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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大唐)大唐第一太子》作者:時槐序【完結+番外】

第96章 殿下不想醒,不願醒。……

  東宮。

  李承乾躺在床上, 李世民扶著長孫氏站在一邊,太醫署的醫官不論職位高低幾乎都被宣了過來,看了一輪又一輪。

  每看完一個, 李世民便上前詢問緣由, 但每個人都同他說:「殿下脈像平穩,並無異常, 未查出任何病症, 好似……好似只是睡著了一般。」

  李世民雷霆大怒:「什麼叫脈像平穩沒有異常?沒有異常承乾會醒不過來?睡著了?誰睡著了會叫不醒!誰睡著了這麼大的動靜都沒反應!你睡一個給朕瞧瞧!庸醫,全是一群庸醫。」

  醫官能怎麼辦。醫官心裡苦。他們已經前前後後,每個人都診了不下三遍,每次的結果都是如此,他們也覺得很邪門很納悶。面對李世民的暴怒, 他們毫無辦法,不知病症,他們甚至連藥方都沒法開,只能跪伏在地, 低頭承受李世民的怒火。

  然而他們越是如此,越讓李世民清晰地認知到他們無能為力, 內心也便越是焦灼。

  「滾,全都給朕滾!醫術不精就去學, 去翻醫書,去查古方舊例。給朕聽好了, 朕要承乾無事, 朕要他無事!還杵在這做什麼, 趕緊去想辦法!」

  醫官們硬著頭皮應是,一一退下。可即便如此,李世民卻並沒有得到半點安慰, 他轉頭看著床上的李承乾,心裡越發恐慌。

  長孫氏握著李承乾的手,臉色已然慘白一片,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掉。

  「是我的錯。昨夜明明是我親自哄著承乾入睡的,我陪了承乾一夜,我就在他身邊卻沒發現他……他……」

  眼見長孫氏聲音哽咽,身形搖晃,好似下一刻就要倒下去,李世民慌忙上前扶住她:「不怪你。不是你的問題。太醫署所有醫官都說承乾就跟睡著了一樣。他沒有任何異常,你沒有察覺也是常理。觀音婢,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全是因為我。」

  長孫氏緩緩搖頭。不是的。

  誠然李世民有錯,但她真就沒錯嗎?她有。

  她或許確實沒有如李世民一樣「偏心」,也沒有如李世民一般背後「遞刀」,但她的錯半點不少。承乾平日有些沒心沒肺,不論是難過還是傷心,總是一閃而過,很快又恢復如常。所以她忽略了,她從不知道原來承乾如此在意。

  她不僅是昨夜沒能看出承乾的異常,她還沒有及時發現承乾這大半年來的心理變化,沒有及時察覺承乾獨自承受的一切。這些都是她的錯。

  並且李世民與李承乾這對父子間有問題,李世民自己是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卻是看出來了的。她沒有直接說出口,是不想過於直白地去駁斥李世民這位帝王,打落李世民作為父親與帝王的權威,她帶著諸多顧忌。

  她從沒想過放任不管,她以為有她在這對父子之間轉圜,事情不會太糟糕。她以為她有許多時間可以去制造機會,去尋找契機,以一種更溫和的方式來處理。

  她想兩全其美,既不落李世民的臉面,讓他自己認識到錯誤,又不損害承乾的感情。

  她以為……

  她跟李世民一樣,全是自以為,自以為是地認為這樣那樣,而忽視了這其中可能出現的變數。長孫氏心頭苦澀,她不該事事想要周全的。她後悔了。昨天就後悔了。所以她留在東宮守了李承乾一夜,她想給承乾溫暖,給承乾安慰。

  如果能重來一次,她一定不會這麼做。沒有什麼比她的承乾更重要。然而世上並無後悔藥可以吃。

  長孫氏滿面凄苦,雙手緊握著承乾,搖頭不語。

  李世民無助地抱著她:「觀音婢,這跟你無關。是我。是我讓承乾傷心了。承乾說他要回夢裡去,再也不要醒過來。他想一輩子呆在夢裡。」

  昨日承乾便是這麼說的。

  他更喜歡夢裡。他說夢裡的父親比他要好。他甚至說下輩子投胎都不要再做他的兒子。

  他知道承乾特殊,他知道承乾會做夢,但他一直以為夢終歸只是夢,是虛妄。人怎麼可能一輩子呆在夢裡不蘇醒。然而現在……

  如果早知道承乾睡過去便不會醒,他昨日一定不會走,不會任由承乾離開。他還有好多話想要跟承乾說,好多事想要告訴承乾。但承乾似乎已經不想聽了。

  李世民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了一樣,四肢冰涼,手腳顫抖。他勉力支撐著床沿站起來,咬牙道:「來人,去請孫思邈。」

  他抓住長孫氏的手:「別怕。還有孫藥師,他是醫術大成之人,還是承乾的師父,他不會放任承乾不管的,他一定有辦法。

  「還有……還有李淳風。他說不定也會有些辦法。不,不是說不定。他們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的。再說了,還有袁天罡,我們可以讓李淳風去給袁天罡傳信。所以一定可以的,承乾一定沒事的。」

  他不斷重復著「一定」,不知是在安慰長孫氏,還是在安慰自己。索性孫思邈與李淳風來得很快。二人將李承乾反反復復看了個遍,得出結論:不是病。

  不是病,又是什麼呢?

  李世民顫抖著聲音問:「難道……難道當真是活在夢裡了嗎?」

  李淳風蹙眉:「就怕不單單是如此。」

  李世民愣住:「什麼意思?」

  「聖人可還記得數年前殿下不足兩歲,夢魘數月,時有驚厥?」

  記得,怎會不記得。彼時他請遍宮內宮外的聖手名醫,全都束手無策,最後是袁天罡出手才解決了問題。

  李世民下意識回頭看向李承乾:「你是說承乾跟數年前一樣?可數年前他夢魘十分嚴重,驚愕不斷,甚至說些聽不清字句的胡言亂語。但是這次他睡得很平靜,並無任何異樣。他……」

  仿佛是為了驗證李淳風的猜想,話未說完,但見床上的李承乾忽然驚厥起來,面容痛苦,神色不定,額頭大汗淋漓,嘴巴一張一翕,卻發不出聲音。

  李世民與長孫氏大駭,恍然想到數年前的情形,面色煞白一片。當年承乾便是如此,一模一樣。

  長孫氏忙上前抱住李承乾,孫思邈立時拿出銀針,飛速在李承乾手指,額頭,耳後等諸多穴道扎下,好一通忙碌,李承乾終於緩緩消停下來,重回平靜。

  還沒等李世民長孫氏松口氣,孫思邈嘆道:「此舉只能治標,不能治本。」

  二人一顆心立馬懸了起來,李世民咬牙:「那就治本,像當年一樣。你們可以的,是嗎?」

  孫思邈輕輕搖頭,李淳風苦笑。

  李世民瞪住李淳風:「那就傳信給你師兄,讓你師兄來。他當年做過一次,再做一次便是。」

  李淳風仍舊苦笑:「聖人,師兄當初應該說過,殿下乃生而知之者。但生而知之古書記載皆是傳聞,誰都不知道是怎麼個生而知之法,是生來便伴隨有記憶,還是後續夢中教授,亦或其他。

  「殿下的情況有些特殊。我們不知道這夢魘具體是什麼,卻可以看出一定不是好東西。殿下害怕它,恐慌它,對它有深切的懼意。

  「當年師兄是強行將夢魘記憶封印,讓殿下只記得喜樂之事,忘卻所有災厄,才使得殿下蘇醒,平安長大。可封印終究只是封印,不是消失。它一直存在殿下的記憶深處。這回不知什麼原因觸碰到了,讓它再度閃現。」

  李世民握緊雙拳:「不能讓它消失?」

  「不能。」

  「那就再封印一次。」

  李淳風搖頭:「只怕不行,就算師兄在也做不到第二回 了。聖人,玄門手段看似神秘,但其實我們所能做的少之又少。玄門並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去干預他人。

  「當年是因為殿下尚小,命格初現卻並不穩定,夢魘也並未完全復蘇,師兄才能有機會出手。而如今,殿下年歲漸大,這些年又常有做夢之事,兩方記憶糾纏過深,已經不是外人能夠插手的了。」

  長孫氏身子一晃,癱倒在地。

  李世民看著床上的李承乾,心中陡然生出許多無助與迷惘。他發現自己身為帝王,坐擁天下,可在兒子的事情上卻是如此的無能為力。他只能看著,眼睜睜看著,什麼都做不了。甚至,兒子會處於如今這種情況還是他造成的。是他,是他啊!

  每每想到此,李世民都宛如心尖被人捅上一刀,好似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喉嚨,讓他喘不過氣來。

  長孫氏擰著帕子一點點為承乾擦拭汗水,又讓抱春取過湯食來喂給李承乾。好在李承乾雖昏迷著但還能勉強吞咽。

  一碗湯喝完,長孫氏略微松了口氣。但這口氣並沒有放松太久,晚間,李承乾又驚厥起來。孫思邈再一次飛速下針,及時緩解。可翌日清晨又來。

  如此往復,數次之後,長孫氏撐不住了。她緊握著承乾的手,一點點撫摸著他的臉龐,目光疼惜而眷戀。她微微張嘴,努力良久,終於開口:「二哥,我們放過他吧。」

  李世民回頭:「什麼?」

  「我們,放過承乾吧。」

  李世民一頭霧水,愣愣看向長孫氏,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見她深吸一口氣,緩緩自床邊站起,走向孫思邈李淳風,拱手大拜。

  孫思邈李淳風如何敢受皇后此等大禮,自是偏身躲過,跪伏拜回:「皇后!」

  「還請兩位先生想想辦法,救救承乾。只需讓他不被夢魘所擾便好。只要他能遠離夢魘,便是……便是放他回歸夢中,我也甘願。」

  甘願二字帶著極大的顫音,長孫氏不知用了多少力氣才將其說出來。她篡緊雙拳,想要憑此努力扼制渾身無法自控的顫抖。

  「觀音婢!」

  李世民猛然抬頭,隱約察覺她的意圖,有些不敢置信。

  長孫氏又道:「承乾說過,在夢裡,他有家人有父母。父母家人都待他很好很好,比我們……比我們要好。我們……」

  她偏過頭,幾度深呼吸,即便如此也還是沒法控制哽咽,淚水滴滴落下。

  她緩了好一陣才能勉強開口繼續,她望向床上的李承乾:「看,在沒有夢魘的時候,承乾很平靜,很開心。他的嘴角是笑著的。他喜歡夢裡。既然……既然如此,便如了他的願吧。」

  李世民上前扶住她:「觀音婢!」

  長孫氏仿佛知道他要說什麼,搶先道:「二哥,你忍心看到承乾一直被夢魘所困嗎?你忍心讓承乾一直這樣受苦嗎?二哥,放過承乾吧。我們放過他吧。只要能救他,只要沒有夢魘,讓我怎麼樣我都願意,哪怕……哪怕失去他。哪怕他再也不會回來。

  「是我們做得不好,此生是我們對不住他。他不要我們也是應該。夢裡的親人父母待他好,便放他去吧。只要他好好的,只要他開心快樂。」

  長孫氏握住李世民的手,眸中帶著無盡懇請與哀求。李世民張著嘴,千言萬語不是該如何訴說。他不想讓承乾走,他不願意失去承乾。可是……可是如果留下他是折磨他呢?如果放手才能救他呢?

  李世民身形晃動,搖搖欲墜。這個決定太難了,宛如剜他的心一般。他猶豫掙扎,心中萬般不舍,可承乾被夢魘所困的煎熬一幕幕在眼前劃過,他幾度啟唇,最終艱難吐出低啞暗沉的一個字:「好。」

  僅僅一個字,仿佛用盡了他渾身所有的力氣。

  長孫氏再度看向孫思邈與李淳風:「還請二位想想辦法,我們不求承乾醒過來了,只求他遠離夢魘。請二位幫幫忙,救救他,只要能救他就好。總要試一試的,請試一試。」

  李淳風很是為難,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啊。

  孫思邈望了眼殿外天空:「之前確實不行,但或許現在真的可以試一試。」

  李淳風頓住,轉頭望去,頓時愣住。

  李世民長孫氏不明所以,他們除了看到漫天星辰閃爍,沒有其他。

  李淳風解釋:「是願力,是萬千星輝願力。有人在為殿下祈福。」

  李世民眸光一閃:「祈福有用?那朕命……」

  李淳風搖頭:「聖人,願力不是可以人為制造的。這不是一人祈福,是千萬人祈福。並且是他們發自內心,自甘自願,甚至主動拿出自己的東西,譬如壽命,譬如氣運等等來交換的祈福。」

  他與孫思邈對視一眼,嘴角揚起清淺的笑意,同時說道:「是百姓。是長安城的百姓。」

  如他們所想,確實是百姓。兩日前,李承乾陷入昏迷,帝後無暇他顧,宮內氣氛緊張焦灼。消息宛如長了翅膀般飛出太極宮,飛到民間。

  太子染疾,昏迷不醒,太醫署所有醫官都束手無策。

  這個消息讓所有人都驚住了。

  「太子那麼小,怎麼會染上這麼古怪的病。」

  「是啊,太醫署的醫官們那麼厲害,如何會束手無策呢?」

  「太子……小郎君平日看起來那麼康健,怎麼會,怎麼會!」

  「老天爺不公平,為什麼是太子。太子那麼好,」

  是啊。太子那麼好,種出西紅柿西瓜辣椒,種出土豆,做出腐竹豆皮,做出高轉筒車與水轉翻車,如今地裡還有將要成熟的紅薯。若無太子,他們哪來如今的好日子。可這麼好的太子,怎麼就不行了呢。

  有人悲慟,有人惋惜,有人哭泣。

  大家都跟長孫氏李世民一樣心焦著,關注著來自皇宮的消息,他們希望聽到喜訊,聽到太子轉危為安。然而沒有,一直沒有。

  銀月村楊家村等村子的人甚至連飯都不想吃了。

  三娃最先站出來:「我去拜佛寺拜道觀拜城隍,我去求他們,求他們放過小郎君,把小郎君救回來。如果……如果一定要帶個人走,帶我吧。小郎君對我們有大恩。若不是小郎君,我跟哥哥不說修繕房子做新衣服,只怕早就餓死了。」

  「是啊。小郎君對我們全村都有大恩的。我們不能坐視不管。雖然……雖然不知道管不管用,但總要試試吧。」

  「對,總要試試的。我也去。」

  「我們一起。」

  第一批人站出來,就有更多的人站出來。他們的舉動傳出去,越來越多的人自動加入其中。他們沒有別的本事,不懂行醫治病,唯有祈求上蒼。

  他們去寺院,去道觀,去城隍,甚至連村口的土地廟也不放過。他們點燭火,點長明燈,點河燈,點一切他們能想到的可以用來祈福的東西。

  蒼天在上,厚土在下,請還太子殿下健康,讓他平安蘇醒,信男/信女願用壽命來換。哪怕一年,兩年,三年……

  一人的願力是微弱的,但千萬微弱的願力交織在一起,宛如一束光亮衝向天際,與紫微命星的功德之光相互纏繞,照耀整個星空,亦照耀在東宮之上。

  孫思邈與李淳風點燈,燃香,畫符,施針,結印。

  做完一切,退出床邊,已然脫力。

  李世民與長孫氏急切詢問:「如何?」

  「不知道。不知道能否壓制夢魘,不知道能壓制幾分,不知道事情會往何處發展。聖人,殿下這等情況,我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最關鍵在他自己。後續如何我們皆無法預料。我們如今能做的只有等。」

  只有等。

  這三個字如此輕巧,卻又如此殘忍。

  李世民從沒有哪一刻感覺像現在這樣無力。當年太原起兵時沒有,四方征戰時沒有,被李淵與李建成聯合打壓時沒有,逼迫李建成發動宮變時也沒有。唯有現在,唯有此刻。

  他甚至不敢去想事情是怎麼發展到這一步的。他從沒有想過自己一個簡單的舉動會導致這麼嚴重的後果,讓他始料未及,甚至承受不能。

  他如今能做的竟然只是與長孫氏一起守在床邊,守著李承乾。

  一天,兩天,三天……

  時間緩緩流逝,李承乾沒有醒,唯一的欣慰是夢魘驚厥也沒有再出現。

  孫思邈每日無數次看診把脈,無數次搖頭,最終化為一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按理他已無事,可以醒的。一直未醒,只有一種可能,他自己不想醒,不願醒。」

  不想醒,不願醒嗎?

  長孫氏苦笑:「至少他不必受夢魘之苦了,如此也好。承乾這般特殊,你們都說他是生而知之者。我想或許他本是夢裡的人,因緣際會與我們有段子女緣分,可惜這段緣分我們沒能抓住,所以他回去了。」

  回去了?

  回、去、了!

  李世民渾身一顫,他看向床上平靜安寧,嘴角還帶著笑意的承乾,心頭鈍痛。明明已經答應長孫氏,明明已經決定只要承乾不再受苦,哪怕讓他回歸夢裡也無妨。可真的到了這一刻,他才發現,他還是會心痛,還是會不舍。

  不想醒,不願醒……

  這六個字深深扎進李世民的心裡,鮮血直流。


第97章 蘇醒。(小修)

  李承乾做了個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世界他不是第一次來,但這次呆得時間似乎格外久。夢裡,他與父母親人在一起, 他們一塊游戲, 一塊玩耍,一塊旅游。這期間迎來了表姐的十八歲成人禮,也迎來了他的十歲生辰。

  這回父親送他的不再是一套精裝絕版《說唐全傳》, 而是樂高。父親還帶他去游湖,去玩皮劃艇,信誓旦旦說不需要教練陪同, 這玩意兒他以前玩過, 自認技術不錯,完全能夠勝任。

  結果兩個人困在湖心轉圈,怎麼都到不了岸, 最後不得已只能打電話讓人開著電動小艇把他們接回去。父親尷尬挽尊:「太久沒玩, 生疏了。人有失手,馬有失蹄, 正常, 正常。下次我多練兩回再帶你來。」

  李明樂:……你還是別下次了。

  李承乾猛翻白眼,就無語。但他還是很高興,李明樂也很高興。這經歷雖然「丟臉」了點,卻很奇特, 不是尋常能有。

  不知道是不是這陣子夢裡的生活太歡快,以至於樂極生悲。

  生日當天晚上,他就被夢魘鎮住了。

  不,准確來說是李明樂被夢魘鎮住了。他跟隨李明樂來到夢境。在這個夢中夢裡,他看到了自己, 一個比他現在年歲大一些的自己。

  他看著「李承乾」登上太子之位,被寄予厚望;看著「阿耶」為其選定許多名臣老師;看著這些老師嚴格教導。他們自認為「兢兢業業」「用心良苦」,用一切手段來規劃儲君的人生,防止儲君出錯,卻不知這一切都是在逼「李承乾」拋卻自我,扼殺天性。

  他看著「李承乾」一天比一天壓抑,一天比一天消極。這個「李承乾」似乎並不懂什麼叫做PUA,也不知道該如何跳出怪圈反懟回去。他曾試圖求助「阿耶」,卻發現「阿耶」很贊同「嚴師出高徒」的原則。

  甚至「阿耶」也被這些人諫來諫去,他們的勸諫在某些方面確實對「阿耶」有所幫助,防止了「阿耶」做出一些錯誤的決定。當然也有許多不重要的勸諫,「阿耶」會生氣會惱怒,但總能自我調節。

  「阿耶」是個明君,是個有寬廣肚量,能海納百川的明君。他廣開言路,善待諫臣,崇信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同樣的,他也希望「李承乾」能成為如他一樣的帝王。

  所以他以自己的標准來要求「李承乾」,並不覺得先生們的規勸教導是什麼重大問題。他不斷為「李承乾」加碼,一批一批的重臣名師不要錢似的往東宮送,往「李承乾」身邊送。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

  「阿耶」能接受能容忍,是因為他是成人,有著強烈的自我認知與自我調節能力。但彼時「李承乾」還小,他不能啊。

  「李承乾」就這樣被困在其中,一點點從迷茫懵懂到自我懷疑。他覺得是不是自己真的不行,是不是自己真的不夠好,所以先生們才在他身上找出各種缺點。他好像總在出錯,不斷出錯。

  但很快他發現不是這樣。因為「李泰」的先生並不會這麼對他,「阿耶」亦然。「阿耶」對「李泰」十分疼愛,十分縱容。

  他費勁心力做出點成績只得來「阿耶」一句「再接再厲」,而「李泰」的成績即便不如他,也能讓「阿耶」開懷大笑,誇贊不已。

  不論是先生還是阿耶,他們的嚴格似乎都只針對自己。他發現「阿耶」對「李泰」越來越好,所有他百般渴望而不能得的東西,「李泰」總能輕而易舉的得到。

  這樣的認知讓他無法接受,逐漸開始失控,滋生出許多叛逆的心思,一步步走向荒唐。而這樣的荒唐並沒有引來先生與「阿耶」的關愛,只得來他們的訓誡。越是如此,他表現得越是激烈。

  他開始瘋狂嫉妒「李泰」,而「李泰」也在嫉妒著他,甚至不甘心明明自己才是「阿耶」最疼愛的孩子,只因為晚出生一年,就得不到太子之位。

  他們開始處處較勁,暗中鬥法。

  這期間,他遇到了「稱心」,一個身份低微的太常寺樂童。但就是這樣一個樂童給了他希望。

  在所有人都說他不好的時候,唯有稱心說他好。稱心懂他所有的苦楚,懂他壓抑在心底的不安。他說:「殿下,你太難了。」

  只這一句,他竟熱淚盈眶。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一個人是能夠理解他的。

  除此之外,稱心還有一雙清澈的眼睛。那雙眼睛像極他,像從前那個張揚肆意,無憂無慮,沒有被先生與阿耶的期望壓垮的他。

  他在找到世上唯一的知己後,又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稱心本來的名字叫什麼他不知道不記得,自打跟在他身邊後,他便為其取名稱心。

  他希望自己不能稱心的事情,對方可以做到。他想盡辦法對稱心好,宛如對自己好一般。

  他希望自己能夠解救稱心,就像在解救曾經的自己。他鑽入了自己給自己編織的虛幻之中,泥足深陷,無法自拔。他將稱心當做自己所有的精神寄托,當做汪海中的一塊浮木,深潭下的一根稻草。

  可最後東窗事發,「阿耶」認為是稱心帶壞了他,殺了稱心。稱心死的時候,他的世界好似崩塌了。世上唯一懂他的人沒了,世上另一個「自己」沒了。他把自己代入稱心,宛如經歷又一次死亡。

  是的,又一次。那個曾經的自己在先生與阿耶的「厚望」之中已然死過一次,如今又死了一回。

  偏偏此時,沒有人為他哀悼,沒有人給他安慰。他得來的只有先生們的指責以及「阿耶」的訓斥。

  那一刻,他才恍然發現,原來世界之大,沒有他的容身之處;原來太子之尊,看似榮華,但他其實什麼都沒有,一無所有。

  他只是想要一份理解,想要一份安慰,想要一份救贖,想要一份彌補。為什麼這麼難,這麼難!

  然後他走進死胡同,陷入癲狂,走向崩潰,最終孤注一擲,起兵謀反。

  再然後他失敗了,就此被廢,貶為庶人,碾落成泥,抑郁而終。

  李承乾從前便已經從各大電視劇以及表姐的吐槽中約莫知道了大唐史上那個「李承乾」的結局,但這個夢境的內容與過程更為詳細。最奇異的是,醒過來後,夢裡的畫面明明開始模糊,可那種身臨其境之感卻如此強烈,仿佛他就是「李承乾」。

  李明樂也是如此。這個夢既讓他茫然無措又讓他深深恐懼。並且此等夢境自當夜出現開始,後續又數次閃現。

  李明樂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好在他知道求助,也有關愛他的求助對像。父母知曉後,開始詢問前因後果,帶他去看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會跟他聊天,為他疏導,還會輔以催眠療法。李承乾本以為催眠之後,夢境記憶會更為清晰,但是並沒有。夢裡的場景越來越模糊。他慢慢開始記不住夢境的內容,他逐漸遺忘夢裡的一些東西。

  另一邊的李明樂似乎也是如此,漸漸地,夢境於他們而言只剩一個簡單的輪廓。那些細節與經過一點點虛化。

  但是在這期間,李明樂對夢還是有了初步的認知,在心理醫生的幫助下,他坦然接受了這件事。他不再懼怕不再恐慌,他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軌。

  只是在閑暇時,他偶爾會感到好奇,他開始對科幻感興趣,會去看一些有關的電視電影或者小說以及科普知識,他也會下意識地去搜索那個時期的歷史,搜索關於「李承乾」的信息。

  然後李承乾就看到。

  史料記載,他患上足疾,瘸了腿。

  史料記載,他與青雀奪嫡之爭,互下殺手,不死不休。

  史料記載,貞觀十年,文德皇后長孫氏薨逝於立政殿。

  文德皇后長孫氏……薨逝……

  阿娘,是阿娘啊!阿娘死了,死在阿耶登基後第十年,彼時她才三十多歲。

  李承乾滿目驚愕,瞳孔地震。

  阿娘那麼年輕,怎麼會早死呢。阿娘,阿娘,那是他的阿娘。

  李承乾心潮動蕩,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忽然一股失重感傳來。李承乾只覺得自己被某種巨大的力量吸進去,再醒來竟置身於一片縹緲星空。

  周遭空無一人,唯有繁星點點。漫天繁星之中,出現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有駱履平,有武郎將,有三娃,有楊富貴,有富貴娘,有銀月村與楊家村的諸多村民,有長安城的千萬百姓。

  求蒼天開眼,保太子平安。

  求神佛庇佑,護太子康健。

  吾願舍壽命/富貴/來生,換太子災厄盡去,喜樂常伴。

  他聽著他們的每一句祈願,看到他們燃香火,點河燈。那些微弱的星火之光緩緩升空,化作滿天星辰。

  李承乾不自主濕潤了眼眶。是百姓啊。是他真心幫過助過的百姓。

  他曾說,國不負民,民不負國。

  他曾說,努力總會有回報。

  他曾說,只需自己真心為民,民總有一日會將這份真心回饋大唐,回饋於他。

  他曾想讓天下百姓都不必再忍飢挨餓,想讓萬千同胞都過得好。

  他不希望那些錦衣華服,玉饌珍饈只存於自身,存於貴族皇室。他希望普羅大眾都能幸福美滿。他想讓家家有余糧,人人有衣穿。他想世上再無楊家村,再無楊三娃。

  他想……

  他想得很多,希望得很多。可他做到了嗎?沒有。他所做的還遠遠不夠。

  他明明只做了那麼一點點,可在這些百姓的眼裡卻仿佛拯救了他們的世界。

  他們為他祈福,甚至願意付出壽命氣運與來生,他們不曾負他。可他呢?他有負於他們啊。

  「阿兄,你醒醒好不好。」

  「阿兄,阿耶阿娘說你回夢裡了。夢裡就這麼好嗎?夢裡有我這麼可愛的妹妹嗎?」

  「阿兄,你真的不要我們了嗎?」

  「承乾,你說過要跟我做一輩子異父異母的好兄弟。可我們才做了兩年多。兩年多,就是你說的一輩子了嗎?」

  李承乾仰頭,星幕中影像轉變,是青雀麗質和老裴。他們眼睛通紅通紅,已然腫成核桃一般。

  「承乾,你在那邊好嗎?如果,如果你在那邊過得很開心,那……阿娘可以放你走。」

  「承乾,是阿耶不好。阿耶錯了。阿耶以為阿耶也可以放你走。可阿耶還是舍不得。阿耶……你能再給阿耶一次機會嗎?阿耶一定反省自己,好好待你。如果……如果不能,至少告訴阿耶,你在那邊確實是幸福的。至少讓阿耶知道。阿耶的放棄值得。」

  「承乾,你醒過來吧。醒過來,阿翁的寶庫任你挑選。你想要什麼,阿翁都想辦法給你弄來。就算你想出京,你阿耶不許,阿翁帶你去。天下之大,你想去哪裡都行。」

  是阿娘與阿耶,以及阿翁。

  李承乾看到阿翁為他再次搬入太極宮,看到阿耶阿娘不眠不休守在自己床前,看著他們從滿懷希望到一點點絕望,看到他們即便萬般不舍還是忍痛做下放過他的決定。

  李承乾低下頭,淚如雨下。

  他不僅有負於民,還有負於他的親人。他不想呆在夢裡了,他想回去,他要回去,回去屬於他的世界,屬於他的大唐!

  ********

  東宮。

  李承乾昏迷的第十三天。

  太子一直不醒,但帝後的職責還得做。長孫氏尚且可以讓韋貴妃等人協理宮務,只掌大局,將事情分攤下去,令眾人各司其職。李世民卻仍需上朝,只能在朝後前來東宮。

  他們知道承乾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再醒,他們的生活總要重回正軌。但此刻他們真的做不到拋下承乾,去做該做的事情。

  看著長孫氏眼底的烏青,斂秋猶豫再三,開口勸道:「婢子在這看著,主子去睡會兒吧。這些日子你都沒怎麼睡,只偶爾在殿下床邊歪一歪打個盹,這般下去如何受得住?」

  長孫氏搖頭:「承乾這般模樣,我怎能睡得安穩。」

  斂秋蹙眉,道理她都懂,可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主子熬壞了身子呀。她張著嘴,正要再勸,猛然從內室傳來一聲驚呼:「阿娘!」

  長孫氏頓住,這聲音怎麼像是承乾?是她幻聽了嗎?

  轉而又傳來抱春打翻瓷盞的聲音:「殿下!」

  呼喚中帶著難以言喻的歡喜。

  長孫氏立刻起身,還沒來得及往內室去,就見一個身影跑出去,撞入她懷裡:「阿娘!」

  承乾,是承乾,是他們的承乾!

  長孫氏下意識抱緊承乾,喜極而泣。

  「承乾,是你嗎?你回來了!你願意回來了!」

  看著長孫氏如星幕中一樣憔悴的面容,李承乾心裡非常不是滋味:「阿娘,對不起,是我讓你擔心了。」

  長孫氏又哭又笑,連連搖頭:「不是承乾的錯。是阿娘不好。都是阿娘不好。是阿娘想得太多,沒能好好保護承乾。」

  「不是的。阿娘很好,跟阿娘沒關系的。」

  李承乾抱緊長孫氏。母子倆哭了一場,斂秋抱春偏過頭擦掉淚水,上前提醒:「皇后,殿下還赤著腳呢。」

  長孫氏低頭一瞧,承乾何止赤著腳,還只穿著裡衣。李承乾縮了縮腳趾頭:「我跑得太急,忘記了。」

  他牽著長孫氏的手回到內室,應長孫氏要求坐回床上,蓋好被子,乖巧至極。聽聞消息的裴行儉李泰李麗質全部趕過來,將其團團圍住。

  「阿兄,你終於醒了。」

  「阿兄,我以為……我以為你再也不要我們了。」李麗質緊緊抱住他的腰不撒手,「阿兄,阿耶不好,我們不理他就是了。你別生氣,別離開我們好不好。阿兄,我舍不得你。」

  李承乾看著眼前的眾人,不論長孫氏還是裴行儉亦或李泰,眼眶都泛著紅絲,藏著淚水。他們的眸中裡滿是擔憂。

  這一刻與星幕中的影像一點點重合,李承乾覺得自己實在太不應該了。他錯了,他不應該因為與阿耶個人一時的矛盾而如此任性的。

  李承乾緊緊回抱住李麗質:「阿兄也舍不得你們。是阿兄不好。阿兄答應你,阿兄不會離開,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李麗質這才放下心來。長孫氏與李泰裴行儉都各自舒了口氣。

  李承乾嘴角微微勾起,什麼狗屁阿娘早逝,他與青雀互下殺手。才不會呢。他的阿娘這麼好,一定能夠長命百歲,壽終正寢。他的青雀這麼可愛,與他感情這般要好,他們怎麼會對彼此下殺手呢。

  李承乾將李泰拉過來,與麗質一起靠在長孫氏身邊。這些都是他的親親家人啊。他們一家人一定可以永遠親近和睦。

  正處兩儀殿的李世民陡然聽聞李承乾蘇醒的消息,愣了一瞬,直接罷朝,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東宮,便看到李承乾拉著長孫氏的手,與幾個孩子一起嘰嘰喳喳,有說有笑。

  是承乾,是睜著眼睛會哭會笑會說話會動彈的承乾。李世民立時濕潤了眼眶,心中無比欣喜。他的承乾回來了,真好,真好!

  但李承乾瞧見他就不那麼高興了,臉上笑容瞬間消失,即便星幕中李世民同樣十分為他擔憂為他心疼,李承乾心頭有那麼些無法控制的觸動,但這不表示他能輕易原諒阿耶。

  他撇撇嘴往床上一躺,裹上被子蒙住頭:「我累了,要休息了。」

  前一秒跟後一秒的態度堪稱天差地別。

  李世民張了張嘴,無奈道:「那你好好休息,阿耶……阿耶不打擾你。」

  他如何不知承乾是不想見他呢。

  只要承乾回來就好,只要承乾無事,不想見那便暫且不見吧。只需承乾還在,他就還有機會去挽回,去彌補。

  只需承乾還在……

  這點比什麼都重要。


第98章 小郎君現在仍舊不信命理……

  太子蘇醒, 轉危為安,長安城的百姓都歡呼起來,李世民更是下旨大赦天下為太子積福。

  各宮各府都送禮物遞牌子表示要進宮探望, 但禮物入了東宮,人李承乾卻一個也沒瞧見。不必他出面, 全被李世民一一擋了回去。

  因此醒來好幾日, 除了李淵, 李承乾連後宮嬪妃都沒見到。

  對於李世民而言,長孫氏青雀麗質與裴行儉他是不能擋,李淵他是沒法擋, 這幾個也便罷了,其他人憑什麼?憑什麼他都沒法跟承乾說話,他們就能?

  尤其是於志寧等人, 呵呵, 朕是有錯,但你們難道就沒錯。滾,趕緊滾!哪涼快哪呆著去!

  這幾日,李承乾安靜療養身體, 過得十分舒心,李世民卻剛好相反。

  自那日之後,他時不時找機會來東宮。

  第一天,李承乾讓抱春端著許多折子出來:「殿下說, 聖人這些時日為了他, 將奏折挪至東宮批閱, 積壓了許多政務。如今他已無恙,自不能再讓聖人為他而荒廢朝事,請聖人以國事為重。」

  第二天, 李承乾與青雀麗質一起學習,讓抱春出來回話,殿下說功課要緊,請聖人略等一等,待他們將功課做完。結果這一等便沒了下文。

  第三天,李承乾與李淵下棋,還是抱春出來回話,殿下正在太上皇面前盡孝,與太上皇的棋局未完,請聖人體諒。

  第四天,李承乾身體恢復,與裴行儉小練了一會兒武,仍舊讓抱春出來回話,殿下一身汗臭,恐熏著聖人不便面見。

  第五天,這回有點不一樣,不再是抱春出面,而是李淵直接對上他,只說承乾歇了,然後好整以暇看了李世民半天,笑眯眯道:「老二啊,沒想到你也有今天。當年朕就說,沒你這麼當人阿耶的,忒不會做爹。被朕說中了吧。」

  李世民慢悠悠直視回去:「我不會做阿耶是跟誰學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怪誰?」

  李淵:……懂了,怪我。

  呸,明知這個兒子心狠手辣,不是省油的燈,他多什麼嘴呢。

  李淵訕訕離去。李世民呵呵兩聲,承乾怨他怪他便罷了,李淵憑什麼嘲諷?他有什麼資格。他那阿耶當成什麼鳥樣心裡沒數嗎!

  李世民磨了磨後牙槽,覺得自己怎麼著也比李淵強,絕不會輸給李淵。不,呸,他跟李淵比什麼。他應該把目標放大點,做一個兒女心目中公認的好阿耶。即便……即便現在不是,但他可以努力,往後總會是的。

  於是李世民帶著滿腔的「雄心壯志」回去,第六天過來時,便被告知:「殿下聽聞他昏迷這陣子,孫藥師曾入宮為他悉心診治,太史局李先生也多有出力,今日帶了厚禮出宮前去拜謝二位了。」

  李世民:……

  行吧,沒事沒事。出宮而已,總會回來的。

  ********

  李承乾先去找的李淳風,到得府上卻撲了空,被告知李淳風不在,只能將謝禮留下,轉道前往藥莊。

  如今的藥莊不但藥園繁茂,人員也頗為鼎盛。在孫思邈的傳信號召之下,徒子徒孫紛紛響應而來。所以李承乾不只多了個師父,還多了兩位師姐五位師兄以及十幾個師侄。

  甫一入莊,李承乾便被這些人團團圍住。

  「小師弟可有陣子沒來了,聽聞小師弟昏迷,我們都恨不能入宮去,偏偏師父不許,誰也不帶,孤身前往。」

  「小師弟無事便好。都傳太子殿下轉危為安,可我們沒親眼瞧見,總歸不放心。」

  「今日瞧著小師弟氣色紅潤,病症全無,該是大好了。」

  「雖大好了,但小師叔總是大病一場,傷了元氣,該補補。」

  「我給小師叔備了一份藥膳方子,這就給小師叔拿去。小師叔讓太醫署與尚食局斟酌著做,吃上一陣子,保管小師叔生龍活虎。」

  ……

  眾人太過熱情,李承乾很有些招架不住。

  藥莊他雖時常會來,但次數並不算頻繁,可這些師兄師姐乃至比他低一輩的師侄都很喜歡他。

  有時候李承乾也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當真奇妙。這些師兄師姐與師侄加起來二十多個,沒有一個因為師父收了個關門弟子,關門弟子還吊兒郎當,醉翁之意不在酒,半點不專心學醫藥而吃味生氣,反倒處處護著,讓他很是享受了一把團寵的滋味。

  他忽略了,這些人待他好,他又何嘗待對方不好呢?他讓孫思邈將大家聚集起來,制定標准,不光每月發月錢,還設置獎賞制度。更重要的是,他雖身份尊貴,卻從不將眼睛放在頭頂上看人。

  他給予了他們極大的尊重,也給予了他們極大的自主。在知道各人精專方向後,從沒輕蔑過任何一個,總是真誠誇贊。不論誰鑽研上有需要,他都會傾盡全力去解決。

  甚至他每回攜禮物過來,師父孫思邈自然是占最大份,但其他人有一個算一個也全有,誰都沒落下。他的性子也活潑,擅於融入,尤其嘴巴還甜,總能誇得別人心花怒放。

  這樣的孩子,還是他們的小師弟小師叔,誰能不愛呢。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說笑笑間不動聲色望聞問切,一個個全都給李承乾薅了把脈,又上上下下檢查個遍,確定沒問題才作罷。

  李承乾笑盈盈配合,任由他們動作完才問:「師父呢?」

  「師父在後院內室,與李先生一處。」

  李先生?李承乾眨眨眼,合著李淳風府上的人說他出門訪友去了,訪的就是師父這個友啊。

  李承乾來到內室。果然見到孫思邈與李淳風對面而坐,休閑飲茶。

  李承乾拱手拜禮:「我昏迷這陣子發生的事,抱春都已告訴我了。多謝師父與李先生出手助我。」

  孫思邈與李淳風皆是一愣,對視一眼,轉而笑盈盈看向李承乾:「小郎君這次醒來,似乎有點不一樣了。」

  李承乾輕輕一笑,沒有反駁,他走過去,開口詢問:「師父跟李先生知道袁師兄的聯絡方式嗎?我想寫信給袁師兄道歉。當初我說他是神棍,我……我還說了很多話。

  「如今想來我當時過分了些,很是不該,我想跟他說句對不起,也想對他說句遲來的謝謝。我近日才知道,原來我一歲多時便有過夢魘,且持續數月,是他救了我。

  「袁師兄是我的恩人,可我對他的態度卻並不太好。是我的錯。」

  聽聞此話,李淳風很是驚詫。孫思邈莞爾失笑:「看來這次入夢,小徒兒收獲頗多。」

  李承乾點點頭,心情尤為復雜。

  系統簡介說它是高維生物。有它的存在,李承乾一直以為自己的夢境與現實是兩個平行前進的不同時空。

  他以為由於系統的特殊性,讓他以系統為媒介獲得了在兩個時空交錯的能力。而夢中歷史上的大唐與眼下大唐的許多雷同性也屬於平行世界的信息重疊,屬於同樣事物在某些支點的不同分流。

  但這次入夢,他發現這種認知並不正確,或者說並不完全正確。

  平行時空或許存在,卻並非他以為的平行發展。他不是在兩個世界穿梭長大。夢中的李明樂是他的過去,而夢魘裡的「李承乾」也是他的過去。

  他先是「李承乾」,再是李明樂,然後是如今。

  這種情況與其說是時空交錯重疊,不如說是他兩次投胎的孟婆湯都摻了水。接連兩次吃到孟婆的假冒偽劣產品,也是沒誰了。這個發現對於在夢中接受了多年唯物主義科學價值觀的李承乾來說十分炸裂。

  「師兄雲游四海,居無定所,並未留下可靠的聯絡方式。小郎君不論是想道謝還是道歉,都可以留待日後。師兄歸期不定,但總會有累了倦了想要停下來的時候。只是……」李淳風笑著望向李承乾,「小郎君如今還堅持當初的觀點,不信命理之說嗎?」

  李承乾頓住,低眉思索了一瞬,揚起笑臉堅定回答:「不信。」

  李淳風眉眼上挑,頗感訝異。他明明已經探尋到了命運的因果關聯,摸到了玄門的內裡,為何仍舊不信呢?

  李承乾言道:「李先生誤會了,不管之前還是現在,我說不信命理,都非是不信它存在的可能性,而是指不論其是否真實存在,都當它不存在,不去糾結,不予理會,不被困擾。」

  這是夢中父母告訴他的。夢裡他經歷夢魘之後,父母放下工作,陪了他許久,跟他說了許多。

  夢中世界一直存在兩種觀點。一種是科學的盡頭是玄學。一種為玄學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科學。所有的非自然現像都可以用科學來解釋。若有暫時無法解釋的,那也是因為我們目前的科學沒有達到相對的高度,或許千百年後,我們終將迎來答案。

  父親是農業科學家,是後一種觀點的支持者。但他從沒有全盤否定過第一種觀點存在的可能性。不是他有多信這種觀點,而是他秉持著「萬事皆有可能」的原則。

  而他的觀念他的教導也深深影響著李承乾。

  父親說,若真有宿命因果,輪回轉世。我們或許可以把它當做一個故事,如同其他許多的寓言故事一樣。我們可以從中學會一些東西,獲得一些道理,以此為鏡。但絕不能去相信,更不能將它放入心底,正如我們從不會把一則普通的寓言故事放入心底一樣。

  李承乾抬頭看向李淳風,繼續道:「當你相信命理,將它放進心裡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已經成為了命運的信徒,從而成為它的俘虜、它的奴隸、它的傀儡。你此後所有的決定都會不自覺去想,這麼做會否改變自己的命運。

  「你會被命運所支配,從而影響你的規劃。你此後的人生走向何方,將不再是你主導,而是命運推動你的結果。所以我不信它,我更信我自己。

  「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我要我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出自我的真心,而非是為了順應命理或者躲避命理;我要活出自己的精彩,而不是一輩子都在迎合好的命理或者避免不好的命理。

  「比起命理說我會如何,我更在意自己的想法,相信自己的決定,尊重自己的努力與付出。哪怕這麼做最後的結果並不一定好,但至少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自己走出的每一步。」

  李承乾眼睛微眯,嘴角上揚。

  他約莫明白自己就是「李承乾」,卻並不認為自己仍舊會成為「李承乾」,更不覺得阿娘還是那個阿娘,阿耶還是那個阿娘,甚至青雀還是那個青雀。

  他會像父親教導的那樣,將「李承乾」的人生當做一個故事,與夢中他聽過的千千萬萬的寓言故事一般,無甚差別。

  從前他怎麼活,往後他還會怎麼活。他會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堅守初心。

  便是……便是日後出現某種變故,他與青雀仍舊走向夢魘的結局,那又怎樣呢?

  至少這是他的人生,是他自己走出來的人生,而不是被夢魘裹挾,被命運支配的結果。

  孫思邈與李淳風聽懂了。不信不是否認存在,而是一種態度。孫思邈欣慰大笑,李淳風勾起嘴角:「挺好。小郎君果然還是小郎君啊。」

  李承乾揚眉。那當然了。

  他就是他,或許他曾是「李承乾」,或許他也曾是李明樂。但他又都不是他們。他不是「李承乾」可以替代,也不是李明樂可是替代。他是世上唯一,絕無僅有。

  這是他新的人生,全新的開始。

  李承乾起身對二人拱手再拜再謝,然後笑著走出去,迎面撞上七師姐。

  「小師弟與師父敘完話了?」

  「嗯。聽聞師姐這月不曾入宮給阿娘請平安脈?」

  這話是有前提的。自這些師兄師姐到來,還知道兩位師姐都專長女子之症後,李承乾便請兩位師姐輪流入宮為長孫氏請脈,每月至少一次。而每次的看診脈案,師姐都有詳細記錄。

  按照師姐所說,阿娘身體略有虧損,但並不嚴重,悉心調養自可恢復,不必過於在意。

  事關阿娘身體,他不覺得在有大國手一般的師父以及這麼多師兄師姐師侄的前提下,阿娘還會早逝。他不會因為夢中的事情去困擾自身,但他也不會為了標榜自己不被困擾,就故意不理不睬。

  阿娘的脈案,他從前就委托了師姐,如今會繼續委托。從前就有時常問詢,如今仍舊會問詢。

  「前些時日小師弟昏迷,皇后日夜照看,師父怕她面色不好,恐她傷身,為其把過脈了,也更改了太醫署的藥膳療養方子。師父回來後與我和五師姐交待過,我們都記錄在案呢。小師弟放心。」

  李承乾一頓,立時問:「阿娘照顧我多日,可有礙嗎?」

  「有師父在呢,自是無礙的。非但如此,看目前的情況,皇后已然調養得差不多了。說不定過陣子就能讓小師弟如願,多個弟弟妹妹呢。」

  李承乾愣了片刻。弟弟妹妹啊。

  曾經他想要弟弟,想要雉奴出現,是想多一個替補。但現在,他覺得似乎不重要了。

  在星幕中看到的一切,長安百姓為他所做的努力,那些祈福的話語,一字一句刻印在他的心裡。他恍然明白,太子不只是一個位子。

  他割舍不下與百姓的牽絆,不忍有負對他們的承諾,更無法拋卻自己的設想與理念。他想把自己的那些希望播種到大唐的每一個角落。

  他揚起臉笑看七師姐:「弟弟妹妹隨緣就好。關鍵不在我想不想要,而在於阿娘想不想要。」

  七師姐一愣,隨即莞爾:「小師弟長大了呢。」

  李承乾點頭。他知道他成長了,他還會繼續成長。

  轟!

  突然一聲大響,宛如天降巨雷,又宛如地龍翻身,腳下大地為之震動。

  李承乾一個踉蹌,啪嘰,摔在地上,還沒回過神來,但見與他一起摔倒的七師姐快速爬起來,滿是無奈翻了個白眼:「大師兄又炸爐了。」

  李承乾:!!!


第99章 父子交心。

  藥莊的人全被驚住了, 紛紛朝聲響處而去。

  李承乾趕到之時,但見屋室房頂坍塌,門窗掉落, 室內更是狼藉一片。大師兄與小師侄站在其中,渾身髒污,一個額頭流著血, 一個手臂被砸傷, 凄凄慘慘。

  孫思邈表情嚴肅:「說了多少次, 小心小心,你怎麼就記不住。」

  小弟子縮了縮脖子:「師祖,這回不是師父。是……是我。我不小心加多了硝石。」

  孫思邈瞪了他一眼,繼續罵大師兄:「徒弟失誤也是你的錯,你不是在旁邊看著嗎?看著也能失誤,不是你的錯,誰的錯?」

  大師兄低著頭不說話, 等孫思邈罵完了,才舔著臉認錯賠罪。師兄師姐紛紛出來打圓場, 孫思邈勉強作罷。生氣歸生氣, 但到底是自己的徒子徒孫,終歸是疼惜的。待訓斥完畢, 又讓人取來藥箱親自給二人診治上藥。

  李承乾蹲在炸毀的丹爐邊, 沉默不語。

  大師兄承襲的是師父的丹道,這點他清楚。最開始他以為是電視劇那種,類似徐福江充的存在, 後來才知道不是,大師兄學的是正經丹藥,以藥為主, 能治病救人的。

  李承乾也聽說過大師兄偶會炸爐,但親身體會還是第一回 。從前他沒覺得如何,但現在他仔細想想,夢裡四大發明之一的火藥,似乎最初就是道士煉丹時發現的,甚至夢裡制作火藥的方法是師父發明的!

  李承乾雙眼大亮,騰一下跑過去:「丹爐會炸是因為放多了硝石?」

  大師兄沒察覺他的心思,眼皮都沒抬,點點頭:「是啊。」

  「那是不是可以嘗試著調整比例,讓爆炸的威力再大些;或者嘗試用什麼方法,讓它會炸卻又不會馬上炸,可以存留下來,等待合適的機會引爆?」

  大師兄頓住。

  孫思邈大驚:「你是想有目的地去制造此等武器。」

  「武器?」大師兄睜大眼睛,看向被炸毀的丹爐,轉而不可置信般看向李承乾,「你你你……不過就是炸了一爐藥,你是怎麼想到這上頭來的?」

  李承乾有點懵,這話說的。這都炸了,不是很自然想到火藥爆炸?還要怎麼想?

  大師兄啞然,尷尬摸了摸鼻子,他覺得他就想不到,他只想到自己這爐丹藥廢了。嘖。

  他瞄了孫思邈一眼,咳嗽一聲,又說:「你可知道若這種東西做出來會有何種後果?」

  李承乾愣了片刻,恍惚明白過來:「大師兄是擔心此物威力遠勝刀兵,一旦出世,會引得生靈塗炭?」

  大師兄以沉默回應。

  李承乾指了指炸廢的丹爐:「請問師兄,此等煉爐之法取自何處?可是自創?」

  「不是。此是魏晉《正統道藏》所書十六水法,天下諸多從道人士都如此煉丹。」

  「那除師兄外,可還有旁人炸爐?」

  大師兄輕笑:「自然。是否炸爐主要在於硝石的用量,稍有不慎便會出錯。因而炸爐之事常有。」

  「既然炸爐之事常有,那麼耳聞或眼觀炸爐之事者也常有。師兄以為世間唯有我會想到以此為器嗎?」

  大師兄頓住,這顯然不可能。他想不到是因為他的心思全放在丹藥上,旁人可不會如此。今日李承乾能想到,他日自然也有別人能想到。

  「既然總歸有人會想到,我們為什麼不做那個想在前頭的呢?」李承乾勾唇,「還是大師兄覺得阿耶是好大喜功之輩?」

  大師兄愣愣閉嘴。這話有指摘聖人之嫌,讓他怎麼答?

  「阿耶不是。阿耶征戰良多,戎馬十余年,是因為天下有戰事需要他征伐,而非他想要征伐。若江山穩固,海晏河清,阿耶又何需起戰事?師兄,阿耶不是不顧百姓死活,只求自身**的帝王。」

  大師兄輕笑點頭。他知道,當今聖人不是,而太子亦不會是。

  「師兄覺得此器若成,遠勝刀兵。可曾想過世間第一件刀兵利刃出世之時是何等情況?孟子裡有一篇《寡人之於國也》,裡頭說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

  「可這真的是兵器之過嗎?不是,是人患。兵器沒有錯,它落在壞人的手裡是行惡的工具,落在好人的手裡亦是自衛與救人的資本。我只是想用它守護大唐。

  「如今的大唐看似祥和,卻仍有內憂外患。我知道若想要大唐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必須將這些憂患去除。我不希望突厥二十萬大軍兵臨渭水,危及京師的場面再次出現。

  「世人都說天佑大唐,派神鳥奇兵相助。但說句實話,我們都知這種事情有一沒有二。若突厥再來一次,我們不會再有這個幸運,到時候才是真正的生靈塗炭。」

  李承乾深吸一口氣,看向北方:「突厥南侵大唐之心從來未死。便是盤踞東北的高句麗現今明面上對我們的態度還算恭敬,但他們當真心悅誠服嗎?

  「如果我們手中有這樣一份神器,就能花最小的代價解決問題,就能減少許多將士的犧牲,挽救將士背後的無數家庭,護住境內萬萬子民。

  「當然,我也知道這或許會給他國將士與百姓帶來災難,但我做不到如此高尚,做不到在我國居危、我們的將士面臨生死、我們的百姓可能迎來戰火的時候去憐憫別國的將士與子民。

  「我沒那麼偉大,我只想大唐盛世太平,百姓和樂安寧。」

  李承乾看向大師兄,又看向孫思邈:「請師父與師兄助我。」

  大師兄咳了一聲,目光落在孫思邈身上:「師父,我覺得小師弟說得有理。」

  孫思邈還有什麼不明白,這大弟子壓根沒那麼多心思,什麼遠勝刀兵,什麼生靈塗炭等等,皆是為他而問,恐他心有芥蒂。

  他翻了個白眼:「硝石只需使用過量便會入爐而炸,要想留存它的習性,卻又避免它當場爆炸,只怕不那麼簡單,不是調整用量比例能夠解決,還需尋其他方法。非一日之功。」

  這便是答應了。

  李承乾咧嘴笑起來:「無妨的。我可以等。多久都等。謝謝師父,還望師父多多費心。此事若是成了,師父便是大唐的功臣。我替阿耶,替無數將士,替千萬百姓感謝你。

  「師父,你渴不渴,我給你倒杯水吧。莊上的果子吃完了嗎?我讓人再給你送一車來。身子乏不乏,我給你捏捏肩捶捶背啊。」

  一如以往的狗腿,還是熟悉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大師兄搖頭失笑。孫思邈勾唇莞爾,對李承乾的奉承討好來者不拒,全盤收下。

  得了小徒弟的「諂媚」,小徒弟所求,怎麼也得盡心幫他解決啊。

  有孫思邈的鼎力支持,李承乾十分開心,在莊子上呆到傍晚才啟程,李淳風也很自然地起身表示想搭個順風車。李淳風與他而言亦師亦友,李承乾自然無有不應的。

  馬車上。

  李淳風言道:「小郎君今日與孫老及其大弟子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李承乾懵了一瞬,蹙眉道:「你先不要告訴阿耶,此事還未有定論呢。我想等做成了再告訴他。」

  李淳風點頭:「小郎君想給聖人驚喜?」

  李承乾撇撇嘴不說話。

  李淳風笑起來:「看來小郎君還是掛心聖人的。」

  李承乾哼哧:「我才不掛心他呢。我就是……就是單純不想現在告訴他而已。」

  「小郎君想讓孫老與師兄研究神器,難道不是念著聖人為突厥之事發愁?」

  「當然不是!我……我是為了大唐,為了天下百姓。跟阿耶有什麼關系,誰念著他了。」

  見他儼然有炸毛之勢,李淳風連連點頭:「好好好,都是為了大唐,為了天下百姓,不是為了聖人,與聖人無關。是我誤會小郎君了。」

  話沒什麼問題,可那什麼眼神,什麼表情。活脫脫似是在說他此地無銀百兩。李承乾咬咬牙,很是憋屈,鼻子哼哧兩聲,偏過頭,不說話了。

  李淳風一嘆,溫聲道:「小郎君,你昏迷的十多日,為你心焦難耐,為你心急如焚,恨不能以身相替的人,又何止是皇后呢?

  「你醒來之時,未曾看到聖人在身旁,非是因為他不想,而是因為他不能。他是天子,他再是心疼你,亦不能棄天下蒼生於不顧。

  「你昏迷之初,他罷朝數日,後來群臣進諫,朝務積壓,他不得不管。便是如此,他每日除上朝外所有時間都呆在東宮,守著你,未有離開半步。皇后不眠不休,他又何嘗不是?」

  李承乾頓住。他知道的。他在星幕中都看到了。

  「小郎君,你說聖人非是只求私欲而枉顧百姓之人。那你可覺得聖人是一意孤行,不管子女所求之人嗎?」

  不是的。阿耶不是這樣的。李承乾在心中吶喊。

  「小郎君,聖人疼愛你,這點毋庸置疑。只是或許他在某些方面自以為疼愛的方式與你想要的需要的並不相同。但你可以告訴他。他不懂,你可以試著讓他懂。他不明白,你可以努力讓他明白。」

  李承乾緩緩低首,默然不語。

  李淳風沒有步步緊逼,點到即止,不再多言,安靜給予李承乾充分的思考時間。馬車經過宅邸,李淳風下車,李承乾仍舊往皇宮而行。

  到得東宮不過小一會兒,李世民便來了。顧慮著李承乾的心情,他沒有直接入內,而是讓人來問承乾如今可得空,言下之意不過是問承乾願不願意見他。這幾日,日日如此。

  素來只有兒子見老子,臣子見帝王需請示與稟報。到得李世民與李承乾這,如今倒是調換過來。若非是李世民甘願,若非李世民縱容,李承乾又怎能呢?

  李承乾沒直接說見與不見,只是看向抱春:「你這些時日總拐彎抹角問我夢裡的事情,尤其問我夢中父母如何,可是阿耶讓你問的?」

  抱春身形一僵,糟糕,被發現了。

  她覷了眼李承乾的面色,訕訕回話:「皇后也想知道。」

  一個也字已然說明一切。

  李承乾輕嘆:「請阿耶進來吧。」

  抱春差點以為自己幻聽了,李世民更是如此。他已做好准備,承乾仍舊不願見,他便自個坐會兒再走。至少不能讓外人知道東宮內裡的情況,不能讓別人指摘承乾。他得在面子上幫承乾圓過去。

  這幾日他也都是這麼做的。本以為今日亦是一樣,結果他聽到什麼?承乾願意見他了!李世民不敢置信,以至於轉入內室看到承乾,人都是懵的。

  驚喜來得太突然,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李承乾倒是接受良好,其實他雖然生氣,卻也沒有別人想的那麼怨怪阿耶。誠然阿耶有錯,但他難道就沒錯嗎?

  誰也不是誰肚子裡的蛔蟲。他氣阿耶做法傷人,氣阿耶不懂他不理解他。但他有與阿耶長談過嗎?有告訴過阿耶他心裡的想法與真正的需求嗎?或許他曾說過那麼一些,但都流於淺表,並未深論。

  他自己都沒有強烈表達過,轉瞬拋卻,又怎能怪別人沒將他偶爾的話語放在心上呢?

  就如同夢魘裡的「阿耶」與「李承乾」,誠然那個「阿耶」錯得離譜,但「李承乾」其實也有許多機會可以去與「阿耶」訴說的。訴說他的苦楚,訴說他的壓力,訴說他內心的孤寂與不安,訴說他的無助與絕望。

  可他沒有,或許是他不知道該如何說,又或許是他沒有那個勇氣,也或許他帶著諸多顧慮害怕說了非但得不到諒解還會引來「阿耶」的訓斥與不喜。

  因而他從未與「阿耶」開誠布公,袒露心跡。

  因而他與「阿耶」注定背道而馳,越走越遠。

  如今,他不能犯同樣的錯誤。

  李承乾倒了杯清茶遞給李世民:「我親自泡的,阿耶嘗嘗吧。」

  李世民顫抖著手接過來,受寵若驚,時不時偷瞄李承乾,承乾真的願意見他了?承乾該親手給他泡茶了。這真的不是他在做夢嗎?

  他抿了口茶,什麼味都沒嘗出來便開始張嘴誇贊:「好喝好喝。」

  又覷了李承乾好幾眼,小心翼翼問:「你……你原諒阿耶了?」

  晾了李世民好多天,眼見李世民這些日子的行為舉止,為他做的一切,李承乾心裡的氣已然消散得差不多了,卻還是橫眼,仍舊保留了幾分嘴硬:「勉勉強強,一點點吧!」

  便是如此,李世民仍舊很高興。原諒一點點也好啊。

  今天一點點,明天一點點,日積月累,很快就會完全原諒他了。

  李世民喜形於色,再喝茶,覺得杯中的水泡的不是茶葉,而是蜂蜜,甜滋滋地。

  「我想給阿耶講個故事,阿耶願意聽嗎?」

  李世民頓住,察覺李承乾嚴肅的神色,心陡然提起來:「聽,聽,你說什麼阿耶都聽。」

  「從前有個君王,還有一個太子。太子很聰慧,君王對他寄予厚望,給他找了許多許多的老師,每一個都是名臣大儒。」

  李承乾語速平穩,不疾不徐,仿佛真的在說故事。可這個幾乎不加掩飾的開頭已然讓李世民神色變幻。

  「老師們總能找出太子的錯處。這樣的次數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以至於後來太子自己都覺得是不是自己不夠好,為什麼自己做什麼都是錯。他開始懷疑自己。

  「他本以為老師都這樣,也覺得阿耶會這般是性格使然。但後來他發現不是。老師對弟弟不這樣,阿耶對弟弟也不這樣。甚至他們對其他人都不這樣,唯有對自己。只有自己。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只覺得所有人好像都不喜歡他。」

  ……

  「再後來,他患上足疾瘸了腿,他很痛苦,不單單是身體上,還有心裡的。君王或許也明白瘸了腿的太子會落入怎樣尷尬的境地,所以他又給了太子一批分量極重的輔臣,借此告訴眾人,太子即便有足疾,還是太子。

  「可太子需要的不是這些。太子只想他如同小時候一樣抱抱自己,告訴自己,別怕,有阿耶在,一切都有阿耶在。但君王沒有,他做了他以為能做的一切,向世人展示了自己的用心,卻唯獨忽略了他真正要關注的對像。

  「他以為他在對太子好,卻連一個擁抱一句誇贊都尤為吝嗇。自太子被立為太子的那一刻好像就失去了擁有天性的資格。自此後,太子甚至不能再向以前一樣做君王寵愛的孩子,他只剩了一個身份,叫做儲君。

  「太子在身體與心裡的雙重折磨下沒有等來君王的擁抱與安慰,只等來一個個輔臣的教導與規勸。

  「他們不停在告訴太子,你該如何,你不該如何,甚至會因為太子多吃幾道菜,多做幾件衣服而說他窮奢極欲;會因為太子想蓋個房子建個園子說他勞民傷財,更不啻於將其比作秦二世。

  「太子很痛苦,感覺自己每日都在煎熬。他希望君王看到他的艱難。可君王沒有。君王好似對其余嫡子嫡女都尤為寬容,唯獨對太子十分嚴格。

  「太子只能眼睜睜弟弟妹妹們歡聲笑語,看著他夢寐以求而不能得的東西,弟弟妹妹們唾手可得。」

  「太子……」

  李承乾已經不太記得夢魘裡的具體過程與細節了,但他還記得大致輪廓,記得李明樂查到的那些資料,最重要是他記得夢魘中那份身臨其境,宛如親身體會的真實感受。

  他將這些綜合起來,挑挑揀揀,把部分內容剪切掉,只說自己想讓李世民知道的情節。

  李世民雙手顫抖,感覺已然握不住掌中的茶杯。他張著嘴,抖動詢問:「後來呢?太子後來怎麼樣了?」

  李承乾抬頭,對上他的眼睛:「太子郁結於心,抑郁而終,享年二十六歲。」

  郁結於心,抑郁而終,享年二十六歲。

  二十六歲。

  啪嗒。李世民手中茶杯跌落,身形搖晃,跪坐不穩。

  「承乾,這是……是你的夢魘嗎?」

  李承乾昏迷的時候多次夢魘驚厥,雖然前兩日發不出聲音,但後來是隱約有吐出斷斷續續的話語的。

  「阿耶,救我。」

  「阿耶,為什麼青雀可以,我不可以。為什麼你能那麼疼青雀,卻不肯疼我半分。」

  「阿耶,你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

  ……

  彼時,李世民只以為李承乾夢裡也還在生他的氣,如今想來,一字一句都可在「故事」裡找到對應之處。所以是夢魘嗎?這就是李淳風說的讓承乾害怕恐慌乃至無比懼怕的夢魘嗎?

  李世民看向李承乾,李承乾回望過來,淡淡點頭:「是!」

  李世民下意識抱緊他:「別怕,承乾,這不是真的。這只是夢,只是一個夢而已。阿耶……」

  李世民想告訴他,夢裡的君王不是他。他想斬釘截鐵告訴承乾,他不會這麼做。李世民也確信自己不可能如此。但話到嘴邊突然頓住,不知為何他竟有些說不出口。

  反倒是李承乾回抱住他:「我知道,這只是一個夢。我跟阿耶是不一樣的,我們不會這般。」

  可他的否定卻沒能讓李世民安心,只讓他更加愧疚。

  不論真假,退一步說即便只是一個夢,承乾為何會做這種夢,不也說明承乾心裡的不安嗎?終歸是自己不好,是自己做得不夠。否則承乾怎會如此呢。

  更何況,結合承乾的敘述以及夢魘的情景,真的只是夢嗎?

  李世民有些不確定了。

  感受到他的變化,李承乾雙手用力,又將其抱緊了兩分。

  「阿耶,我們是不同的。我跟你說這些,不是想讓你記住這個夢魘。我只是想把我昏迷這段時間的經歷都告訴你。我想讓你知道我內心所有的想法。

  「我想告訴你我不喜歡這個夢,不喜歡它的過程也不喜歡它的結局。而在這個夢之外,在現在,我也不喜歡於先生他們動不動就規勸來規勸去,不喜歡你動不動就打壓我刺激我擠兌我。

  「雖然我表現得豁達,但我其實很在意。我想我做錯的時候你可以指出來,而我做得好的時候,你也能不吝嗇誇贊。

  「我不喜歡你待我跟對待青雀麗質是兩個模樣。我會不開心,會羨慕,更會嫉妒。你從前跟我談阿翁的時候,我說若有一日他變了,我也可以變。我說得輕巧,可我發現真到了這一步,我沒有自己想得那麼灑脫。

  「阿耶,我敬你愛你信仰你崇拜你,所以我做不到。我的心會痛,它很痛。阿耶,我知道自己是太子,我記得我的責任與使命,記得我需要承擔的一切。我會努力長大,努力成為更好的自己,努力對得起你的栽培,對得起天下臣民。

  「也請你記得,我在是太子是儲君之外,還是你的孩子。在某些時候,在私底下,請讓我僅僅做你的孩子。

  「我希望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可以在我身邊,在我想你擁抱我的時候你可以給我寬廣的胸膛,在我遇到困難險阻的時候你能成為我堅強的後盾。

  「阿耶,可以嗎?」

  李承乾抬頭,李世民低頭,二人四目相撞,看著李承乾眼底的希冀與期盼,李世民如何說得出不呢。更何況李承乾想要的如此簡單甚至如此卑微。他只是想做自己的孩子而已啊。他所說的這些難道不是自己這個父親原本就應該做的嗎?

  「當然可以。從前是阿耶不好,是阿耶錯了。阿耶會反省會改變,謝謝承乾沒有放棄阿耶,願意再給阿耶這個機會。」

  李世民將李承乾再次擁入懷中,緊緊地。承乾昏迷這段時間,他想了許多。只要承乾能醒來,只要承乾還願意回來,願意給他一次機會,讓他怎麼樣他都可以。

  「阿耶答應你,阿耶會努力學著去做一個好父親,做一個承乾心目中的好父親。但阿耶或許並不是很知道該如何辦。所以如果日後阿耶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承乾要指出來告訴阿耶,如同今天一樣。好嗎?」

  李承乾心裡歡喜起來:「好。」

  「承乾既然願意與阿耶說你的夢魘,那麼能不能再同阿耶多說點夢裡的事情?」

  李承乾:嗯?

  「承乾說夢裡的父母很好。阿耶想知道他們到底有多好,想知道他們是怎麼做的。你阿翁沒有給阿耶做一個好的示範與榜樣,阿耶總要有個學習之處,對不對?」

  李承乾眨眨眼,心裡更歡喜了,他的嘴角不自覺上揚,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他就知道他阿耶沒有那麼糟糕。夢裡父母是很好,但他的阿耶也不差呢。阿耶會聆聽他的心聲,接受他的想法,並願意為他改變。

  沒有人生來就會做子女,也沒有人生來就會做父母。

  他們可以攜手並行,共同進步。


第100章 殿下的先生都有病吧!……

  夜色漸深, 李世民仍舊舍不得離去,直接宿在東宮,與李承乾同塌而眠, 促膝長談。當然大多時候是李承乾在說,李世民聽著。

  李承乾說夢裡學堂測驗,有道題他的答案與標准答案不符被判定錯誤。父母會問他為何這麼做,當他說出原因, 而父母認為他的選擇沒有問題後,不會強迫他必須按標准答案來更改,而是會肯定他的想法。

  父親會告訴他,有時候同一事物的正確答案不只一個。我們應該發現事物的多樣性。標准答案是對的, 你的答案也是對的。標准答案的「標准」只說明它的普適性,不代表唯一性。分數固然重要,但我們不能被分數禁錮了思維。

  父親會去同老師溝通, 將他這道題的判決改過來。

  李承乾還說有次父親做實驗,閉關許久,幼兒園的所有活動都沒空參加,也沒法接送他上下學。班上有人便說他沒有爸爸, 他反駁說自己爸爸是很厲害的科學家。別人嘲笑他撒謊。

  後來父親出關,親自帶他去學校,一個個詢問這話是誰傳出來的,找到罪魁禍首令其道歉, 又帶了禮物分給班上的小朋友,一個個去幫他解釋。他有爸爸。他的爸爸真的是科學家。他沒有撒謊。

  李承乾又說他與同窗打架被請家長,本來沒多大的事,老師覺得雙方都動手了且是他先動手的,既然對方不追究, 那麼互相認個錯道個歉也就好了。可他不願意。他認為自己沒錯。老師問他為什麼。

  他說他是看到對方摶了個大雪球想去砸前面滑滑梯的女同學才上去推開對方的。對方不承認,說自己只是摶雪球玩,他突然衝過來推自己,自己才還手,然後兩人打起來。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女同學背對著他們,沒瞧見不敢亂說。具體起因為何除了他們自己,誰都不清楚。老師為難,對方家長也被鬧得心煩,便說算了。

  父親卻沒有「算了」,父親查看了打架的地點,發現在學校圍欄邊,而圍欄外正對路口的監控。於是他打電話報了警,請求警方調取公共監控,查實確實如他所言。

  當時老師與對方家長都十分驚訝,覺得這麼點小事叫警察很沒必要,認為父親小題大做,斤斤計較。可父親沒有理他們,堅持如此。

  諸如此類種種,還有許多許多。

  李承乾一件件說著,李世民越聽心情越是復雜,也越是能體會到夢中父母待承乾的用心,體會到自己與他們之間的差距。

  夢裡的父母會經常跟承乾談心,會主動去了解承乾的想法。他們永遠將承乾的感受與需求放在第一位。若承乾做得不對,他們也會嚴厲教導,會訓斥會懲罰。

  但倘若承乾是對的,他們會無條件相信承乾,站在他這邊,為他爭取。哪怕在別人看來這只是一件小事,哪怕這麼做會引來異樣的眼光,哪怕不被理解甚至會遭受指責。

  他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只在乎承乾怎麼看。

  李世民轉頭看著旁邊李承乾熟睡的臉龐,輕輕替他掖好被角,陷入深思。

  他自認十分疼愛承乾,可與夢中的父母一比,他的疼愛顯得如此微不足道。若易地而處,他能做到似他們一樣嗎?他想說能,但他說不出來。

  他反反復復琢磨李承乾的話語,琢磨他言辭裡夢中父母的言行,想要從中找出自己比他們強的點,然而找了半天,他驚訝地發現,沒有。似乎真的沒有。不說別的,至少在養孩子這方面,他真的找不到任何自己能勝出的地方。

  李世民躺在床上,呆呆看著床帳,良久,良久。

  次日。李世民沒有急著上朝,留在東宮陪承乾用早食。長孫氏與孩子們似乎也知道父子倆剛剛和好,遂十分一致地沒有現身,給他們留足單獨相處的空間。

  李世民一邊給李承乾夾菜一邊說:「你若不喜歡現在的先生,阿耶給你換掉好不好?」

  李承乾頓住,抬眼看過去。

  李世民又道:「你覺得魏征如何?」

  李承乾:……你可真會挑人。雖然夢魘裡的事情他記不太清了,可李明樂查到的資料裡,魏征可是諫臣中的翹楚。當然現在的魏征或許還不是,他現今剛從李建成的陣營轉投過來,且幫著阿耶收服了一批前太子黨。

  見他不說話,神色微妙,李世民有點疑惑:「你覺得魏征不行?那張玄素呢?」

  李承乾差點沒被噎死。好家伙,又一個此間翹楚。而且這個是直接針對「李承乾」的,與於志寧孔穎達相比,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世民蹙眉:「張玄素也不行,那……」

  「打住,趕緊打住!」

  李承乾搶先捂住他的嘴,生怕他又說出一個更「厲害」的人物來。

  李世民:???

  李承乾輕嘆:「你覺得這是換老師能解決的事嗎?」

  「為什麼不是?」李世民的想法很簡單,現在的老師不好,承乾不喜歡,換了就是。換了怎麼不能解決?

  李承乾撇撇嘴,仔細回憶夢魘內容以及李明樂查找的資料,想到那一長串的太子輔臣名單,覺得李世民挑來挑去都跳不出這份名單。畢竟那份名單實在太長太驚人,如果全部剔除,他應該也找不出合適的人選了。

  李承乾歪頭直視李世民:「你確定重新指派的老師不會如現在的老師一樣。」

  李世民有一瞬間的愣神,會嗎?不會嗎?

  「阿耶,問題不在於老師是誰,問題在於這樣的風氣要不得,這個頭不能開。與其換先生,把如今於先生幾人做的事情再來一遍,不如維持現狀。

  「畢竟於先生幾人雖然在勸諫的事情上固執了點,平時講課授業沒什麼問題。只需給他們來一記重錘,把他們這動不動勸諫規訓的毛病給改掉就成。」

  李世民面露狐疑:「改掉?」

  他想了想於志寧孔穎達的脾氣,難掩擔憂。

  李承乾眨了眨眼睛:「這事我已經有想法了,阿耶放心,我心裡有數的,保管給他們來個大的,讓他們記憶深刻,這輩子都忘不了。」

  李世民眼珠一轉,有點好奇:「要不要阿耶幫忙?阿耶該怎麼做?」

  「不用。我來安排,阿耶只需等著看好戲就行。」

  李世民:……

  瞧承乾這胸有成竹的狡黠模樣,他是不是該替於志寧等人默哀?

  轉瞬李世民神色一肅。呸,默哀個屁。應該拍手喊活該!

