日做的道士裝扮,卻並未在道觀出家。他也坦誠說了此點,言明自己想在水雲觀為人測卦,更同貧道講清了卦中所謂的『神通』奧秘。
「貧道雖覺此舉不太妥當,但見他並無歹意,這些時日挑選的也全是需要幫助之人。即便收取銀錢,亦有分寸,俱是求助者能輕松拿出來的,還多有一文善舉,便隨他去了。」
李淵了然,言道:「觀主仁善。」
觀主搖頭,沒有接這個評價,道了一聲「無量天尊」ゝ,起身告退。
室內沒了外人,室外有自己人守著,喜歡上躥下跳的李承乾也已在隔壁沉沉睡去。李淵看向錢九隴:「你怎麼看?」
「若真像那位吳道長所說,他無『神通』,唯有觀察。可是能夠觀察入微,還能憑借觀察推測出種種結果,這番本事已足夠讓人矚目。」
確實如此,但李淵需要的並不是一個「觀察入微」「心思縝密」的人才,他眯了眯眼,低頭翻著手中的冊子:「這冊子是你親自交上來的,
上面的信息皆是你搜集。今日所見的婦人與男子也就罷了。可這裡頭諸多情況,卻並不是每一樣都能用『觀察入微』來解釋。」
錢九隴蹙眉,這點他當然清楚。若是以前,他定不會信。不管是真有本事,還是故弄玄虛,都當騙子處置。但他跟在李淵身邊多年,見識過智仁法師的本領。當初袁天罡在京時,他還奉命前去試探過。這二人著實顛覆了他的認知。
但吳峰……
錢九隴深吸一口氣:「臣不敢定論。」
這話沒說信,也沒說不信,便是心有疑慮,略作保留了。
李淵放下冊子:「不急。他不是叫做吳峰嗎?他來借宿,當是有戶籍證明的,也該給觀主看過。你去問問觀主,從這點入手去查。看他的身份是否有假。若是真的,查查他的過往生平。」
若是假的,那便不用說了,騙子無疑。
錢九隴應道:「是。」
同一時刻,吳峰院舍內。
小道童疑惑不解:「師父怎麼什麼都往外說,這般一來,我們豈不真成騙子了?貴人如何還會信任我們?」
吳峰搖頭:「我可沒什麼都說。最多坦白了今日之事,往前的測算一字未提。小梁,別把貴人看輕了。我今日若不指出自己是憑觀察,貴人才要起疑呢。我大方承認,一切順著那位小郎君來,表現得越是謙和包容,貴人越會另眼相待。
「你要記住,比起事事神通,有時候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讓人辨不清楚,才更能勾起人的好奇心。我往下要行之事多有凶險,你既然決定呆在我身邊,就需千萬小心。切記戒急戒躁。這才是第一步,我們接下來的路還很長。」
小梁低頭:「是。弟子謹記。」
吳峰看向院外,想到李承乾,眸光閃動:「不愧是袁天罡看中之人,確實有幾分不同。誰不想命格貴重呢,但月滿則虧,剛過易折,太貴太重可不是好事啊。師兄啊師兄,你想保他護他,那我便看看你保不保得了,護不護得住。」
吳峰嘴角冷嗤,言語中充滿恨意。
他自幼跟隨智仁法師,侍奉其左右,最大的願望就是等往後長大了拜智仁為師,學得一身本事。智仁法師原本對他也不錯,直到袁天罡上山。
自己日日侍奉智仁,智仁都沒開口落實師徒名分,袁天罡一來,智仁直接收其為弟子,細心教導,關懷備至。他不甘不忿,前去詢問,卻只得了個「你不如他」的評價。
哈哈,他不如袁天罡?吳峰咬牙,袁天罡能得智仁傾囊相授,他呢?他只配偷學。如果智仁對他能有對袁天罡一半盡心,他不信自己真就比袁天罡差。
自己跟隨智仁整整二十三年,為他送終。袁天罡只陪伴他數年罷了。誰知到頭來,智仁死前給袁天罡寄了封信,卻沒給自己半點東西。也罷,既然智仁不給,他就自己拿。
智仁所有藏書以及心得手札,如今全在自己手中。三年來日日鑽研,也算有些成果。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與袁天罡鬥上一鬥了。
吳峰站起來,走到窗邊,眺望遠方,群山巍峨,夜風於林間穿梭,樹葉沙沙作響。
他垂下眼瞼,吩咐說:「明日不必再去後山喂食鳥雀,也不必再陪觀中小道童放紙鳶。」
道觀坐落山林旁邊,青翠環繞,林中有諸多鳥雀,時會翩飛而來。小梁近日天天與小道童們去後山耍,一邊放紙鳶,一邊喂食鳥雀。
紙鳶飛高,鳥雀成群,居遠可望。若此番「景觀」突然沒了,看不到的人自然會明白是什麼意思。畢竟這是一早約定好的暗號。貴人入觀,身邊隨侍個個不凡,別的方法都恐會露出破綻,如此作為既穩妥又安全。
然而小梁卻有些不解:「師父,我們既已答應了長安那邊,又何必再多此一舉?」
等
暗號的可不是長安那邊的人,且兩者對立。他不懂師父這般做到底是為什麼。
吳峰擺手:「你照做便是。我自有分寸。」
這便是不願多說了。小梁張張嘴,低頭應是。
「去收拾收拾東西,我們明日就走。」
貴人才來就要走,他們的事還怎麼成?而且既然要走,又何必再傳遞信息?小梁更糊塗了,忍了又忍,最終只問:「去長安嗎?」
吳峰搖頭輕笑:「長安自是要去的,但不是現在。」
現在去長安,目的太過明顯,怕是會弄巧成拙。吳峰自認是聰明人,當然不會做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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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李承乾沒瞧見李淵,詢問伺候的抱春。抱春說:「觀中弟子午後有道法課,吳道長雖未正式入觀做道士,但對道家學說頗有研究,觀主請他為弟子講學論道。聖人聽聞後,前去觀看了。小郎君可要去?」
李承乾點頭,當然得去。他要去看看那個吳峰還能說出什麼花來。雖然吳峰之前態度不錯,講得也很有道理,李承乾基本已經認可了他的「觀察之說」。但這不表示李承乾就信了他。吳峰這個人怪怪的,讓李承乾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不太舒服。
來到前面,殿中烏壓壓坐了許多小道士,觀主與吳峰居首,他阿翁坐在一邊聽得意興闌珊,頭一點一點的就差打瞌睡了。
李承乾走過去,坐在李淵身邊,很快也陷入了跟李淵一樣的狀態。什麼《道德經》,什麼《衝虛經》,什麼《南華經》,這都是什麼鬼?
他一句都聽不懂。
李承乾風中凌亂,李淵還能堅持著眯一會兒,聽一會兒。他剛睡足了,哪還睡得著?無聊至極,屁股下仿佛長刺一般,躁動不安。
李承乾後悔了,他就不該來湊熱鬧。他又不去當道士,這論道有什麼好看的。他隨便干點什麼不行,偏要來受罪。
好在煎熬的時間沒持續太久,論道結束,李承乾大是松了口氣。吳峰目光掃過來,仿佛看透了他的局促,笑而不語。李承乾齜牙瞪回去,轉而拉住李淵的手:「阿翁,我們今夜留宿觀裡可好?」
李淵:「嗯?」
「我想等一等明日府衙應招考核的結果。」
李淵了然,瞄了眼吳峰,也存了幾分自己的心思,遂點頭應下。
一行人就這麼留了下來,但李淵李承乾沒再去找吳峰,吳峰也沒來找他們,可以說他回院後就再沒出門,次日早上更是沒有發牌算卦,只讓小道童出來給前來的每個人發了張平安符,勸大家往後不要來了,吳道長即將離開。
李承乾大感訝異,就在他琢磨著對方是不是又在耍什麼花樣的時候,午食過後,吳峰前來同觀主告辭。
李承乾皺眉:「你要走?」
吳峰點頭:「已在此地停留快一個月,該走了。」
李承乾嗤鼻:「你該不會是怕昨天那個男子沒被選中,自己失算了丟面子吧?」
吳峰頓感無奈,沒承認,卻也沒反駁,一副大方包容他無理取鬧的姿態。李承乾牙癢癢:「若不然你為何不敢等結果出來再走?」
「結果未時末才出,若等那時再走,恐錯過下個城鎮,需露宿野外了。」
李承乾啞然。吳峰與觀主拜別,又看向李淵:「不知貴人何時離去?」
不等李淵回答,吳峰接著說:「貴人若無事,還請早些離開得好。若是平日,貴人有興致,倒可以多留幾天。水雲觀雖比不得別的大道觀,但上下皆是善心之輩,觀主學識不凡,與之閑聊,總有一番收獲。
「觀內負責做食的小道長手藝頗佳,燒得一手好素菜。這點貴人當是已經品嘗過了。後山還有一澗泉,泉水叮咚宛如仙樂,周遭青翠環繞,別有一番景致
。貴人有時間也可去走走。只是……」
吳峰稍頓,抬頭看了眼天,微微閉眼,片刻後又睜眼:「倒也無妨,有驚無險罷了。貴人自便。」
說完揚長而去。
李淵蹙眉:什麼意思?
他看向錢九隴,錢九隴亦是搖頭。
李淵推了推李承乾:「既然後山有澗泉,不如你去玩玩?」
李承乾:???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就是想把我支開。
李淵確實是此意,李承乾走後,就與錢九隴回到客舍,問道:「他那話是不是說此地會有危險?」
錢九隴搖頭:「可要微臣追上去問清楚?」
吳峰是不是真有本事,能不能信還另說呢,這麼做不妥。李淵搖頭:「不必,派人跟著他。」
「是,那聖人今日還留宿嗎?」
李淵蹙眉,手指敲擊桌案,他本來並不在意,覺得留不留都無所謂,但現在……
「晚些時候再說吧。你去吳峰住過的院舍查查,看有沒有什麼端倪。還有這水雲觀裡的人,也都查一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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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
此處確實如吳峰所說有澗泉,泉水叮咚,宛如樂章,四周青翠環繞,幽雅靜謐。但這些在李承乾眼裡都不算什麼,最讓他驚喜的是泉中魚兒游來游去,一條兩條三條,四條五條六條……
吸溜,好多好多!
