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話
太宗笑了笑,好像沒聽懂她在說什麼似的,拋了個直球給她,「你來和我一起洗好不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著挺清醒的樣子,可連自稱都由「朕」變成了「我」,也不知到底是醉著還是醒著。
徐慧羞紅了臉,小聲道:「陛下說什麼呢……」
「朕在邀請你啊。」他笑著說:「這水好暖,快來……」他說著就要拉她,徐慧自然不肯,小手從他掌中掙脫。
她的力氣自然是不敵他的,只是兩人手上都沾了水,有些滑,太宗又一時不察,這才被她逃了去。
兩人一個追一個躲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徐慧本來還沒當回事,誰知抬眼一瞧,太宗倒當真像是動了怒,板著臉一句話都不說,光裸的胸口上下起伏,顯然是氣得不輕。
「陛下……?」她小心翼翼地喚他,神情間帶著些微的不解。
他這到底是怎麼了?
「你很討厭朕吧。」他突然開口,臉色陰沉。
「我沒有……」徐慧矢口否認。
太宗卻不相信地笑了起來,帶著些自嘲的意味,「你就別再騙朕了,年輕的時候,這話朕不會說,可是朕現在……」他的神色暗了下來,有些哽咽了。
可是他現在……老了。他已年近不惑,是西落的太陽。而她正值豆蔻年華,是初生的光,那樣溫暖而鮮活。
是的,儘管他不願意承認,可他不得不承認,在徐慧面前,他這威風堂堂不可一世的大唐天子,竟有幾分自卑了。
太宗從沒有想到,他會喜歡一個人,喜歡得這樣的卑微。從起初的欣賞,到後來的傾慕,他對她的感情就像洪水一般不可自抑,幾乎讓他的理智全線崩潰。
他有時候會想,幸虧徐慧不是長孫無忌口中的妖妃,如果她是,他定會晚節不保,做出許多荒唐事吧。
不對,他現在也做過不少……
徐慧肯定是嫌棄他了。
太宗越想越想哭,徐慧看這架勢不對,趕忙上前道:「陛下,您別多想。洗完澡好好睡一覺,好嗎?」
太宗委屈地點點頭,伸手又抓了一把花瓣往浴盆裡丟。
徐慧好笑地說:「您不是嫌花瓣多了嗎,怎麼還放?」
「你不是不想看嗎,也是,朕又老又醜,有什麼可看的?」太宗好像自嘲得上了癮,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下來。
徐慧真聽不得他這麼作踐自己,她又不是鐵石做的心腸,這麼些日子朝朝暮暮的相處下來,她對他怎麼會沒有半點感情?
不管那種複雜的感情究竟是什麼心態,徐慧可以肯定一點,就是她不希望看到他難過。
她主動握住太宗的手,溫聲軟語地告訴他,「陛下,徐慧沒騙您。陛下正值盛年,怎麼會這樣想呢?」
太宗將信將疑地看著她,眼底滿滿都是不確定。
徐慧想起太宗方纔那番對比之言,隱約明白了什麼。
她溫婉地笑,牽起唇角淡淡的弧度,「陛下儘管放寬心,您很好,真的很好。如若有錯,也是徐慧生得太晚了,不是陛下的錯。」
「你……真的不嫌棄朕?」他這時候的酒勁兒是完全過去了,整個人清醒到不行。
「嗯。」徐慧點點頭,真誠地說:「我既然決定入宮,就是打定主意一輩子侍奉陛下的,怎麼會嫌棄您呢?」
太宗面露動容之色,柔聲喚道:「慧兒……」
正在這溫情款款的時刻,徐慧實在忍不住,來了非常煞風景的一句,「不過您先千萬別哭了。」
她是真心受不了愛哭的男人……若是什麼生離死別也就罷了,這麼一個體型龐大的大男人平日裡動不動就眼含熱淚,徐慧表示自己接受不能。
太宗連忙吸了吸鼻子,夾了夾眼睛,輕咳了一聲,一本正經地說:「誰說朕要哭了?不過是……熱氣!對,熱氣太多了!真是的,他們把水燒得這麼熱做什麼,想燙死朕嗎……」
