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他要先確保那個孩子的……
長安。
李元方的葬禮辦得四平八穩, 順順當當,沒有再出什麼風浪,更未激起多少波瀾。各方按制送了奠儀有所表示後便完了, 仍舊過著自己的日子。好似李元方在他們的生命中無足輕重。當然,也確實無足輕重。
這個認知讓李元亨心裡十分不是滋味,縱觀天下,真正會為李元方之死感到傷心的人寥寥無幾。那麼他呢?等他死後是不是也會這樣?
思及此, 李元亨神色有些落寞。
尹德妃,哦, 不, 如今只能稱尹氏了。尹氏端了餐食入內, 近前勸道:「九郎故去,阿娘知道八郎心裡難受,但飯總是要吃的。你難得進宮來掖庭一趟,今日便陪阿娘吃一頓吧。」
李元亨努力收拾好心情入座, 瞧見尹氏的菜食微微愣住。兩菜一湯,雖然不見珍稀食材, 卻也有葷有肉, 還挺新鮮,賣相不錯。
「阿娘,這……」
尹氏輕笑:「八郎放心, 不是因你要在這吃,阿娘才額外費銀子換來的。我與張妹妹如今的日子好過不少。天天如此。」
李元亨稍頓片刻, 轉瞬明白關鍵。
李元方的死給他們換來許多關注。有皇后二嫂下令, 阿娘與張姨娘在此的生活雖仍舊算不上太好,卻比從前強許多,不會太難捱。而他, 阿耶發了一通火氣,李元景等人受了罰後也再沒有來找他麻煩,甚至跑來與他說對不起,說沒想過要李元方死。
可這有什麼用呢。元方已經死了啊。
只是元方的死……
李元亨蹙眉:「阿娘,我總覺得九弟的死不對勁。」
尹氏頗感訝異:「什麼不對勁?」
「旁人與九弟素無來往也便罷了。可我與九弟關系親厚,總是比別人要多了解他幾分的。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因為受不了兄弟們的欺凌起了輕生的心思。但即便如此,他在死前,總會想見張姨娘一面吧。
「他知道張姨娘還等著他的,他怎麼可能這麼狠心。就算他不在乎我,不在乎阿娘,那麼張姨娘呢,他也不在乎了嗎?
「況且死法千百種,他若真想死,應該把事情做得更激烈些,而不是如現在這般自己一個人悄悄跑去跳湖。偷偷跳湖有什麼用,如今還算結果好的,二哥二嫂親自審查,問明緣由。可李元景等人也不過受了頓訓斥糟了點懲罰,既不傷筋也不動骨。
「我知道九弟對李元景他們是有恨的。既然有恨,那麼即便要輕生,他也會選擇更合適的方法。譬如死在他們面前,或者設計死在他們手裡,把動靜鬧得越大越好。這般一來,李元景等人必會被重懲。即便死了也總算是報復了回去。可他現在這麼做算什麼?」
尹氏眉頭一跳:「或許元方並不是想輕生,他只是失足了。」
「失足?」李元亨眉宇間的褶皺更深,「他怎麼會去湖邊呢?上個月他才差點落入大安宮的水池裡,是我拉住了他。我當時就告誡他,不會水不要往水邊去。他答應了,他答應得好好的。他答應了啊!」
尹氏手中湯勺落入碗裡,一把抓住李元亨:「八郎,這話你都跟誰說過?」
「我不知道該同誰說,也不知道能同誰說,因此只在今天與阿娘提了。」
尹氏松了口氣,目光銳利起來:「八郎,你記住。九郎就是落水了,是他自己不小心落水了。」
「可是……」
「沒有可是!」尹氏音量拔高,嚇了李元亨一跳。
察覺過來自己激動了些,尹氏深呼吸略作調整:「八郎,雖說你提醒過他,但你也不確定他是不是一定會完全照辦,對不對?況且九郎當時心情不好,或許他沒有想到這點,或許他把你的話忘記了呢?
「再有,你說他可以選擇別的死法,用自己的死去報復李元景。但是八郎,你要知道,報復一個人也是需要勇氣的。九郎或許被他們欺負得很了不敢呢?」
李元亨抿唇,還想說什麼,尹氏一把保住他:「八郎,別想了,別再想了。此事已經定案,就讓它結束吧。八郎,阿娘現在什麼都沒有了,阿娘只有你。元方已經出事,阿娘不能讓你再出事。」
她抱住李元亨,小聲道:「你要明白,當日落水的不只有李元方,還有李恪。元方是自己落水,這話是李恪說的,也是他親眼所見。」
李元亨眼中劃過驚異。
阿娘是在提醒他,如果元方的死有蹊蹺,那麼說這話的李恪就有問題。
「元方與他並無衝突也無關聯,他為什麼要……」
尹氏搖頭:「世人都有秘密,鬼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不管因為什麼,都不是我們能夠探究的。八郎,阿娘不想你摻和進別人的秘密裡,得知他人秘密的人不會有好下場。阿娘是想你平平安安的。阿娘知道你與元方關系好,你若覺得對不起他,那麼就替他照顧好張妹妹。」
李元亨一頓,轉頭看向另一間屋子。那裡住著李元方的生母張氏。自從得知李元方的死訊之後,她就瘋了。每日恍恍惚惚,不是喊著李元方的名字四處尋人就是抱著枕頭當李元方哄,偶爾清醒的時候一個勁哭。
「阿娘如今能靠的只有你,張妹妹能靠的也只有你。八郎,聽阿娘一句勸。好好生活,不要去理會多余的事,不管這事是什麼,總歸都與我們無關。我們只要不摻和進去,當什麼都不知道,就能安穩太平。
「如今已是年節,翻過年你就十一了,再過幾年,年歲到了,你就能找個機會求聖人放你去封地。若是之前或許會有點難辦。但現在元方的死讓你阿耶態度寬和許多。皇后也對我們多有照料。可見聖人亦不會太揪著從前的事。
「到時候你去求一求皇后,得她幾分憐惜,讓她幫幫你。把我與張妹妹接出去奉養。我們與你一起去封地。八郎,事已至此,你得想想阿娘,想想你張姨娘。倘若你再有何意外,你讓阿娘怎麼辦,讓你張姨娘怎麼辦!」
李元亨嘴唇幾度開合,想說什麼,面對尹氏哀求的眼神最終敗下陣來:「好。我答應阿娘。」
尹氏松了口氣:「這麼做是對的。畢竟你說的疑點只是你以為的疑點,你沒有任何證據,別人不會輕易相信。而且你非是百分百確定事情一定有蹊蹺。
「如果查清楚是你想多了,你此舉就等同是在給李恪潑髒水。李恪即便是庶出,也是當今聖人的庶出,還是庶出裡的頭一份,不是現在的你能構陷的。八郎,你要明白,時移世易,我們如今誰都惹不起。」
李元亨深吸一口氣,無奈點頭,可低首看著面前的菜食,心裡卻很不是滋味。他如今能不受欺凌,阿娘能比從前過得好,都是李元方用命換來的啊。李元方如若當真死得不明不白,他們享有這一切卻不聞不問,真的能夠心安嗎?
李元亨陷入迷茫。
時光匆匆而過,轉眼年關過去,上元節至。
大唐實行宵禁制度,每年唯有那麼屈指可數的幾天會暫馳宵禁,上元節便是其中之一。這日長安會舉辦燈會,難得夜間比白日熱鬧的時刻,全城燈火通明,行人如織。不但平民百姓會去游玩,勛貴世家與皇室子弟也是期待已久。
李恪躲著眾人,七彎八拐,來到一間院舍內。這是宋清的住處,亦是提紅的住處。
提紅看到李恪顯得十分高興:「小郎君怎麼來了?可是找郎君?今兒街上熱鬧,郎君出門了。」
「我不找宋侍讀,只是剛好出宮,想著許久不見提紅姑姑,便來瞧瞧。」
提紅輕笑:「難為小郎君還記著婢子。」
李恪神色微動:「姑姑已經出宮,夫君乃朝廷命官,可自稱臣婦,不必再稱婢子。」
提紅一愣,轉而搖頭:「即便身份變了,可對於主子與小郎君來說仍是一樣的。婢子還是婢子。」
李恪眸光閃爍了一瞬:「姑姑還是這樣。怪不得阿娘總說能得你和拾翠姑姑相伴是她之幸。」
「小郎君這話言重了。能伺候主子是婢子的榮幸才對。小郎君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樣,是不是有心事?」
李恪沒有直接回答,繼續說:「阿娘這幾日同我提起你們之間的趣事。她說你從前傻傻發誓要一輩子伺候她。阿娘回答你往後若遇見意中人只怕就不會這麼想,還會求著她開恩了。你說你不要臭男人,只想跟在阿娘身邊。沒想到如今……」
「是啊,沒想到如今我亦會成親,還有了孩子。」提紅低頭撫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神色很奇怪,並不是簡單的欣喜,似乎有些復雜?