李承乾眼睛亮起來,將褲腿一挽,直接跳下去。
抱春大驚:「小郎君快上來,衣服都濕了,小心涼。」
李承乾不以為然:「六月酷暑,又是正午,哪裡會涼?這裡有風,可清爽了。抱春,你身上帶網兜沒有?咱們來網魚吧。」
抱春哭笑不得:「婢子怎會隨身帶著網兜。」
李承乾點頭,沒網兜也不打緊,他把袖子捋上去,直接彎腰用手抓。沒抓中也不氣餒,再接再厲,在泉水裡奔跑翻騰,魚兒被他追得四下亂竄。折騰得熱火朝天,硬是一條都沒抓上來,反而將自己弄成落湯雞。
抱春止不住偷笑。
李承乾叉腰:「不是我的錯,是這些魚太滑溜了!」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抱春笑聲更大了,就連侍衛也忍俊不禁。為首者拔刀往水中一刺,再提上來,劍尖掛著一條魚。
李承乾:……
不行,肯定不是他的問題,絕對是因為他手中沒兵器。
李承乾伸手:「把刀給我。」
刀可不好使,侍衛恐他拿在手中傷了自身,哪裡敢給他,只從旁邊撿了跟樹枝削尖了些遞過去。李承乾也不介意,拿著木棍刺來刺去,又一番折騰,還是沒中。
眾人:……
李承乾:……很好,這莫非就是表姐常掛在嘴邊的「世界的參差」?
侍衛輕咳一聲,安慰道:「小郎君不必喪氣。抓魚是有技巧的,小郎君不曾學過,刺不中很正常。微臣家鄉就在河邊,自幼在河裡玩耍,當然不同。小郎君若想要魚,微臣幫你叉可好?」
李承乾應了,讓叉兩條,又吩咐抱春燒火烤魚。
抱春為難:「小郎君,咱們身上沒帶佐料。」
「那就回觀裡拿,我在這等你。記得多拿幾樣。」
抱春:……行吧。
「順便看看阿翁在做什麼,若他有空,問問他可要過來吃魚。」
抱春應下,再度回來時,不但帶了佐料,帶了李淵,還帶了更換的衣物。
李淵皺眉:「就這麼一會兒工夫,你怎麼就把自己搞成這樣了?渾身**的,也不怕受涼。」
李承乾一邊讓抱春伺候著更衣,一邊說:「我身體好著呢,才不會受涼。阿翁快來,我
們烤魚吃。觀裡的素食雖然不錯,但比起素,我還是更喜歡吃葷。」
李淵睨他一眼:「在道門清淨地殺生,虧你做得出來。」
「這泉是天然山水,裡頭的魚也是天生天養,又不是道觀的東西。而且這是後山,雖然距離道觀近。但早就不是道觀的地界了,算不得道門清淨地。再說,佛門還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呢。道門指不定也有『酒肉穿腸過,道尊心中留』的說法。」
李承乾理直氣壯,李淵哭笑不得,輕輕敲了他一下:「想吃就是想吃,偏要杜撰些渾話,也不怕佛門道門的人聽了來打你。」
「他們打不著。」李承乾笑嘻嘻嘚瑟,拉著李淵一起烤魚。爺孫倆手藝不太行,好在有抱春照看,兩人不過做個樣子。
此地魚兒身肥肉鮮,烤上幾圈,皮焦裡嫩,再撒點胡椒,還沒吃,李承乾便已聞到了香鮮美味。
他迫不及待伸手揪了一塊扔進嘴裡,燙的張大嘴哈氣,就是不舍得吐出來,還笑眯眯將魚遞到李淵面前:「阿翁也吃。可好吃了。」
「就知道吃。」嘴上罵著,手已經接過了烤魚。
比起李淵還注意形像,李承乾跟土匪似的,大快朵頤。
「你慢點,小心有刺。」
李承乾嗯嗯應著著,嘴上卻沒停。正吃得歡呢,不知打哪兒冒出一個老嫗,衝上來就要搶奪李承乾手裡的魚,面上十分急切,口中啊啊亂叫:「啊啊,不,啊啊……」
她很努力想要說什麼,卻發音艱難,啊啊的聲音嘶啞低沉地仿佛是「哢哢」。
侍衛倏然起身,將李淵李承乾護在身後。
老嫗看上去年紀頗大,衣衫襤褸,懷中抱著個破籃子,裡頭滿滿當當,也不知都裝了些什麼。衣服上的髒污都成了大塊大塊的硬痂,也不知多久沒洗了,一股難聞的怪味,眾人忍不住皺起了眉。
老嫗被侍衛們嚇了一跳,瑟縮了一下,到底記掛著魚,仍想上來搶,不斷發出哢哢地壓抑在喉頭的聲音,見怎麼也說不出來,急得團團轉,唯有指著魚不停擺手。
李淵與李承乾莫名其妙,既聽不懂也看不懂。
他們不動,老嫗開始跺腳,繼續上來搶,然而不管她怎麼努力,都沒能衝破侍衛的防線,只能急得大哭,可即便是哭,聲音也很低,且十分怪異。
這番動靜引來路過的小道士。小道士上前將她拉住:「陳婆,你是不是又犯病了?他不是你孫子。」
老嫗一愣,偏頭仔細打量李承乾,好似慢慢回過神來,撲通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籃子裡的東西散落一地,有野菜有山果還有雜草以及破了的木偶與風箏,其中一個不規則小圓球骨碌碌滾到李承乾腳邊。李承乾覺得眼熟,順勢撿起來。
——叮,發放土豆種薯x1,請宿主注意查收。
李承乾:???
小道士好容易安撫住老嫗,這才得空同眾人解釋:「貴人莫怪,陳婆不是有心冒犯。」
李淵疑惑:「她是觀裡的人?」
「不是。陳婆原本住在附近村子裡。她是個苦命的。早年死了丈夫,前朝的時候,兒子又被抓去修運河,自此一去不返,音訊全無,怕是早就死了。兒媳等了三年,最終在娘家的勸說下改了嫁。
「之後陳婆帶著唯一的孫子過活。好容易把孫子養到八歲,有次孫子想吃魚,她便做了一條。誰知孫子吃魚的時候被魚刺卡了喉嚨,沒能及時吐出來,就這麼去了。
「陳婆總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孫子,受了大刺激,重病一場,好轉後腦子就不太清楚了。那會兒陳婆夫家公婆還在,覺得她克夫克子又克孫,命犯孤煞,把她趕了出來。她沒地方去,只能到處流浪,偏偏又瘋瘋癲癲,便是小乞丐都笑話她,打罵她。
「幾年前,她游蕩到觀裡,師父見她可憐給了她些吃食。此後她就經常來要東西吃,還自己在這邊找到間破屋。這裡原是個獵戶住的,後來獵戶走了就空下來。雖然破敗了些,但好歹是個棲息之地。
「師父知道後,讓我們幫著修繕好,陳婆就長住了下來。師父說這裡離道觀有段距離,陳婆的腳力有限,不用擔心她胡亂跑去觀裡驚擾香客。但又不算太遠,我們可以時常過來照看,送些吃食。」
小道士往前一指,不遠處的山坡上確實隱約有座木屋。此地偏僻,離道觀不算太遠也並不近,平日沒什麼人來,於陳婆而言,是個好去處。
小道士彎腰把灑落的東西一一收回籃子裡:「陳婆有時會上山摘點東西,像這樣的野菜山果,好歹能吃。但這些木偶跟風箏,都破了爛了有什麼用。
「偏偏陳婆一直記掛著,說要給乖孫玩,每次都非要撿回來,舍不得扔。有時還撿人家扔掉的果核和瓜皮等等,說她乖孫沒吃過這些。如今她那屋子裡囤了一堆廢物,那味道別提多難聞。我們勸了不知道多少次,陳婆就是不聽。」
小道士苦笑:「貴人勿怪,她不是故意冒犯你們。大約是見你們吃魚,這才……哎,這些年她最見不得別人吃魚。」
李承乾指了指喉嚨:「她的聲音怎麼了?」
「許是因為孫子死後哭得太多,又許是當年那場大病燒了好幾天,又許是兩者都有。總之自那以後,陳婆眼睛就不大行,嗓子也壞了。說話難以發音,看人也不太真切,總會把小孩子認成自己孫兒。」小道士解釋完,眼含歉意,「貴人勿怪。」
李淵擺手,陳婆雖然唐突,卻也沒做什麼,他們還不至於跟一個瘋子計較。
李承乾卻衝上去,擋在陳婆前面,拿出手中的土豆:「這個東西你從哪裡得來的?」
系統之前給的西瓜辣椒,種子都是一大包,總不能到土豆就只有一顆吧?一顆土豆夠干什麼?炒一盤就完了。而且他記得系統的播報提示說的是:土豆種薯x1。那是不是說還有x2x3?
奈何陳婆已經接過道士遞還的籃子,抱在懷裡仿佛抱著孩子,口中咿咿呀呀,聽不出幾個正式音節,但隱約能從調子上猜出該是在唱歌。
李承乾不死心,繼續問:「陳婆,我想問問你這東西……」
話沒說完,陳婆抬頭,將手指放在唇邊,拼命擺手,指了指懷中的籃子。這意思簡單,李承乾看懂了,讓他不要吵著她的「孫子」睡覺。
李承乾:……
小道士很是奇怪:「小郎君喜歡這個土疙瘩?」
土……疙瘩?李承乾低頭看著土豆,外面裹得泥土有點多,還真像土疙瘩。
「這東西不是觀裡的,既然跟野菜山果放在一起,該是陳婆自己撿來的。陳婆自從住到這裡後,就沒去過別處,日常也只在後山活動。她雖然腦子不好使,但聽得懂我們的話,我們說了不能去的地方,她一般不會去。後山有些地方危險去不得,我們告訴過她。」
小道士指了個方向,繼續道:「所以她慣常是在那處活動。小郎君若是想要更多,可以去找找看。」
李承乾撇嘴,不太滿意,但看到瘋癲的陳婆,也明白大概是問不出答案的。他嘆了口氣,再次感嘆:系統有病。沒病怎麼會每次送個種子還搞這麼復雜?
李淵疑惑:「你要這土疙瘩做什麼?」
「這不是土疙瘩,這叫土豆。」
「土豆?泥土豆子?那你隨便挖點泥土摶一摶不就得了?」
李承乾:……
第28章
神他媽泥土豆子, 還拿泥土摶一摶。你要是能拿泥土摶出土豆來,那就是見鬼了。
李承乾臉上表情一言難盡。李淵突然靈光一閃,睜大眼睛:「這是作物?能吃?」
李承乾點頭, 又嘆氣:「吃倒是能吃, 但一個沒什麼用啊。」
李淵更震驚了:「種子這麼大一顆?這能種?」
哪有這樣的種子?這確定不是果實?李淵很是疑惑。李承乾猛然驚醒, 對哦, 這是土豆,不是土豆種子。啊,系統是不是一直說的種薯來著?種薯……嗯, 夢裡他好像聽爸爸說過, 土豆可以切片育苗?