徐慧笑笑,「陛下可是清醒了?」
剛才裝瘋賣傻地折騰了她好久,這會兒總算是有了點平時的樣子。
誰知她不說還好,一說太宗又開始裝傻充愣,拉著她的小手就不放了,見她沒有再反抗,還得寸進尺地將她拉近身,勾在懷裡。
「衣服都濕了……」她小聲抱怨。
「朕給你做新的……」說完他便低頭吻住她,不同於以往的淺嘗輒止,他嘗試著撬開她的貝齒,溫柔地勾引她的唇舌。好在太宗還記得自己身上酒氣太重,沒有吻得她喘不過氣來,點到即止,沒有讓徐慧太難堪。
不過他的手就有些不老實了,藉口濕衣服穿著難受,解開了徐慧的襦裙……
在這樣水汽氤氳的氣氛裡,徐慧也有幾分意亂情迷。平日裡決計不肯讓他做的事情,現下也都變得寬容起來。她只勾著他的脖子,由著他在自己臉上輕吻。另一隻手探進小衣裡,或輕或重地揉捏著她胸前的柔軟。
太宗的呼吸逐漸變得粗重起來,他一時沒忍住,將頭埋在徐慧的懷裡,輕吻她的乳尖。她敏感地低呼出聲,本能地開始後退。
一番折騰下來,地上不免沾了水。他怕地滑,她再不小心摔著,連忙站起身來,手臂一緊,將她按在懷中。
他是不再做出格的事了,可是這麼一來,反倒更尷尬了……
因為……他什麼也沒穿啊!
徐慧想去給他拿換洗的衣服過來,可她遲鈍地想起來,自己現在也是半裸著的……
雖說摸也摸過,剛才親也親過了……可是被他直勾勾地看著,還是不一樣的好嗎……
徐慧窩在他懷裡,一動都不敢動,紅著臉問他,「陛下能不能先閉上眼睛?」
她不知道,其實太宗也不敢動,他怕他一動,下面直挺挺的某個東西就會控制不住地頂在她的身體上。
於是李二也紅著臉來了句,「你能不能先閉上眼睛?」
徐慧被他搞得一頭霧水的,不過還是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太宗趕忙鑽回水裡去,兩人同時鬆了口氣。
徐慧生性喜潔,但這個時候也顧不上那麼多了,把掉落的帶子重新撿起來繫上,這才去拿給太宗備好的新衣。
既然他已經清醒過來,就不用徐慧在旁繼續服侍了。她出去叫了人來,把太宗擦乾淨送到床上,自己也洗了個澡,換了衣服才出來。
這樣折騰一番下來,早已過了晚膳的時辰。太宗就問她,「餓不餓?」
徐慧誠實地點了點頭。
太宗就叫了個鍋子,隨便煮煮什麼就能吃,又快又方便。
「陛下真的沒事了嗎?」看他下午醉成那個樣子,徐慧還是有些擔心他。
「不礙事,睡一覺就好了。」跟下午喝酒時相比,太宗的心情明顯好了許多。
不過吃著吃著,他忽然想起一件被他遺忘了的,非常重要的事情來。
徐慧說她不嫌他,可……她對青雀是怎麼回事?莫不是長孫無忌誑他?
太宗相信徐慧不會騙她,乾脆直接地問了出來,「慧兒,你覺得青雀怎麼樣?」
徐慧不妨他會突然提起李泰,不過過去他也時常同她提起自己的兒女,徐慧就沒當回事,「魏王?」
見太宗點頭,徐慧就說:「挺好的呀,雖然徐慧同他接觸不多,但我聽說他學富五車,為人謙虛勤勉。善於招賢納士,十分能幹。」
在徐慧的認知裡,太宗最喜歡的兒子就是魏王。所以多說一點魏王的好話,總不會錯。
誰想就正好觸到了太宗的逆鱗。
她不誇李泰還好,這麼一誇,太宗反倒更難受了。
他知道徐慧直接,可真沒想到她這麼直接,言語之間對李泰的欣賞竟是毫不掩飾。
太宗倒寧願徐慧罵青雀兩句,就算是糊弄他也好,他願意相信啊。
心裡頭才一冒出這個想法,太宗就被自己震驚到了。他又希望徐慧說實話,聽了實話又想她騙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又變得如此矯情了?
簡直太讓人討厭啦!