李恪看在眼裡,問道:「宋清待你好嗎?」
「好的吧。」
李恪怔住。好就是好,什麼叫做好的吧?
提紅深吸一口氣,莞爾笑起來:「他對我噓寒問暖,事事順著,自然是好的。譬如今日,我不想出去逛,他便說要在家陪我。我不願讓他錯過外面的熱鬧,裝作嘴饞想吃李記家的元宵,他便答應給我帶回來。他對我一直是好的。」
李恪側目看過去,提紅說得溫婉,始終帶著笑意,但他總覺得對方的語氣與神色中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分辨不出來那究竟是什麼。
「小郎君為何這麼問?」
李恪猶豫良久,開口道:「從前對你來說,阿娘是最重要的。我想知道現在還是不是。」
「當然。婢子對主子從未改變。」
「對比宋清也是嗎?」
提紅頓住。
李恪進一步說:「倘若讓你在阿娘與宋清之間選其一,你選誰?」
提紅瞳孔一震,眸中浪濤閃過,垂在袖中的雙手微微收緊:「小郎君這話什麼意思,可是宋清做錯了什麼,犯了事,惹主子不高興了?」
李恪張了張嘴,目光掃過她的肚子,按壓下來:「沒有。我不過聽阿娘提了些你們之間的舊事,說你們多是忠心,為了她什麼都可以拋卻,因而好奇問問。你別多想。時間不早了,我是趁兄弟們自由活動之際過來的,還得去醉仙樓與大哥會合,告辭。」
起身剛走出兩步,卻被提紅追上來抓住手腕:「小郎君,你告訴婢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關於主子的對不對?倘若事關主子,倘若會對主子造成傷害,請你不要瞞著婢子。」
她的語氣急切,手上力道逐漸加重。
「小郎君,婢子知道自己沒有拾翠聰明,沒有拾翠做事穩妥,但是請你相信婢子,你告訴婢子,是不是宋清做了什麼,他到底做了什麼!他是不是……」
正說著,吱呀一聲,門扉打開,宋清推門而入。
提紅言語頓停。
眼見李恪到來,宋清很是驚訝:「小郎君。」
李恪瞥了他一眼:「我來看看提紅,這便走了。你好好照顧提紅吧。」
說完就抬步出門,宋清趕緊跟上,綴在後頭:「小郎君同提紅說了什麼?」
李恪腳步停下:「你以為我跟她說了什麼?」
宋清蹙眉:「小郎君,此事事關重大,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提紅性格不如拾翠謹慎,不宜知道太多。」
李恪笑起來:「原來你也明白她不能知道太多。這麼大的秘密,我總要清楚她究竟是不是真的一無所知,否則我怎麼確定事情不會在她這裡出現紕漏?」
原是來試探提紅的深淺,試探提紅知道多少。
宋清松了口氣:「小郎君能想到這點臣很欣慰。小郎君放心,臣很謹慎,提紅確實不知情。有臣看著她,你不必過多顧慮。」
確實不知情?
李恪神色閃了閃,警告道:「最好如此。」
轉而又問:「那個孩子呢?」
宋清愣了片刻,言道:「小郎君放心,他很好。」
很好?他們會好好待他?
李恪不太相信,他深深望了宋清一眼,也沒有再問,裹了裹身上的披風轉身離去,一邊前往醉仙樓,一邊思索。
他今日確實是來試探提紅的,但試探的目的卻非是宋清想得那般。
人人都說提紅沒有拾翠聰明,認為她什麼都不知道。可觀她今日的反常表現,好似並非如此。
也是,就連拾翠都能發現宋清的不對勁,身為枕邊人的提紅當真會一無所知嗎?
雖然拾翠能夠得知很可能是宋清看中了拾翠的性格覺得可以利用,所以故意漏出破綻,讓對方察覺,從而引她入局。但提紅嫁給他數年啊。數年的時間,朝夕相處,怎麼可能半點端倪都看不出來。
從今日提紅的反應來看,李恪覺得自己猜對了。提紅肯定察覺了些什麼,即便不知全貌,她應該也已經有所懷疑。
不然她不會在聽聞動靜,看到宋清回來後,立刻閉嘴,甚至下意識松開他,非但沒有繼續追問,也沒有再做出任何讓宋清疑心之舉。
由此看來,說她行事不謹慎,倒也沒有那麼不謹慎。人都是會成長的。從前有阿娘處處護著她,她當然可以天真一些單純一些。可現在不同,如果身邊有個豺狼,如果身處危局,她還會一如既往的天真與單純嗎?
李恪手指蜷曲起來。
不急,不能急。他不可以慌。提紅究竟態度如何,是會因為孩子與宋清選擇裝作什麼都不知,還是會如拾翠一樣甘願被對方利用還認為這是對阿娘好,猶未可知。
他得再觀望觀望。
他不能隨意妄動。他得穩住宋清,穩住所有人。至少他要先保證那個孩子的安全,最好能讓他離開狼窩。當然,這很困難。可他總要試一試。
李恪深吸一口氣,暗自思量這自己的計劃,盤算下一步該怎麼走,還沒等他相處確鑿的對策,變故來臨。
提紅小產了。
第127章 李恪的選擇。
院子裡。
李恪趕到之時, 正好看到拾翠在質問宋清:「你明明答應過我不會讓她知道,你說你會護好她,現在呢?她小產了!你知道小產對女子的傷害有多大嗎?你就是這麼護的!」
宋清蹙著眉:「我沒想到她會跟蹤我,甚至故意灌醉我套我的話, 更是趁我醉暈之際, 翻箱倒櫃找到我藏起來的東西。她在懷疑我, 所以才會給我設套。」
說這話時, 宋清轉頭看了李恪一眼。
李恪沒出聲,更不反駁。
拾翠咬咬牙,恨恨跺腳走進屋子,不用想也知道, 勸人去了。
李恪這才開口:「你覺得是我當日與提紅的言語讓她起了疑心才會導致今日的結果?你在怪我?」
宋清低頭:「臣不敢。臣只是擔心提紅知道此事且反應激烈,我們會很麻煩。」
李恪默然,不再說話。
沒多久, 屋子裡就傳來瓷碗碎裂的聲音以及提紅怒不可遏的謾罵:「你滾!你這個叛徒, 主子待你那麼好,那麼信任你, 你居然背叛她。你簡直不配為人!你滾,滾出去。我怕你呆在這髒了我的地!」
拾翠被轟出來, 發髻凌亂,衣服濕了大片, 上頭還沾著茶葉。
宋清眉頭蹙得越發厲害, 神色很是掙扎。李恪心裡卻略微放松了些許。她連好姐妹拾翠都打, 就證明她心裡其實並不認可拾翠的做法。
眼見宋清眸光閃爍不定, 臉色越來越青,李恪適時開口:「我去和她聊聊。」
宋清不同意:「提紅現在情緒激動,行為不定, 恐會傷到你。」
李恪輕嗤:「你有更好的辦法嗎?你進去只會讓她更激動,她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人恐怕就是你。」
宋清啞然,卻仍然堅持:「臣要保證小郎君的安全,提紅現在不可控。」
「所以呢?你要像殺死李元方一樣殺死她嗎?」
此話一出,拾翠心頭大跳:「不行,那是提紅。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宋清,你若真對她下手,我不會饒過你。」
宋清苦笑:「一日夫妻百日恩,更別說我們夫妻數年。但凡……但凡……我怎麼會願意走到這個地步。」
但凡後頭的話語沒有說出來,可李恪很清楚他什麼意思。
「你們離遠點,別讓她看到你們更不高興,最好去外頭守著,別讓人察覺這裡的動靜,我去勸勸她。」
怕宋清再阻止,李恪輕嘲:「她剛小產,身體虛弱,我一個學了好幾年武的人,會被她所傷?我們誰都不想讓局面鬧到無法收拾,所以,現在,你們聽我的。離遠點,守著些。」
近乎命令的語氣與口吻讓宋清宛如見到了遠在千裡之外的主公,下意識脫口而出:「是。」
待回過神來,連自己都有些驚異,卻又有些歡喜。小郎君有了上位者的威嚴,有了如主公一般的威儀,是好事。
他想了想,拉著拾翠往外走了幾步,選的位置十分講究。既看得到屋外的情況,可以望風,又能警醒屋內的狀況,一有不對就能立馬衝進去,還十分符合李恪所說的「離遠點」。
李恪將他的心思看在眼裡,沒有說話,徑直入屋。
提紅躺在床上,面容蒼白,看起來十分憔悴。
「你也是來勸我的?」
李恪搖頭:「我跟你一樣也才知道此事不久,約莫比你早一個多月。我很清楚這件事情有多殘忍,多難以接受。與我如此,與你更是如此。」
畢竟對提紅來說,中間還夾雜著夫君,夾雜著孩子。
孩子……
李恪目光掃向她用被子包裹著的腹部:「我很抱歉。那天我確實有試探你之意,但我從未想過要傷害你和孩子。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是我考慮不周,我不該在你有孕的時候對你說那些話。對不起。」
提紅苦笑:「與你無關。在你之前我便已經有所懷疑了。你以為上元節這麼熱鬧我為什麼不出門,又為什麼要哄宋清出門?我是發現他在家裡藏東西,想把他支出去翻來看到底藏的什麼。我覺得他不對勁。所以就算沒有你,我也會去查。至於這個孩子……」
提紅顫抖著手撫上腹部,眼角落下一滴淚:「怪只怪他投錯了胎吧。但願他能重新找個好人家,也免得出生後做一輩子的孽種。」
「孽……孽種?」李恪睜大眼睛,不可置信,「你……你不會,孩子是……」
提紅輕嗤:「是啊。孩子是我故意弄掉的。那又怎麼樣?我不想愛他嗎?我不想他出生嗎?可誰讓他父親是宋清呢!宋清該死,這個孩子也不能留。我不會給一個傷害主子的人生孩子,永遠不會。
「但凡我生了,便是我背叛主子的證明。日後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主子。我如今只慶幸,慶幸是在孩子出生之前得知真相,看清宋清的真面目。」