「能吧?」李承乾抬起頭, 自己也不太確定了。
李淵:……
管他呢, 先把土豆拿到手再說。李承乾看向小道士所指的方向:「我要上去找找。」
李淵怎能答應,直接將人拎回來:「你都玩多久了?這會兒上山, 你能趕得及在天黑前下來?夜裡山上不安全, 不許去。你若想去, 明天再去。」
李承乾詫異:「我們今日不走嗎?」
李淵微頓,目光不自覺落在他懷中的土豆上, 又想到吳峰離開前語焉不詳的話, 心念轉了轉, 言道:「不走,我們多住幾日。」
李承乾高興起來。
李淵輕笑,剛巧他對吳峰始終保持疑慮, 不是說有驚無險嗎?那邊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尋訪似袁天罡這般的人多年, 他還是頭一回碰到能入眼的, 可真有點好奇呢。
一行人回到道觀, 昨日派去府衙的人早已等候在側, 並帶回消息,那位男子被錄取了。
李淵淡淡點頭,絲毫不意外。李承乾也興致缺缺。他關注此人,原本是想找出漏洞對付吳峰。如今吳峰已然離開,那麼此人是否取中與他而言,已經不重要了。他現在整顆心都放在土豆上。
次日清晨,李承乾吃過早食就火急火燎往山上趕,拿著鏟子挖了半天都沒找到半顆土豆。
第三日,李承乾繼續上山,拼死拼活,終於挖到一顆,欣喜若狂。這代表什麼,代表山上確實是有土豆的。得到這點證明,第四日李承乾更賣力了。然而一無所獲。第五日仍舊一無所獲。第六日,亦然。
這幾日風平浪靜,水雲觀中諸事安穩,除少了吳峰的影響力,香客銳減,比起前些日子的熱鬧略顯稍微冷清了那麼些外,一切如常。吳峰的「語焉不詳」仿佛是個笑話。李淵心情復雜,既不希望有事發生,又顯得有些小失望。沒事發生,也就說明吳峰並無此等能耐。
對他的想法,李承乾毫不知情,孜孜不倦同土豆死磕,終於在第七日還是一無所獲後,氣得把小鏟子摔了出去。
挖個屁,不挖了。
挖了七天才挖到一個,加上陳婆掉的那個,攏共也就倆。這概率得挖到什麼時候去?系統有病,有大病。誰家送個獎品這麼折磨人的?這跟夢裡表姐說的「中個五百萬,讓你去非洲挖礦五十年才能拿到」有什麼區別?這是獎品嗎?這是天坑!
李承乾氣得踩了兩腳剛挖的小土坑。哼,他不干了。發放獎品是系統的事。現在距離一個月的期限沒剩幾天了,獎品沒到位是系統的錯,不是他的。讓系統自個兒想辦法去。他才不受這個罪。
系統:……
李承乾拍拍手上的泥土:「我們……」
「走」字的音還沒發出來,但聽侍衛驚恐大喝「小郎君」,李承乾瞬時被撲倒,一只羽箭凌空而來,穿過李承乾此前站立的方位,射入後方樹干。
李承乾還沒回過神來,撲倒他的侍衛已然躍身而起:「戒備!」
一聲令下,侍衛們反應迅速,立即圍成一圈,長刀出鞘,渾身汗毛豎起。圈內,抱春將李承乾扶起,死死將他攬在懷裡。
李承乾懵,很懵,非常懵。
刺……刺客?
念頭剛起,突然四周不知打哪冒出七八個山匪,半句話不多說,直衝過來。一時間刀光劍影,廝殺不斷。
侍衛們盡皆心驚,都是身經百戰的人,誰有真本事誰是花拳繡腿,一試便知。這群人身手不俗,似是訓練過的,與一般山匪不同。
隊長當機立斷,向身邊的小甲打了個手勢,小甲會意,這是讓他瞅准機會,下山報信請援兵。然而兩人剛有此想法,一只羽箭再次襲來,阻住小甲的去路。小甲面色大變,很明顯這群人發現了他們的意圖。
隊長咬牙:「何方宵小,藏頭藏尾,意欲何為。」
除了周圍的廝殺聲,遠處無人應答。可隊長知道,遠處必定有人,還是擅長弓箭之人。或許是一人,或許是兩人,但不會更多。可惜第一箭來得太突然,他沒看清具體方位,只有個大概猜測。後來又被近戰所累,已經無法顧及。
但他更知道,必須解決弓箭手,否則任由對方遠近配合,戰局會急轉直下。
隊長一咬牙:「小乙掩護我。」
他退後兩步,將身上弓箭取下來。他們素以刀劍見長,弓箭還是小郎君前兩日上山看到野兔,吵著要打來烤著吃帶上的。但這不代表他的射箭功夫不行。當然或許不能同暗處的弓箭手比,然而此時也只能賭一把了。
他拉弓,凌空朝猜測方位射出,未中。不過他也沒想過會中,這一招只為了引出暗中的弓箭手反擊,誠然,他成功了。又一只羽箭襲來。
隊長睜大眼睛,不閃不避,這一箭落在他的肩頭,但也讓他終於看清了方位,迅速拉弓兩箭連發。遠處傳來人影倒地的悶哼聲,再無箭雨襲來。隊長知道,中了。他再連射數箭試探,對面皆無動靜。
很好,弓箭手只有一個,不存在第二個。
隊長的嘴角終於露出一絲笑意,就在這時,小乙被刺中腹部,掩護破防,敵人瞬間殺到眼前。弓箭只可遠攻,不利近戰。隊長只能往地上一滾,勉強躲過這招,當機立斷將弓箭丟棄,重新握住長刀迎敵,轉頭吩咐抱春:「弓箭手已死,帶小郎君跑!我們斷後!」
抱春半句話不多說,咬牙拉起李承乾就往山下奔。
然而敵人哪會這麼容易放過他們,那為首的賊子大喝:「追!不能讓他們走。」
李承乾心頭大駭,被抱春裹挾著奔跑,腦子裡一片凌亂。
他聽李世民講過許多戰場上的故事,後來宋威說得更為詳細,更在夢裡見過電視劇中諸多千軍萬馬的殺伐之景。但他自出身就享受榮華太平,李唐雖有戰爭,也到不了他眼前。他從未經歷患難,那些言語與畫面對他而言,終歸只流於表面。
此時此刻他才深刻地認識到,他從前英雄氣概向往的東西,原來內裡竟是如此殘忍。
敵人窮追不止。他們走出沒多遠就被擋住去路,眼見敵方刀劍就要衝到眼前,侍衛及時趕來護持,將其彈開。就這般我跑你追他趕之間來來回回數次,每一次都險死還生。
李承乾眼睜睜看著身邊人一個個倒下,不是敵方就是己方,雙方拉扯死戰,面前是滿目血紅,心髒砰砰直跳。
就在此時,一匹馬奔騰而來,馬上空空蕩蕩,眾人皆驚。馬兒的速度很快,直衝李承乾。隊長與眾侍衛想要回援,可被對手拖住,已然來不及。
抱春站出來,撿起地上的長刀極速跑過去,想要在馬兒到達前將其砍死,但近前才發現,看似單獨的一匹馬,其實另一側橫斜著個人,他借助馬身掩藏住自己,直接一鞭子將抱春抽出去,緊接著伸手把李承乾撈上馬,疾馳而去。
抱春發出驚呼:「小郎君!」
********
李淵大怒:「你
說什麼?承乾被擄走了?」
侍衛隊長與抱春跪在下首,將頭埋進胸前:「是。」
「你們一行五人,全都是訓練有素的精銳,你跟我說,你們護不住一個承乾?」
一行五人,只活下了他。隊長咬牙:「是。敵方數量勝於我們,暗處還藏著一個弓箭手。他們有備而來。臣……是臣無能。」
砰。李淵將身前桌案踹翻在地。
「朕把承乾交給你,承乾現在不知去向,你就一個無能來回復朕?」
隊長將頭埋得更低了。
錢九隴上前道:「聖人,臣已經派人去追,並下令封鎖山上山下的各處路口,賊人剛走,跑不遠,我們動作快,他們定然出不了宜君縣。中山王還在城內。」
對方既然沒當場對李承乾下殺手,而是將其擄走,肯定有別的圖謀。只需人還在城內,就有希望。
李淵咬牙:「搜!給朕挨家挨戶掘地三尺的搜!還有這水雲觀連同後山全都不能放過。」
「是。」
李淵深吸一口氣,雙唇一張一合猶豫了數次,嘆道:「傳信通知秦王。」
承乾出了事,不通知老二怎麼都說不過去。但……李淵頹然坐下,莫名有些心虛。他把承乾帶出來,卻給弄丟了,要怎麼跟老二交待?老二的脾氣可不算好。若是承乾能安然找回也就罷了,若是找不回來,或者找回來卻有個損傷……
不,李淵心頭一驚,被自己的假設嚇得臉色青白。不,不會的,承乾一定不會有事的。袁天罡不是說他有大運道嗎?還有吳峰,對,吳峰也說了,有驚無險,有驚無險。所以承乾一定無事。
承乾,你一定不能出事,不可以。
********
李世民接到消息,連夜狂奔,趕來之時已是第二日清晨,與他一起來的還有房玄齡和一支親衛隊。先去面見李淵,父子倆誰也沒心情客套寒暄,李世民直接問起事發經過。錢九隴如實回答。
「據侍衛隊長說,這群人作山匪打扮,但身手敏捷,配合默契,不多話,也不問錢財,迎面就戰,招招致命。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中山王,其他人的死活對他們來說似乎根本不重要。眼見中山王到手,騎馬者並不戀戰,直接離去,其他人立刻更換戰略,一個個發了狠,以命相搏。可見……」
李世民咬牙切齒:「可見他們抱了必死之心,就為了給騎馬者斷後,讓侍衛分身乏術,無法追上去。」
錢九隴點頭,確實如此。
李世民譏笑:「這樣的行事,是山匪?」
錢九隴啞然,與其說是山匪,不如說更像訓練有素的軍中將士。但這話在沒有實質證據之前,他不敢貿然說出口,若真的是,那牽扯可就大了。
李世民壓下心頭憤怒,又問:「那些人全死了?」
「除騎馬者逃離,其他都死了。屍體在道觀院舍後頭。侍衛隊長突圍後趕來求援,聖人立時派微臣去追。此處下山只有一條路,直通宜君縣城。
「微臣順著馬兒的鐵蹄痕跡一路尋過去,從城門守衛口中打聽到,剛剛確實有人騎馬入城,馬上男子帶著鬥笠,懷裡似乎還抱著個孩子,被遮得嚴嚴實實。守衛還詢問過,他說孩子生了病,不宜見風。」
「是承乾?」李世民嘴唇顫抖,承乾素來聰慧,如果醒著,肯定會想辦法出聲呼救,或者暗示守衛,但他沒有。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他那會兒的狀態不對。那些人對他做了什麼?若單純只是弄暈還好,若……
李世民一顆心提了起來,強忍著劇烈不安繼續問:「你是立刻追過去的,必然與他距離不遠,守衛又說那人是剛入城,你沒在城內追上人?」
「沒有。微臣只在暗巷中找到馬,馬已經死了,身邊還有脫下來的兩套衣物。
經過辨認,一套是山匪的,一套是小郎君的。」