  李承乾勾唇,他知道夢魘只是夢魘,他會將夢魘與現實區分開來。他既然不覺得阿耶會是那個阿耶,自然也明白如今的於先生也不是那個於先生,同理,陸先生孔先生也一樣。

  他不會帶著夢魘裡的情緒去對待他們,這是不公平的。但這不妨礙他就他們之前的行為給予一個教訓,讓他們能夠牢記一生。

  飯畢,李世民去處理朝務,李承乾轉頭與抱春神神秘秘吩咐一通。沒兩天就再次安排起出宮之事來,無他,時值金秋,紅薯成熟了。

  這回的紅薯非是種植在莊子上,而是試種在家家戶戶百姓自己的農田裡。李承乾斷定種植最多的一個村,先來查看過,確定情況後與村長交涉,定了全村采收的日子,就在三日後。

  紅薯是新作物,這回還是首次收成,消息傳出,關注者眾。

  如李承乾所料,到得當日,不只本村,長安各地人士都陸續趕過來觀看。不必他如前次一般主動邀請,眾人自發前來,其中還夾雜著不少官員親屬以及世家旁支。

  李承乾吩咐下去,還是按畝采收,采收的紅薯分開挪放,以便計算畝產。雖然麻煩了些,但全村人都來出力,甚至許多看熱鬧的也忍不住搭把手。眾人拾柴火焰高。沒多久,紅薯就全部收完。

  看著場地上羅列成堆如山一般的紅薯,眾人驚呆了。

  這……這架勢怎麼感覺有點像土豆那會兒的盛況?

  不會吧。土豆可是畝產五千斤。這樣的神豆,自古以來也就這麼一種。怎麼可能時隔一年又出來一種?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但是看著眼前的紅薯山,眾人沒法將這個「不」字宣之於口。

  稱量工具拿來,李承乾還沒發話呢,大伙兒已經迫不及待開始稱重,自覺分工合作,一人裝載一人稱量一人計數,然後將數目相加算出畝產。

  「我這裡畝產五千一百斤。」

  「我這四千八。」

  「我這五千三。」

  「我這四千八百七。」

  ……

  報數出來,全在五千左右,每畝都在五千左右,毫無例外。

  咚,驚倒一個。

  咚,又倒一個。

  人群中有人神色倏變,也有人驚愕萬分。不敢置信,這太讓人不敢置信了。在短暫的懵逼之後,反倒是村民們先回過神來。

  「神薯,這是神薯,是繼神豆後出現的神薯。太不可思議了。這畝產與神豆差不離呢。」

  「有神豆有神薯,再有年年栽種的五谷,我們不愁吃了!我們再也不用愁地裡的糧食了!」

  「不只如此,不只如此的。你們想想土豆是什麼時候種的?土豆可以秋季種植,能熬住冬天。紅薯則可以夏季種植,能熬過整個夏天。這代表什麼?」

  代表一個不畏署,一個不畏寒。代表他們若規劃得當,可以不畏時節產出糧食。而且殿下教了他們儲存之法。土豆與紅薯只需方法得當,都是耐存耐放之物。更別說他們都能做成干粉條,做成食粉。如此保存時間就能更長。

  這是好東西,是世間難得的好東西啊。

  有些村民歡天喜地,有些村民已然抱著紅薯哭起來,還有人暢想著自己紅薯地的收成。看這個情況,看這每畝幾乎都有五千左右的架勢,他們的畝產也不會差,絕對不會差的。他們又能收獲一大批糧食了!

  村長激動得幾乎站不住,讓人攙扶著走向李承乾:「太子殿下,殿下大恩,草民……草民不知如何感謝,草民給太子殿下磕頭了。」

  他這一動作驚醒了其他村民,紛紛對李承乾跪拜道謝。

  李承乾忙將眾人扶起來:「我沒做什麼,此事是阿耶決定的,紅薯是朝廷發放的,我不過是攬了點事而已。」

  「不,聖人要謝,朝廷要謝,太子殿下也要謝的。」

  李承乾搖頭:「不必如此,真要說起來。該我謝你們才對。前陣子我大病一場,昏迷不醒。你們日日為我燒香點燈祈福,這些我都知道的。我能醒過來,多虧了你們幫忙。前陣子一直在休養身體沒來得及。」

  李承乾站直身子,鄭重拱手彎腰拜禮:「今日,承乾在此多謝諸位。」

  眾人受寵若驚,連連偏身擺手:「不不不,太子殿下能醒過來是皇天護佑,吉人天相,與我們……與我們不相干的。」

  「如何不相干,你們的心意上蒼收到了,我也收到了。」

  眾人撓了撓頭,很是不好意思:「太子殿下莫打趣我們了。我們……我們也沒什麼本事,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只能祈求上蒼。我們不希望太子殿下有事。索性老天還算開眼。」

  「是啊,老天還算開眼。」李承乾笑起來,「我們別推來推去了,諸位快起身吧。我這次蘇醒,也算因禍得福,想通了許多東西。我如今雖還是太子殿下,但還請諸位日後少這般喚我吧。畢竟這太子,我只怕當不了多久了。」

  眾人:???!!!

  「我知道是我不夠好,所以先生們才那般說我。他們……阿耶……我想通了,德不配位,必有災殃。我既人品才能不夠,當不得這個太子,那不當也罷。

  「我……哎,不說了。說這些不開心的做什麼。我來與你們說說這些紅薯都能怎麼做怎麼吃吧。它跟土豆一樣,吃法多著呢。」

  隨後滔滔不絕說起紅薯的各種烤炸燜煮之法來,再沒有提前面的話,仿佛只是不小心失言說漏嘴。可在場聽到的人哪裡能不在意。

  大伙兒震驚懵逼,宛如晴天霹靂。

  什麼叫做先生們都那般說「我」?太子殿下的先生覺得太子不好,認為太子德不配位?

  什麼叫做這太子「我」只怕當不了多久?太子殿下的先生因為覺得他不好所以想請聖人換太子嗎?

  還有什麼叫做大病一場想通了,不當也罷?這意思是太子前陣子的病是這些事情引起的?

  什麼玩意!這麼好的太子說人家不好。太子殿下的先生都有病吧。這絕對是有點子大病吧!

  誰,太子殿下的先生都是誰,就問你們,是不是不想做人了!

  丫丫的,好氣哦,氣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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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於志寧臉色發白,冷汗……

  李承乾「不經意」的幾句話迅速在民間流傳開來, 宛如巨石投河,激起浪濤萬千。百姓眾說紛紜,義憤填膺。他們忍不住去打聽太子殿下的先生都有誰,年齡多少, 任何職位, 宅邸在哪, 模樣如何。

  而對於這些,沒有「下基層」習慣的於志寧等人尚且一無所知,他們只覺得這兩天家門口多了好些張望之人, 鬼鬼祟祟, 很是可疑。於志寧心有擔憂, 囑咐完家丁, 又特意去同長安府打招呼,令他們多注意多探查,莫讓宵小鬧事。

  長安令看著他數次欲言又止,神色微妙, 最終什麼也沒說,只點頭承諾會吩咐官差辦事。

  從長安府出來,於志寧感覺怪異,卻沒多想,轉身離開,途徑坊市, 突覺腹中肚餓,就近找了個攤位要了碗面食,攤主笑呵呵應了:「好嘞,客官先請坐,我這就為你下面。」

  就在攤主轉身取掛面之際, 旁邊賣胡餅的婦人匆匆走到攤主面前,兩人神神秘秘,竊竊私語,其間還不忘偷瞄於志寧。

  於志寧心中怪異之感更大了,他隱約聽到對方些許話語。

  「你確定是他?」

  「就是他。」

  「沒看錯?」

  「看錯個屁。前日我跟鄰裡結伴蹲他家門口瞧的,特意過去就為看他長什麼狗樣,當然記得清清楚楚,化成灰我都認得。」

  ……

  於志寧:???

  啥玩意兒,這說的是他嗎?

  正在他疑惑之際,攤主臉色一肅,面上早已沒了對待顧客的善意與殷勤,臭著一張臉,活像看見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這位客官回吧,掛面沒了,賣不了你。」

  於志寧迷茫指了指一旁攤位上成堆的掛面:「這不是有?」

  「有什麼有,我說沒有就沒有!」攤主瞪眼。

  於志寧:???

  買胡餅的婦人翻了個白眼:「可夠沒眼色的。說了不賣你就是不賣你,還不明白嗎,咱就是不做你生意。」

  攤主推搡著於志寧往外去:「走走走,一邊去,我這攤子不歡迎你。」

  連遮掩的借口都不找了,直接表明態度。

  於志寧一頭霧水:「你們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我不白吃,我給錢的。」

  「給錢?」攤主冷哼,「有錢了不起?我差你這樁生意的錢?就是差,我也不做。我怕做了你這種黑心肝的人生意,老天能砸個雷把我劈死。走走走,快走,別在這礙我眼。」

  於志寧差點被推搡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蹙著眉頭很是不悅:「你……你胡說八道,簡直蠻橫無理!」

  「蠻橫無理?呦,知道你一張嘴厲害,沒想到這麼厲害,不就是沒做你生意嗎,這就蠻橫無理了?你以為你是誰呢。我自己開的面攤,按規矩買賣按規矩繳納賦稅,朝廷律例可沒說誰來了我都得做誰生意,怎麼著,你想強買強賣!」

  賣胡餅的婦人呵呵兩聲:「他是誰?他是太子老師,威風著呢。管天管地管太子。好不能耐呦。胡老三,人家可是朝廷命官,你悠著點,小心他告你,讓衙門的人把你抓去。」

  表面似是為於志寧說話擠兌面攤攤主,然而言辭間對於志寧的嘲諷之意十足且不加掩飾,連傻子都聽得出來。

  「我又沒違法犯罪,憑什麼抓我。就因我不賣他湯面他就要抓我,還有沒有天理了。」胡老三大聲嚷嚷起來,「來來來,大家都出來看看,就是這位姓於的,仗著是太子的老師,好大的官威,我不過是今日累了不想干了不做他生意,他就要讓人抓我。」

  胡老三往地上一坐,「他這是不給我活路啊。我要是被抓走了,我一家老小怎麼辦。當官的就能為所欲為,我們老百姓就只能眼睜睜被人欺負嗎!沒天理,沒天理啊!」

  周遭店鋪食肆紛紛響應:「胡老三,怕他做甚。你不做他生意,我們就會做他生意?他有本事抓你一個,有本事把我們全給抓起來。」

  「對,就他這樣黑心肝的東西,能在咱們坊間買到東西,我頭砍下來給他當凳子做。」

  「別說咱們坊間,就是整個長安城他也休想。他要借這個抓人欺負人,來啊。看他有沒有這個能耐把全城都抓走。」

  於志寧驚訝萬分,他指著眾人,怒不可遏:「刁民,刁民!全是一群刁民!」

  「呸!說我們蠻橫無理不夠,現在還給我們扣刁民的帽子。你怎麼不干脆說我們是反賊得了。這樣就能順利把我們全部抓走弄死。」

  「來啊,來抓啊。我不信這世上沒有王法沒有公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別聽他臭嘴渾說,聖人英明,才不會不分青紅皂白任他胡作非為。想把我們都抓起來,也得看看聖人答不答應,長安令答不答應!」

  ……

  言辭越說越極端,滿目望去,坊間人員全部出動,將於志寧團團圍住,一個個怒目而視,凶狠非常。於志寧瞪大眼睛,心頭顫抖,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抓不抓,不抓就給我滾!」

  「對,滾出我們這裡!」

  於志寧踉踉蹌蹌,被眾人一步步推出坊市,等出了坊門,胡老三最先啐了一口唾沫:「真是晦氣,讓他在我面攤前呆了這麼久,污了我的面攤,我得回去洗洗。」

  「何止污了面攤,咱們坊間都被他給弄髒了。這地也得洗洗。」

  「對了,他還去了哪裡,經過何處,全都洗洗,趕緊洗洗。洗干淨些。這種人出門做什麼,呆在家裡不好嗎,盡出來惡心人,膈應。」

  於志寧:!!!

  他很是恍恍惚惚,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這樣,明明前幾日還好好的,怎麼突然間變了模樣,他一路走一路想,還沒想明白,就撞上兩個同樣恍恍惚惚驚魂不定的人,正是陸德明與孔穎達。

  彼此一看對方,好家伙,全是衣衫褶皺頭發糟亂,孔穎達甚至連鞋都丟了一只。

  「你們這是?」

  「你們這是?」

  「你們這是?」

  三人異口同聲,發現問的問題都一樣後,面色有些訕訕地。於志寧蹙著眉道:「碰上幾個刁民。」

  孔穎達一頓:「我也是。」

  陸德明:「我也是。」

  三人互視一眼,於志寧先開口,將自己的遭遇一一說來,孔穎達十分訝異:「我也如此。」然後兩人看向陸德明。

  陸德明緩緩搖頭:「我跟你們有點不一樣。我去買紙,店家沒有與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而是直接問我姓甚名誰,是不是姓陸,名元朗,表字德明。我答是。然後就被人給扔出來了。」

  於志寧與孔穎達同時沉默:……他們是不是該慶幸自己只是被推出來,沒有直接被扔?哦不,看大家的狼狽程度都差不多。他們就算只是被推的也沒好到哪去。

  孔穎達低頭看了看自己只剩一只鞋的雙腳,再看陸德明好歹鞋子完整,斂下眉宇,看來還是自己慘一點。

  陸德明心念微轉:「這事不對勁。」

  何止不對勁,簡直太不對勁了。到得此時,幾人哪裡還看不出來,這些人就是針對他們,嫌棄他們,厭惡他們。可為什麼會這樣呢?

  三人對視,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今日之事需好好查查,仔細查查,務必先弄清楚原委。

  道別過後,各自回家,於志寧來到內院,想吃個飯墊墊肚子,他實在餓得慌,卻發現桌案之上唯有一碟腌菜。

  他滿臉困惑看向夫人:「今日府中廚房未做菜食?」

  於夫人淡淡瞄了他一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就算要做,也得有食材才行。」

  於志寧:???

  沒食材?他們家已經窮得買不起菜了嗎?他們於家世代為官,勛貴出身,又非貧苦之戶,怎麼可能!夫人,你在開什麼玩笑呢。

  「有銀錢買也得別人願意賣。」

  於志寧一頓,恍然想起今日坊市的場景,莫非……

  於夫人又道:「如今長安城內的菜農佃農,還有誰願意賣東西給我們?不只如此,坊間那些做生意的,不論是食肆酒肆,還是布莊繡坊,又有誰願意給我們一個好臉色看。

  「郎君素日只管朝堂不理俗物,怕是到現在還不知道吧。如今除了我們自家的產業或是與我們相熟的人家,其他人……」

  於夫人一聲嗤笑:「郎君將就著吃吧,明日我看能不能借旁人的名義買些東西,不過此法到底治標不治本,不是長久之計。百姓也不全是愚民,多來幾回,總有人發現我們冒名購買之事,那時這法子恐怕就不好使了。」

  「怎麼會!他們的東西賣誰不是賣,我們又不少一文錢,為何偏不賣我們?」於志寧十分震驚也非常不解。

  於夫人哦了一聲:「倒也不只我們,陸家與孔家也一樣。」

  於志寧睜大眼睛:「為何?」

  於夫人實在沒忍住翻了個白眼:「為何為何,你倒好意思問。你自己瞅瞅,你、陸德明、孔穎達,有一個算一個,全是太子的老師,事情還不明白嗎!你自己做了什麼,自己心裡沒數!」

  她撩開衣擺坐下來,看向於志寧:「我是真想問問你,你腦子是不是有坑。以如今太子的功績、民心與威望,皇室子孫誰人能及,你說他德不配位?你說他不堪為太子?那你覺得誰能做!你想讓聖人換誰!於志寧,我怎麼從前沒發現你這麼能耐呢!」

  於志寧驚愕萬分:「我說太子德不配位?我要換太子?我何時說過這話!」

  於夫人冷哼:「若不然呢?現今坊間都在傳。說你與陸德明孔穎達對太子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總說太子這不好那不好,對太子諸多不滿。你有沒有?」

  於志寧啞然,他真沒有說太子德不配位,也沒想過要換太子。但是……但是……

  於夫人嘆氣:「於志寧,你要不要睜開眼睛看看世界,出門問問,隨便逮個人問問,看他覺得太子好不好?西瓜辣椒,腐竹豆皮,筒車水車,土豆紅薯,哪樣不是太子的功勞。這樣的太子尤覺不好,那你覺得如何才算好?

  「你可知如今天下百姓對聖人對太子對朝廷有多擁戴?尤其是長安的百姓。前陣子太子昏迷,多少人為他心焦,多少人為他祈福,你是看不到嗎?

  「現在讓他們得知太子病倒是因為你們,你覺得他們會怎麼想?他們心裡怎會沒氣。未曾堵在家門口,見你一次打你一次,你就該偷著樂了。」

  於志寧雙目瞪圓:什麼玩意,太子前陣子昏迷不醒是因為他們?

  他咬咬牙,問道:「除了這些,坊間還傳什麼?」

  於夫人橫了他一眼:「這還不夠,你還想傳出什麼?太子說了,他既當不得這個太子,不當也罷。到時候求聖人給他一塊封地,他就藩去,去封地研究農事。

  「這兩年太子弄出多少東西,雖說都會推廣全國,但長安到底占了首利。長安百姓皆是得利者。更別提眼下紅薯才剛剛收成,百姓正自高興之際。此刻猛然得知太子當不得太子了,還要離開長安,往後這些東西再不是長安的榮耀,你覺得他們會願意?」

  正說著,忽然瞥見門口的於立正與於慎言。

  於夫人瞬間閉了嘴,慢慢恢復和顏悅色,招手將兩人叫進來:「怎麼這個時辰過來,先生的課業學完了?」

  於立正搖頭:「先生說明日會親自向父親請辭,他教不得我們了。」

  於志寧訝異:「怎麼突然請辭,可是先生家中有事?」

  於立正看著他,神色猶豫。

  於夫人猜出幾分:「先生不願教?」

  於慎言抿唇:「先生說父親連太子都教的,我們自然用不著他來教。還說……還說……」

  他偷偷瞄了於志寧一眼,聲音減弱了兩分:「說他恥於父親為伍。」

  於志寧:!!!

  於慎言揪著於夫人的衣角,鼻子一酸,悶悶道:「阿娘,如今小伙伴們也都不理我與阿兄了。他們問我,父親在家是如何教導我與阿兄的。問我與阿兄每日吃什麼穿什麼用什麼,身邊僕從婢女幾何,平日可會玩樂。接著又問及父親。

  「他們說,父親既自己吃用精細,閑暇之余也多有玩樂,喜好不少;同時也許我們吃用精細,許我們閑暇之余自主嬉戲,有所愛好,為何偏偏不許太子如此。他們說父親是不是在針對太子。故意挑刺。」

  針對太子。故意挑刺……

  這罪名不可謂不重,於志寧面色煞白,身子一晃,癱倒在地。

  於立正與於慎言都有些懵。於夫人看了於志寧一眼,心疼地一手牽起於立正一手牽起於慎言:「走吧,阿娘去與你們先生說。」

  母子三人走出去,於立正於慎言很是不安,頻頻回望:「阿娘,父親……父親沒事吧?」

  「他能有什麼事,摔一跤而已,還是摔在軟墊上,能怎麼著!」

  「那我們不管他了嗎?」

  「管他作甚。如今府中孤立無援,事情一大堆,何處不需我來處理,這都是誰鬧的。讓他一個人呆著,好好想想。我看他就是好日子過膩了,純屬閑的。」

  於夫人氣怒難當,心氣十分不平。府中麻煩一大堆,讓她焦頭爛額也就罷了。她最不能忍受的是還牽連到孩子身上。

  她深吸一口氣,頓覺心髒抽痛。她不好過,憑什麼惹出這一切亂子的「罪魁禍首」能好過?於志寧這死腦筋,合該治治他。

  於志寧呢?

  言說太子德不配位,意欲請聖人改立太子,致使太子重病昏迷,針對太子、故意挑刺……

  等等言語一遍遍在其耳畔回響,於志寧臉色寸寸發白,冷汗淋漓。


第102章 臣彈劾於志寧不配為師……

  流言逐漸愈演愈烈, 不只坊間百姓,便是官員親屬家眷以及世家嫡支旁系也都參與進來, 此事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就連剛剛收成的紅薯的熱度都被蓋了過去。

  比起思想單純,只覺得李承乾受了委屈想給他出氣的百姓,其余人的想法更多些, 質疑、探究、議論、抨擊,不一而足。

  其中文人的嘴最是犀利,沒幾天, 流言已經從「針對太子, 故意挑刺」變成了踩著太子來成全自己不畏皇權、剛正不阿的諫臣良師之美名。

  當然也有覺得此事發展迅速, 來勢洶洶,頗為貓膩的。但那又怎樣呢?

  在滿城百姓的憤慨之下, 在如同浪濤席卷的民心裹挾之下, 在大多數人已然站在同一陣線的情景之下, 他們要不隨波逐流也加入進來;要不裝傻充愣不加入也不站對立面,把自己的觀點掩埋。

  便是偶有敢於直抒己見的,提出種種疑點,也終歸被主流聲音所淹沒, 泛不起半點漣漪。尤其你若是說此事最初是從太子口中說出來了, 那就更是捅了馬蜂窩了。

  「你什麼意思,你是說太子故意的?」

  「太子才幾歲, 孩子受了委屈, 你還不讓人說了。」

  「你是不是跟於志寧一伙的。」

  ……

  眾怒一犯, 何人能擋。這些人只能灰溜溜敗退,偃旗息鼓。

  等於志寧三人了解到全面情況時,驚訝地發現事情已經發展到他們無法控制的地步, 這讓他們既憤怒又心驚,還沒等他們商議出合適的解決之法,局勢再度變幻,異變陡生。

  兩儀殿。

  「臣彈劾於志寧、陸德明、孔穎達三人私心過重,對太子吹毛求疵,隨意指摘,言辭針對,有故意構陷太子之嫌。太子乃國之儲君,儲君教養絕不能托於此等人物之手,望聖人嚴查嚴懲。」

  於志寧三人目瞪口呆,懵,很懵,非常懵。

  往日只有他們彈劾別人,如今竟遭他人彈劾,還是這般嚴重的罪狀,這等罪狀若是落實,他們也不用活了。

  「你胡說!我們何時指摘太子,構陷太子!你這是污蔑!」

  那人瞥他一眼,舉起手中奏折:「是與不是,臣奏折中樁樁件件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聖人只要一閱便知。更別說如今此事已經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聖人,現今長安百姓都在看著呢。他們都在等朝廷出面,等您的一個態度。」

  於志寧陸德明孔穎達神色肅穆,陡然一驚,不約而同,齊齊跪下來:「聖人明察,臣等冤枉。」

  那人嗤鼻:「冤枉?那你們說說何處冤枉。你們沒有說太子性子張揚,不夠謙虛,非儲君典範?你們沒有說太子做派鋪張,玩物喪志,非儲君所為?你們沒有血脈僨張,義正嚴詞上疏批判太子?」

  於志寧咬牙:「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那是什麼?你想說你們沒說過這些話?好,那就請太子上殿,與你們當堂對質如何?你們說這話的時候,也非是沒有旁人在場,人證全都帶上來,你們可敢!」

  於志寧啞然。不是不敢,而是不能。他們說這些話時本不是這個順序,也不是這個樣子,但話確實是他們說的,一旦上殿他們根本說不清,只會越發坐實了他們的「罪證」。

  「哼,不敢?你們平日說太子不是厲害得很嗎?你們甚至還想以死跪來威脅太子,以至於太子被你們逼得不得不自請廢太子。

  「太子自請廢太子的折子還在聖人案頭放著呢,為此事,太子郁結於心,大病十數日不醒。於志寧、陸德明、孔穎達,你們該慶幸太子吉人天相,平安無事,否則你們便是大唐的罪人,是天下的罪人,萬死難辭其咎!」

  於志寧面色大變,撲通重重跪在地上:「聖人,冤枉!臣等萬萬沒有此心。聖人令臣等教授太子,臣等自知這是委以重任,也知太子聰慧過人,非一般孩童可比,因此他的教導必定比過往所有儲君都要重要。

  「臣等知道自己比不得聖賢,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太子在臣等手上走歪,因而每每授課必定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面對太子之事總是琢磨琢磨再琢磨,不敢說嘔心瀝血,卻也是兢兢業業,唯恐有半點差錯。」

  陸德明孔穎達也緊隨其後,接連跪下。

  「是啊,聖人,臣等對太子教導之用心,蒼天可見。自成為太子老師以來,從給太子開蒙第一堂課至今,每次教學內容臣等都是精心選擇,嚴格規劃。」

  「臣家中還有為太子課業進展的規劃調整,上面每一個字都傾注臣的心血心力。太子每日功課作業,臣亦是挑燈批改,評言指點每張每頁摞起來,如今已堆滿桌案。」

  他們字字泣淚,句句嘔血,訴說著自己平日對太子的教學是如何用心。

  「臣等從未因此自得,亦未有邀功之意,但現今被人說對待太子心思過重,指摘太子,故意挑刺,甚至是意圖構陷。臣等是萬萬不敢認的。」

  「臣不知這些流言從何而起,但臣絕非這種人。聖人當初令臣教授太子,便已給過旨意,教的非僅僅是書本知識,還要教太子文治武功,教太子為人處世,教太子立身自正。」

  「這些年來,臣等念及聖人重托,日日不敢望。太子年歲尚小,偶有出錯,臣等如何能視而不見,任其荒唐,不加指正?」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涕淚橫流,聲聲泣血。

  李世民眉宇緊蹙,幾次想要開口斥回去,又思及今日這場戲是承乾設計的,承乾提前叮囑過他,讓他坐著觀看就行,什麼都不用做,因而一時躊躇,一邊怕亂了承乾的策劃,一邊又怕承乾的策劃有誤,應付不過來。

  見他不說話,於志寧磕頭再拜:「聖人,太子口腹之欲極重,食不厭精燴不厭細,餐餐頓頓豐盛至極,甚至耗費心血多番研究飲食之事,此等作為,臣如何能不說?

  「太子喜好玩樂,高調組建蹴鞠隊不說,還令人廣為搜集飛鷹用以熬鷹訓鷹鬥鷹,這般舉止,臣如何能不說?

  「太子喜聽誇耀,每每聽聞贊美都洋洋自得,笑臉相迎,聽得批評訓誡便神色頹然,面露不喜,如此態度,臣如何能不說?

  「臣是恐太子染上惡習,墮了心性啊。試問,這等鋪張之風,玩樂之行,張揚之道,可是儲君能為?臣心心念念不過是令太子改正而已。臣身為老師,若見學生行差踏錯而不聞不問,那才是枉為人師。

  「只是臣怎麼都沒想到,臣一片赤誠,結果卻……卻得來這樣的結果。指摘太子,構陷太子,威逼太子,此間種種,無論哪一項,臣自認都沒有,臣怎麼敢,又怎麼會!因此,臣不認,死都不會認。」

  於志寧是覺得自己真的沒有,也是明白一旦認了就是身敗名裂。而即便不認,如今也已經面臨身敗名裂之局,所以他必須堅持,必須破局,哪怕手段激進些,哪怕就是死,他也不能留下身後罵名!

  「如今面對千夫所指,是臣始料未及。臣願一死以證清白。」

  於志寧猛然起身,朝殿柱撞去。

  眾人驚愕萬分,就連陸德明孔穎達也怔住了。李世民一顆心提起來,滿目驚恐,於志寧不能死,更不能以這種方法死去。

  「攔住他!」

  李世民高聲呵斥,說是遲那時快,在他出言之前,程咬金似乎早有准備,已然動作,瞬間抓住於志寧,阻止了他的行為。

  於志寧如何干得過身經百戰的程咬金,被其牢牢禁錮住,動彈不得,唯有不斷掙扎,言語呵斥:「放開我,我不懼死,我要自證清白。」

  程咬金眉目蹙起,十分不悅。就在眾人詫異錯愕,恐於志寧固執,今日之事難了的時候,一道渾厚的聲音自殿外響起:「放了他,讓他撞!」

  眾人頓住,轉身望去。李淵一步步走入殿內。

  所有人都愣了。自李淵退位至今已有九個月,這期間李淵不問朝事,一心享福,從未有再次染指政務之舉。搬入大安宮後,太極宮都已少入,除突厥進犯以及太子昏迷兩次,重回甘露殿居住了幾日外,再未有來,兩儀殿更是不曾踏足。因而他今日現身屬實讓人訝異。

  但他到底是太上皇,他要入內,誰人趕攔?

  而殿內諸人,連同李世民在內,都得起身行禮。

  李淵看向於志寧:「不是要撞柱嗎?撞啊,朕看著你撞,讓朕瞧瞧你的骨氣!」

  此話一出,於志寧懵了,非是因他覺得每個人都會阻攔他,他壓根死不成。他說不畏死是真的不畏死。但李淵的神態是他從未想過,這個發展讓他有點沒反應過來。

  殿內眾臣皆勸:「太上皇,不可啊。」

  李淵擺手制止眾人的話,轉頭斥責李世民:「你是死的嗎?人家都欺負到你兒子頭上來了,你就干看著,任由他們胡作非為?他們今日敢在朝會以死相逼,他日是不是敢在我們的墳頭蹦跶!這你也能忍?」

  以死相逼,墳頭蹦跶……

  言辭之激烈讓於志寧滿面慘白,他咬牙跪下:「太上皇,臣……」

  李淵懶得聽他廢話:「你是不是想說你沒有,你絕無此意,你只是想自證清白?呵,什麼清白必須以死來自證。你總說太子不該這樣不該那樣,以免上行下效。還給太子說什麼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讓太子牢記身份,一言一行都需三思。你呢?

  「今日若當真讓你一死了之,就此算是證明了你的清白。那麼刑部判案還要講究證據作甚?誰不服誰有沒有罪,不看證據,只看對方敢不敢以死證明清白就行。只要對方有這個膽量,那就是清白的。

  「你是不是想擾亂天下秩序,讓天下罪犯都來學你?你可真是給他們做了一個好榜樣啊!於志寧,你好,你真好!你是這個!」

  李淵豎起大拇指,但話語確實從牙縫裡蹦出來的,那個咬牙切齒的勁,誰人看不出來。

  於志寧滿面驚駭,他不過是想一死以證清白,怎麼就成給天下罪犯樹立榜樣,擾亂律例秩序了?

  「虧你是名門出身,幼承庭訓,熟讀聖賢之書。朕看你這書都讀狗肚子裡去了。你此舉與市井潑婦有何區別?說不過就一哭二鬧三上吊,用自己的性命來讓他人畏懼,只要不想背上逼死你的罪名,就必須得退,你就如意了得逞了是嗎?

  「朕告訴你,你這手段對老二或許管用,對承乾或許也管用,朕可不吃你這套。朕就算不是皇帝了,也還是太上皇,是太子祖父,聖人父親。孝道在前,他們也得聽朕的。朕今日把話放這裡,你想撞只管撞。

  「血染兩儀殿,好一出大戲,此等大事,史書如何能空缺。今日你不論撞沒撞死,都可在史書留名。上面就寫,於志寧繼針對太子,威逼太子,以致太子病重後,東窗事發,不思自省改過,為保全自己清白名聲,於朝會之上,文武百官面前,以死要挾,行逼迫聖人之事。

  「你也別說是朕故意令史官污你。你自己說說,你所做所為,哪一項不是如此?朕知道你或許不這麼覺得,但你覺不覺得不重要,你大可問問滿朝文武是不是這樣覺得,最重要是問問長安百姓,乃至天下百姓是不是這樣覺得!

  「今日之事,朕會原原本本昭告天下,讓天下人來評說。你撞柱而死,是因為清白,還是行得逼迫之事,全由他們說了算。你覺得如何?你可滿意!」

  如何……

  於志寧恍然發現,倘若昭告天下,於千萬百姓而言,或許真會如李淵所說,並不會覺得他清白。史官順應民心而寫,何人敢說不是史實。到時候他……

  於志寧面色煞白,搖搖欲墜。

  滿意……

  這結果他怎能滿意,怎會滿意!

  程咬金適時松開手,於志寧雙腿一軟,癱坐在地。

  他不懼死,若一死能保住名節骨氣,他並不怕。但若是即便死了也無法洗清污名,反而使名譽盡毀,情況更為嚴重呢?這般局面,他還如何能死。他不能,絕對不能。

  李淵輕嗤一聲:「不死了是吧。既然不死,那咱們就說道說道。你若在理,理只會越辨越明。若你覺得冤屈,該做的是與眾人抗辯,以此證清白,而不是以死證清白。清白與否看得是事實,而非敢不敢死。今日朕把這話撂這裡,也望在場諸卿牢記。」

  眾臣跪拜,聲聲請罪,連稱不敢,必定記在心間。

  李世民嘴角勾起,他算看明白了。今日彈劾於志寧的人是承乾授意,這點他早就知道,畢竟人還是他幫忙選的。但顯然除此之外,程咬金與李淵也在承乾的計劃之內。

  承乾在下棋,下一盤大棋。

  承乾若心中已有籌謀,那他按約定做一個觀棋不語真君子又如何?


第103章 於志寧吐出一口老血。……

  李淵再度看向於志寧:「聽聞你也為家中子嗣請有先生。你請先生是否花了銀錢, 作為先生,既占了老師的名分,又拿了束脩銀錢, 是否該履行自己的職責與義務?」

  面對李淵目光灼灼, 於志寧不能不答, 低頭道:「是。」

  李淵又看向陸德明孔穎達。二人也紛紛回答:「是。」

  「既然如此,你們說什麼為太子講課授業, 為太子規劃學習進度,為太子批閱功課作業。這些難道不該是一個合格的老師該做的?

  「更別提食君之祿,忠君之憂。老二將承乾的教導交托於你們, 你們就該盡心盡力,為君王分擔。

  「再有, 每每承乾學業有所進步, 老二可有對你們表示褒獎, 可有給予肯定,可有頒下賞賜?俸祿你們沒拿,嘉獎你們沒收, 賞賜你們沒接?全都到手了, 你們兢兢業業難道不是應當應分?」

  這……三人低頭,都沒法否定。

  李淵再道:「你們說沒有威逼承乾,那當日在東宮說太子若不正視就長跪不起的人是誰?這若不算威逼,什麼才算威逼。你們走後,當夜太子便陷入昏迷,你敢說與你們沒有半分關系?

  「你們說承乾喜好玩樂, 朕就問問,在場諸位,誰人沒個喜好。就說於志寧你, 你沒有喜好嗎?你若沒喜好,你家中那些名畫字帖算什麼。你說怕承乾玩物喪志,承乾在玩樂上花費多少時間,你呢?比一比,你可比他少?

  「再有,承乾不論玩樂什麼都做出了成績。他喜農事,弄出土豆;喜農具,弄出高轉筒車與水車;喜飛鷹,也不過是為了訓練它們,想重現渭水天降神鳥之景。但你們呢?你們的喜好做出了什麼於國於民有利的東西?

  「至於你們說承乾喜聽誇贊,呵呵,你們捫心自問,承乾不足七歲,以他如今的功績,該不該誇?莫非你們覺得該誇的時候也不當誇,只能壓抑本心,一味打壓嗎?於志寧啊於志寧,你這般教的不是儲君,是六根清淨心無旁騖的聖佛。

  「以你所說,天下誰人能做到,孔聖人都不敢站出來說自己可以。那麼你們呢,你們行嗎?」

  於志寧陸德明與孔穎達都張著嘴,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其實這些話以往李承乾並不是沒懟過,或許因為他總有些「歪理邪說」,讓於志寧等人習慣了,覺得他在「狡辯」,又或許因為他不如李淵今日的言辭犀利,未曾得到重視;因而於志寧等人並沒有吸取到教訓,總是好上一陣子,轉頭就跟失憶了一樣,再度「犯賤」。

  可現在不同,李淵氣勢逼人,這些話也非是私下對於志寧等人而言,是擺在朝堂之上,擺在眾人面前,將他們的話語一一反駁回去。這意義是不同的。

  李淵微微舔了舔嘴唇,旁邊就有人遞上茶盞。李淵一看,竟是李世民,眉宇輕挑,老二難得這麼上道,他順手接過抿了幾口潤唇,這才繼續。

  「剩下便是所謂的鋪張。承乾不過是愛吃了些,他確實食用精細,但你們食用就不精細?承乾除了在吃食上講究些,其他花銷並不重。」

  他朝身邊內侍使了個眼色,內侍會意,將手中紙張遞給於志寧一份,又給其他朝臣分發了幾份,讓眾人傳看。

  「這是東宮的花銷單子,以這個數目,你們認為是奢靡鋪張嗎?」

  百官傳看完畢都愣住了,這個單子,這份數額別說對比其他皇子,便是對比尋常世家嫡支也算得上是節儉了吧。這都算鋪張?鋪張!

  有些本來雖然沒有完全站出來,但隱約猜到此事有李承乾手筆,是李承乾氣惱於志寧等人才鬧出這一幕的人,心底其實對於志寧等人略有同情,覺得太子如此針對老師略有微詞的,如今也開始狐疑。

  他們本覺得於志寧等人對太子的勸諫總有幾分道理,可現在一看,就這,就這?就這,你也還意思口口聲聲說太子鋪張?

  他們看向於志寧等人的神情慢慢轉變。

  李淵輕笑:「已看過東宮的花銷單子,再來看看於府的吧。」

  他一個眼神,內侍再次將另一份單子傳下去。

  於志寧拿在手中,十分懵逼:這是他家的花銷單子?

  「沒錯,確實是你家的。這還僅僅是朕所查到的你家近幾個月來的花銷。時間緊急,朕沒工夫也沒那份心去查你府中的細賬,只將流於表面,能輕易得知的開銷記錄在案,旁的都不管。單就這些,已是東宮數倍。於志寧,你怎麼好意思說承乾鋪張?」

  於志寧訝然,他……他平日花了這麼多嗎?

  可眼見單子上的樁樁件件,似乎好像確實是他府上花的?

  再看東宮,怎麼會這麼少?太子平日要這要那,做派何等奢靡,怎麼會才這麼點?

  他忘了,承乾要這要那,要來的東西都不是花的,而是私庫存的;真正的花費之處少之又少。更別提他還是個孩子,用錢的地方有限。於志寧有妻有妾有子,府中人員不少,花銷自然大。

  便是不論妻妾子女,單就個人。於志寧在吃穿上一直聽夫人安排,自己沒管過。但對筆墨紙硯的要求不低,更是喜好字畫。讀書人,還是有追求的讀書人,哪能不耗錢呢。

  於志寧對比著單子,十分驚訝,完全不能理解。以往他從不覺得自己奢靡,甚至一直認為自己並不熱衷享受。但結果卻與他認為沉迷享受的太子差距如此之大。

  這個單子可謂有些顛覆了他的認知。

  陸德明孔穎達陷入深思,於志寧花了這麼多,他們呢?他們是不是也花得不少?雖然太上皇沒查他們,只選了於志寧做典型,但這不代表他們沒花啊。

  眾臣也在思索,他們依照單子進行對比,越比眉宇蹙得越深,看於志寧等人的目光也更為微妙。

  呸,這忒媽還同情個屁。太子都這麼節儉了,你還說鋪張;太子為黎民社稷玩樂出種種利國利民之物,你說他玩物喪志;太子功績斐然,你不誇贊還想著打壓。

  就問這不是針對太子,什麼是針對太子。這不是構陷,什麼是構陷。

  淦!

  李淵又喝了杯茶,冷冷掃了三人一圈,又瞄了眼李世民:「哦,朕忘了。老二的花費勝過你們,而朕大安宮的花銷恐還在老二之上。若承乾算奢靡鋪張,你們算不算,老二算不算,朕又算不算?或者說……」

  李淵停頓片刻,輕輕一嗤:「你們不會是另有目的吧?畢竟以承乾東宮的花費數額,跟鋪張半點不沾邊。若他都算鋪張,在場眾卿有一個算一個,全逃不過。倘或如此,豈不成了笑話?

  「而你們又不承認自己故意挑刺,口口聲聲喊冤,那朕就只想到一種可能了。便是你們在含沙射影,用承乾來指桑罵槐,你們真正想說鋪張的是老二,還是朕?」

  他將茶盞重重一放:「你們不是有骨氣嗎,不是有膽量有氣節嗎?既然如此,何須指桑罵槐。借太子指桑罵槐,你們把太子當什麼,當工具嗎?

  「既然你們的目標是老二或者是朕,那就當著我們的面說,直接衝我們來,欺負承乾一個孩子算什麼本事!

  「把一國儲君、自己的學生當含沙射影的工具,你們可真是好臣子,好老師啊。這就是你們說的兢兢業業,這就是你們所謂的用心良苦?

  「於志寧、陸德明、孔穎達,你們自己說說,你們到底意欲何為!」

  於志寧三人已然深受打擊,精神大震,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他們怎會還看不清楚。李淵話語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花銷單子便是實據,以這個單子來算,言指太子鋪張實在說不過去。因而他們要麼承認自己針對太子、故意挑刺,要麼承認自己將太子當做「指桑罵槐」的工具,若兩者都不是,便需承認自己別有用心。

  那麼這個用心是什麼?他們答不出來。因為不論怎麼答,似乎都逃不過利用太子將太子當做工具這點。

  再加上之前李淵一一駁斥回來的幾點,那些言語中所謂玩樂弄出的各項利國利民之物,那些不僅值得誇贊還值得大誇特誇的政績,那些……

  於志寧等人身形搖晃,已然跪不住,只能以手撐地強挺著。

  他們目光在場中眾臣臉上一一掃過,眼見本就在此事上不喜他們的越發厭惡,而原來對他們略有支持的也無不動搖,面露懷疑;又回想起世家文人間的議論,想起長安城的百姓,想起那日被所有百姓驅逐的狼狽與羞辱。

  同僚,文壇,百姓,沒有任何一方站在他們這邊。

  他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孤立無援。

  他們輸了,輸得徹底。他們的名聲,他們的名節都不復存在。

  咚,陸德明暈厥過去。

  咚,孔穎達暈厥過去。

  噗,咚。

  於志寧吐出一口心頭血,也跟著暈厥過去。

  ********

  李淵說話算話,將近日殿上之事,事無巨細一字一句,不加修飾地讓人傳出去,放任眾人議論,讓眾人評判。

  眾人能怎麼說?

  筒車水車、土豆紅薯尤在眼前;突厥細作擾亂京師,太子一己之力摧毀突厥陰謀,護衛長安,生擒敵方大將之事歷歷在目;那場演講聲情並茂,言辭懇切,更是人人都無法忘卻,尤其當日在場的諸多百姓;再有宛如「鐵證」一般的花費單子。

  所有一切都在訴說太子無過,那有過的是誰?

  是於志寧,是陸德明,是孔穎達。

  世家子弟,文人書生議論紛紛。

  「你們覺得於志寧幾人到底在做什麼?」

  「針對太子,故意挑刺?他們是太子老師,以現今太子表現出來的能力,他日必是千古一帝,能做此等儲君的老師,還有什麼不滿意?多少人爭破頭都得不來這樣的機會呢。他們腦子裡到底怎麼想的。」

  「莫不真是在指桑罵槐?」

  「呵,這你也信?太上皇多寵太子天下誰人不知,當初在位時便護得緊,現今便是退位了,身份尤在,威勢尤在,如何能眼見最疼的孫兒被人欺負至此。這話明顯是惱怒之下脫口而出,是不滿於志寧等人,在給太子出氣呢。」

  「也對。於志寧幾人若真覺得聖人太上皇過於奢靡鋪張,當會直諫,這點骨氣總是有的。若他們當真不敢直面聖人與太上皇,只敢拿太子作伐子,那可真是丟盡了諫臣的臉面,也丟盡了我們讀書人的臉。」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莫非當真別有用心?怕不是真的想踩著太子成全自己的美名吧。」

  眾人愣住,若說此前只是大家議論之下,話趕話發散思維的胡亂猜測之一,那麼此刻這個「猜測」仿佛得到了某種印證一般,讓大家更為確信。

  「要說成全自己不畏皇權敢於直諫的美名,太子到底只是太子,去諫聖人豈不更好?」

  「聖人倒是也有諫的,只是沒有這般頻繁。」

  「與聖人相比,太子年歲小,還在成長之中,能諫的地方敢諫的地方多,這是其一。其二他們是太子的老師,勸諫太子更為便利。

  「因而對於太子的勸諫自然更多。但你們怎知這不是對聖人的一種試探。若他們在太子身上屢試不爽,且聖人也支持,之後會否將此法施展在聖人身上?」

  「還有一種可能。你也說了太子年歲小,即便比尋常孩子聰慧,總歸還是個孩子,尚在成長之中。他們若是此法用得好,太子沒反應過來,一步步跟著他們走,會如何?」

  「你的意思是,他們想借此掌控太子?」

  「指不定呢。你們敢說這種可能並不存在?」

  那可不敢。一切皆有可能。

  哦吼,若是如此,試圖掌控太子,掌控下任帝王,這罪名就更大了。

  那麼還有其他可能嗎?自然是有的。

  眾人興致高漲,積極運轉自己的大腦,各種陰謀論層出不窮,一種猜測比一種猜測驚悚,罪名一個比一個大,到得最後竟然變成了於志寧意圖借太子染指朝綱,做幕後帝王,謀權篡位的程度。

  荒唐嗎?荒唐。他們不知這其中有些猜測不太符合常理,屬實荒謬嗎?知道。可這並不妨礙他們去猜啊。猜猜怎麼呢,不是就不是唄。

  他們無所謂,可被猜的三位當事人就沒法無所謂了。

  當種種猜測傳入耳中,本來沒有吐血的陸德明與孔穎達也吐出一口鮮血來,而吐過一次血的於志寧再次吐出一口血,三人剛醒沒多久,又再次陷入暈厥。

  豎子,豎子!這群豎子是要亡他們於家/陸家/孔家啊!


第104章 太子仁善寬厚之名遠揚……

  東宮。

  朝會在一片混亂中結束, 於志寧人被送回家,李淵笑眯眯同李承乾吃了頓飯也走了,如今室內只剩李世民。

  「今日你阿翁在殿上說的那些話是你教的?」

  雖是疑問句, 確是陳述的語氣。答案幾乎擺在明面上, 那等言語完全不是李淵能說出來的,明顯句句藏著承乾的影子。

  李承乾點頭承認, 毫不避諱。

  李世民輕笑:「倒還知道先跟程咬金打招呼, 讓他時刻注意於志寧的行為。」

  若非如此,於志寧動作突然,程咬金反應不會那麼快, 尤其他們還隔著一段距離呢。當時那等情況, 若非承乾早有准備, 待他們反應過來,於志寧已經撞上去了。

  李承乾咧開嘴:「我不只跟程將軍打了招呼, 我還跟尉遲將軍秦將軍都打了招呼。畢竟於先生他們個人, 若同時發難,我怕程將軍顧及不來。一人看一個, 最是完美。」

  「你早就猜到他們會如此?」

  「沒有。就是防著點,有備無患。」

  夢裡電視劇中這種死諫撞柱的好多呢,他怎會沒半點准備。

  李世民莞爾,他看了眼李淵離開的方向,嘆道:「承乾,其實你阿翁說的那些話, 阿耶也可以說。你為何選阿翁而不選阿耶, 阿耶說過會幫你的。你可是仍舊不信阿耶?」

  「不是的。」李承乾親昵挽住李世民的胳膊靠過去,「我早就不氣阿耶了。」

  「那你……」

  「阿耶,阿翁今日那些話十分不客氣, 對於先生等人,甚至對整個朝堂的文臣衝擊都會很大。這些話可以說,但不該由你來說。不管怎麼樣,於先生他們自秦王府時便跟著你,這一路走來,幫你良多,助你良多。

  「若他們當真犯了不得了的事,你自可依法處置。然而他們沒有。他們對我的勸諫也好,打壓也罷,都可說是教育方法不當。有不妥卻非大罪。至少目前不算大罪。即便我認為有挑刺找茬之嫌,但別的確實言辭過重。」

  李承乾很清楚如今的於志寧不是夢魘裡的於志寧,陸德明與孔穎達也不是。他們遠沒有夢魘裡那麼「惡劣」。現在的他們,李承乾願意相信或許真的只是教育方法與思想理念的衝突與碰撞。

  再有,君子論跡不論心,論心無聖人。

  他們心裡具體怎麼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怎麼做。或許夢魘裡他們著實可惡,但此刻一切尚未發生,就算有些東西初現端倪,也僅僅只是端倪,遠不到那個程度。

  他不能用他們或許會犯但還沒有犯的事來定罪。單以目前他們表現出來的幾次不合適的勸諫就讓他們承擔身敗名裂,千夫所指之後果,委實過了些。

  「阿耶,不論是流言而是今日在殿上的彈劾抨擊,我都盡量將於先生等人所為往嚴重了說,但事實如何,總有人看清,總有人心裡明白。他們或許會認為於先生等人行為不妥,卻未必不會認為我們同樣動作太過。

  「所以,這些話不能由阿耶來說。阿耶不能寒了文臣之心,尤其不能寒了一路跟隨你的人之心。如果在這個棋局裡面一定要有一個『惡人』,這個『惡人』為什麼不能是阿翁呢?」

  李世民一頓:誒?這是故意讓李淵在前面當盾牌?

  李承乾輕笑:「阿翁如今日子過得未免太逍遙太閑適了些,總要給他找點事干。他從前不會做阿耶,虧欠兒子良多,現在我給他機會,他是不是該彌補一點。更何況是他自己說了最疼我,要幫我出氣的;還說我有什麼要求都可以跟他提。

  「他的身份足夠,威勢足夠,他要上殿無人敢攔,他要指著於先生的鼻子罵無人敢駁斥,便是言辭過激又如何?他都是太上皇了,沒有什麼可失去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無所謂的。所以他出馬最為合適。」

  李承乾又眨眨眼:「最重要一點,唯有阿翁把這個惡人先做了,我們才能躲在後頭當好人啊。」

  李世民挑眉:把李淵當工具?這想法怎麼這麼妙呢!他的承乾果然機靈。

  「阿耶,我知道於先生他們其實有才華也有能力,你還有許多用得著他們的地方。你其實私心裡並不是很願意瞧見事情發展到過於嚴重的地步,致使不好收場。

  「但是對於我一路設局的行為,你沒有阻止,還給予幫助,甚至你都沒有將你的『不願意』宣之於口,因為你怕說出來後我會有種種顧慮,因為你疼我,你不想再傷我的心,不想我不高興。

  「這些我都知道的。所以我更不能讓阿耶去當這個惡人。阿耶還要與他們君臣相得呢。阿耶放心,我既然設了這個局,便一定會妥善收尾。」

  李世民啞然,張了張嘴,嘆道:「承乾,你不必如此。」

  李承乾搖頭:「並不只是為了阿耶,我本也沒想讓於先生等人身敗名裂,更沒想逼死他們。位先生是我的老師啊。他們即便有不對之處,但至少在講課授業方面,他們十分用心。

  「拋開動不動就勸諫的行為不談,他們才華橫溢,能力出眾,經史子集順手捏來,教導我良多,令我受益匪淺。」

  有一說一,如果於志寧幾人改掉動不動勸諫的毛病,李承乾覺得他們是個好老師,待他學業盡心盡力,這點毋庸置疑。

  「我雖氣他們固執卻也念著他們的好。而且原本是他們做得不妥,可若我出手太狠,便是我的不對了。所以我設這個局,並不是想將他們怎麼樣,只是想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往後不再挑刺,不再找茬;讓彼此能夠求同存異,找到最舒適的相處方式。

  「還有一點,於先生代表文臣。文臣勸諫實屬平常。就算諫得不妥,可以稍加教訓但不能出手過重,否則只怕會讓旁人心驚,從而影響以後的諫臣上疏進言。

  「朝廷需要文臣,更需要諫臣。就算再是明君,明君也是人而不是神,總會有出錯之時。朝堂內需要有這麼一群人,不畏皇權、不懼生死、不惜前程,敢於在帝王懈怠的時候及時鞭策,敢於在帝王走歪的時候及時規正。

  「我從來不討厭敢於直諫之人,相反我非常欽佩他們。這世間門需要他們的存在。我們不能讓於先生的事情成為一個信號,阻斷了往後言官的勸諫之路。

  「即便阿耶聖明,都需諫臣言官從旁提醒,誰又能保證李家每一代的君主都賢德、不會出不肖子孫呢?到得那時,他們更需這些敢於直諫甚至是敢於死諫的臣子來掰正不正之風,使他們成為君王的一面鏡子,讓君王有所忌憚有所醒悟。

  「所以我們不能打擊諫臣言官的諫言之心,我們需要保留並絕對認可他們的果敢與骨氣。阿耶廣開言路不也是考慮到這些嗎?」

  李世民微微點頭,目光中透著滿滿笑意,心中無限感慨又無比驕傲。他原以為承乾此舉只是想出一口氣,卻沒想到他竟想了這麼多,將朝堂格局、文臣言官之事都考慮進去了,甚至還思及到了子孫後代。

  他的承乾長大了。

  「阿耶的想法本是好的,也可見你海納百川之胸懷。但凡是總要有個度。帝王給予文臣言官上疏直諫之權,不以言獲罪,是出於對自己的嚴格要求,出於自律,也是出於對臣子的信任,可這不能變成臣子用來刷業績博美名的工具。」

  李世民一愣,驀然想到近日對於志寧等人的種種流言,其中便有這點。他臉上笑容緩緩收斂,陷入思索。

  「阿耶,所謂兼聽則明,偏聽則暗。這話不假,可是『兼聽』不是讓他們什麼都說,也不是讓君王什麼都聽。若這些諫臣們大事小事甚至芝麻綠豆的事都要諫,君王全都要聽,又何嘗不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偏聽』呢?

  「這不是對臣子的信任,而是對他們的縱容,也非是對自己的嚴格要求,而是給自己設置的牢籠。阿耶想落到這個地步嗎?」

  李世民猛然想到承乾提過的夢魘,他們若敢太子諫來諫去,稍有不妥便言辭激烈,甚至將之比作秦二世,那麼對他這個君王會毫無動作嗎?不會的。

  他神色一肅,他想落到那個地步嗎?自然不想。

  「阿耶,如果不想,就不能給他們機會。你是君,他們是臣。既然為君臣,就應該有君臣該有的邊界感。阿耶當知若事情發展到一定地步,即便身為君王,即便有心,也有力所不能及。所以我們必須趁早,趁事情尚有可為、一切剛剛開始之際將苗頭扼殺。

  「皇權在我們手中,規則當由我們制定,而不由他們規劃。我們應該讓他們知道。他們可以上疏直言,但需是值得勸諫之事,不能盡挑細枝末節,故意在帝王或儲君身上找可以上疏的點,將這當成政績你追我趕,爭當諫臣第一。」

  李承乾覺得,夢魘中以及李明樂查找到的資料裡會出現諫臣良多,勸諫頻繁的瘋魔情景,有諫臣們把君王當業績刷的緣故,也是君王縱容之過。

  他不知道那個阿耶後續有沒有後悔,但他認為倘若阿耶一開始沒有給予他們這麼高的自由度,沒有什麼都聽什麼都寬容以待,事情不會演變到這個地步。

  所以他要做的想做的一直不是針對於志寧陸德明與孔穎達人,而是從源頭扼制這種局面,抹殺此等情景重現的可能。

  李世民稍頓,轉而笑著摸了摸李承乾的頭:「承乾真厲害,想得比阿耶還透徹,有些東西是阿耶不夠周全,忽略了。承乾的意思阿耶明白,阿耶知道該怎麼做了。」

  李承乾揚起小臉:「那接下來的事就交給阿耶了。」

  之後數日,於志寧等人仍舊休養,不曾上朝,但李世民沒有閑著,百官也沒有閑著,朝會仍舊進行,且這些天的朝會十分熱鬧,每日都有人進言勸諫,甚至還不只一個。

  然而李世民對這些人的態度不一。有些勸諫他聽了反思了還誇贊勸諫之人說得好,給予褒獎,誇他是君王明鏡;有些勸諫他卻怒氣交加,當場駁回,厲聲斥責,不假辭色。

  眾人仔細回味,發現前者勸的都是該勸之事,後者……後者屬實有點不太必要。再聯想前陣子於志寧等人的風波,所有人恍然大悟,懂了,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在李世民忙忙碌碌的時候,另一邊的李承乾也沒閑著。第一步從百姓開始,第二步朝堂彈劾,第步阿耶做戲,第四步就該他出面收尾了。

  抱春送上調查來的資料,李承乾掃了一遍,眨眨眼:「這麼看來於夫人當是明理之人。」

  「約莫如此。」

  李承乾眼睛一眯:「既然這樣,那就找個機會同她說說吧。走,我們去於府。」

  隨即帶著許多藥材,還帶了個太醫署醫官前去看望於志寧。與以往不同,平日出門都是微服、十分低調的李承乾,這回破天荒高調的一次,擺著太子儀架來到於府。

  於府眾人出來跪迎,其中甚至包括於志寧。他被於夫人攙扶著,神色憔悴,身體虛弱,顯然大病未愈。

  李承乾忙上前阻止其下拜行禮:「於先生,我今日是以學生的身份來看望老師的,而不是以太子的身份到訪。先生快請起,萬不可如此。

  「來之前我不是讓人來報,不必迎接,就當日常訪友嗎?先生怎還這般逞強。若因我導致先生吹了風,病情加重,那便是我的罪過了。」

  他親自將於志寧扶起來,不動聲色占了於夫人的位子,衝抱春使了個眼色,攙著於志寧往屋內去,親力親為將他送到床上,讓好生躺著:「於先生今日覺得如何,可還有哪裡不舒服?」

  於志寧看著李承乾,心頭十分不是滋味,他如何瞧不出近日之事是李承乾的手筆呢,但他能說呢?他能揭穿嗎?他能斥責嗎?不能。有些東西是明明知道卻無法宣之於口的。他只能橫梗著胸間門的氣悶言道:「多謝殿下關心,臣並無大礙。」

  李承乾微微頷首,令醫官上前診脈,得知確實沒有大礙才松了口氣。

  「於先生,近日之事我已全都知曉了。是我不好,我沒想到自己一時失言,與百姓略微閑聊了兩句就被人傳成這樣,害得先生至此,全是我的錯。

  「先生教導我時日不短,此間門用心我是知道的。我明白先生不是流言中傳的那般。先生的冤屈我都理解。先生請安心養病,待病好了,我帶先生親自去同眾人解釋。

  「此事是因我而起,便該由我來終結。我是先生的學生,一日為師,終身為師,我自然不會眼看著先生陷入此等困境。不過當務之急先生還是要先把身子養好,我還等著先生為我講課授業呢。」

  儼然一副剛知道此事的無辜模樣,於志寧頭一回發現這個小學生竟還有這等本事,他張著嘴,萬千言語卡在喉頭,最終只化為一句:「多謝殿下記掛,叫殿下費心了。」

  李承乾笑著說應該的,又勸了幾句,神情關切,言語體貼,舉止殷勤。待湯藥端上來,親自喂給於志寧,更提出留下來照顧於志寧。

  「弟子侍奉先生,乃是應當應分。」

  話是這麼說,但李承乾跟於志寧是尋常弟子與先生嗎?不是啊!

  於志寧怎敢,於府眾人又怎敢,自是再勸阻,李承乾這才頗為遺憾地表示算了,起身告訴,於夫人親自送他出府,到得門口,李承乾轉身,面帶歉意。

  「師母,事情發展到這個模樣,牽連於府上下非我所願。這些日子委屈你和師兄們了。我送來的東西除了給先生的藥材,還有些吃用之物,希望能解於府燃眉之急。」

  於夫人行禮謝恩,又道:「殿下心意臣婦已然明白,抱春娘子與臣婦說的,臣婦都記住了,臣婦知曉郎君在某些方面有些執拗,臣婦會盡己所能勸說他。」

  「辛苦師母了。勞煩師母好好照顧先生,府中若有何需要,只管派人知會我。」李承乾望向院內,「我也不希望此事繼續下去,越鬧越大,波及愈廣。所以,還望先生能盡快好起來。」

  話說的隱晦,於夫人卻聽明白了。他要的哪裡是於志寧好起來,而是於志寧好起來後的表態與配合,讓這件事以他設想的方式完美落幕。

  於夫人深吸一口氣,其實,莫說太子,事情發展到現在,最不願意繼續下去越鬧越大的人是他們啊。因而她微微篡緊藏在袖中的雙手,下定決心:「郎君平日身子還算康健,待休養幾日,很快會好起來的。」

  李承乾點點頭,眸中透出幾分滿意之色,和聰明人交流就是省事。

  他轉身離去,上得馬車,又轉道前往看望陸德明與孔穎達,同樣的事情再來一遍。從最後一位孔穎達的府上出來,天色已近傍晚。李承乾啟程回宮,馬車上輕笑著問抱春:「今日多少人看到我的儀架?」

  「太子儀架何等耀眼,自殿下一出宮門便有人瞧見了。這一路都有百姓跟隨,只是知道殿下此行是有要事,恐驚擾了殿下,不曾吵鬧不曾呼喊罷了。殿下,現如今全長安城都知你親自探望位先生。」

  李承乾托著腮笑眯眯:「我在幾位先生府中做的事也挑揀著讓人傳出去了嗎?」

  「是,都按照殿下的吩咐悄悄透給百姓了。」

  李承乾笑著點頭,沒再言語。

  沒多久,全城再次傳出言論,都在說太子仁善,寬厚大度,對老師恭謹有加,非但不計前嫌,派遣醫官照料,送上珍貴藥材,還親奉湯藥,事事叮囑,言辭關切。太子待先生,可真是一片赤誠之心啊。

  身體已然好轉些,不必躺在床上,改為半靠在塌上休息的於志寧:???

  說什麼他踩著太子成全自己的美名,他成全了嗎?成全個屁。這明明是太子踩著他們博得了仁善寬厚之名!


第105章 於夫人的勸說。

  於夫人為他送上湯藥:「聽到這些, 心裡不舒坦?」

  於志寧接過藥碗一飲而盡,感嘆道:「是我小看了太子。」

  語氣中沒有褒貶,算是一種陳述, 卻帶著難以自抑的苦澀。

  「與其說你小看了太子, 不如說你從未看清太子,更從未了解太子。」

  於志寧頓住,緩緩轉眸看向於夫人。於夫人接著說:「外面都在傳, 你是踩著太子為自己博美名,太子此舉是在告訴你,你若真有此心, 他有的是辦法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讓你自嘗苦果。」

  嘩啦, 於志寧將藥碗砸在地上,胸中氣怒不平:「我說了我沒有。」

  於夫人看著碎裂的瓷碗並無懼意, 神色淡定:「你若沒有, 那太子的行為便算是一種提醒。提醒你如今沒有,往後也不要再有;也是提醒你,已所不欲勿施於人, 今時你不願承受之苦他日也不要加諸他人。」

  於志寧啞然, 心情更為復雜。

  「太子這場棋局下得當真漂亮,屬實精妙啊。」

  聽著於夫人的贊嘆,於志寧張著嘴, 即便胸中悶氣也無法反駁她的觀點,精妙,確實精妙,怎能不精妙呢。只是……

  「郎君,為人師者, 傳道授業解惑也。但學生是太子,便還需加上一項。那就是智計謀算、帝王心術。太子能居幕後,隨意撥弄幾下就可推動事件發展到今日局面,說句運籌帷幄也不為過。

  「太子不滿七歲,已有此等手段,郎君身為老師,該感到欣慰自豪才是。郎君內心不舒坦,不過是覺得太子將這些手段用在你這個老師身上,難以接受罷了。

  「但郎君需知太子是儲君,你是臣子。太子長成,所學之道,所悟之術,終將用於天下、用於朝堂,而你亦是朝堂一員。因此這些手段總會有加諸己身之時。這點我以為你在教授太子之初便應該想到。」

  於志寧蹙眉:「那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於夫人反問,「現今也不過是把時間門提前了些而已。何處不一樣。郎君可是想說,太子斷章取義,擇句銜接,給你灌輸罪名?

  「郎君是否到此刻仍不覺得有錯,所以你認為是太子因為幾句進言故意設計,且出手狠辣,毫不留情?郎君,你當真覺得自己毫無過錯,在看過那些花銷單子之後,仍然如此認為嗎?」

  於志寧張著嘴,好半天擠出一句:「就算太子不曾鋪張,但是……但是……」

  但是什麼呢?但是其他猶在。其他指哪些?玩物喪志,還是只喜誇耀不聽規勸?想到李淵說的那些話,他不太能說出口,卻也無法完全認同。

  「郎君當日在兩儀殿想要撞柱時是怎麼想的?」

  於志寧一頓,瞬間門明白了於夫人的意思,立時反駁:「我從未想過要借此行逼迫之事。」

  「是,你確實沒有。你只是想證明自己的清白,你不想背負這樣的惡名。在你看來,你的名聲勝過你的性命,所以若能清洗你的冤屈,讓眾人看到『真相』,你願意用性命去換。

  「因而你從未想過其他,沒有想過這麼做會給太子給聖人帶來怎樣的後果;沒有想過你一旦撞柱成功,他們是否就會背上逼死良臣的污點。你全都沒有想過,因為你想到的只有自己,唯有自己。

  「你甚至沒有想過家中妻兒,沒有想過這府內上上下下,老老小小。」

  這一句,於夫人聲色間門已經帶上哭腔。於志寧轉頭,對上她怨怒泛紅的雙眼,一時間門不知所措:「我……我當時……」

  當時怎樣呢?於志寧無言以對。他當時確實滿腦子都是,他不能背上這樣的罪名,其他什麼都沒想。

  他……他對不住夫人。

  於志寧低下頭,無法言語。

  於夫人輕輕擦了擦眼角的淚花。對於這點,她不是不生氣的,但她明白此刻不是跟於志寧置氣的時候,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解決。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道:「當日你與陸德明孔穎達想在東宮長跪不起,想得也只是用一切手段讓太子接納你們的勸諫,全然沒想過此事傳出去,會給太子帶來怎樣的聲名。旁的暫且不論,單憑這兩件事,說你們是私心過重有何不對?你們沒有嗎?」

  於志寧顫抖著雙唇,瞪大眼睛,渾身開始哆嗦,他一直站在自身的角度去看問題,卻未想過夫人所說的這些。若按這麼說,若是如此,他們……他們……

  「世人皆有私心。私心沒有錯。但既然存了這麼重的私心,便不必再標榜清正,標榜忠心,標榜自己全是為了聖人為了太子。你們若當真一心為君,大公無私,甘願付出一切,便該是寧可自己污名滿身,也要為帝王為儲君留一世清明。

  「郎君,你存著私心待人,卻要人覺得你誠心為他,旁人察覺真相不願如此,揭露內裡,你又如同受害者般哭訴冤屈,你覺得這樣妥當嗎?

  「郎君常說人要自省,你如此教太子,也如此教兒子,但你自己呢?在家中養病的這些天,你可曾自省?郎君,太子的老師並不只有你跟陸德明與孔穎達啊。」

  聽得最後一句,於志寧才猛然想起,是呢,還有個李淳風。

  「郎君心中郁結,為太子出手對付自己感到寒心,可有想過同為太子老師的李淳風?可曾思考過為何你與陸德明孔穎達落得這般地步,李淳風卻非但能夠幸免,還與太子親厚有加?」

  於志寧懵了,他沒想過,從未想過。

  於夫人輕嘆一聲,將准備好的冊子遞過去:「這是我查到的一些有關李淳風與太子的相處。郎君平日與陸德明孔穎達相交甚深,但同李淳風卻關系一般。他教授太子的是算學,與你們並無多少交集,但同為太子老師,總歸對彼此是有些了解的。

  「郎君該知道李淳風非是諂媚逢迎之輩,他能得太子喜歡靠的絕不是討好。從這些調查來的資料中也可看出,他憑的是一顆真心。比起你們口口聲聲說一心為太子,他所做的更像那個真正一心為太子的人。

  「郎君,你們教授太子,是按自己的意願去教,把自己擺在主位。李淳風則剛好相反,他是將太子放在主位。他雖明面上教的只有算學,但他常與太子講說奇聞趣事,將人生道理藏在其中。若遇想法衝突之時,他會與太子論道。

  「他會去傾聽太子的想法,嘗試著去了解去反思去接納,所以他能與太子亦師亦友,深受太子喜愛。郎君,李淳風也有勸諫太子之時,譬如當初太子欲將腐竹豆皮之技教授於民,吩咐下去後便不管了。

  「你們都想讓太子嘗試著親自掌管此事,但你們是如何做的,李淳風又是如何做的?你們只會告訴太子,你該如何不該如何。李淳風是站在太子的角度,以太子的需求來引導太子自己發現,自願去做。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地方,李淳風都是如此。所以太子不是聽不進勸諫,也不是不能與老師和睦相處,彼此親近。郎君該學著從自己身上找問題,而非總是數落別人的不對,自以為自己無錯。」

  於志寧一頁頁翻看著手中的資料,越看越是驚訝,越看越是迷茫。

  從前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心為太子好的,也是一心忠於聖人的。可於夫人的話讓他恐懼,若真如他自認為的,將聖人與太子放在第一位,他為何會在「長跪不起」與「殿前撞柱」之時只想到自己,完全沒有想過這樣做會將聖人與太子置於何等境地?

  於志寧恍然發現,原來他沒有自己設想的那麼好。原來他所謂全是為了太子,與李淳風所做對比是這般截然不同。

  他低下頭,手中字裡行間門處處可見他與李淳風的差距。

  他,真的錯了嗎?

  於志寧心中升起巨大的疑問。

  「這幾日郎君雖未上朝,但也時有朝堂上的消息傳來。近日之事太子能將你們逼到這個地步,必有聖人默許。而這些□□堂上兩種截然不同的勸諫之情也證實了這一點。

  「聖人與太子的態度已經十分鮮明,不是想阻斷勸諫之路,更非不許你們勸諫。是想讓你們在勸諫之前先想清楚,此事是否當真值得上疏進言。它是否當真會造成你們口中所說的後果。」

  於志寧微微蹙眉:「聖人與太子是帝王與儲君,和常人不同。常人染上惡習,性情走偏,毀得不過自身,害得僅是一家。若聖人與太子昏聵,毀的是大唐基業,害的是千萬黎民。」

  「郎君覺得當今聖人昏聵嗎?太子昏聵嗎?」

  「我知道現今聖人賢明,太子聰慧,但正因為如此,正因為本可連有兩代不世出的君主帶領大唐創出天下盛世,才更不能讓此等局面破滅。諸多惡習都是從微小處開始,若不在最初……」

  於夫人深吸一口氣,打斷他的話:「郎君,任何事情發生轉變都不會是突然出現。」

  於志寧頓住。

  於夫人接著道:「就好比一個九十斤的人不會一夜間門長到兩百斤,一個兩百斤的人也不可能一夜間門瘦到九十斤。這中間門必定有一個過程,過程之中種種表現都有跡可循。

  「郎君要做的不是在一切尚未發生之前就拿大刀將其斬斷,若是這般,太子便什麼事都不必做了。畢竟玩物可能喪志,喝水可能嗆咳,吃飯可能噎喉,走路也能摔傷,不是嗎?

  「郎君莫覺得我舉例極端,世間門之事皆有兩面,任何東西若是沉迷過度都會導致壞的結果。拋開這些例子不提,郎君仔細想想,我說的是不是這個理。」

  於志寧不說話了,他沒辦法否定這個「理」。因為這個「理」確實存在。

  於夫人指著地上藥碗碎裂後散落的藥汁殘渣:「郎中大夫看病抓藥都有講究。一個方子,其中每味藥的劑量都不能多,亦不能少。恰巧合適能治病,可若過量就成毒了。人生許多事情亦是如此。

  「郎君覺得某件事情某樣東西有成毒的可能,所以想將這種可能扼殺,就宛如把方子中的這味藥剔除,可曾想過剔除後,這個方子還合理嗎?還能治病嗎?