李恪大感震驚,他的雙手微微握拳,心髒點點收緊。他原本只是想知道提紅在楊妃與宋清之間會選擇誰。哪知對方如此果決,不說宋清,為了楊妃,她連孩子都可以不要。是他小看了提紅。
望著提紅眼底的憤怒、怨恨以及堅定,李恪深吸一口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提紅神色閃爍,「宋清既已發現我得知一切,我還能有機會怎麼辦嗎?」
「如果有呢?如果沒被宋清發現,你本打算怎麼辦?」
提紅蹙眉,看著李恪,心生猶豫。
李恪繼續:「知道真相後,若是想要直接捅出來,你是有機會的。就算你進不了宮,去不了衙門,也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鬧。長安是京都,只需你鬧出來,不管真假,都會有官家知道,會傳入阿耶耳朵裡。但你沒有這麼做,為什麼?」
提紅低頭,沒有回答。李恪替她回答:「因為你害怕這麼做會給阿娘帶來傷害,給那個孩子帶來傷害,也給我帶來傷害,對嗎?」
就算不是真正的小主子,可畢竟是提紅看著長大,這麼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東窗事發,李恪就沒有活路了。
李恪嘆息:「你是對的。不能說出來。不談我會怎麼樣,就說那個孩子。阿耶是皇帝,你認為阿耶知道真相後會如何?你以為他會在乎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庶出血脈?
「到底是親生子,能救他自然會救,但救孩子不是他的第一目的。若在救孩子與鏟除前朝余孽之間擇其一,你認為他會怎麼選?」
提紅臉色又白了兩分。毫無疑問,李世民會選後者。
「對阿耶來說,嫡出才最緊要,其余庶出不過爾爾。他不會為了一個庶出且還沒有任何相處、毫無感情的孩子去破壞自己的計劃。他會以徹底殲滅前朝余孽為主,必要時,甚至不吝於犧牲那個孩子。那麼對於他們而言呢?」
李恪透過半掩的門扉看向宋清,「如果阿耶知曉,並有了舉措,跟他們正面打起來,作為阿耶的親生子,你覺得他們會怎麼對他?到那時,他還會有活路嗎?」
提紅渾身大震。
「提紅,所以只有我們在意那個孩子,只有我們會把他擺在第一位,只有我們能不惜一切也要保他。」
提紅神色驚訝,眸中滿是詫異:「你這話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跟你是一邊的。」
提紅瞄了眼遠處的宋清拾翠:「你……你跟他們……」
「他們認為我沒得選,所以覺得我再怎麼置氣,氣消了終會答應他們,按他們的要求去做。因為他們很明白,我的身世擺在這裡,除了跟他們合作,我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因為其他任何一條都是死路。可是……」
李恪轉頭看向提紅:「你可以為阿娘不要孩子,甚至可以為阿娘赴死,我為什麼不可以?阿娘養了我十余年,待我不薄。雖然她是以為我是她的親兒子才如此。可十余年的付出是真的,我所享受的她的疼愛也是真的。她為我費盡心機,嘔心瀝血,我怎能對不住她。」
說到此處,李恪眼眶泛紅,鼻子發酸。他偏過頭努力將淚水憋回去。
「提紅,你信我嗎?」
提紅含著淚說:「當然。」
「那我能信你嗎?」
提紅再次點頭。
李恪松了口氣:「提紅,我身邊人手不多,我需要你。這件事,我們靠不了別人,只能靠自己。」
提紅有些不忍,她抓住李恪:「小郎君還小,我們告訴主子吧。主子年歲比你我長,比你我經歷得多,她或許會有辦法的。她說不定可以保住那個孩子,也可以保住你。」
李恪搖頭:「沒有辦法的。不能告訴阿娘。」
提紅疑惑,不能告訴李世民她理解,可為何不能告訴主子?
「我知道主子倘若知道真相一定會很傷心很難過,但早晚要知道的。主子有知道真相的權利。」
「我明白。阿娘需要知道,也一定會知道,但不是現在。我們得先確保那個孩子的安全才能告訴阿娘。否則,他們手中握著阿娘的親骨肉,阿娘即便知道真相,你讓她怎麼選?她能告訴阿耶嗎?不能。」
問題回到之前,這就跟他們不說出來,不讓李世民知道的原因一樣。這是其一。其二,告訴李世民,等於出賣李恪。李世民會容忍這個鳩占鵲巢讓自己白養了十余年的孩子嗎?這個選擇楊妘坐做不下的。這對她太殘忍了。
「如果不告訴阿耶,阿娘也不過是跟我們現在一樣。我們已經這樣了,何苦把她拉入泥沼。讓她跟著一起替反賊遮掩隱瞞,故意欺騙阿耶,。若東窗事發,單憑這點便已是罪過。你認為到時候阿耶會怎麼看她?她會落入何種境地?」
提紅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倘若如此,主子的結局恐怕好不到哪裡去。即便李世民念在她是逼不得已,網開一面,不予懲處,也再不會給予恩寵。而在宮裡,一個不被皇帝待見的妃嬪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可想而知。
這還是好的情況。不好的話,李世民大怒,似李淵早年的尹德妃張婕妤一般打入塵埃沒入掖庭也不是不可能,甚至李世民的火氣更大一點,結果會更慘。
而李世民會有多惱火,誰也不知道。
提紅瞬間明了局勢:「你是想讓主子蒙在鼓裡,這般一來,如果聖人有一天知道真相,她也是完全不知情的那一個。」
李恪點頭:「只有這樣,阿娘才是完全清白無辜的。阿耶雖然最是愛重皇后,對阿娘卻也並非半點情意也無。只要阿娘是絕對清白無辜的,他就算遷怒,就算有氣,也總會留有一絲情面。氣消了便好了。
「如此,阿娘即便仍舊會受些冷落,可結局總歸不會太差。更何況,如果那個孩子懂事,阿耶說不定還會對他生出一絲憐惜與愧疚之情。」
提紅深呼吸:「我明白了。你想讓我去那個孩子身邊?」
「對。我若派別人去,一來沒有合適人選,二來他們也不會同意。但你不一樣。你是宋清的娘子,有這層關系,他們會同意你前往,對你的防備也會少一些。」
提紅咬牙,忍著對宋清的惡心道:「好,我去跟宋清說,就說我想通了,我願意為他們做事,但我要親眼看到那個孩子的安全。」
「不。」李恪直接否決,「你不能這麼說。宋清是個很謹慎的人,作為枕邊人的你都是最近才發現異常。你以為拾翠憑什麼能早幾年就知曉?」
提紅微愣:「你的意思是,宋清故意讓她知道。」
「對,因為他覺得拾翠可利用。但你認為他為什麼堅決不肯讓你知道?夫妻數年,就算不是完全了解對方,多少是懂一些的。他不這麼做,說明在他看來,你不是拾翠,你跟拾翠不一樣。
「你比拾翠單純,越單純就越認死理。所以你沒那麼多自己的思想,你只認你的主子。這點在他看來具有十分重大的不確定性,他沒把握能說服你。」
正是因此,讓李恪覺得提紅比拾翠可靠,因而起意試探。
提紅眼珠轉動:「所以小郎君覺得我若這麼快服軟,甚至走拾翠的路子,做拾翠一樣的決定,非但不能取信於他,還會引來他的懷疑?」
「是。」李恪想了想,又問,「孩子是你故意拿掉的,宋清知道嗎?」
「暫時還不知道。」
李恪輕笑:「那就被讓他知道。你要努力讓他以為,孩子是因為他與你爭執,與你推搡之間沒的。你要讓她對你心生愧疚。
「至於提議去往那個孩子身邊的事,不能由你開口,我來說。你目前最重要的是注意休息,早點把身子養好。就算要走,也要等你身體復原沒有問題之後。」
提紅搖頭,掙扎著想起身:「我可以。」
李恪一把按住她:「別逞強。你若虧了身子,還怎麼繼續我們的計劃?別因小失大。況且你還需要時間在宋清面前表現。你要表現出既不忍背叛阿娘,又不忍揭穿他看他去死。你要表明你再主僕情誼與夫妻情誼之間兩難抉擇。」
提紅聽懂了,這是讓她以情取信宋清。只需宋清信她對其有情,那麼他們也會信。提紅想了想,點頭答應:「好。」
「你去了之後,只管照顧那個孩子,別的事什麼都不要管。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要嘗試與我傳遞消息。你的任務是保證那個孩子的安全。若有可為,帶他脫離他們的控制。」
李恪目光銳利,字字著重,「你記住,保證安全是第一位,帶他逃脫是其次。不能因為其次而忽視首要。沒有什麼比他的性命更重要。所以你一定不能急。你需要時間去獲取他們的信任,也需要時間去獲取那個孩子的信任。你一定要沉住氣。」
提紅應下:「我明白。」
「還有,你要觀察那個孩子的性格。你要仔細判斷這個孩子心性如何。若他是個聰明的,你不妨把實情告訴他,如此他既能更好的配合你,你們也可以有商有量。但如果他不太聰明,被對方養廢了,或是一顆心都在他們那邊。」
李恪話語頓住,這是最艱難的局面。若是如此,這個孩子即便被救出來,回到阿娘身邊,對阿娘來說也未必是好事,還可能成為危害阿娘的禍患。
但他終歸是阿娘的親骨肉啊。他不能因為這點就輕易放棄對方。