李世民臉色又黑了幾分:「他們這是打算改頭換面躲避搜查?既然是在城內,百姓可有什麼發現?」
錢九隴苦笑搖頭:「沒有。他們該是踩過點的,選擇棄馬換裝的地方很偏僻,周遭便是有一二百姓,那個時辰也都出門做活去了,並不在家。」
李世民滿臉失望,強打起精神來:「先去後山看看。」
錢九隴自是應允,領著他來到事發地。滲入泥土的鮮血、被砍斷的樹枝、樹干上的刀痕,無一不在訴說著這裡曾經歷過一場激烈的廝殺。
李世民環顧四周,最後眯眼看向山下,錢九隴約莫明白他的意思,言道:「聖人與中山王在此地用的是竇家名帖。旁人都以為他們是先皇後竇氏娘家人,並不知曉二人真實身份。
「也因此,聖人不好帶大批人馬入住,身邊只留了十來個禁軍侍衛。但這只是明面上的。私下還有一部分人扮做香客,時常在觀中行走。」
即便吳峰走後,水雲觀香客少了些,但仍有消息落後的來碰運氣,其中部分人尋吳峰不得會留下求助觀主,也有一部分路途較遠,不便趕路,就會留宿。他們的人混在其中,倒也不顯得突兀。
錢九隴指了指山下小道,繼續說:「此山沒什麼稀奇,除水雲觀自己人外,少有香客會來。上山也只有這一條路。
「這些時日小郎君愛往山上跑,聖人怕閑雜人等上山衝撞了小郎君,特意叮囑過水雲觀,觀內道士是不來的。便是香客偶有起意想來閑逛,也會被我們的人聯合道觀用各種方法勸返。」
李世民心中疑竇更重:「既然如此,這些所謂山匪怎麼上來的?」
說到這點,錢九隴暗自磨了磨牙槽:「聖人決定在水雲觀留幾日後,臣帶人將周遭都查了一遍,山上也查過。只是……是臣之錯,當日未曾查清楚。昨日事發後再次搜山發現一處洞穴。
「那裡已入深林,常有野獸出沒,人煙罕至,樹木高聳,灌枝叢生,還有滿山的藤蔓,將洞口遮掩得嚴嚴實實。若非是出了事,派了大量衛隊寸土寸地的搜索,只怕難以發現。
「洞穴裡有活人居住過的痕跡,還找到了與山匪衣著類似的布料。他們該是早就藏在此地,或許是在我們到達當日來的,又或許更早。」
樁樁件件,無一不說明,這是一場有預謀的行動,而且謀算得十分精細。不論是密林中的洞穴,還是城內棄馬的暗巷,都是通過精心算計的。他們對地形了如指掌,或是本地人,或是來過數次,查探了許多遍。
李世民默然不語。
錢九隴猶豫了半晌,開口道:「秦王殿下連夜奔波,神疲體乏,觀內准備了院舍,殿下先休息休息吧。」
李世民搖頭,承乾生死不明,他如何能安心休息。
「道觀的人查了嗎?」
「都查了,暫時未發現可疑。他們也都沒有上過山。這點可以確定。只是沒上山不代表與山上的賊匪沒有牽扯。賊匪對山上情況如此了解,可能是早就探查過,也可能是有內應。所以如今道觀內外全部控制著,所有人不得出入,以待深入調查。」
自李承乾被擄到現在只有一天,如此短的時間查出這麼多東西已屬不易,李世民便是心焦難耐,也說不出為難錢九隴的話來。
他想了想,將房玄齡留在山上,帶著親衛下山。按目前的情況看,李承乾最大可能是在城內,如今各方路口全被控制,賊人逃不出。既然就在城裡,那麼便是將宜君縣翻個底朝天,他也要把這伙人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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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旁,小木屋。
一燈如豆,昏暗的光線下,瘋癲陳婆抱著個枕頭蹲在角落裡咿咿吖吖地唱歌,哄著她的「乖孫」入睡。房中央
還有四人,一女三男。
女子芸娘走到陳婆身邊,遞上一碗粥:「記得我說的話嗎?」
陳婆連連點頭。
芸娘莞爾:「這就好。你記住,這裡一直只有你自己,你沒見過任何人。」
陳婆再次點頭。
「很好,你放心,只要你聽我的,你兒子就能回家。你若是不聽我的,你兒子可就活不成了。」
陳婆面色大駭,撲通跪下來拼命磕頭,口中咿咿呀呀亂叫,偶爾發出一兩個字「不」的音節。
芸娘將粥碗放下,施舍般道:「吃吧。你乖乖的,我自然能叫你如願,母子團聚。」
走回房中,男子趙錢站起來:「何必這麼麻煩,不如宰了。」
芸娘睨了他一眼:「自然要殺,她兒子都不知道死哪兒去了。我既然答應了讓她如願,便會好事做到底,送她去地府團聚。但不是現在。現在殺了?你是想直接把李淵跟李世民引過來嗎?這種做法跟自曝有什麼區別?」
趙錢啞然。
另一男子孫李嗤笑:「莽夫!你當我們為什麼在這裡?她是附近村子裡的人,瘋了許多年,這點是事實,一查便知。而且她整日神經兮兮,又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嫗,誰會將中山王被擄的事情與她聯系在一起?留下她才是對我們最好的掩護。」
還有一點孫李沒說。陳婆說話說不清楚,與啞巴無異,不必擔心她會泄密。
趙錢覺得憋屈:「掩護個屁,我們當日直接下山跑了不就行了?」
孫李翻了個白眼:「你脖子上那玩意兒是裝飾嗎?用你的腦子好好想想。我們才多少人,對方多少人?你以為我們能逃得掉?若不用障眼法,真入城去,我們就是甕中之鱉,只剩任人宰割的份。留在此地才有活路可尋。」
他指了指桌上的燈盞:「燈下黑你懂不懂?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趙錢撇嘴:「這麼多彎彎繞繞,還不如直接宰了李承乾呢。他是李世民的兒子,父債子償,殺了他也算是為主公報仇了。」
芸娘看了他一眼:「公主留著他有別的用處。」
神色淡淡,語調平和,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一直未曾說話的周吳眼神凌厲:「公主定下的計策,自有公主的道理。你別衝動壞了公主的事。」
被所有人訓了一圈,趙錢憋屈,卻也知自己腦子不如他人,只得氣呼呼坐下。
「他該醒了,我下去看看。」
芸娘一手提著燈,一手端著粥碗起身。周吳會意,率先走到左側屋子,這裡堆著許多雜物,破爛的玩具、陳舊的衣服以及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陳婆自道觀或山上撿回來的,冗多而雜亂,又未曾整理,全隨意甩在這裡,長久積壓,整個屋子彌漫著腐朽的氣息。
芸娘微微蹙眉,轉瞬又松開。
周吳上前,彎腰掀起髒污厚重的地攤,拉開地板,一間地窖顯露出來。
芸娘緩緩走進地窖。地窖不算太大,裡頭滿滿當當全是破爛,比外面還多還雜,味道也更重。繞過雜亂的破爛,來到後面,狹小的的空間裡躺著個孩子,正是李承乾。
芸娘將油燈放置旁邊,不知道是久居黑暗驟然被光亮刺激,還是藥性過去本就到了醒來的時候。李承乾迷迷蒙蒙睜開眼睛,還沒完全清醒,一把匕首已經架在脖頸。
「聽說你雖年紀小,卻很聰慧,那麼應當知道利害。你已經許久沒進食了,我可不想就這麼把你給餓死。你自己也不想,對吧?」
李承乾想說「對」,卻發現自己口中被塞了破布,只發出嗚嗚的聲音。
芸娘輕笑:「我給你松嘴,你吃東西,不許吵不許鬧。我最煩小孩子吵鬧,吵得我腦仁疼。我一疼就會不高興,不高興我這刀
就得見見血。懂嗎?」
李承乾連連點頭。芸娘這才將他嘴裡的破布取下,把粥碗擺到他面前。
李承乾沒動,睜著骨碌碌的大眼睛:「姐姐,我手腳都被綁著,吃不了。」
姐姐?芸娘瞄了他一眼,李承乾縮了縮脖子。芸娘無奈,只能端起粥碗親自喂他。李承乾有些遺憾,行吧,看來是沒法騙她給自己松綁了,不能急切,先忍耐。李承乾乖巧就著芸娘遞過來的碗喝粥。一碗粥喝完,全程配合,沒有作妖。
芸娘很是訝異:「你倒是挺乖。」
「我害怕。我的命都在姐姐手裡,當然要乖。姐姐別傷我,我什麼都聽姐姐的。」
芸娘愣住。
李承乾又縮了縮身子。那副膽怯模樣讓芸娘嗤笑,只聽說中山王在長安如何恃寵而驕,作威作福,沒想到身陷險境竟是個這麼懦弱的。李世民的兒子,如此貪生怕死,呵。
芸娘將破布重新塞回李承乾嘴內,起身離開。地窖內又昏暗下來,漆黑一片,不見五指。李承乾有一瞬間的恐懼,卻又強行鎮定下來。
阿耶阿娘都沒教過他碰到這種情況要怎麼辦。但夢裡,他們家曾遭遇過綁架之事,自幼便很重視孩子這方面的危機意識。爺爺還請人給他們上過課。
老師說過,他們是孩子,要聽話,要配合對方,不要反抗。可以適當示弱,讓對方放松警惕,如果能找機會送出消息或者給予線索更好;如果不能,千萬不要逞強,不要輕舉妄動,不要激怒歹徒。
老師還教了他們如果被捆綁要如何自救。有些繩結是可以自己解開的,但有些需要借助外物。
李承乾試了試手腕的繩索,繩結很扎實,不容易解開。但是老師說過,大人會本能的輕視孩子,對於孩子的捆綁有時會因為這份輕視而造成漏洞,譬如綁得不夠死的情況。加之孩子的身體柔韌性好,手腕小,若是如此,便可以通過有規律的活動掙出空間來的。
再有更重要的一點,他的力氣大。
李承乾試著按照夢裡老師實驗的方式轉動手腕,一下一下又一下,繩索磨搓著皮膚,生疼生疼。李承乾有些想哭,吸了吸鼻子又止住了。他沒有放棄,老師說過的,要想自救就得忍耐。
他一邊努力,一邊琢磨著周遭是不是有可以借助的物件。
漆黑的地窖裡,他什麼都看不見,只能屁股一點點挪動,勉強用綁著的雙手去摸索。砰,不知碰到什麼,李承乾腦袋被撞了一下,似乎是個麻袋。麻袋裡裝著一坨一坨的東西。李承乾綁在後面的手試著抓起一個。
圓圓的,怎麼有點熟悉?
——叮,土豆種薯已全部發放完畢,請宿主注意查收。
李承乾:!!!