  「太上皇說得對,只要是人,誰又能脫離得了喜好?適當的喜好玩樂可以愉悅身心,勞逸結合,這不是壞事,而是好事。

  「郎君若有擔憂,便去關注去了解,世事變幻總有個過程,若太子有『過度越線』之兆,你再規勸也來得及。而若太子不曾越線,事情一直處在可控範圍之內,又有何要緊呢?」

  於志寧蹙起眉頭,陷入深思。

  「郎君還不知道今日朝堂上的事吧。」

  於志寧抬頭:「今日朝堂又有事發生?」

  於夫人將消息遞過去。

  上頭寫著,太子上疏力呈自己的過錯,說是自己言辭不當導致他人誤解,令三位先生落入難堪境地,被眾人討伐,蒙受屈辱。

  他沒有說任何先生的不對,也沒說是百姓擅自揣度以訛傳訛,只說他當日的言語確實有歧義之處,旁人誤會也是理所應當。這非是聽者之過,而是他這個說者之錯。

  他把一切攬在了自己身上,洋洋灑灑奏疏好幾頁,將傳播流言的百姓摘出來,更無一字指責先生。

  於志寧心頭越發復雜。

  於夫人嘆息:「郎君,太子已經拿出了他的態度。不論是親臨探望,還是上疏進言,都是在告訴你們、告訴所有人,他並沒有想對你們下狠手。

  「他的心中有師生之情、亦有君臣之義。他念你們是朝中良臣,亦敬你們為自身師長。他在布局收尾,也在為你們撇清冤屈,給你們台階下。

  「他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你與陸德明孔穎達若還不能自省,還想做些什麼,便是你們不懂事了。」

  於志寧默然不語,何止如此。若說之前那些猜到原委的人或許私底下還會覺得太子手段有些過,那麼現今他們這種想法也都沒了,反而會覺得太子果然大度寬厚。

  他們非但不能做什麼,若還想撞柱自證,便真成了實打實的以死相逼,就算是他們因病休養多日,恐也會傳成故意為之。

  良久後,他望向於夫人:「你今日所言可是太子授意?」

  這些話可不像夫人的手筆。

  於夫人坦然承認:「是。」

  於志寧看了眼手中的資料:「這些資料也是太子給的?」

  「不是。今日與郎君所言確有太子授意,但有關李淳風的調查是妾自己所為。事情愈演愈烈,妾也擔心無法解決。妾發現太子四位先生,唯獨李先生在這件事中獨善其身,便覺得或許可以從他身上找出問題關鍵,因而派人調查。

  「但妾能力有限,調查的雖是李淳風,卻是有關太子之事,因而其中必有阻礙。妾本以為或許調查不出多少東西,不料一路暢通無阻,李淳風與太子相處,事無巨細都讓妾查了個全乎。妾想這其中該有太子故意為之,而李淳風也暗中配合的緣故。

  「即便如此,調查之事卻是千真萬確,如假包換。李淳風與太子非是獨處,均有他人在場。郎君若不信,可自己再探。」

  於志寧微微搖頭,他並非不信這份資料的真實性,他輕輕握住於夫人的手:「多謝你,這段時間門讓你擔心了。」

  看他的表現,神色間門已然沒有了最初的執著,於夫人松了口氣:「妾與郎君夫妻多年,縱有爭吵,但感情猶在,牽絆至深。十數年裡,我們非是沒有遇到挫折坎坷,都一路扶持,不離不棄。妾待郎君之心,郎君當有感知。妾總歸是想要郎君好的。

  「郎君說,作為臣子,該忠於君王,卻不能一味縱容君王。若君王出錯,當及時指出。同樣的,郎君若出錯,妾也不能依之順之,裝聾作啞,一味討好郎君,而該出面點醒。

  「郎君,今日所言雖是太子授意,卻也是妾之肺腑。但盼郎君不要再固執己見,用心對待妾今日話語,認真思慮,嚴格自省,想一想自己到底有無過錯,又錯在哪裡。」

  於志寧不無感動,有賢妻如此,是他之幸。

  「郎君,太子的態度已經擺得明明白白,剩下便看你們的了。」

  於志寧張了張嘴:「我明白,我會好好想,認真想。」

  於夫人微笑點頭,彎腰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碗片,打掃清殘渣藥漬便退出去,還細心地為於志寧掩上房門。

  屋內。於志寧一頁頁翻看著手中的資料,仔細琢磨著上頭記錄的點點滴滴,李淳風所為與他們的種種不同,耳畔不斷回響著於夫人的言語,又念及太子此局環環相扣的精妙設計,陷入深思,良久,良久。

  直到日落月升,於夫人重新端著湯藥入內,他才緩緩回神,看向與他夫妻十數載,為他付出許多的妻子,終於做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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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李世民,你要點臉。……

  次日, 於志寧陸德明孔穎達紛紛奏疏請罪,痛陳己過,沒有承認自己「針對太子, 構陷太子」,卻承認了自己教導不當, 身為老師, 在儲君的教育上並沒有用對合適的方法,起到良好的作用,反而差點桎梏太子,造成不好的後果。

  他們有愧於太子, 有愧於聖人,自請辭去太子老師之職, 稱儲君教導非比尋常, 自己無法勝任,請聖人另擇賢能。

  李世民沒有批, 並出言挽留。

  三人再辭,李世民再挽留。

  三人又辭, 這回李承乾從東宮出來,走上兩儀殿, 與李世民一同挽留。李世民言及於志寧等人種種功績, 又提到他們在太子學業上的種種用心, 肯定了他們的教學之功。

  李承乾更是歷數過往課堂上的樁樁件件,將師生之情展現得淋漓至盡,說到深處,雙眼泛紅,水霧滿眶。

  於志寧幾人也同樣說著自己的各項不當,差點害了太子, 卻得太子寬厚,仍舊禮遇,內心感動之余也覺惶恐,涕淚橫流。到得最後竟是君臣師生抱頭痛哭。

  接著李世民當即拍板表示於志寧三人作為太子老師,雖有錯卻也有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既如今知曉錯處,往後改了便好。從前種種不必再說。太子老師仍舊由他們擔任。

  這次於志寧三人沒有再拒,齊齊跪下叩謝聖恩。

  第二日,李承乾又依言微服出宮,帶著於志寧幾人去此前的面攤吃面,同百姓一一解釋,說當日是他失言,老師們都很好,什麼所謂廢不廢太子的,是他誤會了等等。

  百姓們會如何?當然是聽李承乾的了。

  於他們而言,此事有沒有人布局,是誰的手筆,真相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高興他們就高興。更重要的是太子還是那個太子,他不會被廢,不會去封地,他仍舊會在長安研究農事,惠利於民。

  因而有太子出面安撫,他們立刻換了副面孔,不再待於志寧等橫眉冷對,而是笑臉相迎,高高興興煮了四碗面端給太子與三人,還大方表示:不就四碗面嘛,我請。

  太子能來吃他的面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咧,怎麼能收錢呢。

  李承乾笑嘻嘻點頭沒說話,走的時候卻仍舊讓抱春偷偷留下面錢。

  攤主看著碗底壓著的銅錢,心頭觸動,遙望李承乾離開的身影濕潤了眼角。太子給了他們那麼多,卻連一碗面都不肯收。太子當真是難得的好太子呢。

  哎,還說什麼,努力干活吧。太子說了,他們過得好就是對他最大的回報。

  又一日,兩儀殿上「三辭三請」之事傳出,眾人都道:好一段君臣佳話。

  世家文人輕笑感嘆:「前幾日我還道事情發展成這樣要如何收場,結果……呵,咱們這位太子小小年紀,好漂亮的手段。」

  「誰說不是呢?但這手段恐怕也唯有當今太子能使。別人是不管用的。」

  「此話怎講?」

  「別人有太子這樣的民心與威望,能三兩句話就使得全程百姓同仇敵愾、爭著搶著為他出頭?」

  想到現今長安城百姓對聖人對太子的擁護,眾人沉默,那必然是不能的。

  「於志寧三人想岔了。咱們這位太子可不是一般的太子,年紀雖小,卻功績斐然。人們對於這類不世出的天才總會多幾分包容。

  「試問倘若有人能令天下安穩,百姓臣服,人人得飽暖,世上無飢冷,誰又會在意他在私德上有些許瑕疵呢?

  「太子能力這般出眾,耀眼如星辰,別說他私德沒問題,那些勸諫過於挑刺,即便他當真奢靡鋪張,即便他當真喜好某物入迷又如何?只需大節不失,誰會在意?

  「更何況若非太子身份礙著,換做別人,以他的功績,封侯拜相,金銀財帛千萬,日日珍饈供給難道不是應該?莫非他這兩年做出來的種種累加在一塊不值當這點吃用喜好?

  「於志寧幾個也不知道腦子怎麼想的。哎。」

  眾人失笑搖頭:「好在他們還不算完全昏了頭,總歸為這段『君臣佳話』出了份力,也是他們的榮幸。」

  文人學子還在說著,世家們一顆心卻緩緩往下沉。

  不論如何,於志寧三人都是太子的老師,太子再是儲君,師生名分終歸是在的。倘若換一個人,指不定一開始就得背上個不敬師長的罪名。可偏偏太子非但沒有,還在其中博得了仁善寬厚的美名,成全了一段所謂「君臣佳話」。

  從前只道太子在農事上頗有天賦,能做出曲轅犁筒車水車,種出辣椒西瓜土豆,沒想到他竟還有這樣的智計謀算。

  若說太子此前就功績斐然,民心所向,聲望如鼎,那麼這次的事情便算將他推到了更高點,使他的威望愈甚。

  再想到剛剛收成完畢的紅薯。那些讓眾人瞠目結舌,完全沒有想到這世上還有能與土豆一般高產的紅薯。世家深吸一口氣,眸色幽深。他們恍然發現,這個不足七歲的小兒在不知不覺間已然成長到他們無法忽視更不可估量的地步。

  若再加上戰功赫赫,平定天下,為百姓迎來前朝末年混戰後難得安寧的李世民,加上他宛如神助,天降飛鷹,僅靠千余精銳斬殺敵軍三萬,退兵二十萬的輝煌戰績,加上他自此後儼然成為所有百姓心目中真正「戰神」與「天選之子」的榮光。

  這對父子的民心與聲望簡直讓人不敢想像。

  而他們還在繼續升高。

  眾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紛紛審視起眼下的嚴峻局勢。

  他們世家該何去何從?

  他們中許多堅信世家不敗的人心中不免出現一二動搖。他們真的可以嗎?

  ********

  另一邊。

  李承乾笑眯眯與李世民提出自己的建議。

  李世民十分訝異:「你是說,讓青雀與恪兒同你一起學習?」

  「對啊。阿耶你想,你兒子好幾個,雖然目前到學齡的唯有我青雀與三弟,但往後還會有很多。人人都要讀書進學,人人都要分派專屬自己的老師,朝中這些重臣哪分得過來。」

  李世民無語,承乾與青雀的老師需得嚴格挑選,非名臣大儒不可為也就罷了。其他兒子,他怎麼可能個個都給名臣大儒。承乾腦瓜子裡想什麼呢,重臣分不來,隨便挑幾個還是可以的。

  「與其這樣,不如多挑些人把他們聚集起來,大伙兒一塊教學。阿耶,學習也是需要伙伴的。我一個人學多沒意思,多幾個人和我一起,彼此競爭,有對手才有衝勁啊。」

  李世民撇嘴:「小儉不是你的伙伴?」

  李承乾一噎,開始耍賴:「那反正有老裴了。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多添幾個也無妨是不是?」

  李世民挑眉:「一群羊?多添幾個?」

  就算加上青雀與李恪也不過倆,瞧承乾這話顯然目的不在他們。

  李承乾眼珠子骨碌碌轉悠,抿著嘴不說話。

  李世民嗔了他一眼:「到底想干什麼,如實說。」

  李承乾摸了摸鼻子:「我想辦個皇家學院,作為皇家子弟與功臣良臣家子孫的進學之所。挑幾個厲害的做主講授業老師,譬如我現在的三位先生,以及阿耶此前提到的魏征張玄素。由他們坐鎮,再另選一些人作為侍講,互相輪值,如此也不必花費於先生等人太多時間。

  「除此外,學院還可以負責校驗整理皇家藏書,此事也能由幾位主講老師負責,侍講與學院學子都可輔助幫襯。」

  李世民頓住,看了他半晌:「你是想給這些先生找點事做?」

  「對,他們才學那麼好,委實不必浪費在勸諫我之上。設學院,老師多了,每個人輪值的時間就少了,他們見到我的時候也就少了。若學院學子眾多,都是他的學生,為人師者,他總不能只管我不管別人,如此一來,他也不會只盯著我一個人。

  「況且令他們負責校驗整理藏書也是慮著一來此事確有必要,二來是想告訴他們,他們的眼光可以放遠點,才能應該用在該用的地方。世上書籍萬千,不論是校驗整理,亦或編撰立著,都是對文壇的一大貢獻。

  「再有天下還有那麼多足夠聰慧也身懷抱負、想讀書卻沒有條件讀書之人。看看他們,再看看我。我就一個人,卻有好幾個老師圍著我轉,為我勞心,對比之下我心裡有點過意不去。

  「尤其三位先生教授的課業皆差不多,著實沒這個必要。更何況先生們都是能臣重臣,他們應該在更重要的地方去發光發熱,而不是將教導我作為他們畢生所願。

  「阿耶,我知道經過此事之後,於先生等人該不會再動不動勸諫了。但若他們對我期望過重也有不好。我不想背負他們強加給我的壓力。我不想成為他們的完美作品,或者說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作品。我只想做我自己,做一個如其他弟子並無二致的普通學生。

  「還有一點,如果學院成立,我希望將三位先生家中年齡合適的子孫招進來。」

  「嗯?」李世民怔愣。

  「我知道這回的風波很大程度上累及了先生家眷,甚至於先生的兒子還被人言辭攻擊,這點是我沒有料到也不願意看到的。

  「雖然如今事情已經解決,風波過去。於成人而言,自然明白該怎麼做,不會對三位先生如何。可年紀小的或許悟不到這一層,他們可能還帶著風波裡的余韻,被先前的流言所擾,會做出一些過激的事情來。我不想讓先生的子孫去承擔這些。

  「倘若將他們招入學院,還是我親自招的,那些人就都會明白,他們是有我看護的。而且入學院者都是我的同窗。單憑這個身份,旁人待他們也會多幾分善意。他們便不必去承受本不該他們承受的東西了。」

  李世民點頭:「還有嗎?」

  還有?

  李承乾眨眨眼:「暫時就這些。」

  暫時,也就是說日後還會有?

  李承乾聳聳肩:「日後的事日後再說吧,他們校驗整理各類藏書怎麼也得花費一二年工夫,如今談這些還早著呢。反正現在沒了。」

  李世民無奈失笑:「行,阿耶應了。」

  隨後大筆一揮,在東宮設崇文館,掌東宮經籍圖書,教授諸生。

  此令一出,朝野再度嘩然。

  在東宮置崇文館,形同弘文館,聖人認真的嗎?你知不知道,如此一來,日後崇文館出來之人都可稱東宮門生,全是太子黨羽?

  聖人,崇文館非是不能設,卻不能設在東宮轄下,還給予這麼大的自主權啊。聖人,知道你想給太子鋪路,但太子才多大啊。你這手筆會不會太大了點?你要是被威脅了被綁架了就眨眨眼。

  李世民:……

  李承乾:……

  後者除無語外還有點懵。說實話他讓李世民開崇文館確實有點自己的目的,但他從沒往培養黨羽方面想過啊。你們是怎麼想到這上頭來的!

  席間,他一邊吃菜一邊吐槽:「這些人心怎麼這麼髒呢。我不過是想弄個學院,居然扯到這上頭去。果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心黑見心黑。阿耶,你可千萬別被他們忽悠了,我才沒有這樣想呢。」

  李世民輕嘆:「阿耶反倒希望你真是這麼想。」

  李承乾:???

  他立刻站起來:「阿耶,你不能這樣。我還不到七歲呢。我雖然答應你會記得太子的責任,但也是長大後的責任。我還小,還想要一個快樂無憂的童年。你不能毀了我的童年。」

  見他急得面紅耳赤,李世民十分無奈,只能滿口應承:「行行行,長大後再說。」

  李承乾勉強松了口氣,卻尤覺得不太保險:「要不崇文館我不要了,你拿回去?」

  李世民:!!!

  「聖旨已下,我怎麼拿回去!」

  「簡單啊。那群人不是說你這麼做不妥嗎?你就應他們說的,崇文館仍舊設立,但不居東宮轄下就好了呀。我本來也只是想辦個皇家學院,沒想把它設在東宮轄內。是阿耶你自作主張,多此一舉的。」

  李世民:???

  我「自作主張」?我下令之前還同你說過呢,那時你怎麼回答的。你拍手叫好,說放在東宮於你來說更便利。合著這才過去沒兩天呢,就說是我「自作主張」了。你是失憶了嗎!

  李承乾略有些心虛地轉了圈眼珠子:「那……那會兒我只想著放在東宮,就設在麗正殿以西,我抬腳就能到。平日不論是學習上課、與諸生一起玩耍還是監管藏書校驗整理之事,都十分方便。我哪想到這些啊。」

  他撇嘴,對李世民投以幽怨的眼神:「我想不到,你也想不到嗎?我不信。」

  李世民:……

  他能說什麼?他想到了,但他就是存著這個心思,確如那些人所說,就是想為承乾培養羽翼。

  李世民輕咳一聲,反正讓他收回成命,把崇文館拿回來是不可能的。朝令夕改的事情他不會干,所以他決定還是別說話了,埋頭吃飯吧。

  李承乾:……

  呦,你裝鵪鶉呢?李世民,你要點臉!


第107章 李承乾整個人都傻了。……

  在李世民裝聾作啞之下, 崇文館仍舊在東宮按部就班建立起來。對此李承乾也沒有太鬧,只翻了個白眼表示接受了。

  不然還能咋地?崇文館的名是阿耶取的,但主意是他自己提的;設在東宮轄下是阿耶所為, 卻也跟他說了,經過他同意的。就算裡頭有超出他預料的東西,那又怎樣呢。怪他自己沒想到唄。

  再說, 什麼門生什麼羽翼,擺在那也得他願意收才行。總歸他還小呢,這些全是日後的事,如今倒也不必急。經過這次昏迷,經過再厲夢魘, 經過星幕回望,現今的他已經沒有那麼抗拒做太子了, 甚至他更清晰的懂得了太子身份背後真正的意義。

  他很清楚自己往後的路在哪裡, 所以他明白阿耶此舉確實是在為他考量,是一片苦心。

  李承乾深吸一口氣,這是他的路,他會堅定走下去。因而對於李世民的「裝聾作啞」,他也不過哼唧了兩聲便接受了, 轉頭就與李世民商量起崇文館的具體事宜來。

  譬如設置學士、直學士幾人, 學生幾人,其他各類校書令史等有配置又設幾人,零零總總,看著李世民拿過來的單子,聽著他一個個官職介紹與規劃,李承乾懵,很懵, 非常懵。

  「這……這麼麻煩?」

  李世民瞄了他一眼:「不然呢,你以為張張嘴就行?」

  李承乾眼神飄忽,有些心虛,轉瞬又覺得不對,狐疑的目光看向李世民:「不對吧。若是設置別的官署,全是從零開始,具體細則確實繁瑣。

  「但你不是說崇文館比照弘文館嗎?弘文館的官職品階,各司何職都擺在那,直接搬過來稍作調整刪減便是。

  「阿耶,你怎麼說的好像一切都是重新建立,官署官位全為新添新置一般?抄作業這種事至於嗎?還是說你又在套路我?」

  李世民身形一僵,強作鎮定挪開目光,輕咳一聲,將細則單子放置一邊言道:「那就先不說這些了,說說你都想拉哪些人入館吧。」

  李承乾:……你這話題轉移得還敢再生硬點嗎?真硬轉啊。嘖。

  他翻了個白眼:「哪能我想拉誰就拉誰,總要對方同意的。」

  李世民頓住,滿面疑惑看向李承乾,李承乾更疑惑:「你不會已經下旨讓人家進來,完全沒問人家願不願意吧?」

  李世民:……那,那倒是還沒有。他與承乾說的詳細,是想讓承乾了解內裡,讓他對朝中官署,事項任命有大致了解,至於其他,他還沒來得及呢。再說,主意是承乾出的,招進來的全是要與承乾共讀數年的同窗,怎麼也得承乾樂意才行。

  李承乾松了口氣:「沒有就好。先遣人去探探口風,願意的,你再開口給予恩典。」

  李世民微微蹙眉,這還有不願意的?崇文館學士直學士全是名臣大儒,這樣的老師配置,但凡有幾分向學之心的,誰不是做夢都想要?更別提來了便可算是太子同窗!

  再有,崇文館學子可輔助學士校驗整理宮內藏書,此事一成,學士們占主公,學子們多少也都有一份功勞在內。

  三者相加,李世民覺得能得恩典入館的人怕是夢裡都能笑醒。這種幾乎等同於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誰會不願呢?

  李承乾橫他一眼:「甲之蜜糖,乙之□□。別拿你的想法加諸在別人身上。每個人的思想不同,對自己的人生規劃也不相同。我們不能強逼別人,更沒必要強逼別人。

  「畢竟就像你說的,入崇文館好處多多,定然不少人願意來。這個不願,我招那個就好,只恐崇文館學生位子不夠,不愁招不來人的。

  「既然如此,多問一句又有何妨,免得真招到不想來的人,反而心底生出憋屈怨懟,那多沒意思。我們冤不冤呢,犯不著的。」

  李世民撇嘴,覺得李承乾屬實多此一舉,不是很能理解,卻也沒有開口阻止,無奈翻了個白眼:「行吧,你愛怎樣怎樣,自己折騰去。」

  李承乾果然折騰去了,最先問的是李泰,李泰會不願意?那必然是不能的。還沒等李承乾說完,他就迫不及待舉起雙手表示:要要要,我早就想同阿兄一塊讀書了。

  要不是阿娘之前說他進度跟不上阿兄,他早去了。如今好啊,崇文館主講老師多,侍講老師也多,可以根據大家的學習進度進行規劃,簡直不要太棒。

  他這邊搞定,李承乾隨後又在蹴鞠活動之時對蹴鞠隊的全體人員都詢問了一遍,也沒讓他們立時回答,而是令歸家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定。

  至於目前未曾進入蹴鞠隊的,譬如於志寧的兒子於立正與慎言等,李承乾便沒有親自問了,而是交由抱春處理。

  把話撂下去,李承乾便不管了。這些人會如何選擇,他壓根不在意。就像他同李世民說的,他又不愁沒人,這個不行就那個。他只是想要建個皇家學院,想要一批與他一起學習並進的同學,至於這些同學是誰,並不重要。

  他不知道,他不在意的事情已經在被詢問的這些人身邊掀起一陣程度大小不一的浪濤。

  沉香殿。

  楊妘看著桌上的幾份資料怔怔出神。這些資料每一份上頭都寫著一個人的生平履歷,才學幾何。一共五份,五個人都是她為李恪精心調查來的老師備選。

  現今李恪身邊已有一位教導學業的先生,還是在宏義宮時李世民安排的。彼時李恪尚且年幼,幼齡開蒙不必太挑剔,李世民對他也沒對李承乾李泰那般上心,便在文學館中指了個人。

  雖與於志寧等人沒法比,但能入文學館的,不會是庸才,學識總是有的,教導幼兒綽綽有余,因而楊妘也不覺得如何。

  只是現今李恪年歲漸大,所學越來越多,越來越深,這位先生雖暫且還能勝任,但楊妘總要顧念以後,也覺得一位先生少了些。太子能得四位,衛王亦有三。楊妘沒想與二者齊平,但為李恪再添一個,總可以吧?

  因而她費勁心力挑了五個備選,想從中擇一個,哪知尚在猶豫,便傳來崇文館的消息。

  這件事完全打亂了楊妘的計劃,讓她有些無措,但很快又回過神來,將資料擱置一邊,盈盈笑道:「崇文館的學士、直學士皆是聖人欽定,無一不是朝中重臣,士林典範,可比我挑的這些強多了。」

  瞧瞧,除已然為太子師的三人,還有魏征,岑文本,張玄素等,哪一個不是一等一的人物。皆是她備選中沒有也不敢有的。

  拾翠一邊為她挽發一邊言道:「主子不覺得白費了自己的心血?」

  楊妘失笑:「心血?不過是調查幾個備選,稍費了些工夫罷了,哪裡就談得上心血。便是心血又如何,比不得恪兒重要。若能入崇文館,對恪兒來說自然更好。」

  拾翠瞄了她一眼,猶豫著問:「主子希望小郎君答應太子?」

  楊妘搖頭:「我希望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恪兒想不想。」

  拾翠皺眉:「現今崇文館之事備受關注,太子明著說各憑自願,但倘若真的拒了,會不會……」

  「不會。」楊妘語氣肯定,「我也算是看著太子長大的,他性情如何總有幾分了解。太子行事坦蕩,他既說憑自願,那便是真的憑自願。」

  她看了眼旁邊的資料,嘴角上揚:「無妨。恪兒若願意,自能去崇文館隨名師大儒學習,是好事。若不願意,我這份資料也算能派上用場,如你所言,沒白費我的心血。無論哪種選擇,都不差。由恪兒做主吧。」

  楊妘將資料收入木匣,算是將這個話題劃上了個句號。

  可看著她眼底的落寞,拾翠心底難免酸楚。

  從前主子為公主,在煬帝膝下長大,煬帝親自為她開蒙,後來再大些,更是為她擇選名師,其中哪個不是才學淵博之輩?只需她說一句,哪怕想要的老師是朝中肱骨,煬帝也能答應。

  倘若煬帝猶在,隋室仍存,她不論嫁給誰都是高高在上的那個。她所出子女父親也會愛屋及烏,想要為子女尋個好先生,動動嘴皮子就能輕松獲得。何至於似現在這般,需費勁心力,諸多算計,還只敢在次一等的人選裡挑,太厲害的怕提出來惹了聖人不喜。

  好容易有機會能被名師大儒教導,還是沾了太子的光。

  想到此,拾翠心緒紛亂無比,卻又不能表現出來,讓主子跟著傷懷,只得將心酸苦楚全部咽下。

  另一邊,宋清看著李恪,略微訝異:「崇文館能人輩出,小郎君為何不願意?」

  「我知道阿耶任命的崇文館學士直學士都很好,但再好也是太子哥哥的,不是我的。我……我想要自己的,就跟當初的武師傅一樣。宋侍讀當初不是說,我有想法都可以同阿耶說嗎?我想讓阿耶為我安排個屬於我的先生。」

  李恪抬頭看著宋清,眸光中有些不解。怎麼好像宋侍讀更想讓他去崇文館呢?

  宋清失笑:「小郎君想岔了。崇文館雖居東宮,但其內學士直學士非是太子老師,而是崇文館諸學子之老師,便是太子現今的幾位老師,除李淳風外,也都挪入了崇文館。」

  李恪一愣,好像是哦。

  宋清又道:「小郎君若不願去崇文館,可曾想過要選何人為師?」

  李恪蹙眉,這點他沒想過。他抿抿唇:「阿娘似乎有在為我擇選老師。」

  「可現今聖人已將朝中大部分要臣兼任去崇文館,這些人自然不可能再來獨教小郎君的。小郎君若要選,只能選次一等的。小郎君需知,文武不同。武學更在於自身訓練與堅持,而文之一道,則更需要先生授業解惑。」

  李恪再次愣住。

  宋清勾起唇角:「小郎君覺得現今與你一塊去東宮玩的那批蹴鞠隊之人會怎麼選?」

  李恪思索了會兒:「大約都會去崇文館。」

  「如此一來,日後他們與太子學習在一處,玩樂在一處,唯獨小郎君不在,久而久之,會否蹴鞠時便不特意來叫小郎君了?畢竟崇文館還會加入許多學子,都可入蹴鞠隊。蹴鞠隊人員會越來越多。他們不僅是隊員,還是同窗,蹴鞠時彼此會更有默契,而小郎君……」

  宋清欲言又止,適當留白。李恪瞪大眼睛,一顆心提起來。他其實還挺喜歡這項蹴鞠活動,也挺喜歡這群隊友的。

  想到往後會失去他們的可能性,李恪內心動搖起來,他微微張嘴:「宋侍讀的意思是我該去崇文館?」

  宋清眸光閃爍了一瞬,搖頭道:「以小郎君自己的意願為重,屬下只是幫小郎君分析罷了。」

  李恪低頭,陷入沉思。

  宋清也不催促。幾個月相處,他已對李恪性情有所了解,觀他神態便知,自己的話是有用的,因而結果已然分明,又何必畫蛇添足呢。

  ********

  對於李恪與其他被問詢到的人或糾結或興奮的心情,李承乾一無所知。此刻時間緩緩進入十月,長安陸續分批試種的紅薯也已全部收成完畢。李承乾正盯著看系統新漲的金幣與經驗,樂得笑開了花。

  上次系統升級獎勵的盲盒福袋用於解除渭水之危,當時朝局緊張,他也沒心思去管同時解鎖的商城中新作物,後來一看,竟是牛蛙。

  雖然去歲莊子上培養了一批田蛙,但田蛙跟牛蛙的差距還是很大的。在作為食用這一點上,顯然牛蛙比田蛙更合適。尤其因為沒有養殖經驗,李承乾按照夢中記憶給予的東西缺漏太多,許多地方不清不楚,導致田蛙養殖失敗告終。

  因此當突厥退兵,懸在頭頂的利劍移開,李承乾立刻騰出時間用金幣購買了一批,順帶購買了養殖說明。有了這份說明,就不怕再失敗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承乾的「威逼」起了作用,還是系統本身商城購買的東西發放方式沒有幸運轉盤轉出來的那麼奇葩。牛蛙的送貨可說十分正常,竟然是主動發放到當初備用的田蛙養殖基地。

  難得系統良心一次,李承乾差點不敢信。隨後他「趁熱打鐵」又抽了次幸運轉盤,結果居然抽空了。五千金幣抽空了。尤其是在圓形轉盤一共十個位子,空白欄只占不到三十分之一面積的情況下。

  彼時,李承乾幾乎不敢置信。

  想來想去,他只能懷疑,約莫他的歐氣全用在解除渭水之危的許願上了。畢竟當時系統鑒定許願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概率實在太低。能夠願望成真必定要付出一些代價。根據能量守恆定律,代價大概就是他往後抽獎的運氣了。

  此前西瓜辣椒全部收成攢了一批金幣,加上現在紅薯的,勉強又湊夠了五千金幣,可以再次抽獎。李承乾興致勃勃打開幸運轉盤,指腹點擊。

  轉盤轉啊轉,由快到慢,最後定格在面積占比第二小,堪堪勝過空白欄的問號欄之上。

  李承乾亦是滿臉問號,什麼玩意,問號是幾個意思?

  ——叮,恭喜宿主抽中隨機作物,系統會在倉庫中隨機選取物品,並在兩個月內發放。

  李承乾:……

  你怎麼還冒出個兩個月了?兩個月!你可真敢!

  而且隨機?呵,根據夢中各大電商賣家的操作邏輯,一般說是完全隨機,但其實也是有挑選的,這部分可被隨機的倉庫放的多是稍微次一等的東西,或是顏色不好賣或是款式不好賣等等。總有它被選中「隨機」的理由。當然也有例外的,但這類情況不多見。

  李承乾無語望天,只能在心裡想,至少比抽空要強。跟空白欄一比,次一點就次一點吧,不管隨機的東西是什麼,都要比五千金幣全部打了水漂要好不是。

  如此自我安慰一番,李承乾心情又飛揚起來,然而剛高興沒多久,便從李世民嘴裡聽到一個重磅消息。高句麗、百濟、新羅要派遣使團前來朝賀。

  李承乾:!!!

  不是吧,不是吧。

  上回前腳抽中紅薯,後腳突厥大軍逼臨京師;這回剛抽中隨機獎品,就有高句麗、百濟、新羅三國來賀?

  李承乾宛如晴天霹靂,整個人都傻了。

  「系統,你給我出來!我先說好。隨機我接受,兩個月我也可以接受,唯有一點,送貨方式正常點,最好跟牛蛙一樣,你要敢再搞那些奇葩操作,我弄死你!你敢送我就敢拒收,不信你試試。大不了咱們一拍兩散。」

  系統:……弱小,無辜,可憐。


第108章 大唐太子,你認真的嗎……

  李承乾看著三國上書有些懵, 再瞧其中具體內容,更為疑惑:「誒?他們說要前來慶賀大唐新皇登基,慶賀我們天降神跡,慶賀阿耶為天選之主?可是阿耶登基都快一年了, 退兵突厥也已半年有余, 這會兒才來?」

  不覺得晚了點嗎?李承乾滿頭問號。

  李世民失笑:「邦國使團來賀, 怎是說來就能來。便是早有決定, 其間也有諸多細則需要規劃, 再者……」

  他停頓片刻,招手令李承乾湊近些,指著桌上的輿圖道:「你且看看這個。」

  李承乾挪了挪屁股坐過去, 瞧見的是一副半島地圖,上面三國鼎立,上方面積最大的是高句麗,下面左為百濟,右為高麗。

  李世民繼續說:「除高句麗外, 新羅百濟並不與我大唐接壤, 他們若要前來朝賀,陸路而行需橫穿整個高句麗。」

  李承乾秒懂:「高句麗不讓他們來?」

  李世民又將一封上書遞給他,上書來自新羅百濟, 這倆強烈譴責高句麗,說高句麗封閉關口道路,阻攔他們前來向大唐朝貢。

  李承乾眨眨眼:「阿耶,既然他們認我們當大哥,那就都是小弟。小弟們有官司,大哥自然要出面調解。就像下頭弟弟妹妹們發生矛盾,告到我面前, 我得出來主持公道一樣。再有,他們阻攔新羅百濟前來朝賀我們,也是在損害我們的利益。」

  李世民莞爾:「阿耶已經申斥過了,但你以為新羅百濟當真會坐以待斃,等著我們協調?」

  李承乾稍頓,目光再次看向輿圖:「走水路?」

  海上風險雖不可定,但以高句麗和百濟新羅的關系,橫穿其境,說不得還不如海上安全。

  「再有,三國這回派遣的使團主使都不簡單。」李世民點點頭,認可了李承乾走水路的猜想,示意其繼續順著三國上書往下看。

  高句麗此次使團主使為高句麗王的弟弟高大陽,百濟主使為百濟王長子扶余義慈,新羅主使為新羅王長女金德曼。

  好家伙,全是王室,還全是有分量的王室。

  高句麗國的王位是可以兄終弟及的。現今高句麗王高建武就是繼任的哥哥的王位,高建武膝下子嗣病弱,沒有堪當大任者。高大陽這個王弟的身份並不低。ヾ

  再有,除他這個主使外,第一副使為淵蓋蘇文。其出身高句麗順奴部,父親為高句麗大對盧,相當於中原的宰相,手中握著高句麗的軍政大權。

  若非高大陽占據王室身份,單憑淵蓋蘇文一人,擔任主使已然綽綽有余。

  再說百濟,扶余義慈身為長子,幼年便孝名遠播,被譽為「海東曾子」,是妥妥的王世子,百濟下任繼承人。

  新羅的金德曼雖為女子,但新羅王金白淨無男嗣,她的地位直線拔高,這幾年是被新羅王當做兒子培養的,若無意外,也是下任繼承人。

  李承乾十分疑惑:「這三國此前也不是沒派過使團,但都是大臣出使,這回怎麼個個都這麼大手筆。這怕不只是為了來朝賀吧?」

  朝賀需要這麼大手筆?打死他都不信。

  李世民輕笑一聲:「自然不是。他們是為了曲轅犁,為了筒車水車,更為了土豆與紅薯。」

  李承乾頓了半秒,瞬間支棱起來。之前說的其實他都不是很感興趣,帶著無所謂的態度聽一聽,但說起這些農物與農具,他立馬不困了,眼睛亮閃閃:「阿耶,找個談判厲害的,宰他們一筆,多宰點。」

  「交給你如何?」

  李世民笑意盈盈,李承乾有點懵逼。

  「這些東西都是你弄出來的,你有處置之權。阿耶暫且找不出其他合適人選,莫非你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弄出來的東西交到他人手裡,卻被埋沒了,沒能發揮出它最大的價值?」

  李承乾蹙眉,那必然是不想的,再想到剛在系統抽到隨機種子緊接著三國來賀,這情形跟突厥那會兒實在太像了,由不得他不多想,所以他還是得看著點,不能讓系統再鬧么蛾子。

  於是李承乾一拍板:「行,交給我就交給我,我辦事,你放心!」

  見他豪氣萬千,李世民彎了彎嘴角:「承乾辦事,阿耶自然放心,那這接待三國使團的任務,阿耶就交給承乾了,若有何事,你只管吩咐鴻臚寺卿唐儉,讓他幫你。」

  李承乾揚眉點頭:「好嘞!」

  待出了立政殿,他才恍然回過味來。

  等會兒,他不是來問阿耶功課的嗎?自上回他與阿耶交心深談之後,阿耶聽了不少夢中父母的事情,也在一點點改變,向夢中父母學習,譬如只需有空都會親自輔導他功課。

  今天他本也是如之前一樣帶著功課去阿耶身邊寫的,結果寫完阿耶跟他聊天,順手拿了旁邊的折子給他看,與他說高句麗三國之事,說著說著就給他安排了個差事?而且最開始他答應的難道不是負責談判嗎?怎麼最後變成他負責全程接待事宜了?

  李承乾:……

  他是不是又被套路了?

  李世民,你果然奸詐!

  淦!

  他猛然發現阿耶對他的方式雖然改變了,不再打壓他,經常誇贊他,陪他的時間也多了不少,還非常注意端水,絕不讓他有「阿耶偏心」的感覺,更願意與他交流閑聊,更懂得傾聽他的意見與想法。

  這些都很好,但是,但是阿耶總想套路他,讓他接活,給他加碼的行為一點沒變!尤其是在他答應會做好太子,不再隨時抱著「廢太子」的思想後,這種行為似乎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李承乾咬咬牙:李世民,你這是雇佣童工,無恥!

  ********

  三國說要來,卻也不是立馬來,他們到的時候時間已近十一月,那麼湊巧,三波使團還是一起來的,幾乎前後腳抵達長安。

  彼時,天空下著雪,整個長安城白雪皚皚,銀裝素裹。李承乾並沒有去親迎,只讓鴻臚寺卿將使團帶到鴻臚客館。

  鴻臚客館,館如其名,隸屬鴻臚寺轄內,為接待外事來賓住宿之處。館內有諸多院落,高句麗,百濟,新羅被安置在不同院落,且不算鄰近,互不打擾。

  鴻臚寺卿唐儉忙上忙下,將三隊人員全部安排好,已至黃昏,又命人端上膳食:「這些都是太子殿下根據貴國飲食習慣讓人准備的,諸位請放心食用。

  「另外,思慮到諸位遠道而來,殿下恐諸位水土不服,特令人熬了些湯藥,若有需要,可吩咐館內侍者去取。

  「今兒天色已晚,諸位風塵僕僕,必然疲累,館中時刻備著熱水,待食用過後不如沐浴泡個暖水澡解乏。明日聖人在宮中設了國宴招待,席上多是我唐飲食,諸位也可嘗嘗我們的食物。」

  說完,唐儉拱手作揖就要退出,不料被高大陽叫住:「聽聞大唐對於外賓有不同的接待等級,不知如今接待我等用的是何種等級。請不要誤會,我純屬好奇。」

  唐儉輕笑:「自我唐建國以來,高句麗王前後兩次派遣使臣修好,其心可見,因而對於爾等使團,我們必會以禮相待,用的自是高等級。」

  是高,而非最高。

  高大陽看了眼門外:「那兩邊呢?」

  「自然也一樣。」

  眼見高大陽蹙眉,唐儉又道:「高句麗、百濟、新羅俱是我唐臣屬藩國,近年來禮儀不少,朝貢不缺,自該一視同仁。」

  高大陽眯著眼,沒有說話。

  唐儉將他的神色看在眼裡,再次作揖:「本官便不打擾諸位用食了,用完食,還請諸位早些歇息。客館旁便是鴻臚寺,本官這些時日會在鴻臚寺休憩。諸位若有何需要,館內侍者做不了主,可以讓他們來同我說一聲便可。本官告退。」

  他一走,高大陽臉上的笑容就垮下來,抬眼看向百濟新羅院落方向,神色冷凝:「這些年,我們給大唐送了多少東西,他們送了多少,這如何能一樣,更別提,我們國力比百濟新羅要強許多,什麼一視同仁,他們也配!」

  他轉頭望向淵蓋蘇文:「你說大唐此舉是不是故意為之,是在警告我們?因為我們阻了百濟新羅前來朝貢之路?便是如此,他們不還是來了嗎?我就說百濟新羅不老實。

  「明明早就計劃好從海上走,偏擺出一副因為我們封了路而焦急憤恨的模樣來迷惑人。虧得我們動作快,緊趕慢趕,總算沒遲。若讓他們先到幾日,先與大唐談妥,那我們就被動了。」

  高大陽其實並不是很想來這一趟,千裡迢迢,水土不服,這般辛勞,他傻了才放著國內舒舒服服的好日子不過來受這份罪。若是往常,再是要覲見要朝賀,選個重臣即可,怎麼也用不著他。

  但這回不同,新羅百濟出動的都是下任繼承者,他們若就單單派個臣子,與前兩者對比太明顯,會否讓大唐覺得他們敷衍?

  國內倒也並非沒有別的王室。可有新羅百濟的繼承人做對標,真派別人前往,待其功成回國,地位必然大大提升。諸多考慮後,高大陽終是將這事攬了下來。

  淵蓋蘇文言道:「阻止新羅百濟朝賀,便是阻止大唐接受藩國拜見,阻止大唐收受朝貢,涉及他們的國威與利益,他們生氣也屬正常。這點在當初阻止新羅百濟之時,我們便已有預料。」

  為什麼還是這麼做呢?因為他們料定大唐即便生氣,也不會如何。他們與百濟新羅三國不合,大唐一清二楚,這件事說到底還是他們內部問題,大唐或許會申斥,會在別的方面給予些許警告,但不會有大動作。

  事實也確實如此。

  因而淵蓋蘇文全然沒有高大陽的憤怒,反倒吃得津津有味,還勸慰起來:「膳食不錯,很符合我們國內口味。單從這點來說,唐國算是用心了。大人ゝ嘗嘗?」

  高大陽吃了幾口,卻如淵蓋蘇文所說,不錯,臉色略微好了些,卻仍舊蹙著眉頭:「我們早有遞上國書,言明要來。這一路也一直在給大唐報告行程。

  「按理大唐該早就規劃好接待標准與接待人員才是。我們此來,使團人員身份皆屬貴重,按理大唐怎麼也該派個皇室宗親才對。就一個鴻臚寺卿?再是臣屬,我們國力猶在,身份猶在,這未必也太瞧不起我們了。」

  更何況這個臣屬他們目前趨於種種考量,可以認。若出現何等變故,也能不認。

  他們不願惹上大唐給自己添個敵人,更不願見大唐與新羅百濟聯手,但大唐難道就想把他們逼到對立面,不怕他們倒向突厥嗎?

  這點讓淵蓋蘇文夾菜的動作一頓,臉上也露出些許思索來,他沒有回答,只道:「等樸申宇回來便知。」

  樸申宇是高句麗方的譯語官ゞ之一,擅唐語,自入長安後,淵蓋蘇文便讓他悄悄借用身份與大唐各官員攀談閑聊打探消息去了。

  沒多久,樸申宇回來,確實得到了些消息。其一,土豆與紅薯確實高產,每畝均可在五千斤左右,這點非是虛傳。長安百姓都可作證。

  其二,明日設宴款待的宴席是大唐太子殿下張羅,席上皆是大唐食物,據說多是這兩年大唐開發的新品菜色,每道都美味絕倫,其中便有土豆紅薯所做菜品。

  聽聞土豆紅薯,高大陽與淵蓋蘇文的眼眸同時閃了閃。

  樸申宇又說:「大唐天子將此次我等與百濟新羅三國的接待事宜全權交給了太子殿下。因而不只明日宮宴,我們如今落腳之地以及隨後的各項安排也全出自這位太子殿下之手。」

  高大陽蹙起眉頭:「我若沒記錯,這位太子不足七周歲?」

  「年歲雖小了點,但太子之尊足夠,比旁的皇室宗親要強上許多。況且名義上是太子負責,卻有鴻臚寺諸多官員輔助,倒也不用他費多大心力。」

  翻譯過來就是,擺個架子,表示一下對他們的重視就行。他們要的只是大唐的一個態度,接待事宜是否真是這位主理並不重要。

  只是……

  淵蓋蘇文疑惑詢問:「既是太子全權負責,今日為何不見其人?」

  三國使團都已經來了,你一個主要負責人不見蹤影,怎麼回事呢?

  樸申宇將頭拉低了兩分,偷偷瞧了眼高大陽與淵蓋蘇文的臉色,無奈道:「據說是因為昨夜大雪,今日雪仍舊未停,太子殿下臨時讓人報鴻臚寺說不來了,命鴻臚寺卿唐儉迎接。」

  淵蓋蘇文凝眉:「為何不來,可是因為雪地濕滑出了意外,還是天氣冷寒受涼不適?」

  他想得很簡單,若太子因他們的事受傷或身病,他們明日覲見當有所表示。

  哪知樸申宇抿抿唇,略有些艱難地回道:「並非如此,太子派人傳話說,雪大風大,他不想出門了。」

  高大陽:……

  淵蓋蘇文:……

  大唐太子,你認真的嗎!


第109章 自己兒子自己寵。……

  太子年幼, 可能是任性不懂事,可能是思慮不周全。但大唐天子呢?他也任性不懂事,他也思慮不周全?太子耍性子不出門, 他就不勸不罵不命令?

  高大陽與淵蓋蘇文同時變了臉色, 神情凝重。大唐此舉究竟何意?是與申斥一樣, 對他們此前封閉道路阻止新羅百濟朝賀的進一步警告, 還是有別的想法?

  淵蓋蘇文眼睛眯起來,若是前者便罷,若是後者, 他們必須清楚大唐真正的態度。

  新羅與百濟國力弱,沒有那麼大的底氣,自然也明白不能擺太高的架子, 得看清自己的位置。更別說,此行他們是有求於大唐的。因此他們並無高句麗表現出來的在意, 更無不悅, 吃飽喝足, 舒舒服服泡澡睡覺。

  當然, 對於他們的反應, 李世民與李承乾全然不知。倘若知道,李承乾大約或給他們翻個大白眼:「你們想得真多。」

  李世民大約會覺得十分無語:朕要說承乾這麼做不是為了警告你們,單純是為了警告朕,你們信嗎?

  高大陽;amp;淵蓋蘇文:……你猜我們信不信。

  李世民心裡苦。誰能想到承乾這麼做真的只是在對於他套路其當「勞力」的行為小小報復一下,給他個警告呢?

  哎,他能怎麼著?

  李世民無語望天,自己兒子自己寵,自己做的孽自己背唄。

  次日,天氣轉晴, 陽光和煦。

  鴻臚寺卿唐儉引領三國使團入朝覲見。雖是三國一起,但誰在前誰在後也是有講究的。高句麗排第一,其次是百濟,最後是新羅。見此,高大陽與淵蓋蘇文眸中總算帶了些許滿意。

  高句麗與百濟覲見過後,各自送上貢品,整個過程按部就班,平平無奇。待到新羅,金德曼上前行禮:「屬國新羅公主金德曼見過大唐皇帝陛下!」

  一開口,竟是大唐語言。

  李承乾眨眨眼:「你會說唐話?」

  金德曼嘴角輕揚:「自決定前來朝賀,我就有隨譯語官學習,然不過半年有余,說得不太好,望陛下與太子不要見怪。」

  李承乾拍手:「才學半年,你已經說得很好了。」

  這是實話,金德曼的話語並不流利,咬字也略顯生硬,就如同後世外國人說中國話,有點蹩腳,但已能達到尋常溝通的程度。再聯想半年時間,可說是下了番狠功夫的。

  新羅國小,國力不如高句麗,貢品數量與珍貴程度也比不上,她們唯有另辟蹊徑,從微小處出發,讓大唐看到她們的誠意。

  不得不說,這招效果不錯。李承乾難得多瞧了她幾眼,李世民更是哈哈大笑,誇贊不斷。

  朝見之後,便是客宴。

  菜品都是李承乾安排的,甚至他還貼心地為三國使團安排了解說,每上一道菜品,就會有譯語官為其講解這道菜品的用材與吃法。

  其中至少七八道是與土豆紅薯有關,三國使團吃得尤為認真,頻頻點頭,就連場中的歌舞表演也沒興趣看了。但誰也沒有多問。畢竟能來出使的都不是蠢人,不至於這般沉不住氣。

  一場國宴,吃得賓主盡歡。

  曲終席畢,李世民適時開口收尾散場,仍舊由鴻臚寺卿唐儉送眾人回客館歇息。

  第二日,李承乾終於出面做向導,帶著使團走遍長安。

  美其名曰:諸位客人遠道而來,必要好好體會一番大唐的風土人情才能不虛此行。我是長安出生的,往日最愛微服。長安哪裡有好玩的,哪裡有好吃的,沒有我不知的。我帶你們體驗長安的快樂,保管讓你們滿意。

  三國使團本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其中必有別的安排,哪知他所謂的玩真的只是玩。

  其後六七天,帶著他們在長安城到處瞎轉悠,什麼梅林,什麼寺院,什麼雪景等等,另有各色美食名酒,美人歌舞,好不熱鬧。差點讓使團們以為他們真的是來游玩的。此前還算沉得住氣的人許多也開始焦躁起來。

  就在他們心思浮動,耐心即將耗盡之際,第八日,李承乾終於有了動作,不再閑逛,而是帶著他們去看筒車看水車看民間儲存的土豆紅薯,甚至讓人在客館當著他們的面做膳食。

  與當日國宴作為菜色烹飪不同,這次土豆紅薯的做法更簡單,或是直接切片煮熟,若是熬一鍋粥,或是做成烤紅薯烤土豆等,還有加工成干粉條煮的一碗鮮香粉。

  每一道都可做主食飽腹,且味道不賴。

  可只是如此,僅僅如此,你以為李承乾是要和你談相關事宜了?並不。他就純純展示一下大唐的「科技」與「特產」,絕口不提其他。

  什麼作為宗主國對臣屬國的回禮,什麼作為談判的物品,他一字不開口,便是三國使團中有人忍不住把話題扯到這上面來,他也能不動聲色繞過去,你要再掰回來,他就裝聽不到。

  三國使團:……

  展示完畢,李承乾心滿意足吃了個烤紅薯,笑眯眯起身告辭,並表示我都帶你們逛這麼多天了,該玩的玩了,該看的看了,該吃的吃了,接下來就自由活動吧。大家可以自己去長安各處轉轉。

  然後瀟灑離開,徒留使團眾人懵逼。

  大唐太子,你這會不會太隨性了點?

  唐儉也有這般擔憂,李承乾卻撇撇嘴睨他一眼:「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上趕著的不是買賣。做生意呢,要爭做甲方,不能做乙方。」

  唐儉:……啥甲方,啥乙方,什麼意思?

  ********

  酒樓。廂房。

  高大陽蹙眉:「大唐什麼意思,我們此來何意,他們當真不知?前幾日帶著我們瞎逛,後來倒是帶我們看了下筒車水車與土豆紅薯,但對於進一步之事只字不提,耍我們嗎?」

  淵蓋蘇文喝了杯酒:「大人當知他們為何不提。」

  高大陽沉默,他當然知道。大唐不提是等著他們提,想讓他們給出一個滿意的價格。可按照慣例,臣屬國覲見朝貢,宗主國也該保有自己的大國風度,給予回禮。他們明明已經奉上了諸多貢品,不過換他們些土豆紅薯與農具技術,大唐莫非覺得還不夠嗎?

  若是如此,這事就難辦了。畢竟他們可不願意出高價做冤大頭。

  淵蓋蘇文又道:「便是前幾日,大人當真以為太子帶我們游覽長安真的只是在瞎逛嗎?」

  高大陽張了張嘴,瞪了淵蓋蘇文一眼,又閉上了。

  另一邊廂房。

  金德曼正與婢女喝酒閑聊,扶余義慈不請自來。金德曼倒也沒有拒絕,禮貌邀請入座:「多謝世子此前派人報信。」

  金德曼說這話是有前提的,高句麗非但封路阻止他們過境來唐,朝中還有人建議故意留出破綻,引他們入內,然後行刺殺之事。國儲生變,百濟新羅必定會出現爭權動亂。他們再出手把水攪渾,自能從中獲利。

  此計不可謂不毒。

  扶余義慈搖頭:「我便是不說,公主當也有自己的渠道得知消息。再有,高句麗雖有此等提議,卻未必會實施。」

  這點不只扶余義慈清楚,金德曼更清楚。

  雖則高句麗野心勃勃,一直想吞並新羅與百濟,但新羅百濟能固守國本數百年,也非全然無反抗之力,更有大唐態度不明,殺害兩國繼承人,便等於同時向兩國全面宣戰。

  到時候新羅百濟必定結盟報仇雪恨。若再有大唐橫插一腳,高句麗未必願意看到這等局面。

  所以此事對高句麗有利,也有弊。利弊權衡之下,以靜制動會更好。

  因而對於扶余義慈的話,金德曼微笑回應,沒有否認。

  扶余義慈輕嘆:「這般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當不得公主謝言。」

  金德曼命婢女為其斟酒,言道:「世子此來當不是單純與我說這件事的。」

  扶余義慈點頭:「對於這些時日大唐太子的行為,公主怎麼看?」

  「太子雖年幼,卻不可因年幼而小看了他。他這幾日對我們的安排,哪一步都不是廢棋,都藏著深意。」

  扶余義慈亦有同感:「久聞中原風光,更聽說大唐之長安與前朝不可比,那時我並無多大感觸,這幾日閑逛可謂震撼頗多。長安的繁榮強盛比百濟強數倍,尤其是長安的百姓。」

  這是最讓他們驚訝的,那些百姓絕大多數識得李承乾,與其攀談宛如鄰裡,對其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幾乎每道一處都有想邀他留飯的,甚至以能讓他接受自己的吃食為榮。

  這不是能刻意裝出來的。尤其他們不蠢,是不是裝,他們不會分不出來。

  所以李承乾的「玩」不純是「玩」,李承乾在向他們展示了一個強大繁華的長安,一個包容和睦的長安,更是一個天下歸心的長安。

  而長安的面貌又代表大唐的面貌。這是他們人人向往卻可望不可即的存在,是他們或許奮力追趕卻一生無法擁有的存在。

  倘若百濟能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這也是金德曼的想法,倘若新羅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扶余義慈看向金德曼,又瞄了眼身旁婢女,欲言又止。

  金德曼失笑:「世子若有何話,直言無妨。」

  這便是告訴她,身邊婢女以及門外侍衛,都是心腹。

  既然如此,扶余義慈也不矯情,開門見山:「我聽聞過公主賢能之名,亦知公主之志。公主此來大唐,不只是想為新羅尋求庇護,也是想為自己謀算。

  「大唐雖強,卻到底與我們隔海相望,先不談他們態度如何,便是應了,也有鞭長莫及之時。而百濟與新羅比鄰,又有相同的威脅,我們本可以成為盟友。」

  金德曼眸光閃動了一瞬:「世子的意思是?」

  「公主的英姿風度我已見過,不知公主的幾位妹妹是否與公主一樣?」

  金德曼抬頭看向他,扶余義慈仍舊笑盈盈:「公主可以好好想想,若公主願意,其他條件我們都可談。」

  說完起身行禮退出。

  婢女蹙著眉問:「殿下萬不可聽他之言。」

  金德曼點頭:「我明白。父王雖無男嗣,但新羅亦無女子繼位之先例,我若想要上位,還有許多阻礙,這條路並不好走。他想與我結盟,讓我選個關系親近的妹妹嫁過去,令百濟新羅結姻親之好。如此既能共抗高句麗,有百濟支持,我的大業也能順利些。

  「看似處處為我打算,但身為百濟世子,為何要處處為我打算?高句麗野心勃勃不假,但百濟對我們便無野心嗎?我們與百濟早有恩怨,亦有利益矛盾,便是結盟,又能牢靠幾時?更何況他怕是還打著借與我新羅王室聯姻,借支持我上位來染指我國內政。

  「我若真答應他,便是與虎謀皮。我是想上位沒錯,王位我志在必得,可我不會為了自己的王權將新羅置於險地。如果要這樣我才能安穩坐牢王位,那這王位,我寧可不要。」

  婢女微怔,說實話她勸說金德曼只是下意識覺得百濟不可信,百濟世子亦不可信,卻從未想過對方一個簡單的提議,其中竟藏著這麼大的陰謀。

  婢女聽完,想想公主如果答應的後果,已是嚇得冷汗淋漓。

  見她如此,金德曼失笑:「不必自己嚇唬自己,你主子我不蠢。從他用無可無不可的消息來示好之時,我便知道他必定還有下一步。果然。百濟舉動在我意料之中,無需在意,不予回應便是。如今我們最重要的是拿到大唐的態度。」

  說到這點,婢女又蹙起眉來:「這段時日,我們已經拿出了所有我們能拿的誠意,即便國力比不得高句麗,但貢品亦是精挑細選,況且對於大唐這些時日的安排與款待,我們都是第一個附和,第一個配合,第一個支持。可大唐……大唐仍舊對三國一視同仁,並無偏向之舉。」

  金德曼眸中滿是笑意:「你錯了。我雖不願貶低新羅,但不得不承認,與高句麗對比,我們國力確實有著不小的差距。在這種情況下,大唐的一視同仁、沒有偏向何嘗不已經是另一種形式的偏向呢?」

  婢女一頓,臉上卻又升起擔憂:「可我們所求不只如此。」

  是啊,他們所求是大唐接受他們的依附,出手扶持,而不是這等偏向。這點偏向遠遠不夠。

  金德曼看向對面高句麗的廂房,其實兩邊廂房門都關著,她什麼都看不到。可她知道高句麗的主使與第一副使都在那裡,同在這一酒樓之中。

  「我們看得出大唐一視同仁,高句麗如何看不出?高句麗素來覺得高我們一等,你難得沒發現正是這份自入長安以來潛藏在各方各面的一視同仁,讓他們並不太高興嗎?更何況我們想要大唐的態度,他們便不想要?他們恐已經等不及了。我猜,他們必定很快會有動作。」

  高句麗廂房。

  高大陽咬咬牙:「不行,得想個辦法試探一下才好。」

  淵蓋蘇文看向窗外街市,隨意指了指:「大人瞧那位女子,穿著樸素,衣料看起來十分普通,手上頭上也無綴飾,購買吃食還小心翼翼從懷中取出幾枚銅錢。」

  高大陽淡淡掃了一眼:「大唐普通百姓不都如此,有甚出奇?」

  淵蓋蘇文笑起來:「她長相清麗。」

  高大陽一頓,再看女子,發現確實五官周正,相貌秀美,或許稱不上沉魚落雁,卻也是小家碧玉,秀麗端方。

  他又轉頭看淵蓋蘇文,察覺他眼中的深意深吸一口氣:「你是想……」

  「大人不是想試試大唐的態度嗎?一個平民,不會惹出大亂子,用來作為試探的棋子正好。」

  高大陽蹙眉想了想,拿起酒壺一飲而盡,又在身上澆了些許,借著酒勁下樓而去。


第110章 誰在狗叫!

  立政殿。

  李承乾正與家人用食, 邊吃邊與李泰計劃:「咱們下午再組織場蹴鞠賽吧。我已經好些天沒同大家蹴鞠了。」

  李泰抬頭:「阿兄不必去接待使團來賓嗎?」

  「不用,我都帶他們玩好幾天了,讓他們自個玩會兒。若全程都是我們安排, 還有什麼自由。再說, 我都忙多久了,還不能讓我歇會兒不成。」

  說這話時眼珠子橫向李世民, 李世民笑著給他夾了個雞翅:「承乾確實辛苦, 多吃點。承乾這回做得很好, 飲食住宿、招待介紹安排得有條不紊,充分為三國使團展現了我們大唐的強盛風采。特別棒。」

  李承乾小臉揚起來, 面上的氣惱不再,換成幾分得意:「算你有良心。」

  可真好哄。長孫氏暗自失笑。李世民松了口氣,他說的是真心話, 承乾這次的差事辦得確實漂亮,處處可見小心機, 唯一的不好就是過於稚氣隨性了點,卻也無妨, 不是什麼大事。

  李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略有些擔憂:「不是說高句麗素來不太安分嗎?就這麼讓他們自由行動, 真的沒問題?」

  李承乾哼哧一聲, 手掌輕輕拍在李泰腦袋上:「想什麼呢,他們再不安分,這也是在我們的地盤,不是他高句麗國內。即便有什麼心思也得全部給我憋回去。

  「再說,只是我不安排行程,不代表咱們完全放手。你與其操這些閑心, 還不如想想下午想跟誰一隊,打什麼位子呢。」

  李承乾興致勃勃說起蹴鞠之事來,全然不覺得使團們在大唐都城有什麼好擔心,然後他很快就被打臉了。

  剛吃完飯回到東宮,就有人來報:「高句麗主使高大陽被人在頭上開了個瓢,暈過去了。」

  李承乾:!!!

  蹴鞠到底沒蹴成,李承乾緊急帶著太醫署醫正趕往鴻臚客館。他也明白,外國來使在我國受傷意味著什麼,傷勢若輕,還有轉圜余地;傷勢若重,恐怕問題就大了。

  此時鴻臚客館中,百濟新羅避而不出,高句麗的院子裡卻已然亂成一鍋粥,還未入內便聽聞七嘴八舌的吵鬧聲,多是高句麗方在宣泄著他們的憤怒,見李承乾前來,眾人暫且歇了言語。

  高大陽靠在一邊,已經醒來,頭也做了初步處理,然而紗布上的血跡仍舊清晰可見,整個人懨懨地。李承乾神色沉重,自然先讓醫正診治,敷藥把脈開方,輕聲同李承乾耳語:「傷勢雖不能說輕,倒也不算重,臥床休息幾日,好生照料,按時換藥便可。」

  李承乾微微點頭,心中略松了口氣,這才看向高句麗使團:「不知貴國高大人今日去了何處,如何受的傷?」

  這是一句簡單的問候,卻令高句麗使團炸開了鍋。

  「怎麼受的傷,太子殿下怎麼不問問你大唐的子民!」

  「大唐太子殿下,你前幾日帶我們四處閑逛,領略大唐風土民情,還給我們展現了長安百姓的和睦親善,樸實淳厚。他們待太子那麼好,宛如近鄰,我們還以為……還以為……誰知這才過去兩日,便出此刁民,直接傷了我國主使的腦袋。」

  「高大人出自王室,為大王親弟,這回是運氣好,臥床休養幾日便可,倘若運氣不好,倘若那一下砸得再重些呢?高大人……高大人若是出了何等意外,我們如何有臉回國,如何有臉面見大王。」

  ……

  使團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得李承乾頭疼,見火候差不多了,淵蓋蘇文出列,制止了幾人的吵鬧行為,恭敬與李承乾行禮,示意譯語官同步翻譯。

  「太子殿下,我們抱著友善敬仰之心而來,奉上金銀珠玉、奇珍異寶,是為兩國交好,為雙方子民安穩,我想大唐亦是如此。

  「聽聞中原有句話,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因而一位百姓之過不代表大唐之過。我們也不願此事影響兩國邦交,但我國高大人身負重傷,總要有個說法。」

  淵蓋蘇文指向院中角落,「他們便是行凶者。當時情況緊急,我們一來恐他們再傷了大人,二來也是見他們竟膽敢對大人動手,心生憤怒,便先且將他們抓起來。

  「這等事情若放在我國,這二人早已魂歸天外。我們沒有直接動手,是念在這是大唐,他們再是可恨,再是有錯,也是大唐的子民,長安為大唐都城,不論如何,當由大唐處置。若讓我們動手,便有越俎代庖之嫌。

  「還請殿下知道,我們對大唐之誠心天日可鑒,絕無半點私自行刑,損傷大唐國威之意。這二人可由大唐帶走,還請大唐能妥善處置,給我們一個交待。」

  李承乾朝角落望去,這才看到那裡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彼此依偎,緊緊抱在一起。他女子臉色煞白,渾身發抖,男子面上很是慌亂,卻仍舊將女子牢牢護在懷裡。

  唐儉上前道:「殿下,先押回去吧。此事究竟如何處置,還需聖人裁決。」

  聽到押回去,男子面色大變,他將女子挪到身後,朝李承乾跪下來:「你們押我去,人是我打的,跟我妹妹沒關系,她沒有動手,不關她的事。」

  此刻他也算聽明白了,他打的是高句麗王室,更是此次使團主使。若只是個尋常無賴,他或許還有活路,可偏偏對方身份如此貴重,他還有什麼生機。

  可即便早就知道,他依然會出手。他不能讓妹妹出事。

  男子深吸一口氣,已然做下決定,誰料身後的女子一把推開他:「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跟我哥哥無關,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

  她踉踉蹌蹌爬過來,爬到高大陽面前:「你要做什麼我都答應你,我都給你。你們放過我哥哥,不要抓他。我求你,求求你。」

  一邊說一邊磕頭。

  男子嚇了一跳,忙將她拉開:「鶯鶯,你在做什麼,我不許你這麼做。」

  「哥,我知道你不願看著我出事,可同樣的,你讓我怎麼眼睜睜看著你有事。我不能。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一定要有個人來承擔罪責。我來。」

  她看向李承乾:「你是太子,你說了算對嗎?那你抓我吧。抓我一個就夠了,別抓我哥。」

  眼中是那麼絕望,可就是這絕望之中還帶著無盡懇求。懇求他只禍及自身,不要牽連兄長。

  李承乾微微蹙眉:「到底怎麼回事!」

  女子有瞬間門的懵逼:「什麼?」

  男子最先反應過來,言道:「我們……我們不是長安人,昨日才入京的,花了些銀錢借宿在旁人家中,今日是出門買吃食。買完之後,我妹妹見附近賣東西的胡商鋪子新奇好看,便多逛了會兒,然後就……就……」

  男子看向高大陽:「他突然跑過來,對我妹妹胡言亂語,動手動腳,還拉著我妹妹要將她擄走,嘴上說些我聽不懂的話,我一時情急,這才隨便在鋪子裡摸了個木棍打了他一棍子。我……我……」

  男子咬咬牙,一狠心拉著女子跪下來,「殿下,我們真的是逼不得已。我只想救人沒想傷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欺負我妹妹毀了我妹妹的清白。」

  李承乾一張臉瞬間門垮下來,本以為是有人傷了高大陽,他還有些愧疚心虛呢,合著竟是高大陽想要當眾強女干!

  李承乾轉頭,目光凌厲望向高句麗使團:「是這樣嗎?」

  高句麗使團怒氣上湧:「太子殿下這是什麼意思!是覺得此事為我們之過?」

  「高大人身為國內王室,想要什麼女子不能有,非得要她一個平平無奇的賤民!」

  李承乾一眼掃過去:「你們當時在場,看到全程了嗎?」

  使團眾人一頓。

  李承乾冷哼:「既未在場,憑什麼斷定當時情景!」

  他瞄了高大陽與淵蓋蘇文一眼,轉身吩咐身邊侍衛:「此事發生在西市,西市人流湧動,在場之人必定不少,全都找過來。」

  淵蓋蘇文蹙眉:「太子想做什麼?」

  李承乾眯眼輕笑:「你不是讓我給你們一個交待嗎?既然要交待,我總得把事情原委了解清楚吧。你放心,我絕不會聽取這兄妹倆一面之詞。」

  言下之意,也不會聽取你們一面之詞。

  淵蓋蘇文神色一沉,高大陽摸著頭哼唧起來,一會兒喊疼一會兒喊暈。

  李承乾只讓醫正處理,分毫不退,淵蓋蘇文立時給高大陽使了個眼色,高大陽揉著頭道:「他們說得雖是實情,但這裡面有誤會,我那會兒喝多了,以為是在高句麗我的府上,將她誤認成我府中姬妾。更何況,我不過調笑了兩句,並未做出什麼。」

  「並未做出什麼?你沒做出什麼,是因為你沒來得及做便被人家哥哥打暈了,若人家身邊沒哥哥護著呢?若他哥哥沒本事敲暈你呢!你現在只怕什麼都做成了。」

  李承乾咬牙切齒,見過無恥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自己犯罪未遂還怪人家自主防衛?要點臉!

  他翻了個白眼,呵呵兩聲,轉頭將兄妹倆拉起來:「走,此事非你們之過,你們是受害者,不必承擔責任,我送你們離開。」

  唐儉很是驚訝,忙上前去:「殿下!」

  剛開了個口就被李承乾瞪過來:「你若支持我便聽我的;你若想勸我,那就不用說了,把你的話咽回去。反正說了我也是不會聽的,何必白費唇舌。」

  唐儉:……

  但見李承乾當真轉身就走,高句麗眾人又驚又怒。

  「大唐太子殿下,什麼叫做他們是受害者,你的意思莫非是我家大人才是罪魁禍首?你看看他們,再看看我家大人,一個毫發無傷,一個頭破血流,這等情況,你反而覺得他們無辜,認為我們為禍首?」

  「太子殿下,大人就算有不對,也是喝醉了的緣故。殿下年幼,當還未沾酒,不知喝酒過量之人腦子會糊塗。醉鬼的言行哪裡是能受自身控制的,這並不是我家大人的本意。」

  「大人只是誤將這位女子認成了府中姬妾而已,若大人當真做了什麼,自是我們理虧,該讓大人負責,便是納了她也無妨。可如今大人什麼也沒做,她半點事都沒有,反倒是我家大人,受傷暈厥了好一陣,到得現在仍舊頭暈頭痛,無法起身。」

  「這般情況,殿下仍要揪著這點不放,而無視我家大人所受之罪嗎?這就是你們大唐的待客之道,是你大唐的解決之法,是你們給予的交待嗎?殿下是想將此事就這麼算了?」

  李承乾腳步停住,緩緩轉身:「確實不能就這麼算了。」

  高句麗譯語官松了口氣,原話復述給使團諸人,就在使團眾人神色略緩之際,但見李承乾將抱春喚過來耳語吩咐了一番,又命人去取酒。

  待酒拿來,李承乾便接過酒壺聞了聞:「我確實年紀小,還未沾酒,說來我也挺好奇的。經常聽人說喝酒誤事,現今你們又說喝醉了無法自控。酒這東西當真這麼厲害嗎?」

  高句麗眾人:???

  現在是好奇酒的時候嗎?

  他們看向唐儉,你們大唐是不是有毛病,即便再是太子,身份再貴重,也還是個孩子,這麼大的事,你們就讓一個孩子出面,由他做主?瞧瞧,瞧瞧,你說動他說西,跟玩兒似的,這是解決問題的態度嗎?

  唐儉心裡苦,他倒是想做主,但他的身份做不了主,只能先安撫再請聖人定奪。可偏偏來了個李承乾,這位是他能管得了的主嗎!不是!

  眼見李承乾臉色不對,唐儉就暗道不好,早就偷偷派人去宮裡請聖人。他不知李承乾要做什麼,但總感覺他的眼神他的語氣都十分危險。而試想滿城上下,估計也只有聖人能制得住了,否則誰人來了都沒用。

  可惜這邊請「救兵」的人還沒回來,李承乾就眯起眼睛,咕嚕灌了好幾口,辣得他嗆咳半晌,然後笑嘻嘻大喊:「哎呀,真的好暈啊,你們說的果然沒錯,這玩意會讓人無法自控。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嘩啦,隨著話音落,酒壺在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穩穩落在高大陽頭上。同一時刻,李承乾直衝過去,將高大陽撞擊在地,騎在他身上,啪啪一頓亂揍。

  嘴上還不忘道:「誒,這裡怎麼有只狗啊,好大一只臭狗。」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變化來得太快,李承乾又是攻其不備,誰也沒想到他會突然發難,因而一擊必中。至於高大陽?若說之前在西市是假裝暈倒,那麼現在被酒壺一砸又被李承乾一撞,直接後腦著地,是真的暈了。

  他暈了,李承乾手下卻未留情。

  高句麗眾人回過神來,眼中冒火,紛紛上前。李承乾這一年多的武藝也不是白學的,麻溜躲過,又有護衛上前護著他,他越發有恃無恐,呀呀大叫:「呦,原來還有這麼多只狗啊,還會叫呢。誒,怎麼它們叫得這麼凶!」

  李承乾神色一怒,再次上前,抓頭發、過肩摔、拳腳並用,也不管什麼招式章法,一通亂打。除了淵蓋蘇文以及幾個侍衛,其他使臣武力值並不高。偏偏前者大多被大唐護衛絆住,便是有那麼一二個能應對的,也礙於李承乾的身份,不敢下狠手。

  李承乾卻毫無顧忌,大殺特殺,沒一會兒,使團諸人幾乎一大半都掛了彩。

  「李承乾!」

  熟悉的聲音響起,李承乾回頭便看到眉頭緊鎖,嘴角猛抽的李世民,他也不懼,反而興奮高叫:「阿耶快來,我抓到幾只狗,黑色的白色的藍色的青色的都有了。他們還凶我。叫得可凶可凶了!」

  然後回頭踩在一只青色狗,哦,不,一位著青衣的高句麗使臣身上:「哼,就算是畜生也得有點眼力見啊,也不看看你小爺我是誰,敢朝我凶叫,今天就讓你知道你爺爺的厲害!」

  「李承乾,你給我住手!」

  李承乾揚起小臉攤開手:「我的手沒動。」

  李世民:……你的手沒動,但你的腳沒閑著啊。

  他走到近前,才發現李承乾情況不太對,面色潮紅,眼神渙散,身上還帶著酒味。李世民一愣:「你喝酒了?你才幾歲,喝什麼酒,你這是喝了多少!」

  李承乾一張臉十分無辜:「我不想喝,那些高句麗使團讓我喝的。誒,對了高句麗使團在哪呢?剛才不還在同我說話呢,怎麼屋子裡只有狗,他們去哪了?」

  高句麗使團:……好氣哦,肺都快氣炸了!

  李承乾哼哼兩聲,耍酒瘋嘛,當誰不會呢。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夢中電視劇裡耍酒瘋的還少了不成!

  他拍拍手,挽住李世民,結果抱了個空。再抱,又抱了個空。

  李承乾蹙眉:「阿耶,你躲我干嘛!」

  李世民:你忒媽抱哪呢,老子在這!

  李承乾晃了晃腦袋,拼命眨眼睛:「阿耶,你怎麼學會分身了,一、二、三……天哪,居然有五個阿耶!阿耶,你牛批!哪學得分身術,快教教我。」

  他再伸手一抓,這回終於抓到了李世民:「阿耶,我……我好……頭好……」

  暈字還沒說出來,身子往前猛地一栽,落入李世民懷裡,徹底暈了過去。

  是真的暈了。暈之前心裡猶在想,這酒後勁真大。

  夢中電視劇跟小說裡還提過古代的酒度數低,醉人性低呢。這忒媽叫度數低,他才喝了小幾口。果然電視劇小說誤他。他這往後不會是個一杯倒吧。啊啊啊,男人一杯倒,好沒出息的!

  李世民又生氣又無奈,咬咬牙將李承乾打橫抱起來,直接回宮,哪還顧得上其他。

  高句麗使團:……

  大唐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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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跟你爺爺我叫板?來啊……

  李承乾醒來的時候已經身處東宮, 那種天旋地轉的眩暈感已經沒有了,卻仍舊有些許輕微的不適,他坐起來, 一睜眼就看到床邊臉色黑沉如水的李世民。

  李世民也不客氣, 鼻尖冷哼,言語間陰陽怪氣:「現在知道不舒服了,之前拿著酒壺咕嚕灌的時候不是很豪氣嗎?你還知道自己沒沾過酒呢,就你那豪氣勁,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千杯不醉呢。那麼烈的春日醉你也敢喝。」

  李承乾頓住:「春日醉很烈?」

  她看向抱春,抱春低下頭:「殿下當時只說要酒, 沒說要哪種酒, 婢子便沒吩咐,讓人隨便取。婢子不知殿下是用來自己喝的。」

  李承乾眨眨眼:「也就是說,我是因為年紀小,喝了烈酒才會如此。等我長大些, 多訓練幾回, 尋常的酒應該能夠適應,不至於一杯倒?」

  李世民:……

  「你闖下這麼大的禍, 現在就只想到這些?你就不想想你把高句麗使團打成那樣, 他們會不會惱怒生氣, 就不想想此事要怎麼收場!」

  李承乾撇撇嘴不服氣:「他們欠揍, 活該!」

  「便是他們有錯, 就沒有別的解決辦法嗎,非要你出手, 如此衝動魯莽,全然不顧後果,你可曾想過倘若高句麗不依不饒, 態度強勢,會迎來何等局面?」

  李承乾縮了縮脖子,是有些心虛的。他那會兒只覺得對方該揍,想揍便揍了,確實沒有考慮太多。但如果重來一次,他還會這麼干。他撇撇嘴,十分堅持:「反正不能把無辜百姓交出去。」

  李世民瞪眼,差點被他氣得心梗。這孩子平日不是挺聰明的嗎,怎麼關鍵時候反倒糊塗了。

  他就沒想過這事究其根源屬高句麗無理在先,原本是可以操作一番保下那對兄妹的。可他這麼一鬧,大唐太子公然毆打高句麗使臣,事情性質直接轉變,如今再保就不那麼容易了。

  李世民深吸一口氣。他將使團接待的差事交給李承乾,是為了鍛煉他,也是為了給他添功勞。本來此前雖有點小性子,總體上來說還是做得挺好的。這些都代表太子的能力。

  可現在呢?高句麗使團大半掛彩,高大陽更是直接昏迷了,以他們的德性能善罷甘休?