李恪握緊拳頭:「若是如此,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你得教他,你要努力把他的思想糾正過來。」
提紅深吸一口氣:「我知道,我會的。我一定會的。」
李恪站起身:「暫且就這樣吧。」
見他要走,提紅拉住他:「那你呢?小郎君,你說了這麼多,全是在為主子,為那個孩子考慮,你自己呢?你……你要怎麼辦?」
「我不知道。」
李恪很迷茫,他確實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不知道自己的歸途在何方。他哂笑一聲:「走一步算一步吧。」
提紅不忍心,還想再問,李恪已道:「提紅,如果那個孩子在他們手裡,我們沒有別的路可走。唯有他徹底安全,我們才能不被人牽著鼻子走。選擇只有在有的選的時候才能選。
「所以下一步該如何,等我們有選擇的權利之時再說吧。你只需要確定一點,我與你一樣,不管如何都希望阿娘好,希望她美滿,希望她能事事順遂,不受傷害。」
楊氏李氏並沒有那麼重要,拾翠的心思不能說完全錯誤。但其中風險太大了。這個風險不是阿娘可以承受的。
李恪閉上眼,平復好心緒才邁步走出去。宋清與拾翠同時上前:「提紅怎麼樣?」
李恪沒有直接回答,只對宋清說:「讓她走吧,離開長安,去你的主公身邊,去照顧那個孩子。」
宋清與拾翠同時愣住。
李恪目光掃過拾翠:「她不是你,做不來你這樣的選擇。」
又掃過宋清:「可她又與你夫妻恩愛數年,同樣做不到親手推你去死。所以她才會如此痛苦,難以接受。與其讓她留在長安,兩邊為難,日夜煎熬,不如放她離開。」
宋清蹙眉。
李恪又道:「她若不能如拾翠一樣,留下終究是個隱患,你們認為我們承受得起這樣的隱患嗎?」
宋清拾翠盡皆低頭,那必然是不能的。
「莫非你們真想殺了她?」
宋清拾翠面色大白。
李恪繼續:「我們人,一個是她打小帶大的,一個與她情同姐妹,一個與她夫妻數載。誰願意走到這個地步?誰願意看著她死,還是我們來動手?你們下得去這個手嗎?」
拾翠無法言語。宋清神色越發掙扎。提紅不願意親手推他去死,他又怎會願意呢。可是事關主公的大業啊。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讓她去後方,有我們的人看著,她出不了亂子。對她來說,阿娘是她最在意的人。愛屋及烏,那個孩子也是她最在意的人。讓她去照顧那個孩子,她不會拒絕。
「唯有如此,才能既保住她的命,又能給予她一點慰藉,讓她不必那麼煎熬難受,我們也可以避免被暴露的風險,對雙方都好。」
宋清認真思索起來。提紅知曉真相已成事實,而她也確實不是拾翠,做不到似拾翠這般。那麼如果不想親手殺了她,李恪所說似乎的確是最佳方案。
他沉默良久,最終點頭:「好。臣會盡快安排,亦會傳信告知主公。」
李恪松了口氣,但聽宋清又問:「小郎君可想親手與主公寫信?」
李恪眸光微閃:「不了。你轉告他。阿娘視我為心頭肉,待我千好萬好,他若真疼愛我為我著想,但盼他看在這一點上,不要為難那個孩子。那個孩子身上終歸留著一半楊家血脈。」
宋清嘆息點頭:「小郎君多慮了。那個孩子,主公一直好吃好喝養著。」
李恪看過去,眸色銳利。宋清忙低下頭:「小郎君既有吩咐,臣定會把你的話帶到。」
李恪收回視線,滿意了。
第128章 他還有機會去看看這個……
沉香殿。
楊妘唉聲嘆氣:「提紅跟了我這麼多年, 還是頭一回離我這麼遠,我竟有些舍不得。」
拾翠輕笑打趣:「主子忘了, 提紅都出宮數年了。」
「這怎能一樣?此前便是出宮, 到底是在長安,我知道她就在那裡。若是想她了,還能偶爾召進宮來見見。現今她去那麼遠, 想見面就難了。」
拾翠安撫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宋侍讀家鄉尚有老母, 老太太一個人在那邊,雖有僕婢照顧,終歸比不得親人在旁。從前宋侍讀也不是沒提過將她接到長安奉養。老太太顧念死在家鄉的郎君與長子, 不肯離開老宅。宋侍讀亦無法強求。
「如今老太太年歲大了, 身子不比以往硬朗,幾次傳信都說時有病痛。宋侍讀有官職在身,不便遠行。只能讓提紅回去看看, 這也是孝道。不過宋清答應不會讓提紅一直呆在那邊, 等過個一年半載, 與老太太相處融洽了,尋個時機勸動老太太來京, 就更妥當了。」
當然這個說辭是針對楊妘的。提紅走了, 還不是短期內能回來的, 總要跟楊妘有個交待。真實原因不能提,便只能假借托詞。
楊妘蹙眉:「提紅嫁於宋清數年, 好容易有孕, 結果卻……這時候回去,一來我擔心她的身體,二來也是擔心老太太會對她有微詞。」
拾翠一頓。
李恪順勢道:「阿娘多慮了。提紅身子已經恢復,這還是你委托太醫署醫官去瞧過的呢。太醫署醫官的話你也信不過?更別說此去又不急, 不必趕路。提紅可以慢慢走,也能少些勞累。至於說老太太……」
李恪輕笑:「老太太不管心裡怎麼想,總歸要念著兒子的。她兒子的前程還在我們手裡呢,怎敢對提紅苛責?況且,以提紅姑姑的性子,阿娘莫非覺得她是個只會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慫包嗎?老太太真要做的過火了,還指不定誰吃虧呢!」
楊妘愣住,轉瞬釋然:「這倒也是。」
「阿娘若擔心,不如多准備些吃的用的,再添些藥材讓提紅帶過去。」
楊妘應下。
見她不再糾結,也未追問。李恪與拾翠都松了口氣。
********
千裡之外。
提紅看到眼前的青年時很是震驚,即使她早已知道對方還活著,也仍然止不住面上的訝異。
青年倒是顯得十分淡定:「提紅,沒想到多年不見,你我還能再會。怎麼這副表情,可是不認得我了?也是。當初為了脫身用的秘藥,藥性猛烈。這十余年我日日湯藥不斷,現今更是已經走向末路,形容不比當年。你一時間認不出來也是應當。」
提紅好容易收起臉上的驚訝,低頭行禮:「陛下。」
是的。陛下。青年正是隋室之後,煬帝親孫,元德太子楊昭三子,曾被李淵擁立為傀儡的楊侑。可惜只當了半年的皇帝,煬帝就在江都被叛軍所殺。隨即李淵覺得時機已到,將他踹下皇位,自立為帝。
聽聞她的稱呼,楊侑眼眉含笑:「這稱呼倒是不必,你既已嫁給宋清,便隨宋清喚我主公吧。」
提紅從善如流:「主公。」
「小姑姑這些年還好嗎?」
提到楊妘,即便提紅努力告訴自己要隱忍也耐不住眼眶微紅,她盡量控制情緒:「主子現在尚且什麼都不知道,自然是好的。」
知道後就不一定了。
楊侑放下茶杯:「提紅,我也是逼不得已。那是我小姑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傷害她。你應該明白我的身份。李唐或許容得下小姑姑,容得下楊氏其余宗室族親,但不可能放過身為前朝太子血脈的我,尤其我還坐過帝位。
「我的存在會影響前朝舊臣真正歸附李唐,會影響李唐的皇權正義。李唐即便明面上封我為酅國公,又如何會允我一直存活?王世充為何要殺二哥,不就是如此嗎?」
當年,王世充也與李淵一樣立過傀儡皇帝。立的是楊侗,也是楊廣之孫,元德太子楊昭次子,楊侑的親二哥。
後來王世充稱帝,也曾如李淵一樣封其為國公。但最後為了斷絕隱患,終是一杯毒酒毒死了他。
楊侑嘆息:「試問古往今來,諸多謀朝篡位者,誰會放過前朝末帝?我的身份注定我沒有退路。我若不自己早做打算,等李唐動手,便只會如二哥一般埋入黃土,成為枯骨。我總得為自己求一線生機。
「可是在長安,在李唐的眼皮子底下,這線生機哪裡那麼好求。我想假死,也得能騙過李唐的眼睛才行。所以我只能用秘藥。秘藥一服,我或許確實能成功脫身,但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子嗣了。我得在此之前給自己留條血脈。」
提紅抬眸:「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主子身上?」
「脫身之後,前路如何,我不知道。李唐會否後續發覺不對我也不知道。我不能讓孩子跟著我顛沛流離,東躲西藏,被人追捕截殺。這是我能想到唯一可以讓孩子安穩長大的辦法。況且,我也需要給楊氏留一點希望。
「倘若李唐贏了王世充竇建德等人,倘若李唐達成一統,倘若李唐勢力龐大不能從外部撼動,那麼這個孩子就是我們唯一的希望,是我們的後手。」
提紅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以現在大唐的國運局勢,楊侑想要復國簡直是痴人說夢。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徑,想辦法讓李恪奪嫡勝出。只需李恪登基,占據皇位的仍舊是楊家人,江山也還是楊家的。
甚至李恪手腕狠點,打壓下李唐宗室,收攏培養自己的朝臣,政權在手,大局在握,重新舉楊氏大旗也不是不可能。當然這個過程非一時之功。但若是費上個一二十年布局呢?