徐慧見他十分糾結的樣子,微微歪著頭看他,柔聲說:「陛下,徐慧說錯了什麼嗎?」
「沒有。」太宗頗有幾分垂頭喪氣地說:「你同朕說實話,朕很高興。可你就算再喜歡青雀,也要顧忌著點旁人。今日你故意讓著青雀,就叫輔機看出來了。」
徐慧越聽越糊塗,奇怪地問:「陛下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太宗見她模樣,不似作偽,心中又生起一絲希望來,「今日在東宮,你沒有對青雀手下留情嗎?」
徐慧剛要搖頭,忽然想到什麼,不由輕笑起來。
完了完了……
太宗在心裡哀嚎,看她這樣子,分明就是個戀愛中的小女人啊!
她一定是喜歡上青雀了……
「我的確讓了魏王,不過不是因為徐慧喜歡他,而是魏王流了汗,恰好滴在了那一格上。」
徐慧不緩不急地解釋著,如涓涓流水般溫柔動人,「我私心想著,既然左右都能贏他,也不差這麼幾步。倒不想長孫大人眼尖,這都被他瞧在眼裡。」
太宗愣愣地聽她說完,長長地鬆了口氣,面上滿是喜悅,「這麼說來,你並非傾慕於青雀了?」
徐慧的這個說辭他是相信的,她向來喜歡乾淨,不願意碰到旁的男人留下的汗漬,並不奇怪。
徐慧終於明白他莫名其妙地生了一通氣、還借酒消愁是為了什麼了。
她答非所問,好笑地說:「陛下,徐慧不喜歡胖子。」
第59話
魏王李泰是個大胖子,徐慧說她不喜歡胖子,那就是說,徐慧不喜歡李泰。
嗯,得出這一結論的李二,非常滿意。
他心中一喜,嘴角剛剛上揚,突然意識到哪裡不對……
太宗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方纔的得意頓時偃旗息鼓,又擔心地問她,「那朕胖嗎?」
徐慧微笑道:「陛下不是胖,是壯。」
胖和壯的區別還是很大的,不得不說太宗的身材保持的不錯,渾身上下沒有一絲贅肉,應是常年練武帶來的好處。
太宗聽了這話,立馬喜笑顏開起來。
這一晚上,太宗一直在反思自己。
他覺得自己真得改改自己這個患得患失的臭毛病了。也就是徐慧脾氣好,才不怪罪他這喜怒無常的樣子。
可他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面前作死,她還會原諒他嗎?
怕只怕她和某些人一樣,終有一日,會因他的帝王身份才敷衍於他。趁著徐慧還沒有涼了心,太宗決定再加一把火,讓她趕緊死心塌地地愛上自己這個人。
想想容易,真正執行起來,還真是有幾分難度……
晚上睡覺的時候,太宗小心翼翼地戳了徐慧一下。
「嗯?」她將將有了些睡意,被他這麼一戳頓時全都沒了。
太宗見她睜開眼睛,眼底猶然帶著惺忪的睡意,一時之間連剁手的心都有了。
又犯蠢!
要勾搭她青天白日的時候勾搭不行嗎!人家都睡了你鬧什麼呢!
「額,明天再說吧……」他低聲說。
徐慧淺淺地笑了笑,抬眸看他,「陛下想說什麼就說吧,何必藏著一夜的心事。」
「慧兒……」他輕輕撫摸她的臉,禁不住感慨,「你怎麼這樣好……」
徐慧抿唇微笑,沒有說話。其實後宮裡願意對陛下這樣好脾氣的女子大有人在,只是他沒有給她們機會表現罷了。
太宗鬆開她,平躺著看向天花板,溫聲道:「朕想跟你說,朕以後一定好好對你……」
話一開口,太宗突然有些緊張,可說都說了,又不能停在這裡,只好硬著頭皮說完,「從今以後,你的心願就是朕的心願,你的悲喜就是朕的悲喜。你不想做的事情,朕絕對不會勉強。你想要的東西,朕一定幫你拿到。」
他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又是歡喜又是惆悵地說:「慧兒,你不知道朕有多喜歡你……」
說完這番話,太宗只覺心口發燙,疼得厲害。
夜裡一時靜得可怕。
他屏息凝神等待著徐慧的回答,卻又突然害怕聽到她的回答。
他等了許久,就在太宗以為徐慧已經入睡的時候,徐慧輕聲道:「我知道了。」
「啊?」太宗有些發愣,「這就完了?」
「好夢。」她閉上眼睛,添了一句,唇畔隱隱帶著笑意。
與她剛進宮不久時的那番告白不同,那個時候的太宗說要照顧她,完全是出於一種責任心,把她當做孩子愛護。
可如今……徐慧再傻也聽得出來,他對她的喜歡早已經變了質,轉作了男女之情。
她還能說什麼呢?