  承乾這是等於親手將把柄送給高句麗,若處理不好,引得兩國交戰,便會成為承乾的「污點」,不管如何,他都不能讓承乾背上這個罪名。他得讓承乾清清白白地全身而退。

  內侍匆匆來稟「朝臣請見」,不用問也知道為了什麼。想到即將要面對的事情,李世民太陽穴突突直跳,磨了磨後牙槽,惡狠狠瞪了眼李承乾:「你就在這呆著,給你老子安分點!」

  隨後轉身離開。

  見他的身影出了殿,李承乾才悄咪咪將抱春喚過來:「那對兄妹安頓好了嗎?」

  揍人之前他沒料到自己會暈,卻也想到這架打起來,結果如何誰也不好說。他恐殃及兄妹倆,便事先交代抱春,讓她在「戰局」發生之際把人送走。

  「如殿下所料,當時場面混亂,眾人無暇他顧,誰也沒心思去管兄妹倆,等聖人抱著殿下回宮,高句麗使團再來找兄妹,已然不見人了。婢子按照殿下的吩咐,把人送去了醉仙樓,駱老板知道該怎麼辦。」

  李承乾點頭:「我醉酒昏睡期間,阿耶有沒有什麼舉動?」

  「聖人一直守著殿下,宣太醫署醫正為殿下診過,確定殿下只是醉酒睡著了,這才放心。喚了鴻臚寺卿唐儉過來詢問了一番今日之事的來龍去脈,大約猜到那對兄妹在殿下手裡,便問婢子人在何處。」

  李承乾頓住:「你說了?」

  抱春跪下:「是。」

  李承乾蹙著眉,他也明白,阿耶詢問抱春不能不答,欺瞞阿耶罪同欺君,抱春如何敢。

  「阿耶知道後呢,可有做什麼?」

  「不曾,聖人只點點頭,便讓婢子退下了。」

  「宮外也無消息傳來?」

  「沒有。」

  李承乾聽完,嘴角上揚,微微松了口氣。

  駱履平雖是一介布衣,但在京師人脈寬廣,處世圓滑,又拿著他的令,一般人前去要人,他自然是不會給的。以他的手段,四兩撥千斤,應該都能應付。除非極具分量之人上門逼他交人,即便如此,他扛不過,也有辦法拖延時間給東宮報信。

  東宮沒收到信,也就代表駱履平那邊暫時安全,同時代表阿耶要知道兄妹倆的下落是為了掌控事件全貌,為了不出紕漏,為了避免事情走向極端後逼不得已時能交得出人,但更多地也體現出他私心裡並不是很願意交出「凶手」來平息高句麗的怒火。

  若非如此,他可以直接出手將人帶走,而不是僅僅單純問一句了事,什麼都不做。

  想到這點,李承乾眯眯眼,略放心下來,他朝抱春揮揮手:「去小廚房給我拿點吃食過來,我餓了。」

  飯食拿來,李承乾不疾不徐,按照正常速度吃完,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站起來:「走吧,去幫阿耶。」

  他可沒忘記阿耶是被誰叫走的,百官肯定會各種建議各種爭吵。他惹出來的事,不能讓阿耶一人擋在前面,而他躲在後頭當烏龜。那是懦夫所為。

  現在吃飽喝足有力氣了,干架去!

  兩儀殿,如李承乾所料,此刻殿內眾臣意見不一,已然吵成一鍋粥。

  「聖人,高句麗使團大半數人都受了傷,主使高大陽更是頭部幾次受創,如今重傷臥床,不能動彈。高句麗使團十分憤怒,淵蓋蘇文更表示會立刻傳信告知高句麗王,此事高句麗定不會輕易罷手。」

  「太子殿下這回委實衝動了些。」

  「倒也不能全怪太子,太子年幼,知曉自己人被欺負,如何忍得下這口氣。太子不懂事,行事莽撞也就罷了。唐儉,你也不懂事?你當時不是在場嗎,也不知道勸著點殿下。」

  唐儉有苦說不出,只能受著。

  「現今說這些還有什麼用,這麼好的機會,高句麗怎會放棄。他們必定會借著這點大肆渲染。」

  「這是自然。他們已經這麼做了,說他們誠心朝賀,卻換來我們拳腳相加,隨意侮辱,指責我們背信棄義,根本沒打算與他們結友好之交,更說我們此舉是輕視他們,不將他們放在眼裡,是意欲挑起兩國戰事。」

  「呵,這不明擺著是在用戰事威逼我們讓我們退步,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復嗎!」

  「高句麗雖然可惡,但戰事確實不宜起。高句麗國力不弱,更別提還有突厥虎視眈眈,這二者不論哪一國都不好對付,若他們聯手,局面對我們更為不利。」

  「說來說去,此事還是得妥善處理。聖人,不如先將那對兄妹交出去,讓高句麗看到我們的誠意,再談後續。」

  李承乾翻了個白眼衝進去:「放你娘的狗屁!」

  眾人蹙眉,李世民斥道:「你來做什麼,不是讓你安分點,回去!」

  李承乾偏不,面向提議交人的官員:「那對兄妹做錯了什麼,要被你推出去做犧牲品。」

  官員輕嘆:「殿下,這世上許多事有時並不是看對錯的。殿下需知,我們有突厥強敵在側,絕不能再惹高句麗。以目前大唐的情況,遠不足以抵擋突厥與高句麗兩國之軍。殿下,逼不得已,我們得學會適當低頭,以謀他日。」

  「他日?你是指他日國力強盛我們再來一雪前恥嗎。可你的恥洗了,我們的恥洗了,那對兄妹呢?這次將他們推出去,他們必死無疑。他們還有他日嗎?他日他們能活過來嗎?再有……」

  李承乾嗤笑著掃視一圈:「是你們傻,還是你們當我傻?說了這麼多,你們就沒想想為什麼會出這種事。我接待了三國使團數日,高大陽幾乎頓頓飲酒,更別提國宴當天他喝得最多。那次你們都在,你們就沒發現高大陽酒量驚人?

  「一個酒量這麼好,在我們跟前喝得再多也沒酒後失德的人,自個去酒樓喝個酒就醉了。騙鬼,鬼都不信。既然沒醉,為何要去街上強搶民女,對民女動手動腳。他就這麼好色這麼耐不住嗎。

  「好歹是個高句麗王室,在本國地位不低,平日想來也不缺女人,他便是有這個心思,也多的是心甘情願的人。長安平康坊不是有很多從事這行的嗎。再不濟,他不願意去那種地方,隨便讓其他使臣向我們透個口風,我們找不來合適的人選滿足他?

  「本可以你情我願,各取所需,完美解決,他為何非得強搶,還是在西市這樣熱鬧非凡的場所,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之間。你們是覺得他腦子壞了嗎?

  「再有,那對兄妹之中的哥哥即便是男子,但不通武藝毫無身手,體魄也不及高大陽。他一棍子就把高大陽給砸中了,高大陽就這麼容易讓他得手?即便高大陽不防備,蓋蘇文是死的嗎?他們身邊跟著的人是死的嗎?

  「處處疑點,這些疑點連我一個小孩都看得出來。你們會全然不知?」

  眾人默然。半晌後,魏征才出面道:「高句麗是故意這麼做,想要借此試探我們的態度。高大陽是王室亦是主使,他此來代表的是高句麗王,甚至代表整個高句麗。他在我大唐境內被人所傷,此事不論緣由為何,只要他們想,都可以借此鬧上一鬧。

  「我們若不願與之發生衝突,必會將『凶手』嚴懲,甚至因此退步,奉上豐厚回禮,以顯交好誠意。」

  李承乾點頭接著說:「高句麗要的便是如此。凶手不過一介平民,他認為平民位卑而命賤,我們不至於為一個平民大動干戈。

  「只要我們松口,他們自然會委婉提出以土豆紅薯等物作為回禮。用一點破傷換高產糧種,哪還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

  「退一萬步講,即便我們在回禮上達不到他們的要求,至少懲治了凶手,也算摸出了我們的態度。

  「再退一萬步,當時那位娘子的哥哥慫包了些沒有打這一棍,高大陽是妥妥的欺辱我國女子,那又如何?就好比今日高句麗使臣說的,一個平民女子,高大陽乃王室,能看上她是她的福分。

  「只需高大陽出面表示願意納女子為妾,此事迎刃而解,或許大家還會反過來覺得這女子好運氣。甚至搞個更大的。高大陽提出願意借這女子來結兩邦姻親,你們會如何?

  「呦,這可是大喜事,又不是嫁真公主真郡主,一個平民女子,不過隨手封個名頭而已,就能用她一人來交好高句麗,穩住兩國友好之勢,如此喜事,這還不高高興興應對方所求嫁過去。至於什麼街頭強辱,誰還在意?

  「而於高大陽而言,他非高句麗王,亦非正經儲君,娶的女子雖是平民,卻終究是大唐封的公主郡主,面子足夠,還能借此與我們搭上關系。正妻之位擺在那,又不影響他鶯鶯燕燕。他不虧。

  「看,高句麗算得多精明,橫豎不論怎麼著,都是他們得利,這筆買賣他們是穩賺不賠。但我們呢?我們就得忍下這口惡氣?還是說,你們當真覺得給那娘子封個郡主公主就行,這是她的福分,是她的榮幸!」

  李承乾目光凌厲掃視全場:「來,誰覺得這是福分是榮幸的,站出來,我把這福分這榮幸給你,你要不要!把你們送給高大陽行不行。

  「你們若是不願意,憑什麼認為人家願意。別跟我談什麼男女不同,你怎麼知道高大陽喜女不喜男,人家指不定男女不忌,或是更喜歡男的呢。」

  眾臣:……殿下,你這是什麼虎狼之詞!

  李世民咳嗽一聲,眼神瞪過去:「胡言亂語!」

  李承乾翻了個白眼,哼哼兩聲,倒也沒再繼續什麼男女,將話題扯回來:「你們既然知道高句麗的目的,知道他們的心思,為何還提出這種建議?」

  他瞄了那位建議的官員一眼:「我猜你是覺得一介平民,犧牲他若能平息高句麗的怒火最是劃算,是嗎?可你覺得事情當真如此簡單嗎?今日本就是高大陽挑事,結果我們不指責,反倒為他們懲處了受害者,這在高句麗看來代表什麼?

  「代表我們不敢跟他們翻臉,代表我們對他們有所忌憚。今日讓一步,明日讓十步,然後得一夕和平,怎能長久?

  「更何況既然已經讓高句麗見到了兔子,他們怎會不撒鷹。一計成功,他們會再生一計,由淺入深,一步步試探我們的底線,甚至一步步逼退我們的底線。到時候我們的尊嚴何在,我們的國威何存!」

  見官員又要張嘴,李承乾搶先道:「你可千萬別說今日讓了,他日不讓便是。呵,你今日能因種種顧慮而讓,他日就不會了嗎?千裡之堤潰於蟻穴,有些口子是絕不能開的。

  「我們不能退,相反我們要告訴高句麗,我們不怕他,不懼他,他有什麼手段盡管使出來。我們表現得越是軟和,他們只會覺得我們越是可欺;我們唯有表現得越是強硬,他們才能有所忌憚。」

  程咬金大笑起來:「殿下說得好,早看高句麗那群人不順眼了,大不了干他娘的!」

  許多文臣瞪過去:「干,拿什麼干?程將軍,你莫非以為我們若與高句麗打起來,突厥會袖手旁觀,他只會趁火打劫!」

  「莽夫莽夫,能不能別添亂!」

  程咬金翻了個白眼,卻也沒再進一步請戰。因為他也明白這戰不好打,不能打。至少此刻不能打,如今非是征討高句麗的好時候。別人斥他莽夫,他又怎是真正的莽夫。戰事講求天時地利人和,他會不知?

  於志寧看向李承乾搖頭勸道:「殿下說得都對,問題在於突厥虎視在側,我們確實沒有惹怒高句麗燃起戰事的底氣。」

  李承乾輕呵:「你們沒有,不代表我沒有。別把我算進去。」

  於志寧:???

  眾人:???

  啥,啥意思?

  李承乾並不解釋,笑盈盈走到李世民身邊:「阿耶,讓我們對高句麗服軟,交出百姓求和,我是不同意的。此例不能開。況且高句麗現今指責討伐的重點應該已經不在那對兄妹身上了,而在我身上。畢竟那對兄妹哪有我給他們造成的傷害大。」

  李世民撇撇嘴,心下冷哼:你小子還知道呢。可真有自知之明。

  「我承認我出手的時候是帶了點意氣用事,沒有想太多,但我也不是完全什麼都沒想。我敢不管不顧是因為我知道,我有底牌。此事既然是我惹出來的,便由我來解決。」

  李世民眼睛微眯。

  李承乾抓著他的手眨眨眼:「阿耶,你信我,給我點時間,我給高句麗安排一出好戲,讓他們不管現在言詞有多囂張,此戲之後都只能給我乖乖閉嘴。」

  李世民挑眉:「你確定?」

  「確定、一定以及肯定。」

  李承乾態度堅決,十分篤信。李世民想了想,思忖片刻,言道:「好,阿耶信你。」

  眾人:……

  聖人你認真的嗎?信一個不滿七歲的孩子,你當是嬉戲呢。如此大事,是能拿來陪太子嬉戲的嗎!

  誒,不對,等等。太子雖然不滿七歲,是個孩子,但這個孩子與眾不同啊。想想他以往做出來的一樁樁事情,或許他真有這個本事?

  也不對,他的天賦不是在農事上嗎,現今的局面跟農事有屁關系?

  所以,這……這真的行嗎?

  李承乾挑眉,行,怎麼不行。

  他轉頭望向鴻臚客館方向,嘴角上揚。

  嘿,跟你爺爺叫板,爺爺我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嚇死你們。

  等著給爺接招吧!


第112章 朋友來了有好酒,敵人……

  鴻臚客館。

  高句麗使團嘰嘰喳喳, 憤憤不平。

  「大唐什麼意思,事情發生兩天了,皇帝不出面, 太子更是打完人就躲起來,半點解決問題的態度都沒有。就派個鴻臚寺卿來說什麼讓我們再等幾日, 幾日後他們會再設宴席款待, 請我們看場表演,表演完, 我們自會得到滿意的交待。」

  「呵, 他們若真想給交待, 何時不能給,何須等到幾日後, 這分明是托詞。更何況, 僅是一句傳話,連個有分量的人都不出現,任何賠禮沒有,便是一字半句道歉的言語都無,這像是要給我們交待的樣子嗎?他們莫非當真不怕兩國開戰?」

  砰, 有人一拳砸在桌案上。

  「這般姿態我們還呆在這做什麼,我看不如直接回國,報於大王,該打就打。那小太子好大的威風,將我們揍了個遍, 還罵我們是狗, 當我們聽不懂,譯語官也聽不懂嗎。如此囂張,怎能容忍!」

  「是啊, 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他們當我高句麗是什麼?以為我們是百濟新羅這等小國,只能任人欺辱嗎!未免也太小看了我高句麗!」

  「即便前朝之時,我們與隋室多有不和,但自李唐建國以來,我們派遣使臣,奉上貢品,哪點做的不好,可他們呢?當初太上皇在位之際還算像個樣子,如今這位登基……哼!」

  一個哼字,未完之言什麼意思,全場皆知。

  李淵在位那些年,李唐初立,天下割據,江山未穩,一統未定,可說是內憂外患,局勢嚴峻,對於高句麗此等強邦自然要以安撫懷柔為主,不願再添勁敵。

  高句麗派遣使臣交好,李唐求之不得,亦派使臣回訪。高句麗送上貢品,李唐亦回送厚禮。總歸高句麗沒吃過虧。因而高句麗樂得與李唐保持友好邦交,面上稱個臣也無妨。然而如今不同。

  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皇權更迭不只影響國內局勢,也影響對外態度與政策。因而高句麗此次前來,雖有一部分是因新羅百濟的緣故,卻也有一大部分是鑒於自身。他們也想要知道,現在的大唐天子對高句麗是何等姿態。

  可惜試探的結果似乎並不如他們所願。眾人神色冷臣,紛紛看向淵蓋蘇文。淵蓋蘇文飲下杯中酒:「他們既說幾日,等上幾日又何妨。」

  他轉頭看向床上的高大陽:「便是要走,大人現今的傷勢也無法長途跋涉,還需多養上幾日。大人以為如何?」

  高大陽能如何,他頭傷猶在,似淵蓋蘇文所說,根本走不了。他咬咬牙:「按你說的辦。但這幾日我們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傳信回國告知此間情況,另外對大唐的譴責不能停止。」

  使團就這麼些人,直接跟李唐干架不可能,唯有言語譴責,以此施壓。

  可惜有李世民的強硬態度在,他們的譴責與施壓宛如泥牛入海,半點水花都沒濺起來。

  高句麗:……

  內心的憤怒與日俱增,同時他們也有了另一種奇怪的感覺,那便是大唐的反應不尋常,太不對勁了。為何會如此?總不可能是因為「天降神鳥」吧。

  且不說天降神鳥是否為真,即便當真出現過,這等神跡能有一次還能有第二次?難道他李世民真是所謂的天選之主,能溝通天地為他助力,他想有就能有?這不搞笑嗎,說什麼神話呢。

  至於說神鳥奇兵為李世民馴養。呵,那就更是別逗了。馴養能馴養得了多少?那麼點飛鷹隊戰局能有幾分作用。傳聞中那樣的鷹群,呵呵,人人翻了個白眼,總歸是不信的。

  但既然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又是什麼呢?帶著這份疑惑,眾使臣等啊等,終於等到了幾日後。

  這天,天氣出奇得好。旭日東升,萬裡無雲。這天,高大陽也已恢復大半,只需不動武不做劇烈運動不策馬狂奔,並不影響日常了。

  於是李世民一聲令下,由皇家車架打頭,後面跟著三國使臣隊伍,百官隊伍,再加上負責安防的禁衛軍,浩浩蕩蕩一大群人自城門出,一路往郊外而行,至得約莫距離長安十多裡外的偏僻荒山才停下。

  一行人下車,使團們十分不滿。

  「不是說設宴款待,安排表演?為何出城這麼遠,來此處作甚。這裡荒涼至極,有什麼好看?」

  李承乾眨眨眼:「讓你們來此,自然是有必須來此的理由。長安到處都是人,在長安表演定是不合適的。

  「需得找偏僻無人之境,還得有廣闊平台,以便在此搭建高台遮棚,設置宴會坐墊食案以及表演舞台。為此我可費了好一番工夫搜山呢,就怕有所紕漏會造成不必要的人員傷亡。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如今這場地布置妥當,只差上場表演了。」

  使臣與眾臣皆是一頭霧水:???

  啥玩意?你款待客人安排表演跟這些有什麼關系,怎麼還扯上人員傷亡了?

  高句麗使臣冷嗤:「不就是吃頓飯看場歌舞嗎,哪裡不行,非要來此,太子殿下莫不是故意折騰人?」

  「我可沒說表演是歌舞,這表演啊,演出來,嚇死你!」李承乾嘴巴張大,雙手張開做老虎狀,「嗷嗚!」

  使臣:……

  李承乾也不管他們怎麼想,挽著李世民往前走。李世民掃了眼身後一臉懵逼的使臣,輕輕敲了敲他的頭低語:「淘氣。」

  李承乾吐了吐舌頭不說話。

  一行人上了高台,按次序落座,自有僕婢奉上杯碟瓜果與酒菜。一切就序,李世民開口致詞,宴會開始,前方空闊場地出現了歌姬舞女,樂聲起,舞姿動。使臣們嗤笑一聲,還說不是歌舞,這不是歌舞是什麼。但很快他們就發現,不是,真的不是。

  台上出現了帝王儲君大臣裝扮之人,出現了販夫走卒百姓民生,出現了各行各業繁榮景致。這一幕幕緩緩過場,轉而開始出現外族之人。外族人的裝扮與高句麗並不完全相同,卻有五六分相似。

  這些人雖有張嘴,卻未發出任何言語,但他們的一舉一動張力十足,各色表情也非常到位,不必言語也能完美表達,讓在場所有人看明白整個故事。

  百濟新羅睜大了眼睛,高句麗更是蹙眉。

  李世民轉頭好奇詢問:「這就是你說的那個什麼實景舞台劇?」

  「對。阿耶覺得好看嗎?」

  「是不錯,挺有意思。這種形式倒是前所未有,從未見過。只是他們為何不說話?」

  李承乾聳肩:「因為時間緊,我只策劃了大綱劇情,不想費工夫寫台詞了。而且舞台劇重在表演的張力,如果啞劇也能清晰傳遞完整劇情,那麼不要台詞也無不可。

  「反正這出舞台劇主要是給使團看的。有台詞他們也聽不懂,還得譯語官翻譯,多麻煩。像現在這樣,沒台詞也不影響觀看,那要台詞干嘛。搞這些我也是很累的好不好。」

  李世民:……行吧。

  父子倆說話的功夫,場上劇情再度發展,外族來賀,太子接待陪同游玩,外族使臣當眾欺辱女子,變故突起,雙方爭吵。

  一幕幕都與前些時日發生之事一一對應。每演出一幕,高句麗使團的臉色就黑上一分。很快劇情發展成兩國沒談攏,邊關戰事起。

  噠噠,噠噠。

  馬蹄聲由遠而近,台上出現了一群騎兵,還是一群訓練有素的騎兵。緊接著是步兵,同樣是訓練有素的步兵。

  兩方交戰,彼此廝殺,形狀慘烈。

  高句麗使臣冷眼嗤笑,彼此低語:「大唐太子心思確實巧妙,竟能安排這麼一場表演,著實讓我等大開眼見,也算讓我們見識到大唐的兵強將猛,可太子莫非以為在表演中贏了,真正打起來也會如此?未免太孩子氣想當然了些。」

  高句麗方人人搖頭,眸中浮出幾分輕蔑之色。

  不會吧,不會吧。大唐不會傻成這樣吧。以為舞台上演出他們輸得有多慘,他們就會害怕?開什麼玩笑呢!

  之前搞得神神秘秘,還以為大唐會有什麼大動作,結果就這,就這?簡直浪費他們那麼多時間。虧他們還想了一大堆對應之策,呵呵,這大唐啊就是……

  轟!

  一聲巨響傳來,只覺一陣地動山搖。使臣們跪坐不穩差點摔了,好容易穩住身形抬起頭,他們發現了什麼?前方山頭被砸出一個大坑,坑內硝煙滾滾?

  這……

  他們不就閑聊笑話了大唐一會兒嗎,就這麼點工夫發生了什麼,怎麼會變成這樣。

  再看舞台,兩軍交戰中的「唐軍」一方不知打哪挪來好幾個投石器,但投石器中投的不是石頭,而是他們不知道的某樣黑色物體。

  但見唐軍將黑色物體點燃引線放入投石器,在用投石器投入被當做「敵軍國土」的山體。

  轟!

  與之前一樣的巨響再次想起,又是一陣地動山搖,前方山頭再次砸出一個大坑。

  使團眾人瞪大眼睛。

  這……這是什麼,這怎麼可能!

  轟,轟,轟——

  接連好幾聲巨響,席間之眾人人坐立不穩,食案上的杯盤哐當作響,甚至不少碟碗被震落在地,嘩啦碎裂。而前方山頭,已然被移平大半。

  不過幾個投石器,幾個不知名的黑色物體,頃刻間幾乎移平一座山,雖然這是小山,並不大。可看著被移平的山頭,看著山上斷裂的樹枝,看著山腰巨大的斷口,看著連石頭都爆裂成數塊的殘骸,使團諸人深吸一口氣。

  石頭尚且如此,山體尚且如此,若是人呢?

  他們臉色黑沉,握著酒杯的手不自覺顫抖,杯中酒水搖搖晃晃,盡數灑落。

  大唐……大唐怎麼會有這種神奇的東西。那到底是何物,為何要有這麼巨大的威力!

  那每一下的巨響砸的何止是前方山體,更是他們的心啊。

  怪道大唐如此硬氣;怪道大唐對他們的譴責與施壓絲毫不看在眼裡;怪道太子想出手就出手,完全不管打傷了他們會有何等後果;怪道……

  舞台上,場景再度變幻。唐軍贏了,他們開始慶祝。篝火燃起,將士們圍著篝火歡快吃肉喝酒,也圍著篝火開口唱和。

  唱詞是李承乾給的,經太常寺樂人重新譜的曲。十分簡單,來來回回就一句話。

  「朋友來了有好酒,敵人來了有火藥。」

  使團們始知:火藥,那東西叫做火藥。

  這句話是對整個舞台劇最後的收場唱詞,亦是對他們的警告。

  是做朋友,還是做敵人,告誡他們要小心思量,莫因一時意氣做錯了決定,要想想這個後果他們是否承擔得起。

  高句麗使團人人篡緊了拳頭,一口老血湧上喉頭卻又無法噴出,只能強忍著吞回去。

  吞、回、去!


第113章 高句麗持續憋屈中。……

  至此, 眾人終於明白,為何一場設宴一場表演,偌大的皇宮不行, 偌大的長安城不行,偏要選在此等人跡罕至之地;也終於明白李承乾此前所說「特地搜山, 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人員傷亡」是怎麼回事。

  詫異、駭然、震撼、驚悚……

  各種情緒席卷而來,充斥著每個人的心腔。

  不得不說,這場生動活潑、形式新穎的舞台劇給予大家的衝擊是巨大的, 不只是對於高句麗使團,對於百濟如是, 對於新羅如是, 對於大唐自己亦如是。

  除了少數幾個有李承乾提前透底的人外, 其余在場者皆是瞳孔地震,心神動蕩。他們沉浸在「舞台劇」傳遞出來的偌大信息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唯一不同的是, 使團內心升起的最大感受是駭然與驚悚,而大唐官員最大感受是震撼與激動。

  火藥, 這所謂的火藥是他們的, 是他們大唐的!

  有此神器,何愁大唐不興。

  甚至有好幾個人下意識站起來想朝李承乾走去, 卻又顧忌場面, 不得不按捺住急切的心情坐下, 一雙眼睛望向李承乾, 帶著詢問。

  是真的, 這是真的嗎?

  李承乾沒說話,報以真誠笑靨。

  但就是這無聲的微笑已然給予眾人堅定的答案。

  此舉宛如在他們心底砸下一顆驚雷。是真的,這就是太子殿下說的底牌啊。

  他們開始坐立不住, 激動到嘴唇面皮都在顫動,即便盡力控制仍舊無法自已。文臣們看向李承乾的目光越發炙熱,而武將們看向高句麗的目光不自覺帶了幾分喜色,雙手磨搓,躍躍欲試。

  高句麗:……瑟瑟發抖。

  終於舞台劇結束,演員們退場,李世民笑著看了看眾人食案上幾乎已經被震得七零八落的碗碟緩緩開口。

  「太子年幼,排演舞台劇目光講究劇情好看,場景震撼,氣勢磅礡了,未能測算出完全的安全距離,擾了貴客們用餐,是太子考慮不周,為我們的不是。來人,給貴客重新端酒上菜。貴客們遠道而來,可不能怠慢了去。」

  使團:……

  大唐皇帝陛下,你這是賠罪嗎?嘴上說著是太子考慮不周,語氣中滿是驕傲;言語中說是「我們的不是」,臉上卻沒半點歉意,滿面炫耀,目光中還帶著讓人無法忽視的震懾與警告。

  你這……求求了,你還是別賠罪了。這種賠罪,我們心髒受不起。

  酒菜重新上齊。

  李世民抬手舉起酒杯:「來,咱們接著吃,接著喝。」

  使團:……誰他媽現在還吃得下!

  他們心裡苦,但李世民與李承乾可開心了,一個喝酒喝得悠閑自得,一個吃菜吃得無比歡快,還一個勁吆喝大家快吃快喝,朗聲笑語,其樂融融,親身演示了一遍什麼叫做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差點沒把高句麗使團氣死。

  偏偏此時,新羅公主金德曼站出來:「陛下,太子,此來大唐讓我受益匪淺,這些時日,我看到了大唐的強盛,看到了長安的繁榮,今日這出戲更是別開生面,叫人嘆為觀止。陛下,德曼欽慕大唐,只恨出使期限太短,唯能匆匆觀望而不可切身領略。

  「德曼對唐國之向往猶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因而在此懇請大唐皇帝陛下同意我國使團回歸,而讓德曼留下。德曼欲長住京都,體會大唐風情,學習大唐文化。望大唐陛下成全!」

  長住京都,久留長安?

  這一提議讓所有人愣住,非但大唐君臣驚訝,百濟亦是懵逼,於高句麗而言,更是令他們雪上加霜的一記重錘。

  本來火藥的表現就已經足夠他們心驚肉跳了,金德曼再來這一手。這代表什麼?說得好聽點是留在長安學習,不好聽點就是變相的質子。

  金德曼在國內身份超然,她甘願留在大唐為質,是在對大唐表忠心,告訴大唐,新羅以大唐馬首是瞻,絕無二心;更是告訴大唐,大唐若有所差遣,新羅義不容辭。譬如倘若大唐與高句麗宣戰,那麼新羅定會全力以赴。

  前有大唐戰火喧天,後有新羅背後捅刀,哦,不只捅刀,若真遇此等情景,大唐必會給予新羅火藥支援,到時高句麗便是腹背受敵,還是火藥這等神器天敵。

  他們要如何穩得住,又如何能穩得住!

  高句麗使團眾人相覷一眼,面如死灰。至於百濟會怎麼選擇,已經不重要了。大概率也是會選擇大唐的,那麼他們戰敗得會更快一些。即便百濟袖手盤觀,他們的處境也不會好。

  至於說百濟幫他們?那是想都不用想。在火藥的威力之下,百濟怎會明知是死路還往坑裡跳?扶余璋與扶余義慈又不是傻的!

  想到此,高句麗諸人神色頹然,哪裡還有半分先前的囂張氣焰。

  再看扶余義慈,他望向金德曼,眼中滿是驚訝。他瞬間明白了金德曼的意圖。他當日讓金德曼考慮考慮,這便是金德曼考慮後的結果。

  她拒絕了與自己的合作,而選擇大唐。留在大唐就意味著她能有更多時間來獲取大唐的支持,只要大唐願意扶持她上位,即便新羅自古未有女王又有何妨?

  可即便如此,扶余義慈仍舊一時難以置信。因為此事是帶著巨大風險的,身處唐國,本國境內風雲變幻就望塵莫及了。倘若新羅王突發惡疾,其余王室率先奪得王位,那金德曼可就什麼都不剩了。

  畢竟與大唐而言,誰為新羅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新羅王對大唐的態度。倘若新的新羅王如金德曼一樣聽話乖覺,對大唐心悅誠服,馬首是瞻。大唐並不一定非得幫金德曼。

  扶余義慈搖頭一笑,若換成是他,他沒有這等魄力,做不出這個決定。是他輸了。

  短短一瞬,各方都將心思轉了千百個圈,李世民將所有人的表情收入眼底,哈哈大笑,對於金德曼的提議沒有同意也沒反對,只說:「公主能喜歡大唐,朕很高興,至於久居長安學習之事,不急一時,容朕考慮考慮。」

  金德曼也沒有再堅持,欣喜應下,退回座位。

  李世民繼續勸酒:「來來來,喝喝喝!」

  新羅使團第一個回應,舉杯共飲,隨後百濟也舉杯,唯獨高句麗,手中酒杯宛如有千斤重,怎麼都舉不起來。

  可惜李承乾並不會放過他們,任由他們蒙混過關。

  李承乾眨眨眼:「貴客怎麼不吃啊?可是菜色不合口味?」

  高句麗使團心頭一驚,連連擺手:「不不,很……很合口味。」

  「既合口味,為何不吃,而且你們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不會是被剛才的舞台劇嚇著了吧。哎,那就是場戲,是假的。戲曲戲劇純屬虛構,不要當真。

  「我大唐人才濟濟,兵力百萬,怎麼可能才舞台上這幾個人。這些不過是我調用了少許東宮宿衛罷了。也是程將軍疼我,願意陪我玩鬧。

  「再有那火藥,也不過是為了劇情需要。真上了戰場,這□□有什麼用,那肯定得用威力更大的。今日見的這些都是小把戲,也就舞台上使使罷了。所以委實當不得真的。」

  高句麗使團:……呵,呵呵。你那劇情就差沒在演的人頭頂打上我們的名字了,這會兒跟我們說純屬虛構?而且什麼叫做這些火藥都是小把戲?你這當不得真比當真還可怕。

  一句話說得高句麗使團心梗腦梗,一個個嘴角抽搐得好似下一刻就要發病。

  李承乾又道:「哎呀,不是吧,不是吧。你們不會真嚇到了吧。莫非你們真的打算跟我們開戰?」

  高句麗使臣嚇了大跳:「不,不,太子……太子說笑了,我們……我們絕無此意。」

  「那你們為何感覺驚嚇?你們若沒這心思,咱們鄰裡鄰居的,日常和平共處,大家都高高興興地,多好,你們說是不是?」

  「是是是。太子說得對。」

  高句麗使臣不論心裡怎麼想,面上都只能堆笑,他們能說不是嗎!

  李承乾裝作如釋重負:「這就太好了。我這些時日為了安排這出舞台劇忙忙碌碌,無暇他顧,隱約聽說諸位罵我無禮欺辱你們,要與我們開戰來著。我琢磨著不應該啊。

  「那日我確實無禮了些,但那不是喝醉了嗎。喝醉了的人行為不受控制,這點貴國主使最是深有體會,定能理解我,不會怪我的。

  「所以我想大概是雙方語言不通,譯語官中間傳話傳錯了,或是旁人誤解了,你們說對不對?」

  被點名的高大陽:……

  他很想罵回去,但眼見前頭仍舊硝煙滾滾的山體,那觸目驚心被削去大半的山頭,他只能硬著頭皮咬牙道:「對,太子誤會了。我們此來是為結兩邦之好,怎會隨意開戰,破壞和平。」

  李承乾滿意點點頭:「既是誤會說開了就好。來來來,都是朋友,大家喝酒,喝酒。都喝酒啊!」

  李世民哪會不知他那點小心思,瞧著高句麗一個個憋屈得宛如便秘般的臉,寵溺地將李承乾的酒杯拿走:「那日喝酒後的教訓還沒吃夠,想再難受一回?」

  李承乾嘟嘴:「這次不一樣,裡頭是果酒,我問過了,女人小孩也能喝,不醉人。」

  李世民瞪眼,強行把酒倒掉,換成茶水。

  李承乾撇撇嘴,也沒有鬧著非要,干脆接過茶水看向高句麗使臣:「我年紀小,那日嘗過一次酒後醉了許久,滋味可真不好受。因而今日便不用酒了,我以茶代酒,與諸位共飲。諸位不會介意的吧。」

  高句麗使團:……

  「不介意,不介意。」

  他們哪敢介意。

  李承乾又笑眯眯勸高大陽:「醉酒傷害,高大人也注意些,千萬莫再醉酒了,免得再鬧出不受控制的事情來。」

  高大陽:……我已經盡量降低存在感了,你為什麼還要提我。

  「說來也是我不對,父皇將接待諸位之事全權交給我,我卻忘了告訴你們最重要的一點。那便是我大唐有大唐的律例。

  「不論是否大唐國民,不論從何處而來,只需入了我大唐境內,就要守我國規矩,尊我朝律法。若有違者,理應懲處。

  「相對的,若我國臣民去往別國,也當遵守別國律例,倘或違反,亦該付出代價。不知對於這點,貴國以為是否應當?」

  高句麗使臣深吸一口氣:「太子殿下說得有理,自然應當。」

  「那便好,貴客們既然認同,還望記在心上。酒這東西味道也就那樣,適可而止便好,萬不可貪杯,這一醉若是又忘了怎生是好?需知大唐律例是不管你醉沒醉酒的。所以諸位還需注意著些。」

  高句麗使團:……你還能再陰陽怪氣點嗎?

  李承乾眨眨眼:你們想的話也不是不能。

  高句麗使團:不,不,我們不想。

  李世民咳嗽一聲,李承乾見好就收,端起茶水:「來,美食當前,怎可辜負,我們快吃快喝。」

  一時間,場面又恢復了歡聲笑語。

  及至宴席散,隊伍浩浩蕩蕩來,又浩浩蕩蕩回城。大唐這邊仍處於興奮激動之中,高句麗的氣氛卻十分沉重,乃至回到下榻的鴻臚客館,心頭的憋屈憤恨依然橫亙胸腔,無處發泄。他們就那麼坐著,沉默著,不發一言。

  不知過了多久,鴻臚寺卿唐儉來訪,說是應太子之命前來送禮,送的是幾本書,發給高句麗使團人手一份。高大陽等人拿在手裡,很是莫名其妙,直到譯語官黑著臉解釋:「這是大唐律例。」

  高句麗使團:!!!

  唐儉臉上無慍無怒,無悲無喜,也無看笑話的譏諷,神色淡淡,語氣平和:「太子殿下說席上忘記了,好在回宮後及時想起來便讓本官親自為諸位送上門。

  「諸位或許不知,在我大唐境內當街欺辱女子是大罪,要從重懲處的。好在高大人當日被人一棍子打暈了,沒有鑄下大錯。說來也是慶幸,高大人以為此舉是對你不敬,實則是救了你,否則以大唐的律例,高大人只怕……」

  唐儉適時留白,轉而又道:「不過殿下說了,各國律法不同,在我國為重罪的,或許在貴國高句麗反而是一大街頭特色,因而諸位習慣了,便也在大唐效仿,此乃因兩國律例規矩不同之過,既是殿下沒有言明在先,就不能全怪在貴客身上。

  「但此事也讓殿下及時醒悟自己的過錯,因而特意命本官前來。高大人身體尚未痊愈,諸位還需在大唐境內呆上些許時日。既然如此,還需多多了解大唐律例為好,若有看不懂不清楚的,隨時可以來詢問本官。」

  說完,行禮告退。

  唐儉人一走,高句麗使臣就黑著臉將律例重重摔在地上。寒風吹來,拂過律例,正好翻開折著的那頁,頁面上早有人用筆將條例劃出來,正是女干淫欺辱婦女之項。

  使臣們臉色更黑了幾分,紛紛站起來,暴跳如雷:「欺人太甚,大唐簡直欺人太甚!」

  「他們這是什麼意思,故意排那麼一出戲給我們看,宴席間字字句句意有所指,咄咄相逼,這些還不夠,如今又送律例過來,還把這條款特意圈出!」

  「明明是我們大人被百姓打了,還被太子打了,他們什麼損傷都沒有,到頭來還得我們來背這個罪名,我們來受這個罪!這……大唐這麼做未免也太侮辱人了些!」

  「不行,這口氣我實在咽不下去。」

  淵蓋蘇文挑眉看去:「咽不下去,你當如何?」

  那人啞然。如何,如何?是啊,他能如何!

  他要緊牙關:「火藥之威或許是誇大其詞,未必是真的。」

  淵蓋蘇文輕嗤:「就算大唐太子所言真正用做戰事的火藥威力更甚這話是誇大其詞,今日演示的火藥呢,也是誇大其詞?」

  使臣們盡皆沉默。

  淵蓋蘇文挑眉:「我們親眼所見,歷歷在目,如何誇大其詞?不必威力更甚,只需有今日的威力就足夠了。」

  使臣們蹙眉極力隱忍,終究不甘心,言道:「我們可以聯系突厥,集兩國之力,或許……」

  「或許?」淵蓋蘇文看過去,「你認為我們加上突厥就能抵擋得住火藥?你別忘了,今日新羅是怎麼做的。只需火藥在手,不說大唐,新羅都能讓我們國土淪陷。」

  使臣們身子一晃,搖搖欲墜。

  高大陽神色嚴肅:「我們如今怎麼辦?」

  淵蓋蘇文深吸一口氣,瞄了眼地上的律例:「暫時要先弄清楚一件事。得去火藥砸中的山頭查一查,我們的坐席與山頭是有段距離的,我們所見不能代表山頭的具體情況,火藥到底有大威力還需進一步查實。」

  使臣們眼中又滲出點點亮光:「對,要去山頭看看才知道。或許……或許火藥並不如我們所想呢?或許大唐是用什麼巧勁做的障眼法呢?」

  淵蓋蘇文翻了個白眼,心底輕嗤。做什麼白日夢呢。什麼障眼法能做到這種地步?他提議實地考察,是擔心火藥的威力不只他們看到的那般。至於這群人所抱的幻想,他是不敢抱的。

  但他並沒有開口打破他們的美夢。他很明白其實這群人並非真的傻,並非真的不知道所謂障眼法的說辭有多可笑。他們只是不甘心,不願意接受。他們想要推翻現今的局面,哪怕只有一絲希望,他們也想去抓住。

  他又何嘗願意呢?但形勢逼人,之前他們想以勢相逼讓大唐低頭,如今他們反倒成了不得不低頭的那個。

  淵蓋蘇文嘆一口氣,無奈閉上眼睛。

  這次出使,他們敗了。他們此前的目的注定一個都達不成,甚至他們將輸得徹底。


第114章 論從太子過渡到太上皇……

  宣政室。

  李世民把玩著手中的火藥彈, 李承乾在旁邊解釋:「丹經《三十六水法》中有關於硫磺水、雌黃水、雄黃水的煉制丹方,丹方中對硝石用量極為講究,用量過大,猛火加熱便會爆炸。

  「既然能爆炸, 我們就能利用這個爆炸, 唯一的問題在於如何保留爆炸的特性又能在煉制的過程中避免爆炸。這就需要一些手段了。

  「師父與大師兄絞盡腦汁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 最終根據過往道士煉丹的原理,琢磨出兩種伏火之法, 以達到讓硫磺改性的目的,從而獲得如今的□□。

  「就是阿耶手裡這個。阿耶要小心些,雖然現今這些火藥按理都需要點火才能引爆, 但總歸危險。」

  李世民點頭,將火藥輕輕放下, 轉頭詢問:「這種伏火之法目前都有誰人知曉?」

  「除了師父與大師兄, 便只有我跟阿耶。藥莊其他人都是不曉得的,甚至他們連師父大師兄在研究這些都不知道。師父對此很是謹慎, 十分注重保密。

  「他不希望火藥方子流入民間,更不希望落入歹人之手。他說越少人知道越好。願意幫我研究, 是因為我說我的初衷是想維護大唐的安穩,守護大唐的百姓。

  「我答應了他不會肆意挑起戰火, 不會令天下生靈塗炭。我保證只會在該用的時候用, 不會濫用。我也承諾了會看著阿耶。」

  李承乾雙眼直視, 目光灼灼。李世民哪會不明白他的意思, 又覺欣慰又有些失笑:「嗯,你看著阿耶。阿耶必不濫用。」

  李承乾挽住他的胳膊:「我相信阿耶。阿耶,師父與大師兄亦是心懷大義,有原則有底線之人, 也請你相信他們,他們不會外傳的。」

  李世民笑而不語,信不信孫思邈二人他不知道,但他信承乾。

  「阿耶會派人設立專屬部門全權負責火藥制作與研發之事,此後藥莊那邊,讓他們別再做了。」

  李承乾應下:「這是自然,師父也是這個意思。師父說,制作之法他已交出來,但火藥事關重大且頗為危險,因此按他的意思,讓大師兄以雲游入世之名離開藥莊,手把手教我們的人一陣子,以便我們能妥善掌握正確安全的方式方法。

  「另外我們還得找一些擅長此道之人,不能單靠師父與大師兄。雖則現今火藥彈初步研發成功,但仍有改進之處。我們得培養這方面的人才,讓火藥發揮出更大的威力,使用起來更為方便。

  「譬如現在的火藥彈都需用火引爆,是不是有另外的方法可以制作成碎裂引爆,或是拉閘引爆等等。若是研制成功,我們就能將之運用更廣,也能避免身上有火藥而無引火,白白錯失機會的情況。」

  李世民莞爾:「承乾想得周道。」

  李承乾昂首揚眉,十分高興,火藥之事說完,又問起金德曼來:「阿耶打算讓她留在長安嗎?」

  李世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承乾以為呢?」

  「我覺得可以留,但不是很必要。」

  李世民看過去,示意他繼續說。

  「金德曼提議留下是為表誠意,是想進一步促進新羅與大唐的合作。但倘若合作本就能順利達成,她是否留下就不重要了。以新羅的情況,他們需要大唐的支持為他們抵御高句麗的威脅,而我們也需要新羅來掣肘高句麗。本就可以達成雙贏的事情,為什麼不呢?」

  李承乾指了指火藥:「這玩意兒雖好,但制作不易,需要時間,需要原料,需要成本。戰爭也並非是擁有神兵利器就可以,還需要糧草補給,需要兵馬供應。

  「戰事上的耗費巨大,因而仗不是說打就能打。我們要去除外患不假,卻不能因此拖垮國內經濟。突厥與高句麗都非弱國,即便我們占據火藥之利,想要同時對抗二者也需付出不小的代價。

  「會有許多將士犧牲,會有許多邊境子民陷入戰亂,而中原也會因為要供應戰事軍需及火藥制作等諸多耗費陷入疲軟。」

  他望向殿外:「阿耶,我們花了這麼多時間這麼多精力才讓長安呈現繁榮興盛之景,我們還要讓這等盛況遍布大唐每一寸土地,我們不能毀了它。」

  李世民斜眼:「你既認為我們不能同時對戰突厥與高句麗,為何對高句麗還那般強硬。」

  李承乾翻了個白眼,哼哧一聲:「誰讓他們犯賤呢。我們是不能讓突厥與高句麗聯手,但不代表我們行事就得軟趴趴啊。阿耶,我有分寸的。我才不是任性報復。高句麗想設計試探我們的態度,我們也可以借機摸索他們的底線。總要知道他們會忍到哪一步。」

  李世民怔住,他本以為李承乾是小孩子心性,看不慣就得把這口氣還回去,誰知他此舉背後還有這等深意,可說屬實是現學現用,把高句麗的手段給玩明白了。

  李世民眉眼彎起,面上笑意更甚。

  父子倆正說著,內侍來稟朝臣求見,李世民失笑:「就知道他們坐不住,能忍到現在恐怕已是極致了。讓他們進來吧。」

  好家伙,這一進就進了許多人,長孫無忌,程咬金,秦瓊,尉遲恭,魏征,於志寧等皆在。

  「聖人,殿下,這火藥究竟是何物,竟這般神奇!」

  「有此等利器在手,咱們何時發兵,管他突厥還是高句麗,有火藥在,何愁拿不下。」

  「不知現今我大唐火藥庫存多少,制作難度幾何,所需原料可能輕易獲取,耗費成本大不大?」

  ……

  嘰嘰喳喳,一開口就是諸多問題,武將們關心著火藥能不能夠讓他們去跟突厥高句麗硬剛,文臣們關心火藥的來源、制作是否可靠、能否長久。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無數問題一個接一個往外冒。李承乾聽得頭皮發麻,不待他們說完,當機立斷站起來:「阿耶,你與諸位大臣有要事相商,我就不打擾了。承乾告退。」

  轉身麻溜就跑,根本不給李世民反應的機會,但李世民回神喚人,李承乾早就出了殿離得遠了,全當聽不到,腳踩風火輪似的一路狂奔回東宮。

  眾臣:……

  誒,不是,太子。你是火藥的主導者,你跑了,我們談什麼!

  李承乾:我不聽我不聽,反正該說的我都告訴阿耶了,你們找他去。

  此刻他只想舒舒服服躺床上蓋被子睡大覺,要知道為了選址演示火藥效果,還得兼顧排演舞台劇,這些天他簡直累成狗了。不行,他得緩緩,必須緩緩。

  一覺醒來,已是晚膳時分,李承乾來到立政殿與家人一同用餐。長孫氏與青雀麗質都在,唯獨不見李世民。

  他往宣政室的方向瞄了一眼:「阿耶還沒忙完嗎?」

  「是,還在談呢。火藥之事非同小可,歸屬哪部管轄,何人總攬,場地設在何處等等都需細化。你阿耶與眾臣們都想盡快落實,因而仍在商議。我已派人送了膳食進去,咱們吃咱們的,不必等他。」

  李承乾落座,忍不住感嘆:「幸虧我跑得快。」

  語氣中竟然帶了幾分劫後余生之感,長孫氏忍俊不禁。

  等晚食吃完,李世民仍舊未歸,李承乾嘖嘖嘆氣:「果然皇帝不好當啊。」

  李泰轉頭:「可是阿兄你以後也是要……」

  李承乾立馬捂住他的嘴:「呸呸,童言無忌,小孩子家家不會說話就別說,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阿耶肯定千秋萬代,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泰委屈:「我又沒說阿耶如何。阿耶便是身體康健也能退位啊,就跟阿翁一樣。」

  李承乾:……

  他怔住,驀然想到這種可能,瞪大眼睛,渾身打了個哆嗦,目光凌厲瞪向李泰:「快,把你剛才說的話吞回去。」

  李泰張嘴,想問說出去的話怎麼吞回來,就見李麗質往空氣中一抓,然後強行捂住他的嘴塞進去。

  李麗質拍拍手:「好了,阿兄,塞回去了。」

  李泰:……你們玩兒呢,幼不幼稚啊。

  李承乾終於滿意了點,但這個話題,尤其李泰說的這種可能性還是破壞了他的好心情,沒精打采趴在桌案上:「若是能做一輩子的太子就好了。」

  剛巧走到門口的李世民:……別人都是嫌太子做得太久,恨不能立刻上位,你怎麼剛好相反呢!

  李世民不解,李泰也不解:「當皇帝不好嗎?我瞧阿耶做得挺開心啊。」

  李承乾瞄他一眼:「那是他喜歡受虐,我又不喜歡。你看我做太子,想攬事的時候攬一攬,不想攬事的時候直接撂挑子。往後我愛上朝就上朝,不愛上朝就在床上睡大覺。想微服了就換個行頭出去玩。多自在。

  「當皇帝,我撂挑子給誰去,不想上朝行嗎,不得被那些朝臣噴死。再說微服,別說當皇帝的微服不便,就說朝堂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大堆,總有人拿事來找你,哪有那麼多時間去微服。一點都不自在,簡直慘兮兮好不好。」

  這麼一聽,李泰深覺有理:「是挺慘兮兮的。仔細想想,阿耶自從登基後,確實比以前忙碌許多。那阿兄你還是別當皇帝了,讓阿耶當去。」

  李麗質點頭附和:「對,讓阿耶當去。就算受累也是他受累,天塌下來有他頂著呢,礙不著我們。我們仍舊可以每天開開心心地,悠閑自在。」

  李世民:???

  合著你們阿兄受累不行,你們阿耶受累就無所謂是吧。有你們這麼對阿耶的嗎,你們可真是我的好兒女!

  「阿兄,你放心,阿耶身強體壯,肯定能長長久久的。你不是學了五禽戲教阿耶,讓阿耶時時練習嗎?這可是神醫華佗所創,孫藥師也說了,五禽戲經常耍,確實可以強身健體,延年益壽。

  「再說孫藥師醫術高強,你那些師兄師姐也各有長處,不僅擅藥物,還擅養生,擅食補。如今不只阿娘每月都會接受你兩位師姐的平安脈,阿耶不也用著養生方子嗎?

  「更何況你還讓太醫署分批按期輪流去藥莊學習,太醫署的醫術肯定會得到顯著提高,可以更好的服務於皇室,服務阿耶。阿耶定能一直在皇帝位子上呆著,你就能一直當太子了。」

  李世民:……

  想到此前藥莊剛剛建立,孫思邈的徒子徒孫才到長安的時候,李承乾忙上忙下,這也安排那也安排,為他與長孫氏的身體操碎了心,他還當孩子是孝順他,掛念他的安康呢。現在看來,孝順掛念或許有,但是不多。那會兒怕就已經打上這個主意了。

  李麗質握拳表忠心:「就算阿耶要退位,我們也會幫你按住他的。你不點頭,堅決不許他退。」

  李泰抿抿唇:「倒也用不著吧。」

  李麗質冷眼瞪過去:「你說什麼?好啊,居然不幫阿兄幫著阿耶,你這個叛徒。」

  李世民:???

  什麼意思,幫著他怎麼就成叛徒了!

  李泰趕緊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你看阿耶跟阿娘成親有了我們。阿兄長大肯定也是要成親的。成親後就會有自己的孩子,就像阿耶有我們一樣。」

  完全沒有成親概念的李麗質有點懵。

  李承乾靈光一閃,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驚坐而起:「你的意思是說,等我有了孩子,讓阿耶培養我的孩子,然後跨過我直接退位給孫子?」

  「對啊。到時候阿耶當太太上皇,阿兄直接當太上皇。就像阿翁一樣。」

  李麗質也回過神來:「阿翁現在多自在,全長安,不對,全天下就沒有比他過得更舒心的了。想干嘛干嘛,身份擺在那裡,不論衣食住行,哪樣不精細。

  「想要什麼,只需開口,下面人都會給他弄來。天天只要想怎麼給自己找樂子就行,別的一概不用理。就算半點正事不干,玩出百種花樣來,也沒人說他。簡直快活似神仙。」

  李承乾一把抱住李泰:「青雀,你怎麼這麼聰明啊。」

  李泰不好意思得撓撓頭:「我……我就是想著阿耶總會老會累,這樣阿耶也能歇歇。」

  「對對對,阿耶也能歇歇。」

  李承乾與李麗質連連點頭。

  李世民:……真沒看出來你們是想讓我歇歇。就這一點都不走心的語氣,呵呵,我可真是謝謝你們嘞!

  李承乾招手:「來來來,咱們來密謀一下,多搞幾個方案,多管齊下。」

  「好嘞。」

  「第一方案,做一輩子太子;第二方案,說服阿耶直接退位給孫子。咱們先把這倆記下來,往後再想第三方案,第四方案。

  「明兒把老裴叫上,讓他也一起想。人多力量大嘛。反正我還小呢,時間多得是。我不信這麼多年我想幾十百把個方案,沒一個行得通的。」

  李承乾突然找到了另一條「生路」。反正他只答應了阿耶不會再上躥下跳鬧著要廢太子,會當好這個太子。但他可沒說一定會當皇帝。

  李承乾摸下巴。昏迷後,他雖然仍舊沒有解鎖關於「李明樂」的全部,卻已然成長了不少,有了更多的感觸,更深的心境。

  他約莫也清楚自己之前意圖被廢的想法過於單純,廢太子的下場可不一定會好,尤其還是他這麼個功績卓著的廢太子。所以被廢不太妥當。

  但不論是當一輩子太子,還是直接跨過皇帝當太上皇都可以完美避開「被廢」這個問題。至於他想要為百姓做的事,他的理想他的抱負,二者都可以實現。

  他負責搞事整活,阿耶或者他孩子負責完成。完美,棒棒噠。

  李承乾握拳:「嗷嗷,我一定要向阿翁看齊。阿翁是我的終極目標。哪天能過上阿翁那樣的日子,就是人生的巔峰了!」

  李麗質李泰同樣握拳:「對,我們一起向阿翁看齊,爭取早點走上人生巔峰。」

  李世民:……不是密謀嗎?你們不覺得你們這密謀也太明目張膽了點嗎?

  還有,你們才幾歲了,這就考慮成親,考慮從太子直接到太上皇,讓我再升一級到太太上皇了?是,人確實得有遠見,可你們這「遠見」是不是也太遠了點!

  再有!!!為什麼全都向你們阿翁看齊,你們阿翁一個退位的老頭有什麼好,他……

  李世民頓住,想到李淵現今的瀟灑生活,再想到李承乾的話語,李世民居然有些找不出話語來反駁。但是……但是……

  但是個屁啊。李淵忒媽的真是全天下沒有比他過得更舒心的了。這話一點都沒錯!

  想到這,李世民心裡突然堵得慌,再低頭看著手中經過幾個時辰集君臣群策群力商討出的有關火藥的一應事項安排,莫名覺得這等吊炸天的神器也不那麼香了。這一瞬間,李世民猛然理解了孩子為什麼這麼想。原來都是李淵惹的禍!

  殿內李承乾三人越說越興奮,殿外李世民越聽越心塞。

  李淵,你這輩子就是專門來克我的吧!從前我累死累活給你打天下,還得遭你忌憚被你打壓。如今你退位了還不消停,擱這帶壞我的兒子女兒!


第115章 阿耶牛批!

  李承乾很高興, 及至回到東宮躺在床上,仍舊笑眯眯的。全然不知有個人來了又走, 已然將他們的「密謀大計」一字不漏聽了去, 並且在心裡盤算著怎麼毀了他們的謀算。

  李承乾不急,他認為自己還小,有大把時間可以慢慢「密謀」。好巧, 李世民也這麼想,孩子還小, 他有大把時間可以想辦法毀了對方的「密謀」。因而父子倆誰都沒有急著出手, 全都按下不表。

  第二天,又是個陽光和煦的冬日。

  一大早還在吃早餐呢,李承乾便聽聞宮外送來的消息,高句麗使團借著游逛的名義,悄悄溜去了昨兒炸平的山頭。抱春頗有些擔心:「要不要派人阻止?」

  「阻止作甚, 讓他們去。只有實地看了他們才會不再妄想。」李承乾喝下最後一口粥, 「之前不是定好兩家設宴嗎?就今日吧,讓他們上門請百濟世子與新羅公主去玩玩。你也去玩玩。」

  「是。婢子明白。」

  李承乾滿意頷首,放下碗筷, 站起身前往崇文館。

  鴻臚客館。

  高句麗回來時已至傍晚,實體考察過後, 可謂個個身心疲憊, 神色凝重, 偏偏他們前腳入館,後腳百濟與新羅一起回來, 還是被人客客氣氣、親親昵昵送至門口的。

  高大陽蹙眉:「今日大唐有宴請?」

  淵蓋蘇文搖頭:「我們未曾收到消息。」

  譯語官蹙眉招了個侍者前來詢問,侍者躬身解釋:「乃私人宴請,非朝廷相邀。主家親自來客館, 本是三國使團都邀請了的,不巧貴客們不在,便唯有百濟與新羅赴宴。」

  高句麗:……

  本是都邀請的?呵,誰家宴會說辦就辦,邀請貴客不得提前准備提前告知嗎?趁他們不在故意上門,分明是早有預謀。

  高大陽與淵蓋蘇文相視一眼,臉色同時沉下來,又問:「不知今日設宴的是哪家?」

  侍者答了。

  皆是皇親宗室。這下使團臉色越發不好看了。侍者卻沒有理會太多,見他們沒有別的需要便躬身退下。

  眾人面面相覷,心裡都明白,這恐怕不是普通的宴請,誰知道他們在宴席上聊了什麼說了什麼,是否已經交換了何種消息,亦或是達成了某種共識呢。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唯剩嘆氣。局勢對他們十分不利啊。

  良久後,淵蓋蘇文站起來,重新撿起被塞進床底下的大唐律例,拍了拍上面的塵土,慢慢翻開。

  眾人齊齊看齊,目露驚訝,又帶了幾分詫異。

  淵蓋蘇文感受到他們的視線,並未抬頭,輕聲道:「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眾人:……

  東宮。

  李承乾看著桌上的「賠禮」失笑。

  唐儉彙報說:「高句麗使團言明,殿下送去的律例他們已仔細瞧過了。高大陽親口表示自己當日行為確實孟浪,冒犯了那位小娘子。他們願意奉上厚禮,當是給小娘子賠罪,請我們代為轉交。」

  李承乾輕嗤一聲,沒說話。

  唐儉繼續道:「高句麗副使原本姓名中有個字與太上皇重了,他今日上書聖人,言是自己未曾注意,有所疏漏,向聖人請罪,並主張將此字去掉,往後都叫蓋蘇文。」

  李承乾嗤笑更大了幾分。

  淵蓋蘇文的「淵」字確實犯了李淵的忌諱,是要規避的。但他非是大唐子民,高句麗雖表面上為臣屬國,實際差不多是平等相交。李淵在位時一直如此。因而淵蓋蘇文在本國一直這麼叫,只是大唐眾人提起他時會自覺將淵改個音或是直接去掉。

  現今淵蓋蘇文主動提出避上諱,是想借此告訴大唐。他們認可高句麗的臣屬地位,以大唐為尊,甚至認可臣屬國子民亦是大唐子民。

  這是一種服軟,一種示弱,一種低頭。

  李承乾嘴角彎起來:「還以為他們頭有多鐵骨頭多硬呢,原來也不過如此。果然還是火藥的威力大。都說正義在刀鋒之上,真理在火炮射程之內,這話一點都不錯。」

  唐儉一頓,仔細回味這句話,越品越覺得有道理,眸中浮現出於李承乾同樣的譏嘲。

  李承乾轉頭,漫不經心查看著賠禮:「只讓我們轉交,而不親自去給平民當面道歉,大概就是他們最後的倔強了。」

  唐儉頷首,又問道:「不知殿下的意思是……」

  「我沒什麼意思。你把賠禮和高句麗的話都帶去給那對兄妹,問問他們怎麼想,是否願意接受。」

  「是。」

  唐儉離去,隨後傳來消息,兄妹倆接受了。

  李承乾不置可否,伸了個懶腰往床上一趴,睡覺。

  他覺得事情到這個地步,基本算是塵埃落定了。高大陽試探不成,偷雞不成蝕把米。以現今的局面,幾乎已經沒什麼必須他出面之事。換句話說,他可以躺平休息了。歐耶!

  說躺平就躺平,此後李承乾果然沒有再插手,該吃吃,該喝喝,該學習學習。閑了跟同窗來場蹴鞠賽,要不就是去監督一下阿鳶訓練那幾只鷹鳥的進展。日子重新快活起來。

  但他不管不代表「兩耳不聞窗外事」,消息還是源源不斷傳入耳中。

  聽說百濟與新羅表示對我國土豆紅薯以及筒車水車的強烈興趣,並言明可以用本國的東西來交換。譬如珍寶牛羊等,給出的數目還算不錯。

  聽說高句麗耳聞後,不甘示弱,緊跟著也表示有興趣,願意用東西來換。

  購買這個字眼是沒人提的。不論大唐還是新羅百濟與高句麗,都默契的選擇以物換物,將其當成一場促進兩方邦交的友好「互贈」。

  唐儉每天都會來彙報並請示,李承乾都唯有一句:「你做主就行,你若是拿不准,就去問阿耶。」

  言外之音:反正別來煩我。

  數次之後,李世民忍不住找過來,彼時李承乾正在後頭喂阿鳶,揮手打了個招呼,然後繼續訓鷹。

  李世民抽了抽嘴角:「你倒是悠閑。之前不是說要跟三國使團談個好價錢薅他們一筆嗎?怎麼如今事情進入正軌,你反而成甩手掌櫃了,什麼都交給唐儉,倒是心大。」

  「我都做到這個地步了,以如今的情形,咱們占盡優勢,還用得著我來?殺雞焉用牛刀啊。我好歹也是一國太子誒,跟使團去談價這麼點事也得我出馬,給他們臉了是不是!

  「唐儉身為鴻臚寺卿,還是歷經阿翁與你兩任,被你們倆共同認可的鴻臚寺卿。就現在的情況,隨便在朝堂上抓個人都能把價格往上談,怎麼都不會差,你覺得唐儉辦不到?

  「你是想說唐儉沒用,你跟阿翁眼瞎看錯人;還是認為我這個太子不值錢,芝麻綠豆大的事也得我來?」

  李世民:……這要算芝麻綠豆,那你這芝麻綠豆未免也太大了些。

  李承乾眼神橫過去:「別沒事找事啊。說很多遍了,我才七歲,不要總想著剝削我。接待三國使團的差事怎麼到我身上的莫以為我不清楚。

  「我小小地使了個性子不是因為我只能使這麼個小性子,是我不想太為難你。但我懂事,你也得懂事吧。你要不懂事,我還能更不懂事呢。」

  鼻尖哼哼,意思分明:比不懂事?誰怕誰呢。反正我年紀小,不懂事是應該的。

  李世民:……行,行吧。不然還能咋地。

  於是李世民雄赳赳來,灰溜溜走。沒辦法,之前確實套路了李承乾,心虛咧。

  沒多久,李承乾便聽聞與三國使團的「交易」已經談成,大唐給予糧種並派遣專人給予技術指導,三國付出相應代價。李承乾稍稍瞄過幾眼單子,這代價是真的不錯,唐儉沒白費他打下的基礎。

  但讓李承乾驚訝的是,李世民答應了金德曼的請求,讓她留了下來。

  李世民笑問:「不理解?」

  李承乾有些遲疑。

  李世民拍了拍身邊的位子,讓他坐過來:「你說得不錯,若只看目前,我們已經感受到新羅的誠意,決議與新羅合作,她留與不留,意義不大。可是我們不能只看現在,還需看得更寬更遠。

  「承乾,我們與突厥終有一戰。若戰事起,高句麗始終是個隱患,即便他們現在被我們的火藥所震懾,卻仍舊不得不防。」

  李承乾面露迷茫:「阿耶是覺得將金德曼留在大唐,對高句麗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警告,告誡他們,若他們為突厥背刺我們,新羅也能背刺他們?」

  「是。所以阿耶這回與高句麗百濟談的交換之物唯有土豆紅薯及筒車水車,但與新羅談的還有火藥。」

  李承乾雙目瞪圓:「阿耶把火藥給新羅了?」

  「給了一部分,數量不多。為這些火藥,新羅可謂大出血。」

  聽到前一句,李承乾眉宇蹙起微微有些不贊同,可當後一句出口,李承乾神色瞬間緩和。李世民十分無奈。李承乾卻已約莫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們與新羅陸地隔著整個高句麗,海上隔著大片海域。因而她們即便手握火藥也對我們構不成什麼威脅,更別提我們的火藥更多更猛。

  「阿耶將火藥交予她們,是想讓她們利用火藥來牽制高句麗。留下金德曼,則是為了讓新羅更加聽話,讓他們明白,火藥付予他們,他們不可濫用。必須用在我們認為該用的地方該用的時候。」

  李世民點頭:「這只是其一。」

  李承乾頓住。

  李世民繼續:「其二,承乾,金德曼留下是為了獲得大唐的支持,讓她的上位之路更加順利。相應的我們也可以借此觀察,看她是否符合我們的要求。

  「一個人可以裝一天,一個月,但未必裝得了數年。我會在長安為她賜下府邸,府中可以用她帶來的人,卻不可能唯有她帶來的人。

  「其三,承乾以為高句麗的野心可會因為火藥而消散?」

  李承乾搖頭:「不會。他們現在的屈服是出於逼不得已,出於不得不為。但他們心裡是不甘的是不平的。」

  「所以若他們一直老實也就罷了。若他們不老實……」李世民眸中閃過一絲寒芒,「我們需確定百濟與新羅,誰更可用。」

  李承乾感覺到李世民神色裡的深意,開口問:「那還有其四嗎?」

  李世民嘴角勾起:「自然有。承乾,你該明白,創天下盛世、做九州霸主,令萬國來賀是每個君王的畢生所願。阿耶也不例外。

  「阿耶不僅想讓新羅皇室來大唐為質,還想讓所有臣屬國都派人為質。承乾,你說過每個孩子最初都是一張白紙,他會長成什麼樣的人,或許有兩分天性使然,但八分在於後期的教育引導與環境塑造。

  「那麼倘若這些人自小在大唐生活,在我們的教養下長大呢?阿耶希望大唐的臣屬國越來越多;希望每一個臣屬國下的繼承者都出自大唐之手。」

  李承乾怔在當場,瞠目結舌。

  打遍天下,將所有國度都納入大唐版圖,歸大唐管轄是不太現實的。

  一來許多國家與我們暫無矛盾,也無糾紛,肆意發起戰亂引來民不聊生實在不妥。況且侵略從來不能磨滅一個國家與民族的意志。侵略帶不來臣服,只會帶來仇恨與反抗。

  二來就算大唐把這些地方全部打下來了,也沒有足夠的能力與精力去掌控這麼大的攤子,掌控不利,會油然而生各種各樣的問題,會導致大唐疲於應付,從而拖累中央。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讓他們自己治理自己,而大唐從另一方面入手,馴化他們的「繼承者」,從而通過「繼承者」影響他們的子民。

  這是用溫水煮青蛙的手段來進行融合與同化。

  李承乾深吸一口氣,腦海中閃過一片臥槽,心裡宛如一萬匹草泥馬在奔騰。

  他一把抱住李世民:「阿耶,你牛批!你簡直太牛批了!嗷嗷嗷,你可真敢想。不過我喜歡。阿耶,我支持你!你一定可以的!」

  他阿耶不愧是他阿耶,服了服了。他的目標尚且只是讓大唐百姓家家有余糧,人人有衣穿。他阿耶居然已經想到這麼遠了嗎?

  李承乾莫名有種他尚在第二層,他爹已經在大氣層的感覺。

  對此,李承乾是震驚的,也是神往的。

  如李世民口中那樣的境況,想想就讓人心動啊。

  心動著心動著,三國使團走了。李承乾猛然回神。

  不對,使團都走了,他的隨機種子呢?他抽到的獎品呢?說好兩個月內發放呀,再過兩天就超時了。

  淦!

  系統,你給我出來,你還我種子。

  就在李承乾怒氣衝衝,罵罵咧咧的時候,抱春進殿回稟:「殿下,你安置在醉仙樓的那對兄妹托人傳話說要見你,言有東西進獻。」

  李承乾:!!!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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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隨機作物葵花籽已發放……

  醉仙樓, 廂房。

  李承乾坐在上首,下方跪著兩個人,正是那對兄妹。哥哥名喚沈安, 妹妹名喚沈寧。他們磕著頭, 口中不斷感謝著:「多謝殿下。殿下雖然不說,可我們知道的, 若不是殿下, 我們只怕……只怕是……」

  他們依偎在一起,即便事情過去, 使團離開, 仍舊心有余悸。

  李承乾擺擺手:「你們都是大唐的子民,此事錯不在你們,朝廷自會相護。本就是我們應當做的, 」

  兄妹倆點點頭,滿面感激。

  李承乾又道:「說正事吧, 你們來自定襄郡?」

  「是。我們原本生活在定襄郡轄下的一個小鎮, 那裡地域較偏,生活並不富裕。但努力勞作, 日子也還過得去。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偏偏……」

  沈寧偏過頭,面露悲戚,「偏偏我有次入城買東西時遇上一位郎君, 被他看中了。他托管事上門說和, 言明想納我做妾。我不願意, 我不想與人為妾。」

  沈安抱緊沈寧,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接過話頭替她說:「耶娘不在了, 就剩我與妹妹相依為命。我們同村就出過一個給富貴人家做妾的,後來……後來不知道怎麼地被主家娘子給賣了。

  「我怕妹妹也會向她一樣。更何況那位主家郎君我去打聽過,後院女子不少,郎君納了人只圖一時新鮮,勁頭過去,就又去找新人。這般情況,阿寧若入府能得什麼好。」

  沈安咬了咬牙:「明知是火坑,我怎能答應。我拒絕了,管事的臉色很不好看,之後又派別人來勸。我……我們實在害怕。聽說這位主家還是太原王氏的旁親,我擔心能拒絕一次兩次,拒絕不了三次四次,更怕得罪他們後惹火上身。

  「思來想去,我跟妹妹整理了家中所有細軟,帶上盤纏准備離開。也不知是不是我們幸運,整理時發現其中竟有一袋不知名的種子。阿耶在世時在醫館幫忙,會在家種些藥材。我們本以為是阿耶留下的藥種,仔細查看後發現不是。

  「我們隱約察覺到這或許是阿耶生前淘來的新奇之物。我們曾聽游商說過太子殿下在長安設有辦事處。辦事處言明,只需進獻特殊種子就能獲得金銀賞賜,若不要賞賜,可求殿下一件事。」

  沈安扯了扯沈寧,二人跪下來:「我們知道殿下重農,辦事處所說的種子當是農物種子,我們……我們手裡的是什麼誰也不知道,或許並不是農物,未必符合條件,更或許藏在箱底的時間太長已經不能用。但我們還是想來試一試。」

  李承乾點頭:「拿上來吧。」

  沈安大喜,連忙舉起雙手,捧出布袋。

  與此同時。

  ——叮,隨機作物葵花籽已發放,請宿主注意查收。

  李承乾怔住。葵花籽?向日葵?嘖,果然隨機都是次一等啊,這跟土豆紅薯這類高產糧食相比可差多了。但是!但是!這可是葵花籽啊。

  嗷嗷嗷,他以後能有瓜子嗑了。不然平日聽八卦看戲,嘴裡沒點嗑的,總感覺少了點什麼。

  這東西好啊,不錯!

  李承乾看著布袋,眼神炙熱起來,但他穩住了沒動,眼神示意抱春。抱春上前接過。

  系統:???

  ——叮,隨機作物高等品種葵花籽已發放,請宿主注意查收。

  系統:丫丫的,你不親自收,也不確認收貨,幾個意思,幾個意思!

  李承乾不理它。抱春打開袋子:「確實不曾見過,但是否算新奇種子,能否可用,還需讓專人看過才知。」

  李承乾擺手:「不必了。這東西叫葵花籽。」

  「殿下認識?」

  李承乾撇撇嘴沒回答。認識,他當然認識了。向日葵的種子就是果實。但凡在夢中世界生活過的人,誰還沒嗑過瓜子。

  他是不知道葵花籽要怎麼挑選良種,不知道眼前的葵花籽好不好,但既然系統蓋了章高等品質,那就不會出錯。

  他看向沈安沈寧:「你們可是想求我幫你們解決那位郎君納妾之事?」

  沈安與沈寧相視一眼,同時搖頭。

  「殿下,我們……我們不想回去了。我們想留在長安。」

  李承乾點頭:「那我賜你們金銀。」

  二人連連擺手:「不,不。我們不要賞賜。高句麗給的賠禮很豐厚,對我們來說已經足夠了。我們……我們想留在殿下身邊,為殿下做事。」

  大約是怕李承乾誤會,二人說完,又解釋道:「殿下,如今許多人都知道高句麗給了我們賠禮。我們聽說過一句話,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們害怕守不住這些錢財,還會惹來災禍。可若是能得殿下庇護,便不一樣了。

  「聽聞殿下名下有藥莊,藥莊裡有位名滿杏林的孫藥師,還有女醫師。阿耶曾經在醫館做過學徒,阿寧幼時跟著學過一些。

  「阿耶說阿寧很有天賦的,可惜後來阿耶去了,阿寧再沒有機會。我想給阿寧求一份前程。不必讓阿寧做學徒,讓她在藥莊當個打雜的,有機會接觸跟著自學就行。」

  「求殿下成全!」

  沈安重重磕頭,期待地望著李承乾,眸光中透著懇求與忐忑,還有些許羞愧。

  因為他很清楚,所謂懷璧其罪其實是可以通過舍棄這些錢財來保平安的。但他們不願意。他們想榮華富貴,想守住這筆不菲的錢財,還想借此搭上太子的關系,他們想日後的生活是一片坦途。

  兄長打拼家業,做大做強,妹妹在太子師父手下做事,整日相處的皆是太子的師兄師姐,這等關系,誰人敢欺!

  這點算計如何瞞得住在場之人?

  但李承乾並不介意,他看向沈寧:「你想習醫術,做女醫?」

  沈寧眼中透出璀璨亮光,轉瞬想到什麼又一點點熄滅:「是,我想學醫,可我是女子,沒人願意收我為徒。從前阿耶在世,跟在醫館先生身邊,經常得空便會教我。

  「奈何阿耶資質有限,能教我的東西也很有限。我並不能學到多少醫術,只囫圇懂得些微皮毛,後來阿耶病逝,我便更沒了途徑。」

  李承乾看了她一眼,突然覺得兩位師姐是幸運的,她們得遇師父,能學有所成,成就自己的一番本事。有多少人是空有一身天賦卻被迫埋沒了呢。

  他低頭看向沈寧:「我可以讓你入藥莊,但是能如願順利拜師,還是一輩子都只能做個藥莊雜役,得看你自己。」

  沈寧一頓,萬萬沒想到事情這麼順利,喜極而泣,連連磕頭謝恩。

  從醉仙樓出來,抱春猶豫著開口提醒:「這對兄妹有些小心思。」

  「有小心思很正常,畢竟誰不想過好日子,誰不想一步步往上爬。若能富貴榮華,誰願意吃糠咽菜?這是人之常情,非詬病之處。」

  說完這句,李承乾停住,眉宇微微蹙起。

  抱春狐疑:「殿下可是懷疑他們另有所圖?」

  定襄郡分屬邊塞,臨近雁門關,雁門關外便是突厥,很難不讓他多想。

  但李承乾沒有直接回答,只道:「辦事處是我設的,既然定了規矩,他們所求全在規矩之內,不違律法不悖道德亦是我能力所及,我便該守諾。

  「君子無信不立。我是太子,更不能失信。我失信,卻等於朝廷失信。對皇室對朝廷名譽有損。況且遇到新種子前來進獻的,誰不是有所求?若求而不得,立的規矩宛如虛設,他日誰還會來進獻?