提紅雙手微微蜷曲。但是,這跟主子有什麼關系!關主子什麼事!憑什麼他不忍自己的孩子受苦,就要主子的孩子受苦?憑什麼他想光復隋室就要拿主子和主子的親骨肉當木倉!憑什麼!
心頭怒火衝天,可提紅卻不能表現出來。她不能惹怒楊侑。她帶著哭腔問:「那主子呢,主子怎麼辦?」
「我會記得小姑姑的付出。恪兒是小姑姑撫養長大的。你就算不信我,也該相信恪兒。如若恪兒上位,小姑姑自然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那……那個孩子呢?」
「他很好。我雖不喜歡他父親,可到底是小姑姑所出。恪兒說得對,他身上終歸有一半楊家血脈。等我們大事一成,他也可以與小姑姑團聚。恪兒如今就已知道派你來護著他,可見往後不會虧待他。」
提紅一頓,目露驚訝:「你知道小郎君……」
「恪兒的心思我怎會猜不到呢。他與小姑姑感情深厚,不能親眼來見這個孩子,總想要個自己人跟在其身邊才能放心,我理解。」
楊侑眼底透出淡淡笑意,「還知道同我耍心機了,打著解決隱患的法子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錯。」
在他看來,李恪有心機手段是好事。
提紅偷偷瞄了他一眼,見他並不生氣,還有幾分喜悅與欣賞,內心松了口氣。看來對方並不知道李恪真正的目的,只以為自己是單純來替李恪照看那個孩子的。轉而一想又覺得他的反應實屬常理。
畢竟在他看來,李恪是他親兒子,即便有些自己的小心思終歸是會站在自己這邊的。更何況李恪的身份也注定了他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因此他不覺得李恪能脫出他的掌控。
這點與李恪的猜想一致,如此他們的阻礙也會稍微少一點。
提紅深吸一口氣:「我什麼時候能見到那個孩子?」
楊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我可以依了恪兒,讓你照顧楊安,甚至可以讓你主管他身邊大小事務。但你得知道輕重,明白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提紅頓住,楊安,是那個孩子的名字嗎?為之冠姓以楊,取名為安,是想讓其平安,還是想讓其安分點別給自己添亂?
「楊安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懂我的意思嗎?」
楊侑目光如炬,神色凌厲,提紅一顆心驀然提起。
楊侑又嘆:「我不是信不過安兒,只是不想節外生枝。此事關系重大。一著不慎,走漏半點風聲。我們遠離京師尚且有機會逃。可在長安的宋清便唯有死了。」
提紅臉色倏然大白。
楊侑眸中劃過一絲滿意,接著道:「恪兒也逃不掉。便是小姑姑亦會受牽連。」
提紅臉色又白上幾分,身子止不住顫抖:「我……我懂,我懂了。我……」
她咬牙偏過頭:「你放心,我只是照顧他,我不會做別的。我不想他有事,不想主子有事,不想小郎君有事,也不想……不想宋清有事。我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楊侑滿意地收回視線:「會的,我們都會好好的。」
他轉頭吩咐人去請楊安。提紅將眼底的淚花撇去,眸中透出期待。
楊安來得很快,看到屋子裡居然有外人,愣了一瞬,轉而低著頭走到楊侑身邊:「父親。」
態度恭敬而拘謹。
提紅看著眼前這個長身玉立的小少年,雙唇顫抖,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楊侑用手指點了點她:「往後她會在你身邊伺候你。」
楊安猶豫道:「父親,兒子身邊伺候的人足夠,並不……」
未等他說完,楊侑接著道:「你帶她下去吧,讓你院中的蘭姑安置她。往後她會與蘭姑一起總攬你院中的大小事務。」
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楊安深吸一口氣:「是,兒子知道了。」
楊侑揮揮手:「行,那就帶她去吧。」
楊安躬身告退,一邊領著提紅往後院去,一邊打量她。
「這位姑姑怎麼稱呼?」
提紅一頓:「姑姑?」
李恪也經常叫她姑姑。
楊安輕笑:「父親說你會與蘭姑一起總攬我院中事務,那便是說你與蘭姑地位相同。我喚蘭姑一聲姑姑,喚你也該如此。」
提紅斂眉:「婢子名喚提紅。」
楊安點頭:「提紅姑姑。我聽姑姑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提紅抬眸,有些怔愣。
楊安又道:「提紅姑姑的腔調有些像長安官話。父親也會長安官話,連同父親身邊的閔先生以及派去長安的宋先生,皆是如此。」
「宋先生?宋清?」
楊安疑惑:「姑姑認識宋先生?」
提紅扯了扯嘴角:「宋清是婢子夫君。」
楊安腳步停頓了一瞬才重新前行,眼中似乎有什麼光亮暗了又滅,滅了又暗,閃爍不定。
提紅還想說點什麼,很快到達目的地,蘭姑出來將她迎進去。提紅只能壓下種種心緒跟著蘭姑走,聽她說著院中的布置,楊侑的規矩。
是的,楊侑的規矩。蘭姑一口一個主子說。這裡頭的主子是楊侑,而非楊安。
提紅敏銳察覺出其中不同。楊安自己的院落,一應規矩都是楊侑定的,不是楊安。楊安可以決定的事情少之又少。不說楊安已有十一歲,便是宮中四五歲的皇子皇女都可決定自己身邊許多人事了。
思及此,提紅又想起楊安面對楊侑時過分恭謹的態度和不敢有一絲忤逆的神情,心髒一點點抽疼。
蘭姑的聲音不斷傳進提紅耳朵裡。提紅明白蘭姑是故意帶她把院中各個角落都走到,故意同她說起楊安的日常寢居與飲食。
蘭姑想讓她知道。楊安衣食豐足,樣樣精細。他們沒有虧待他。
可這就夠了嗎?這就是好嗎?就是楊侑與宋清口中說的孩子很好嗎?
提紅強忍著心酸走進對方給自己安排的房間,直到蘭姑說讓她自己先收拾收拾,悄然離去才止不住無聲低泣。
在來之前,甚至在見到楊安的前一刻,她仍舊抱著希望。即便宋清說得真真切切,可她還是會想,會不會弄錯了,會不會沒有調包,會不會李恪就是李恪。
可在見到楊安之後,她終於明白那些都是自己的妄想。
若說李恪與楊侑眉目間都有三分肖似已故的元德太子楊昭是巧合,是因為楊妘亦屬楊家血脈,是外甥似舅,那麼楊安的五分肖似聖人要怎麼解釋?