第29章
這時候給他發放土豆種薯?那他要是沒被綁架, 是不是就拿不到了?為了土豆種薯,讓他遭受一回綁架?好家伙,這比給你五百萬把你送去非洲挖礦還坑。
嘖嘖, 系統, 你這麼能咋不上天跟太陽肩並肩呢。你有本事變出一把刀來啊,要不然刀片也行。不能就閉嘴。
系統:……
李承乾氣得七竅生煙, 心裡罵罵咧咧。要不是素質好, 都要問候它祖宗十八代了。
呵呵。系統就是個智障。什麼土豆不土豆的, 有他的命重要嗎?李承乾將手中的土豆扔了,繼續挪動手腕, 力求解綁,對身邊麻袋裡的土豆不管不問。
——叮, 土豆種薯已發放, 請宿主注意查收。
李承乾恍若未聞, 全然不搭理, 仍舊努力求解綁。
——叮,土豆種薯已發放, 請宿主注意查收。
李承乾:嘿, 小樣, 急了吧急了吧。我就是不查收,你能怎麼地!
——叮, 土豆種薯已發放, 請宿主注意查收。
系統鍥而不舍, 李承乾毫無回應。哪家系統有你這麼坑?你苟成這樣,爺憑什麼理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情況, 簡直傻逼。
系統:……
沒多久, 李承乾掙扎出了一定空間, 將一只手腕抽出來,緊接著是第二只,再伸手扯掉嘴裡的破布,解開腳上的繩子。解綁成功。
他循著芸娘離開的方向一點點摸索前行,感覺到了梯子,心中一喜,順著梯子往上爬,摸到了地窖的木門,嘗試著輕輕往上推開一條縫,便見到屋內的情況。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芸娘的背影,她身邊還有三個男人,似乎在說著什麼,聲音很低,只能聽到斷斷續續地一些字節,並不真切。東邊角落裡還蹲著個老嫗,口中咿咿呀呀地不知唱什麼。
誒,這老嫗怎麼有些眼熟?陳婆!
看著地窖外與地窖內如出一轍的滿堆破爛,李承乾恍然大悟。水雲觀的小道士曾經說過,陳婆有撿破爛的習慣,什麼都收著。最先發現的第一顆土豆是從陳婆手裡得來,而這類土豆地窖裡還有許多。
所以這裡是陳婆的屋子?那麼系統發放的種薯是本來就在陳婆手裡,故意借陳婆指引,目的是讓他來屋子裡尋,而他會錯了意,一門心思往山上跑搞錯了方向;還是本藏在山上,在他不耐煩放棄挖尋後,又想出這招?
李承乾扁嘴,反正不管哪種,都很討厭!
垃圾系統!
他深吸一口氣,晃了晃腦袋,把這份悶氣晃掉,重新思考眼下的局勢——如何逃生。既然這群人抓了他沒跑遠仍舊將他藏在山裡,那麼是不是代表他可以呼救?李承乾張開嘴,瞬間又閉上。
不行,陳婆的住處雖在水雲觀後面,卻是有一定距離的。如果剛巧此時外面有人搜查或是巡邏還好,若沒有,他叫再大聲也傳不到水雲觀去,非但引不來救兵還會暴露自己。
到時候必然引起芸娘等人的警惕,他想再找機會就難了。而且即便引來救兵,也是芸娘等人離他更近。他照樣危險。他必須以自身安危為重,不能冒險。
李承乾猶豫起來,琢磨著該怎麼辦。一股困意襲來,李承乾覺得腦袋有些暈沉。
不是剛醒嗎?怎麼又困了?這不對勁吧?
李承乾猛然想到芸娘給他吃的那碗粥。裡面有藥!
咬了咬牙,察覺自己頭暈的程度越發厲害,李承乾小心翼翼爬下樓梯,掙扎著回到原位,將雙腳綁起來,打上危機課堂裡老師教的特定繩結以便下次更好解綁,接著略顯嫌棄得將破布輕輕塞回嘴裡。最後把另一條繩子繞了幾個圈,將雙手伸進去,裝出仍舊被綁的假像。
做完一切,李承乾終於撐不住,沉沉睡去。醒
來已是第二日清晨,日光從地板的縫隙照射進來,雖然十分微弱,卻比全然漆黑的環境要好得多。
芸娘依舊端著碗下來給他喂食,李承乾吃了幾口便不吃了。芸娘皺眉很是不悅。李承乾嚇得眼眶都紅了,顫顫巍巍道:「我……我吃不下。我沒吃過這麼難吃的東西。這些東西伺候我的僕婢都不吃的。」
芸娘一愣。李承乾聳了聳鼻子,眼淚懸在睫毛,委委屈屈,好不可憐。
「我想念蘭婆婆做的糕點了。軟軟的,糯糯的,甜而不膩,可好吃了。」
見芸娘的目光掃過來,透著幾分不解又帶了幾分慍怒。
李承乾不自覺將身子往裡挪了挪:「蘭婆婆是我家專門負責給我做糕點的阿婆。她的手藝真的很好。姐姐若是吃過也會喜歡的,也會跟我一樣吃不下這些東西了。」
芸娘一直不說話,李承乾嚇得哭出來:「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吃。我確實吃不下。我想蘭阿婆了,阿婆,阿婆……的糕點。」
斷斷續續對於「阿婆」的呼喚以及壓抑的哽咽哭泣鑽出地窖,聲音不算太大,但在寂靜的房子裡顯得十分突兀。呆在角落安靜吃飯的陳婆頓了頓,突然站起來,神情激動,口中低啞的啊啊叫,極力呼喊著「孫……孫……」。
她將碗一丟,邊喊邊朝聲音處奔,蹬蹬跳下地窖,將芸娘撞開,抱住李承乾:「孫……孫,啊啊……」
外頭等候的三個男子跟下來,一個個面色鐵青。趙錢立馬就要上前拉開陳婆,將他帶出去,奈何陳婆一心撲在「孫子」身上,拼命呼喊,死活不肯松手。
她的嗓子雖然壞了,聲音低啞暗沉,字節也不太說得出來,但被逼急了竟偶爾夾雜出兩句尖利的吼叫。
眼見局面快要失控,芸娘厲聲打斷:「放開她。」
趙錢一頓,松開手,眉宇緊皺,下意識抽出自己的刀,卻被周吳按住:「這裡離水雲觀不遠,如今山上山下都是禁衛軍,殺了陳婆會打草驚蛇。」
趙錢氣得跺腳:「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們說怎麼辦?」
李承乾仿佛被突然的變故嚇到,眼淚嘩啦啦直流,對上芸娘凶狠的眼神,連連後退,將頭埋進陳婆懷裡:「我……我聽話,我不說了,我不想蘭婆婆的糕點了。我吃飯,我吃飯。」
見他渾身顫抖,陳婆一顆心都要碎了,死死將他護在身後,指指自己又指指李承乾,跪下朝芸娘等人磕頭,一個又一個。
見此情形,孫李失笑:「一個稚子一個瘋子也值當你們這麼緊張?她想照顧這孩子,讓她照顧就是。往後每天送飯喂飯的活都交給她吧,也省了芸娘的麻煩,豈不正好?再說,我們又不出去,總歸在屋裡。他們一老一幼還能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翻出花來?」
芸娘想了想也覺有理,同意了這個方案。
陳婆大喜,主動捧起地上的碗給李承乾喂,李承乾勉強吃了幾口,努力咽下去,眼睛不停朝芸娘等人瞄,眸中滿是恐懼,那模樣顯得越發怯弱畏縮了。
一頓飯喂完,芸娘將陳婆趕出去。陳婆不太願意,又怕觸怒了對方,對方會傷害「孫子」,也怕自己不聽話,對方之後就不讓自己見「孫子」,給他喂飯了。因此只能乖乖聽從,不但聽從,燒水做飯,伺候四人更加盡心了。
也是她這番表現,芸娘「大發慈悲」,正午仍舊允她送飯喂飯。
暗地裡,李承乾大是松了口氣。至少第一步,他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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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李承乾在受苦受難的同時,李世民也是焦急如焚。他親自帶人在城裡找了一天一夜,什麼都沒找到,不但沒尋到人影,就連半點線索也無。
好在房玄齡這邊有了些發現。
李世民面前
的桌上擺著一個香包,一個水囊。
「屬下仔細查看了幾個山匪的屍體,在其中一人的衣服內發現了這個香包。香包裡面用的香料十分平常,但香包上的針腳這個香包上的針腳似是慶州刺繡。」
房玄齡又指向水囊:「據錢將軍說,這是在山匪藏匿的洞穴裡找到的,裡面裝的不是水,而是酒。酒剩的不多,但好在還有一些。是黃酒。」
慶州便產黃酒。
香包,黃酒,都指向慶州。現任慶州都督楊文干曾是東宮宿衛,李建成的人。李世民拳頭緊了緊:「這點父皇知道嗎?」
「查到這點後,錢將軍已如實稟明聖人。但這兩樣東西都非鐵證,甚至沒法明確說它就與慶州有關,便是與慶州有關,也不能說就是楊文干所為。因此聖人暫且按下不表,只讓繼續查。」房玄齡一頓,「殿下還需早做打算。」
「那就查!傳信回長安,讓那邊盯緊了東宮,配合我們一起查。若真是他所為,必有蛛絲馬跡。」
李世民牙關緊咬,面黑如炭,不管是誰,膽敢動承乾,他都會讓對方付出代價!
正在這時,親衛匆匆來報:「朗將爾朱煥與校尉喬公山突然前來,請求面聖。」
李世民一愣,這兩個也是李建成的人,他們剛剛查到慶州,懷疑承乾的失蹤與李建成有人,李建成的人就來了?