或許,陛下是一個容易動情的人。將近一年來的朝夕相處,足以讓他動用真心。
可她對他的感情,還遠遠沒有到像他這般不可自抑的地步。
他像是洶湧而來的潮水,鋪天蓋地,不留一絲餘地。
而她卻像是山間緩緩低落的水滴,長年累月下來,方化作一汪清水。
徐慧不習慣這樣強烈的感情。
可她願意嘗試著接受。
她知道,他愛過很多人,但這並不妨礙他愛每一個人時的真心。
徐慧相信他此時此刻的真心。
帶著滿心的暖意,徐慧安然入睡。
李二卻是輾轉反側,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頂著兩隻烏黑的眼圈兒爬起來上朝。
這是徐慧給他小小的懲罰,不可說。
太宗表白之後的一段時間裡,表現都十分良好。
早上,他小心翼翼地起來,自己乖乖穿衣洗漱,從不驚擾徐慧。上完朝,練完武,中午他準時回來陪她一起用膳。下午兩人一起去甘露殿,晚上再回清寧宮。
有什麼奇珍異寶,只要是他覺得徐慧可能喜歡的,或是他認為襯她氣質的,通通叫人送到清寧宮來。
最難得的是,他在徐慧面前再沒有一點脾氣,就差把寵溺兩個字寫在臉上。
如果他的臉再大一點,能多寫幾個字的話,那一定是「朕好喜歡你」。
連王掌史他們都覺得陛下看徐婕妤的眼神實在太羞恥了,他們都不敢看……
徐慧倒是坦然受之,好日子有一天是一天唄。以她對太宗的瞭解,他不會安生太久的。
果然,春天到了盡頭的時候,太宗派人過來,說是今天不來清寧宮了,讓徐慧自己先用膳,不必等他。
徐慧點了點頭,當真就一個人動起了筷子,一切如常的樣子。
王掌史擔憂地問她,「婕妤,要不要差人去甘露殿打聽一下,出了什麼事兒?」
過去太宗來的沒有規律還好,偶爾不來他們也不覺得奇怪。可這些天他日日雷打不動的過來,突然說不來了,不免讓人有幾分擔心。
徐慧搖搖頭,淡然道:「不必驚慌,許是前朝有什麼事情給絆住了。」
如果是生她的氣,就不會特意差人來告訴她,怕她等他再餓著了。
徐慧所料不錯,晚上太宗回來的時候,氣勢洶洶的樣子,可嘴裡罵的人,卻是魏征。
「朕要被魏征氣死了!!!」
他進了屋,一面脫衣服,隨手丟給宮人,一面同迎過來的徐慧說:「你不知道他有多氣人!!!」
「我知道。」徐慧用一種無奈的口氣笑著說:「陛下同我說過多次了。」
「這次不一樣!」太宗氣呼呼地擦完手,拉著徐慧說:「這回他竟然當眾說朕——『一二年來,不悅人諫,雖黽勉聽受,而意終不平,諒有難色』。」
「他到底想怎麼樣!他罵朕也就罷了,還要朕擺著笑臉聽嗎!朕做不到啊!」
眼看著平日裡還有幾分威嚴的帝王瞬間化身為咆哮帝,徐慧默了一默,決定當一隻安靜的花瓶,而不是出氣筒。
太宗原本就是心裡堵得慌,和她發發牢騷,並沒有等徐慧回答的意思。所以徐慧不接話,他就自顧說道:「還真別說,自打象兒滿月朕送了他把佩刀之後,他還真是愈發賣力地膈應朕了!」
太宗想想簡直想哭,這不是他的本意啊……他送禮給魏征,原本只是想討好一下這位諫臣的,不是讓他加倍羞辱自己的啊!!!