提紅心中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但這個認知也更讓她憤恨。
主子怎麼也是楊侑的親姑姑。作為姑侄。主子從始至終沒有對不起楊侑半分!甚至二人關系一直都還算不錯。要說唯一的矛盾,大概就是得知主子委身於聖人後,楊侑曾私下前來詢問是不是李唐逼迫,得聞是主子自願後,激烈反對,並加以指責。
可那日的激動過後,楊侑冷靜下來,也道歉了,說理解主子。哪知……哪知他不是真的理解主子,他是存了借主子這層身份為自己謀劃的打算。
呵,呵呵。
何其可笑。
楊侑這是在報復主子嗎?是在報復主子當初的選擇嗎?可他憑什麼?他有什麼資格!
主子委身聖人是逼不得已。不給自己找個退路,主子要怎麼辦?楊侑莫不是想讓主子殉國才行?
他自己都沒殉國呢!他自己當年被李淵扶持做傀儡皇帝不也做了,後來李淵讓他禪位不也禪了,甚至封他為酅國公,他也照樣接受了!
他自己都知道形勢所逼之際需懂得低頭,憑什麼對主子所為不恥?憑什麼去換主子的親骨肉為自己的孩子鋪路。換了不算,還如此對待主子的親生子。
憑什麼!
提紅雙手握緊,指甲一點點嵌進肉裡,深處絲絲血痕,卻仿若未覺,上下牙關緊緊咬合,恨不能對楊侑飲血啖肉。
屋外。
楊安站在院中,看著遠處提紅緊閉的房門,心念百轉。終歸是他想多了,好不容易來個新人,還是十分正宗的長安口音。他還以為……卻誰知竟是宋清的娘子。
宋清。楊安猶記得幼時宋清是教過他功課的,教了也有兩年。時間不算短,但說實話,師生關系流於表面,十分淡漠。
他一直知道宋清對他並不用心,不,准確點來說,是父親待他並不用心。雖然他吃喝不愁,錦衣玉食,甚至他想要點什麼東西,只需不是太難辦,父親都會弄來給他。但他心裡明白,疼不疼愛用不用心不只是看這些的。
楊安深吸一口氣,想到宋清對父親的忠誠,那麼宋清的娘子……
哎。也是。若非確定對方不會壞事,父親怎會讓她來到自己身邊呢。
楊安輕輕一嘆,語氣中是掩飾不住的頹唐與失望。他轉頭看向高高的圍牆。前些年他還能偶爾出去逛逛,可隨著年紀漸大,父親總盯著他這張臉皺眉,即便父親極力遮掩,他還是能感覺到父親的不喜。
他已經兩年不曾出過家門了。
他,還有機會去看看這個世界嗎?
第129章 李治:天下怎麼會有這……
長安。東宮。
李承乾剛從宮外回來, 就見李泰與李麗質渾身是汗,笑問:「這是做什麼去了?」
「跟三哥玩了場蹴鞠。」
「贏了嗎?」
李泰撇嘴:「輸了。我瞧著三哥最近水平下滑,還以為可以趁機多贏他幾回, 壓一壓他呢。沒想到被他大殺四方。」
李承乾哈哈大笑。
李泰不悅瞪眼:「我都輸了你還笑。」
「為什麼不笑, 誰讓你做事不厚道, 欺負人家幸存者綜合征。」
李泰李麗質很是迷茫:「幸存者綜合征?」
「嗯,換種說法, 也叫幸存者內疚。」
李泰李麗質:???
什麼意思?
「就是他看到了九叔落水的過程, 潛意識裡想要阻止悲劇發生, 認為自己作為親人, 還是在場唯一目擊者,有義務拉住九叔, 也應該拉住九叔, 結果沒拉住,導致九叔還是落水了。
「並且在自己也和九叔一起落水後,他認為九叔比他更需要救助。可結果是大家都選擇先救他。
「他潛意識裡或許會想, 如果那兩個侍衛沒有優先都選擇他,而是分出一人去幫九叔, 會不會結果不一樣。因此他會感到愧疚與自責,認為是自己的幸存搶走了原本屬於九叔的機會, 認為九叔的死有他一部分責任。
「這就叫幸存者內疚,因為他是幸存的那一個。」
李泰恍然大悟,李承乾挑眉看著他:「你說你趁人家幸存者內疚, 不在狀態的時候,拉著人家比,借此贏人家,你是不是不厚道。勝之不武懂不懂。」
李泰生出幾分歉意:「我不知道他會這麼在意這件事。我……我找機會同他道歉。」
李承乾搖頭:「他今日能贏你, 可見已經恢復狀態。既已從內疚中走出來,你就不要再提了。不必太刻意,如以往一般相處就好。過分刻意反而不好。」
剛好走到門口的李恪腳步微頓。
幸存者內疚?原來他們不是沒看出他最近的反常,而是將他的反常當成幸存者內疚。
可他哪裡是幸存者內疚呢,他哪有這麼高的道德標准。他不是什麼幸存者,他是罪魁禍首啊。李元方雖非他親手所殺,卻是宋清殺的,還是因他而死,與他殺也沒多大區別了。
李恪壓下心緒走進去。
李承乾笑著打招呼,看了眼他身邊一左一右兩個混世魔王眼含疑惑。
李恪解釋說:「我正好瞧見他們在池邊玩水,還想跳池子裡去,跟著的內侍宮婢勸不住反倒被他們罵了一頓。我恐他們真會下水,便將他們領了過來。」
李治嘟著嘴,被人擾了玩樂的興致很不高興。李元嬰更是直接,橫了李恪一眼:「沒想到你也是承乾的狗腿子。」
眾人:???
李承乾蹙眉:「你說什麼?」
「別以為你擺臉色我就怕你。」李元嬰叉腰,「雉奴說了,你壞得很,老是欺負他,處處管著他。你還特別霸道,就連一兄一嫂也奈何不了你。青雀麗質全是你的狗腿子。」
一指李恪:「他也幫著你,當然也是你的狗腿子。」
好家伙,幾句話將在場所有人都得罪了個遍。李承乾怒瞪:「李雉奴!這些是你說的?」
李治縮了縮脖子,還沒回話呢。李元嬰十分義氣地將他護在身後:「凶什麼凶。我告訴你,雉奴怕你,我才不怕呢。阿耶同我說了。你不是我大哥,是我侄兒,我是你叔叔。比你長一輩。一整輩兒!」
最後四個字咬音極重,拼命強調。
李承乾冷哼:「所以呢?」
李元嬰拍拍胸脯:「我是叔叔,是長輩。你是侄兒,是晚輩。我問過我身邊所有人了,他們都說,在家中,晚輩就得聽長輩的。所以,我命令你,不許欺負雉奴。」
李承乾翻了個白眼,就說他糾正了好幾次都沒把李元嬰的輩分糾正過來,李淵怎麼短短時日就成功了,原來是李元嬰突然發現長輩的譜可利用啊。
「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欺負雉奴,我揍你哦。」李元嬰握著小拳頭在李承乾面前晃了晃,「叔叔教訓侄兒,天經地義。」
李承乾呵呵兩聲:「叔叔教訓侄兒,天經地義,那麼兄長教訓不聽話的弟弟是不是也天經地義?」
李承乾順手將李治從李元嬰身後揪出來:「我告訴你,我不只能揍他,我還能揍你。」
李元嬰不解:「為什麼。我是叔叔,你不可以欺負我。晚輩打長輩是不對的,是忤逆。」
李承乾挑眉嘚瑟:「因為我還是太子啊。我再是侄兒也是儲君,你再是叔叔也是臣子。我就行,怎麼地?」
李元嬰頓了片刻,滿臉疑惑,蹙著眉道:「這點阿耶沒說。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在騙我,我要回去問阿耶。」
「那你去啊!」
李元嬰順從點頭,拍了拍李治:「雉奴,你等著。待我問過阿耶再來救你。」
又橫李承乾一眼:「我回來之前你不許動。我很快回來的。」
然後轉身帶著人走了。
眾人:……
李治也很無語。誒,不是,你還真現在去問啊,你就不能過會兒?等你問回來還來得及救我?你以為你讓大哥不動他就不動?你是不是沒腦子啊!
李治氣結,轉頭就對上李承乾似笑非笑的眼眸,渾身一個激靈:「大……大哥……」
李承乾眯眼:「我特別霸道?」
李泰李麗質同樣眯眼:「我們是狗腿子?」
危險,危險,特別危險。李治想哭又不敢哭,一張臉擠成苦瓜狀看向旁邊的李恪:「三哥。」
沒辦法,嫡兄嫡姐靠不住,只能求助庶兄了。哪知李恪聳聳肩:「你忘了我也是狗腿子?」
李治:……救命,那話是李元嬰說的,不是他!