  「應了他們也無妨。左右藥莊那邊如今該撤的都撤了,已沒什麼要緊,派人去提個醒,讓師父與各位師兄師姐注意些就好。另外讓人去定襄郡查查。」

  抱春一一應下,又問:「那這些種子?」

  「你收著吧。」

  系統:!!!

  叮叮叮的播報提示音接連響起,不斷催促他收貨。李承乾打了個哈欠置若罔聞。

  第二天,李承乾仍舊置若罔聞。

  第三天,還是如此。

  系統欲哭無淚。

  ——叮,請宿主盡快確認收貨並妥善保存葵花籽,以便開春後種植。

  李承乾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桌案:「早跟你說了,發貨方式正常點。你敢鬧么蛾子,我就敢拒收。」

  他伸了伸懶腰,上床睡覺。至於系統?誒,垃圾系統關他什麼事。

  系統心裡苦,卻毫無辦法。

  李承乾明顯能感覺到它一日比一日焦躁,但它並沒有退讓,更沒有如上回一樣用利益彌補讓步來獲取他低頭。

  這種情況,李承乾基本就知道它的情況了,嘆了口氣:「嘖,果然。你的手只能伸到系統商城,幸運轉盤的東西,你插不了手。權限這麼低,你可真無能。」

  系統:……

  李承乾嫌棄地確認收貨,將葵花籽放入系統存儲服務,又購買了一份種植說明。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差點沒把系統感動哭了。它都以為宿主真的要拒收了嚶嚶嚶。宿主真好,果然宿主還是有良心的。

  李承乾翻了個白眼,呵呵兩聲。拒收?瓜子這麼重要的東西拒收是不可能的。至於發放方式奇葩這點,就目前而言也沒有奇葩到完全不能接受。再說李承乾心裡清楚奇葩的事情並不是因為「發貨」而存在,是他們本就會出現,系統不過是借用了這點。

  搞定葵花籽之後,隨著年節的到來,三國使團的回歸,大唐身負火藥神器,可天降驚雷的消息也一點點四散開來,各方反應不一。

  大唐,某院落。

  男子神色陰沉,低低呢喃著:「火藥,火藥……」

  閔崇文安慰道:「關於火藥之事,還未有定論。傳言畢竟只是傳言。主公不必太擔憂。」

  男子深吸一口氣,雙手成拳,將長安傳信捏成一團,手指關節點點泛白。

  倘若火藥為真,他們本就已經十分艱難的道路會更加艱難。

  高句麗。

  群臣肅穆:「他們居然給了新羅火藥!」

  「據探子從新羅傳來的消息,應當是真的。」

  「大唐這是什麼意思,給新羅火藥,又讓新羅的金德曼住在長安,這是防著我們嗎!」

  所有人心知肚明,答應顯而易見。有人蹙眉:「若火藥當真這麼厲害,大唐怎會輕易給予新羅?火藥的威力會不會過於誇大,就好比當初突厥所謂的碰上神鳥鷹群一般?」

  使團冷哼:「我們親眼所見,還能有假?你們莫不是以為我們故意胡編亂造嚇唬你們?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有必要嗎!」

  是啊,不太必要。一人被大唐收買叛國,難道整個使團全都叛國?更別說,這麼說的不只是他們的人,百濟新羅亦如此。

  有人看向使團:「你們當時不是與新羅同住客館嗎,新羅與大唐交易了火藥,你們不知?」

  使團氣呼呼。這點也是他們郁悶之處。鬼知道新羅跟大唐什麼時候交易的火藥!倘若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如何,趁早毀了火藥?那是火藥。他們若動手,只怕是火藥先毀了他們。

  淦,想到這點,更氣了。

  蓋蘇文眼珠一轉:「火藥威力只是一方面,如何生產、原料是否易得、大唐庫存幾何才是關鍵。」

  眾人頓住。是啊。倘若火藥彌足珍貴,大唐手中並沒有多少,那麼在戰場上的作用就很有限。問題來了,大唐究竟庫存幾何。

  「大唐既然能與新羅交易一部分,想來不會太少。」

  「倒也未必,倘若大唐手上火藥量大,完全可以直接開戰。但他們對我們只是震懾,並未直接出手,這是不是說明點什麼?與新羅交易會不會是迷惑我們之舉?」

  有可能,但不一定。

  眾人蹙眉:「火藥這等利器,大唐必定嚴防死守,制作方式、難易程度以及庫存儲量怕是不好打探,最簡單的方法便是試一試。」

  試一試?呵呵,主動開戰試一試?這確實是個能立竿見影知道大唐儲量的辦法。但萬一賭輸了呢,試試就逝世嗎?這個險他們冒不起!

  蓋蘇文微微挑眉:「或許確實可以試一試。」

  所有人目光掃過來:你認真的嗎?

  蓋蘇文嘴角輕揚:「你們覺得最不願見李唐強大的除了我們,還有誰?而在大唐看來,誰又是他的最大敵人。」

  眾人神色了然:突厥。

  蓋蘇文勾唇:「這麼重要的消息總該傳個信告訴突厥。」

  至於突厥知道了後會怎麼做,就看突厥的了。突厥絕對比他們更想知道火藥的具體情況,也比他們更不能眼見李唐做大。突厥必有動作。

  所以他們只需等著看突厥的結果就行,何必自己出馬呢?

  突厥。

  收到高句麗傳書的頡利可汗神色閃了閃,疊羅支蹙眉:「這麼大的事便是高句麗不特意來信告知,我們又怎會不曉?大唐本就是敵,更有渭水之辱在前,我們對大唐怎會毫無關注。」

  此前三國使團浩浩蕩蕩前往長安朝賀之時,突厥便以心生警惕。高句麗這個國家,大唐不願其與自己為盟,他們又怎願見大唐與之親近呢。可惜他們距離長安太遠,鞭長莫及,能做的有限,還失敗了。

  疊羅支不無失落,嘆了一聲:「父汗,高句麗親見火藥之危,又有新羅據火藥以攝高句麗,高句麗只怕不會再答應與我們合作。」

  頡利可汗點了點手中的傳書:「何止不會與我們合作,還想讓我們去做出頭鳥,幫他們探路呢。」

  疊羅支輕笑:「明知高句麗險惡用心,我們如何會輕易上當。只是大唐……」

  他頓了片刻,無奈道:「火藥的具體情況確實得探一探才行,可惜此等利器,大唐必定嚴防死守,恐怕不好辦。說來說去,還是因為我們對大唐腹地的掌控弱了些,長安無可用之人。好不容易送過去的,目前也發揮不了多大作用。不過……」

  他看向頡利可汗:「父汗,你說當初主動與我們聯系,給我們提供信息以便李代桃僵的人在大唐能力如何?」

  頡利可汗抬眸:「你想與對方合作?」

  疊羅支默認。

  頡利可汗搖頭:「對方身份不明,你也敢?當初我願意用他們給的信息是因為即便有詐也不過損失兩個探子,沒什麼要緊。但這些人藏頭藏尾,更深的交流便不必了。」

  見疊羅支還要再說,頡利可汗厲眼掃過去:「你便不怕這是大唐設的圈套,合作後故意誘導我們,讓我們決策失誤?」

  想到這種可能,疊羅支猛然驚醒,嚇出一聲冷汗。

  頡利可汗抬手揮退兒子,靠在一旁閉上雙眼,陷入深思。

  大唐,火藥,高句麗,新羅……

  種種信息在心頭一一閃過,每多思量一分,臉色便冷上一分。


第117章 揭穿細作。

  長安。

  年節過後, 大地復蘇,春暖花開,又到了新一年的播種時節。

  每逢春播秋收都是李承乾最忙碌的時候。不但要分配幾個莊子的種植安排, 還需巡查指導百姓對新作物的培育與掌握情況, 再有便是剛到手的葵花籽。

  李承乾開辟了一片葵花地,位於長安城外,自城門兩道綿延。等花開之時, 便可見大片向日葵於夾道向陽而生,亦是一大亮眼風景,想來每個出入長安的人都難以忘懷。更別提待葵花籽成熟,不僅可以炒各種口味的瓜子, 還能榨油!

  對,榨油!現在大唐大多用的是動物油,植物油頗為少見。也是因可榨油的植物,譬如大豆、花生,皆是糧食, 它們都有自己更重要的用途。專做榨油並不妥當也不現實。

  但葵花籽不同,它與大豆花生這類糧食不能比,在其他用途上可有可無, 也就是做個零嘴, 作為榨油原料倒是十分合適。

  油乃百姓日常所需, 自然是多多益善。況且物以稀為貴, 只有將數量提上去,才能壓下它的價格,讓所有人都吃得起,甚至一步步過渡到輕易吃得起。

  柴米油鹽如是,筆墨紙硯如是, 還有許多許多……同樣如是。

  李承乾深吸一口氣,民生基建,任重道遠啊。

  回到東宮,李承乾略休息了幾天,緩解這陣子連續辛勞的疲憊。之後他便聽聞了一個消息:突厥細作在長安,且在三國使團朝賀之際就來了。

  李承乾眨眨眼:「那我差不多知道是誰了。」

  李世民挑眉:「那對被你救了的兄妹?」

  李承乾點頭。

  李世民嘴角勾笑:「不是已經派人去定襄郡查過,沒有問題嗎?」

  前陣子去往定襄郡的人回來,將沈安沈寧的生平過往查得一清二楚,與兄妹倆所說全都對得上,並未發現何處不符。

  李承乾眼珠一轉:「查的是『沈安沈寧』,『沈安沈寧』沒有問題,不代表他們沒有問題。」

  李世民眸光閃動,眼底笑意如漣漪擴大。

  那對兄妹出現的時機太巧,又入了藥莊。即便藥莊現在只是藥莊,但孫思邈猶在,他不可能對藥莊毫無布置,更不可能對承乾身邊的人事毫無布置。

  因而非但承乾查了那對兄妹,他也查了。他隱而不發,一則是因為那對兄妹所有行動皆在他掌控之下,翻不出大浪;二則既然承乾已有懷疑,那麼交給承乾解決又何妨。

  「既然知道他們有問題,你打算怎麼辦?」

  李承乾聳肩:「這得看阿耶什麼時候需要。阿耶現在需要嗎?」

  李世民頓住,父子四目相對,李世民率先笑出聲:「差不多是時候了。」

  「那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李承乾點頭,轉而又露出幾分遲疑,「阿耶,細作的消息是祥表哥傳回來的嗎?」

  「是。」

  「三國使團朝賀距今已有數月,即便表哥得知此事是在細作已經到達長安之後,且突厥王都距離長安遙遠,也不該費這麼久時間。除非表哥處境不太好,不敢貿然傳信。」

  李世民搖頭:「你還說漏了一點,突厥地廣人稀,到處都是外族人。他不可能讓突厥人給他傳信,便是消息在手,想要傳回來也需要時機。時機難尋。這並不能代表他處境一定不好。」

  李承乾怔了會兒,抬頭道:「即便如此,我們一旦發兵,而他身份暴露,危矣。不能讓他回來嗎?」

  「我有讓人傳話,令他速歸。他拒絕了。」

  是傳話,而非傳旨。便是將主動權交給長孫祥本人,讓長孫祥判斷自己身處的環境是否能夠繼續,又是否有必要繼續,甚至是否願意繼續。

  長孫祥選擇了是。

  李世民嘆道:「承乾,你要理解一個男人的血性,理解他建功立業的決心,理解他的志向與抱負。現今突利二可汗與頡利可汗之間矛盾越來越大,便是頡利可汗身邊心腹康蘇密與其也已生出間隙。不論哪邊都有長孫祥的手筆。

  「但這些還遠遠不夠。他若現在回來,功績十分有限,而沒有他在中間把控,因勢利導,現今突厥各懷鬼胎的局面或許會出現變故,那麼他此前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各人有各人的理想,李承乾明白。既然沒有辦法讓祥表哥回來,那麼就盡最大努力保證他的安全。以阿鳶為主,培訓了一年的飛鷹隊,可以派上用場了。

  李承乾眼珠一轉:「阿耶,我明白。」

  將飛鷹送去給長孫祥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解決「沈安沈寧」。

  ********

  藥莊。

  師兄師姐與師侄們還是一如既往的熱情,李承乾被眾星捧月,投喂了一堆瓜果糕點,吃得肚子圓滾滾才作罷。又同孫思邈請教了幾個醫藥問題,目光時不時瞄向屋外。

  「今日初六,沈寧的哥哥每月逢六都會來看她。」孫思邈抬頭望了眼天色,「他們現在應該在沈寧的屋子裡。」

  李承乾一頓,目光看向孫思邈。

  孫思邈呵了一聲。

  李承乾有些心虛地移開目光,笑呵呵豎起大拇指:「都是人老成精,師父厲害咧,什麼都瞞不過你。」

  孫思邈翻了個白眼:「去吧去吧。你在醫術上著實沒什麼天賦,我收你為徒也不是因為你在此道能有什麼造化。要為這個,就你那點天賦,怕是連我的徒孫都看不上眼。」

  他將醫書一丟,「行了,干你的正事去。」

  李承乾舔著臉又恭維了幾句,從善如流站起身,徑直前往沈寧屋舍。

  沈安與沈寧急忙起身拜見,李承乾擺擺手免禮,十分隨意地往主位上一坐,望向沈安道:「不必拘禮,我來看師父,剛巧聽聞你也在,就過來瞧瞧。

  「沈寧現在算我半個師侄,不出意外,過陣子就可以被師姐正式收入門下,成為我的正經師侄了。我來藥莊時常能見到沈寧,但你卻是好些時日沒見了,你現今過得如何?」

  沈安靦腆笑著:「是。托殿下的福,草民過得很好,比在家鄉強多了。」

  「這陣子忙著春種,有陣子沒去醉仙樓了。聽沈寧說,你目前仍在駱老板的醉仙樓幫忙?」

  「對。草民原先想得簡單,一心求賺錢,因而想做生意。後來才發現長安各行各業都有,便是有本錢也不是都做得來的。草民什麼都不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草民知道要跟有本事的人學。駱老板能把醉仙樓開得這麼好必然有他的手段。草民是想在醉仙樓跟他學學。」

  李承乾點點頭,不置可否。

  沈寧恭敬為李承乾奉上茶,李承乾看了她一眼:「師姐說你近日在研究糕點與香薰?」

  「是。聽莊上各位先生提到藥材的作用不只是開方熬煮,還能做膳食調理,混入糕點,或是結合用作制香,各有其道。民女便想著若能做成後再教給哥哥,待哥哥學會怎麼做生意了,便能去開個糕點鋪子或是熏香鋪子。」

  李承乾笑意盈盈:「確實是個不錯的營生路子,那你研制成功了嗎?」

  「失敗了一些,但也有成功的。」

  沈寧起身,將一份糕點與一份熏香奉上:「知道殿下不缺,但這是我親手做的,也是一份心意,殿下若不嫌棄,可以試一試。倘若不喜歡,留著賞人也是民女的榮幸。」

  李承乾笑意更深了幾分,等抱春接過,他臉上笑意瞬間消失,突然發難,抬手將茶杯一摔,厲聲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謀害大唐太子!」

  沈安沈寧一臉懵逼,同時色變:「殿……殿下……」

  還沒等她們回過神來,護衛們已一齊上前,將兩人死死按住。

  沈安沈寧不得動彈,只能看向李承乾:「殿下這是何意。不知我們做錯了什麼,我們不是有意的,還望殿下恕罪。殿下……」

  李承乾輕嗤:「別演了,裝什麼傻呢,真以為我們這麼好騙?」

  這等情形,沈安沈寧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們暴露了。

  沈安神色難看:「你們是何時發現的?」

  「一開始就知道。」

  沈安沈寧怔住,目露驚訝。

  「你們的敘述沒有問題,神色情緒也在極力嵌合進你們所說的事件。言及被權貴人家的郎君看中時,表現出該有悲戚與不忿;言及耶娘不在時,表現出該有的哀傷與懷緬;言及想要學醫之時,表現出該有的希冀與向往。

  「但什麼都是『該有』的。人的情緒是很復雜的東西,每個人在遇到事情時的表現都是不一樣的,而且事情發生當時與已經時過境遷之後也會不一樣,哪有那麼多『該有』?

  「我當時只覺得你們給我的感覺很奇怪,卻說不出來這股怪異在哪裡。後來我仔細回想發現了問題,因為你們太刻意,表演用力過猛,『演』得痕跡明顯,很不自然,很違和。」

  這還多虧夢中表姐對電視劇演員隨口吐槽,點醒了他,讓他瞬間悟出關鍵。

  沈安沈寧蹙著眉,沒想到他們居然有這麼大的破綻。

  「還有。你們一個弱質女流,一個普通男子,體力一般,腦力一般,處處沒有出眾之處。從定襄郡到長安,路途不算近,你們卻走得平平安安,沒有半點事發生?」

  李承乾看向沈寧:「你這張臉不說傾國傾城,也是秀色可餐。既然在家鄉能有郎君看中,在長安也被高句麗主使瞧上,這一路就沒人注意你?若說路上你有注意保護自己,遮掩容貌,那麼到長安後就不遮掩了?」

  沈安沈寧低著頭不說話。

  李承乾輕嘆:「所以你們是故意的。故意出現在西市,出現在高句麗使臣面前。就算高大陽不借酒行凶,你們也會想辦法撞上去,對嗎?

  「當日在鴻臚客館,你說願意委身高大陽恐怕不是被逼無奈,是真有此想法吧。但你不是為了讓他們放過你哥哥,而是為了近身高大陽要他的命。

  「高句麗大張旗鼓前來朝賀,還派出分量不小的王室為主使,更有掌控本**權之家的蓋蘇文做副使。這是你們不願看到的結果。你們不想高句麗與大唐親近交好。倘若高大陽死於大唐之手,高句麗必會大怒。屆時你們就可裝好人拉攏高句麗,聯合討伐。

  「只是你們沒想到我這麼硬氣,半點沒打算把你們交給高句麗處置,還直接打了高句麗使團。雖然你們錯失了刺殺高大陽的機會,但我的舉動同樣會讓高句麗惱怒。因此你們覺得可以先觀望,再伺機而動,便沒有急著出頭。

  「可惜你們沒料到會出現火藥這等變故。火藥一出,高句麗攝於火藥之危,必不會妄動。而你們此後也再未找到合適的時機,致使計劃毀於一旦。」

  沈安沈寧咬牙怒視李承乾,李承乾便知自己猜對了。

  他上下打量二人:「都說吃一塹長一智。這話半點不錯。去歲你們南侵之時也有派細作入城,卻因為身上有脫不掉的草原生活習慣而暴露。這回你們倒是知道規避了。

  「從長相到習慣,你二人都與大唐子民一般無二,看不出什麼區別。說吧。你們是早年流亡去突厥的中原百姓,還是身負兩國血脈,亦或者你們是安義公主或者義成公主當年帶去的人之後代?」

  沈寧嗤鼻:「都不是,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啊。」

  李承乾「哦」了一聲:「本來不知道,但現在知道了。如果都不是,那就只有一種可能。頡利可汗從突厥千萬人裡挑中長相最偏大唐子民的,然後進行訓練。若是如此,訓練的人裡不會只有你們二位。但目前用上的只有你們。」

  沈寧神色一垮,萬萬沒料到自己不過一時意氣嘲諷了一句,就被李承乾發現了秘密。她憤怒至極,只能惡狠狠瞪過去。

  這種目光傷不到李承乾分毫,李承乾並不在意。

  他語氣沉重問道:「真正的沈安與沈寧……他們還在嗎?」

  沈安語氣冷淡:「死了。他們不死,我們如何取而代之?若留他們活命,等他們來到長安,我們豈不是直接暴露?」

  砰。

  李承乾一腳踹過去,將其掀翻在地:「你們該死!」

  沈寧嗤笑:「又不是我們的同族,不過是立場不同,各為其主罷了。你若覺得我們該死,怎麼早不殺了我們?你全都知道,甚至從一開始就知道,為何一直不出手,留我們到現在?」

  李承乾忍著怒氣,篡緊拳頭:「因為之前時機未到,如今時機正好。」

  沈安沈寧一頓,驀然想到剛才李承乾的喊叫,謀害大唐太子。他當時說的是大唐,而不是當朝。這本就是已經將他們放在突厥的位子上所言。

  沈安大驚:「你們要借此發兵?」

  李承乾冷哼不語。突厥與大唐是有盟約,言明互不侵擾的。雖然誰都知道這份盟約薄弱得很,並沒有多大效力。但若能不落人口實,站在道德之上,為什麼不呢?

  他們不僅要戰,還要師出有名。

  沈寧神色倏變:「你無恥,你這是污蔑,我給你倒的茶水裡根本無毒。」

  李承乾冷眼:「我確實砸了個茶杯,但我什麼時候說茶水有毒了。」

  沈寧急道:「我給你的糕點與熏香裡也無毒。」

  李承乾朝護衛使了個眼色,護衛從沈安懷裡搜出好幾袋熏香。

  沈寧咬牙:「這是我給哥哥的。」

  「我知道。但你敢說這裡面無毒?你為什麼一定要進藥莊?因為你知道我與莊內之人關系親厚,並且兩位師姐還承擔著給阿娘診平安脈之職。你若能入兩位師姐之眼,就能找時機跟隨她們入宮。

  「你哥哥為什麼一定要呆在醉仙樓?因為他知道我與駱老板交往已久,經常會去吃東西。你將熏香交給你哥哥,難道不是讓他趁機在我去醉仙樓的時候,放入貴賓房的香爐裡點上嗎?

  「這香不致命,甚至聞一兩次並不要緊。可聞得次數多了,難免會出現腦子混沌不清的情況,這時候你們再使點手段,未必不能從我口中套出火藥的秘密。」

  沈寧面色大白,睜大的眼睛看著李承乾:「你……你……」

  李承乾嗤笑一聲:「你不是說我全都知道嗎?我既然都知道,怎會不清楚這些。在精英環繞的藥莊之內,在我師父的眼皮子底下玩這種手段,你不會以為自己做得隱秘,又不在莊子裡使用就沒人曉得吧?」

  沈寧抖動著雙唇,不言不語。她如何不知即便她再小心也是有風險的呢。可她等不起。他們不能一直拖下去。拖得時間太久,對突厥越是不利。他們必須想辦法速戰速決。

  若能套出火藥的制作之法當然最好,若不能,也要找到火藥存放之處,付之一炬。

  可惜,她失敗了。這個結果她不是沒有料想過,甚至她天天料想過,可真到了這一步,她仍舊有失落有不甘。

  李承乾滿目怒火:「殘殺大唐百姓,謀害大唐太子,樁樁件件,哪一件不是事實,我哪裡冤枉了你們?

  「我會把你們的罪行公告天下,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是你突厥背信棄義,違反盟約在先。我會讓人將你們的屍體仍回頡利可汗的王帳。他自己做的主,下的令,就要有本事承擔後果。」

  李承乾握緊雙拳,恨不得直接把這倆細作給嘎了,但他不能。這二人是師出有名的「名」,不能就這麼死。況且大唐還需要他們來祭旗,來威懾突厥。可這不代表他完全不能動手。

  李承乾實在沒忍住,又一人給了幾腳,他力氣本就大,別看只是幾腳,已然讓二人口吐鮮血。

  周遭護衛沒一個上前阻攔,李承乾發泄完了,這才惡狠狠說:「帶回去,我們走!」


第118章 出兵突厥。

  長安再出突厥細作, 殘殺大唐百姓冒充身份接近太子,下毒謀害。此事一出,朝野嘩然, 宮內宮外罵聲迭起。

  「突厥賊子,果然就沒一個有良心的。這些年幾乎年年犯邊還不夠, 就為了能以大唐百姓的身份入京就朝無辜人下手,現在還敢毒害太子。簡直十惡不赦, 天下間死人那麼多, 他們怎麼不死!」

  「太子殿下這麼好, 他們居然下得去手。」

  「太子殿下好是對我們而言,突厥可不會願意看到我們有個好皇帝好太子。」

  「去年發兵逼京, 今年謀害太子。什麼盟約不盟約的, 他們根本沒把我們之間的盟約當回事。既然他們不當一回事, 我們為什麼要遵守。」

  「對, 這還遵守個屁啊!打他丫的!去年就想打了, 沒打成,現在打也一樣。」

  「說得好!什麼盟約, 家國大事我不懂。我只知道,誰欺負我們,誰傷害太子, 我就跟誰拼命!」

  「突厥搶我邊境多少東西,害我邊境多少百姓,早該打了。」

  ……

  民間百姓義憤填膺。朝堂之上,張公瑾奏疏六條向突厥出兵的理由, 隸屬突厥數大罪狀。隨後群臣進言,上書折子如雪花般壓在李世民案頭,直接將理由從六條擴到十二條, 甚至十八條,並持續增加。

  沉香殿。

  宋清看著李恪筆下寫的東西很是驚訝:「小郎君這是……」

  「我在寫請戰折子。如今朝堂市井都在談論此事,崇文館也是天天在議,大家恨不得直接開戰。太子哥哥便說,阿耶允所有人發表看法。我們若有此意,也可上書。雖說崇文館進學的多是臣子,身上無官無職,沒有上書的資格,但太子哥哥說,他可以代為呈交。」

  宋清頓了片刻,輕笑起來:「所以小郎君是想寫好後托太子交給聖人?」

  李恪搖頭:「不是啊。我又不是臣子。太子哥哥說,我是阿耶的兒子,父子倆想說什麼,不論用嘴巴用紙筆都可以直接對話,不需經過他人。

  「更何況我還是漢王,並非無官無品。我可以自己交給阿耶。太子哥哥說他都已經寫過幾次折子了,我們也可以。這次不只我,四弟與五妹亦會寫。」

  宋清略為驚訝,不僅驚訝於李承乾居然主動給予李恪這樣的機會,引導他去李世民面前表現自己;更驚訝於這裡頭還有李麗質。

  「五娘子也寫?」

  「太子哥哥說五妹與我們一般都是阿耶的子女,去歲還被封為長樂公主,我們可以,她自然也可以。」

  宋清想說這如何一樣,但話在舌頭打了個轉,好懸忍住給咽了回去:「自入崇文館後,小郎君與太子殿下的關系漸長。」

  李恪笑起來:「是啊。從前接觸少,了解不多,現今幾乎日日見面,才發現原來太子哥哥極好。」

  聽得此話,宋清心緒很是復雜,猶豫好一會兒,感嘆道:「也好。」

  李恪轉頭:「什麼也好?」

  宋清恍然回神:「微臣是說小郎君能與太子殿下親厚,極好。」

  話畢,他話鋒一轉:「小郎君不是一直好奇火藥嗎?」

  那場針對使團的大型實景舞台劇,宮中李世民唯獨攜帶了長孫氏與李承乾,便是李泰都沒有帶,更別提李恪了。他們都是從朝臣的口中得知,聽得越多越覺稀奇。宋清都如此,李恪一個小孩兒自然更不例外。

  宋清輕笑:「小郎君與太子關系好,或可央太子殿下尋機會帶你去瞧瞧。」

  李恪哀嘆:「我提了,四弟也提了。太子哥哥倒是願意,可阿耶不許。太子哥哥也沒辦法,說我們還小,等我們大些,再給我們找機會。」

  宋清臉上失望之色一閃而過,轉瞬恢復笑意:「小郎君現今確實年歲小了些,火藥危險,不可輕碰。」

  李恪雖有些遺憾,卻也不那麼在意,埋頭繼續寫折子,寫完滿意吹干,才同宋清說:「宋侍讀覺得,阿耶會答應出戰嗎?」

  「會。」

  宋清看向窗外,當然會。李恪或許不知,但他怎會看不出來,李世民造這麼大的勢,不過是想激起全民義憤,從而推動出戰之事,甚至那兩個突厥細作的忽然暴露亦是他做的局。

  宋清眼瞼低垂,眉宇微凝。

  如他所料,朝野請戰聲音不絕於耳,全民情緒已經被頂到了這個高度,朝廷沒點動作都說不過去。

  數日後,李世民調兵十余萬,任命李靖、柴紹、李勣等為行軍總管,分六路率軍出發。

  大唐與突厥之戰正式開啟。

  ********

  前線戰火喧囂,硝煙四起。即便對火藥早有耳聞,但到底未曾親眼見過,再有用作展示與震懾的「舞台劇道具」所及範圍有限,怎是真正用於戰場時可比。因而一波火藥砸過去,對突厥衝擊是十分震撼的。

  火藥所過之處,方圓將士紛紛倒地,血肉橫飛。目光所及之地,皆是火光硝煙,斷肢斷手隨處可見,甚至有些人炸沒了半邊臉還未死,神智迷離中下意識抱住同胞的腿低沉呼救。

  再是久經戰場的士兵看到這一幕也無法全然鎮定。驚懼,駭然,可怖在他們的眼底一一劃過,更有戰馬受驚嘶吼狂奔,場面瞬間混亂。

  敵軍亂像生,便是大唐時機起。

  唐軍趁勢殺過去,勢如破竹,很快拿到了第一戰大捷。

  突厥營地。

  長孫祥四肢被縛,口唇被堵,無法動彈。他並沒有慌張,而是一點點挪到角落,故意撞翻燈台,利用碎裂的瓦片反手割破繩索。

  束縛解除,長孫祥揉了揉手腕,剛站起身,便聽聞帳外喧囂聲起,他面色微動,走出帳就看到一片兵荒馬亂,不遠處還有火光顯現。

  正在思索眼下情形,一個士兵已經提刀衝過來,長孫祥側身躲過,反手抓住士兵手腕,另一只手勒住對方脖子用力一扭,士兵倒地。

  然而又有三五個人衝過來,長孫祥彎腰撿起剛死士兵的兵刃刺過去,再殺一人。

  他雖是李承乾王府屬官出仕,卻是文武雙修的。這幾個人還要不了他的命,但隨著過來的突厥士兵越來越多,長孫祥到底勢單力孤,很快就捉襟見肘,被突厥人四面圍困。

  長孫祥邊戰邊退,瞅准時機彎身跳出三人的包圍圈,快速橫砍一人,又反身刺穿一個。然而此時第三人的利刃已經盡在眼前。長孫祥甚至來不及抽回兵器,只得後仰倒地,接著順勢一滾,勉強躲開致命一擊。

  突厥人一招不曾得手,一招再來。

  此刻長孫祥身上已然受傷,手中更無兵器,正以為將命喪於此之際,突厥人在身前猛然頓住,一把長槊自其胸腔貫穿而出,鮮血噴濺長孫祥滿臉。

  突厥人倒地,露出身後救命恩人的面孔。長孫祥怔住:「你……」

  對方伸出手:「薛禮。」

  長孫祥握住他的手爬起來,言道:「多謝。」

  薛禮搖頭:「不必。我奉太子之命來接你回家。」

  長孫祥再次怔住,轉而看向火光之地:「所以那是……」

  「不是我們的主力軍,是我請將軍允我帶人奇襲制造的混亂。」

  薛禮看向他肩頭的傷:「嚴重嗎?」

  「不嚴重。」

  薛禮掃了眼周遭的戰局,橫七豎八躺著的近二十具屍體,眼中露出敬畏之色:「若不嚴重,我們便走吧。」

  話音剛落,又有腳步聲起,長孫祥臉色一變,抓住薛禮的手及時退後,躲藏入一間空帳。

  薛禮抓住他:「我送你出去,只需與我們的人會合,你就安全了。」

  長孫祥卻掰開他的手,將一塊羊皮放置他掌心:「這是頡利可汗准備的退路。你走,把它帶回去。我記得你。我離開長安的時候,你已經拜入程將軍門下,可出入東宮。」

  薛禮點頭:「是。我們在東宮見過兩面。」

  「程將軍信任你,太子信任你,我便信任你。你在東宮日久,必然知道太子的飛鷹隊。太子給了我四只。我讓一只跟著薛延陀部首領夷男,一只跟著突利,剩下兩只都跟著頡利可汗,其中一只還是阿鳶。阿鳶性靈,好食肉。」

  長孫祥點了點羊皮:「按這上面的路線走,必能伏擊頡利可汗。若遇變故,阿鳶會告訴你們。」

  薛禮蹙眉:「你不走?」

  「我還不能走。」

  薛禮急道:「你都暴露了,還留在這做什麼,找死嗎?」

  長孫祥神色閃動:「我是暴露了,但你覺得突利發現了我的身份,把我抓起來,為什麼只派親信看管,既沒有直接殺了我,也沒有告知頡利可汗,將我送去頡利可汗身邊,作為反制大唐的棋子。」

  需知大唐便是用的探子為出師之名。「沈安」與「沈寧」是探子,他亦是探子。這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薛禮頓住。

  長孫祥輕笑:「因為突利有自己的心思。你以為不過是吃了敗仗而已,我們並未全贏,他也還未全敗,為何此時就想好了退路,打算事有不可違就規避我們的鋒芒,從退路而走,以謀日後?因為薛延陀部陽奉陰違,已經不怎麼肯聽他的使喚。」

  薛禮猛然明白過來他的意思:「你是想……」

  他剛開口,長孫祥已然點頭:「我知道火藥威猛,但我軍火藥不是無窮無盡的。況且你覺得火藥毀滅的只是敵人嗎?不,它還會毀滅物資,毀滅糧草,毀滅牛羊,毀滅土地。歷經戰火的土地,要花費多長時間才能再起生機。

  「我們無法控制火藥只砸向敵軍,那麼這些就不可避免。我看著太子長大,我了解他,他必不會願意看到這種局面。

  「突厥有廣袤的草原,有成群的牛羊,都是太子所求。薛禮,我們不能讓打下來的突厥變成一片廢地。這場戰役的目的從來不是消滅一個敵人,而是開疆擴土,獲取我們需要的疆域與人口。

  「疆域可以用來種植與畜牧,人口……」

  長孫祥輕笑了一聲:「太子曾說每個人口都是勞動力,每個勞動力都是國家的財富。朝廷的每一項建設都需要他們。中原自前朝混戰之後,人口銳減,至今未能恢復。若能將突厥人口納入,一部分留在突厥,一部分便可內遷。他們可以是突厥子民,亦能是我大唐子民。」

  薛禮愣在當場,他不由得想起大軍出發之際,聖人攜太子來誓師送行。

  彼時太子曾對六路行軍總管說:火藥是利也是弊。它給予我們強大的力量,可過分強大的力量也會讓我們放松警惕,甚至放棄謀劃與思考。

  它能給我們帶來勝利,亦能帶來毀滅。突厥的王庭有錯,但突厥的將士並非都有錯,突厥的百姓更無錯。

  此戰我們為的是戰勝突厥,令它為我們所用,而不是摧毀突厥,讓它全部湮滅。

  所以懇請各位慎用火藥,你們都是出類拔萃的將帥,請保留你們的智謀與策略。

  這些話與長孫祥的言語不謀而合。

  長孫祥繼續道:「太子曾說,我們應該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成果,而不是用最大的代價換取最小的成果。」

  薛禮蹙眉:「可太子也說,一切以你的安危為重。我們不能因此就將你置於險地。如今兩軍開戰,勢如水火,你留下,風險太大。況且你並不一定能……」

  「不,我能。請相信我的能力,也請相信我的判斷。我在突厥一年,這一年裡我一直在努力,不然你以為突厥為什麼會出現如今這種情況。我付出了這麼多,絕不會在臨門一腳時畏懼退縮。所以我不會走,趁現在營地混亂,你快離開。」

  見他態度堅決,薛禮實在沒辦法,一咬牙,將羊皮塞入懷中,轉身出帳。

  唐軍營地。

  李靖看著羊皮哈哈大笑:「好,有了這個,咱們就能事半功倍。」

  薛禮詢問:「李將軍,我們是否現在出兵?」

  李靖看向他,目光橫掃,上下打量,並不直接回答:「你叫薛禮?」

  雖是疑問句,卻是陳述的語氣。顯然李靖心裡有數。但薛禮還是恭敬回答:「是。」

  「聽說過你。太子親選的千裡馬,程咬金的愛徒,就連尉遲恭都對你頗為贊賞。能帶百人奇襲兩萬兵馬的突厥營地,火燒帥帳,還能全身而退,確實不錯,對得起他們的看重。你今歲多大?」

  「十二,虛歲十三。」

  李靖失笑:「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個年紀,程咬金也敢把你放出來,讓你單獨出任務?」

  薛禮低頭,有些不好意思:「程將軍本是不肯的,說大唐有從軍的年齡標准。我是求了太子殿下,拿了太子殿下的特批,程將軍便無話可說了。」

  李靖:……太子特批在手,程咬金還真沒辦法。

  他再次看向薛禮,沒想到這小子居然還身有反骨,知道用太子來壓人。他抽了抽嘴角,嘆道:「少年人,前途無量啊。只是到底嫩了些。你在程咬金身邊不過一年有余,程咬金應該只教了你武藝,還未教你兵法戰略吧。」

  薛禮頷首:「李將軍英明,見微知著,我確實還未正式修習兵法戰略。」

  未正式修習,不代表沒有接觸。但那點接觸很顯然李靖是半點不放在眼裡的。在他看來,這點接觸等於沒有,完全不必算在內。

  他輕笑:「既然程咬金還沒來得及教,那麼我今日就替他來給你上第一課。」

  薛禮頓住,瞬間驚喜:「請李將軍不吝賜教。」

  李靖將羊皮在桌案鋪開:「突厥兵力強盛。去歲南侵便是二十萬眾,再加上留在本國的人馬,十分龐大。

  「且不說長孫祥能否成功,就算他成功,薛延陀部的夷男與突利反水,頡利可汗身邊仍舊能留有十多萬眾。這批人可不是能輕易殲滅的。

  「好在我們已經知道頡利可汗的謀劃,便能早做准備。但這個准備並非是我們一定要跟著他的謀算走,為何不能利用他的謀算,引敵深入?」

  薛禮眼前一亮:「李將軍的意思是?」

  「你過來。」李靖指向羊皮,「按頡利可汗的想法,若不敵我們,會過沙漠,取得九姓鐵勒的庇護。我們有六路兵馬,大可以分兵狙擊。柴紹的兵馬可至渾河,李勣的兵馬可至白道,經歷這兩場大戰,頡利可汗的人馬銳減,更是身心俱疲。此時將他引入陰山。」

  薛禮眸光閃動:「我們率先在陰山設伏,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等其余各路人馬趕來,再行合圍之勢,頡利可汗插翅難逃。」

  李靖眼帶笑意:「聰明!」

  他一拍桌子:「走,我們去陰山,傳信各路總管,彼此配合,給他來個甕中捉鱉。」


第119章 滅東突厥。

  長安。

  有關前線的軍情傳入京師。

  聽說長孫祥策反了突利與夷男;聽說柴紹與李勣在渾河與白道大殺頡利可汗的主力軍;聽說疊羅支與頡利可汗在逃跑途中走散, 疊羅支部眾被薛禮生擒;聽說頡利可汗敗走陰山,遭李靖圍困。

  一封封捷報紛沓而來,好消息一個接一個。朝野上下一片喜氣洋洋。

  李世民讓李承乾看完軍報, 又將他叫到近前,指著牆頭懸掛的輿圖,點出陰山之地, 問道:「以如今的戰況,你覺得頡利可汗會怎麼做?」

  李承乾愣住, 轉頭看向李世民。李世民眼含鼓勵,李承乾知道這是想考他,托腮看著輿圖想了許久。

  「突厥將士先是被我們的火藥震懾而心慌,再有突利與夷男接連倒戈,渾河白道紛紛戰敗, 重重打擊之下,軍中必定惶惶不安,人心浮動, 士氣低迷。此等情況,頡利可汗想要力挽狂瀾,轉敗為勝十分艱難,更遑論陰山之地已被李將軍牢牢掌控。所以……」

  李承乾頓了片刻, 抬起頭:「我猜頡利可汗或許會派人前來請罪投降。」

  李世民神色閃動:「請罪投降?」

  李承乾眨眨眼:「假降。身為可汗,一國首腦, 頡利不是孬種, 他有自己的血性,絕不可能輕易向我們低頭,哪怕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他也會堅持到底。

  「更何況百姓可以降, 將士可以降,群臣可以降,唯獨君王不能降。頡利可汗怎會容忍自己屈居人下,尤其他目前還不到山窮水盡。所以他可能會借假投降之名來降低我們的戒備之心,迷惑我們,從而伺機突圍。」

  李世民點頭:「不錯,那你覺得我們當如何?」

  「既然明知他是假像,我們怎麼會中計,當然是該怎麼打就怎麼打呀。」

  李世民輕笑:「不,李靖會在頡利可汗動手之前,先派人去勸降。。」

  李承乾:???

  他懵了一秒,轉瞬明白過來。這叫做什麼,我預判了你的預判,並利用你的預判搶先下手,將計就計?

  「嘖,果然都是老狐狸。」

  李承乾扁扁嘴,再次感受到自己跟阿耶的差距,忽然覺得手中的西瓜汁都不那麼香了。他暗暗在心裡警醒自己,「姜還是老的辣」這句話是有道理的。他阿耶就是老姜中的翹楚,所以他往後應對阿耶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務必避免再被套路。

  他雖然不是頡利可汗,但不代表阿耶的手段不會用在他身上。畢竟皇帝都黑心,他阿耶還那麼狗,連他這個童工都不放過,總想剝削壓榨他的剩余價值。因而他一定不能懈怠,必須堅持立場,守住本心,勢與萬惡的封建資本抗爭到底!

  李世民:……

  八月,前線再來戰報,果如李世民所料,李靖派人勸降,故意給頡利可汗機會,令頡利可汗攜百余輕騎向西竄逃,而自身率兵在途中等候,將頡利可汗擒獲在手。

  此消息一出,突厥剩余大軍全體嘩然,宛如一盤散沙,四下遁逃,被大唐會合的數路大軍聯合擊潰。

  這場戰事終於落下帷幕。

  鄰近諸國滿目驚駭。

  西突厥,吐谷渾,高句麗等紛紛睜大雙眼,不敢置信。這結果,誰敢信呢。

  需知東/突/厥之強盛,他們全都為之忌憚,便是大唐亦如此。

  去歲頡利可汗可是率兵二十萬直搗長龍,打到渭水,差點就拿下長安了。若不是有一群鷹鳥遷徙路過,與東/突/厥將士發生衝突,讓大唐趁虛而入撿了個漏,此刻長安在誰人手中,李唐皇室何去何從還未可知呢。

  然而現在呢?才過去一年,李唐便能出兵反擊,還反擊的如此漂亮,不但一舉擊潰東/突/厥,還生擒了頡利可汗與其麾下大將。尤其是這場戰事從開啟到結束只用了三個多月。

  三個多月!就將一年前差點弄死自己的強大敵人打得丟盔棄甲,給天下表演了一幕什麼叫做逆風翻盤。

  就問,怎能不驚訝!

  去歲渭水之危,今歲亡其汗國,這反轉太大了,實在太大了。

  火藥。這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神奇軍器第一次用於戰事、踏上歷史舞台就展現出它的駭人威力,讓所有國家心驚膽戰。

  不,不只火藥。需知大唐此戰可沒有處處用火藥,相反,這三個多月大大小小數十次交戰,大唐應用火藥的次數屈指可數,大多時候他們靠的是自己。

  他們的強兵猛將,他們的兵法謀略,他們的上下一心,他們的驍勇果敢同樣讓人無法忽視。

  所有人將目光轉向大唐。他們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國家,這個建立不到十年卻已經讓他們感到害怕的國家,這個冉冉升起如同烈日般灼灼生輝的強大帝國。

  不論是西突厥還是吐谷渾,亦或者高句麗,全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李承乾恐怖如斯,李世民恐怖如斯,大唐恐怖如斯!

  與他們的驚惶不同,此刻大唐境內,舉國同慶,全民狂歡。

  九月,大軍凱旋,李靖押著頡利可汗等一行人入京獻俘,百姓聞信,自發前往城門,兩邊夾道,歡聲雀躍。

  李世民與李承乾在皇城口等候,親迎大軍。李世民臉上的笑意從始至終就沒一刻落下來過,可見其有多高興。李承乾也很高興,但對比李靖等主力將軍,他與長孫祥薛禮更為熟悉,主動走過去:「表哥,去歲你走的時候說要效仿外祖,你做到了!」

  長孫祥莞爾躬身:「還要多謝殿下送過來的飛鷹。」

  李承乾轉而看向薛禮:「聽說你親手抓了疊羅支,還協助李將軍擒獲了頡利可汗。厲害咧!」

  薛禮搖頭:「是李將軍用兵如神,末將不過是聽令行事。李將軍才是真的厲害,有長孫兄的密報在手,將頡利可汗的每一步都謀算在內,更是一箭將頡利可汗射於馬下。」

  「李將軍厲害,你也厲害。」

  旁邊的俘虜頡利可汗:……你們這麼明目張膽在我身邊討論這個話題,有想過我的感受嗎?

  李承乾又與二人寒暄了幾句,仿佛這才想起李靖還帶了分量極重的俘虜來,雙目掃過去:「哪個是頡利可汗?」

  薛禮與長孫祥為他指明。李承乾踱步走過去,伸出手:「我與可汗雖不曾見面,但也算久仰大名。認識一下吧,我叫李承乾,大唐太子,不知可汗是否聽說過我。

  「你應該知道土豆紅薯吧,這兩樣可是為我大唐的糧草做出了大貢獻,恩,我種出來的。還有我們的首要軍器,火藥,雖說不是我研發,卻是我主導的。

  「對了,去年你讓執失思力率十余人潛入長安意欲煽動百姓□□的陰謀也是我搗毀。哦,還有,那兩個假冒的沈安與沈寧同樣是我拽出來。

  「所以你看,我們是沒見過面,但卻早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也算神交已久了吧。恩,認識一下唄。」

  頡利可汗看著眼前七八歲的稚子,眼神怨憤,巋然不動。

  李承乾也無所謂,聳聳肩將手收回來:「嘖,虧我還特意留著那兩個探子的命,等到了突厥再殺。就是為了讓他們能回歸故土,也是為了把他們送還給你。太早啥,等運到突厥,蛆都不知道多少了。對了,你收到了的吧?你要是沒收到,那必是薛禮差事沒辦好。」

  李承乾看向薛禮,薛禮笑道:「殿下囑托,臣怎敢不尊。那二人的屍體是臣親自送入頡利可汗牙帳的。」

  「這便好。」李承乾滿意點頭,重新回望頡利:「可汗,咱們中原有句話,叫做禮尚往來。我這麼為你著想,發現你的人還特意給你送回去,結果你竟然不領情,連個手都不同我握,真是一點禮貌都沒有。」

  長孫祥;amp;薛禮:……

  頡利:……你忒媽是不是有病!我可謝謝你為我著想。還有,你是不是瞎,你沒看見我被拘押,雙手束縛,我怎麼跟你握手!

  李承乾挑挑眉:干我屁事。

  頡利咬牙切齒,氣得整個胸腔都要炸了。

  土豆,紅薯,火藥。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眼前這個稚子,若不是他,若無他這些東西,大唐怎敢突然發兵,他怎會敗得這麼慘!

  如果眼神能殺人,頡利此刻恨不能將李承乾用目光絞死。然而不能,所以他唯有憋屈著。

  可是李承乾卻沒打算這麼放過他:「當日那兩個探子曾問我,既然早知他們是細作,為何此前不處置,而等數月後再來處置。我回答他們,之前時機未到,如今時機到了。不過可惜,那會兒他們深陷圇圄,沒來得及思考這句話,未能明白我的深意,但是……」

  李承乾抬眸,對上頡利可汗的目光,面上似笑非笑:「我想頡利可汗一定明白的,對吧?」

  頡利可汗猛然一驚。

  去歲冬,時機未到,數月後,時機到了。

  這其中有什麼變故,是什麼導致的「時機」?大唐境內並無其他事情發生,突厥也沒有,土豆紅薯更是在此之前,那麼是什麼呢。

  火藥!唯有火藥!

  去歲冬日,火藥剛剛出世之時,或許它的制作方式並不完善,又或許其庫存遠遠不夠與他們交戰。所以大唐一直再等,等著火藥足夠,等著……

  頡利深吸一口氣。若是如此,若真是如此,那麼如果當時他當機立斷,率先發兵,彼時唐朝火藥尚無法應付,是不是代表他們就有機會?那時他們未必會輸,那時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可惜頡利可汗懾於火藥之威,不敢輕舉妄動,錯失良機。」

  這話幾乎等同於承認了頡利的猜想,頡利睜大眼睛,怒目而視。

  李承乾眨眨眼又道:「哦,不對,我說錯了,東/突/厥覆滅,你成為階下囚,這可汗之名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了。是我叫錯了。口誤口誤,對不起哦。」

  對不起哦。

  哦字後面拖著悠長的尾音。你這是道歉?是道歉???

  淦!

  頡利可汗怒火中燒,一股悶氣充斥整個胸腔。他想到土豆紅薯,想到火藥,想到李承乾所謂的「時機」,突然一口鮮血噴出來,咚一聲栽倒在地,當場暈厥。

  動靜太大,所有人的目光掃過來。李世民微微蹙眉:「你做什麼了?」

  李承乾滿臉無辜:「我啥也沒做啊,我就跟他聊聊天,說了幾句話。」

  李世民挑眉:「你說了什麼?」

  李承乾如實相告。

  李世民:……

  眾人:……你這叫什麼都沒做?殿下啊,你是懂殺人誅心的。

  薛禮猶豫了會兒,言道:「不怪殿下,頡利可汗胸口中了一箭,自馬上摔下來,後又在逃亡時幾度受傷,未曾痊愈便被帶入長安,是他自己身體不好,與殿下無關。」

  李承乾重重點頭:「對,是他自己身體不好,跟我半點關系都沒有。」

  他走上前挽住李世民的手:「阿耶,咱們快入宮吧,別讓諸位將軍在此吹冷風。。」

  李世民瞄了李承乾一眼,眸中閃過無奈與寵溺,點頭應下,揮手讓人將頡利帶下去安置,然後牽著他的手率眾入宮。

  父子倆相攜而行,李世民輕聲耳語:「承乾,頡利身為東/突/厥可汗,身經百戰,英勇彪悍,即便被俘,我們也應該給予基本的尊重,可殺不可辱。」

  李承乾不服氣:「我哪有折辱他,都說了只是和他聊聊天而已。」

  李世民無奈搖頭,點明道:「承乾,我軍俘虜的不只是頡利可汗,還有其麾下大將。頡利可汗於我們來說還有用。」

  李承乾頓了一瞬,微微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知道了。」

  李世民松了口氣,好在頡利可汗雖然確實傷勢未愈,但此番暈厥屬一時急怒攻心,並無大礙,

  次日李世民便帶著人前往太廟祭告俘獲,又在順天樓陳列儀仗侍衛,令士民前來觀望。當眾歷數頡利可汗數大罪狀,然後言明:「朕本可以殺你,但你不仁朕不能全然無義。渭水之盟你忘了,朕沒有忘。因此,朕決定封你為歸義王,賜住太僕,於長安安享晚年。」

  頡利心頭冷嗤,歸義王ヾ。歸義二字其意自明:歸順之義。

  他若歸順才有此「義」,若不歸順,哦,他沒有不歸順的資格。現今局面是他歸順也得歸順,不歸順也得歸順。

  無法反抗,頡利可汗又不願低下高貴的頭顱去俯首稱臣,感謝李世民的不殺之恩。他只能閉上眼,不發一言。

  但這已經足夠了,對李世民而言,頡利怎麼想不重要,他只要安靜呆在那就行。重要的是李世民借由他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事後,李世民將李承乾帶到宣政室。

  「是不是疑惑阿耶為什麼這麼做?」

  李承乾搖頭:「約莫猜到一點。」

  「說說看。」

  「這回突厥或歸降或被俘的有幾大猛將,譬如執失思力,勇武過人,能力卓絕,阿耶想將之收為己用。

  「雖則頡利可汗若死,他們失去舊主,必然也需要為自己考慮。但倘若阿耶不殺頡利可汗,而是衣食無憂供著,更能體現阿耶的仁義與慈善,更能消除他們心底的猶疑與惶恐。此為其一。」

  李世民點頭:「執失思力等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能用之,不可殺之。正確。既有其一,必有其二。其二呢?」

  李承乾繼續:「此次與東/突/厥一戰,我們向世人展示了我們的實力,火藥更是威震四方,令眾人驚駭。這份驚駭中必然還藏著對我們的深深忌憚。

  「我們要的是成為大邦強國,讓他人不敢來犯,而不是讓所有人都畏懼。我們可以強勢,卻不能過於狠辣。

  「狠辣會讓他們心生恐慌,擔心我們借助火藥大殺四方,擔心自己成為東/突/厥第二。一旦出現這種局面,他們很可能把我們當成共同的敵人,聯合對抗。若是如此,即便我們手握火藥,也將陷入困境。

  「阿耶善待頡利可汗,甚至重用突厥大將,都是在告訴所有人。我們打東/突/厥是因為東/突/厥犯我們在先,我們是在反擊。而即便如此,我們對其也留有余地。

  「所以那些與我們無冤無仇的不必擔心,與我們從前有仇怨,但日後不再犯的亦不必擔心。大唐以仁為本,非好戰之邦。我們願意敞開國門接納所有真心交好者,甚至我們願意施以援手,助其發展。」

  李承乾抬頭看向李世民:「阿耶想成為天下共主,而非天下霸主。」

  共,為和,為拱。

  霸,為獨,為孤。

  一字之差,謬以千裡。

  李世民稍頓,轉瞬眼眸透出點點笑意,他伸手摸了摸李承乾的頭:「不錯。可還有其三?」

  李承乾點頭:「有。其三,打下東/突/厥從來不是結束,而只是開始。創業容易守業難。這麼大的疆域這麼多臣民,我們如何管轄如何治理,才是難中之難,重中之重。

  「戰爭傷的從來不只將士,更有百姓。我們此次出手猛烈,致使東/突/厥國滅,唯有舉國依附。東/突/厥的百姓是何等心情?忐忑,不安,恐慌,彷徨。他們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更不知道我們會怎樣對待。

  「留下頡利可汗,甚至歸還其家眷,優容待之,亦是做給他們看。讓他們知道,我們既能容得下生死仇敵的君王,就能容得下無辜可憐的百姓。我們能善待頡利,就能善待他們。

  「只有讓他們相信我們,發自內心的臣服我們,他們才能越快被同化,真正成為我們的子民。不論是在草原畜牧,發展牛羊產業;亦或令其內遷,與中原融合,助中原建設,都不可能單憑蠻橫強力。

  「我們需要得到他們的認可,需要讓他們知道,我們不但有能力讓他們過上更好的日子,也真心誠意想助讓他們過上更好的日子。」

  李承乾頓了片刻,笑看李世民:「阿耶也可以不必這麼麻煩,但阿耶是有遠大理想的君王,你要的從不是眼前的利益,你想做天下共主,便要建華夷一家。」

  是啊,華夷一家。

  李世民微微眯眼,朝李承乾伸出手:「所以,承乾願意幫助阿耶,與阿耶一起嗎?」

  李承乾將手放上去:「當然。」

  這個當然說得無比輕松,幾乎是脫口而出,因為李承乾並沒有過多思考。此刻的他以為自己只是表達了下對李世民遠大抱負的贊同與敬佩,卻不知道這是一個承諾。承諾說出,便成了李世民套路捆綁自己的武器。

  華夷一家,別看僅僅四個字,可要實現這四個字便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別的不說,光李承乾想的收納東/突/厥百姓,在草原發展畜牧,內遷人口彼此融合這兩個項目就耗費了三年。

  整整三年!

  李承乾:……說起來一時爽,做起來火葬場。


第120章 三年後。

  貞觀五年冬ヾ。

  腊月的天氣十分寒冷, 但這並沒有阻擋長安人民的生活熱情。無論東西二市,還是各大坊間,各色商鋪鱗次櫛比,來往行人川流不息, 叫賣吆喝之聲不絕於耳。

  一輛馬車緩緩行駛, 車簾掀開, 露出一張十一二歲小娘子的臉, 眉目清秀, 嬌俏可人, 一雙眼睛骨碌碌轉動,顯示著對街市的種種好奇。

  她轉身詢問旁邊的少年:「八哥, 我瞧見好幾個胡人。」

  少年輕笑:「你又不是沒見過胡人,怎地這般稀奇。」

  女子搖頭:「胡人我雖見過,卻不曾見過這麼多。光這一路走來, 我已瞧見五六個。」

  「這裡是都城長安,近年來,朝廷建設發展之中心。自與別處不同。」少年話語一頓,「不過數年前我曾來過長安一回,那時長安的胡人並沒有這麼多,如今景況,蓋因三年前那一戰。」

  女子了然。

  三年前, 朝廷出兵,覆滅東/突/厥。這場戰役舉世矚目,其結局非但東/突/厥自己完全沒料到,西突厥、高句麗等大感意外,就連他們世家亦是極為震驚。

  這一仗直接奠定了大唐在周邊諸國的無上地位,讓他們不得不重新確定對唐政策。

  最先做出選擇的是南蠻東謝與南謝, 兩族酋長入朝臣拜,此後聖人下詔以東謝之地為應州,南謝之地為莊州;再是牂牁、黨項內附;更有伊吾城主獻七城歸降;西北各族君長皆入長安請聖人稱「天可汗」。

  這還不算,便是西突厥、吐谷渾等也全都夾緊了尾巴,周邊各國皆派遣唐使而來,朝見歲貢不斷,就連隔海相望的倭國也不例外。

  太子不僅主張邊民內遷,漢夷混居,更主張與各邦各族互通有無。

  想到此,女子微頓,再看周遭胡人,眼中驚訝之色悄然散去,頗有幾分理當如此之感。

  她搖搖頭,大唐非但坐擁火藥之利,還懷抱土豆紅薯等諸多秘寶,國內新奇事物層出不窮,外邦恨不能重金求買。有如此優勢,長安的胡人怎會不多。倒是自己一時想岔了。

  少年感慨:「上回來時,長安雖好,卻遠不如現在繁榮,數年不見,長安變化之大,我都不敢認了。」

  少女輕笑起來:「八哥想想,這些年晉地改變就不可謂不大,東都洛陽更是一片昌盛之景,更遑論京師長安呢?」

  她指向車窗外:「八哥瞧,那可是春風茶坊?聽聞春風茶坊和太子頗有淵源?」

  少年遠眺前方,確認為春風茶坊:「是。聽聞太子好美食,早年是醉仙樓的常客,與老板駱履平頗有私交。這春風茶坊也是駱老板的產業。」

  見少女一雙眼睛滿是期盼,少年失笑:「可是想去瞧瞧?」

  少女點頭。

  少年莞爾:「那便進去喝杯茶吧。」

  兄妹倆入內。

  茶坊一樓設講台,台上坐著位中年先生,一手端茶一手驚堂木,口若懸河說著故事,抑揚頓挫,繪聲繪色,講台之外為堂座,二樓則為雅座與包間。

  茶博士領著二人直入廂房,少女眼珠子不斷往台上瞄:「沒想到春風茶坊還有這布置,駱老板心思果真巧妙,怪道生意這般好,比別家都要強。」

  茶博士看了她一眼:「二位是外地來的吧?」

  少年挑眉:「怎這般問?」

  「二位若是本地人,不會不知道說書先生。這說書先生雖然出現的時間不長,也有半年有余,長安各大茶樓茶坊都有配置,非咱們家獨有。」

  「說書先生?」

  兄妹倆目露訝異。

  茶博士解釋說:「便是台上說故事的人。故事有古今傳說,亦有請人寫的話本子。一日一出,或幾日一出。

  「熟客若不喜歡今日的故事,可以問我們要節目單,凡是上面寫的,說書先生都能說,客官額外花錢留能點喜歡的聽。當然需是在這一出說完之後,否則現今聽故事的怕是會不高興了。」

  「你剛才說,說書先生長安的茶樓都有?」

  「對。也就外地人看個新奇,本地人早就習慣了。雖則如此,卻也有不少喜歡聽故事的,時常來。其實你們也不用急,最多翻過年,各地也會有的。就如先前的茶樓茶坊一般。」

  兄妹倆默然,少年點了一壺茶,又點了幾樣糕點。茶博士笑著記下,指著牆上的拉繩說:「客館點的東西馬上送到,若無其他需要,茶坊不會來人打擾客官,客官如有其他吩咐,可以拉這個繩。一繩一鈴,鈴鐺連接茶坊後台,我們能聽到也能看到。」

  茶博士退出,兄妹倆認真聽起說書來。

  少女托著腮透著窗戶看向說書台:「與從前的大曲和歌舞戲區別甚大。我從未想過故事還能以這樣的形式傳播。還挺有意思的,果然長安新奇的東西多。」

  「誰說不是呢,茶坊三年前也是沒有的,都是自長安傳至各地。」

  大唐以往有酒肆食肆,唯獨沒有茶樓茶坊。蓋因從前唯有煮茶之道,在茶裡依據個人口味放置蔥姜蒜並胡椒花椒等各色調料,後來李承乾提議清水泡茶之法,一經推廣,喜愛者眾,甚至有不少人自主開發出雪水泡茶、山泉泡茶等許多花樣。

  茶道自此遠揚。現今大唐言說喝茶,必是指泡茶之法。調料煮茶已然鮮有人用了。

  少女抿了口茶水,清香醇厚,茶味濃郁。這才是茶啊。從前那般放一堆東西,哪裡還嘗得出茶香之美。怪道自三年前長安第一間茶坊出世之後,許多商家紛紛效仿,茶樓如雨後春筍,瞬間遍布全國。

  少女又看向說書台。

  說書不比開茶樓,不但得有言辭語氣掌握到位的說書先生,還需有吸引人的「話本」,非是立時能模仿,但半年之久,時間也很是足夠了。正如茶博士所言,恐怕年後,各地便會響應起來。

  少女端著茶杯細聽了一會兒,突然頓住,驚訝看向少年:「這說的是平陽昭公主?」

  樓下說書名目為《女將軍》,朝代虛化,人物虛化,但其事跡生平,樁樁件件都有平陽昭公主的影子,說不是都難。

  少年頷首:「約莫是的。這故事雖言明虛構,但應是以平陽昭公主為原型所寫。當今聖人廣開言路,並不禁止民間議論。只需非是言辭過激,不恭不敬,話語委實不妥者,朝廷都不會出手。

  「所謂茶樓茶坊,品的是茶,聽的是書,卻亦是文士寒庶暢所欲言之地。上到朝堂政策,下至市井民生,都可在此抒發自己的見解。」

  也便是說,茶樓並不僅僅是賣茶之地,亦是高談之所。

  少女眼眸微動,看向台上說書人的目光又深邃了兩分。

  一節書目說完,說書人退場休息,樓下聽客們紛紛議論起來。

  有人感慨「女將軍」的才能,一己之力招募數萬兵力,建娘子軍,行軍作戰,兵法謀略,樣樣不落,好一個巾幗不讓須眉。

  亦有人感嘆若非遇上亂世,「女將軍」本可以相夫教子,富貴安穩一生,不必如此辛苦,勞累半生,英年早逝。

  此話一出,少女喝茶的動作一頓,杯子挪到嘴邊又放了下去,就在這時,旁邊廂房一女聲響起:「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女聲婉轉,聽音色,年歲應當不大,語氣閑適,不見喜怒,卻透著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威儀。

  樓下說話者抬頭。女聲又道:「試想一下,一只被人圈養在籠中的家雀,有一日遇見一只翱翔而來、落在窗前歇腳的鴻鵠。

  「二鳥閑聊,家雀得知鴻鵠的生活,心生憐憫,同鴻鵠說:你可以像我一樣,找個主人,這樣便能如我一般住漂亮的籠子,日日餐食有人喂養,不必自己天天在空中撲騰翅膀,抓捕食物,那樣多辛苦啊。你覺得鴻鵠會怎麼想?

  「當然這不是說家雀有錯。家雀習慣於安穩平淡,甘被圈養,無錯。但鴻鵠崇尚自由,不屈於人,亦無錯。

  「個人追求不同。這份追求只需不違律法不背道德不傷他人,便無對錯之分。但請不要以為自己的追求便是所有人之追求,甚至為此露出憐憫之態。你要知道,你的憐憫別人或許根本不需要。

  「正如圈養之家雀與翱翔之鴻鵠,鴻鵠會怎麼想呢。現在我來告訴你。鴻鵠會想,這家雀委實……」

  女聲微頓,緩緩道出兩個字:「傻、逼。」

  傻逼二字有些新鮮,但其中意思眾人都領會得到。

  少女噗嗤一聲,沒忍住直接笑出聲來。樓下的「家雀」就不太高興了:「小娘子此話何意?我不過是不忍見女將軍因此傷了身子,早早去世罷了。她本可以兒女繞膝,盡享天倫,含飴弄孫,安度一生,可惜……」

  「家雀」連連搖頭。

  廂房中女聲又道:「她此生雖短,卻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樣。她二十余年人生精彩絕倫,波瀾壯闊,即便沒能長壽,也已不枉世間走一遭。她的名字寫於史書,流傳千古。她值了。」

  「家雀」蹙眉:「一介女子,要什麼寫於史書,流傳千古,那是男人該做的事。」

  女聲咬牙,聲色中明顯帶上了幾分氣怒:「何為該,何為不該?你的意思莫非是說平陽昭公主不該做這些事?她不該招募勇士,不該上馬征戰,不該為太上皇創業經營,不該助聖人一同攻下長安?」

  「家雀」猛然一噎:「這……這如何一樣,彼時境況不同,怎能相提並論。再有,如平陽昭公主這般的女子,世間也有幾何?」

  「古有花木蘭,今有平陽昭公主,你怎知不會有後來者。似她們這等人物,怎能以家雀養之,亦怎能以家雀之心度之?」

  「家雀」冷笑:「小娘子的口氣不小,這是覺得自己便是後來者嗎?」

  女聲傲然:「你怎知我不是?」

  「家雀」輕嗤:「呵,行,那我拭目以待。」

  「好,你等著。」

  砰。

  李麗質將窗戶關上,氣呼呼坐下:「他們不信我,瞧不起我。」

  李承乾趕緊摸頭安撫:「你管他們信不信,大哥信你。」

  李泰拍拍胸脯:「對,我也信你。我們都信你。」

  李麗質倒也不是真那麼在意別人的看法,就是為那人口中對女子的不屑有些氣憤,她昂起頭哼哼兩聲:「待過幾年我長大些,定做出一番成績來,狠狠打臉他們。姑姑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李承乾李泰連連點頭。

  啊,對對對。妹妹說什麼都對。

  姑姑雖然厲害,但是妹妹也很棒的呢。總之妹妹說什麼就是什麼。她說能做到,那就一定能做到。若是做不到,就想方設法幫她做到!這是身為兄長的基本素養,必須的!

  這則小插曲過去,樓下的人已然換了話題。

  「明日太子殿下是不是要在沁園蹴鞠場辦蹴鞠賽?這還是沁園建成後的第一場蹴鞠賽吧?」

  所謂沁園是李承乾這兩年新修的園子,面積不算很大,除一些少數現今普通園林的觀賞花卉與假山樓台布置外,多是建的體育場館。蹴鞠場就是其中之一。

  沁園上個月才全部完工,如今正好可以使用。

  「聽說不禁眾人觀看,你們說……」

  「嗤,你做夢呢。就算是允許他人觀看,也不可能是個人都放進去,得是有身份的。同我們有什麼相干。」

  「這倒也是。不過無妨。太子殿下說了,沁園是會對外開放的。裡面不但有蹴鞠場,還有馬球場、射箭場、競渡場等等,非是供他一人之用。平日無論是皇室權臣,還是民間組織,若有需要都可以與沁園管事練習。咱們總能找到機會去耍耍。」

  「嗯,這是往後的事了。先且不提,說回明日的賽事,你們覺得哪隊能贏?」

  「那定是太子殿下。」

  「這話不對吧。這回似乎是太子殿下與蜀王各領一隊,雙方隊員由抽簽決定。我知道太子殿下厲害,但這蹴鞠水平在他組建的蹴鞠隊內似乎算不得數一數二吧。聽聞從前的蹴鞠比拼,太子殿下便輸了蜀王好幾回。」

  ……

  廂房內。

  李麗質輕笑:「大哥雖然輸過好機會,但也有贏回來的時候。所以我覺得這回贏的會是大哥。我還押了大哥一百文呢。」

  李承乾自組建蹴鞠隊後,前前後後拉了許多人進來,崇文館的學子幾乎全在其中。每回比賽,有能上場的,有沒輪到上的。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沒能上場的會私底下賭一賭哪方贏,後來宮中皇子皇女也會加入其中。

  李承乾最初擔心這股風氣不好,但見他們賭的不大皆是意思意思找點樂子,有時候賭的甚至不是銀錢,而是誰事後作詩一首、寫賦一首等,便沒有過多阻止。

  似李麗質這般賭一百文的已是能賭金額的上限了。

  李泰看過去,眼神幽怨。無他,樓下議論聲中的蜀王為李恪。其原本為漢王,後來李世民改封的蜀王。這回他抽簽正好抽在李恪一隊。李麗質押了李承乾,沒押李恪,也就等於沒有押他。

  李麗質眨眨眼:「我也押了你跟三哥的,押了五十文。」

  五十文對一百文。好家伙,你是懂區別對待的。

  李麗質半點不心虛:「你要是不樂意,嫌棄我押的少,那我讓人把你那四十文取回來。」

  李泰狐疑:「不是五十文嗎?」

  「還有十文是給三哥的啊。」

  李泰:……

  很好。原來他不是五十文對一百文,是四十文對一百文。他是不是該安慰自己,好歹他有四十文,李恪才十文?

  李泰抬頭望天,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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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李雉奴與李元嬰。

  從春風茶坊出來, 李承乾特意打包了一份茶坊的特色點心小食,沿路又買了糖葫蘆與糖畫。李泰與李麗質自然知道這些東西是給誰准備的。

  這幾年李世民給他們又添了好幾個兄弟,但能讓李承乾這般費心的唯有一母同胞的李治。

  眼見李承乾手裡一模一樣的兩份,李泰李麗質一頓。哦, 不對, 或許還可以捎帶著加上一個李元嬰。李元嬰是李淵的老來子,柳寶林所出, 與李治幾乎前後腳出生。

  因著這點, 李淵打著「怕李治沒有同齡玩伴會孤單」的旗號,經常把李元嬰丟宮裡來給李治「做伴」。其實不提他們幾個, 五弟只年長李治一歲,六七八弟更是與李治同年,這個「沒有同齡玩伴」的說法實在站不住腳。

  李淵的心思人盡皆知,但上至李世民長孫氏,下至李承乾李泰等, 都默契地沒拆穿他。

  三人回宮, 自嘉福門而入,先往東宮。無他,李治與李元嬰自會走開始就把東宮當成根據地, 這會兒必在東宮無疑。

  果不其然, 三人剛入內, 便見兩個小豆丁站在麗正殿前,奶凶奶凶雙手叉腰:「你們居然還知道回來啊!」

  李治圓嘟嘟的小臉滿是怒氣, 伸手指指點點:「出宮不帶我, 三個叛徒!」

  李元嬰瞄了他一眼,有樣學樣:「三個叛徒!」

  李承乾面不改色:「不是不帶你們。我們出宮前叫了你們的,你們睡太死, 起不來。不信問你四哥和五姐。」

  李泰李麗質連連點頭:「我們還叫了好幾聲呢。」

  李治不以為然:「少糊弄我。我可不是一兩歲的小孩子。你們分明是故意趁我睡覺的時候偷溜,當我不知道呢!」

  李元嬰點頭:「對,少糊弄我。」

  一個剛過三歲生日的孩子說自己不是一兩歲的小孩?

  李泰李麗質噗嗤笑出聲來。李治更為生氣了,雙目瞪圓:「笑什麼笑,嚴肅點,不許笑。」

  李泰李麗質互視一眼,紛紛偏過頭用咳嗽來遮掩。

  李承乾挑眉,笑著捏了捏他的肉臉:「小家伙還挺聰明呢。」

  啪,李治拍掉他的手:「不許碰我。我聰明我知道,不需要你告訴我。我警告你,我現在很生氣。」

  他撞了撞李元嬰,李元嬰端起架子:「我也很生氣。」

  李承乾李泰李麗質:……你們擱這復讀呢。

  噗。又一聲嗤笑。

  這回不是李泰李麗質,而是旁邊的抱春。

  李治李元嬰怒目而視。抱春連忙低頭:「婢子只是想到四殿下與五娘子小時候,也最是喜歡這般學太子殿下說話。」

  李泰李麗質:……笑容消失。看破不說破。黑歷史求別提!

  抱春恍若未覺,瞅了瞅李治:「九殿下倒是很有幾分太子殿下幼時的風範。」

  李承乾一頓,看向李治,李治十分高興,滿臉傲嬌,察覺李承乾看過來的視線,將喜色收起來,立馬道:「別以為你讓抱春說幾句好話我就會原諒你。這點手段我才不會上當呢。」

  李承乾翻了個白眼,將准備好的點心小食遞過去。

  李治眼前一亮,轉瞬又扼制住,裝腔作勢挑眉:「不是什麼事都能用點吃食解決的。」

  李承乾認同點頭,將糖葫蘆遞過去。李治眼前再次一亮,仍舊端著架子:「哼,我才沒有這麼好……」

  話沒說完,面前又出現一個糖畫。

  「哦,你剛才想說什麼?你沒這麼好哄是吧。那算了,這些東西還是我吃吧。」

  李承乾作勢收回來,李治發揮出一萬分的手速,一把將點心糖葫蘆糖畫全部奪過:「大哥聽錯了,我說謝謝大哥,我很喜歡。」

  李承乾翻了個白眼,呵呵兩聲。

  李治也不計較他神色間的譏嘲,一口咬住糖畫,滿臉喜滋滋,順手將糖葫蘆遞給李元嬰。李元嬰沒接,轉頭看著李承乾。

  李承乾將一模一樣的另一份遞給他。李元嬰立時喜笑顏開,脆生生跟著說:「謝謝大哥。」

  李承乾;amp;李泰;amp;李麗質:……

  三人盡皆沉默。李麗質好心糾正:「跟你說幾遍了,不是大哥,是侄兒。你是小叔叔。我們可以叫大哥,你不能這麼叫。」

  李元嬰懵懵懂懂,轉頭看了眼李治:「雉奴叫大哥。」

  「你跟雉奴不一樣。」

  李元嬰蹙眉,對李麗質的說法有些不悅:「一樣的。雉奴說他的就是我的。」

  言外之意:他大哥就是我大哥。

  李治猛點頭,豪爽表示:「對,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

  李元嬰十分高興,挑釁般看向李麗質:「看,雉奴說的。」

  李麗質:……

  李泰眨眨眼,失笑出聲:「雉奴的大哥是你大哥,那雉奴的阿耶呢?」

  「當然也是我……」李元嬰頓住。不對,雉奴的阿耶他叫什麼來著,阿兄?那那……

  李元嬰有一瞬間的迷茫,但也就是一瞬間,轉眼當機立斷做出決定:「我以後不叫阿兄了,跟雉奴一起叫阿耶。」

  李泰懵逼:「那你自己阿耶呢?」

  李元嬰嘴裡含著半塊糖葫蘆,囫圇道:「雉奴叫阿翁,我也叫阿翁就好了。」

  一副多大點事的表情。

  眾人:……

  李泰差點沒被他噎死,已然無話可說。他與李麗質轉頭看向李承乾尋求幫助。李承乾看天看地表示束手無策。當他沒糾正過李元嬰嗎?糾正一回,下回又忘。哎,算了,毀滅吧。

  李承乾聳聳肩往殿中去。

  李治李元嬰忽然一頓,仿佛同時想到什麼,相視一眼,拔腿就跑。

  李泰李麗質一臉懵逼,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就聽殿內傳來李承乾的暴喝:「李雉奴!李元嬰!」

  兩小兒不自覺抖了抖,腳下步伐更快了兩分,但他們人小腿短,哪裡是李承乾的對手,還沒出東宮就被追上。李承乾一手抓一個,先將李元嬰交給抱春,然後提起李治直奔宣政室,兜頭仍給李世民。

  李世民本在批閱奏折,突然被人丟過來這麼大一崽子,十分懵逼。抬頭就見李承乾怒氣衝衝:「你能不能有點做阿耶的自覺。自己兒子自己管懂不懂。一天到晚把人仍東宮是怎麼回事,有你這麼當人阿耶的嗎!」

  李世民立刻明白局勢,怒瞪懷裡的李治:「你干什麼了?」

  李治心虛的眼珠子骨碌碌亂轉:「我……我就是……就是闖了一點點小禍。」

  「一點點?小禍?」李世民蹙眉。

  李治拼命點頭:「我……我玩了會兒大哥作畫用的工具。」

  李世民松了口氣,只是玩了會作畫工具而已,不打緊不打緊。

  李承乾冷嗤:「你敢說得更清楚點嗎?」

  李世民青筋一跳,好懸剛松下去的這口氣又給提了起來,將李治提到一邊:「說實話!」

  李治苦著一張臉認命道:「我……我也不想的,我們就是玩得太入迷了。等回過神來才發現,大哥內殿已經被顏料丹青弄髒了。」

  李承乾瞪眼:「那叫弄髒了嗎?整個屋子地上牆上,哪兒哪兒都是。我都沒落腳的地了。」

  哼哧一聲,李承乾看向李世民:「你就說你兒子闖的禍,你管不管。」

  李世民:!!!