「陛下別生氣,小心氣壞了身子。」徐慧柔聲道:「這次魏大人又是為了什麼?」
太宗冷靜下來,垂頭喪氣地說:「因為青雀。」
原來是近些日子以來,太宗屢次厚賞魏王,使得魏王風頭大大蓋過太子,朝臣對此都感覺十分不妥。
細數李泰的頭銜,他不僅是魏王,還受二十七州都督,兼雍州牧及左武候大將軍。不僅如此,他還得太宗特令,在魏王府置文學館,招賢納士,享受著比太子還高的待遇。
眼看著自己親爹都這麼縱容自己了,李泰還顧忌什麼呢?他大興土木,修建府邸,使得魏王府之華麗氣派,絲毫不次於東宮。
宰相岑文本首先站了出來,勸諫皇帝,不要助長這種風氣。
太宗一副「你說的很有道理」的樣子,厚賞了岑文本。
然後就在眾人以為他將有所收斂的時候,他該怎麼寵魏王還是怎麼寵,沒有採取任何措施。
這一下又有人不幹了。褚遂良站了出來,稱魏王奢靡無度,更甚太子。
太宗笑瞇瞇地誇獎了褚遂良一番後,不但沒有限制魏王的開支,反而下旨稱,以後太子的花費也不受額度的限制。
這擺明瞭是跟大臣們抬槓呢。
禮部尚書王珪不怕死,繼續上奏參魏王。不過在太宗表明了自家不差錢之後,這次說的不是錢的事兒。
王珪上奏說,從古至今,親王都列於三公之下。三品以上的官員路遇魏王,卻要下車行禮,有違禮儀。
太宗就說:「你們的地位都尊貴,就可以輕視朕的兒子嗎?」
王珪不善言辭,羞得滿臉通紅,正不知如何辯駁是好,就見魏征站出來說:「朝中的三品官員都是天子列卿和八座之長,為親王下車,不是魏王所應當受的禮。」
太宗為魏王不服,就說:「那你說太子重不重要?」
魏征一愣,道:「太子是國家的儲君,自然相當重要。」
太宗不知哪根筋不對,還是早有此念頭,竟說:「假如沒有太子,那就該依次立太子同母的弟弟。這樣說來,你們怎能輕視魏王?」
這話說的就極重了。雖然太宗用的是假設的語氣,可太子的臉色,當即便變得難看起來。
魏征是堅定的太子黨,一聽太宗這麼胡攪蠻纏,頓時大怒,就說出了上面的那一番話,當眾指責太宗不肯虛心納諫。
他這麼一頂大帽子扣下來,太宗也不好再堅持下去,只好灰頭土臉地認了錯,承認自己因私愛而忘公,下回再也不敢啦。
這時候太宗回過味兒來,知道自己方才說重了話,怕太子多想,就採納了禮部尚書王珪的建議,修改了禮儀制度。
可這麼一妥協之後,太宗又是滿肚子的委屈,委屈的中午飯都吃不下,一個人在甘露殿裡轉來轉去。
他怕影響了徐慧的食慾,一直等到傍晚,氣消了一些才去清寧宮。
「這麼說來……」徐慧遲疑著問道:「您是消了大半的氣,這才過來的?」
見太宗點頭,徐慧默默扶額。只剩小半的氣就這樣駭人,他得是多大的氣性啊?
「別這樣,氣大傷身。」她不提魏征,也不提魏王,先穩定住他的情緒,「陛下跟我念兩遍《清心訣》。」
太宗此時哪有那個心思念什麼訣,他倒是想罵魏征一頓。
「陛下?」
這回徐慧什麼都沒說,只喚了他一句,太宗便像個小孩子一樣,乖乖地念了起來,「清心如水,清水即心……」
還真別說,等念完了兩遍清心訣,他的心情還真平復了不少。
徐慧不喜歡和一個在氣頭上、失去理智的人說話,這時候才心平氣和地問他,「那陛下打算以後怎麼做?」
於這件事情上,她覺得大臣們沒有做錯。人無完人,就是皇帝做錯了事,也應該提。
本以為冷靜下來的太宗應當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並表示再也不敢了這類的。誰知他竟一拍大腿,雙眼發亮地說:「朕想到了!真要把芙蓉園賞給青雀!」
徐慧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太宗興沖沖地叫人把魏王喊了過來。
魏王避著她,沒進門兒,但遠遠就聽太宗在那裡說:「青雀,耶耶這回讓你受委屈了,不過你放心,你想要什麼耶耶都買給你!」
……徐慧現在算是知道,陛下把她當孩子一樣寵是怎麼來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慧:魏爹爹∼你為何要罵人家漢紙?