他四目望去,周遭內侍宮婢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全都裝瞎看不見。於是在舉目無「親」之下,李治被迫挨了頓混合三打。李承乾李泰李麗質一個也沒手軟。當然他們都很有分寸,全往肉多的小屁屁上招呼。
很快李治屁股就腫了,痛得他兩股戰戰,嚎啕大哭。
偏偏李麗質打完還甩了甩手:「揍得我手疼。」
李承乾李泰紛紛安慰:「下回我們換工具,戒尺樹根木棍都成。」
李泰哭得更厲害了。這還是人嗎!這真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嫡兄嫡姐嗎!
「你們沒人性,我要去告訴阿耶,告訴阿娘!」
李承乾無所謂:「你去啊。」
「我還要告訴阿翁!」
李承乾不但不怕還積極慫恿:「去去去,快去!」
李治:……他悲催的發現,似乎告訴誰都不管用。他大哥就不是個別人奈何得了的主。老天爺,你是沒長眼睛嘛!天下間還有沒有人可以管管了。越想越心塞。
李治干脆趴地上耍賴:「嗷嗚嗚,沒天理了。天下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大哥。你就是霸道,就是□□,我說錯了嗎!不然怎麼連阿耶阿娘並阿翁都管不了你。我……我怎麼這麼倒霉,投胎成你的弟弟。你就知道欺負我。嗚嗚嗚!」
只要他鬧得足夠大足夠傷心,就不信阿耶阿娘當真無動於衷。
那點小心思,李承乾一眼看穿。他沒做聲,任由李治哭鬧,轉頭吩咐人搬了桌案筆墨宣紙出來,擺在殿前,又招呼李恪李泰與李麗質。
「咱們把他這一幕畫下來,多畫幾張,妥善存著,等他長大了成親的時候,掛在喜堂上,讓大伙兒都看看。」
李泰李麗質眼睛一亮,紛紛拍手叫好:「這個主意不錯,我來!」
李治:!!!
你到底是個什麼品種的魔鬼!
哭聲戛然而止,騰一下速度站起來,閉著嘴不嚎了,唯獨瞥向李承乾的目光中猶自帶著殺氣。
李承乾故作驚訝:「咦,你怎麼嚎了,我還沒開始畫呢。」
李治瞪眼,殺氣更重了。
李恪看看他,又看看李承乾,偏過頭緊緊抿唇,努力克制不讓自己笑出來,但抖動的雙肩還是出賣了他。
李治眼神橫過去,無差別掃過眼前所有人,咬咬牙吩咐隨身伺候的內侍:「我們走!」
忍著疼痛,挺直腰背,一瘸一拐慢慢自己走出去已然是他能維持最後的骨氣。他不能讓他們看扁了,絕不。
待出了東宮,李治立馬拐到牆後,渾身氣勢一泄,兩條腿都抖起來,拼命抓住內侍哭唧唧:「快,抱我。疼死我了。抱我去立政殿,我要找阿娘。」
雖然告訴阿耶阿娘或許知道也不會將哥哥姐姐怎麼樣,但好歹會心疼他憐惜他啊。受了欺負能不能還回去暫且不論,但受了欺負憋在心裡不說,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晚間,李承乾過來的時候,仍舊可以聽到殿內李治凄凄慘慘的訴苦聲。他撇了撇嘴角,問了內侍,腳步拐了個彎,直接去往宣政室。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你又欺負他了?」
「怎麼是欺負呢。他不聽下人勸阻非要和小皇叔跳池子裡玩水被淹了怎麼辦?不該打嗎?這要擱我小時候,你早動手了。」
李世民動作頓住,目光掃過去。李承乾直視回去:「我說的不對?我小時候你可沒少揍我,也沒見你心疼,下手可狠了,好幾次痛得我一整日下不來床。他都還能走呢,這才哪到哪,可見我比你有分寸。」
李世民:……
無聲嘆息:「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怎麼還記著。」
李承乾聳肩:「誰讓你這麼多子女,就揍過我呢。」
李世民愣了會兒,仔細一想,好像真是如此?倒不是說別的子女沒惹過他生氣,但讓他親手揍的確實只有承乾。
李世民蹙眉:「你的意思是怪我咯。你怎麼不想想,宮裡這些兄弟姐妹,也沒誰有你這麼皮啊。爬樹爬房頂,你哪樣不干。雉奴就玩個水,你不只玩水,你還玩火呢。要給你裝對翅膀,你能上天去!」
李承乾抬頭挺胸:「那是。論調皮淘氣,我認第一,沒人敢認第一。」
李世民瞪眼:「合著你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是吧?」
李承乾拍拍胸脯:「那必須的。整個太極宮就沒有我沒折騰到的地方。太極宮一霸說的就是我。雉奴現在玩得這些都是我當年玩剩下的,想超過我,下輩子吧。」
太極宮一霸……
還真好意思說!
李世民無語望天,總覺得命運跟他開了個大玩笑。
他跟觀音婢怎麼就會生出混世魔王來呢。他瞥了眼李承乾,耳畔又聽著李治隱約傳來的哭訴之聲,心頭更梗了。
一個大的不夠,現在還來個小的。雉奴……雉奴現在也很有承乾當年的趨勢。青雀麗質最初倒是挺可人的,後來跟承乾混得多了,說話做事也越來越嗆人。
因著有這倆「前車之鑒」,自雉奴出生後,他明明已經很注意教養,盡力避免他被承乾帶「歪」了。偏偏雉奴就是喜歡大哥多過喜歡耶娘。每每承乾「欺負」他,都回來哭唧唧,可轉頭又好了傷疤忘了痛,一個勁往東宮跑。
老天呦,你怎麼就不能賜朕跟觀音婢一個軟軟糯糯貼心耶娘的小可愛呢!
如今這四個孩子,有一個算一個,全是來討債的。
李世民咬牙切齒。
罷了,朕就沒那個命!
第130章 你所謂更重要的活就是……
李承乾將瓜子盤拉過來, 一邊嗑瓜子一邊問:「最近朝堂上又有什麼事惹你不高興了?」
李世民轉頭投去疑惑的眼神:你從哪看出來的?
李承乾翻了個白眼:「進來的時候就瞧見你臉色臭臭的,若說是因為我們同雉奴的官司,你最多只會無奈與頭痛, 不至於這副表情, 就差在臉上寫幾個字『我很生氣別來惹我』了。所以定有旁的事,不是朝堂也是別處。」
既知不能惹我, 你還來惹?
李世民嘴角抽了抽, 轉身將側案上的一本書遞過去——《氏族錄》。
去年初, 李世民曾下令讓高士廉等人修著《氏族志》,這事李承乾是知道的。但氏族志這等各家各氏各族的事跡記錄, 初步草擬一百余卷,想要成書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三年不可為, 五年或可成。
那麼眼下這本《氏族錄》是怎麼回事?氏族志, 氏族錄, 一字之差, 意義近同。
李承乾翻了翻,微微蹙起眉來:「這《氏族錄》看上去應當還未完稿吧?」
李世民點頭:「這只是第一冊 草本。世家所修, 如今已在整理校對,並同時著手刊印,想來很快會發放入市。」
世家啊。李承乾嘖了一聲, 覺得倒也在意料之中。李世民修《氏族志》, 不用想都知道必然會以李姓為尊, 長孫次之, 而後才是其他。借此奠定李家的皇權地位,也是想用以壓一壓世家氣焰。
世家知道消息,立馬著手著《氏族錄》, 以博陵崔氏位列氏族第一,清河崔氏、範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居於其後,再後才是李姓皇族。更是趕在朝廷成書之前出第一冊 ,緊急刊印發放。其司馬昭之心,簡直路人皆知。
李承乾將書冊放下,懶洋洋道:「阿耶應該高興才對,做什麼生氣?」
李世民:???
我還高興呢?我這怎麼高興得起來!