  他一咬牙:「管,我當然管!」

  李治感知極其敏銳,發現不對,第一時間動作,知道自己跑不過,能被抓住一次就能被抓住第一次,因而他雞賊得衝到室外,抱住大樹往上爬,扯著嗓子大喊:「阿娘!」

  李承乾呵呵:「爬,你接著爬。我告訴你,你現在玩的這些都是我當年玩剩下的。關公門前耍大刀,你以為你很能?」

  李世民一頓,莫名想到當年的情景,默默看了李承乾一眼。李承乾偏頭躲過,招手讓人搬來坐墊桌案,擺上茶水瓜果,一邊翹著一郎腿嗑瓜子一邊招呼李世民:「茶香味的,你要不要來點?要不奶香味的?」

  李世民:……並不是很需要。

  李承乾聳肩,行吧。不吃就不吃。

  他抬頭望向樹上的李治:「咱們看誰耗得過誰,有本事你別下來啊。」

  反正他有吃有喝,舒服閑適,他不急。

  李治直接傻眼,他不舒服他急啊。

  他這會兒比之李承乾當年還小,爬樹的技術沒那麼好,手勁力道也沒那麼強。他自認為爬得不錯的高度在他人眼裡也就是個半樹腰,隨便來個成人墊腳就能夠到。然而在場沒一個敢幫忙。

  李治便只能這般勉力用四肢抓牢樹干,拼命維持著,扯著嗓子喊阿娘喊得越發大聲,然而立政殿那邊不見任何動靜。

  李承乾似笑非笑:「喊,使勁喊,喊破喉嚨都沒人理你。」

  李治頓住,目露懷疑。不應該啊。阿娘這個時辰應當在的。阿娘那麼疼他,不可能聽到他的聲音不動作。這不合常理。

  李承乾吃掉一把瓜子,重新又抓了一把,慢條斯理出聲解釋:「我當年能靠阿娘得救,是因為站在我這個位置的人是阿耶。阿娘當然會出面。

  「可惜你很不幸,如今站在這的人是我。咱兄弟倆的事,阿娘向來秉持只要不出大亂子,一概由我們自己解決,她不插手的原則。」

  李治哇一聲哭出來:「阿娘,你不疼我了嗎?大哥欺負我,你也不幫我。嚶嚶嚶。」

  哪知他一哭,李承乾也哭:「阿娘,雉奴仗著年紀小欺負我,你要我受委屈嗎?嗚嗚嗚。」

  李治哭聲一滯,更懵逼了。他低頭看向李承乾,只見李承乾眉宇間全是戲謔得意之色,哪有半點哭泣的模樣。

  李承乾直接挑明:「誰還不是個寶寶了。都一般是阿娘的孩子,誰比誰高貴呢。我告訴你,你這招也是我當年用剩的。就你這點手段,比我當年差多了。」

  李治沒辦法,只能咬牙可憐巴巴望向李世民,眼神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李世民雙腳動了動,好懸瞧見李承乾瞥來的目光又打住了。

  「呦,就這麼一會兒便心疼了?當年我在樹上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副模樣,那時你凶惡得很呢。」

  李世民蹙眉:「承乾,雉奴還小。」

  「合著我當年就不小?」

  李世民噎住。

  李承乾轉而一嘆:「行吧,你要救便救好了。誰讓他是你的小心肝呢。怪只怪我不夠可愛不夠體貼不是你的小心肝,不招人疼唄。」

  嚶嚶嚶,直接偏過臉去,肩膀一聳一聳。

  李世民:……不是,你都十一歲了,還當自己是五六歲的孩子呢,做此等小兒狀,你要點臉啊!這副模樣給誰看呢!

  哦,給他看的。

  淦!

  李世民十分郁悶,明知李承乾是故意的,裝模作樣,裝腔作勢,但他就是沒法再去幫李治怎麼辦!

  他只能朝李治投去歉意的目光:雉奴啊,真不是阿耶不想救你,是阿耶不能啊。你自求多福吧。

  李治:!!!

  懵逼,很懵逼,非常懵逼。

  阿耶,你到底能不能行了。

  李治扁扁嘴,終於認清現實。阿娘不會來,阿耶更指望不上。所以他該怎麼辦?

  下去肯定會被揍一頓。不下去,他也不好受啊。

  要不還是下去算了,揍一頓就揍一頓吧。疼一疼就過去了。

  不,不行。這不只是被揍一頓的問題。他下去就等於認輸等於低頭,那他剛才杠那麼久算什麼?不行,他得堅持,說不定阿娘等會兒就來了呢。他不信阿娘真會不管他。

  局面就這麼僵持下來。但也沒有繼續太久。李治畢竟年幼,沒一會兒就有些支撐不住了,雙手雙腳微微顫抖,好似立時就能從樹上摔下來。

  畢竟是親弟弟,李承乾也不是真要把他怎麼樣,眼見此等情形,覺得懲治差不多了,終於松口,隨手點了兩個侍衛把李治接下來。

  李世民松了口氣,剛想上前將李治攬過來安慰,就見李承乾緩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瓜子殼瓜子皮,直接將李治提溜過來,抬腿就走。

  李世民蹙眉:「你帶他去哪兒?」

  李承乾回頭:「送人!」

  李世民:???

  啥?啥玩意兒?

  李承乾拍了拍李治不斷蠕動的身體:「老實點。別怪我,我也是沒辦法,為了過幾天安生日子罷了。就你跟小皇叔倆混世魔王,天天在東宮當釘子戶,把東宮當大本營。我房子都快被你們拆了。要怪只怪你有個不作為的阿耶。你阿耶要是作為點,何至於此。」

  李治目光掃向李世民,眸中帶了幾分幽怨:別的不提,確實不作為,這點沒錯。

  李世民:……李雉奴,你有點腦子。你大哥口中的「不作為」不是你以為的「不作為」,甚至都是「不作為」,但你倆的「不作為」代表意義剛好相反。

  老子要是依著你大哥有作為,你這回屁股已經開花了!

  李治:……我不管我不管。反正阿耶不幫我,就是不作為。

  李世民:……淦!為什麼受傷的總是我!


第122章 夢裡他是已經死了嗎?……

  所謂「送人」, 當然不可能是真送人。李承乾轉頭拎上李元嬰,將二人打包一起帶去了大安宮。

  李淵一瞧便知根底,直接將李元嬰拉過來訓斥一通, 又命他同李承乾道歉。

  柳寶林已經端了茶水瓜果進來, 招呼李承乾與李治食用。

  「是奶酪!」

  李治李元嬰雙眼瞬間亮起來。柳寶林笑著給他們一人一盅。

  李元嬰聳著鼻子聞了聞:「是牛奶酪, 不是羊奶酪。」

  柳寶林輕嗤:「就你挑剔, 只喜食牛奶,不食羊奶。」

  李元嬰不服氣, 指向李治:「雉奴也不食羊奶。」

  李治點頭:「羊奶味道重,不好吃。牛奶比羊奶好。」

  柳寶林眼珠一轉,摸著李元嬰的頭詢問:「你既如此喜歡牛奶, 可知這些牛奶是從何而來?」

  李元嬰微微仰頭,有些迷茫。

  身為太上皇的幼子。太上皇寵著, 聖人慣著, 太子護著。不論在大安宮還是太極宮都是一霸。自出生就錦衣玉食, 眾星捧月,要甚有甚, 喜歡吃什麼張嘴就有, 哪會去計較每日所食從哪裡來?

  那是他需要關心的事嗎?他不是只需要知道吃就行了?

  李治舉起手, 一臉驕傲:「我知道。是大哥。尋常黃牛水牛產奶量少,是完全不夠供給我們飲食所需的。大哥前兩年發現了奶牛, 養了大批的奶牛才有我們現在能肆意食用的牛奶。而且奶牛所產牛奶營養豐富, 味道也更好。」

  說到這,李元嬰就懂了:「不只營養跟味道。牛奶還可以做好多東西。能做奶酪,能做布丁,還可以做蛋糕,都很好吃!」

  眾人:……你懂的點似乎不太對。

  怕他越說話題越偏, 柳寶林只能及時開口把重心拉回來:「不只牛奶,還有你們以往吃的草莓、玉米等物亦是太子殿下尋來研究種植的。」

  李治雙眼锃亮,仿佛干這些的是自己一般:「對,都是大哥。大哥超厲害!」

  李淵失笑:「既知你喜食的東西大多出自你大哥之手,怎麼還好意思總是去東宮搗亂?」

  又指了指李元嬰:「你也是。」

  李治李元嬰同時一頓,看了看眼前的奶酪,又看了看李承乾,一起低下頭。

  李承乾笑起來,李淵的處理方法可比李世民讓他滿意多了。他想了想說:「阿翁,讓小皇叔回大安宮住些時日吧。」

  李淵愣住:「可是元嬰吵著你了?」

  李承乾擺手:「不是因為這個。阿翁,你要不要問問小皇叔叫我什麼?」

  李淵一頭霧水看向李元嬰,李元嬰不明所以,開口就喊:「大哥!」

  李承乾嘴角抽了抽,指著李淵對李元嬰說:「那你叫他什麼?」

  「阿……」耶字在嘴邊轉了一圈又改了口,高高興興蹦出兩個字,「阿翁!」

  李淵眉頭一跳,整個人都呆住了:「你叫我什麼?」

  「阿翁!」

  柳寶林:……

  她蹙著眉糾正:「這是阿耶。」

  李元嬰很不高興:「雉奴也這麼叫。我要跟雉奴一樣。」

  「雉奴是侄兒,你是雉奴的小叔叔,怎能與雉奴一樣?」

  李元嬰騰一下站起來:「才不是。我跟雉奴是好哥們好兄弟。」

  李淵:???

  柳寶林很是疑惑:「元嬰,只有同母或同父的才可稱兄弟。」

  「阿娘胡說。」李元嬰看向李承乾,「他跟裴行儉也是兄弟。雉奴說了,這叫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李淵;amp;柳寶林:……

  李承乾:?

  合著問題出在他這裡?

  李承乾咳嗽兩聲遮掩住自己的尷尬,同李淵商議:「阿翁,你看。小皇叔的輩分認知還是得糾正一下。我覺得我阿耶應該不太想要這麼個便宜好大兒。」

  李淵嘴角抽搐,他把李元嬰送進去與李治一起養,是為了讓其與李承乾李世民培養感情。他年歲大了,不知道還有幾年可活。元嬰還這麼小,他在時便罷。若有一日他不在了,元嬰怎麼辦?

  他是想給李元嬰鋪路,讓其在自己去後也可以一輩子逍遙自在。但這不代表他願意亂了輩分,讓李元嬰管李世民叫阿耶,管自己叫阿翁啊。

  李淵太陽穴突突直跳,一把按住李元嬰:「行,元嬰這陣子住大安宮。」

  李承乾適時將李治往前一推:「那雉奴也留下吧。他倆日日吃在一塊,睡在一塊,若是見不到怕是會鬧的。以後可以讓他們宮裡住一陣,大安宮住一陣,輪換著來。」

  李淵略思索了下,深覺此舉甚好。李治是嫡幼子,李世民的心尖尖,還是自出生便混在李承乾身邊長大的。跟李治處好了,等於跟李世民李承乾處好了。

  如此他能達到目標,又能時常留元嬰在身邊享受天倫。妙哉。

  於是當即拍板:「好,就這麼辦!」

  李承乾眯著眼點頭,覺得自己賊精明。既滿足了李淵的需求,又順帶著甩了李治這個燙手山芋,東宮終於清淨了。完美!

  目的達成,李承乾起身告辭,謝絕了柳寶林相送,自己出去,行至半路,聽得假山另一方的聲響。

  「呦,李元方,上午你便在蹴鞠,怎麼這會兒還在練?」

  「一個人練有什麼意思。誰不知道蹴鞠是講究團隊配合的。李元方,你以為自己練得好,便能進承乾的蹴鞠隊嗎?你以為承乾會收你?」

  李承乾腳步一頓,下意識隱入假山之後,透過縫隙看過去。

  李元方抱著蹴鞠低頭不語,李元亨擋在他身前,其余諸人將其團團圍住。這些人李承乾也是認得的,李元景李元昌李元禮,皆是李淵之子。雖是叔叔輩,但與他的年歲都差不離。

  前些年他組建蹴鞠隊,李元景最先提議加入。李承乾無可無不可,便答應了。此後李元昌李元禮等也加入進來,蹴鞠隊伍越發強大。他們平日在蹴鞠隊表現尚可,李承乾素來沒關心過他們私底下什麼樣,不料今天碰上這一出。

  「要不要我提醒你。你們阿娘當年給皇帝二哥下了多少絆子,你們連同李承道和承乾起過多少衝突。如今竟還想著讓承乾不計前嫌,帶你們一起玩?做什麼白日夢呢。」

  「呵,想蹴鞠啊。來呀,咱們兄弟比一比。」

  李元亨怒目而視:「你們別太過分!」

  「過分?不過是兄弟們切磋一番蹴鞠而已。他李元方不是想和我們一起蹴鞠嗎。我們如他的意還不好,怎麼就成過分了?李元亨,你以為你還是當年那個寵冠後宮的德妃之子嗎?」

  「你都自身難保了,以為能護得住李元方?」

  「今兒哥哥若是定要與你們蹴鞠,你們待如何?」

  口口聲聲說是蹴鞠,語氣卻半分不客氣,很難讓人相信這真的只是一場簡單的蹴鞠。

  李承乾微微蹙眉,沒有直接出面,而是給抱春使了個眼色,故意退後幾步讓距離隔得遠些,狀似無意開口:「抱春,阿翁代小皇叔給我的賠禮我忘拿了,你去取來。」

  身後眾人動作皆是一頓。李元景等人互視一眼,權衡利弊,到底不想這種事情被李承乾碰見,狠狠等了李元亨李元方一眼,四散離去。

  而李承乾也沒有特意回頭,只當自己全然不知假山另一方發生的事,抬步前行。

  在馬車上等了沒多久,抱春便歸來:「按殿下的意思,已將事情告知宇文昭儀。」

  宇文昭儀是李淵的妃子,雖則要說得寵,現今柳寶林才是李淵身邊第一人。但她身份到底低了些,自李淵退位後,其身邊的妃嬪都不曾再升過位分。因而目前大安宮的後院內務歸宇文昭儀掌管。

  抱春又道:「當年廢尹德妃與廢張婕妤寵冠後宮之時沒少壓制其他人,似目前大安宮這些仍舊陪著太上皇的妃嬪,無論位分高低,大多當初都受過些氣,連帶著膝下子嗣也遭過許多委屈。」

  李承乾立時明白。

  這是李元亨與李元方生母留下的債,或許還有他們自己造的因。畢竟從前尹德妃張婕妤盛寵之時,二人可是李淵的心肝寶貝眼珠子,其余庶子全得退後三舍。若有矛盾,李淵那會兒絕對是幫著李元亨李元方拉偏架的主。

  李承乾嘴角抽了抽。李淵一慣是這種人。寵時是真的寵,而今不寵了也是真的不寵。這些年他雖沒有因為尹德妃張婕妤遷怒李元亨李元方,但那份疼愛之心沒了,也便不在意了。

  這兩個兒子自此與其他不受重視的庶子無甚差別。即便他們身份不變,甚至封號爵位尤在,但境況到底大不相同。對比從前,其中落差可想而知。

  再思及目前被李淵放在心尖尖上,想盡辦法為其籌謀的李元嬰。李承乾的心情十分復雜。

  又一想自家阿耶以及宮中那一串庶出兄弟姐妹。這心情就更復雜了。

  他阿耶在這方面跟李淵算是半斤八兩,沒好到哪裡去。他該慶幸自己是嫡出,與青雀麗質雉奴一般是被偏愛的存在。除他們外,剩下諸人也就那麼零星幾個能得到李世民少許疼愛,余者偶爾想起來了李世民會問上兩句關心一下,想不起來也就罷了。

  李承乾閉上眼,胸中生出些微煩悶。

  抱春誤以為他是在為之前的事不高興,言道:「宇文昭儀是明事理,擰得清的人。殿下既派婢子去告知,她便會警醒。昭儀說她日後會注意,萬不會鬧出亂子來。」

  李承乾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就他本人而言,對李元亨李元方並無怨懟。實際上,若非今日偶然撞見,他都快忘記這兩個人了。但他能坦然,一來是因為他與二人未曾有多大仇怨,皆是小兒家的意氣之爭,對方有錯,他也不見得全對。

  唯一大點的委屈約莫就是那回李元方誤食辣椒,可那也不是李元亨與李元方故意設計,而是陰差陽錯被尹德妃張婕妤利用順水推舟。

  二來是因為他現今是勝利者,站在勝利者的立場上,他什麼都有了,贏了許多,從前那點子不順心也不在乎了。

  可他並不知道李元亨李元方與李元景等人之間有過怎樣的官司。或許嚴重,或許不嚴重,他通通不知。因而他不能自以為是要求李元景等人大度,更不能出面斥責令李元景等人難堪。

  他也不能真當沒看見,什麼都不管。萬一鬧過火了,出了亂子怎生是好?所以轉告宇文昭儀是最妥當的辦法。李淵後院的事還是交給他們自己解決吧。

  其實說來說去,說白了還是女人太多,子女太多的緣故。男人啊,呵。表姐說得沒錯,就是大豬蹄子。

  李承乾靠在車窗,忽然有點想念夢中世界了。

  夢裡一夫一妻,夢裡他的父親對母親始終專一,夢裡他沒有任何庶出兄弟姐妹,夢裡……

  李承乾手指微微彎曲,若沒記錯的話,他已經三個多月不曾做夢了。這不正常。以前便是也有過夢境間歇性休息的時候,卻從未間隔這麼久。

  最後一次夢境是什麼情形呢?

  是李明樂十九歲,大二那年暑假,拿到了成年後家族給予的第一筆分紅資金,被表姐連哄帶騙一起投資了檔選秀綜藝,賺得盆滿缽滿。表姐打電話叫他去慶祝,他開車前往的路上被人追尾。

  李承乾深吸一口氣。暈過去前,他迷蒙中似乎能感受到汽車的安全氣囊彈出。本以為有安全氣囊,他的情況不會太嚴重。可現在……

  三個多月夢境不在出現,這是說明他死了嗎?十九歲,英年早逝?

  雖然在發覺自己不是在兩個時空意識穿梭,而更可能是轉世重生後,李承乾就已有了心裡准備。畢竟人唯有死了才會轉世重生。

  他成了李承乾,也就代表夢裡的那個李明樂注定會死。

  可他從沒想過李明樂會死的這麼年輕,死的這麼突然。

  若他當真是這次車禍便死了,那夢裡的父母會怎樣?白發人送黑發人。李承乾心頭一滯,心髒驀然一陣抽痛,眸中透出哀傷之色。


第123章 蜀王與周王一起落水了……

  次日, 沁園。

  此刻蹴鞠場的看台上坐滿了人,有未能參賽的蹴鞠隊成員,有與之交好的親朋, 有通過各種關系與手段前來圍觀的權貴世家子弟, 更有今日要上場的成員家屬。就連李世民長孫氏並李淵也很給面子的前來捧場。

  正因如此, 今日的蹴鞠場禁衛林立,防守森嚴。

  場中。

  李承乾與隊友正做著熱身。雖則昨日懷疑夢中「李明樂」已死,略微有點傷感,但他到底是心胸開闊, 樂觀向上之人,並不會一直沉迷於負面情緒。

  夢裡是否死亡並未確定,退一萬步說,屬於「李明樂」一生確實已經結束。那麼他更加要珍惜屬於「李承乾」的一生。

  所以睡了一覺起床,李承乾良好地調整狀態, 再度元氣滿滿。

  反倒是另一側的李恪, 顯得有些不大對勁。

  李承乾上前拍了拍他:「別緊張,就跟我們平時比賽一樣。從前我們怎麼玩, 今日還怎麼玩。」

  李恪猛然回神, 扯出一絲笑容:「我知道。」

  「太子殿下確定讓我們如以往一般玩?」

  說話的是個女子, 名喚高寶珠,是高句麗送過來的質女, 在長安兩年, 如今大唐官話已經能流暢應對。半年前加入蹴鞠隊, 這次抽簽在李恪一隊。

  李承乾歪頭看過去:「此話何意?」

  高寶珠眨眨眼:「以往我們可贏過殿下好幾回,今日這麼大陣仗,若仍舊贏了殿下,殿下可別生氣。」

  李承乾還沒說話, 杜荷已然嗤聲笑出來:「你當殿下是什麼人?殿下最忌打假球的。只管發揮出你們的實力來。殿下贏得起就輸得起。再說,平日訓練,你們是贏過幾回殿下不錯,可殿下也贏過多次。咱們彼此彼此,今日誰勝誰負,猶未可知呢。」

  高寶珠看向李承乾,李承乾莞爾以對,沒有反駁,便是贊同杜荷之言。

  高寶珠眼睛一亮:「行,殿下海量,我們明白了。」

  李承乾嘴角微抽。一場蹴鞠而已,至於嗎,就算輸了又如何?他又不是靠蹴鞠厲害當上太子的。唯有樣樣都不行的人才會因為某個方面輸於他人而耿耿於懷。他出類拔萃之處那麼多,需要在意一個閑暇消遣的蹴鞠項目?

  不過,他可以輸,卻不會輕易認輸。體育精神發揮起來!

  李承乾扯了把杜荷:「走,我們再商量商量戰術。」

  另一邊,宋清走過來,將手中茶水奉給李恪。李恪看到他,面色倏然微變。宋清好似沒察覺一樣,余暉觀望了圈四周,用唯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說:「小郎君該盡快平復心緒,不能讓旁人看出異樣來。」

  李恪咬牙瞪回去:「我知道該怎麼做,不用你教我。」

  對於茶水碰都不碰,轉身叫上隊員離開。

  望著李恪的背影,宋清無奈嘆氣。拾翠悄悄走過來,一語說出關鍵:「你告訴他了?」

  宋清默認。

  拾翠咬牙:「他翻過年也才十一歲,你猛然告訴他真相,可想過他受不受得了?」

  「要不然呢?」宋清反問,「這幾年他與太子相處如何你也看在眼裡。你難道想讓他在這份手足情誼中越陷越深?時日越久他知道後就會越難接受。這樣對他沒有半分好處。」

  拾翠啞然。

  宋清苦笑:「他總要知道的。前幾年不說是因為他年歲尚小,怕他不知輕重漏了痕跡。如今他也有十一歲,該懂的都懂了。我相信目前的情緒只是他一時之氣,等他冷靜下來,他會看清局勢,明白利弊。」

  他跟在李恪身邊數年,看著這個孩子長大,若是可以,他如何不希望李恪無憂無慮的長大。可是不行。有些事情需要李恪來做,他們的計劃需要李恪來執行。李恪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宋清看向拾翠:「你若當真心疼你一手帶大的孩子,當真為你誓死效忠的公主著想,如今要做的就不是質問我,而是幫我一起勸慰小郎君,引導小郎君。」

  拾翠低頭咬牙:「我知道。」

  她轉身重新回到楊妘身邊。楊妘笑著問:「同宋清說什麼呢?」

  拾翠面不改色:「問問他最近提紅的情況如何。」

  聽此,楊妘坐直身子:「宋清怎麼說?提紅現在應該已經顯懷了吧。前陣子惡心想吐的症狀可好了些,胃口如何?若有什麼想吃的,只管開口問我要。」

  拾翠失笑:「宋清說提紅一切都好,過了前三個月,已不怎麼惡心想吐了,胃口不錯。宋清有俸祿,家中還有些產業,虧待不了提紅去,主子便放心吧。」

  楊妘松了口氣:「這就好。提紅如今身子重,就不要入宮來給我請安了。你讓宋清轉告她,讓她好好養胎。等她生了,我給她備洗三禮。」

  一聲哨響,比賽開始,下方蹴鞠場立刻沸騰起來。

  楊妘也不再與拾翠閑聊,聚精看起賽事來,一雙眼睛笑意盈盈跟著場中的李恪轉。

  「這邊,把球傳給我。」

  「杜荷,你往左,我往後。」

  「殿下,看球。」

  ……

  場上眾人熱火朝天,一群年歲相仿的小子們揮灑著汗水,此刻他們之間沒有君臣,沒有尊卑,沒有長幼,只有共同的青春與年少。

  場外,觀眾們吶喊歡呼,響聲震天,熱鬧非凡。

  角落裡,少女與少年也看得津津有味,這二位不是別人,正是昨日在春風茶坊的兄妹。

  少女詢問少年:「八哥,這場中還有女子。」

  「是。太子殿下的蹴鞠隊不挑男女。不過尋常女子也進不去。如今在其中的皆是太子的姐妹,除此之外,唯有一人,乃高句麗公主高寶珠。」

  少女一頓:「高句麗?當年三國使團朝賀之後,余者皆回,唯獨新羅大公主金德曼留了下來。後一年,聖人滅東/突/厥,此戰震驚內外。此事過後,諸國紛紛表態。百濟送了一位王子過來,高句麗送的卻是公主,但非是一位,而是兩位。」

  少年點頭:「不錯。還有一位在看台之上,聖人與皇后座下一排,從左至右分別是新羅金德曼,百濟扶余瑾,高句麗高寶珍,與高寶珠是親姐妹。金德曼扶余瑾高寶珍年歲都較大,太子殿下的蹴鞠隊只招收與自己年齡相仿者,因而這些外邦之子中,唯有高寶珠合適。」

  說到此,少年語氣中帶了幾分嘲諷:「高句麗是最後送人過來的。不論是新羅的金德曼還是百濟的扶余瑾,都是有繼承權的。唯獨高句麗這兩位,非但無繼承王位的可能,還是庶出。

  「一大一小兩位公主,高寶珍今歲十九,高寶珠今歲十一。高句麗此舉打的什麼主意,當誰不知呢。明著是送質子,實則是存著和親之意。或是聖人看中了高寶珍,或是太子納了高寶珠,只需成全其一,他們的目的就算到了。」

  少女看向場中恣意奔跑的高寶珠:「聖人歷經風雨,閱美無數,宮中妃嬪不算少,縱有得寵者也不過爾爾,誰也越不過皇后去。高寶珍即便入宮,亦只是其中一員,自困於後宮,所能發揮之地有限。

  「太子不同。太子尚且年少,若成為他情竇初開之際瞧中的第一人,即便做不得太子妃,也定是他的心尖尖。若能令太子捧在手心,可發揮的作用更大,能為高句麗爭取的利益也更多。」

  少年眼中帶笑:「妹妹聰慧。」

  少女眸光閃了閃,壓下心頭思緒,又看向李恪:「從昨日茶坊眾人的談話中來看,蜀王蹴鞠技術似乎比太子要強一些,可今日瞧來好像不是這般。」

  少年也有些疑惑:「茶坊眾人都這麼說,且這點還是長安百姓的公共認知。那麼想來蜀王殿下在蹴鞠一道上確實是不錯的。今日這般定有緣由。」

  那廂,李承乾等人也都察覺到了問題,上半場賽事結束,中間休息。李承乾便跑到李恪跟前:「你怎麼了?」

  原以為只是有點緊張,但顯然不太像。

  李恪臉色微變又瞬間恢復:「沒事,許是昨夜受寒了,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可找醫正瞧過了?」

  「沒……沒有。我自己感覺還行,應該問題不大,就想等蹴鞠比賽結束再說。」

  李承乾蹙眉,一把拉過他的手腕三指搭在脈關之上。李恪心頭一驚,下意識想把手縮回來,好懸忍住了。

  李承乾跟孫思邈學了幾年,深層的東西沒學會,但稍微把個脈看個小感冒還是能的。

  「確實是風寒之症,雖說目前確實不嚴重,但也得注意。舉凡大病,多是小病拖出來的。這樣吧。你別上場了,讓候補上。你歇歇,回頭就讓太醫署開方早些喝藥。」

  李恪緩緩將手收回來,回想起自己昨夜睡不著在窗口站了一夜,當是那會兒受寒的。他松了口氣,點頭應下李承乾的話。

  李承乾轉頭重新安排上場之人,又囑咐李泰,讓其頂替李恪隊長的位子,與高寶珠這個副隊長配合協商。

  另一邊。

  李元方站在李元亨身邊。眼見不論是李承乾李恪,還是李元景等,人人身邊都圍著一群人為其吶喊助威,噓寒問暖,唯獨他們周邊空闊,略顯寂寥。

  李元方眼中本因賽事而燃起的熱血一點點冷卻,眸光逐漸暗淡。

  李元亨安慰道:「沒關系,你喜歡蹴鞠,哥哥陪你。」

  李元方搖頭。與其說他喜歡蹴鞠,不如說他是不想被丟下。他想要跟大家一起玩耍,他不想被人排擠,不想忍受冷落,不想格格不入。但是……

  砰。

  一個鞠球砸過來,正中李元方腦袋。李元方下意識拉住李元亨勉強站穩,轉頭就見李元景李元昌迎面走來。

  「哎呀,九弟,你沒事吧?」李元景順勢撿起鞠球,「哥哥不是故意的,就是今日沒抽到簽,不能上場,又腳癢忍不住,便在旁邊練練,沒想到失手誤傷了你。」

  李元昌嬉笑:「六哥也是不小心,九弟又沒什麼事,肯定不會生氣的,對吧。」

  李元方咬牙,李元亨怒目而視:「什麼不小心,你們分明就是故意。」

  李元景聳肩,很是無所謂:「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有本事你們跟阿耶告狀去啊。你們以前不是最喜歡找阿耶告狀嗎?屁大點事都得告一狀。去啊,現在就去。怎麼不動了?」

  李元亨篡緊雙拳,無法言語。

  李元景嗤笑一聲,翻了個白眼,拉著李元昌離開。

  眼見李元方眼眶通紅,委屈不已。李元亨勉強把自己的眼淚逼回去:「沒事,再忍忍吧。等過幾年,我們再大些,就可以去求二哥放我們去封地。等到了封地,遠離長安就好了。」

  李元方只是搖頭。幾年,幾年後即便真的能去封地,可這幾年他要怎麼熬過去。

  「是。我承認我們曾經多多少少欺負過他們一些,但這些年,他們也都加倍還回來了,還不夠嗎?」李元方抓住李元亨,「八哥,從前阿耶很疼我們的。為什麼……為什麼全都不一樣了。

  「從前阿耶那麼喜歡阿娘,現在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從前他那麼疼我寵我,現在也是說不疼就不疼了。他好狠心。」

  李元亨趕緊伸手捂住他的嘴,瞧了眼四周無人才放心:「別胡說,有些話不能出口的。阿耶始終是阿耶。是阿娘她們做錯了事,與阿耶無關。我們不能對阿耶心生怨懟。」

  李元方咬緊下唇:「八哥,我不想過現在的日子。不說那些兄弟,連個下人都看不起我。八哥,我好難過,我好懷念從前。你說,我們還有機會回到從前嗎?」

  李元亨啞然。

  李元方眸中希望熄滅。

  他知道,其實他都知道的,不可能了。但他仍舊會存著一線希望,不,准確來說,是一線幻想。

  可是幻想是成不了真的。李元方深吸一口氣,緩緩放開李元亨,轉身離去。

  李元亨微訝:「你去哪?」

  「我不想在這裡看著屬於他們的熱鬧。」

  「那我陪你回去。」

  李元方搖頭:「不,八哥,我想靜靜,想一個人靜靜。你讓我一個人靜靜好不好?」

  望著李元方眸中的哀求,李元亨抿抿唇,終是點頭。

  中場休息結束,賽事重新開始,場上又沸騰起來。

  李元亨看著李元方孤寂離開的背影,耳邊聽著身後喧鬧的聲響,突然覺得兩者對比是如此強烈。李元方難過,他又何曾好過呢。可除了忍,他還能做什麼?忍到長大,忍到去封地,或許是他們所能期待最好的結果。

  但這個最好的結果真的能實現嗎?

  李元亨呆呆置身於滿場與自己無關的熱鬧之中,很是迷茫。

  他到底該何去何從?

  可沒有人關注他的心情他的舉動他的狀態,大家的目光都放在賽事之上。

  很快,下半場結束,賽果出來,李承乾隊獲勝。

  眾人紛紛前來道喜。

  李承乾擺手:「若不是三弟病了,狀態不佳,上半場幾次失誤,讓我們輕松拿下兩球,單憑下半場的勢均力敵,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這場委實算不得數。改日三弟病好了,咱們再來一次。」

  杜荷第一個支持:「殿下說得對。今日確實有些勝之不武了。咱們改日再戰,不論輸贏,都得公平公正,明明白白。不如下回還用今日的分隊,咱們重新比過?」

  李承乾同意,其他人也沒意見。唯剩李恪不在,未曾發言。

  「三弟呢?」

  李承乾掃視一圈,都沒瞧見,正要派人去找找,便聽內侍慌慌張張跑過來稟報:「不好了,蜀王殿下與周王殿下一起落水了。」

  李承乾:???

  蜀王李恪,周王李元方,這倆怎麼碰一塊的,還一起落水?怎麼回事!


第124章 李元方之死。

  李世民與李淵都驚住了, 眾人匆匆趕往現場。

  彼時,李恪已經被救上來,渾身濕透, 頭發凌亂還滴著水。腊月的天氣本就寒冷, 湖水更是冰涼透骨。李恪小臉慘白,雙手環抱著自己瑟瑟發抖, 神色驚惶不定。

  楊妘唬了大跳,直奔過去抱住他:「恪兒,你怎麼樣?你沒事吧。你如何會落水?」

  她一邊問著, 一邊把自己暖手爐遞到李恪懷裡, 解下身上的披風給李恪裹上。李恪呆呆地,仿佛受了驚嚇,整個人有點傻愣愣的,口中呢喃呼喚著:「九叔, 九叔……」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出事的還有一個李元方。轉頭看去, 另一側,宋清已經將人從湖中拖上了岸。可李元方躺在草地上,人事不省。李元亨拼命呼喚、搖晃、叫喊,都沒有反應, 頓時神色大變, 慌慌張張跑到李淵身邊跪下:「阿耶, 你救救九弟,你救救他。」

  李淵微微蹙眉, 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即便過往寵愛不在,李淵也不會希望對方死, 剛要開口。長孫氏早已在第一時間做出決斷。一邊讓人去請隨行醫官,一邊讓人將李恪李元方挪到室內。沁園各館都有供主子小歇之處,皆可使用。

  室內,挪被褥,添炭火,燒熱水。

  李恪洗了個熱水澡,換好衣服,擦干頭發,抱著暖爐縮在被窩裡,一系列操作過後,情況終於好了些,雖然人還是呆呆地,但面上的血色逐漸恢復。楊妘一顆心緩緩回落。李世民剛要松口氣,便見內侍急匆匆過來稟報:李元方沒能救回來,已然去了。

  哐當。

  李恪手中暖爐摔在床邊,臉上倏然重回煞白,滿目驚愕。李世民急匆匆出門,來到幾步之外的另一間房。

  此刻,房內的氣氛十分壓抑。李元亨伏在李元方床邊,低聲哭泣。李淵坐在一側,面露些許哀傷。

  發生這麼大的事,還鬧出人命,這人命還是皇室,自然不可能不了了之。該查的要查,該審的也要審。

  殿內。李淵李世民長孫氏三大巨頭居於上方,在場所有侍衛與宋清跪在下面,就連李恪也被請過來,不同的是,他不需要跪,可以裹著厚厚的衣服坐在旁邊聽。

  最先開口的是宋清:「微臣到時,周王殿下與蜀王殿下已然在水中。微臣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只想著先救人要緊,便跳下水。

  「原是想兩個一起救,但後來微臣發現自己的能力根本做不到。尤其周王殿下,不知是不是因為落水太過慌亂,抓著微臣手腳並用一直在亂動。」

  眾人眉宇一蹙,都明白其中關鍵。落水之人恐慌下的舉動不可控,甚至可能因為想要求生將施救者當成活命稻草,不斷抓緊攀附。可他越是用力,越是動彈,越會影響施救者的行為,甚至可能將施救者一起拖下水底。

  「微臣另一只手還托著蜀王殿下,恐僵持下去我們三人都會葬身湖底,無奈之下只能放開周王殿下,想著先救一個再救一個。

  「微臣水性算不得上佳,加之自己鳧水與救人鳧水差距巨大。微臣從前並未在水下救過人,沒有經驗,又在周王殿下身上耗費了太多精力,因而救助蜀王殿下時已有些吃力。

  「微臣只能努力將蜀王殿下的頭托出水面以便呼吸,一邊往岸上游,一邊試圖呼救。微臣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侍衛趕來。微臣見侍衛游過來抱住了蜀王殿下,便將蜀王殿下交托給他,轉身游回去救周王。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李恪低著頭,聽著宋清的供詞,神色晦暗不明。正在此時,李世民看過來:「恪兒,是這樣嗎?你為何會去湖邊?」

  李恪渾身一震,整個人開始繃緊。

  楊妘以為他死裡逃生仍處於慌亂之中,心疼地抱著他:「別怕,你阿耶只是想問清楚情況,畢竟你九叔……事情到底如何,你如實說便好。」

  如實說……

  可他怎麼能如實說!

  李恪深吸一口氣,雙手藏在厚實披風裡篡緊拳頭,余暉瞄了宋清一眼,立即收回來。

  「我……我有些不舒服,蹴鞠場太鬧了,吵得我腦仁疼,讓我更不舒服,便想出去走走緩一緩。」

  楊妘蹙眉:「你想出去走走,為何不讓人跟著?」

  「我讓人跟著的。有婢子跟著我。但外頭風大,她怕我吹了風不好受,便回去給我取披風了。」

  宋清適時道:「微臣正是聽聞蜀王殿下不適,連蹴鞠都不上場了,有些擔心,想問問殿下的情況,得知殿下嫌場內鬧騰出去了,恐殿下在外頭吹了風更難受,便出去找人。半路遇上殿下身邊的婢女。婢女為微臣指明方向。微臣趕到時就看到殿下與周王在水裡。」

  這點婢女亦可作證。她是在回去取披風的時候碰見宋清的。

  眾人又看向李恪。

  李恪咬咬牙:「我走到湖邊,就見九叔坐在涼亭的欄杆上。那裡太危險了,我急忙衝過去想抓住他,結果沒抓住,反而自己被帶下去了。」

  楊妘緊緊抱著他,一遍遍輕撫著他的背以示安慰。

  這一層說清楚了,還有侍衛。

  侍衛統領言道:「今日沁園的主場在蹴鞠場,其余場館並不開放。太上皇聖人皇后並各宮所有主子都在蹴鞠場,因而蹴鞠場是重中之重,微臣將大部分兵力都集中於此,以保主子們安全。其余各處另派了幾組小隊進行巡防。」

  李世民微微點頭,這方面他是知道的。侍衛安防方案在此之前就向他報備過,也經由了他的同意。這樣的布置在情理之中。他們都在蹴鞠場,兵力不集中蹴鞠場,想放去哪?

  最先到場的侍衛說:「臣被安排在蹴鞠場外圍,是聽到求救的聲響才趕過去的。」

  李世民蹙眉:「一聽到聲音便趕過去了?」

  蹴鞠場距離落水之地雖然有段距離,卻不算遠。不會水之人落水後在水下沉浮,是很難完整發音求救的,但宋清會水,他可以。配合宋清的證詞,若在宋清呼救後第一時間趕往,李元方應該能及時被救上來才對。

  侍衛一頓:「臣……臣不敢確定。」

  「不敢確定?什麼叫做不敢確定!」

  侍衛低頭,匍匐在地:「蹴鞠場內十分喧鬧,聲響很大,臣不確定呼救之聲具體是在何時出現,但臣確實在聽聞之後就立刻趕了過去,並未遲疑。」

  李世民臉色一沉。今日蹴鞠場的聲音確實很大,蓋過別的聲音,沒能及時聽到也屬正常。

  宋清跪在下首,低著頭,手指微微蜷曲,面上沒有半分慌亂。這點在他的意料之中。

  李世民蹙眉:「然後呢?」

  「臣趕到之時,見宋侍讀抱著蜀王殿下正往岸上游,沒來得及多想,直接跳下水。等將蜀王殿下救上岸才發現水中還有周王殿下。」

  這是第一個侍衛的供述。第二個侍衛的供述差不多,都是聽到呼救趕過去,但他到達時,看到的是侍衛托著李恪,而另一邊宋侍讀托著李元方,一人救一個。他要幫只能幫一邊,很顯然,他選擇了李恪。

  畢竟李元方是被李淵李世民忽視的存在。李恪不同,若不算嫡出,他是李世民的庶出之長。諸多庶出子女中,李世民對他算是關注最多的,更別提他與李承乾的關系也不錯。

  兩相比較,選擇李恪幾乎是第一反應,也是一種權衡本能。

  趕到的第三個侍衛選擇的倒是李元方。畢竟李恪那邊已經有兩個人,且已經快到岸邊了。唯有宋清托著李元方還在水中。於是他下水與宋清一起將李元方救上岸。隨後巡防隊趕來,救援的人更多,可已經晚了。

  眾人沉默。

  自事情發生之後,從湖邊開始,每個人就已經被長孫氏控制住,更是一個個分開審訊。證詞全都能對上,而他們的選擇又都在情理之中。真相仿佛就是如此。目前唯一還未查清的就是李元方為什麼會在那裡。

  李恪是因為不舒服嫌蹴鞠場太鬧太吵,李元方呢?

  李元亨衝過來:「我知道。是六哥,是因為六哥他們。」

  李元亨紅著雙眼,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後悔。他應該跟過去的。他應該跟著李元方走的,即便李元方說不需要,即便李元方想自己靜靜。

  「我以為,我以為他真的只是想靜一靜。是我沒發現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是我沒有堅持。如果我始終跟在他身邊,他是不是就不會出事了。我沒想到,沒想到……」

  李元亨後悔不迭,淚流不止。

  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呢?

  眾人蹙眉。李元方到底是因為受不了欺凌起了輕生的念頭,落水之後又被死亡的恐懼籠罩開始後悔掙扎;還是真的心情不好神色恍惚之際掉下去。這個問題的答案除了李元方自己,已經無人得知。

  李淵怒不可遏,立時讓內侍去請李元景等人前來詢問。李元景等人哭哭啼啼,不斷辯解,一會兒求饒一會兒又覺得委屈。他們只是想給李元方一點教訓,沒想過要他的命。

  幾人生母也都跪下求情,宇文昭儀接連請罪,畢竟她掌管大安宮宮務,沒能及時控制住孩子們的爭鬥事態,尤其還是在前一日有李承乾特意派人說明的情況下,她有責任。

  李淵與李世民長孫氏這才始知,原來幾個孩子的問題早有存在,且一直存在,還被李承乾撞見過。

  身邊熙熙攘攘,哭鬧之聲,求饒之聲,說情之聲,請罪之聲。各種聲響混雜在一起,充斥著李恪的耳膜。他置身於這樣的喧嚷之中,看著眼前的一幕幕,腦海中想的卻是李元方慘白的面容以及湖邊真正的「真相」。

  慌亂,彷徨,迷茫,無助,絕望,掙扎,驚懼,恐慌,愧疚,自責……

  各種各樣的情緒洶湧而來,盈滿心腔。他勉力站起來,似乎想要逃離眼前雜亂的場面,甚至想要逃離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情景,可他剛起身,便覺眼前一黑,咚,栽倒在地。

  昏迷之前,只聽到楊妘焦急的呼喊。

  阿娘,阿娘。阿娘待他那麼好,疼著他寵著他事事為他。可他呢?他都為阿娘做了些什麼?他什麼都沒為阿娘做,還要將阿娘置於尷尬難堪之險境。他對不起阿娘,他不配做阿娘的孩子。

  可是他要怎麼辦?他能怎麼辦!他沒得選啊。一切在他得知真相的時候就注定了。不,或許更早,或許在他出生,在他來到這個世上,來到阿娘身邊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

  如果可以,他寧願自己從未出生,也就不必像現在這樣備受煎熬。

  老天為什麼要這麼對他,為什麼!


第125章 大業未成,我怎麼甘心……

  李元方之事最終以意外結案。當然李元景等人少不得被訓斥懲罰了一頓, 幾人生母亦受了些牽連,就連宇文昭儀都吃了掛落。李世民下令禮部主持李元方的殯葬事宜,各項規制可在其品級之上略加一等。

  至於李恪。據醫正診脈說, 其本就患有風寒,落水後受涼, 寒上加上,使得病症愈重,又兼驚嚇過度,這才導致暈厥。雖然並無大礙, 卻還是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兩天才完全清醒。

  李承乾帶著李泰等人前來探望, 見他除了精神有點懨, 其他都還好,放下心來,寬慰道:「好好養病,我們蹴鞠隊還等著你呢。」

  李恪扯出一絲微笑, 眉目間卻透著郁色。李承乾皺眉:「我聽說了,這兩天你總夢囈叫九叔。」

  李恪心頭一緊,但聽李承乾又道:「雖然發生這樣的事情誰都不想看到, 但這不是你的錯啊。沒能拉住他不是你的錯;你們一起落水,最後唯有你得救更不是你的錯。

  「你若覺得自己有錯, 那我是不是也有錯。畢竟是我主張並一手操辦的蹴鞠賽。沁園還是我修的呢。我若不修沁園,不舉辦蹴鞠賽, 九叔便不會出事。」

  李恪連連搖頭:「這跟大哥沒有關系。」

  李承乾一拍手:「你既覺得與我無關, 那為何自己放不下呢?」

  李恪啞然, 愣愣道:「這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李恪抿抿唇,張著嘴,不知如何言語。

  拾翠適時敲門而入, 與眾人行禮,將藥碗奉給李恪:「小郎君該吃藥了。」

  李承乾也站起身告辭:「你先吃藥,吃完藥好好休息,多歇幾日也無妨。崇文館那邊先生教了什麼,青雀可以都幫先你記著。」

  館內學子年歲不同,教學進度也並不相同。李承乾屬第一梯隊。李泰與李恪同屬第一梯隊,所學內容一致。

  李泰立即表態:「對,我給三哥先記著。」

  李恪輕笑:「多謝。」

  幾人離開不過片刻,宋清就來了,拾翠悄悄退到殿外,為一人掩好門扉,李恪臉色頓時沉下來。

  「看到小郎君無恙,臣便放心了。」

  李恪輕嘲:「你竟還在意我的死活嗎?」

  宋清神色一變,撩袍跪下來:「望小郎君明白,臣奉命來到你身邊,是為了教導你,保護你,從未想過傷害你,亦不會傷害你。當日令小郎君落水是被逼無奈。李元方聽到我們的話,他必須死。他若不死,我們無一人能活。

  「可他再是失勢,也屬皇室貴胄,如果就這麼不明不白死在湖中,必會引來諸多審查與探究。唯有小郎君也落水,制造你們一人同時出事的假像才能將其掩蓋過去,也唯有你的證詞最能取信於人,最能讓大家不再追究,令此事盡快結案。

  「臣知道湖水寒冷,但臣就在身邊,只需及時將小郎君救上岸,小郎君不會有事。臣是確信這一點才敢出此下策。臣……到底是臣讓小郎君病了這一場,是臣的不是。小郎君生氣,怨怪於臣也是應當。臣願受責罰,不論小郎君想如何懲處,臣都毫無怨言。」

  「懲處?」李恪咬牙,銳利的目光掃過去,「那若是我說,我想你死呢?」

  宋清一愣,轉而閉上眼:「君要臣死,臣受著便是。」

  君要臣死。

  君……

  這個字用在李恪身上,卻並不怎麼讓李恪高興,反而令他更為憤怒。這更是提醒了他這群人的意圖。他突然暴起,將宋清撲倒在地,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李恪是真的起了殺心。他手中力道越來越大,眼見宋清呼吸困難,面容口唇開始變色,李恪內心無比掙扎,他的雙手微微顫抖,百般猶豫後最終慢慢放開。

  宋清大口喘息,好一會兒才恢復過來,開口言道:「多謝小郎君饒臣不死。」

  饒他不死?

  李恪哂笑。他何曾想饒宋清不死。他放手不過是知道宋清之死無用而已。宋清死了,還有無數個「宋清」在。殺了宋清非但不能解決問題,還會引來諸多猜測與懷疑,給自己再添麻煩。

  宋清看著他:「臣知道小郎君心裡不好受,但小郎君便是再氣也按照臣的提議,說了偽證,可見小郎君其實……」

  「滾!」

  宋清一頓:「小郎君。」

  李恪雙目赤紅:「我說讓你滾,別讓我說第一遍!」

  宋清無奈,只能退下。

  李恪就這坐在地上,怔怔失神。拾翠緩緩走近:「小郎君,地上涼,莫呆在地上,婢子扶你去床上吧。」

  李恪抽出手躲開她的攙扶:「沒想到你也是他們的人。」

  聲音是拾翠從未聽過的冰冷。

  「你是故意在我與大哥說話的時候進來送藥的吧?是怕我衝動之下跟大哥說漏嘴嗎?你居然還給宋清守門望風。」李恪扯了扯嘴角,「你是什麼時候成為他們的人的,還是說從一開始就是,甚至當年的事,你也是參與者之一?」

  「不,不是。」拾翠拼命搖頭,「婢子是在宋清與提紅成親後才得知的。此前婢子什麼都不知道。倘若婢子當年就知曉,怎麼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婢子就算是死,也不會讓他們得逞。」

  李恪轉頭,眼厲如刀,「就算當年不知,可現在呢?你到底還記不記得自己的主子是誰!」

  「婢子記得,婢子當然記得。婢子對公主之忠誠,日月可鑒。」

  是公主,而不是妃。這個稱呼已然說明一切。李恪嗤笑起來:「好一個忠誠。原來這也算忠誠。」

  拾翠跪下來:「不論小郎君信不信,婢子絕不會傷害公主,亦不會傷害你。婢子從始至終只想讓公主好。」

  「好?阿娘現在不好嗎?」

  「可是公主本可以更好?她可以不用屈居他人之下,不用看聖人臉色行事,不用壓抑自己的本性。公主年少時亦是張揚恣意之人,她應該有更璀璨更瀟灑的人生,可現在呢?我親眼看著公主怎麼一點點轉變,變成如今這副模樣。我只希望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做回自己。」

  李恪死死盯著她,「所以你在知道一切後什麼都沒做,反而順從他們的意思,為他們所用。我是阿娘養大的孩子。你覺得若能幫他們成事,助我上位。阿娘便能成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此後她就可以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了,是嗎?」

  一語中的。拾翠確實帶著這樣的心思。

  「拾翠,枉阿娘這麼信任你。你以為你在盡忠,可你有沒有想過,阿娘需不需要你這樣的『忠誠』。你以為的為阿娘好,真的是阿娘想要的嗎?」

  李恪深吸一口氣。他覺得不是這樣的。

  阿娘曾經摟著他與他說過前朝。

  她說煬帝對她千好萬好,但確實對不住黎民百姓,對不住天下社稷。所以她偶爾會懷念父親,懷念那個愛她如珠如寶的親人,卻無法辯解他留下的惡。

  她說國破家亡罪在楊氏,而非李氏。天下江山本就是能者居之,楊氏自毀根基,丟失其鹿,四方共逐,這是常理。

  她說給阿耶做妾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甚至是她耍了些心計謀來的。阿耶雖不怎麼愛她,但還算寵她,給了她優渥的生活,保留了她身為亡國公主的那點尊嚴。

  她說阿耶這些年待她不薄,皇后亦是寬厚之人,從未有刁難之舉,更曾多次援手幫扶。

  她說:恪兒,如今阿娘只盼著你平安長大。你是皇子,往後總能得個王爵,享有一塊封地。瞧太子的性格,是個寬仁有容量的。恪兒若是有本事,自然能施展拳腳,有一番作為。若是平庸也無妨,守著封地過自己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

  至於阿娘,到時候去求個恩典,或許能與恪兒一起去封地安享晚年也未可知。若行,咱們帶上拾翠,再帶上提紅一家子。豈不美滿?便是不行,呆在這太極宮中,上有皇后賢明,下也不會有低位妃嬪膽敢無禮。阿娘自得清閑瀟灑,輕輕松松,享一輩子富貴榮華也盡夠了。

  她沒有想過要做回從前的隋室公主,也沒有想過要做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這點拾翠不會不知道,她怎會不知道呢!

  拾翠搖頭:「不是的。公主她只是不敢也不能。她現在的身份,現在的處境,讓她連想都不敢想了。她只能求平安。如果可以,如果能選擇,誰願意放棄更好去退而求其次呢。」

  李恪嗤笑:「你若真這麼認為,你若真覺得阿娘會這麼選,為何不告訴阿娘?」

  拾翠神色大變,慌忙抓住李恪哀求:「小郎君,不能告訴公主,倘若公主知道,她會受不了的。她是一個母親啊。你讓她怎麼接受。她會惶惶不安,提心吊膽。她會整日整夜睡不著覺。小郎君,你也不想看到公主這樣對不對?求你,別告訴公主。」

  「你怕她難過,怕她受不了。那我呢?我就不難過,我就受得了?」李恪語氣中不自覺帶上無法自抑的哭腔。

  「婢子……婢子也不想這樣。小郎君亦是婢子看著長大的,更是婢子一手帶大的,婢子怎會忍心將你置於此種境地。可是沒辦法,我們沒辦法。

  「宋清說,你跟太子殿下終歸是對立的,他不能眼見你與太子感情越來越深,到時候你只會更難過。

  「他說當初建議你去崇文館,是因為崇文館內學士、直學士都是淵博之人,更是朝中重臣,而入館學子亦是權臣勛貴之後。進入崇文館你不但可以有優秀的先生教導學業,還可以結交諸多人脈。」

  李恪輕哂:「還有一點你忘了說吧。與太子一系處得近,也更方便以後我按照你們的要求行事。可他沒有料到太子待庶出也這般寬厚,沒有想到我們能處得毫無芥蒂,對嗎?」

  拾翠默然。

  李恪深吸一口氣,仔細打量她半晌。

  阿娘曾說拾翠與提紅同她一起長大,是她最看重最信任,也是這天下間最不可能背叛她的人。最不可能背叛?瞧拾翠現在一口一個宋清說,顯然已經陷入了對方給她規劃的「美好未來」,並甘願沉迷。

  拾翠,靠不住了。

  李恪張了張嘴:「你是如何得知的,提紅告訴你的嗎?」

  拾翠愣住,轉瞬明白他問的是什麼,搖頭道:「不是。婢子是無意間發現的,與提紅無關。此事提紅並不知曉。」

  李恪頗為訝異:「提紅身為宋清的枕邊人,竟然不知?」

  「提紅心思不夠細,言行舉止也不夠謹慎,宋清擔心若讓她知曉會泄露痕跡,因而一直瞞著她。」

  李恪神色閃了閃,想問什麼張開嘴後又閉上了,沒有再問,只道:「你也出去吧。讓我靜一靜。轉告宋清,這陣子不要來找我,我不想看見他。」

  拾翠出門就看到等候在不遠處的宋清。

  「小郎君怎麼樣?」

  拾翠搖頭,將李恪的情況如實告知。

  宋清蹙眉,擔憂地望向殿內。

  拾翠抿唇:「你回去照顧提紅吧。小郎君這邊,我會慢慢勸的。」

  宋清頷首,為今之計,也只有如此了。

  千裡之外,某院落。

  閔崇文放飛信鴿,將取下的信息展開遞給身後的青年:「到底只是個十歲余的小少年,突然得知這麼大的事,有些情緒是難免的。他確實需要靜一靜,更需要時間去消化。

  「即便再如何生氣,他仍舊按照宋清所說做了偽證,沒有半分要說出實情的意思。可見這其中的利弊他是明白的。屬下想,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想清楚,會聽主公的話。」

  青年微微點頭,剛把紙條放下就劇烈咳嗽起來。閔崇文急忙取來藥粉用溫水化開伺候青年服下:「還望主公多多保重身子。」

  青年擺手,慢慢緩過來,輕笑道:「我知道。大業未成,我怎麼甘心死呢。」

  轉而神色又落寞下來,看向遠方:「他現在歲數確實小了些,倘若可以,我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去逼他。但我的身子如此,恐再拖幾年,便來不及了。我想要親眼看到一切塵埃落定的那天。」

  大夫說,以他的情況,左不過就這兩年了。所有事情必須在他活著的時候去完成。他很清楚,如今這批仍效忠隋室之人,矢志不渝,是因為有他在。

  倘若他去了,這些人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誓死效忠?沒了他在幕後主持大局,李恪又會不會按照他所留下的布置一樣樣去執行?他都不知道,算不准。

  甚至於待他去後,很可能一切都會失控,他生前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將化為灰燼。這是他無法接受的。所以他沒有辦法再等了,他必須在生前完成全部計劃。

  青年深呼吸,雙手握緊。

  他一定要做到,也一定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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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他要先確保那個孩子的……

  長安。

  李元方的葬禮辦得四平八穩, 順順當當,沒有再出什麼風浪,更未激起多少波瀾。各方按制送了奠儀有所表示後便完了, 仍舊過著自己的日子。好似李元方在他們的生命中無足輕重。當然,也確實無足輕重。

  這個認知讓李元亨心裡十分不是滋味,縱觀天下,真正會為李元方之死感到傷心的人寥寥無幾。那麼他呢?等他死後是不是也會這樣?

  思及此, 李元亨神色有些落寞。

  尹德妃,哦, 不, 如今只能稱尹氏了。尹氏端了餐食入內, 近前勸道:「九郎故去,阿娘知道八郎心裡難受,但飯總是要吃的。你難得進宮來掖庭一趟,今日便陪阿娘吃一頓吧。」

  李元亨努力收拾好心情入座, 瞧見尹氏的菜食微微愣住。兩菜一湯,雖然不見珍稀食材, 卻也有葷有肉, 還挺新鮮,賣相不錯。

  「阿娘,這……」

  尹氏輕笑:「八郎放心, 不是因你要在這吃,阿娘才額外費銀子換來的。我與張妹妹如今的日子好過不少。天天如此。」

  李元亨稍頓片刻, 轉瞬明白關鍵。

  李元方的死給他們換來許多關注。有皇后二嫂下令, 阿娘與張姨娘在此的生活雖仍舊算不上太好,卻比從前強許多,不會太難捱。而他, 阿耶發了一通火氣,李元景等人受了罰後也再沒有來找他麻煩,甚至跑來與他說對不起,說沒想過要李元方死。

  可這有什麼用呢。元方已經死了啊。

  只是元方的死……

  李元亨蹙眉:「阿娘,我總覺得九弟的死不對勁。」

  尹氏頗感訝異:「什麼不對勁?」

  「旁人與九弟素無來往也便罷了。可我與九弟關系親厚,總是比別人要多了解他幾分的。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因為受不了兄弟們的欺凌起了輕生的心思。但即便如此,他在死前,總會想見張姨娘一面吧。

  「他知道張姨娘還等著他的,他怎麼可能這麼狠心。就算他不在乎我,不在乎阿娘,那麼張姨娘呢,他也不在乎了嗎?

  「況且死法千百種,他若真想死,應該把事情做得更激烈些,而不是如現在這般自己一個人悄悄跑去跳湖。偷偷跳湖有什麼用,如今還算結果好的,二哥二嫂親自審查,問明緣由。可李元景等人也不過受了頓訓斥糟了點懲罰,既不傷筋也不動骨。

  「我知道九弟對李元景他們是有恨的。既然有恨,那麼即便要輕生,他也會選擇更合適的方法。譬如死在他們面前,或者設計死在他們手裡,把動靜鬧得越大越好。這般一來,李元景等人必會被重懲。即便死了也總算是報復了回去。可他現在這麼做算什麼?」

  尹氏眉頭一跳:「或許元方並不是想輕生,他只是失足了。」

  「失足?」李元亨眉宇間的褶皺更深,「他怎麼會去湖邊呢?上個月他才差點落入大安宮的水池裡,是我拉住了他。我當時就告誡他,不會水不要往水邊去。他答應了,他答應得好好的。他答應了啊!」

  尹氏手中湯勺落入碗裡,一把抓住李元亨:「八郎,這話你都跟誰說過?」

  「我不知道該同誰說,也不知道能同誰說,因此只在今天與阿娘提了。」

  尹氏松了口氣,目光銳利起來:「八郎,你記住。九郎就是落水了,是他自己不小心落水了。」

  「可是……」

  「沒有可是!」尹氏音量拔高,嚇了李元亨一跳。

  察覺過來自己激動了些,尹氏深呼吸略作調整:「八郎,雖說你提醒過他,但你也不確定他是不是一定會完全照辦,對不對?況且九郎當時心情不好,或許他沒有想到這點,或許他把你的話忘記了呢?

  「再有,你說他可以選擇別的死法,用自己的死去報復李元景。但是八郎,你要知道,報復一個人也是需要勇氣的。九郎或許被他們欺負得很了不敢呢?」

  李元亨抿唇,還想說什麼,尹氏一把保住他:「八郎,別想了,別再想了。此事已經定案,就讓它結束吧。八郎,阿娘現在什麼都沒有了,阿娘只有你。元方已經出事,阿娘不能讓你再出事。」

  她抱住李元亨,小聲道:「你要明白,當日落水的不只有李元方,還有李恪。元方是自己落水,這話是李恪說的,也是他親眼所見。」

  李元亨眼中劃過驚異。

  阿娘是在提醒他,如果元方的死有蹊蹺,那麼說這話的李恪就有問題。

  「元方與他並無衝突也無關聯,他為什麼要……」

  尹氏搖頭:「世人都有秘密,鬼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不管因為什麼,都不是我們能夠探究的。八郎,阿娘不想你摻和進別人的秘密裡,得知他人秘密的人不會有好下場。阿娘是想你平平安安的。阿娘知道你與元方關系好,你若覺得對不起他,那麼就替他照顧好張妹妹。」

  李元亨一頓,轉頭看向另一間屋子。那裡住著李元方的生母張氏。自從得知李元方的死訊之後,她就瘋了。每日恍恍惚惚,不是喊著李元方的名字四處尋人就是抱著枕頭當李元方哄,偶爾清醒的時候一個勁哭。

  「阿娘如今能靠的只有你,張妹妹能靠的也只有你。八郎,聽阿娘一句勸。好好生活,不要去理會多余的事,不管這事是什麼,總歸都與我們無關。我們只要不摻和進去,當什麼都不知道,就能安穩太平。

  「如今已是年節,翻過年你就十一了,再過幾年,年歲到了,你就能找個機會求聖人放你去封地。若是之前或許會有點難辦。但現在元方的死讓你阿耶態度寬和許多。皇后也對我們多有照料。可見聖人亦不會太揪著從前的事。

  「到時候你去求一求皇后,得她幾分憐惜,讓她幫幫你。把我與張妹妹接出去奉養。我們與你一起去封地。八郎,事已至此,你得想想阿娘,想想你張姨娘。倘若你再有何意外,你讓阿娘怎麼辦,讓你張姨娘怎麼辦!」

  李元亨嘴唇幾度開合,想說什麼,面對尹氏哀求的眼神最終敗下陣來:「好。我答應阿娘。」

  尹氏松了口氣:「這麼做是對的。畢竟你說的疑點只是你以為的疑點,你沒有任何證據,別人不會輕易相信。而且你非是百分百確定事情一定有蹊蹺。

  「如果查清楚是你想多了,你此舉就等同是在給李恪潑髒水。李恪即便是庶出,也是當今聖人的庶出,還是庶出裡的頭一份,不是現在的你能構陷的。八郎,你要明白,時移世易,我們如今誰都惹不起。」

  李元亨深吸一口氣,無奈點頭,可低首看著面前的菜食,心裡卻很不是滋味。他如今能不受欺凌,阿娘能比從前過得好,都是李元方用命換來的啊。李元方如若當真死得不明不白,他們享有這一切卻不聞不問,真的能夠心安嗎?

  李元亨陷入迷茫。

  時光匆匆而過,轉眼年關過去,上元節至。

  大唐實行宵禁制度,每年唯有那麼屈指可數的幾天會暫馳宵禁,上元節便是其中之一。這日長安會舉辦燈會,難得夜間比白日熱鬧的時刻,全城燈火通明,行人如織。不但平民百姓會去游玩,勛貴世家與皇室子弟也是期待已久。

  李恪躲著眾人,七彎八拐,來到一間院舍內。這是宋清的住處,亦是提紅的住處。

  提紅看到李恪顯得十分高興:「小郎君怎麼來了?可是找郎君?今兒街上熱鬧,郎君出門了。」

  「我不找宋侍讀,只是剛好出宮,想著許久不見提紅姑姑,便來瞧瞧。」

  提紅輕笑:「難為小郎君還記著婢子。」

  李恪神色微動:「姑姑已經出宮,夫君乃朝廷命官,可自稱臣婦,不必再稱婢子。」

  提紅一愣,轉而搖頭:「即便身份變了,可對於主子與小郎君來說仍是一樣的。婢子還是婢子。」

  李恪眸光閃爍了一瞬:「姑姑還是這樣。怪不得阿娘總說能得你和拾翠姑姑相伴是她之幸。」

  「小郎君這話言重了。能伺候主子是婢子的榮幸才對。小郎君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樣,是不是有心事?」

  李恪沒有直接回答,繼續說:「阿娘這幾日同我提起你們之間的趣事。她說你從前傻傻發誓要一輩子伺候她。阿娘回答你往後若遇見意中人只怕就不會這麼想,還會求著她開恩了。你說你不要臭男人,只想跟在阿娘身邊。沒想到如今……」

  「是啊,沒想到如今我亦會成親,還有了孩子。」提紅低頭撫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神色很奇怪,並不是簡單的欣喜,似乎有些復雜?

  李恪看在眼裡,問道:「宋清待你好嗎?」

  「好的吧。」

  李恪怔住。好就是好,什麼叫做好的吧?

  提紅深吸一口氣,莞爾笑起來:「他對我噓寒問暖,事事順著,自然是好的。譬如今日,我不想出去逛,他便說要在家陪我。我不願讓他錯過外面的熱鬧,裝作嘴饞想吃李記家的元宵,他便答應給我帶回來。他對我一直是好的。」

  李恪側目看過去,提紅說得溫婉,始終帶著笑意,但他總覺得對方的語氣與神色中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分辨不出來那究竟是什麼。

  「小郎君為何這麼問?」

  李恪猶豫良久,開口道:「從前對你來說,阿娘是最重要的。我想知道現在還是不是。」

  「當然。婢子對主子從未改變。」

  「對比宋清也是嗎?」

  提紅頓住。

  李恪進一步說:「倘若讓你在阿娘與宋清之間選其一,你選誰?」

  提紅瞳孔一震,眸中浪濤閃過,垂在袖中的雙手微微收緊:「小郎君這話什麼意思,可是宋清做錯了什麼,犯了事,惹主子不高興了?」

  李恪張了張嘴,目光掃過她的肚子,按壓下來:「沒有。我不過聽阿娘提了些你們之間的舊事,說你們多是忠心,為了她什麼都可以拋卻,因而好奇問問。你別多想。時間不早了,我是趁兄弟們自由活動之際過來的,還得去醉仙樓與大哥會合,告辭。」

  起身剛走出兩步,卻被提紅追上來抓住手腕:「小郎君,你告訴婢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關於主子的對不對?倘若事關主子,倘若會對主子造成傷害,請你不要瞞著婢子。」

  她的語氣急切,手上力道逐漸加重。

  「小郎君,婢子知道自己沒有拾翠聰明,沒有拾翠做事穩妥,但是請你相信婢子,你告訴婢子,是不是宋清做了什麼,他到底做了什麼!他是不是……」

  正說著,吱呀一聲,門扉打開,宋清推門而入。

  提紅言語頓停。

  眼見李恪到來,宋清很是驚訝:「小郎君。」

  李恪瞥了他一眼:「我來看看提紅,這便走了。你好好照顧提紅吧。」

  說完就抬步出門,宋清趕緊跟上,綴在後頭:「小郎君同提紅說了什麼?」

  李恪腳步停下:「你以為我跟她說了什麼?」

  宋清蹙眉:「小郎君,此事事關重大,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提紅性格不如拾翠謹慎,不宜知道太多。」

  李恪笑起來:「原來你也明白她不能知道太多。這麼大的秘密,我總要清楚她究竟是不是真的一無所知,否則我怎麼確定事情不會在她這裡出現紕漏?」

  原是來試探提紅的深淺,試探提紅知道多少。

  宋清松了口氣:「小郎君能想到這點臣很欣慰。小郎君放心,臣很謹慎,提紅確實不知情。有臣看著她,你不必過多顧慮。」

  確實不知情?

  李恪神色閃了閃,警告道:「最好如此。」

  轉而又問:「那個孩子呢?」

  宋清愣了片刻,言道:「小郎君放心,他很好。」

  很好?他們會好好待他?

  李恪不太相信,他深深望了宋清一眼,也沒有再問,裹了裹身上的披風轉身離去,一邊前往醉仙樓,一邊思索。

  他今日確實是來試探提紅的,但試探的目的卻非是宋清想得那般。

  人人都說提紅沒有拾翠聰明,認為她什麼都不知道。可觀她今日的反常表現,好似並非如此。

  也是,就連拾翠都能發現宋清的不對勁,身為枕邊人的提紅當真會一無所知嗎?

  雖然拾翠能夠得知很可能是宋清看中了拾翠的性格覺得可以利用,所以故意漏出破綻,讓對方察覺,從而引她入局。但提紅嫁給他數年啊。數年的時間,朝夕相處,怎麼可能半點端倪都看不出來。

  從今日提紅的反應來看,李恪覺得自己猜對了。提紅肯定察覺了些什麼,即便不知全貌,她應該也已經有所懷疑。

  不然她不會在聽聞動靜,看到宋清回來後,立刻閉嘴,甚至下意識松開他,非但沒有繼續追問,也沒有再做出任何讓宋清疑心之舉。

  由此看來,說她行事不謹慎,倒也沒有那麼不謹慎。人都是會成長的。從前有阿娘處處護著她,她當然可以天真一些單純一些。可現在不同,如果身邊有個豺狼,如果身處危局,她還會一如既往的天真與單純嗎?