魏大人:誰讓他護犢子!(#‵′)
小慧:我也是陛下的小犢子呀∼(*/ω\*)
魏大人:這……那我下次不為這個罵他了=3=
第60話
陛下這兩天心情不好,體現在很多方面。
晚上,他吃不下飯。飯後,他提不起精神看書寫字。夜深了,他睡不著。
他倒沒有騷擾徐慧,只是一個人自顧抑鬱著。可徐慧哪能袖手旁觀,見他一直睡不著,她就主動陪太宗說說話。
「慧兒,還是你最好了。」他把她摟在懷裡,心肝寶貝似的說。
徐慧默了默,輕聲問他,「陛下可好些了?」
太宗搖了搖頭,沒精打埰地說:「朕這皇帝,做得憋屈。」
可不是怎麼的,大臣們一個一個的都比他牛,還動不動往他頭上扣屎盆子。他哪裡是皇帝,分明就是魏征他們的孫子!
徐慧溫聲道:「那陛下可還願意做皇帝?」
太宗被她問得一愣,不假思索地說:「自然。」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當年他還是會選擇發動玄武門之變,登上帝王寶座。
不及徐慧再說什麼,他好像頓時打通了五經六脈一般,全都想通了。
為什麼這麼難受,他還是想要做皇帝?原因無外,就是這九五之尊的寶座不知為所少人所垂涎。它所帶來的,或許有煩惱,但更多的,卻是無上的榮光。
只想享受權力,卻不履行義務,那又怎麼行得通呢。
太宗長歎一聲,和她說起了自己的心事,「朕只是覺得虧待了青雀。觀音婢留下的幾個兒女,承乾有太子之位,雉奴和兕子養在朕身邊,新城在宮裡,朕也照看得來。可青雀,朕除了這些特權,什麼都給不了他了……」
徐慧嘗試著理解太宗的心情,可她發覺,自己可以理解,但無法接受。
「陛下,您有沒有想過,您對魏王的『補償』,可能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太宗心頭一震,低聲道:「你這是何意?」
徐慧平靜地答道:「魏王的心,會被您縱得越來越高,直至越過太子。太子殿下為了自保,不得不忌憚魏王。到時候兄弟鬩牆,自相殘殺,只怕違背了陛下愛護子女的初衷。」
太宗聞言,沉默許久,方慨歎道:「你說這話,倒有八成與輔機所言無二。」
「長孫大人?」
太宗點點頭,「他也這樣勸過朕……罷,罷了。既然你們一個二個都把事情說得那麼嚴重,朕還有什麼辦法?」
徐慧見他答應收斂,含笑讚了一句,「陛下虛心納諫,乃是萬民之福。」
太宗擺了擺手,裝腔作勢地說:「應該的,應該的,朕本來就是這樣的。」
這話說的,好似全然忘記白天對魏征大發雷霆的那個人是誰。
太宗這個人,看起來很簡單,不過有的時候,又複雜得讓徐慧看不出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第二天徐慧去甘露殿當值的時候,趁太宗午歇,幫他收拾了一下書案。
結果她就發現,太宗案頭放置著一篇文章,正是魏征於貞觀十一年所寫的奏章,諫太宗十思疏。
太宗回來的時候,正巧看到她手中捧著那本奏疏,想打開又不敢打開的樣子。
他就隨口說:「想看就看吧。」
徐慧沒客氣,翻開一看,只見魏征通篇義正言辭,勸諫太宗居安思危,戒奢以儉,積其德義。
文章是好文章,只是這語氣……似乎有些激進。
她不由覷了太宗一眼。
後者輕咳一聲,為了表示自己胸襟寬廣,在旁補充道:「朕當時看了這篇文章,猛然驚醒,寫下了《答魏征手詔》,從諫改過。」
徐慧心生敬佩,真心實意地覺得,陛下是一位心胸開闊的好皇帝。
結果她剛感歎完,就聽太宗罵道:「但是魏征這個混蛋越來越不要臉啦!!」
徐慧:……
不過,俗話說,打是親,罵是愛,太宗和魏征這一對相愛相殺的君臣,還真是誰也離不開誰。
別看太宗眼下這麼罵魏征,朕要離了魏征,他比誰還難受。