房玄齡蹙眉:「可知道他們來做什麼?」
「不知,錢將軍已帶他們前往道觀後院面見聖人。」
李世民與房玄齡對視一眼,不必房玄齡明說,李世民已然會意:「我去見父皇。」
來到道觀客舍,剛邁進庭院便聽聞屋內李淵雷霆暴怒:「你們說什麼?再說一次!太子讓你們干什麼?」
「太……太子讓我等運送盔甲去慶州,交於都督楊文干,囑咐其盡快准備。」
砰砰,嘩啦,是一陣桌椅踹翻,杯碟茶盞碎裂之聲。
「准備?准備什麼?造反嗎!還有前日突然出現在這山上的山匪,是否也與楊文干有關?那些山匪個個身手不凡,所用兵器也非尋常匪盜能有。說,這些跟你們有沒有關系?」
李世民聽聞這點,面色大變,疾步闖進去,一把抓住跪在下首的二人:「是你們抓的承乾?承乾在哪裡?」
爾朱煥懵了半晌:「中山王?」
「別跟我裝蒜,我問你承乾在哪裡!」
爾朱煥慌忙搖頭:「我們不知道。中山王被擄的事情我們一無所知。我們只知道太子讓楊文干私募勇士,又讓我等去送鎧甲,其余一概不知。我們不清楚中山王的失蹤是否跟楊文干有關,更不知道中山王現在何處。」
喬公山連連附和:「我們知道的全都跟聖人交待了,其他的,我們真的不知情。」
李世民二話不說,立刻拔刀,眼見刀刃就要落在爾朱煥身上,李淵大叫:「錢九隴!」
錢九隴得到示意,迅速上前,挑開了這一刀。
李淵呵斥:「老二,你冷靜點!」
「承乾已失蹤兩天兩夜,半點線索都無,生死不知,你讓我怎麼冷靜!」
二人雙目對視,看著李世民赤紅的眼睛,李淵大驚,本要訓斥的話語硬生生咽了回去,想到仍未找到的承乾,所有的脾氣再也發不出來。
李世民心底冷嗤,轉身一手提起爾朱煥,一手提起喬公山,將二人拖至庭院,扔在地上,直接開揍,拳拳到肉,那個狠勁讓周遭侍衛個個膽顫。
錢九隴看向李淵:「聖人?」
李淵無奈咬牙:「你去看著,別讓他把人打死了。如今事情未明,這兩人不能死。」
錢九隴一聽便知,這是不打算阻止了,保證不死就行。
庭院內,肉搏聲、哀嚎聲、求饒聲不絕
於耳。沒多久爾朱煥與喬公山便已渾身是傷,頭破血流,呼吸急促,氣若游絲:「中山王的事,我們……我們是真的不知道。秦王殿下便是打死我們,我們也不知道啊。」
眼見李世民拳頭篡緊,手指關節咯咯作響,錢九隴連忙上前:「他們都快沒命了,仍舊堅持這番說法,想來確實不知情。」
李世民也明白這點,胸口悶悶地,十分失望。
見他沒再揍人,錢九隴松了口氣,目光在李淵與李世民這對父子間逡巡了一圈,上前道:「中山王的下落要找,但如今更重要的是楊文干。據這二人所說……」
錢九隴頓了下,沒提太子李建成,只說:「這二人說楊文干有反意。慶州緊鄰宜君縣,大軍可朝發夕至,不管消息是真是假,聖人都需提早做准備。否則一旦等對方先動,只怕就來不及了。」
說完,他跪下來:「臣懇請聖人與秦王移駕仁智宮。仁智宮的安防比此處更好布置。還請聖人以自身安危為重。」
李淵剛才被李世民的舉動驚到了,滿腦子想的都是承乾,現在經錢九隴提醒,恍然回神。是啊,若這二人所說為真,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防備楊文干。至於承乾……
李淵甚是掙扎,猶豫不決。李世民將他神色收入眼底,嘴角輕勾一抹諷笑:「你們要走邊走。我留下。」
李淵皺眉,李世民目光炯炯:「承乾是在此處被擄,山上山下,城內城外都及時被控制住。不管擄他的人是不是楊文干,對方都一定還在。他們沒機會逃出去。我若守著,總有機會找到承乾。我若跟著退了,此地空虛,才是給了對方可趁之機。」
錢九隴心急:「秦王殿下,此地的衛隊不會全部撤走,各處關卡也不會撤離,我們可以讓下面的人繼續尋找中山王,你不必親自坐鎮。」
李世民搖頭:「不,我得守著。」
若沒出楊文干的事情也就罷了,但偏偏就是發生了。消息傳出,必定人心惶惶,到時候下面的人還會不會對各處嚴防死守?會不會對尋找承乾用盡全力?但凡他們遲疑一分,松懈一分,賊人都可能利用這「一分」將承乾帶出去。
他們一旦出了宜君縣,天涯海角,那時他要到何處去尋承乾?又或者他們把承乾直接帶去慶州,交到楊文干手裡,承乾危矣。
所以他要留下坐鎮,也必須留下坐鎮。
這些話李世民沒有說出來,但李淵與錢九隴又如何能不明白。只是……
李淵幾次啟唇,欲言又止,半晌後終是咬牙開口:「好!那便不走。你不走,朕也不走。我們一起等承乾回來。」
錢九隴大驚:「聖人!」
李淵抬手阻止了他的話頭:「朕意已決,不必再勸。傳旨給楊師道,調遣靈州兵馬過來,如何布置,如何對付楊文干都由你來負責,朕把自己的安危全交給你了。」
聽得此話,李世民看向李淵,見他留下的決定是真心實意,面色總算稍微好了點。
錢九隴無奈,只能領命退下。
從李淵院子離開,回到自己的客舍,房玄齡已經等著了。
「爾朱煥與喬公山所說之事,殿下怎麼看?」
跟了自己多年的人,李世民多少有些了解,聽他語氣不太尋常,微微蹙眉:「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殿下是被小郎君的事擾亂心神,關心則亂了。屬下本來也覺得小郎君的事恐與慶州有關。但現在……」房玄齡看向李世民,「我們剛查到慶州,爾朱煥與喬公山就來告發太子。這兩個原先還是太子的人,會無緣無故出賣主子?還出賣得如此堅定,毫不手軟?」
房玄齡眉宇凝重:「樁樁件件,前後呼應,殿下不覺得太巧了點嗎?還是殿下當真相信他們所謂的忠君之言,是自覺太子此舉屬實不妥,心中難安
才來向聖人稟明真相?」
李世民神色閃爍:「你是說此事不尋常,這裡面恐有端倪?」
房玄齡默然點頭。
李世民陷入深思。
另一邊,李淵也有同樣的疑惑。他的第一反應:這會否是李世民的手筆。李世民故意策反爾朱煥與喬公山借以栽贓李建成,倘若李建成謀逆,太子之位必失,那時諸位皇子,自己除了他還能立誰?
念頭剛起,腦海中浮現出李世民那雙赤紅的雙目,想到失蹤的李承乾,李淵又皺起眉來。不對。老二或許會構陷,但絕不會拿承乾設局。而且他自來到此地後,種種表現都不似作偽。將近兩天兩夜的時間,他是一刻都沒合眼。那份對承乾的擔憂歷歷在目,讓人無法忽視。
拋開這個可能,李淵又想:有沒有可能是李建成先自曝,然後再嫁禍。如今自己初聞消息時有多生氣,但他日反轉,得知是李世民陷害之後,這份憤怒就會成倍增加。
可若是如此,這招會不會太過凶險?就算要兵行險招也不是這麼用的吧。爾朱煥與喬公山可不只是空口憑說,他們還帶來了盔甲軍備。
建成如何保證自己能萬無一失,絕對能設計成功?這其中但凡出現一點紕漏,都嫁禍不了世民,還會引火燒身,反倒坐實了自己的罪名。
李淵大腦高速運作,思緒風暴旋轉。兩個都是他兒子,他們都曾父子情深。這兩年雖因老二權勢過大,他難免心有忌憚,卻也只是敲打彈壓,從未想過要對親兒子動手。至於老大,身為嫡長,他立其為儲君,更是寄予厚望。
他實在不願看到這是其中任何一人的詭計。尤其這件事裡還夾雜著承乾。為了自己的私欲對稚童下手,還是自己的兒子或侄子,未免讓人心涼。
李淵雙拳篡緊,最終做下決定:「來人,傳信回長安,讓太子前來見朕,立刻,馬上,不得耽擱。」
他要看看建成接到詔令後會如何做。建成若真有謀反之心必不會來,定有動作。他若來了……
來了可能是問心無愧,也可能是帶人逼宮。
李淵深吸一口氣,雙目遠眺,看向長安的方向,眸光晦暗不明。
********
長安。
詔令傳來之時,李建成也收到了自己人的消息。詔令只說聖人思念太子,想見太子,對宜君縣發生的事只字不提,但自己人的信件中寫得明明白白:爾朱煥與喬公山反水出賣了他。
室內氣氛異常沉重,誰都明白聖人前腳得知太子向慶州都督輸送軍備,後腳就讓人傳喚太子過去,其中有多凶險。此刻的水雲觀或許早已織就了一張大網,等著太子落入其中。太子很可能一去就會被關押治罪。
李元吉一掌拍在桌案上:「要我說,不如干脆反了。」
李建成沉著臉不說話。
「大哥,事情到這個地步,你還有什麼好顧慮的?是,我知道你沒想造反,至少現在沒想。與楊文干聯系只是為了防範二哥,以備後患。
「但聯系了就是聯系了,讓他私募勇士是真,令人輸送盔甲也是真。就憑這點,你八張嘴都說不清。難道你真想去送死?」
李建成仍舊不語。
李元吉大急:「你總說反兵逼宮是下下策,不到山窮水盡不可用,現在難道還不夠山窮水盡嗎?」
李建成回頭:「你口口聲聲說反,那你有沒有想過,若是真反了,我們有幾成勝算?楊文干在慶州沒錯,但父親出宮帶了禁軍,行宮亦有衛隊,如今還調遣了靈州的部署。
「更別提宜君縣如今還有老二在,他離開長安前也是帶了秦王府親衛的。你當靈州都督楊師道好對付,當錢九隴好對付,還是當老二好對付?他們哪個是屍位素餐、浪得虛名之輩?」
李元吉咬
牙:「那也總比坐以待斃強吧。反了我們還有一線生機,不反你想乖乖束手就擒,被父親治罪嗎?你若忌憚二哥,大不了我先帶人圍了宏義宮。只需把他的妻兒全扣在手裡,便能掣肘於他。」
計劃不錯,但宏義宮又怎是那麼好闖的,即便李世民不在,府內的長孫氏也不是省油的燈。更別提長安可不是他們說了算。
李建成閉上眼睛:「你讓我想想。」
「大哥!」
李建成沒理他。李元吉氣得直跺腳,最終只能無奈坐到一邊。
良久,李建成緩緩睜開眼睛,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我去見父親。」
李元吉大驚。
李建成卻笑了,只是這笑容裡摻雜著許多無法言說的心酸無奈。
「反兵逼宮當慎之又慎,此時被逼無奈,倉促起事,無法緊密周全,必有諸多漏洞。原本就不大的勝算只會更小。一旦事敗,等同坐實了我的罪名,到時便是身敗名裂,萬劫不復。況且爾朱煥與喬公山突然反水,此舉太過異常,恐背後有人指使。」
李元吉第一想到李世民:「是二哥?」
「我不確定。」李建成搖頭,「但我知道,不論是誰,他這麼做的目的恐怕就是要讓我反。」
所以,他才更要慎重。
李建成深吸一口氣,「既然如此,不如賭一把。」
李元吉不解:「賭一把?」
「父親沒有直接派人來捉拿我,只說詔我覲見,就代表他心中對此事有疑慮,又或者說,他願意給我一個機會。一個自辯的機會。此行雖然凶險,卻非是死路一條。若我賭贏了,便可全身而退。」
李元吉蹙眉:「若賭輸了呢?」
「輸了……」李建成一頓,「輸了,此事與你無關。」
李元吉怔住,轉瞬暴跳如雷:「大哥這是信不過我?」
「不,我信得過你。正因為信得過,此事必須與你無關。」
李元吉一愣,李建成繼續道:「若是輸了,看在我沒有擾亂長安,沒有帶兵圍困水雲觀,而是乖乖接受詔令前往覲見的份上,父親不會牽連太廣。我要你保全自身,這樣你才能有機會幫我護住家眷。若真到了那一步,東宮上下,承道他們幾個,我便都托付給你了。」
此話宛如遺言,李元吉心髒砰砰直跳,下意識握住李建成的手:「大哥!」
察覺出他的彷徨不安,李建成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不過是說最壞的情況,我們不一定會走到這一步。你莫非以為如今這朝堂只有我與老二之爭嗎?不,李唐局勢從來都是我、父親、老二三方的較量。
「往日有我擋在前面,老二的矛頭對准我,父親便可藏於後頭,享樂安穩。如果沒了我,父親就要直面老二。東宮空虛,你認為誰最有可能上位?只能是老二
「老二本就戰功赫赫,拜天策府上將,若再拿到儲君身份,便會劍指皇權。父親可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所以他不願自己直面老二,就不會讓老二一人獨大。他得有人幫他頂著。」
因此,李建成在賭,不僅賭李淵頭腦清醒,能發現爾朱煥喬公山告發他一事當中的蹊蹺;賭李淵對他仍舊存有一份父子之情;更是賭李淵對皇權的占有欲,賭李淵需要他。
這是一場豪賭,賭注是他的身家性命。
而他李建成,甘願勇赴賭桌。
第30章
宜君縣, 水雲觀。
李建成孤身上山,未帶兵馬,就連太子該有的儀仗衛隊都留在了十幾裡外。
他面見李淵, 直接跪下, 背脊挺立:「兒子知道父皇現在懷疑兒子,可兒子確無謀逆之心,亦不曾對承乾下手。父皇想想, 倘若我真要起事, 直接對付二弟便好, 抓走承乾有何用?