  李恪手指蜷曲起來。

  不急,不能急。他不可以慌。提紅究竟態度如何,是會因為孩子與宋清選擇裝作什麼都不知,還是會如拾翠一樣甘願被對方利用還認為這是對阿娘好,猶未可知。

  他得再觀望觀望。

  他不能隨意妄動。他得穩住宋清,穩住所有人。至少他要先保證那個孩子的安全,最好能讓他離開狼窩。當然,這很困難。可他總要試一試。

  李恪深吸一口氣,暗自思量這自己的計劃,盤算下一步該怎麼走,還沒等他相處確鑿的對策,變故來臨。

  提紅小產了。


第127章 李恪的選擇。

  院子裡。

  李恪趕到之時, 正好看到拾翠在質問宋清:「你明明答應過我不會讓她知道,你說你會護好她,現在呢?她小產了!你知道小產對女子的傷害有多大嗎?你就是這麼護的!」

  宋清蹙著眉:「我沒想到她會跟蹤我,甚至故意灌醉我套我的話, 更是趁我醉暈之際, 翻箱倒櫃找到我藏起來的東西。她在懷疑我, 所以才會給我設套。」

  說這話時, 宋清轉頭看了李恪一眼。

  李恪沒出聲,更不反駁。

  拾翠咬咬牙,恨恨跺腳走進屋子,不用想也知道, 勸人去了。

  李恪這才開口:「你覺得是我當日與提紅的言語讓她起了疑心才會導致今日的結果?你在怪我?」

  宋清低頭:「臣不敢。臣只是擔心提紅知道此事且反應激烈,我們會很麻煩。」

  李恪默然,不再說話。

  沒多久, 屋子裡就傳來瓷碗碎裂的聲音以及提紅怒不可遏的謾罵:「你滾!你這個叛徒, 主子待你那麼好,那麼信任你, 你居然背叛她。你簡直不配為人!你滾,滾出去。我怕你呆在這髒了我的地!」

  拾翠被轟出來, 發髻凌亂,衣服濕了大片, 上頭還沾著茶葉。

  宋清眉頭蹙得越發厲害, 神色很是掙扎。李恪心裡卻略微放松了些許。她連好姐妹拾翠都打, 就證明她心裡其實並不認可拾翠的做法。

  眼見宋清眸光閃爍不定, 臉色越來越青,李恪適時開口:「我去和她聊聊。」

  宋清不同意:「提紅現在情緒激動,行為不定, 恐會傷到你。」

  李恪輕嗤:「你有更好的辦法嗎?你進去只會讓她更激動,她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人恐怕就是你。」

  宋清啞然,卻仍然堅持:「臣要保證小郎君的安全,提紅現在不可控。」

  「所以呢?你要像殺死李元方一樣殺死她嗎?」

  此話一出,拾翠心頭大跳:「不行,那是提紅。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宋清,你若真對她下手,我不會饒過你。」

  宋清苦笑:「一日夫妻百日恩,更別說我們夫妻數年。但凡……但凡……我怎麼會願意走到這個地步。」

  但凡後頭的話語沒有說出來,可李恪很清楚他什麼意思。

  「你們離遠點,別讓她看到你們更不高興,最好去外頭守著,別讓人察覺這裡的動靜,我去勸勸她。」

  怕宋清再阻止,李恪輕嘲:「她剛小產,身體虛弱,我一個學了好幾年武的人,會被她所傷?我們誰都不想讓局面鬧到無法收拾,所以,現在,你們聽我的。離遠點,守著些。」

  近乎命令的語氣與口吻讓宋清宛如見到了遠在千裡之外的主公,下意識脫口而出:「是。」

  待回過神來,連自己都有些驚異,卻又有些歡喜。小郎君有了上位者的威嚴,有了如主公一般的威儀,是好事。

  他想了想,拉著拾翠往外走了幾步,選的位置十分講究。既看得到屋外的情況,可以望風,又能警醒屋內的狀況,一有不對就能立馬衝進去,還十分符合李恪所說的「離遠點」。

  李恪將他的心思看在眼裡,沒有說話,徑直入屋。

  提紅躺在床上,面容蒼白,看起來十分憔悴。

  「你也是來勸我的?」

  李恪搖頭:「我跟你一樣也才知道此事不久,約莫比你早一個多月。我很清楚這件事情有多殘忍,多難以接受。與我如此,與你更是如此。」

  畢竟對提紅來說,中間還夾雜著夫君,夾雜著孩子。

  孩子……

  李恪目光掃向她用被子包裹著的腹部:「我很抱歉。那天我確實有試探你之意,但我從未想過要傷害你和孩子。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是我考慮不周,我不該在你有孕的時候對你說那些話。對不起。」

  提紅苦笑:「與你無關。在你之前我便已經有所懷疑了。你以為上元節這麼熱鬧我為什麼不出門,又為什麼要哄宋清出門?我是發現他在家裡藏東西,想把他支出去翻來看到底藏的什麼。我覺得他不對勁。所以就算沒有你,我也會去查。至於這個孩子……」

  提紅顫抖著手撫上腹部,眼角落下一滴淚:「怪只怪他投錯了胎吧。但願他能重新找個好人家,也免得出生後做一輩子的孽種。」

  「孽……孽種?」李恪睜大眼睛,不可置信,「你……你不會,孩子是……」

  提紅輕嗤:「是啊。孩子是我故意弄掉的。那又怎麼樣?我不想愛他嗎?我不想他出生嗎?可誰讓他父親是宋清呢!宋清該死,這個孩子也不能留。我不會給一個傷害主子的人生孩子,永遠不會。

  「但凡我生了,便是我背叛主子的證明。日後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主子。我如今只慶幸,慶幸是在孩子出生之前得知真相,看清宋清的真面目。」

  李恪大感震驚,他的雙手微微握拳,心髒點點收緊。他原本只是想知道提紅在楊妃與宋清之間會選擇誰。哪知對方如此果決,不說宋清,為了楊妃,她連孩子都可以不要。是他小看了提紅。

  望著提紅眼底的憤怒、怨恨以及堅定,李恪深吸一口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提紅神色閃爍,「宋清既已發現我得知一切,我還能有機會怎麼辦嗎?」

  「如果有呢?如果沒被宋清發現,你本打算怎麼辦?」

  提紅蹙眉,看著李恪,心生猶豫。

  李恪繼續:「知道真相後,若是想要直接捅出來,你是有機會的。就算你進不了宮,去不了衙門,也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鬧。長安是京都,只需你鬧出來,不管真假,都會有官家知道,會傳入阿耶耳朵裡。但你沒有這麼做,為什麼?」

  提紅低頭,沒有回答。李恪替她回答:「因為你害怕這麼做會給阿娘帶來傷害,給那個孩子帶來傷害,也給我帶來傷害,對嗎?」

  就算不是真正的小主子,可畢竟是提紅看著長大,這麼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東窗事發,李恪就沒有活路了。

  李恪嘆息:「你是對的。不能說出來。不談我會怎麼樣,就說那個孩子。阿耶是皇帝,你認為阿耶知道真相後會如何?你以為他會在乎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庶出血脈?

  「到底是親生子,能救他自然會救,但救孩子不是他的第一目的。若在救孩子與鏟除前朝余孽之間擇其一,你認為他會怎麼選?」

  提紅臉色又白了兩分。毫無疑問,李世民會選後者。

  「對阿耶來說,嫡出才最緊要,其余庶出不過爾爾。他不會為了一個庶出且還沒有任何相處、毫無感情的孩子去破壞自己的計劃。他會以徹底殲滅前朝余孽為主,必要時,甚至不吝於犧牲那個孩子。那麼對於他們而言呢?」

  李恪透過半掩的門扉看向宋清,「如果阿耶知曉,並有了舉措,跟他們正面打起來,作為阿耶的親生子,你覺得他們會怎麼對他?到那時,他還會有活路嗎?」

  提紅渾身大震。

  「提紅,所以只有我們在意那個孩子,只有我們會把他擺在第一位,只有我們能不惜一切也要保他。」

  提紅神色驚訝,眸中滿是詫異:「你這話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跟你是一邊的。」

  提紅瞄了眼遠處的宋清拾翠:「你……你跟他們……」

  「他們認為我沒得選,所以覺得我再怎麼置氣,氣消了終會答應他們,按他們的要求去做。因為他們很明白,我的身世擺在這裡,除了跟他們合作,我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因為其他任何一條都是死路。可是……」

  李恪轉頭看向提紅:「你可以為阿娘不要孩子,甚至可以為阿娘赴死,我為什麼不可以?阿娘養了我十余年,待我不薄。雖然她是以為我是她的親兒子才如此。可十余年的付出是真的,我所享受的她的疼愛也是真的。她為我費盡心機,嘔心瀝血,我怎能對不住她。」

  說到此處,李恪眼眶泛紅,鼻子發酸。他偏過頭努力將淚水憋回去。

  「提紅,你信我嗎?」

  提紅含著淚說:「當然。」

  「那我能信你嗎?」

  提紅再次點頭。

  李恪松了口氣:「提紅,我身邊人手不多,我需要你。這件事,我們靠不了別人,只能靠自己。」

  提紅有些不忍,她抓住李恪:「小郎君還小,我們告訴主子吧。主子年歲比你我長,比你我經歷得多,她或許會有辦法的。她說不定可以保住那個孩子,也可以保住你。」

  李恪搖頭:「沒有辦法的。不能告訴阿娘。」

  提紅疑惑,不能告訴李世民她理解,可為何不能告訴主子?

  「我知道主子倘若知道真相一定會很傷心很難過,但早晚要知道的。主子有知道真相的權利。」

  「我明白。阿娘需要知道,也一定會知道,但不是現在。我們得先確保那個孩子的安全才能告訴阿娘。否則,他們手中握著阿娘的親骨肉,阿娘即便知道真相,你讓她怎麼選?她能告訴阿耶嗎?不能。」

  問題回到之前,這就跟他們不說出來,不讓李世民知道的原因一樣。這是其一。其二,告訴李世民,等於出賣李恪。李世民會容忍這個鳩占鵲巢讓自己白養了十余年的孩子嗎?這個選擇楊妘坐做不下的。這對她太殘忍了。

  「如果不告訴阿耶,阿娘也不過是跟我們現在一樣。我們已經這樣了,何苦把她拉入泥沼。讓她跟著一起替反賊遮掩隱瞞,故意欺騙阿耶,。若東窗事發,單憑這點便已是罪過。你認為到時候阿耶會怎麼看她?她會落入何種境地?」

  提紅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倘若如此,主子的結局恐怕好不到哪裡去。即便李世民念在她是逼不得已,網開一面,不予懲處,也再不會給予恩寵。而在宮裡,一個不被皇帝待見的妃嬪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可想而知。

  這還是好的情況。不好的話,李世民大怒,似李淵早年的尹德妃張婕妤一般打入塵埃沒入掖庭也不是不可能,甚至李世民的火氣更大一點,結果會更慘。

  而李世民會有多惱火,誰也不知道。

  提紅瞬間明了局勢:「你是想讓主子蒙在鼓裡,這般一來,如果聖人有一天知道真相,她也是完全不知情的那一個。」

  李恪點頭:「只有這樣,阿娘才是完全清白無辜的。阿耶雖然最是愛重皇后,對阿娘卻也並非半點情意也無。只要阿娘是絕對清白無辜的,他就算遷怒,就算有氣,也總會留有一絲情面。氣消了便好了。

  「如此,阿娘即便仍舊會受些冷落,可結局總歸不會太差。更何況,如果那個孩子懂事,阿耶說不定還會對他生出一絲憐惜與愧疚之情。」

  提紅深呼吸:「我明白了。你想讓我去那個孩子身邊?」

  「對。我若派別人去,一來沒有合適人選,二來他們也不會同意。但你不一樣。你是宋清的娘子,有這層關系,他們會同意你前往,對你的防備也會少一些。」

  提紅咬牙,忍著對宋清的惡心道:「好,我去跟宋清說,就說我想通了,我願意為他們做事,但我要親眼看到那個孩子的安全。」

  「不。」李恪直接否決,「你不能這麼說。宋清是個很謹慎的人,作為枕邊人的你都是最近才發現異常。你以為拾翠憑什麼能早幾年就知曉?」

  提紅微愣:「你的意思是,宋清故意讓她知道。」

  「對,因為他覺得拾翠可利用。但你認為他為什麼堅決不肯讓你知道?夫妻數年,就算不是完全了解對方,多少是懂一些的。他不這麼做,說明在他看來,你不是拾翠,你跟拾翠不一樣。

  「你比拾翠單純,越單純就越認死理。所以你沒那麼多自己的思想,你只認你的主子。這點在他看來具有十分重大的不確定性,他沒把握能說服你。」

  正是因此,讓李恪覺得提紅比拾翠可靠,因而起意試探。

  提紅眼珠轉動:「所以小郎君覺得我若這麼快服軟,甚至走拾翠的路子,做拾翠一樣的決定,非但不能取信於他,還會引來他的懷疑?」

  「是。」李恪想了想,又問,「孩子是你故意拿掉的,宋清知道嗎?」

  「暫時還不知道。」

  李恪輕笑:「那就被讓他知道。你要努力讓他以為,孩子是因為他與你爭執,與你推搡之間沒的。你要讓她對你心生愧疚。

  「至於提議去往那個孩子身邊的事,不能由你開口,我來說。你目前最重要的是注意休息,早點把身子養好。就算要走,也要等你身體復原沒有問題之後。」

  提紅搖頭,掙扎著想起身:「我可以。」

  李恪一把按住她:「別逞強。你若虧了身子,還怎麼繼續我們的計劃?別因小失大。況且你還需要時間在宋清面前表現。你要表現出既不忍背叛阿娘,又不忍揭穿他看他去死。你要表明你再主僕情誼與夫妻情誼之間兩難抉擇。」

  提紅聽懂了,這是讓她以情取信宋清。只需宋清信她對其有情,那麼他們也會信。提紅想了想,點頭答應:「好。」

  「你去了之後,只管照顧那個孩子,別的事什麼都不要管。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要嘗試與我傳遞消息。你的任務是保證那個孩子的安全。若有可為,帶他脫離他們的控制。」

  李恪目光銳利,字字著重,「你記住,保證安全是第一位,帶他逃脫是其次。不能因為其次而忽視首要。沒有什麼比他的性命更重要。所以你一定不能急。你需要時間去獲取他們的信任,也需要時間去獲取那個孩子的信任。你一定要沉住氣。」

  提紅應下:「我明白。」

  「還有,你要觀察那個孩子的性格。你要仔細判斷這個孩子心性如何。若他是個聰明的,你不妨把實情告訴他,如此他既能更好的配合你,你們也可以有商有量。但如果他不太聰明,被對方養廢了,或是一顆心都在他們那邊。」

  李恪話語頓住,這是最艱難的局面。若是如此,這個孩子即便被救出來,回到阿娘身邊,對阿娘來說也未必是好事,還可能成為危害阿娘的禍患。

  但他終歸是阿娘的親骨肉啊。他不能因為這點就輕易放棄對方。

  李恪握緊拳頭:「若是如此,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你得教他,你要努力把他的思想糾正過來。」

  提紅深吸一口氣:「我知道,我會的。我一定會的。」

  李恪站起身:「暫且就這樣吧。」

  見他要走,提紅拉住他:「那你呢?小郎君,你說了這麼多,全是在為主子,為那個孩子考慮,你自己呢?你……你要怎麼辦?」

  「我不知道。」

  李恪很迷茫,他確實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不知道自己的歸途在何方。他哂笑一聲:「走一步算一步吧。」

  提紅不忍心,還想再問,李恪已道:「提紅,如果那個孩子在他們手裡,我們沒有別的路可走。唯有他徹底安全,我們才能不被人牽著鼻子走。選擇只有在有的選的時候才能選。

  「所以下一步該如何,等我們有選擇的權利之時再說吧。你只需要確定一點,我與你一樣,不管如何都希望阿娘好,希望她美滿,希望她能事事順遂,不受傷害。」

  楊氏李氏並沒有那麼重要,拾翠的心思不能說完全錯誤。但其中風險太大了。這個風險不是阿娘可以承受的。

  李恪閉上眼,平復好心緒才邁步走出去。宋清與拾翠同時上前:「提紅怎麼樣?」

  李恪沒有直接回答,只對宋清說:「讓她走吧,離開長安,去你的主公身邊,去照顧那個孩子。」

  宋清與拾翠同時愣住。

  李恪目光掃過拾翠:「她不是你,做不來你這樣的選擇。」

  又掃過宋清:「可她又與你夫妻恩愛數年,同樣做不到親手推你去死。所以她才會如此痛苦,難以接受。與其讓她留在長安,兩邊為難,日夜煎熬,不如放她離開。」

  宋清蹙眉。

  李恪又道:「她若不能如拾翠一樣,留下終究是個隱患,你們認為我們承受得起這樣的隱患嗎?」

  宋清拾翠盡皆低頭,那必然是不能的。

  「莫非你們真想殺了她?」

  宋清拾翠面色大白。

  李恪繼續:「我們人,一個是她打小帶大的,一個與她情同姐妹,一個與她夫妻數載。誰願意走到這個地步?誰願意看著她死,還是我們來動手?你們下得去這個手嗎?」

  拾翠無法言語。宋清神色越發掙扎。提紅不願意親手推他去死,他又怎會願意呢。可是事關主公的大業啊。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讓她去後方,有我們的人看著,她出不了亂子。對她來說,阿娘是她最在意的人。愛屋及烏,那個孩子也是她最在意的人。讓她去照顧那個孩子,她不會拒絕。

  「唯有如此,才能既保住她的命,又能給予她一點慰藉,讓她不必那麼煎熬難受,我們也可以避免被暴露的風險,對雙方都好。」

  宋清認真思索起來。提紅知曉真相已成事實,而她也確實不是拾翠,做不到似拾翠這般。那麼如果不想親手殺了她,李恪所說似乎的確是最佳方案。

  他沉默良久,最終點頭:「好。臣會盡快安排,亦會傳信告知主公。」

  李恪松了口氣,但聽宋清又問:「小郎君可想親手與主公寫信?」

  李恪眸光微閃:「不了。你轉告他。阿娘視我為心頭肉,待我千好萬好,他若真疼愛我為我著想,但盼他看在這一點上,不要為難那個孩子。那個孩子身上終歸留著一半楊家血脈。」

  宋清嘆息點頭:「小郎君多慮了。那個孩子,主公一直好吃好喝養著。」

  李恪看過去,眸色銳利。宋清忙低下頭:「小郎君既有吩咐,臣定會把你的話帶到。」

  李恪收回視線,滿意了。


第128章 他還有機會去看看這個……

  沉香殿。

  楊妘唉聲嘆氣:「提紅跟了我這麼多年, 還是頭一回離我這麼遠,我竟有些舍不得。」

  拾翠輕笑打趣:「主子忘了, 提紅都出宮數年了。」

  「這怎能一樣?此前便是出宮, 到底是在長安,我知道她就在那裡。若是想她了,還能偶爾召進宮來見見。現今她去那麼遠, 想見面就難了。」

  拾翠安撫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宋侍讀家鄉尚有老母, 老太太一個人在那邊,雖有僕婢照顧,終歸比不得親人在旁。從前宋侍讀也不是沒提過將她接到長安奉養。老太太顧念死在家鄉的郎君與長子, 不肯離開老宅。宋侍讀亦無法強求。

  「如今老太太年歲大了, 身子不比以往硬朗,幾次傳信都說時有病痛。宋侍讀有官職在身,不便遠行。只能讓提紅回去看看, 這也是孝道。不過宋清答應不會讓提紅一直呆在那邊, 等過個一年半載, 與老太太相處融洽了,尋個時機勸動老太太來京, 就更妥當了。」

  當然這個說辭是針對楊妘的。提紅走了, 還不是短期內能回來的, 總要跟楊妘有個交待。真實原因不能提,便只能假借托詞。

  楊妘蹙眉:「提紅嫁於宋清數年, 好容易有孕, 結果卻……這時候回去,一來我擔心她的身體,二來也是擔心老太太會對她有微詞。」

  拾翠一頓。

  李恪順勢道:「阿娘多慮了。提紅身子已經恢復,這還是你委托太醫署醫官去瞧過的呢。太醫署醫官的話你也信不過?更別說此去又不急, 不必趕路。提紅可以慢慢走,也能少些勞累。至於說老太太……」

  李恪輕笑:「老太太不管心裡怎麼想,總歸要念著兒子的。她兒子的前程還在我們手裡呢,怎敢對提紅苛責?況且,以提紅姑姑的性子,阿娘莫非覺得她是個只會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慫包嗎?老太太真要做的過火了,還指不定誰吃虧呢!」

  楊妘愣住,轉瞬釋然:「這倒也是。」

  「阿娘若擔心,不如多准備些吃的用的,再添些藥材讓提紅帶過去。」

  楊妘應下。

  見她不再糾結,也未追問。李恪與拾翠都松了口氣。

  ********

  千裡之外。

  提紅看到眼前的青年時很是震驚,即使她早已知道對方還活著,也仍然止不住面上的訝異。

  青年倒是顯得十分淡定:「提紅,沒想到多年不見,你我還能再會。怎麼這副表情,可是不認得我了?也是。當初為了脫身用的秘藥,藥性猛烈。這十余年我日日湯藥不斷,現今更是已經走向末路,形容不比當年。你一時間認不出來也是應當。」

  提紅好容易收起臉上的驚訝,低頭行禮:「陛下。」

  是的。陛下。青年正是隋室之後,煬帝親孫,元德太子楊昭三子,曾被李淵擁立為傀儡的楊侑。可惜只當了半年的皇帝,煬帝就在江都被叛軍所殺。隨即李淵覺得時機已到,將他踹下皇位,自立為帝。

  聽聞她的稱呼,楊侑眼眉含笑:「這稱呼倒是不必,你既已嫁給宋清,便隨宋清喚我主公吧。」

  提紅從善如流:「主公。」

  「小姑姑這些年還好嗎?」

  提到楊妘,即便提紅努力告訴自己要隱忍也耐不住眼眶微紅,她盡量控制情緒:「主子現在尚且什麼都不知道,自然是好的。」

  知道後就不一定了。

  楊侑放下茶杯:「提紅,我也是逼不得已。那是我小姑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傷害她。你應該明白我的身份。李唐或許容得下小姑姑,容得下楊氏其余宗室族親,但不可能放過身為前朝太子血脈的我,尤其我還坐過帝位。

  「我的存在會影響前朝舊臣真正歸附李唐,會影響李唐的皇權正義。李唐即便明面上封我為酅國公,又如何會允我一直存活?王世充為何要殺二哥,不就是如此嗎?」

  當年,王世充也與李淵一樣立過傀儡皇帝。立的是楊侗,也是楊廣之孫,元德太子楊昭次子,楊侑的親二哥。

  後來王世充稱帝,也曾如李淵一樣封其為國公。但最後為了斷絕隱患,終是一杯毒酒毒死了他。

  楊侑嘆息:「試問古往今來,諸多謀朝篡位者,誰會放過前朝末帝?我的身份注定我沒有退路。我若不自己早做打算,等李唐動手,便只會如二哥一般埋入黃土,成為枯骨。我總得為自己求一線生機。

  「可是在長安,在李唐的眼皮子底下,這線生機哪裡那麼好求。我想假死,也得能騙過李唐的眼睛才行。所以我只能用秘藥。秘藥一服,我或許確實能成功脫身,但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子嗣了。我得在此之前給自己留條血脈。」

  提紅抬眸:「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主子身上?」

  「脫身之後,前路如何,我不知道。李唐會否後續發覺不對我也不知道。我不能讓孩子跟著我顛沛流離,東躲西藏,被人追捕截殺。這是我能想到唯一可以讓孩子安穩長大的辦法。況且,我也需要給楊氏留一點希望。

  「倘若李唐贏了王世充竇建德等人,倘若李唐達成一統,倘若李唐勢力龐大不能從外部撼動,那麼這個孩子就是我們唯一的希望,是我們的後手。」

  提紅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以現在大唐的國運局勢,楊侑想要復國簡直是痴人說夢。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徑,想辦法讓李恪奪嫡勝出。只需李恪登基,占據皇位的仍舊是楊家人,江山也還是楊家的。

  甚至李恪手腕狠點,打壓下李唐宗室,收攏培養自己的朝臣,政權在手,大局在握,重新舉楊氏大旗也不是不可能。當然這個過程非一時之功。但若是費上個一二十年布局呢?

  提紅雙手微微蜷曲。但是,這跟主子有什麼關系!關主子什麼事!憑什麼他不忍自己的孩子受苦,就要主子的孩子受苦?憑什麼他想光復隋室就要拿主子和主子的親骨肉當木倉!憑什麼!

  心頭怒火衝天,可提紅卻不能表現出來。她不能惹怒楊侑。她帶著哭腔問:「那主子呢,主子怎麼辦?」

  「我會記得小姑姑的付出。恪兒是小姑姑撫養長大的。你就算不信我,也該相信恪兒。如若恪兒上位,小姑姑自然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那……那個孩子呢?」

  「他很好。我雖不喜歡他父親,可到底是小姑姑所出。恪兒說得對,他身上終歸有一半楊家血脈。等我們大事一成,他也可以與小姑姑團聚。恪兒如今就已知道派你來護著他,可見往後不會虧待他。」

  提紅一頓,目露驚訝:「你知道小郎君……」

  「恪兒的心思我怎會猜不到呢。他與小姑姑感情深厚,不能親眼來見這個孩子,總想要個自己人跟在其身邊才能放心,我理解。」

  楊侑眼底透出淡淡笑意,「還知道同我耍心機了,打著解決隱患的法子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錯。」

  在他看來,李恪有心機手段是好事。

  提紅偷偷瞄了他一眼,見他並不生氣,還有幾分喜悅與欣賞,內心松了口氣。看來對方並不知道李恪真正的目的,只以為自己是單純來替李恪照看那個孩子的。轉而一想又覺得他的反應實屬常理。

  畢竟在他看來,李恪是他親兒子,即便有些自己的小心思終歸是會站在自己這邊的。更何況李恪的身份也注定了他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因此他不覺得李恪能脫出他的掌控。

  這點與李恪的猜想一致,如此他們的阻礙也會稍微少一點。

  提紅深吸一口氣:「我什麼時候能見到那個孩子?」

  楊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我可以依了恪兒,讓你照顧楊安,甚至可以讓你主管他身邊大小事務。但你得知道輕重,明白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提紅頓住,楊安,是那個孩子的名字嗎?為之冠姓以楊,取名為安,是想讓其平安,還是想讓其安分點別給自己添亂?

  「楊安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懂我的意思嗎?」

  楊侑目光如炬,神色凌厲,提紅一顆心驀然提起。

  楊侑又嘆:「我不是信不過安兒,只是不想節外生枝。此事關系重大。一著不慎,走漏半點風聲。我們遠離京師尚且有機會逃。可在長安的宋清便唯有死了。」

  提紅臉色倏然大白。

  楊侑眸中劃過一絲滿意,接著道:「恪兒也逃不掉。便是小姑姑亦會受牽連。」

  提紅臉色又白上幾分,身子止不住顫抖:「我……我懂,我懂了。我……」

  她咬牙偏過頭:「你放心,我只是照顧他,我不會做別的。我不想他有事,不想主子有事,不想小郎君有事,也不想……不想宋清有事。我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楊侑滿意地收回視線:「會的,我們都會好好的。」

  他轉頭吩咐人去請楊安。提紅將眼底的淚花撇去,眸中透出期待。

  楊安來得很快,看到屋子裡居然有外人,愣了一瞬,轉而低著頭走到楊侑身邊:「父親。」

  態度恭敬而拘謹。

  提紅看著眼前這個長身玉立的小少年,雙唇顫抖,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楊侑用手指點了點她:「往後她會在你身邊伺候你。」

  楊安猶豫道:「父親,兒子身邊伺候的人足夠,並不……」

  未等他說完,楊侑接著道:「你帶她下去吧,讓你院中的蘭姑安置她。往後她會與蘭姑一起總攬你院中的大小事務。」

  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楊安深吸一口氣:「是,兒子知道了。」

  楊侑揮揮手:「行,那就帶她去吧。」

  楊安躬身告退,一邊領著提紅往後院去,一邊打量她。

  「這位姑姑怎麼稱呼?」

  提紅一頓:「姑姑?」

  李恪也經常叫她姑姑。

  楊安輕笑:「父親說你會與蘭姑一起總攬我院中事務,那便是說你與蘭姑地位相同。我喚蘭姑一聲姑姑,喚你也該如此。」

  提紅斂眉:「婢子名喚提紅。」

  楊安點頭:「提紅姑姑。我聽姑姑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提紅抬眸,有些怔愣。

  楊安又道:「提紅姑姑的腔調有些像長安官話。父親也會長安官話,連同父親身邊的閔先生以及派去長安的宋先生,皆是如此。」

  「宋先生?宋清?」

  楊安疑惑:「姑姑認識宋先生?」

  提紅扯了扯嘴角:「宋清是婢子夫君。」

  楊安腳步停頓了一瞬才重新前行,眼中似乎有什麼光亮暗了又滅,滅了又暗,閃爍不定。

  提紅還想說點什麼,很快到達目的地,蘭姑出來將她迎進去。提紅只能壓下種種心緒跟著蘭姑走,聽她說著院中的布置,楊侑的規矩。

  是的,楊侑的規矩。蘭姑一口一個主子說。這裡頭的主子是楊侑,而非楊安。

  提紅敏銳察覺出其中不同。楊安自己的院落,一應規矩都是楊侑定的,不是楊安。楊安可以決定的事情少之又少。不說楊安已有十一歲,便是宮中四五歲的皇子皇女都可決定自己身邊許多人事了。

  思及此,提紅又想起楊安面對楊侑時過分恭謹的態度和不敢有一絲忤逆的神情,心髒一點點抽疼。

  蘭姑的聲音不斷傳進提紅耳朵裡。提紅明白蘭姑是故意帶她把院中各個角落都走到,故意同她說起楊安的日常寢居與飲食。

  蘭姑想讓她知道。楊安衣食豐足,樣樣精細。他們沒有虧待他。

  可這就夠了嗎?這就是好嗎?就是楊侑與宋清口中說的孩子很好嗎?

  提紅強忍著心酸走進對方給自己安排的房間,直到蘭姑說讓她自己先收拾收拾,悄然離去才止不住無聲低泣。

  在來之前,甚至在見到楊安的前一刻,她仍舊抱著希望。即便宋清說得真真切切,可她還是會想,會不會弄錯了,會不會沒有調包,會不會李恪就是李恪。

  可在見到楊安之後,她終於明白那些都是自己的妄想。

  若說李恪與楊侑眉目間都有三分肖似已故的元德太子楊昭是巧合,是因為楊妘亦屬楊家血脈,是外甥似舅,那麼楊安的五分肖似聖人要怎麼解釋?

  提紅心中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但這個認知也更讓她憤恨。

  主子怎麼也是楊侑的親姑姑。作為姑侄。主子從始至終沒有對不起楊侑半分!甚至二人關系一直都還算不錯。要說唯一的矛盾,大概就是得知主子委身於聖人後,楊侑曾私下前來詢問是不是李唐逼迫,得聞是主子自願後,激烈反對,並加以指責。

  可那日的激動過後,楊侑冷靜下來,也道歉了,說理解主子。哪知……哪知他不是真的理解主子,他是存了借主子這層身份為自己謀劃的打算。

  呵,呵呵。

  何其可笑。

  楊侑這是在報復主子嗎?是在報復主子當初的選擇嗎?可他憑什麼?他有什麼資格!

  主子委身聖人是逼不得已。不給自己找個退路,主子要怎麼辦?楊侑莫不是想讓主子殉國才行?

  他自己都沒殉國呢!他自己當年被李淵扶持做傀儡皇帝不也做了,後來李淵讓他禪位不也禪了,甚至封他為酅國公,他也照樣接受了!

  他自己都知道形勢所逼之際需懂得低頭,憑什麼對主子所為不恥?憑什麼去換主子的親骨肉為自己的孩子鋪路。換了不算,還如此對待主子的親生子。

  憑什麼!

  提紅雙手握緊,指甲一點點嵌進肉裡,深處絲絲血痕,卻仿若未覺,上下牙關緊緊咬合,恨不能對楊侑飲血啖肉。

  屋外。

  楊安站在院中,看著遠處提紅緊閉的房門,心念百轉。終歸是他想多了,好不容易來個新人,還是十分正宗的長安口音。他還以為……卻誰知竟是宋清的娘子。

  宋清。楊安猶記得幼時宋清是教過他功課的,教了也有兩年。時間不算短,但說實話,師生關系流於表面,十分淡漠。

  他一直知道宋清對他並不用心,不,准確點來說,是父親待他並不用心。雖然他吃喝不愁,錦衣玉食,甚至他想要點什麼東西,只需不是太難辦,父親都會弄來給他。但他心裡明白,疼不疼愛用不用心不只是看這些的。

  楊安深吸一口氣,想到宋清對父親的忠誠,那麼宋清的娘子……

  哎。也是。若非確定對方不會壞事,父親怎會讓她來到自己身邊呢。

  楊安輕輕一嘆,語氣中是掩飾不住的頹唐與失望。他轉頭看向高高的圍牆。前些年他還能偶爾出去逛逛,可隨著年紀漸大,父親總盯著他這張臉皺眉,即便父親極力遮掩,他還是能感覺到父親的不喜。

  他已經兩年不曾出過家門了。

  他,還有機會去看看這個世界嗎?


第129章 李治:天下怎麼會有這……

  長安。東宮。

  李承乾剛從宮外回來, 就見李泰與李麗質渾身是汗,笑問:「這是做什麼去了?」

  「跟三哥玩了場蹴鞠。」

  「贏了嗎?」

  李泰撇嘴:「輸了。我瞧著三哥最近水平下滑,還以為可以趁機多贏他幾回, 壓一壓他呢。沒想到被他大殺四方。」

  李承乾哈哈大笑。

  李泰不悅瞪眼:「我都輸了你還笑。」

  「為什麼不笑, 誰讓你做事不厚道, 欺負人家幸存者綜合征。」

  李泰李麗質很是迷茫:「幸存者綜合征?」

  「嗯,換種說法, 也叫幸存者內疚。」

  李泰李麗質:???

  什麼意思?

  「就是他看到了九叔落水的過程, 潛意識裡想要阻止悲劇發生, 認為自己作為親人, 還是在場唯一目擊者,有義務拉住九叔, 也應該拉住九叔, 結果沒拉住,導致九叔還是落水了。

  「並且在自己也和九叔一起落水後,他認為九叔比他更需要救助。可結果是大家都選擇先救他。

  「他潛意識裡或許會想, 如果那兩個侍衛沒有優先都選擇他,而是分出一人去幫九叔, 會不會結果不一樣。因此他會感到愧疚與自責,認為是自己的幸存搶走了原本屬於九叔的機會, 認為九叔的死有他一部分責任。

  「這就叫幸存者內疚,因為他是幸存的那一個。」

  李泰恍然大悟,李承乾挑眉看著他:「你說你趁人家幸存者內疚, 不在狀態的時候,拉著人家比,借此贏人家,你是不是不厚道。勝之不武懂不懂。」

  李泰生出幾分歉意:「我不知道他會這麼在意這件事。我……我找機會同他道歉。」

  李承乾搖頭:「他今日能贏你, 可見已經恢復狀態。既已從內疚中走出來,你就不要再提了。不必太刻意,如以往一般相處就好。過分刻意反而不好。」

  剛好走到門口的李恪腳步微頓。

  幸存者內疚?原來他們不是沒看出他最近的反常,而是將他的反常當成幸存者內疚。

  可他哪裡是幸存者內疚呢,他哪有這麼高的道德標准。他不是什麼幸存者,他是罪魁禍首啊。李元方雖非他親手所殺,卻是宋清殺的,還是因他而死,與他殺也沒多大區別了。

  李恪壓下心緒走進去。

  李承乾笑著打招呼,看了眼他身邊一左一右兩個混世魔王眼含疑惑。

  李恪解釋說:「我正好瞧見他們在池邊玩水,還想跳池子裡去,跟著的內侍宮婢勸不住反倒被他們罵了一頓。我恐他們真會下水,便將他們領了過來。」

  李治嘟著嘴,被人擾了玩樂的興致很不高興。李元嬰更是直接,橫了李恪一眼:「沒想到你也是承乾的狗腿子。」

  眾人:???

  李承乾蹙眉:「你說什麼?」

  「別以為你擺臉色我就怕你。」李元嬰叉腰,「雉奴說了,你壞得很,老是欺負他,處處管著他。你還特別霸道,就連一兄一嫂也奈何不了你。青雀麗質全是你的狗腿子。」

  一指李恪:「他也幫著你,當然也是你的狗腿子。」

  好家伙,幾句話將在場所有人都得罪了個遍。李承乾怒瞪:「李雉奴!這些是你說的?」

  李治縮了縮脖子,還沒回話呢。李元嬰十分義氣地將他護在身後:「凶什麼凶。我告訴你,雉奴怕你,我才不怕呢。阿耶同我說了。你不是我大哥,是我侄兒,我是你叔叔。比你長一輩。一整輩兒!」

  最後四個字咬音極重,拼命強調。

  李承乾冷哼:「所以呢?」

  李元嬰拍拍胸脯:「我是叔叔,是長輩。你是侄兒,是晚輩。我問過我身邊所有人了,他們都說,在家中,晚輩就得聽長輩的。所以,我命令你,不許欺負雉奴。」

  李承乾翻了個白眼,就說他糾正了好幾次都沒把李元嬰的輩分糾正過來,李淵怎麼短短時日就成功了,原來是李元嬰突然發現長輩的譜可利用啊。

  「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欺負雉奴,我揍你哦。」李元嬰握著小拳頭在李承乾面前晃了晃,「叔叔教訓侄兒,天經地義。」

  李承乾呵呵兩聲:「叔叔教訓侄兒,天經地義,那麼兄長教訓不聽話的弟弟是不是也天經地義?」

  李承乾順手將李治從李元嬰身後揪出來:「我告訴你,我不只能揍他,我還能揍你。」

  李元嬰不解:「為什麼。我是叔叔,你不可以欺負我。晚輩打長輩是不對的,是忤逆。」

  李承乾挑眉嘚瑟:「因為我還是太子啊。我再是侄兒也是儲君,你再是叔叔也是臣子。我就行,怎麼地?」

  李元嬰頓了片刻,滿臉疑惑,蹙著眉道:「這點阿耶沒說。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在騙我,我要回去問阿耶。」

  「那你去啊!」

  李元嬰順從點頭,拍了拍李治:「雉奴,你等著。待我問過阿耶再來救你。」

  又橫李承乾一眼:「我回來之前你不許動。我很快回來的。」

  然後轉身帶著人走了。

  眾人:……

  李治也很無語。誒,不是,你還真現在去問啊,你就不能過會兒?等你問回來還來得及救我?你以為你讓大哥不動他就不動?你是不是沒腦子啊!

  李治氣結,轉頭就對上李承乾似笑非笑的眼眸,渾身一個激靈:「大……大哥……」

  李承乾眯眼:「我特別霸道?」

  李泰李麗質同樣眯眼:「我們是狗腿子?」

  危險,危險,特別危險。李治想哭又不敢哭,一張臉擠成苦瓜狀看向旁邊的李恪:「三哥。」

  沒辦法,嫡兄嫡姐靠不住,只能求助庶兄了。哪知李恪聳聳肩:「你忘了我也是狗腿子?」

  李治:……救命,那話是李元嬰說的,不是他!

  他四目望去,周遭內侍宮婢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全都裝瞎看不見。於是在舉目無「親」之下,李治被迫挨了頓混合三打。李承乾李泰李麗質一個也沒手軟。當然他們都很有分寸,全往肉多的小屁屁上招呼。

  很快李治屁股就腫了,痛得他兩股戰戰,嚎啕大哭。

  偏偏李麗質打完還甩了甩手:「揍得我手疼。」

  李承乾李泰紛紛安慰:「下回我們換工具,戒尺樹根木棍都成。」

  李泰哭得更厲害了。這還是人嗎!這真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嫡兄嫡姐嗎!

  「你們沒人性,我要去告訴阿耶,告訴阿娘!」

  李承乾無所謂:「你去啊。」

  「我還要告訴阿翁!」

  李承乾不但不怕還積極慫恿:「去去去,快去!」

  李治:……他悲催的發現,似乎告訴誰都不管用。他大哥就不是個別人奈何得了的主。老天爺,你是沒長眼睛嘛!天下間還有沒有人可以管管了。越想越心塞。

  李治干脆趴地上耍賴:「嗷嗚嗚,沒天理了。天下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大哥。你就是霸道,就是□□,我說錯了嗎!不然怎麼連阿耶阿娘並阿翁都管不了你。我……我怎麼這麼倒霉,投胎成你的弟弟。你就知道欺負我。嗚嗚嗚!」

  只要他鬧得足夠大足夠傷心,就不信阿耶阿娘當真無動於衷。

  那點小心思,李承乾一眼看穿。他沒做聲,任由李治哭鬧,轉頭吩咐人搬了桌案筆墨宣紙出來,擺在殿前,又招呼李恪李泰與李麗質。

  「咱們把他這一幕畫下來,多畫幾張,妥善存著,等他長大了成親的時候,掛在喜堂上,讓大伙兒都看看。」

  李泰李麗質眼睛一亮,紛紛拍手叫好:「這個主意不錯,我來!」

  李治:!!!

  你到底是個什麼品種的魔鬼!

  哭聲戛然而止,騰一下速度站起來,閉著嘴不嚎了,唯獨瞥向李承乾的目光中猶自帶著殺氣。

  李承乾故作驚訝:「咦,你怎麼嚎了,我還沒開始畫呢。」

  李治瞪眼,殺氣更重了。

  李恪看看他,又看看李承乾,偏過頭緊緊抿唇,努力克制不讓自己笑出來,但抖動的雙肩還是出賣了他。

  李治眼神橫過去,無差別掃過眼前所有人,咬咬牙吩咐隨身伺候的內侍:「我們走!」

  忍著疼痛,挺直腰背,一瘸一拐慢慢自己走出去已然是他能維持最後的骨氣。他不能讓他們看扁了,絕不。

  待出了東宮,李治立馬拐到牆後,渾身氣勢一泄,兩條腿都抖起來,拼命抓住內侍哭唧唧:「快,抱我。疼死我了。抱我去立政殿,我要找阿娘。」

  雖然告訴阿耶阿娘或許知道也不會將哥哥姐姐怎麼樣,但好歹會心疼他憐惜他啊。受了欺負能不能還回去暫且不論,但受了欺負憋在心裡不說,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晚間,李承乾過來的時候,仍舊可以聽到殿內李治凄凄慘慘的訴苦聲。他撇了撇嘴角,問了內侍,腳步拐了個彎,直接去往宣政室。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你又欺負他了?」

  「怎麼是欺負呢。他不聽下人勸阻非要和小皇叔跳池子裡玩水被淹了怎麼辦?不該打嗎?這要擱我小時候,你早動手了。」

  李世民動作頓住,目光掃過去。李承乾直視回去:「我說的不對?我小時候你可沒少揍我,也沒見你心疼,下手可狠了,好幾次痛得我一整日下不來床。他都還能走呢,這才哪到哪,可見我比你有分寸。」

  李世民:……

  無聲嘆息:「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怎麼還記著。」

  李承乾聳肩:「誰讓你這麼多子女,就揍過我呢。」

  李世民愣了會兒,仔細一想,好像真是如此?倒不是說別的子女沒惹過他生氣,但讓他親手揍的確實只有承乾。

  李世民蹙眉:「你的意思是怪我咯。你怎麼不想想,宮裡這些兄弟姐妹,也沒誰有你這麼皮啊。爬樹爬房頂,你哪樣不干。雉奴就玩個水,你不只玩水,你還玩火呢。要給你裝對翅膀,你能上天去!」

  李承乾抬頭挺胸:「那是。論調皮淘氣,我認第一,沒人敢認第一。」

  李世民瞪眼:「合著你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是吧?」

  李承乾拍拍胸脯:「那必須的。整個太極宮就沒有我沒折騰到的地方。太極宮一霸說的就是我。雉奴現在玩得這些都是我當年玩剩下的,想超過我,下輩子吧。」

  太極宮一霸……

  還真好意思說!

  李世民無語望天,總覺得命運跟他開了個大玩笑。

  他跟觀音婢怎麼就會生出混世魔王來呢。他瞥了眼李承乾,耳畔又聽著李治隱約傳來的哭訴之聲,心頭更梗了。

  一個大的不夠,現在還來個小的。雉奴……雉奴現在也很有承乾當年的趨勢。青雀麗質最初倒是挺可人的,後來跟承乾混得多了,說話做事也越來越嗆人。

  因著有這倆「前車之鑒」,自雉奴出生後,他明明已經很注意教養,盡力避免他被承乾帶「歪」了。偏偏雉奴就是喜歡大哥多過喜歡耶娘。每每承乾「欺負」他,都回來哭唧唧,可轉頭又好了傷疤忘了痛,一個勁往東宮跑。

  老天呦,你怎麼就不能賜朕跟觀音婢一個軟軟糯糯貼心耶娘的小可愛呢!

  如今這四個孩子,有一個算一個,全是來討債的。

  李世民咬牙切齒。

  罷了,朕就沒那個命!


第130章 你所謂更重要的活就是……

  李承乾將瓜子盤拉過來, 一邊嗑瓜子一邊問:「最近朝堂上又有什麼事惹你不高興了?」

  李世民轉頭投去疑惑的眼神:你從哪看出來的?

  李承乾翻了個白眼:「進來的時候就瞧見你臉色臭臭的,若說是因為我們同雉奴的官司,你最多只會無奈與頭痛, 不至於這副表情, 就差在臉上寫幾個字『我很生氣別來惹我』了。所以定有旁的事,不是朝堂也是別處。」

  既知不能惹我, 你還來惹?

  李世民嘴角抽了抽, 轉身將側案上的一本書遞過去——《氏族錄》。

  去年初, 李世民曾下令讓高士廉等人修著《氏族志》,這事李承乾是知道的。但氏族志這等各家各氏各族的事跡記錄, 初步草擬一百余卷,想要成書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三年不可為, 五年或可成。

  那麼眼下這本《氏族錄》是怎麼回事?氏族志, 氏族錄, 一字之差, 意義近同。

  李承乾翻了翻,微微蹙起眉來:「這《氏族錄》看上去應當還未完稿吧?」

  李世民點頭:「這只是第一冊 草本。世家所修, 如今已在整理校對,並同時著手刊印,想來很快會發放入市。」

  世家啊。李承乾嘖了一聲, 覺得倒也在意料之中。李世民修《氏族志》, 不用想都知道必然會以李姓為尊, 長孫次之, 而後才是其他。借此奠定李家的皇權地位,也是想用以壓一壓世家氣焰。

  世家知道消息,立馬著手著《氏族錄》, 以博陵崔氏位列氏族第一,清河崔氏、範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居於其後,再後才是李姓皇族。更是趕在朝廷成書之前出第一冊 ,緊急刊印發放。其司馬昭之心,簡直路人皆知。

  李承乾將書冊放下,懶洋洋道:「阿耶應該高興才對,做什麼生氣?」

  李世民:???

  我還高興呢?我這怎麼高興得起來!

  「放眼史書,往前翻數百年,五胡十六國,南北朝。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裡,中土大地歷經長期混亂,諸國林立宛如雨後春筍,政權更迭好似月升日落。

  「北魏,北齊,北周,南宋,南齊,南梁……過往朝代何其多,皇室姓氏亦是不斷變幻,而今何在?唯有世家長存。所以說句『流水的王朝,鐵打的世家』一點不為過。」

  流水的王朝,鐵打的世家。

  話雖不好聽,確實事實。李世民臉色瞬間門沉下來。

  李承乾繼續:「這也是世家傲氣的來源。不但能在混亂喧囂的歷史長河裡得以留存,還能在過往諸朝諸代留下自己的輝煌事跡,確實有底氣。

  「但阿耶覺得,倘若往前數幾十年或上百年,甚至更久,那時的皇家會如我們一般主持修著《氏族志》嗎?會將世家排後嗎?而世家會在知道後著急忙慌趕出第一冊 嗎?」

  李世民一頓,還沒等他回應,李承乾已然自問自答:「不會。世家恐怕只會私下翻翻白眼,給個輕蔑的眼神,壓根不會有大動作。因為《氏族志》只是《氏族志》。

  「世家大族的聲望在於眾人的集體認知,在於高士階層的龐大力量,在於寒庶門第的向往追逐。這些不會因為一本《氏族志》而輕易改變。

  「或許在這本書出來之際,人們還會嘲諷皇家此舉荒謬,非但達不到目的,反而顯得小家子氣,失了風度。」

  李世民:……我覺得你在說我,但我沒有證據。

  李承乾瞥他一眼:「如今不同。我李唐建國至今不過十多年,去除最初征伐的時間門,真正統一唯六年有余。

  「可僅僅是這六年有余,變化已然巨大,便是與前朝最為安穩繁榮之際對比,亦屬天差地別。誰都看得出來,我李唐與前朝不同,與過往數百年所有曇花一現的政權都不相同。

  「我們的強大亙古未有,我們的繁華史無前例。更重要一點,皇室,也便是我們李家在人們心中的地位無可替代。我們做到了此前所有當權者都未及的天下歸心,萬眾臣服。

  「我們在蒸蒸日上,在蓬勃發展。那麼世家呢?」

  李承乾嘴角一勾:「世家在紛亂的政權更迭之中,確實沒有消彌,存活下來,且保存了一定實力,但這不代表他們沒有損耗。他們的損耗並不小。

  「從前他們手中握著巨額土地與佃客。現在我們重新劃分土地制度,努力讓人人有其田。即便世家仍舊擁有可觀的土地與佃客,但其能量與以往已全然不能比。加之我們給予佃客諸多選擇,他們並非世家不可。

  「從前他們有部曲,而今部曲之名猶在,但已與尋常看家護院無異,也就抓個小偷打個盜賊了。不論數量還是質量都近乎名存實亡。

  「從前他們有門生,人們大多需要通過世家入仕獲取前程,現在我們給予大眾向上的通道,求賢若渴,不問出身。

  「從前他們有故吏,凡受推舉保薦者皆承私恩,奉命於皇族,名為國臣,實為家臣。而現在,我們已打破這種局面。

  「如今,我們又要修《氏族志》。不說出台後影響幾何,單就這個舉措本身已經說明我們的態度。我們不容世家占據主流地位,我們要維護皇權的至高無上。我們很明確在一步步打壓世家。世家啊……」

  呵。

  李承乾輕笑:「他們急了。這說明我們這些年做得很好,讓他們感受到巨大恐慌。他們為什麼一定要趕在我們之前把書弄出來?除了想搶先一步,占據先機之外,是不是還有另一層考量?

  「書是皇家主持,是朝廷官方刊印。若等書面市,他們再出個《氏族錄》,將排名顛覆,便是公然駁斥皇家,與皇家打擂台。而倘若在此之前出書,他們可以裝作不知道我們也在修書,裝作不知道我們的意圖排名。

  「這種做法是對我們的反擊,卻也是對我們的忌憚,說明他們不敢全然違逆皇家。這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確實如此。

  李世民瞄了他一眼:「你倒是說得頭頭是道。」

  李承乾揚眉:「那是當然。」

  李世民勾唇:「既然這樣,想來對於此事你已有主意,那便交給你了。」

  李承乾:!!!

  喂,不是。我只是發表下自己的看法沒說要接活!

  「我剛忙完春種呢!」

  「忙完了?那不正好?」

  李承乾:……你就看不得我閑著是吧。還讓不讓人歇會兒了,每年春種有多累你不知道嗎?你還是人嗎!

  剛想拒絕,就聽李世民又道:「你當年說崇文館諸人都是朝廷培養的棟梁之材。既是棟梁,如今也大都十多歲了,總該試試他們的本事,檢驗一下這幾年教學的成果。

  「再有當年的話本與現今的說書,便是打崇文館開始興起,由崇文館一手推廣的。你將此道傳播出去,還嚴格把關眾人的話本質量,甚至自己出手寫了兩本,應該不只是想給自己找個樂子。」

  李承乾撇撇嘴,想了想,將《氏族錄》揣在手裡:「行,給他們練練手也成。」

  回到東宮,李承乾就緊急將身邊人召過來組織開會。由李恪負責記錄,李泰負責補充。其余成員包括長孫衝、程處默、杜構、杜荷、房遺直等,皆是李承乾近年來玩得較為親近者。

  眾人看著眼前的《氏族錄》有點懵逼。

  長孫衝蹙眉:「朝廷所撰《氏族志》不能出世於此錄之後。」

  李承乾點頭:「我問過了。我們第一冊 也可以整理弄出來,即便無法趕在世家之前,但絕對能與他們同時刊印發放,絕不會落後。」

  這便好。

  李承乾手指敲了敲桌案:「兩書同出是理所應當,但這不是解決之道,我們還得加把火。現在長安說書正火,不論文人還是百姓,不論高士還是庶寒,都喜歡去聽。況且說書一道已然不只存於長安了。」

  在座都是聰明人,聞弦音知雅意:「殿下的意思是從話本與說書入手?」

  「嗯。世家枝葉繁茂,總會出幾個不孝子弟。況且世家勢大,又自視甚高,即便有些人正直中和,也難免會有仗勢欺民之輩。你們想辦法多做調查,找幾件比較典型的事情,以此為藍本撰寫。」

  長孫衝言道:「就如《女將軍》一般?」

  李承乾肯定:「如《女將軍》一般。」

  《女將軍》即便虛化了朝代背景,還夾帶了不少私貨,但仍可看出那是平陽昭公主。李承乾要的就是這個結果。讓人能瞬間門聯想到原型的結果。

  李承乾目光在眾人身上掃視一圈,於杜荷身上停留半秒,於房遺直身上停留一秒,轉瞬移開:「誰負責調查,誰負責擬定大綱,誰負責填充劇情,誰負責發印傳播,你們自己商量一下。」

  說完李承乾起身離去,李恪李泰懵了會兒,趕緊追上:「大哥。」

  李承乾停下腳步吩咐:「你們回去,此事由你們把控全局。」

  李恪李泰同時一愣:「我們?」

  「對,就是你們,有問題嗎?這種事咱也不是第一回 干了。《女將軍》那會兒不是挺順利的嗎。你們都瞧過一遍了,難道還不會?」

  李恪李泰搖頭:「我們懂。」

  李承乾拍拍手:「這不就結了,我跟你們說,你們也沒比我小多少,該學著獨立了,別總跟個長不大的孩子似的。」

  李恪李泰:……

  李恪猶豫了下,問道:「大哥,房遺直生母出自範陽盧氏,杜構杜荷有位堂姑嫁的滎陽鄭氏。」

  「所以就看他們怎麼選了。」

  李恪微愣,轉瞬明白:「大哥是故意跳出來,將此事交由我與四弟負責,便是想看他們會怎麼做?」

  李承乾眨眨眼不說話。

  李恪仍有擔憂:「大哥便不怕他們會毀了你的計劃?」

  李承乾輕嗤:「那又如何?此計便是崔盧鄭王四家得知又怎樣?他們能耐我何?有些招數我用得他們用不得。我想搞他們,何止這一種手段。況且你們莫非以為單憑這一種手段就能完全壓住世家,令世家低頭?」

  言外之音再簡單不過,他是有後手的。

  「再有。」李承乾挑眉看向不遠處的「會議室」,「即便與盧氏鄭氏有姻親,也總歸只是姻親。他們到底是姓房姓杜,而不姓盧不姓鄭。我相信他們知道該怎麼選。」

  畢竟他只是想打壓世家氣焰,擊落世家地位,並不是想讓世家族滅。

  李恪了然:「我懂了。大哥放心,我們會好好辦的。」

  李泰:……你懂什麼懂!你這應的也太快了。

  雖然李承乾說得很有道理,但李泰總覺得有哪裡不對,他狐疑望過去:「事情我們都做了,你做什麼?」

  李承乾挑眉:「都說了我有後手,我當然是有更重要的活干。你們回去繼續討論吧。我先走了。」

  快步離開,待得脫出二人視線,李承乾才舒了口氣,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下筋骨,

  嗷,轉手把任務派發出去,完美。

  哈,好困哦。李承乾打著哈欠往內殿去。於是在李恪與李泰同眾人商量好完整計策,分配好各自任務,把會議剛要記錄清楚,轉回來想給李承乾過目的時候,就被抱春告知:「殿下歇息了。」

  李泰:合著你所謂「更重要的活」就是睡覺?

  李承乾:怎麼不是呢?睡覺怎麼就不是「更重要的活」了?人生在世,誰能躲得過吃喝拉撒睡?你是鐵人,你不睡啊!

  李泰:淦!合著你還知道我們也要睡覺啊。你要點臉!

  李承乾:我也不想啊,這活我本來沒想接。阿耶應塞的。你不服你找阿耶去。

  李世民:……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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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好戲還在後頭。

  五月初五, 端陽節。

  春風茶坊的說書先生接連說了幾個新故事,都是近日各大書局才開始賣的新話本。與此同時,世家所著《氏族錄》與朝廷所著《氏族志》也幾乎同時面市。所有事情交織在一起, 討論者眾。

  「一個《氏族志》, 一個《氏族錄》,世家這是公然想跟皇室打擂台?」

  「倒也不算吧。我看氏族錄說的挺好。五姓七望,百年大族,正該以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為首。皇家……皇家確實不錯, 只是隴西李氏的底蘊到底比不得崔盧鄭王。」

  「噗,你說這話可不可笑呢。李為皇姓, 他們不占第一誰占第一,崔家想做第一,是想謀反嗎?」

  「這……這怎麼是謀反呢。世家自古有之, 留存數百年,你們不知道別亂說。」

  「你別當我什麼都不知, 我也是讀過書,學過史的。現今的崔盧鄭王皆屬山東士族。山東士族崛起於北魏孝文帝。彼時,山東士族之中可不是如今博陵崔氏的二房為第一等。

  「更何況天下除他們外, 還有江左士族、關中士族、代北士族。這些士族誰家不曾風光過?就說王姓。當年琅琊王氏興盛之時,誰又知太原王氏呢?更有陳郡謝氏, 但凡讀過書的,誰不曾聽過他們家『子弟皆芝蘭,風流滿晉書』之名。

  「敢問彼時,現今的崔盧鄭王何在?數百年?你若拿留存數百年來說事。似琅琊王氏陳郡謝氏這等士族可還沒死絕呢。」

  這話意思很明白,如果只看留存多少年,古早所有士族, 只需還有後人,還有門第在的,都得算上。

  先前那人脹紅臉,很是不悅:「那如何一樣!」

  「如何不一樣。你若論古,多的是在崔盧鄭王之上者,你若論今,皇室坐擁江山,誰又比得過他們?或者說是博陵崔氏想要比得過?」

  有人大笑:「想要比過,那不就是想造反嗎?」

  在場支持《氏族錄》之人紛紛變臉。

  反駁之人又道:「時代變遷,世事沉浮,從前種種都不必再說了。但就現今而言,皇家平內亂除外患,讓我們得以生活安寧;種土豆種紅薯種玉米,讓我們得以溫飽不愁;制豆皮制筒車制風車,讓我們得以農事便利。

  「諸如此類,等等等等,不勝枚舉。皇家待天下百姓之心,昭昭日月。而世家呢?世家在其中做了什麼?他們憑甚自稱第一等?是憑他們這些年的毫無作用,還是憑他們世代聯姻的龐大脈絡?」

  眾人嗤笑:「反正除了他們幾家的姻親裙帶關系,我們是沒聽說他們還做出過什麼具體貢獻來。就算有,與皇家比如何?」

  「《孟子》有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世家坐擁資源萬千,以家世地位為傲,卻毫無愛老之情,更無憐幼之心。不思回報社會,只將家世底蘊當做自得的資本,又怎堪稱世家?」

  又有人道:「什麼孟子不孟子的,我沒讀過書,聽不懂。但我知道,太子殿下說過,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不是說每個大能力者都必須站出來,擋在所有人面前,做出一番大成績。

  「他擁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他可以沒有那麼強的責任感,卻不能毫無社會責任感。至少在需要他的時候,在他舉手之勞的事情上,他應該有所表示。我覺得這跟孟子的話差不多。」

  「沒錯。天下興亡還匹夫有責呢。世家既然不願用自己的能力造福社會,又憑什麼處處標榜自己的底蘊?」

  有人翻了個白眼:「造福社會?他們不添亂就不錯了。你們沒看這陣子的話本,沒聽這陣子的說書嗎?欺負良民,侵占田地,他們哪一樣沒做?」

  「別把話本跟現實混為一談,話本都是虛構的。」

  「虛構個屁。那些事件寫得清清楚楚,茶坊裡當時還有從博陵從清河等地過來的外鄉人了。他們可都在當地聽說過。這還能有假。就好比《女將軍》,說不知道說的是平陽昭公主?」

  「行,就算其他都是假的。那麼在定襄郡中意人家小娘子呢?就因為喜歡沈家小娘子姿色就想方設法要得到,明面上說是托人求納,可人家再三拒絕不夠,還不斷去求,言語更是不客氣,行著詢問之舉,卻妥妥是逼迫之實。

  「若非因此,沈家兄妹倆怎會被迫離鄉,怎會被突厥細作盯上,冒充身份,還讓細作混到了太子殿下身邊?當初那倆細作的事可是鬧得沸沸揚揚。這總是真的了吧!」

  便有人辯駁:「這又不是世家干的,不過是個鄭氏小郎君侍妾的娘家人罷了。」

  「呸!是,想求娶沈家小娘子的確實是妾室娘家,但他們打的是誰的招牌,是滎陽鄭氏。他們在當地也不是頭一回這麼干了,十多年時間,滎陽鄭氏當真一無所知?就算此前不知道,但在細作暴露,所有事情全部牽扯出來之後呢?還能不知?

  「他們是怎麼做的?他們有做出懲處嗎?沒有。那家人可還好好地生活在定襄,在當地照樣作威作福,處處以滎陽鄭氏姻親自居呢。放任親眷逞凶,不聞不問,甘願當保護傘,與親自干有什麼區別?能做出這種事的,自己沒干過?我不信。」

  眾人紛紛符合:「確實如此。他們都能一而再再而三容得下一個妾室娘家用自己名義這般行事了,要說他們自己清清白白,我也不信。」

  「什麼欺負良民,侵占田地,逼良從妾都罷了。各位可還記得數年前聖人剛剛登基,突厥二十萬大軍南下,列陣渭水時,京師發生的那件事。」

  「記得,如何不記得。那回生死攸關,誰能睡得著。都是放著鐮刀菜刀在枕頭下面安寢,一有不對,就能提刀自衛。」

  「是。誰能忘得了那般場景呢。京外大軍壓陣,京內細作動亂。若不是太子殿下及時壓住場子,揪出細作,後果……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那人點頭,又問:「那你們可還記得當時被突厥人慫恿,當街煽動百姓,意圖造成百姓暴/亂的四個書生?」

  「自然也是記得的。我聽說太子殿下下令嚴懲,不僅四人死罪,三代不錄用,還立罪過碑塑跪像,以警世人。」

  那人輕嘆:「沒錯。正是如此。但你們恐怕不知道。其余三人都立了罪過碑塑了跪像,將事跡寫入當地縣志,遺臭萬年。唯有一人例外。這人姓崔。乃是博陵崔氏的旁支。」

  轟。

  這一句宛如巨石投河,掀起千層浪。在場眾人立時炸開了鍋。

  樓上,聽得津津有味的李承乾微微挑眉。

  說實話,這事他也是最近調查才知道的。當時他將事情交給長安令後就沒再管了。長安令也有來報備過進展,但他不耐煩,見李世民已從渭水歸京,便全部推給了李世民,自己拍拍手完事。

  李世民知道此事,但礙於剛剛繼位,朝堂事多,又兼突厥雖退卻仍舊虎視眈眈。多方考慮之下,覺得當時情景不宜對世家逼迫太過,暫且壓了下來。

  李承乾挑眉看向旁邊的李恪李泰:「你們覺得當年的事可與崔氏有關?」

  李泰搖頭:「不太像。世家或許會想要給我們添點堵,但還不至於跟突厥合謀。再說這事阿耶當年曾下令徹查。倘若真有崔氏手筆,即便時機不佳也絕不會輕輕放過。」

  李恪看法差不多:「那位書生只是博陵崔氏的旁支,還是旁支中庶出之庶出,血脈偏遠。況且他行事過激,有些小聰明,卻又不夠聰明,難當此等大任。如果真是崔氏授意,不會派這麼個人出面。所以他應該與其余三人一樣,都是被突厥人利用。」

  李承乾眨眨眼,指了指樓下:「我也覺得與崔氏無關,但他們未必都這麼想。」

  果然,但見樓下暴怒聲起。

  「我艸他娘的博陵崔氏。這不就是賣國求榮嗎?賣國求榮也好意思稱世家,好意思把自己排第一?臉呢,臉呢,臉在哪兒!」

  「不能這麼說,當初那四個書生也是被利用。」

  「被利用?啊呸!太子殿下都說了,我們被利用情有可原,畢竟我們沒讀過書,沒見識。他們不是自傲於世家底蘊嗎?不是自得於飽讀詩書嗎?就這,也能被突厥人三兩句話牽著鼻子走?不是蠢就是毒,也可能又蠢又毒。反正不是啥好貨色。能教出這種人的家族能是好家族?」

  有人驚跳而起:「不是吧,居然幾年前就勾結突厥了?那你們說當初沈家兄妹被細作頂替的事,不會也是滎陽鄭氏故意設的局吧。」

  一語驚醒夢中人。眾人愣了許久,緩緩回神:「你是說……你們是誰崔氏與鄭氏……」

  「誰知道呢。要不然怎麼就這兩次大的細作事件,每一次都跟他們有關系。」

  「對了,你這麼說,我記起來一件事。我之前聽人說起過,突厥人手沒那麼長,他們就算能派細作入城,又是怎麼從定襄那麼多百姓裡選中沈氏兄妹的?這可是要花大工夫探尋調查的。據說是有人給突厥報的信。」

  轟,有一個驚雷砸下。

  「這個報信的人是誰?把這種信息泄露給突厥,這不是故意讓突厥細作取代沈家兄妹接近太子嗎?得虧太子警醒,吉人天相,及早識破,若是慢上一步,若是慢上一步……」

  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太子是誰?是在世菩薩,是與聖人一樣讓他們信仰膜拜的存在。要害太子,比要還他們還讓人憤怒。這能忍?這怎麼能忍!

  「誒,我說你們是不是想太多了,不至於吧?」

  「不至於?你說不至於就不至於啊。也就是聖人跟太子厲害,把東/突/厥直接打下來,讓他們全體內附,成為我們的一部分,解決了這個大隱患。但東/突/厥沒了,不代表就全然安全。說書裡不是說,那人後來又跟別的外族聯系上了嗎?」

  「別越說越離譜。你也說了是說書,是虛構。當年的書生全被處斬了,哪還能冒出來在於外族勾結?」

  「呵呵。」前頭那人翻了個白眼,「當年的書生死了沒錯,但會不會有第二個崔書生,第三個崔書生。你們看,他們都囂張到直接做《氏族志》把自己排在前頭,讓皇族靠後了。還有什麼不敢?」

  「有道理,確實可能。」

  「什麼可能不可能。你們簡直……」

  「我們簡直怎麼樣?我怎麼看你這麼不對勁呢。就你們幾個一直在替崔氏替鄭氏等人說話吧。你們莫不正是崔氏鄭氏之人?或是與崔氏鄭氏關系親密?那個詞怎麼說來著,一窩老鼠?」

  「噗,那叫一丘之貉。」

  ……

  幫世家說話之人:神他媽一丘之貉。你們別太離譜!

  但輿論這種事,有時候沒有最離譜,只有更離譜。

  沒多久,話題就從「世家不顧家國,毫無大義」演變成「世家妄圖取代皇室」。

  廂房裡,將此間言論字字聽在耳中的兄妹臉色陰沉。無他,這二人亦出自王家,正是去歲冬剛入京的王八郎與王九娘。

  他們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眸中看出事情的嚴重性。

  不提後續眾人離譜的各種陰謀論。但就前頭「欺負良民,侵占田地」兩項就已足夠讓人心生不喜;再有滎陽鄭氏縱容妾室父兄逼良為妾,致使細作有機可趁,讓人更為厭惡;最後數年前崔氏旁支被突厥利用在京師煽動百姓之舉可謂將此事推上高峰。

  至此,世家名譽岌岌可危。

  王九娘嚴肅道:「輿論發酵如此之快必有人幕後推手。」

  她沒有明說幕後推手是誰,但兄妹倆都知,脫不出皇家。

  「以對方的策劃,此等情景很快會出現在全國各地。我們必須立刻傳信回本家,令本家早些得知。」

  王八郎點頭:「我這就去寫信。」

  另一廂房。

  李承乾美滋滋看了一出戲,心滿意足,提出回宮。其余人都隨他而去,唯獨李恪意興正高,說還想再聽一會兒,留了下來。當然這是對李承乾的托詞。真實情況是,他在人群中發現了宋清,而宋清也發現了他。

  李承乾等人一走,宋清便尋機進入廂房。

  「原來這些時日小郎君忙碌的便是此事。小郎君該早些告知臣。」

  李恪不以為然:「告訴你?然後呢?」

  宋清頓住:「什麼?」

  「告訴你,你想如何?讓我不要接這個差事,還是讓我從中使壞?你覺得我能嗎?」

  宋清啞然。是啊。不能。此事是太子指派。沒有李恪,仍有李泰並崇文館一眾人員。李恪參不參與不會對事情有任何影響,反而會引人生疑。至於使壞,那就更不必想了。

  「既然不管怎麼樣,我都必須按照太子的要求去做,事前告不告知你又有何區別?」

  宋清蹙眉。當真沒有區別嗎?不,是有的。至少告知他,代表李恪信任他。而不告知,便可窺見李恪對他的不滿。宋清心下微臣。

  「此事是崇文館負責。房遺直杜構杜荷連房玄齡杜如晦都沒有告知,我怎能告知你?」李恪回身,目光銳利,「宋清,你要明白。我必須按照過往性格來行事。而對於過往的我,不會拒絕這次行動,更不會在明知要保密的情況下,將實情外泄。」

  「宋清,我不能漏出破綻,哪怕只是零星半點。因為那樣的後果,我承受不起。」

  宋清心頭一凜,垂眸低首:「是臣誤會小郎君了。」

  李恪暗舒一口氣,轉而指向樓下:「你覺得今日之局如何?」

  「效果顯著。山東士族自北魏孝文帝在位時崛起至今,恐怕還沒人能用輿論威逼至此。」

  「是啊。沒有人。因為此舉太子用得,旁人用不得。」李恪神色微閃,唇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沒有哪朝哪代的皇族能擁有這樣的民心,沒有哪朝哪代的百姓能如此甘願被皇族引導著往前走。你覺得他們之中當真沒人明白此事是皇家設局嗎?

  「不,不論哪個階層都有聰明人。但他們即便猜到了,也願意配合。為什麼?因為朝廷需要他們,太子需要他們,他們就去做。

  「如今皇家擁有的民心是空前的,積累的威望亦是空前的。這些都是今日之局能輕松成功的基礎。」

  這話是事實,卻聽得宋清心裡不太舒服。他反駁道:「今日樓下眾人,七成為平民,唯有兩成為寒庶,另外一成乃高門士族。」

  李恪了然:「你是覺得要想真正對四大世家造成影響,還得看後兩者?」

  宋清點頭承認:「世家的地位是讀書人認可的,而非平頭百姓。」

  李恪輕嗤:「宋清啊宋清,你其實心裡都明白,卻不願接受此等現實。因為你害怕當今皇室的這份力量。但事實就是事實。

  「敢問世上平頭百姓幾何,讀書人幾何?倘若被平頭百姓全面抵制,世家憑借底蘊,可能完全招架?更別提,你莫非以為,輿論至此,讀書人會向著世家走?」

  他轉頭:「宋清,你可有仔細去聽樓下眾人今日的言論。你可曾發現他們口中不斷出現的幾個詞彙?」

  宋清茫然:「什麼?」

  李恪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接著問:「你該明白茶樓說書是去年興起,在說書之前,話本形式的文體書籍已經存在三年。這三年裡,許許多多的話本故事出現。你可都曾看過?」

  宋清更茫然。

  「你不曾看過,當然也不知道,不論何種話本,不論故事怎樣,每一個話本故事裡都潛藏著四個字,也是今日樓下眾人頻繁提到的四個字:家國天下。」

  宋清驚愕不已:「小郎君的意思是說,太子,或者說聖人,在數年前就已開始布局,將家國天下的字眼一步步嵌入所有人的內心?

  「話本出世之後,許多讀書人爭相搶購。皇家是想借此一點點馴化他們的思想,引導他們變成自己想要的模樣。所以這次世家會面臨巨大危機?」

  李恪沒動,他看著宋清,良久良久。直到宋清不明所以:「小郎君?」

  李恪勉強收回目光,心底五味雜陳,有些失望卻又覺得在情理之中。看,他都這般提醒了,宋清想到的還只是「這是皇家的手段」。他完全沒有思考過,家國天下四個字背後承載著什麼樣的意義。

  如今哪怕只是一個普通的百姓,都多多少少有那麼點家國大義的思想,有著對「家國天下」的朦朧認知。可宋清呢?又或者說,遠在千裡之外,一心復國的他那位生父呢?

  李恪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無限思緒,淡淡回應:「不會只是如此。」

  宋清蹙眉:「什麼不只如此?」

  李恪勾唇,笑盈盈側目:「世家的危機遠不只如此,好戲還在後頭。」


第132章 這是前世五百次回眸的……

  此類說書話本如星星之火, 自長安而起,瞬間燎原天下。而似春風茶坊這般的場景也在各個地方陸續上演。不論是平民百姓還是讀書人都參與進來,爭相議論。

  文人墨客, 有學之士雖有偏幫世家者,但仍有大多數人即便原本思想者殘存著舊式氏族觀念, 可在輿論的引導下,在眾人的推動下,也一點點開始變化。

  甚至於對比普通百姓, 他們更憤慨。

  無他, 所謂欺負良民, 侵占田地著實可惡, 但如果只是這些倒還罷了。他們或許會猶豫, 會想世家或許是清白的,這只是部分旁支子弟不肖。

  可「逼良為妾」之事,他們無法說服自己滎陽鄭氏一無所知。更別提崔家還出了個牽扯進突厥細作, 曾有煽動百姓暴/亂之舉的人了。

  宋清說得不對。李承乾確實在話本中潛藏有各種「家國天下」的情懷,卻並非為了「馴化」, 而是為了「同化」。

  李承乾想讓所有人同化他的思維與觀點。想讓所有人明白「家國天下」的意義,想要所有人認可國家利益高於一切的原則。他想團結大家的民族凝聚力,也想塑造大家的民族自豪感。

  大唐的強盛絕不能僅僅在於政治與經濟上, 還應該在於文化與精神上。

  並且他潛移默化的影響並不只在話本中, 而在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可以說,它無處不在。

  比之百姓, 讀書人知識更豐富, 更有思想,他們一旦認可了「家國天下」,只會比百姓更加難以容忍崔氏之舉。因此他們的情緒更為激烈。

  世家?氏族?呵呵, 他們除了引以為傲的所謂底蘊以及人們心中殘存的舊式觀念,還有什麼?

  這等世家,怎堪為世家,又怎堪為氏族之首呢。

  不,這不是世家,這是社會之毒瘤啊!

  四大士族怎麼都沒想到,他們本想趕在朝廷之前作出《氏族錄》,穩定世家大族的地位,誰知偷雞不成蝕把米。不過一個月余,街頭巷尾便傳遍了對他們的抨擊、斥責、懷疑、謾罵。

  四大士族紛紛黑了臉,家中東西砸的叮當響。

  「好個李氏,好個皇族,簡直欺人太甚。自我山東士族崛起至今,哪朝哪代皇室對我們不是禮遇有加。偏他李氏!偏偏他李家人。」

  「著《氏族錄》本是想試探皇家態度,可現在看來,皇家這是鐵了心要對付我們啊。」

  「士族不可辱。皇家手段如此狠辣,這麼做擺明了就是想逼我們低頭,讓我們不得不舍棄世家地位。可是崔盧鄭王四家立世數百年,地位尊崇,若沒了這點,我們與諸多沒落士族何異?家威一旦衰落,便會泯然於眾。」

  他們不是不想以皇族為尊,不是不願效忠朝廷。但皇族不願被世家左右,不容世家坐大,千方百計想打壓世家力量,削弱世家影響,甚至想挫敗世家氣焰,將世家塑造成與所有「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芸芸眾生一般無二。

  這與他們所求是相悖的。

  崔盧鄭王四家掌權者聚集在一起,心情尤為沉重。

  不知是誰最先開口:「事情還遠未到山窮水盡之時,我們四家連成一脈,姻親勢力龐大,只需我們團結一致,皇家想單憑這點輿論將我們擊垮,無異於痴人說夢。」

  「這話不錯。別看李唐現在如日中天,但等現在這批與之打天下的朝臣老邁之後呢?朝廷需要新鮮血液,需要更多人才。寒庶門第能有多少藏書,能出多少貴子,關鍵還得看我們高門士族。

  「現在有些書生群情激奮不過是被人牽動了心緒,衝動之下未及思考。待他們冷靜下來,終會明白,想要有更多學識,想要更進一步,終歸需要我們。唯有依附我們,唯有成為我們的門生學子,才能接觸更多書籍,才能得到更好的教育,才能擁有更廣闊的天地。」

  有人挑眉:「既然如此,那麼就該有人去提醒提醒。」

  眾人會心一笑,心情稍稍緩和了些許,但也只是稍稍。

  又有人道:「當然,對於現在的形勢,我們也不能什麼都不做。世家大族枝葉繁茂,誰敢說沒幾個不孝子弟。拿這種事大肆宣揚抨擊我們,當他們皇家便人人立身剛正嗎?

  「就說東宮太子,不也常有放狗逐鷹之舉?京中蹴鞠馬球之風是如何盛行的,還不是太子帶動?說到這個,不得不說沁園。完工不到半年,現今又說要建房子。誰家建房子需要圈地上頃?這能是簡單的房子?