魏征能平安活到現在,沒被太宗剁成肉泥,還是有道理的。因為他除了戳太宗的心口窩之外,還做了不少讓太宗開心的事情,比如推薦褚遂良。
太宗酷愛書法,常拿來各種各樣的字給徐慧品評。其中拿的最多的,除了書聖王羲之的筆跡,就是當世褚遂良的作品。
褚遂良的書法博采眾長,變化多姿,自成一家。當初他就是因為精通書法,被魏征舉薦給了太宗。
太宗由喜歡褚遂良的字,到喜歡褚遂良這個人,給他安排了一個和自己非常親暱的官位,起居郎。
起居郎就是專門負責記載皇帝言行起居的官員。按律,就連皇帝都不得翻看自己的起居注,只有等皇帝駕崩後,由起居郎將起居注交付史館,編入史冊。從古到今,哪個皇帝不希望史官把自己寫的棒棒的?所以一般情況下,皇帝對起居郎都十分尊敬。
既然是要記錄皇帝的生活起居,起居郎自然要常常跟在皇帝身邊。正因如此,徐慧也能常常見到褚遂良。
自打長孫無忌那件事後,為了表示自己對徐慧的親近和信任,但凡有官員再來甘露殿,太宗都不再讓徐慧避讓了。時候久了,徐慧在朝中重臣面前,也算是混了個臉熟。
尤其是與褚遂良,因為二人都喜愛書法,時常在一處討論其中的奧義。
要是換做別人,太宗早就發飆了。不過,他對褚遂良倒是蠻放心的。
原因嘛,呵呵,他長得醜算不算?
大多數人都以為,皇宮大內是個嚴肅的地方。尤其是陛下所居的甘露殿,那可是大唐的中心,一般人進去了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可事實上不然。
太宗經常一下午都耗在甘露殿,要是不搞點什麼娛樂活動,放鬆放鬆,他就要悶死了。
他倒不會縱慾無度,在辦公時間喝喝美酒,聽個小曲什麼的。不過枕在徐慧大腿上,讓她給自己按摩,然後再吃吃豆腐這種耍流氓行徑,他還真沒少做。
有時候褚遂良在旁邊,太宗多少會收斂一點,但還是會拉著徐慧調笑。
褚遂良聽得一清二楚,就一臉受不了的樣子。他倒是很少說出來,不過都記在本子上了。
有一次太宗發現自己在喂徐慧吃葡萄的時候,褚遂良還在那裡奮筆疾書。他忍不住好奇,就問了一句,「你寫的什麼,能給朕看看嗎?」
此言一出,褚遂良和徐慧都是一愣。
就沒見過這樣直白的皇帝……
褚遂良拍拍袖子站了起來,正氣凜然地回答道:「起居郎就如歷代的史官,陛下的言行無論善惡,都要記錄在案,這樣才能督促陛下不犯錯。臣還從未聽說,有哪位皇帝本人要看這些內容的。」
太宗又問:「如果朕有什麼不好的言論和行為,你也要記下來嗎?」
褚遂良理所當然地說:「這是臣的職責所在,您的一言一行,臣都要記錄在冊。」
「朕不信。」太宗一副「你誆老子」的表情說:「那朕剛才說『小美人兒,張嘴』,你也記下來了?」
褚遂良:「……」
徐慧:「……」
「讓朕看看,就一眼。」太宗耍賴道。
褚遂良誓死護著自己的小本本,將它抱在胸前,瞪起眼睛,一臉沉痛地說:「恕臣抗旨不尊,這是違法的啊陛下!」
「那……」太宗眼睛一轉,目光落在徐慧身上,「慧兒,你去看看他寫了什麼。」
「這樣不太好吧?」徐慧反駁道。
太宗將徐慧拉到一邊,小聲說:「慧兒,你記不記得你說過,你也想留名史冊?」
見徐慧點頭,太宗又道:「你不會希望將來在你的傳記上,看到『貞觀某年某月某日,帝同徐氏道:小美人兒張嘴吃葡萄』吧!」
徐慧設想了一下那副畫面,簡直不能忍。她只得艱難地接受了太宗佈置下來的任務,去磨褚遂良。
褚遂良對她就寬容多了,在讓徐慧發誓不能把裡面的內容透露出去後,就給徐慧看了最新的一頁。
只見上面寫到:「貞觀十二年五月,婕妤徐氏於甘露殿當值。帝戲之。言語之不堪,難以記述,略之。」