「就算是為了擾亂二弟的心神, 我讓承道想辦法把李泰李麗質騙出來不好嗎?需要兜這麼大一個圈子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去抓一個李承乾?
「退一步說,承乾當真是我下令讓楊文干擄走,二弟接到消息趕來之時,我為何不半道設伏, 反而讓他一帆風順到達此地, 就連隨身親衛也未有折損?我若要在宜君縣動手,會放他們過來給自己再添一記強敵嗎?
「再說,自承乾失蹤後,父皇對宜君縣嚴防死守,處處崗哨,水雲觀更是布防得密不透風。兒子冒昧, 說句大不敬之言。父皇來水雲觀已有數日。我若真有這等大逆不道之心,早前幾日讓楊文干領兵偷襲是否更好?還能打父皇一個措手不及。
「我是有多蠢,才會擄走承乾, 行打草驚蛇之事。偏偏在承乾失蹤的第一時刻,父皇心急尋人水雲觀混亂之際不出手,反而等著錢將軍處處布防, 將山上山下全都控制住後再行事?」
這話確實大不敬,李淵直接一個茶盞砸過去:「放肆!」
李建成不躲不避挨了這一記,低頭道:「是兒子莽撞,言語不當。兒子絕無冒犯父皇之心,只是想證明自身清白。父皇難道就沒有想過,對方為什麼沒對父皇出手,而選擇擄走承乾?
「兒子想,他們大概是人手不夠。父親在水雲觀,除了貼身護衛的幾人,觀中還有許多暗中布置。若要對您出手,對方沒有把握。所以他們只能選擇承乾。」
李淵明白了他的意思。對方人手不夠,但李建成若真與楊文干勾結,人手是足夠的。如果他要謀逆,為何棄皇帝而選一個中山王,這不符合常理。
李淵看向他,聲色俱厲:「那爾朱煥與喬公山欲要送去慶州的鎧甲呢?你如何解釋!」
這點還真解釋不了,李建成當機立斷,干脆承認:「兒子確實曾聯系過楊文干,也讓爾朱煥喬公山送過東西,這點兒子無可辯駁。但兒子從無謀逆之心,此舉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李淵冷哼:「不得已?」
「二弟戰功卓著,軍中威望頗高,諸多將領都曾與他並肩作戰,有袍澤之情,彼此交好。外人都道東宮人才濟濟,可在這方面,我與他差距甚大。兒子這些年住在東宮,當著這個太子,可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其中彷徨與不安,父皇可知?我總得給自己點保障。」
「所以你就能與地方軍官勾結,私募勇士,暗自屯兵?」李淵大怒,一腳踹過去,將李建成掀翻在地。
李建成爬起來,繼續跪著,並不辯解,只道:「兒子知錯,不該因忌憚二弟手中人馬而行此等悖逆之事。」
「你……」李淵張了張嘴,最終鐵青著臉喚了人進來,「將太子押下去,嚴密看管,不許見任何人,也不許任何人去見他!」
聽聞此話,李建成非但沒有緊張,反而松了口氣。他知道自己雖然說得條理分明,卻並非沒有漏洞。
譬如他意欲謀反與李承乾被擄可以是兩碼事,並不互通;譬如他沒有盡早出手可能是因為楊文干還未准備好,他的鎧甲軍備沒有送到;譬如他未曾中途設伏李世民,讓其到達水雲觀,可能是想將其與李淵湊一堆,一網打盡。
這些種種,他心裡清楚,李淵也想得到。但只要有疑竇,李淵就不至於直接給他定了死罪。更何況他故意說李世民勢大,便是提醒李淵,搔在他的敏感點上。
果然李淵沒有治他的罪,只是暫且將他軟禁。
李建成深吸一口氣,他知道自己這關算是過了。但這場賭局才剛剛開始,不到最後結束都不算贏。如今還需看兩點,其一在慶州。他已讓人傳信楊文干,不許妄動。只希望楊文干能及時收到消息,聽他的話。
其二在李承乾。李承乾若能平安歸來便罷,若有個閃失,李世民勢必要發瘋,到時候局面會變成什麼模樣,他完全無法預料。
後山,小木屋。
芸娘等人臉色鐵青。
「他們什麼意思?楊文干都要反了,還守在水雲觀不走?」
趙錢氣急敗壞,若不是顧忌著怕被發現,他就要控制不住出去提刀亂砍了。李淵不走,山上的守衛不撤,他們要如何脫身?
芸娘望向地窖,她知道李淵李世民不走是因為李承乾。他們原本以為有楊文干要反的危機在,不論是為了皇權富貴還是自身安危,李淵李世民都會儀駕行宮。到時山上禁軍必會撤走至少一半,留下的人心惶惶之際必出漏洞,他們的機會便來了。
哪知……
趙錢咬牙:「我們現在怎麼辦?」
芸娘收回視線:「等!」
「等?當初你說要等,等李淵離開。結果李淵沒走。後來你說無妨,此地的事情傳到李建成耳朵裡,李建成為了自保必定會反。他一反,楊文干率兵打過來,李唐陷入混亂,我們就能趁亂逃離與公主會和。結果呢?李建成沒反,他上山了。你現在還說等,我們還要等什麼?」
芸娘目光凜冽:「若不等,你想怎麼樣?殺出去?你以為自己有三頭六臂還是閻羅轉世,能敵得過這山上諸多禁軍?」
趙錢也知殺出去絕無活路,一屁股坐下來,惱恨不已。早知道就不該選擇留下,什麼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屁話!還不如直接入城呢。
見他不再躁動,芸娘放軟了語氣:「別急。李建成不想反不代表楊文干不會反。」
趙錢蹙眉:「什麼意思?」
芸娘勾唇:「別忘了公主在哪裡。」
趙錢仍舊沒聽明白。
寡言少語的周吳提醒:「公主在慶州。李建成怎麼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楊文干怎麼做。棋局開啟,棋子落下,就必須有個結果。公主不會讓楊文干往後退,他不反也得反。」
趙錢腦子不太好使,又是個急性子,還想再問,眼見陳婆進來,芸娘抬手示意,趙錢悶悶閉了嘴。
一伙人沉默等著陳婆做好粥食,卻誰也沒心思吃。
反倒是陳婆高高興興端著碗去了地窖,趙錢撇了撇嘴:「天天吃這些野菜稀粥,我都吃不下,那小子養尊處優、金尊玉貴的,第一天還嫌棄呢,如今倒是吃得歡。」
芸娘朝他使了個眼色,趙錢立即明白,端著碗來到地窖口,一邊無奈為了飽腹吞食,一邊目光掃向地窖內。
在陳婆的輕輕搖動與低啞呼喚之下,李承乾緩緩蘇醒,他小心翼翼瞄了眼趙錢,將他那差勁的面色收入眼底,心裡琢磨起來。
這群人綁了他要做什麼他不知道,可從這兩天他們之間沉重的氣氛可以猜到,他們的計劃必定不太順利。因著這點都沒什麼心情來管他了。
當然自從陳婆接手送飯喂飯的任務,他們管得就少了。但起初怕他跟陳婆鬧事,每次陳婆出入都會派人跟著。後來見他與陳婆都很安分,不敢違逆他們半分之後,戒心漸漸放下,不再緊跟其後,多是坐在地窖口,偶爾瞄一眼。
這幾日李承乾仔細檢查過自己身上。外衣被脫掉了,但裡頭的衣服沒動。對方搜過他的身,但沒拿走裝點心糖粒的荷包。大概是覺得這些不重要吧。
李承乾眼珠骨碌碌轉悠了一圈,乖巧吃完飯後,小聲與陳婆道:「阿婆,這幾天多虧你照顧我,可我現在連自己都保不了,沒法報答你。」
陳婆笑著擺手。
李承乾卻說:「要的,我知道阿婆對我好,我也想對阿婆好。可是我……我現在沒法對你好。若是在長安,我就能帶你去吃好吃的了。阿婆整日吃這些東西,肯定沒吃過長安的美食吧。我跟你說,我們府上有個跟阿婆差不多大的蘭婆婆,她做的糕點可好吃了。可惜……」
李承乾突然一頓,轉而笑起來:「有了。阿婆,我身上有蘭婆婆做的糖。就在懷裡,我雙手綁著不能動,你自己拿。」
陳婆想給他解綁,看了眼地窖口的趙錢,又不敢了,只能自己從李承乾懷裡取出荷包,倒出來一看,全是糖粒,黑白分明如同棋子。
「阿婆嘗嘗,這個很好吃的。」
對上李承乾期待的眼睛,陳婆捻了一顆放入嘴裡。
「好吃嗎?」
陳婆點點頭,欲要將荷包還給他。
李承乾搖頭:「阿婆拿著吧。我家裡有很多,都吃膩了。這些全給你。阿婆可不許說不要,不然我要生氣的。阿婆可以收著,什麼時候想我了,就拿出來吃一顆。」
聽到這句話,陳婆很是開心,將荷包小心翼翼收入懷中,彷如對待珍寶。
李承乾順勢撲進陳婆懷裡,細聲道:「阿婆,這裡黑,我害怕,你再陪我一會兒。」
陳婆應了,收拾碗筷的動作慢了些。
地窖口的趙錢粗枝大葉,瞄見這一幕,完全沒當回事,翻了個白眼,繼續艱難吃著碗裡的野菜粥,心裡冷嗤:這一大一小短短幾天功夫倒是打得火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親祖孫呢。
********
水雲觀。
就在李淵思索著李建成的話時,山下傳來急報:楊文干反了。
若說此前爾朱煥與喬公山的檢舉還有人持懷疑態度,那麼此刻便已是得到了證實。一時間水雲觀風聲鶴唳。李淵急招眾人商討應敵平叛之策,派人傳喚李世民。
李世民站立院中,巋然不動。
房玄齡蹙眉:「王爺不去?」
李世民沒回答,反問道:「你覺得楊文干會打過來嗎?」
「會。」房玄齡斬釘截鐵,「他既然舉了反旗,便已無退路可走,唯有背水一戰,只看是他的動作快,還是我們的動作快。」
李世民神色更差了幾分,他也知道自己問了句廢話,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見他不說話,房玄齡疑惑:「王爺,聖人還在等著。」
李世民搖頭:「靈州都督楊師道已到,又有錢九隴在,有我沒我,差別不大。」
房玄齡:???