「放眼史書,往前翻數百年,五胡十六國,南北朝。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裡,中土大地歷經長期混亂,諸國林立宛如雨後春筍,政權更迭好似月升日落。
「北魏,北齊,北周,南宋,南齊,南梁……過往朝代何其多,皇室姓氏亦是不斷變幻,而今何在?唯有世家長存。所以說句『流水的王朝,鐵打的世家』一點不為過。」
流水的王朝,鐵打的世家。
話雖不好聽,確實事實。李世民臉色瞬間門沉下來。
李承乾繼續:「這也是世家傲氣的來源。不但能在混亂喧囂的歷史長河裡得以留存,還能在過往諸朝諸代留下自己的輝煌事跡,確實有底氣。
「但阿耶覺得,倘若往前數幾十年或上百年,甚至更久,那時的皇家會如我們一般主持修著《氏族志》嗎?會將世家排後嗎?而世家會在知道後著急忙慌趕出第一冊 嗎?」
李世民一頓,還沒等他回應,李承乾已然自問自答:「不會。世家恐怕只會私下翻翻白眼,給個輕蔑的眼神,壓根不會有大動作。因為《氏族志》只是《氏族志》。
「世家大族的聲望在於眾人的集體認知,在於高士階層的龐大力量,在於寒庶門第的向往追逐。這些不會因為一本《氏族志》而輕易改變。
「或許在這本書出來之際,人們還會嘲諷皇家此舉荒謬,非但達不到目的,反而顯得小家子氣,失了風度。」
李世民:……我覺得你在說我,但我沒有證據。
李承乾瞥他一眼:「如今不同。我李唐建國至今不過十多年,去除最初征伐的時間門,真正統一唯六年有余。
「可僅僅是這六年有余,變化已然巨大,便是與前朝最為安穩繁榮之際對比,亦屬天差地別。誰都看得出來,我李唐與前朝不同,與過往數百年所有曇花一現的政權都不相同。
「我們的強大亙古未有,我們的繁華史無前例。更重要一點,皇室,也便是我們李家在人們心中的地位無可替代。我們做到了此前所有當權者都未及的天下歸心,萬眾臣服。
「我們在蒸蒸日上,在蓬勃發展。那麼世家呢?」
李承乾嘴角一勾:「世家在紛亂的政權更迭之中,確實沒有消彌,存活下來,且保存了一定實力,但這不代表他們沒有損耗。他們的損耗並不小。
「從前他們手中握著巨額土地與佃客。現在我們重新劃分土地制度,努力讓人人有其田。即便世家仍舊擁有可觀的土地與佃客,但其能量與以往已全然不能比。加之我們給予佃客諸多選擇,他們並非世家不可。
「從前他們有部曲,而今部曲之名猶在,但已與尋常看家護院無異,也就抓個小偷打個盜賊了。不論數量還是質量都近乎名存實亡。
「從前他們有門生,人們大多需要通過世家入仕獲取前程,現在我們給予大眾向上的通道,求賢若渴,不問出身。
「從前他們有故吏,凡受推舉保薦者皆承私恩,奉命於皇族,名為國臣,實為家臣。而現在,我們已打破這種局面。
「如今,我們又要修《氏族志》。不說出台後影響幾何,單就這個舉措本身已經說明我們的態度。我們不容世家占據主流地位,我們要維護皇權的至高無上。我們很明確在一步步打壓世家。世家啊……」
呵。
李承乾輕笑:「他們急了。這說明我們這些年做得很好,讓他們感受到巨大恐慌。他們為什麼一定要趕在我們之前把書弄出來?除了想搶先一步,占據先機之外,是不是還有另一層考量?
「書是皇家主持,是朝廷官方刊印。若等書面市,他們再出個《氏族錄》,將排名顛覆,便是公然駁斥皇家,與皇家打擂台。而倘若在此之前出書,他們可以裝作不知道我們也在修書,裝作不知道我們的意圖排名。
「這種做法是對我們的反擊,卻也是對我們的忌憚,說明他們不敢全然違逆皇家。這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確實如此。
李世民瞄了他一眼:「你倒是說得頭頭是道。」
李承乾揚眉:「那是當然。」
李世民勾唇:「既然這樣,想來對於此事你已有主意,那便交給你了。」
李承乾:!!!
喂,不是。我只是發表下自己的看法沒說要接活!
「我剛忙完春種呢!」
「忙完了?那不正好?」
李承乾:……你就看不得我閑著是吧。還讓不讓人歇會兒了,每年春種有多累你不知道嗎?你還是人嗎!
剛想拒絕,就聽李世民又道:「你當年說崇文館諸人都是朝廷培養的棟梁之材。既是棟梁,如今也大都十多歲了,總該試試他們的本事,檢驗一下這幾年教學的成果。
「再有當年的話本與現今的說書,便是打崇文館開始興起,由崇文館一手推廣的。你將此道傳播出去,還嚴格把關眾人的話本質量,甚至自己出手寫了兩本,應該不只是想給自己找個樂子。」
李承乾撇撇嘴,想了想,將《氏族錄》揣在手裡:「行,給他們練練手也成。」
回到東宮,李承乾就緊急將身邊人召過來組織開會。由李恪負責記錄,李泰負責補充。其余成員包括長孫衝、程處默、杜構、杜荷、房遺直等,皆是李承乾近年來玩得較為親近者。
眾人看著眼前的《氏族錄》有點懵逼。
長孫衝蹙眉:「朝廷所撰《氏族志》不能出世於此錄之後。」
李承乾點頭:「我問過了。我們第一冊 也可以整理弄出來,即便無法趕在世家之前,但絕對能與他們同時刊印發放,絕不會落後。」
這便好。
李承乾手指敲了敲桌案:「兩書同出是理所應當,但這不是解決之道,我們還得加把火。現在長安說書正火,不論文人還是百姓,不論高士還是庶寒,都喜歡去聽。況且說書一道已然不只存於長安了。」
在座都是聰明人,聞弦音知雅意:「殿下的意思是從話本與說書入手?」
「嗯。世家枝葉繁茂,總會出幾個不孝子弟。況且世家勢大,又自視甚高,即便有些人正直中和,也難免會有仗勢欺民之輩。你們想辦法多做調查,找幾件比較典型的事情,以此為藍本撰寫。」
長孫衝言道:「就如《女將軍》一般?」
李承乾肯定:「如《女將軍》一般。」
《女將軍》即便虛化了朝代背景,還夾帶了不少私貨,但仍可看出那是平陽昭公主。李承乾要的就是這個結果。讓人能瞬間門聯想到原型的結果。
李承乾目光在眾人身上掃視一圈,於杜荷身上停留半秒,於房遺直身上停留一秒,轉瞬移開:「誰負責調查,誰負責擬定大綱,誰負責填充劇情,誰負責發印傳播,你們自己商量一下。」
說完李承乾起身離去,李恪李泰懵了會兒,趕緊追上:「大哥。」
李承乾停下腳步吩咐:「你們回去,此事由你們把控全局。」
李恪李泰同時一愣:「我們?」
「對,就是你們,有問題嗎?這種事咱也不是第一回 干了。《女將軍》那會兒不是挺順利的嗎。你們都瞧過一遍了,難道還不會?」
李恪李泰搖頭:「我們懂。」
李承乾拍拍手:「這不就結了,我跟你們說,你們也沒比我小多少,該學著獨立了,別總跟個長不大的孩子似的。」
李恪李泰:……
李恪猶豫了下,問道:「大哥,房遺直生母出自範陽盧氏,杜構杜荷有位堂姑嫁的滎陽鄭氏。」
「所以就看他們怎麼選了。」
李恪微愣,轉瞬明白:「大哥是故意跳出來,將此事交由我與四弟負責,便是想看他們會怎麼做?」
李承乾眨眨眼不說話。
李恪仍有擔憂:「大哥便不怕他們會毀了你的計劃?」
李承乾輕嗤:「那又如何?此計便是崔盧鄭王四家得知又怎樣?他們能耐我何?有些招數我用得他們用不得。我想搞他們,何止這一種手段。況且你們莫非以為單憑這一種手段就能完全壓住世家,令世家低頭?」
言外之音再簡單不過,他是有後手的。
「再有。」李承乾挑眉看向不遠處的「會議室」,「即便與盧氏鄭氏有姻親,也總歸只是姻親。他們到底是姓房姓杜,而不姓盧不姓鄭。我相信他們知道該怎麼選。」
畢竟他只是想打壓世家氣焰,擊落世家地位,並不是想讓世家族滅。
李恪了然:「我懂了。大哥放心,我們會好好辦的。」
李泰:……你懂什麼懂!你這應的也太快了。
雖然李承乾說得很有道理,但李泰總覺得有哪裡不對,他狐疑望過去:「事情我們都做了,你做什麼?」
李承乾挑眉:「都說了我有後手,我當然是有更重要的活干。你們回去繼續討論吧。我先走了。」
快步離開,待得脫出二人視線,李承乾才舒了口氣,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下筋骨,
嗷,轉手把任務派發出去,完美。
哈,好困哦。李承乾打著哈欠往內殿去。於是在李恪與李泰同眾人商量好完整計策,分配好各自任務,把會議剛要記錄清楚,轉回來想給李承乾過目的時候,就被抱春告知:「殿下歇息了。」
李泰:合著你所謂「更重要的活」就是睡覺?
李承乾:怎麼不是呢?睡覺怎麼就不是「更重要的活」了?人生在世,誰能躲得過吃喝拉撒睡?你是鐵人,你不睡啊!
李泰:淦!合著你還知道我們也要睡覺啊。你要點臉!
李承乾:我也不想啊,這活我本來沒想接。阿耶應塞的。你不服你找阿耶去。
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