徐慧看完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回去將太宗好好教訓了一番。
太宗非常委屈地說:「怎麼這樣啊,朕同自家媳婦兒說話,還要他們來管?不行,朕找他去……」
為了留住自己在褚遂良面前的最後一點顏面,徐慧連忙攔住太宗,勸道:「陛下,您何必與褚大人較這個真呢?下回……您小點聲,讓他聽不清楚就是了。」
「還是慧兒聰明。」太宗摸摸她的頭,心情瞬間放晴。
太宗心情好,還和前段時間的一件事有關。
本來他被魏征他們氣得半死不活的,好多天都沒緩過來。直到有一天徐慧的話,給了他很大的啟發。
徐慧告訴他,臣子們直言納諫,是國家之福,說明大唐風氣正,言路廣開,這樣才是盛世之道。陛下有什麼心事,不要全都憋在心裡生悶氣,不妨統統說出來,想到更好的解決方法。
太宗受到啟發,就說:「太好了!朕明天也要當面罵他們。」
……雖然與徐慧的初衷有悖,但太宗的的確確爽了一回,在大臣們面前揚眉吐氣。
他把幾個重臣都叫到甘露殿來,十分威嚴地說:「朕今天要當面評價你們的功過得失,你們要引以為鑒。」
幾人面面相覷,魏征脾氣直,直接站出來問:「陛下這是什麼意思?」
要罵人?憑啥?
「說者沒有過錯,聽者自己改過。這不是你們常常對朕說的話嗎?」太宗笑瞇瞇地說。
「這……」這下就連魏征也沒話了,陛下拿他自己的話來反駁他,他還能說什麼?
太宗見魏征吃癟,非常開心地拿他先開刀,「魏征啊,你這個人,脾氣太直,像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哎你別急著反駁啊,笑著聽,不然就是不虛心納諫了哦。」
眼見著魏征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太宗笑道:「朕知道你是為了大唐好,所以才說話這麼直的。朕也是為了你好,所以才這麼直的啊,你可千萬別見怪。」
說完他又看向長孫無忌。有了魏征的經驗在前,長孫無忌的心不安地狂跳起來。
就聽太宗道:「你是幾個皇子的舅舅,善於避嫌,這點值得稱讚。但你領兵打仗的能力太衰了,就會動動嘴皮子,和朕攀交情。不僅如此,還時常拎不清,扯朕的家務事。你要是個姑娘,朕就迎你進立政殿做皇后,後宮什麼事兒都交給你管。可是輔機,你不是個姑娘啊……」
長孫無忌被他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就連剛才才被罵過的魏征聽了太宗的這一番「姑娘論」,看向長孫無忌的目光裡都寫著「同情」二字。
接著太宗又說到高士廉,稱他「博覽群書,悟性極高,做官也是個好樣的,從不拉幫結派」,總之簡直不能更棒。
但人無完人,高士廉這個人就是脾氣太軟了,很少直言勸諫,每次說話都要拐彎抹角,讓太宗猜個半天。兩人間的對話,往往都是「你猜」,「你猜我猜不猜」,「你猜你猜你猜猜猜」這般,不知浪費了多少時間。
等他將朝中重臣都評論了一番之後,最後說到了常年跟在他身邊的褚遂良。
太宗身量很好,褚遂良卻較為矮小。見太宗將慈愛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褚遂良的頭埋得更低了。
「你才華出眾,性格剛直,對朝廷忠心,對朕還很有感情。平時一副飛鳥依人的模樣,朕很是憐愛你啊!」1
相比於對別人的評價,太宗對褚遂良的這番評論算是相當溫和的了。
只是……小鳥依人?
好像哪裡不對的樣子。
作者有話要說:1據說小鳥依人的成句就是這麼來的……也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