怎麼可能差別不大,楊師道與錢九隴都不是他們的人。如今大戰在即,若能披甲平叛,又是大功一件。
李世民自知他怎麼想,輕笑:「這些年我打了多少場仗,還差這點功勞?」
房玄齡:……確實,於如今的秦王而言,有這件功勞是錦上添花,沒有也全無影響。但問題只在於功勞嗎?不!楊文干是太子的人,如今反了,其中深意幾何?只需握住平叛大權,便能從中做些手腳。
李世民卻道:「父皇不會讓我一人獨掌平叛之事,楊師道與錢九隴必會隨同前往。更何況……」
李世民稍頓,語氣中滿是擔憂:「此時此刻,承乾更需要我。」
房玄齡愣住。
李世民苦笑:「你覺得楊文干打過來需要多久?我方平叛又需要多久?大戰一觸即發,如今父皇一心想要平叛,山上山下還有幾人記得承乾?這還是楊文干未曾打過來,若他打過來了,局勢會更混亂。到時候……我只怕到那時,承乾……我們就沒有機會了。」
所以他必須在大戰開始前找到承乾,時間緊迫,不容有失。
李世民看向山下,轉而又緩緩回頭望向後山:「城中我親自帶人搜尋了數日,一無所獲。雁過留聲,人過留痕,就算抓不到人也不該連半點線索都無,這不對勁。你說承乾會不會根本沒有下山?」
房玄齡一震:「王爺的意思是賊人將中山王藏在山上?可山上錢將軍派人搜過,我們的人也搜了。」
「那就再搜一遍!」
他不信邪,山上山下都沒有,這些人難道會飛天遁地,能憑空消失嗎!
李世民起身喚來親衛,抬腳就走,房玄齡只能跟上。
若說山上哪裡最好藏人,必然是後山林子裡。但因此前李承乾就是在林子裡出的事,整個林子幾乎被禁軍連同秦王府的親衛翻了個底朝天,什麼隱秘的洞穴,偏僻的深潭無一幸免。
今日也一樣。一無所獲,又是一無所獲。
李世民滿臉失望,心底的焦慮又大了幾分。
他離開長安時曾信誓旦旦向觀音婢保證,一定會找到承乾,不會讓他少一根汗毛,可如今……
李世民身子不自主地晃了晃,初聞承乾失蹤的消息時,觀音婢已然臉色發白,手指冰涼。他不敢想像如果承乾當真有個閃失,觀音婢會如何。
更何況那是承乾啊,即便平日他總嫌棄承乾出口嗆人、慣愛嘚瑟,沉不住氣,得勢便猖狂。但終歸是他的孩子,還是他第一個孩子,是他滿懷期待出生的孩子。
尤記得觀音婢孕育時,他們如何暢想這個孩子的未來;記得在房產外等了一天驚喜聽到的那聲啼哭;記得穩婆將孩子送到他懷裡時那副脆弱嬌軟的模樣;記得他第一次開口叫阿耶,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哭著要抱抱,第一次……
李世民越想越怕,心尖顫抖,只能拼命晃掉腦子裡紛雜的心緒,打起精神繼續搜查。目光自草地掃過,定睛聚神,力求不放過一點蛛絲馬跡,突然李世民身形一頓,快走兩步欣喜扒開雜草,從中取出一顆白色棋子。
「是糖粒。承乾的棋子糖粒。」
房玄齡大驚:「禁衛與我們的人都搜尋過這邊,還不只一次。若早前有糖粒,不可能沒發現。尤其昨日下過雨!」
若糖粒是下雨前便在,歷經大雨,早該被浸化。可糖粒完好,也就是說它是在雨後才出現,甚至剛剛出現不久。
這點房玄齡明白,李世民也想得到,他將糖粒握在手中宛如至寶。
這代表什麼?代表承乾在山上,又或者說那個擄走承乾的賊人在山上!
李世民深吸一口氣:「去查,此處今日誰人來過!」
親衛疑惑:「目前山上除了水雲觀的道士剩下全是自己人。水雲觀的道士全都被看管起來,根本出不了道觀,能在外行走的只有我們同禁軍。總不能是禁軍……」
話未說完,親衛不敢提了,若是禁軍所為,那事情可就不一般了。
李世民咬牙:「去請錢將軍!」
錢九隴剛同李淵商討完平叛之事,從院中出來就撞上房玄齡,被緊急拉過來。看到棋子糖粒,錢九隴十分訝異:「怎麼會?山上明明全都搜遍了,他們能藏到哪去?」
李世民好懸壓下火氣:「還望錢將軍好好想想,禁軍誰人負責這片的巡視,誰人到過此地?」
「不會是禁軍,禁軍十人一隊,不管是巡視還是搜查,都是一起出動,沒有單獨行動的機會。」
不能單獨行動,總不至於一隊的十個人全都有問題。
問題卡在這裡,眾人犯難。
李世民忽然靈光一閃:「我記得,之前搜山的時候,你們提過,山上還住著個老嫗?」
錢九隴點頭,指向左方:「是。那老嫗已經六十多歲,這裡的人都喚她陳婆。那邊往前數裡有座小木屋,陳婆就住在木屋裡,為人瘋瘋癲癲的,還不能說話。出事之後,水雲觀的所有人,連同當日來過的香客都查了。她也不例外。
「她是本地村子裡的人,瘋癲數年,這些年裡只在木屋附近活動,從沒下過山,除水雲觀的道士偶爾來給她送些吃食外,沒同任何人有過交往,並無可疑。小木屋我們也搜了。還搜了兩遍。」
親衛點頭:「事發後錢將軍帶人搜過一遍,後來王爺有令,屬下又帶人把各處重新搜了一遍。」
李世民不說話,錢九隴知道他在想什麼,搖頭道:「不可能的。就跟水雲觀的道士被困在觀內出不來一樣,陳婆也被困在屋內。她的住處四周都有崗哨。崗哨距離木屋最近的一裡,最遠也不過一裡半。她若出門有異動,守衛不會沒察覺。更何況這山上還有巡防。」
李世民死死盯著手裡的糖粒,他要去看看。
「帶我去木屋。」
話音剛落,但聞啁啁的聲響傳來,眾人抬頭。
錢九隴訝異:「鷂鷹?小郎君養的那只鷂鷹嗎?」
李世民低喃:「阿鳶?是阿鳶!」
承乾養的鷂鷹他是認識的。這只鷂鷹平常只和飼養它的內侍呆在一處,不搗亂不鬧事。偶爾自己出去捕個食,吃飽了就飛回來。省心得很。承乾對它並不是很上心,但來仁智宮的時候卻一定要帶上,說仁智宮在玉華山,指不定還能訓練它為自己狩獵。
啁啁——
鷂鷹飛到李世民頭頂上空,一個小黑點被拋下,李世民下意識接住,是顆黑色的棋子。
有一顆棋子糖粒。
啁啁——
鷂鷹揮動翅膀往前飛,李世民莫名看懂了它的意思,立刻道:「追上去!」
有鷂鷹指引,眾人一路跟隨,來到小木屋。
錢九隴十分詫異:「陳婆?」
李世民使了個眼色,親衛立時闖進去,陳婆嚇了一跳,縮在角落不敢動彈。
李世民甫一進門便聞道一股怪味,環視四周,身形頓住。這哪裡是木屋,分明是個垃圾場。屋子裡到處是破爛,唯有中間斷了腿的方桌周圍勉強還算空曠。
李世民忍著怪味查看了一遍屋中的「垃圾」,翻來覆去,垃圾堆得過分實在,壓根沒有藏人之地。若沒發現那顆棋子糖粒,沒有鷂鷹引路,李世民恐怕就要放棄了,這種地方是人呆的嗎?這麼扎實的垃圾,上哪藏人去!
可想到棋子,想到鷂鷹,李世民知道此處一定有問題。但屋子裡該搜的地方都搜了,垃圾都被他翻了個遍。
錢九隴猶豫著說:「其實之前搜查的時候,我們發現木屋還有個地窖,就是……」
李世民搶先打斷:「地窖在哪?」
錢九隴指了指方位。李世民拉開地窖的門,瞬間明白了錢九隴提及地窖時那一言難盡的怪異表情是怎麼回事。
地窖的怪味更大,酸臭、腐朽撲面而來,李世民偏過臉,差點嘔出來。隨行親衛並錢九隴早有經驗,及時捂住口鼻。
李世民憋了一口氣,重新站定,忍著不適爬下地窖。好家伙,地窖的垃圾比上面還多,從地面堆到窖頂,上面好歹能容人落腳,地窖卻是連落腳都要小心翼翼。
李世民從入口開始查,在雜物中翻來翻去,突然一頓,目光瞄向地面,瞳孔收縮,手指一動,偏頭干嘔了幾聲,無奈張了張嘴:「這種情況如何藏人,承乾怎會在此。上去吧。」
眾人跟在後頭,一個個離開。
良久,未再傳來聲響。趙錢、孫李、周吳將頭頂的雜物麻袋一個個挪開,與芸娘一起從垃圾堆最裡頭跳出來。芸娘將懷中昏睡的李承乾放下,揉了揉胳膊。
「都搜兩遍了還來,咱們現在這模樣,真成乞丐了。」幾人順著梯子爬出去,趙錢罵罵咧咧,抬起袖子湊到周吳面前,「你們聞聞,這味兒,乞丐都沒咱們大吧。咱們這……」
咻——
一只羽箭破窗而入,自趙錢背後貫穿胸膛,趙錢低頭看著胸前的箭矢,雙目瞪圓,不敢置信,撲通倒地,未說完的話再也沒機會出口。
緊接著侍衛衝破木門,大刀來襲。孫李與周吳上前應敵,然而寡不敵眾,沒一會兒孫李便中了刀,鮮血直流,他勉力撐著:「快走!走!」
可如今情形,哪裡走得了?
芸娘咬牙,回身跳入地窖,將李承乾抱出來,匕首抵在李承乾的脖頸:「全都住手,否則我殺了他!」
侍衛攻擊頓停。
李世民雙目瞪圓,嘴唇顫抖:「承乾!」
李承乾雙目緊閉,毫無反應。李世民心頭大駭,眼中猩紅一片,看向芸娘等人的眸光滿是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