  「此等作為,莫非因為他在其他事情上功績高,就不算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了?」

  眾人相視一眼,紛紛明白其意。

  「那便先這麼辦,暫且給他們找點麻煩,讓我們緩緩。至於外頭那些甚囂塵上的各類流言,暫且不宜硬碰硬。先穩住文人墨客。擺出謙虛認錯的姿態,規束族中子弟,不可在此等風口惹事添亂。

  「待風頭過去,再伺機多行幾項善舉,炮制皇家之法,宣揚出去,在配合傳幾件皇家子弟的惡劣行徑,眾人自然會明白現在所說我們之罪狀都是旁支所為,不過爾爾,與本家終究是有別的。不可以偏概全。若再有文人支持,如今損失的聲譽便不過只是一時,早晚能回來。」

  「不錯。正該如此。」

  ********

  長安。

  被人說大興土木的李承乾確實在大興土木,建的是房子,當然也確實不是普通的房子。至於是什麼,不論誰來,李承乾都眨眨眼說:「等落成你就知道了。」

  於是眾人乘興而來,悻悻而歸,心底更好奇了。

  不過這「房子」倒也不是眼下才開始建的。土地是年初便選址定下,經由李世民同意。自看到《氏族錄》的那一刻起,在李承乾安排李恪李恪負責輿論之際就已著手動土。

  沒錯,這就是他所說的「更重要的事」,也是他准備的最強有力的後手。

  只是「房子」動工已有兩月,此前一直風平浪靜,最近突然冒出些許不合時宜的言論。之所以說是些許,是因為言論剛起,就被百姓自動自發堵了回去。

  「什麼勞民傷財!不懂就別亂說。就你能,張嘴便胡來。哪怕你稍微打聽一下都不至於說出這種話。不論是之前的沁園還是現在的『房子』,太子都是公開招工,前來做活者都是自主自願。而且太子還給了比市面高出一成的工錢。這麼好的事,不知道多少人搶著來做呢。你知道光是全程幫著修沁園那一年,我賺了多少嗎?」

  「就是。多虧了這個工程讓我攢夠本能娶媳婦。你張口就是勞民傷財。這話若真傳出去,鬧到上面,讓聖人太子不高興怎麼辦。我還盼著這種好事多來幾次呢。」

  「你們哪家的,自己吃喝不愁,銀錢受用不盡就覺得人人跟你們一樣?太子明明是主動給我們老百姓找營生,讓我們多條賺錢的路子。怎麼到你嘴裡就成勞民傷財呢。我可去你娘的勞民傷財!」

  「還大興土木呢。你是瞎的嗎?看不到我們大唐現在多繁榮多昌盛?這麼繁榮昌盛的國度,蓋個園子怎麼了?別說一個兩個,就是十個我們也蓋得起。」

  「屁話。誰不知道沁園是高句麗百濟新羅三國為了討好太子,聽聞太子提議想辦個集蹴鞠馬球競渡等所有運動事項為一體,可舉辦賽事又可游覽觀光的場所後,主動提議出資給太子建的。朝廷在沁園上面除出了幾個主管監督之人,可沒花半毛錢。」

  「如今這『房子』聽聞確實是朝廷出資。但朝廷說了,這是要用之於民的。別跟我說什麼一個房子怎麼用之於民。這不是還沒建成嗎。都說了落成後就能知道。你是快死了,活不到房子落成嗎,現在就跳著腳一個勁狗叫!」

  「呸!滾滾滾,能說出這種話,你不是腦子有病就是故意。快,來幾個人幫幫忙,大伙兒把他抓去衙門。指不定又是細作。細作這種事,寧可抓錯不能放過。就算不是細作,大不了衙門查清後再放出來就是了。」

  被世家派去散播流言之人:!!!

  事情傳到宮裡時,流言已經被民眾壓得死死的,一點零星火光都見不到。

  宋清心情十分復雜,他更為深刻地理解了李恪那句「此舉太子能用,旁人不能用」的含義。

  李承乾眯著眼,在心裡為百姓豎起大拇指,不愧是受他影響多年,被他思想熏陶的人,棒棒噠。

  轉頭便詢問長孫衝:「還有別的嗎?世家就這點手段?」

  長孫衝將世家的謀劃一一告知,言道:「輿論剛起之時,抨擊斥責世家者眾,其中不乏有識之士,但現在有些人雖仍舊憤慨,說世家此舉乃借機要挾,十分不恥。但也有些人心存顧慮,漸漸退卻。」

  李承乾點頭:「可以理解。畢竟這本就是皇權與世家的博弈,不該由他們來承擔後果。我也從未想過讓他們為我們擔責。你接著說。」

  「另外,世家應該已經查到了些皇室宗親的事跡,但暫且沒有動作。」

  李承乾了然:「現在不是反擊的好時候,他們在靜待時機。可惜,他們算錯了。我是不可能給他們這個時機的。」

  他頓了頓,問道:「都是些什麼事知道嗎?」

  「世家具體都查到哪些,我們暫時沒探聽到,不過我們也召集人手調查了一下。」長孫衝將冊子遞過去,「能查到的全在上面了。因太子極惡皇室子弟欺壓百姓違反亂紀之事,這些年有你壓著,他們不敢有太大動作。多是些紈绔之舉,並不惡劣。」

  李承乾松了口氣,他眼珠一轉:「聽說太原王家嫡支的小郎君小娘子在長安?」

  「是,王家小郎君排行第八,小娘子排行第九。都是主家血脈。王八郎是來長安游學的。近幾年長安變化巨大,他是想來感受長安的盛世風光。王九娘乃嫡出,在家中頗為受寵,又與王八郎感情親厚,鬧著一起跟過來。

  「二人是去歲冬入京,在京中置辦了座小院。根據查探得來的行蹤。他們入京後第一次閑逛去往春風茶坊聽說書,彼時殿下就在隔壁廂房。後來沁園蹴鞠賽,他們也在場。更甚至我們推動輿論之際,殿下曾親往茶坊觀望,他們亦在。」

  李承乾呦了一聲:「這可真是緣分啊。」

  長孫衝愣住:「緣分?」

  「是啊。是我跟王八郎王九娘的緣分咧。」

  長孫衝不明所以:「殿下並未與他們會面。」

  李承乾眨眨眼:「佛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沒有會面怎麼了,我跟他們擦肩而過了三次啊。這說明前世我們有一千五百次回眸。這還不是緣分?」

  長孫衝:……

  李恪李泰李麗質眼中也都帶著迷茫。

  李承乾笑眯眯又問:「王家在長安置辦的宅邸在哪,你知道嗎?」

  「知道。」

  「那就行。把地址給我。」李承乾站起身,點了點李恪,「不宜帶太多人,所以就我跟麗質去吧。你留下替我監工,長孫衝負責幫你。務必保證他們按照我給的圖紙建造。這東西可馬虎不得。」

  李恪應下,李承乾又吩咐李泰:「雖說沒查出皇室子弟特別惡劣的事情,但為防萬一,你回宮跟阿耶說一聲,自己再去給他們敲個警鐘。讓他們都給我安分點。」

  轉頭牽上李麗質:「跟大哥走。去買個風箏,今兒天氣正好,咱們去王家附近放風箏。」

  長孫衝頓住,下意識望了眼天。炎熱酷暑,烈日當空,平靜無風。你管這叫天氣好?這適合放風箏?你怕不是在逗我。你要不是在逗我,那就是……

  念頭升起,長孫衝帶著萬分疑惑看向李恪李泰,湊過去低聲詢問:「殿下說什麼緣分,還提到前世今生,什麼佛說什麼回眸,現在還專門跑王家附近去放風箏。殿下莫不是年少心動,看上王九娘了?」

  李恪李泰身形微頓,唰唰回望長孫衝,神色微妙。

  長孫衝怔住:「不……不是嗎?」

  李泰翻了個白眼:「我雖然不知道大哥要做什麼。但他都沒見過王九娘,何來看上之說?再有,我們現在正跟世家鬥法呢,你覺得他會在這個檔口去跟一個世家女娘談情說愛?是你腦子壞了,還是我大哥腦子壞了,這麼拎不清?」

  長孫衝:……行……行吧。那必然是他腦子壞了,絕不可能是太子殿下。

  李泰:呵呵。


第133章 太子就為了來拿幾本書……

  王家在京中置辦的宅子是個二進院落, 面積不大,但住兩個小主子並幾個伺候的僕婢已然足夠。院中有個葡萄架,枝葉繁盛, 藤蔓蜿蜒,為主人家遮蔽出一片陰涼。

  架下安了桌案涼塌,王八郎王九娘對面而坐, 一邊喝著果汁冰飲一邊閑聊,說的還是《氏族志》引發的種種輿論。

  雖則家中長輩已有安排,但王九娘仍舊憂心忡忡:「也不知太子殿下這回建的『房子』究竟是作何用處,我總覺得不簡單。」

  「我前兩天去施工地轉了轉,遠遠瞧了幾眼,沒瞧出什麼端倪來。」王八郎寬慰道, 「」太子愛玩愛鬧,沁園不就是如此嗎?如今建的約莫也同沁園差不多吧。」

  王九娘提醒說:「這是朝廷出資,費用均來源於國庫。自與沁園有別。太子確實愛玩愛鬧, 卻從未曾有過動用國庫來滿足私欲喜好之舉。沁園乃屬藩國上貢。

  「此次因是太子全權負責修建,更是親臨督工,與沁園之時一般,因而大家下意識覺得亦是太子私好之所。但倘若不是呢?太子曾言,這是要用之於民的。太子從不會無的放矢。」

  王八郎頓了頓:「沁園也允許外人使用, 也算用之於民。」

  王九娘蹙眉:「八哥!」

  王八郎一嘆:「八哥知道你是擔心太子此舉是針對我們世家的。但你認為憑他建的是什麼, 園子也好, 房子也罷,亦或其他, 一個建築要如何針對我們?」

  王九娘怔愣,陷入迷茫。是啊。一個建築如何能針對他們?莫非是她想多了?

  「即便你擔心的事情確實存在,但我們連他建的是什麼, 要做什麼全然不知,該如何防範?更何況,現今長安唯有你我二人。你認為我們可有這個能力去對抗皇家?九妹,聽八哥一句,家中既然已有打算,我們靜候便是。莫胡思亂想。」

  王九娘啞然。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嬉戲聲。

  「大哥,在那裡,快點,我們得追上,不然就看不見了。」

  「大哥,它掉下來了。」

  掉下來?

  王九娘正疑惑,就見一只風箏飄飄搖搖落在自家房頂上。

  隨即敲門聲起。

  管事前去開門,頓時驚住了:「太子殿下?」

  王八郎與王九娘動作一頓,轉頭看去,站在門口的不是李承乾又是誰?而他身邊跟著的正是李麗質。

  王九娘恍然,怪道剛才覺得聲音有些熟悉,好似在哪裡聽過呢。

  李承乾歪頭:「你認識我啊。」

  管事脫口而出的話證明他已經認出了李承乾,此時此刻,院中眾人連同王八郎王九娘都不得不自報家門,上前見禮。畢竟皇家終歸是皇家,還是權柄在手,武力強大,民心所向的皇家,世家再傲氣,也不可能正面對抗。尤其這還是在院門口,前方街道不乏行人經過。

  「哦,太原王家?」

  王八郎心頭一緊,言道:「是。」

  李承乾點點頭沒說什麼,指著房頂的風箏道:「實在抱歉,並非故意打擾。紙鳶飛得太高斷了線,我們是追著它來的。」

  王八郎忙吩咐管事架梯子去取。李承乾沒反對,而是笑嘻嘻借著空檔與王八郎閑聊起來:「早就聽聞世家嫡支子弟教養不凡,芝蘭玉樹,今日一見果真如此。近日有些流言我也聽說了。你們不必自困,不過是幾個旁支罷了。

  「樹大分家,人大分支,既已分了出去,便與你們無甚干系。一缸子紅豆難免會有幾個壞的。誰家大家族沒個紈绔子弟,等過陣子,眾人冷靜下來,自然能明白。」

  王八郎;amp;王九娘:……你這是在安慰嗎?呵呵,你還是別安慰了,事情不就是你捅出來的,現在對我們說這種話,不覺得是貓哭耗子嗎?

  可即便知道李承乾是故意這麼說,二人卻不能發作,只能笑嘻嘻附和,借機轉移話題。

  管事取了風箏送過來,李麗質接了,李承乾卻沒有半分要離開的意思,反而四下打量起宅子來:「布置得倒也雅致。可容我參觀一番?」

  王八郎:……他能說不嗎?

  不能。

  所以王八郎只能壓下滿心的不情願,領著李承乾參觀院舍。李承乾倒是半點不客氣,反而走在王八郎前頭,這兒瞧瞧,那裡看看,就這樣一步步來到書房。

  此處只是京中的一處別舍,因此書籍雖有,卻不多。李承乾隨後拿起一本翻了翻:「這書有點意思。」

  王八郎言道:「不過是尋常的地域志罷了。」

  「都說世家以詩書傳世,族中藏書千萬。這幾本我還沒讀過呢,可能借我看幾日?」

  王八郎莫名其妙:「殿下,這些書皆非珍品,亦非孤本,雖說不是常用的四書五經,卻也不算特別難尋,宮中必然有。」

  不說太子以聰慧漸長,所學淵博,涉獵寬廣,未必沒看過,即便當真如此,也委實用不著借。

  可李承乾好似沒聽到他的話一般:「就借幾日,待我看完便差人送還,可行?」

  一雙眼睛分外明亮,態度堅決。

  王八郎能怎麼辦,只能扯了扯嘴角:「不過幾本書罷了,莫說借,殿下若喜歡,送予殿下便是。」

  李承乾將書本一抄,心滿意足,笑嘻嘻告辭離去。

  唯剩王八郎王九娘一頭霧水。

  「八哥,太子這是什麼意思?」

  要說今兒這天氣能放風箏有可能,但風箏能飛那麼高,斷了線還一路掉到他們宅子裡就有點過於巧合了。況且如果真的只是巧合,李承乾拿了風箏就該走,而不是這麼個發展。

  這點王九娘明白,王八郎也明白,但他同樣猜不透,目光掃向原本放著書籍現在已經空了的桌案:「總不會是故意來拿幾本書吧?」

  就算是世上難得的珍品孤本也不值當一國太子干這種事,更何況是些對皇家而言算得上普通的書籍?

  王九娘王八郎對視一眼,更加迷糊了。

  另一邊的李承乾卻十分高興,將書籍隨後丟到一邊,又風風火火去監督施工了。

  半個月後,「房子」落成,李承乾又花費了十來日將所有書籍整箱整箱運進去,按照不同分類擺放列櫃,然後掛上門口由李世民親題的牌匾——《皇家圖書館》,並宣布規則。

  圖書館內藏書千萬,不論四書五經、還是地域志異、亦或算學醫術,應有盡有,且全部對外開放。只需是大唐子民,都可入內查看,也可借閱回家。

  於館中閱讀者,需遵守館中事項,譬如保持安靜、不得尋釁滋事、不得塗抹毀壞書籍等;借閱歸家需留存押金,若無銀錢抵押,可用物品,物品也無,戶籍亦可。但一次不得借閱超過三本,每本不得超過三日。同樣的也不可塗抹損毀,若不慎損壞,需照價賠償。

  凡借閱書籍,都可自行謄抄留本,到期前將原本歸還即可。若要在館內抄錄也行,可以自帶筆墨紙硯,亦可在館內商店購買。

  此事一出,全民嘩然。最為欣喜的便是讀書人。

  他們最需要的是什麼,書。他們為何會在世家「提醒」之後諸多顧慮,也是因為書。

  他們有聰明才智有刻苦勤奮,靠自己的努力已有所學,但他們尋常能接觸到的不過是普通書籍,許多典藏珍本,許多深奧學識,他們是接觸不到的。這些東西都在高門士族的手裡。

  誠然高門士族不只有崔盧鄭王,但現今唯有此四家聲望最高,底蘊最厚。所以他們不得不再三思量,躊躇猶疑。然而現在他們不用了。

  對比一下,世家自傲底蘊,利用他們的向學之心來威脅。可皇家呢?皇家放出了所有藏書,不論是尋常書籍,還是深奧孤本,全都刊印,供眾所閱。

  兩廂比較,高下立見。

  眾人本就偏向皇家的心越發朝皇家傾斜,更有人直接將心裡話說出來,剛巧被李承乾聽到,搖頭道:「不能這麼說,高門士族何其多,幾家所為不代表諸家所為。世家枝葉繁茂,旁系林立,有紈绔不肖的,也有心系於民的。

  「旁人如何,我不清楚,但太原王家的王八郎就很好。這圖書館中還有幾本難得書籍是他捐贈,我才能得以刊印呢。」

  所有人愣住:「王家?太原王家?」

  李承乾肯定:「對。」

  「哦,難怪了。此前說崔盧鄭王如何,但崔氏鄭氏行事確實惡劣,盧家也多有不當之處,可王家卻是沒傳出什麼不正之事,偶爾那麼兩件,也最多是子弟紈绔,沒有傷害他人之舉。」

  由此,人們對太原王家漸漸改觀。但這點卻並沒有讓王八郎王九娘感到高興,反而面色大變,神色驚悚起來。二人好容易逃脫前來交好賠禮的人,匆匆離開,第一時間門便是提筆研磨,傳信回家。

  ********

  世家再聚。

  嘩啦。

  「東宮太子好厲害的手筆。圖書館,竟然是圖書館!誰能想到他建的『房子』竟是圖書館。他居然搜羅了所有藏書以作刊印。」

  「據長安來信,皇家圖書館地方不小,書架林立,其中藏書浩如煙海。這麼多書不是短期內能刊印出來的。從皇家的《氏族志》出台,從針對我們的話本說書流傳開始至今不過三個月,這點時間門遠遠不夠。」

  「東宮轄下有崇文館。崇文館成立之初便不僅僅是教導館內學子,還承接整理校隊宮中藏書之事。」

  眾人深吸一口氣。也就是說,這件事在崇文館建立之初,聖人以及太子就在規劃了。而崇文館是何時成立的?貞觀初年。至今已有五年。

  五年,聖人與太子用了五年的時間門來布局。一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釜底抽薪之計。

  「太子公然說出世家與世家,子弟與子弟需分開來看,如此,我們之前准備的東西,許多都用不上了。」

  有人輕嗤:「別說那些,但就目前的情形而言,圖書館一出,我們此前的計劃還有用得上的嗎?」

  眾人一愣,是啊,不是許多用不上,而是全都用不上了。他們只覺得心口發堵,胸中憋悶,卻無法排解。

  此局要如何破,暫且商討無果,四家分別,只能等後續再議。

  回到家中,崔氏盧氏鄭氏都紛紛將自家各房掌事者喚過來。

  「今日與三家會面,王家怎麼說?王八郎怎會去給太子捐書。他既捐書,必然是提前知道圖書館之事,既然知道,為何不告知我們?」

  崔家家主臉色沉重:「王家家主說,王八郎不曾捐書,這是太子的離間門之計。」

  「離間門?」有人輕嗤,「我們四家同氣連枝,若非調查清楚,如何會因太子的一句話去懷疑質問。長安發過來的消息,王八郎王九娘去年腊月就到了長安。不但多次與太子同在春風茶坊,彼此廂房鄰近,還特意去看了太子的蹴鞠賽。

  「後來太子更是上門拜訪,這事許多人親眼瞧見,難道還能有假。況且這也不是我們一家查到的內容。鄭家盧家所查消息與我們一致。如果說我們查的有誤,難道三家分開查的,會同時有誤?王家這是把我們當傻子嗎!」

  「三叔的意思是,王家早已投誠?」

  三叔挑眉回視:「誰知道呢。你們可別忘了,此前輿論之事,我們崔家所受抨擊最甚,鄭家次之,盧家再次。可他王家,卻沒多少人罵。」

  沒多少人罵是因為王家沒傳出多惡劣的事,戰火自然都集中在前者的身上。但都是山東士族,憑什麼王家能例外?莫非王家就沒不孝子弟,還是說皇家查得到他們三家之事,查不到王家之事?怎麼可能。

  既然不可能,那麼原因為何?結合現在的情況,未嘗不是王家早已投誠,所以皇家故意放他們一馬。

  有人深思:「若王家真倒向皇家,不應該只派王八郎與王九娘二人入京。王八郎今歲不過十五,王九娘更是只有十二。」

  「那又如何,王家是沒派有分量的長者,卻派了有分量的管事。陪同他們的管事在王家地位可不低。你們當真相信只是王家所言的為了照顧王八郎王九娘?更何況,你們想想,王八郎游學何必非要帶上王九娘?」

  眾人愣住:「你的意思是……」

  「王八郎王九娘都是王家嫡支。太子今歲十一,與王九娘年歲相仿。聖人宮中還有幾位公主。你們別忘了,聖人曾透過結親之意。」

  眾人眼睛猛然睜大。

  兩年前,李世民確實透過欲與世家結親的心思,沒有下旨,沒有正面詢問,只是稍微傳了點口風出來,略有試探之意。

  彼時他們自恃高門。崔盧鄭王乃望姓世家,望姓自需配望姓,李家算什麼?所謂的隴西李氏也不過是皇家為了給自己抬轎貼上去的,真要論起來,李唐之李可算不上隴西李氏之李。因而他們自然看不上,不回應便是拒絕。

  但現在……

  太原王氏祖上也是出過幾位駙馬並幾位皇后的。如今他們在四姓中排最末,會否想依靠此舉來升一升排名,甚至壓他們崔氏一頭,成為魁首呢?

  「嫁去王家的女娘,可以書信問問他們,王家究竟是何等情形,怎生想法。」

  「問確實要問,但既然王家家主如此回復我等,只怕也問不出什麼來。更何況,女生外向。既入了王家門,便是王家婦。王家若真有此意,在事情未成之前,自是要防著些的。若是你們,你們會輕易告知家中王氏婦嗎?」

  自然不會。

  眾人心頭又是一沉。

  崔家家主神色冷了冷:「此事還需與鄭家盧家商量。四家一體,不可輕易生隙。」

  不可輕易生隙是真,但說出與鄭家盧家商量之語,便已是起了疑心。商量什麼?自是商量王家之事他們怎麼看,王家所言是否屬實,王家是否還可信。若當真全然信任,又何需商量呢。


第134章 集賢書院。

  長安。

  再次見到李承乾, 王八郎與王九娘的神色瞬間門沉下來。兩人心裡暗自咬牙,若不是從小到大的教養勒令他們穩重自持,不允許他們撒潑罵街,他們這會兒只怕什麼髒話都能說出來。

  自打當日太子為他們「說話」之後, 他們這座清靜院落就熱鬧起來, 可謂門庭若市。王八郎與王九娘各自收到許多來自各方的邀約帖子。

  其他人他們還能找各種借口推拒, 閉門謝客。但太子呢?李承乾數度登門, 他們怎麼敢!實在沒辦法了, 王八郎只能稱病告罪。偏偏李承乾是個混不吝, 當時是走了, 轉頭就把太醫署的醫官帶了過來, 美其名曰關心王八郎的身體。

  這一番操作下來, 又是儲君親臨,又是太醫署醫正診脈, 又是贈送藥材。聲勢浩蕩,鬧得滿城皆知。

  王八郎王九娘徹底後悔了,這還不如讓李承乾直接進門呢!

  兄妹倆相顧無言, 唯余嘆息。

  誰能想到李承乾這麼狗呢。一國太子,居然這麼苟!這到底是什麼太子!真是見過苟的,沒見過這麼苟的。

  而現在他又來了!他竟然又來了!

  你一個太子, 天天這麼閑, 沒事干的嗎!

  淦!

  李承乾好似看不到王家兄妹便秘一般的臉色,笑嘻嘻詢問:「八郎身體好了呀。」

  王八郎深吸一口氣:「多謝殿下掛心,已然痊愈。」

  「不錯不錯, 年輕人就是好,病不過一日,第二天就精神抖擻了。」

  王八郎嘴角抽搐:我要是仍不好, 鬼知道你還能做出什麼事來。

  沒等二人邀請,李承乾自顧自入內,很不客氣的坐在主位上,宛如老友一般隨意,閑談了幾句,見王家兄妹只嗯嗯哦哦的敷衍也失了興致,端起水杯掃了二人幾眼:「你們現在是不是很恨我?」

  王家兄妹神色大變:「太子說笑了。」

  李承乾緩緩放下水杯:「自從知道王家有嫡支血脈在京,我便猜你們一定用得上。所以最初調查四大世家族中子弟之時,我故意讓人抽出了一部分王家的資料。」

  直言不諱,還真是有恃無恐。

  王八郎目光灼灼看著李承乾:「所以太子的意思是,你承認一切都是你設計,你故意與我們制造偶遇,故意借由風箏上門取書?」

  「偶遇不是,那是巧合,但風箏那次並之後數次都是。」

  王八郎心頭一沉:「太子不怕我說出來嗎?」

  李承乾挑眉,沒有回答,表情卻很明白。如今屋內沒有外人,到時候雙方各執一詞,大眾會相信誰?

  「四大士族世代聯姻,關系親密,太子以後單憑這些手段便能令我們反目嗎?」

  「聯姻只是聯姻。誰有都不如自己有。若是自己能居第一,你願意讓姻親占首位嗎?即便這個姻親與你家關系親厚。」

  王家兄妹頓住。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自然是不願意的。

  「至於反目?」李承乾輕笑,「我為什麼要讓你們反目。我只需要在你們心裡種下一顆種子就行了。」

  王家兄妹抬眸,不明所以。

  李承乾繼續道:「就目前我們之間門發生的種種偶遇以及外人皆知的我對你們的親近態度。你們覺得其余三家即便表面上仍舊如常,可心裡會完全毫無芥蒂嗎?他們當真沒有疑心過,哪怕一瞬?只需他們心底藏著這麼一根刺,就不會在對你們王家一如既往。」

  王家兄妹暗自咬牙。確實如此。

  據家中長輩傳信,此事之後,四大世家多次集會商討對策,其余三家言談間門都略有保留,甚至他們查到。三家額外進行過一次會議,將王家人排除在外。可見他們的同盟已然出現裂痕。即便如今裂痕不大,尚且不會造成嚴重影響,焉知日後呢?

  王九娘苦笑:「我們就不該來長安。」

  李承乾轉頭:「你們可以走。當然,你們走的那天,我會去送行的。」

  太子送行,又是一出大戲。王九娘成功心梗了。王八郎亦如是。

  見他們面色越發難看,好似隨時要暈死過去,李承乾終於「良心發現」,不再言語刺激,而是提醒:「你們怨我恨我是因為覺得我利用你們,把你們當做棋局上的一枚棋子。

  「你們認為是我毀了你們的結盟,是我讓你們王家被人生疑,是我將你們置於尷尬境地。但你們為什麼不換個角度想呢?

  「換個角度。我抽出了你們的一部分資料,使你們免受許多輿論侵擾;而後言明圖書館有你們的捐書,更是助你們從這場世家聲譽的漩渦中脫離出來。不管怎麼說,你們都是得利方不是嗎?

  「而我此番設計,為什麼一定要看做是利用呢?為什麼不能是給予你們的一個機會?」

  王八郎王九娘猛然明白李承乾的意思,雙目瞪圓。

  「圖書館不會只有長安這一座。」

  王八郎王九娘身形一晃。不會只有一座。意思是圖書館會遍布全國?這麼大的手筆?

  李承乾回眸,神色銳利:「我李唐絕不可能受制於世家,亦不會讓朝中臣子多出自世家。若是如此,那麼這個朝廷是我們李家的朝廷,還是世家的朝廷?

  「你們之所以能成為世家,能被人艷羨追捧,是因為你們壟斷著知識。而知識是一切向上的根源。倘若知識的壟斷局面被打破,你覺得世家還會存在嗎?」

  李承乾喝了口水潤潤唇:「就算沒有我的離間門,你以為你們王家逃得過?我是在給你們機會,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們怎麼選了。

  「你們應該明白,如今的大唐不是過往任何一個朝代。百姓安居樂業,生活寧靜。他們許多人已經不愁吃不愁穿,家中還攢了些余錢,也想學習想上進,只是缺乏途徑。

  「而這個途徑,朝廷會不遺余力去解決。朝廷這些年的發展有目共睹,每年各藩國的上貢也不少,甚至我們還借用農具農物等與倭國換取了兩個銀礦的開采權。所以,朝廷國庫豐盈,皇家更不缺錢財。」

  意思很明確,朝廷有底氣有實力,很多事情只需朝廷想去做,就一定能做到。

  李承乾站起身:「我知道,我今日所言有些突然,你們一時做不了決定也屬常理。我不急,我現在忙得很。你們也清楚,圖書館是竣工了,但我還有別的東西沒修完呢。你們可以好好想想,慢慢考慮。但是倘若被別家搶了先……」

  李承乾沒把話說完,可王八郎王九娘已經了然。若被別家搶了先,他們的優勢也便沒有了。

  李承乾走後,王八郎王九娘面面相覷。但二人都明白,李承乾一直說「你們」,其實指的並非他們兄妹,而是他們身後的長輩。這個決定他們是做不了的,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李承乾的意思傳回去。

  接到二人家書的王家長輩都沉默了,他們的目光都放在了一句話上——「我還有別的東西沒修完呢」。

  別的東西……

  李承乾當初圈地面積不小,建了圖書館,還留存許多。幾乎是這邊剛竣工,那邊就馬不停蹄接著干。這事崔盧鄭王四家是知道的。他們也曾討論過,太子這是又在做什麼。

  已有一個圖書館,如今施工地就在圖書館對面,與其臨近,不可能還是圖書館。但這回沒人再敢小瞧輕視,都覺得李承乾的舉動必有深意。

  而李承乾對王八郎王九娘所說的這句話簡直是他們此前猜想的佐證。這新修的建築不簡單,即便不是圖書館,其作用也絕對不會亞於圖書館,並與圖書館一樣,必然對世家衝擊極大。

  王家眾人心頭一凜:「家主,我們現在怎麼辦?」

  王家家主深呼吸,這個決定確實不好做。如果應了皇家,便等於背叛士族;如果不應皇家……

  王家家主沉默良久,咬牙道:「太子不是說給我們時間門考慮嗎,那便先看看。看看太子目前所建的究竟是何物。另外,讓人盯著其余三家的動靜,我們只需保證若要投誠,趕在他們前面就行。」

  是啊。若要投誠,只需是第一個就行。那就暫且看看吧。

  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在施工上,不只王家人如此,崔家盧家鄭家如此,天下人亦如此。

  他們等啊等,又是三個月過去,秋老虎的余韻逐漸消退,天氣由熱轉涼,又轉到初冬的寒冷。建築終於落成,這次不是一座巍峨的圖書館,而是一排排錯落有致的平房,布局十分講究,周圍一圈石牆,院口立有一方牌樓,牌樓頂掛著塊匾額,上書:集賢書院。

  書院?

  就在眾人疑惑之際,李承乾宣布。集賢,乃集天下賢才之意。書院,非藏書之院,為讀書之院。本院面向所有大唐百姓招收願意向學之人,無論士庶高寒,皆可報名。

  此事一出,宛如砸下一顆驚雷。全國人民都沸騰了,而幾大世家更是瞠目結舌。

  書院,讀書之院。竟是如此,原來竟是如此。

  說什麼「無論士庶高寒」,書院內老師八成是通過明經科入仕。所謂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明經科不算難考。對於他們這種士族高門來說,家底豐厚,有更好的先生可以選擇,自是看不上。因而士族高門不會去,也沒必要去。

  所以明著說「無論士庶高寒」,實則是為庶族寒門,平民百姓准備。

  崔家眾人面色大變,搖搖欲墜。他們以為圖書館就已經足夠釜底抽薪,不料皇家竟還有此等更狠辣之舉。

  「怪不得。怪不得這些年明經、進士、明算、明律各科選取人數年年增加,許多通過科考之人都沒及時安排職位,皆選入崇文館或弘文館學習輔教。

  「我們當時還疑惑過,朝廷這番舉措有何意義。崇文館弘文館哪裡用得上這麼多人,而且說是輔教,連個正經官職都沒有。原來是為的今日,原來如此!」

  眾人滿面苦澀。是啊。誰能想到,彼時誰能夠想得到呢!

  蹬蹬地腳步聲響起,是崔家最得利的管事。

  崔家眾人齊齊站起身:「說,可是打探到詳細消息了?」

  對上一雙雙急切而炙熱,焦躁又驚駭的目光,崔家管事心頭猛地一跳,慌忙跪下:「是。」

  「是什麼是,你倒是快說啊。」

  「太子說,若在集賢書院表現優異者,可被推舉進入國子監,甚至崇文館。」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國子監皆是貴族子弟,崇文館更不必提,俱是權臣宗室之後。令平民庶寒以集賢書院為跳板進入這兩處,很明顯,是想打破天下向學多出貴門的現狀。

  朝廷不只想讓平民寒庶得以有求學之路,還想讓他們成為勛貴之外的又一股強大勢力,為己所用。

  「另外,集賢書院公示院規,設月考,季考,半年考,年考。只需連續三次考核都名列前十,就可免除半年束脩。在半年考、年考中表現突出者另有獎賞。」

  眾人臉色又黑上一分。集賢書院的束脩本就不高,再有各類獎賞以及免減措施,平民寒庶求學所需花費也就更低的。而此法非但能減輕學子的負擔,還能激勵學子努力向上。

  「還有……還有……」

  管事支支吾吾。眾人又氣又急:「關鍵時刻,你結巴什麼,說!」

  管事縮了縮脖子,硬著頭皮開口:「聖人下達三條旨意。其一,擴建地方州學府學縣學,增加各類教諭之職,改革州府縣學制度,一切規章比擬集賢書院,同樣面向所有大唐子民招生,不但設有同樣的獎賞減免制度,還另設助學借款。

  「若有成績未能排進前十,卻也不差,自己又肯踏實努力的,根據當地官員審查,如其家境著實困難,可以申請助學借款。」

  「助學借款?」

  什麼玩意。眾人面面相覷。

  管事解釋道:「就是由學子向官府與朝廷借貸所需束脩銀子用以求學,朝廷記錄在案,他日成年後,依照金額返還朝廷,不收取任何利錢。最高可借貸五年。」

  想了想,管事補充道:「當然這中間門還有諸多細則劃分,具體文書,隨後應當可在朝廷邸報看到。」

  崔家家主強自鎮定:「你說聖人下達兩條旨意,這只是其一,其他呢?」

  「其二……」管事深吸一口氣,才緩緩道出,「聖人鼓勵民間門有學之士開辦私塾與書院,廣收學子,為國家培養更多人才。並說,會每年選取優秀私塾與書院,欽賜嘉獎。所謂優秀,不僅看學子學識,也看學院學風,以及看先生是否真正做到有教無類。」

  有教無類?

  眾人敏銳察覺到了這四個字的言外之音。

  果然下一刻就聽管事說:「所謂有教無類,有好幾項,其中最大的一項便是庶寒平民學子在私塾與書院中的占比。」

  眾人神色大震,崔家家主咬牙問:「其三呢?」

  「其三,聖人欲將圖書館推廣全國,在各州各府各縣設立當地圖書館。並鼓勵地方書局紙坊等如有意願,可與朝廷合作,共印圖書館所需書籍。」

  先是輿論打壓世家聲望,讓世家陷入名譽危機,使民眾對世家失去信任;再下狠手創圖書館,開書院,設置一系列政策緩解庶寒平民求學壓力;鼓勵民辦私塾,欲將書院與圖書館遍布大唐。

  一套組合拳,打得他們眼冒金星。

  在場諸人個個臉色鐵青,他們都明白,朝廷這一波大動作下來,或許二十年,或許十年,又或許更短,全國人才輩出,階層跨越,而似他們這般的世家,終將泯滅在歷史裡的洪流裡,不復存在。

  不、復、存、在!

  崔家家主氣急攻心,眼前一黑,暈厥倒地。


第135章 李承乾不是人!

  崔家家主醒來之時已是一天後。

  見他情況好轉, 身邊守著的親人都松了口氣。

  「郎君無事便好。郎君放寬心,我們還沒有完全輸,你先將身體養好要緊。崔家還得靠你。」

  崔家家主在攙扶下坐起來。崔家還得靠他是真,但「沒有完全輸」幾個字卻是純粹的安慰了,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 若還不算完全輸,怎樣才算?

  見他神色不好, 崔夫人只能又道:「一家圖書館容易, 一家書院也容易, 可要這二者遍布全國卻是難上加難。朝廷這些年便是增加了不少科考名額, 總共也才多少。能滿足集賢書院的教學, 又如何能滿足全國的州學府學縣學呢?

  「再說圖書館。那麼多藏書便是與民間紙坊書局合作,也非易事。說白了,此事談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似四書五經這等常用書籍還好,對於別的叢書呢?更別提與民間合作是怎麼個合作法?

  「光是長安一個皇家圖書館便不知耗費了多少精力與錢財,想遍布全國, 單是掐指算個大概, 便不知要付出多少人力物力財力。即便朝廷現今國庫豐盈,也還有許多旁的用處, 不可能全攤在圖書館上。

  「因此, 我倒覺得這事郎君無需過於著急。聖人的旨意雖下,想要達成還不知要用多少年光景呢。我們還有許多時間可以想辦法,說不定過幾日便有轉機呢?」

  崔家家主搖頭嘆息:「若是早前我或許會這麼想, 可現在怕是不可能了。聖人與太子這一局布了五年,不說十足的把握,至少要有八成才會這麼大動作。

  「開工沒有回頭箭, 他們此舉已然同我們撕破臉。若是失敗,非但無法徹底壓下我們,還需承擔我們的反撲,讓我們踩著他們給的台階更上一層樓,這等局面,他們怎會願意看到。

  「所以我猜,他們手裡應該還有別的倚仗。他們的牌還沒完全出盡。」

  這也是他越發擔心的地方。

  旁邊的崔家大郎聞言,幾度欲言又止,都被崔夫人眼神阻止。近在眼前的眉眼官司,崔家家主如何看不到,心頭一顫:「可是又有別的消息傳來?」

  崔夫人剛要張嘴,崔家家主已搶先指向崔大郎:「我不問你,我問他。你來說。」

  崔大郎一時犯了難。崔家家主神色嚴肅:「你只管說,我身子受得住。我乃一家之主,你們也說了,還有許多事要靠我。若我無法掌控全面信息,如何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應對?此乃我崔家生死存亡之際,半點馬虎不得。」

  崔大郎對上崔家家主凌厲的視線,低下頭去:「有消息說,太子研制出了新式造紙法與新式印書法。」

  崔家家主渾身一震,面色又白了兩分,強自鎮定,深吸一口氣:「有消息說?從何得來的消息。」

  昨日管事才把打探到的事情告知他,才過去一天時間,長安不會這麼快又來新消息?不太可能。所以這個消息八成不是出自他們崔家。

  崔大郎知瞞不過,又有崔家家主先頭的話在前也不敢再瞞,老老實實回答:「是王家。」

  「王家?」

  「是。昨夜王家派人傳信,送信的人是王家家主身邊的心腹管事。本是要親自送到父親手裡的,奈何父親彼時昏睡未醒,兒子只能出面接下。」

  崔家家主深吸一口氣:「可知這新式之法是什麼?」

  「王家說不知。」

  「信上還寫了什麼?」

  崔大郎嘴唇一張一翕,不知如何開口,躊躇半晌才再崔家家主的目光催促下硬著頭皮道:「王家說他們已決定向皇家投誠,配合皇家開辦書院與建造圖書館。」

  嘩啦。

  崔夫人剛送到崔家家主手邊的藥碗摔了個粉碎。

  崔大郎低眉順手,半點不敢抬頭,只將懷中書信掏出來遞上去:「父親,王世伯說,不論你信與不信,在此之前,王家從無背棄之舉,未與皇家達成任何交易,王八郎王九娘在京中種種皆是一出局。他們亦只是旁人棋局上的棋子。

  「但現在投誠皇家卻是他再三斟酌後決定。事情至此,已可見大局將定。我們便是堅持,亦不過掙扎數年,改變不了結局。身為一家之主,他得為全族考量。

  「自古以來世家無數,比咱們強的也比比皆是,如今安在?而今我們所倚仗的資本不再,若還與皇家僵持,數年後,恐也會落入此等下場。不如盡早服軟,表明態度,全心效忠。如此,便是世家地位不在,總還能保有貴族體面,不至於走向落魄。」

  崔大郎悄悄抬頭看了崔家家主一眼,見他臉色雖難看,卻沒有發病的情況,又繼續道:「王世伯說,看在過往姻親與世交的面子上,在王家已有決定後告知我等,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太子手中握著的新式造紙法與新式印書法究竟是什麼,他確實不知。但從圖書館同書院便可窺見一二。世伯是想提醒我們,莫抱有僥幸之心,盼我們不要過於執著。」

  執著?

  這哪裡是執著!他們堅持了數百年的世家地位,難道就要這樣輕易放棄嗎!崔家先祖打下的基石,一磚一瓦替崔家墊起的堡壘,莫非就要毀在他手裡?

  這個決定一做,他便算是毀了崔家祖上所有的心血,成了崔家的千古罪人啊!

  可是如果走向落魄,如歷史上諸多已然泯滅的世家一般,他亦是罪人。

  他該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

  崔家家主閉上眼睛,臉色灰敗一片。

  ********

  長安。

  李世民的案上擺放著十多種紙,紙的厚薄質地各不相同。

  李承乾言道:「阿耶也知道,自崇文館成立以來,我招收了許多紙匠,崇文館下設有造紙坊與印刷坊。

  「我讓熟紙匠改進造紙術,主要從兩個方面。其一是制造工藝,譬如打漿程度。以往的打漿程度最高不過七成,現在我們已經可達八成。如此造出來的紙白度提高、表面更光滑、結構更緊密,紙質也更細薄。

  「其二是制造原料,從前我們基本以楮皮、桑皮、藤皮並麻類為主。現在我讓他們嘗試不同的原料。譬如竹子、稻麥秸稈等,也可以混合不同原料嘗試。另外還能收集故紙重新打漿回槽再造。如此便能廢物利用,將成本降到最低。

  「阿耶你看,這個這個還有這一排。都是。」

  李承乾一一指過去:「其中竹紙的表現最佳,經實驗,也是結合成本、落墨情況、細膩程度等多方面而言性價比最高、最適合用來印制書籍的。當然除此之外,諸如竹麻、竹楮等混合材料的表現也十分突出。甚至是回槽紙……」

  李承乾停頓片刻,拿起桌上幾張紙:「這幾張都是故紙回槽重造出來的,是不是完全看不出來?」

  李世民一一比對,甚是驚訝:「確實看不出來。都很不錯。圖書館中所印書籍用的是那種?」

  「圖書館用了好幾種紙,這些新制的合適的種類都有用到。」

  李世民嗯了一聲,又指向旁邊的三套裝備:「這些呢?」

  「這是用來印刷的。現今書局裡的書要分為三類。手抄本,拓印本,木刻本。手抄費時費力更費人,不但要求抄寫的人識字,書法還得工整。拓印本在拓印時講究頗多十分麻煩,唯木刻本相比起來,較為便利些。

  「但木質刻版容易損毀,印的次數一多就沒法用了,需要重新制作刻版。如此一來又需耗費一波時間與成本。另外刻版的方式過於單一,印刷全部文字的書籍還行,可若需印刷帶有圖畫的,就沒辦法了。

  「所以我在刻版的基礎上讓人改進做了雕版,方式與刻版相同,但嘗試著增加了不同材質做底,並讓人雕撰畫圖。另外還利用多種顏料,使其能做到彩印。

  「最後是活字印刷。將一個個文字單獨擰出來雕刻鑄造模型,需要時再拿出來排列成序進行刊印。雕版可以用來印刷量大的書籍。活字可以用來印刷量小的書籍,如此便不用額外做版了。

  「甚至活字也能采用不同的材質。譬如泥活字,木活字,銅活字,陶活字等等。我都試驗過,效果都不錯。」

  李世民深吸一口氣,眸中光亮閃爍:「有了這幾樣,我們就能更多的印刷書籍。市面上的書籍越多,種類越廣,有學之士就會顯著增加。」

  李承乾眨眨眼:「這也代表朝廷可用人才越來越多,我們的選擇越來越廣。」

  選擇越來越廣,世家的作用便會越來越弱。

  李世民眼中光亮又勝了幾分,他看向桌上的紙張與印刷套具:「你打算用這些換取與民間紙坊印坊的合作?」

  「對。朝廷即便掌握技術,也無法承擔全國圖書這麼大的量。所以我想著,我們提供給他們技術,他們無償幫我們印刷需要的書籍。當然印刷的量可以根據紙坊印坊的規模大小進行調整,設定一個他們能夠承受的範圍。」

  李世民笑起來:「這法子極好。新式造紙法與印書法出爐,若彼家有了此家沒有,那麼要不了多久,此家便會逐漸衰落。只需我們的要求在合理範圍內,為了自家產業能夠延續,他們必會答應。」

  「對。」李承乾點頭,「更何況,我還做出了花紙,譬如用木芙蓉皮添加花汁,如此制出來的紙便帶有花香。其他花木亦可。這類紙造價不便宜,售價也高。寒門庶民買不起,但士族高門,權貴富戶定會喜歡。如此,紙坊也可賺上一筆。

  「至於印坊書局,有了這等印刷術,各類話本都夠他們賺不少了。選擇與我們合作,非但能讓產業延續,還有利可圖;不合作,只會被市場淘汰。如此一來,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該怎麼選。」

  李世民眼神閃爍:「王家已經表態,崔盧鄭三家也不會遠了。」

  李承乾挑眉。是啊,不會遠了。畢竟能成為世家者,誰會是傻子呢?

  李世民站起來,走到廊下,雙目遠眺,看著宮門之下:「長安,又能熱鬧一陣。」

  誠如他所說,改進造紙術與印刷術的消息一經流出,全民再次沸騰,豈是熱鬧二字可言?街頭巷尾議論者眾。茶館酒樓食肆,處處可聞探討之聲。每個人的聲音中都透著難以言說的激動與欣喜。

  此前朝廷說要在各地辦學建圖書館,要「有教無類」,要讓高寒士庶都讀得起書。他們雖然高興卻也擔憂。

  但凡接觸過知識的,不論才學多少,全都明白其中不易。似圖書館,還是全國圖書館這樣的大工程,好是好,但真的能夠實現嗎?

  他們內心不是沒有懷疑。畢竟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的例子比比皆是。他們在高興之余也有顧慮,倘若此舉不成呢?如今希望多大,他日失望就有多大。所以此前他們雖然歡喜,卻是克制著的。然而現在不同。

  有了新的造紙法與印刷術,他們知道此事一定會成功。他們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的曙光。他們歡呼著,雀躍著,喝酒唱詞寫詩作曲。通過一切手段去抒發自己的激情。

  一時間,不論朝廷還是市井,不論長安還是外地,全國上下的文人,又或是接觸過讀書、憧憬過讀書的人都難掩喜色。他們日日掛著笑臉,神采奕奕,仿佛渾身充滿了力量。

  與之相反的,崔盧鄭三家不少人齊齊犯病,皆是急火攻心之症。三家好一通兵荒馬亂。

  但不管他們願不願意,都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因而等這些人病愈之後,家中長輩齊聚再度議會。議會怎麼開的,李承乾不知。但他知道結果。因為沒過多久,李世民就收到了三家的不同「誠意」。

  譬如他們承諾,自家旗下紙坊書局均會配合朝廷行動,並主動要求承擔印刷量比尋常人家多一成;譬如他們承諾,派遣族中有學子弟入州學府學縣學輔助教諭;譬如他們承諾,會開辦書院,「有教無類」,其寒庶學子占比不會少於四成。

  諸如此種,等等等等。並且每一項都自願接受朝廷監督。表示他們願意為朝廷培養「國臣」,而自身之「家臣」。

  說實話,在這樣的大環境之下,在朝廷強勢、民心所向,而世家示弱、民心匱乏的對比下,即便世家想借此招攬家臣,也是收效甚微的。

  因此,李世民與李承乾完全不擔心這方面,即便真的出現。一個已經被他們釜底抽薪,根基底氣不在的世家,有何可懼?抬手就能覆滅。所以,對於他們的表態,李世民很滿意,李承乾也很滿意。

  長安一片歡天喜地,千裡之外小院中的青年可就不那麼高興了。

  楊侑看著最近從京師不斷送來的信件,看著上面一件件全部可稱「驚雷」的消息,面沉如水。

  閔崇文心底也是五味陳雜:「世家地位存續數百年,李唐居然能在短短一年裡將其顛覆。若不是親眼所見,當真難以置信。圖書館、書院、新式造紙法、新式印刷術……他們到底是怎麼想出這些的。當今太子……李承乾……」

  他咬著牙,說出話來。心裡卻嘀咕著,世上真的有這種人嗎!

  土豆紅薯玉米,哪樣不高產!

  筒車水車灌溉,哪樣不重要!

  更有火藥成為國之利器,今又出造紙法與印刷術。這是人嗎!就問這是人嗎!他怎麼能什麼都會!

  恐怖如斯,簡直恐怖如斯啊!

  這怕不是哪座山裡走出來的妖孽!

  楊侑閉上眼睛深呼吸,又緩緩睜開,雙手成拳,咯咯作響,壓抑良久最終話為一句嘆息:「可惜了,怎麼不是楊家的孩子。倘若是楊家子……」

  倘若李承乾為楊家子,他們何愁大業不成。

  但不是就是不是。

  楊侑沒忍住再次陷入劇烈咳嗽,好一陣才緩過來:「最近楊安那邊如何?」

  看著楊安那張臉,楊侑每每都覺得好似看到李世民。他實在不願看下去,加之最近又一次急病,不能再受刺激,便以此為由,不怎麼去楊安那邊了。楊安倒是每日都會來,多是在床邊問候幾句,便被楊侑用各種借口趕走。

  楊安院中之事,除原本的蘭姑等人外,便全交給了閔崇文。

  閔崇文一邊為楊侑遞上溫水一邊回答:「小郎君還是老樣子。就是或許太久沒出門的緣故,性子越發沉悶。蘭姑說,他大多時間把自己關在房裡,偶爾在院中歇一歇,轉一轉。

  「提紅十分殷勤。也不知是不是太殷勤了,小郎君對她的態度並不算好。蘭姑常聽他發脾氣罵提紅。不過提紅倒是一點都不介意,不管小郎君何種態度,待小郎君依舊如初,還從蘭姑手裡接了許多活,恨不得與小郎君有關的所有事都親力親為。」

  楊侑對這些不甚在意:「只需盯著他們沒有異動,別出去就行。其余隨他們吧。」

  「是。」

  楊侑將溫水喝下,有轉了話題:「之前大夫不是說,若用猛藥,能讓我暫時好轉嗎?」

  閔崇文聽出他的言外之音,十分難受,很是不忍:「主公!」

  楊侑擺手:「不必再勸。便是好生將養,處處妥帖也不過多活一二年。似這般活著有什麼意義?我們還有大事未成,我這個樣子,如何主持大局?」

  閔崇文低頭。這就是現實。若想成就大業,就必須讓楊侑好起來。而想讓楊侑短暫好上那麼兩三個月,就必須用猛藥。用了猛藥之後,身體會急速衰敗。

  楊侑望向窗外,神色堅決:「長安那邊,讓他們開始准備吧。我們選的螳螂該用起來了。」

  閔崇文無奈應是。

  天不假年,主公的情況確實拖不起。他們隱忍十多年,布局這麼久,也該有個結果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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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承乾還沒開竅呢。……

  長安。有世家與民間的加入, 很快,大唐第二座圖書館與第二座書院幾乎同時在洛陽落成。消息傳出,洛陽百姓激動萬分;長安百姓激動萬分;全國百姓亦激動萬分。

  需知此時距離長安集賢書院成立不到三個月, 洛陽兩大建築所花費時間僅僅是一個冬季。誠然這裡頭有太子早就在長安書院未定之際便已於洛陽選址,且有長安的「模板」在, 洛陽只需抄作業的緣故,卻也同樣表明朝廷的竭誠用心。

  朝廷所言從不是一句空話。他們在努力將聖人的政令落到實處, 在盡最大的努力去推動此事。

  這讓他們覺得自己離「曙光」又進了一步。洛陽已經有了, 其他地方還會遠嗎?當然比之更快到來的是新年的腳步。

  這一年裡,朝廷動作不斷,驚喜之事一件接著一件。人們尤處於激動興奮之中,准備起年節的事宜來也十分有干勁。所以這個春節比以往都要熱鬧。上元節的街市摩肩接踵,人聲鼎沸。

  李承乾約莫估算了下,這人海程度怕是比去年要多一兩成。

  抱春笑著解釋:「自皇家圖書館與集賢書院落成,前來長安之人就日漸增多。便是書院名額已滿進不去, 也都可入圖書館瞧一瞧。有需要借閱求書者, 也有稀罕好奇者。」

  李承乾點頭, 懂了。

  這就跟後世一樣。圖書館與書院既是求學之所,亦是景點。沒想到啊, 他搞教育的同時居然還促進了長安旅游業的發展。不錯不錯。不管實業還是服務業,能帶動經濟,提升GDP就是好事。

  「殿下, 好巧。」

  李承乾轉頭便瞧見王八郎王九娘:「你們也來賞花燈?」

  「是。剛在前面玩了會兒, 略有些肚餓, 見這邊美食小吃許多,就來瞧瞧。」

  李承乾眼睛亮起來:「我也正要去選東西吃。」

  「既如此便更巧了。殿下若不介意,不如隨行可好?」

  「好呀。」李承乾無可無不可。在他看來, 世家氣焰已然不在,目前都還算乖覺。王家更是懂事,聽得進他的話,沒有冥頑不靈。若非王家搶先倒戈,其余三家雖然最後也會服軟,但動作必不會那麼快。

  單就這點,李承乾覺得,既然碰上了,一起逛逛,給點面子無妨。

  幾人一起往前去,剛到美食坊門口又碰上房遺直帶著盧家的小郎君小娘子,緊接著是崔家與鄭家。同行隊伍不斷擴大。

  李承乾:……你們世家是都來長安了嗎?

  哦,懂了。但凡出來個網紅景點,最先動作的必然是有錢有閑那一波。而世家的公子女娘就屬其中翹楚,既不差錢也不差時間。

  李承乾眯起眼,在眾人身上掃了一圈,穿戴不俗,荷包鼓鼓,不錯不錯。

  於是他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頭,興致勃勃給眾人當向導,介紹長安的美食華服各類珠寶並綾羅綢緞等等等等。沿著街市走一遭,成功讓崔盧鄭王四大世家同行之人全部荷包空空。

  李承乾見差不多了,問道:「今兒時辰不早了,就到這吧。你們預備在長安呆多久?」

  小郎君小娘子們眼珠轉動:「出行不易,既來長安,自然要把好玩的都玩了,好吃的都吃到。」

  「這話不錯。要玩就玩夠本。長安好吃的好玩的多著呢,哪是幾日工夫便能體驗完。你們若不急著走,可以在長安多住一陣子,慢慢來。長安各色店鋪都有,新奇物件不少,你們若喜歡可以多買一些,給家中父母叔伯兄弟姐妹也准備一二。

  「我跟你們說,別聽長輩們說什麼他們不需要家裡都有。家裡有是家裡的,怎麼比得上你們送的。你們給的不僅僅是禮物還是一片赤誠孝心。即便有些長輩嘴上說你,心裡可高興著呢。」

  小郎君小娘子紛紛點頭:「殿下說的是。」

  孺子可教。李承乾心滿意足,回到宮中還不忘同李世民長孫氏吐槽:「這些世家果然有底蘊,出手好生大方。今兒那幾個小郎君小娘子,每人都買了不少。

  「幾乎是我一說這家店好或是這個東西不錯,他們就買,都不帶還價的,給銀錢給得相當爽快,不論金額高低,就沒眨過眼。

  「多虧是我領著,去的全是良心商家,明碼標價,童叟無欺。否則就他們這樣的,怕不是被坑了還幫人數錢呢。」

  說到此,李承乾露出疑惑的眼神:「世家子弟都這麼單純的嗎?」

  李世民長孫氏:……有沒有一種可能不是因為他們單純,而是他們在刻意迎合你?

  李承乾歪歪頭:「也對。我忘了,像他們這樣的人家,身邊僕婢成群。尋常買東西約莫都是遣了婢子小廝前去,自己是少有親自購買的。怕是日常用的東西什麼價全不清楚呢,自然對這方面沒有概念。只當對方說什麼就是什麼。

  「怪道他們今日買得那麼高興。那些個小郎君還好,小娘子們看到那些東西的眼睛都直了,閃閃發光。我之前還疑惑他們怎麼一個個跟沒見過市面似的,現在倒是理解了。購物嘛,遣別人去購有什麼意思?當然得自己買才暢快。」

  就跟夢裡女性shopping一樣,表姐每次逛街血拼都好興奮。都是女性,這些世家的小娘子估計也是如此。比方說,麗質不也這樣嗎?

  李世民長孫氏嘴角抽了抽:你確定小娘子們眼睛閃閃發亮是因為看到了喜愛的東西,而不是因為東西是你推薦的?

  長孫氏輕咳了一聲:「承乾今日與他們玩得似乎挺開心?」

  「開心啊。就他們今天花的錢,夠讓那些攤販店鋪的老板賺到以往至少一兩個月的費用了,花的最多的那家店,估摸著能賺一年。看,經濟啊,還是得靠這種有錢人來帶動。

  「我琢磨著抽時間再陪他們玩兩天,讓他們真實體會到長安的好。回頭去他們各自的圈子裡說道說道。似他們這樣的出身,身邊親朋故舊、世交好友也多,彼此家世背景大差不差。若這些人都來長安,長安百姓就有福了。」

  李承乾突然一頓,眼珠骨碌碌轉悠好幾圈,打了個響指:「我想到了,我們可以做個宣傳冊子。介紹下長安的景點美食,再推薦一些靠譜的店家,建議購買的紀念品等,交給這些小郎君小娘子們。先以長安為試點,若成功,再做洛陽宣傳冊,揚州宣傳冊,杭州宣傳冊……。

  「雖說尋常百姓出行不易,但世家望族子弟還是很可以的。全是肥羊,皆可宰。讓他們多走動多購物。他們享受到了游樂的樂趣,百姓賺到了所需的錢財,當地獲得了經濟增長。三全其美。」

  說著,李承乾拉上李泰往外去,邊走邊說:「我們去商量一下,你來執筆。」

  眼見孩子們漸行漸遠,李世民長孫氏相視一眼,長孫氏無奈失笑:「只怕今日那些小娘子們都要失望了。」

  可不是要失望了嗎?但見李承乾一路熱情,臉上笑嘻嘻的,她們還當李承乾歡喜她們呢,哪知李承乾是想把她們當肥羊宰。

  李世民輕嘖了一聲:「當年我透出口風,欲與世家結親,四大世家趾高氣昂,瞧不上。不知道彼時他們有沒有想到,今日會上趕著來求。」

  長孫氏給他倒了杯茶:「二哥如今的意思是?」

  「太子妃是將來的一國之母,不可輕忽。總要選個各方面都好,還能得承乾歡心的。承乾啊……」李世民頓了片刻,無奈搖頭,「都十二三歲了,仍不開竅。」

  這便是暫無從世家中為承乾選妃的打算。這點在長孫氏意料之中。既無選太子妃之意,就只剩選駙馬了。

  果聽李世民又道:「世家既然識趣,我也不想手段太狠,免得他們觸底反撲,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們上表了諸多誠意,我們也總要給些安撫。」

  正所謂打一巴掌給個甜棗,世家要壓得死死的沒錯,卻不能讓他們過於絕望。

  李世民握住長孫氏的手,順勢將她攬入懷中:「麗質還小。世家若還是從前的世家,尚算算配得上,如今的世家,還妄想我下嫁嫡女?呵。」

  從前是世家嫌棄皇族不夠望姓,現在輪到李世民嫌棄人家了。當然這話裡頭還藏著李世民那麼點小小的記仇。

  「我們倆的孩子日後婚事必是要慎重的。不但要家世門第夠得上,人品性情、才學能力一樣都不能少,還需與麗質志趣相投,能遷就麗質的脾氣喜好,家中亦要清白剛正,沒有腌臜之事。最關鍵是要麗質自己願意。」

  長孫氏輕笑:「天下哪有四角俱全的人。」

  「怎生沒有?全天下這麼多男人,莫非還找不出一個合適的了。倘若沒有,不嫁也罷。」

  長孫氏微微轉身,抬眸似笑非笑看著他。那意思很是分明,你就嘴硬吧。到時候只怕急的還是你。

  李世民尷尬蹙眉:「這可不是我說的,承乾說的。」

  長孫氏:……拿兒子擋槍,你好意思嗎?不過李世民這話雖有拖李承乾下水之嫌,倒也確實是李承乾會做的事。又一想日日與李承乾混在一起,也沾染了他許多「習性」的李麗質,長孫氏終是一嘆:「麗質還小,過幾年再說吧。」

  李世民點頭:「對。麗質還小,不急。襄城與汝南的年歲卻是剛好。這事還得辛苦你。現今世家許多小郎君在長安,你都查一查,挑個最好的,看配襄城合適還是汝南合適。」

  襄城與汝南都是李世民的低位妃嬪所生,現今都已十四,都到了議親之齡。

  長孫氏應了,又道:「比起駙馬,世家會更想出一位太子妃。即便公主駙馬的婚事定下,那些世家小娘子也不會這麼快回去。」

  畢竟駙馬與太子妃不衝突。

  李世民輕嗤,半點不擔心:「就承乾那個性子,高寶珠在他身邊晃了三年多,為了他努力學習四書五經,騎馬射箭,就連蹴鞠馬球都不落下。既入了崇文館也入了蹴鞠隊,你看承乾對她可有半分另眼相待?

  「那些世家女能有高寶珠耐心?能有高寶珠這樣的機會?怕是連與承乾見上一面都得想方設法。近水樓台的高寶珠都沒法讓承乾心動半分,她們拿什麼去爭。就算承乾真看上了誰,那又如何?」

  李世民是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擔心,大不了就是東宮後院多個人。若能讓承乾開竅,指不定還是件好事。

  不過高寶珠……

  提起她,李世民眉宇蹙起,神色微動。一個高寶珍,一個高寶珠。高句麗這兩個公主自入京為質以來,表現得還算妥當,未有異動之舉,但李世民知道,這二人絕非表面那般溫良恭謹、和善無害。

  李世民眸中銳利閃過。

  她們不動便罷,若動,正好給他出兵高句麗的理由!


第137章 不做棋子,做執棋人。……

  花開兩朵, 各表一枝。

  一個時辰前。燈會街市。

  高寶珠看著遠處李承乾與各家世家女娘嬉笑的畫面怔怔出神,旁邊婢女的聲音不斷傳入耳中。

  「公主今日應該一早邀請太子殿下同游,如此也不會給了那些世家小娘子們機會。」

  高寶珠神色閃動, 一言不發。

  婢女繼續說:「都說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公主與太子殿下相處三年多, 為太子殿下學文習武,迎合太子殿下的喜好, 想來也不希望自己多年付出被她人攔截。太子殿下為大唐儲君, 日後身邊必不會只有一人。但倘若不是那個心尖上極為重要的存在,便也沒什麼要緊。」

  高寶珠眼睫動了動,眸中忽明忽暗,嘴唇輕抿卻仍舊不說話。

  婢女蹙眉:「世家女娘齊出動,這等時刻,公主當更努力才是。現在這般莫不是想放棄,讓自己多年心血付諸東流嗎?」

  高寶珠瞄了她一眼, 轉過身走上馬車, 吩咐車夫:「回府。」

  婢女怔了片刻, 急切跟上:「公主這是何意?」

  高寶珠回眸:「我知道該怎麼做,用不著你來教我。」

  婢女臉色一沉:「婢子非是想教公主做事, 而是……」

  「你若還知道我是公主就該閉嘴。」

  婢女迎面對上高寶珠的目光,這才發現,高寶珠一雙眸子深邃銳利, 讓她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張著嘴吐不出一個字來。

  高寶珠冷笑一聲, 放下車簾。

  既是長住,便不好再安置鴻臚客館或四方館這類外賓接待會所。因此李世民為高句麗百濟新羅賜下府邸,臨近皇城, 倒也便利。

  回來之時,高寶珍正站在二樓臥房的窗戶旁,靜看長安燈火通明,繁花似錦。

  聽到聲響,高寶珍轉身迎上去,瞧見高寶珠神色不對勁,微微愣了一瞬,笑著問:「怎麼了?今兒上元節,多熱鬧的日子。往年你可最喜歡上元節了,今日玩得不開心?」

  高寶珠緩緩搖頭,欲言又止。

  高寶珍瞥了她身後婢女一眼,約莫猜到些什麼,開口讓婢女退下。

  婢女十分猶豫,高寶珍又說:「出去。」

  婢女眉頭緊鎖,卻還是退走。

  高寶珍心下一松,這才抱住高寶珍安慰:「是不是她說什麼了?姐姐說過,她們這些人的言辭,你可以不用什麼都聽,不必事事都往心裡去。」

  高寶珠搖頭:「我知道。我不是因為她。我只是……阿姐,我很努力了,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可是李承乾不喜歡我,他就是不喜歡我。

  「怎麼辦,我們要怎麼辦。我好累,我不想繼續了,我不想滿腔熱情一直被人辜負,我不想趟著熱臉一直去貼別人的冷屁股。我不喜歡這樣。」

  高寶珍輕輕拍著她的背:「不喜歡便不做。」

  高寶珠一頓,轉而搖頭更厲害:「不行的。這是他們的要求,不能不做。阿母……阿母還在國內,還在他們手裡。況且,如果我不行,就只能姐姐了。聖人後宮那麼多妃嬪。他只在意皇后。他不在意姐姐,姐姐一輩子困在後宮要怎麼辦?

  「就算能得一二年新鮮,新鮮勁過去之後呢?就譬如父王,身邊女人那麼多,可被遺忘的,不得寵的,過得是什麼日子。阿母不就是如此嗎?我不能讓姐姐步阿母的後塵。我……」

  「寶珠!」高寶珍一聲高喊打斷了她的話。

  她與高寶珠是同母姐妹,母親是高句麗王的女人,曾經也受寵過,可後來卷入宮廷爭鬥,成為「罪人」。她與高寶珠的生活也一落千丈。

  高句麗欲派人來長安為質,其他人都不願意。遠離故土,去做一個「階下囚」,即便大唐強盛,即便長安繁榮又如何,終究不是自己的家,不得自由。寄人籬下總是要看人臉色的。但在高句麗不同,他們可以作威作福。

  所以最後她與寶珠來了。因為只有她們沒得選,況且這也是她們的一個機會,一個難得的機會,或許也是這輩子唯一的機會。

  想到此,高寶珍神色閃了閃,壓下萬千心緒,溫柔撫摸著高寶珠的頭問道:「那你呢?就算李承乾現在喜歡你,難保日後不會變心。到時你也一樣,同阿母一樣。」

  「不是的。李承乾不一樣。我討好他三年多,跟他一起讀書,一起玩耍,對他總有幾分了解。若能被他喜歡,他一定會護著寵著。即便日後變了心,也會給予尊重,會妥善處理。就算……就算……」

  就算如何,高寶珠沒有說出來。可高寶珍明白。就算李承乾當真如此,她寧可自己陷入泥沼也不願受傷害的是姐姐。

  高寶珍嘆息一聲,將她抱入懷中:「寶珠,你可知道阿姐為什麼想讓你去抓住李承乾的心?」

  高寶珠有些疑惑,不明白姐姐為何這麼問,卻還是乖巧回答:「因為李承乾是大唐太子,如果有他幫助我們。我們就不用這麼難了。

  「我們可以不必受國內的牽制,說不定還能借李承乾的手找機會把阿母接過來。就算不行,只需我能得李承乾喜愛,國內那些人就會有所顧忌,會善待阿母。」

  高寶珍眼眸淺笑:「是也不是。」

  高寶珠迷茫。

  高寶珍笑意更深了兩分:「你說的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阿姐覺得這樣做對你好。你可以借此擺脫控制,做你自己。可現在阿姐發現自己錯了。永遠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更不能寄托在心意多變的男人身上。寶珠,你若不喜歡就算了。」

  「可是阿母……」高寶珠咬牙,別的她們都可以不在乎,但阿母不能不在乎。那是再苦再難也要護著她們的阿母啊。

  高寶珍站起身,取出一封信交給她:「剛收到的。」

  高寶珠整顆心都提了起來,她知道這是國內傳來的。每次傳信不是催促她們,就是罵她們沒用,至今未能得手。

  她本以為這回也一樣,不過是如往常一般的申斥與要求。可打開信看完先是愣住,轉而渾身顫抖,眼淚一滴滴落下來:「阿母……他們每次來信都說阿母很好,說給阿母搬了新宮室,換了新伺候的人,說在為阿母調養身體。騙子,騙子。全是在騙我們!」

  高寶珠哭得不能自已。

  高寶珍深吸一口氣:「這是我留在國內的人探聽到的消息。寶珠,我們應該慶幸,阿母還活著。」

  高寶珠咬牙:「是誰?到底是誰!」

  「還能有誰?阿母早年也曾被父親放在心上過的。如今我們前來大唐為質,父親還要靠我們來為他做事,多少會給阿母點顏面。

  「她們是擔心父親對阿母舊情復燃,也怕我們一旦成功,得了勢會翻出當年的舊賬。當年她們誣陷阿母,誣陷外祖,使得外祖一家全部覆滅。她們怎麼能容忍我們出頭?」

  高寶珠雙拳篡緊:「所以她們想除掉阿母,除去隱患?」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高寶珍握住高寶珠因擔憂與憤怒而不斷顫抖的雙手:「別怕。阿母已經被救下了,我的人也想辦法來到阿母身邊,阿母沒事。父親還需要利用阿母來控制我們,如今既已被他察覺端倪,便不會再讓阿母出事。我們可只有阿母這一個軟肋呢。他怎麼能失去?」

  高寶珠眸光閃過:「父親知道……」

  「不知道。她們找了替罪羊。」

  高寶珍神色平靜,對這個結果一點不意外。高寶珠瞬間回神。是啊,她在期待什麼。期待那個男人會一查到底,會替阿母做主為她平冤嗎?

  嗤,不會的。別說那個男人沒有心,情愛於他太過稀薄。就算他真的徹查發現真相又如何?他會為了阿母去責怪王後,甚至為此牽連世子嗎?

  當年說阿母謀害王嗣便是王後設計,而外祖家的罪名也是王後一族編織。

  高寶珠偏頭,心頭一陣冰冷:「幸虧阿姐當年在國內留了一手,否則只怕阿母被人欺負死了我們姐妹還被蒙在鼓裡,傻傻給人當棋子。只是阿母早年為了護著我們本就傷了身子,再遭此難,怕是……」

  高寶珍也不瞞她:「阿母底子損毀,雖然救回來,但壽數也不久了。差不多也就半年。」

  高寶珠臉色大白。

  「寶珠,我們身在大唐,別說半年,便是一年,我們也回不去。我們可能連阿母最後一面都見不到。除非……」高寶珍狠狠咬牙,「阿姐不想阿母孤零零地走,不想見惡人逍遙,亦不想滿心怨憤無處發泄。阿姐不認命,阿姐想賭一把。」

  賭一把?高寶珠不明所以。

  高寶珍沒有明說,而是看向燈光投射在門扉上的身影。高寶珠知道那是林溪。這樣的距離,她們姐妹說話聲音雖不大,卻也是能夠聽到一二的。但高寶珍防著其他人,卻沒有防林溪。因為比起她們從高句麗帶來的那些人,林溪更可靠一些。

  林溪是唐人。當年她們入京為質,在來的路上遇上林溪。

  林溪是個苦命人。她原本家中也算小富,是獨女。因為無嗣,父親過繼了族中一個孩子,充當林溪的兄長。想著如此一來林家有後,林溪也有人可以依靠。嗣兄最初對林溪很好,父母很滿意。可隨著父母接連去勢,嗣兄接管林家所有產業,對林溪的態度每況愈下。

  嗣兄不但借著「生恩」將親生父母接過來,還一再偏幫原來的兄弟姐妹,儼然忘了自己已經過繼,拿著林家的錢財一味貼補。林溪自然惱怒,與嗣兄爭執過兩回。嗣兄懷恨在心,轉身給她尋了門婚事,把她嫁出去。

  夫家選得也很討巧,明面上看也算門當戶對,旁人挑不出錯,卻誰知是個在房事上時行時不行的。不行的時候居多。因著這點,性情十分暴戾,尋常在外還會遮掩。一旦床上越不行越折騰人。怕林溪說出來,還把她軟禁起來。

  嗣兄明知這點,卻全作不知。這種態度越發讓夫家毫無顧忌。

  她們見到林溪之時,林溪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她是費了許多工夫,裝了一年的乖巧才讓夫君放松警惕,尋到機會逃出來的。後面還有夫家與嗣兄派來的人在追。她拼著最後一絲機會冒死闖進她們的隊伍。

  後來她們救林溪出火坑,幫她報復了夫家與嗣兄,可彼時家產已經被嗣兄一大家子揮霍得差不多了。林溪萬念俱灰,甘願為奴為婢報她們的救命之恩,自此跟隨她們一同來到長安。

  高寶珍神色閃了閃:「寶珠,你覺得倘若當初林溪父母不曾過繼嗣子,而是好好教導林溪,替她打點人脈關系,為她鋪路,讓她掌管林家,承接門戶,結果會如何?」

  高寶珠愣住,細細想著,覺得不管結果如何都不會比現在差。現在是林溪幸運撞上了她們,而她們也願意出手。倘若那日林溪沒有遇上願意救助她的人呢?被抓回去很可能被活活打死。就算當時沒死,早晚也會折磨死。

  高寶珍又道:「同在長安數年,你覺得金德曼如何?新羅王年紀大了,身體不比當年,若我所料不錯,今年金德曼會回國,新羅會派新的質子過來。金德曼回去,很快就會繼位。到時候,她就是新羅的女王,坐擁整個新羅。」

  說到此,高寶珍眼中迸發出絲絲亮光。

  又是林溪又是金德曼,高寶珠怎還會不明白高寶珍的意圖:「阿姐是想效仿金德曼?」

  「新羅可以有女王,我高句麗為何不能有?寶珠,我們歷經多少苦難,你還沒看清楚嗎?權勢只有掌握在自己手裡才最可靠。誰有都不如自己有。金德曼若不是女王,你覺得她會如何?而倘若她是女王,又會如何?」

  不是女王。公主的命運是可以被王操控的。而做了女王,她不但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還能操控別人的命運。

  高寶珠眸中閃過憧憬:「阿姐想投誠大唐,讓大唐助我們?」

  高寶珍一嗤:「我的傻妹妹,你怎麼想得如此簡單。大唐助金德曼,不必耗費任何心力,只需擺出個支持其上位的姿態就可以。你覺得這是因為什麼?」

  高寶珠並非蠢笨之人,這點她還是清楚的:「因為新羅王無男嗣,本就在培養金德曼繼位。新羅國內有新羅王為其鋪路,金德曼有一批追隨者。即便不靠大唐,金德曼也能上位。得大唐支持,不過是讓自己的上位之路更順利些,更能輕易壓住某些宵小的反對之聲而已。」

  「不錯,她不是必須依靠大唐,只是大唐的支持能夠讓她以最小的代價得償所願。那你覺得我們呢?」

  高寶珠啞然。她們與金德曼的情況截然不同。她們除了一大堆的阻力,似乎什麼都沒有。即便阿姐在國內留了些人手與布置也少得可憐,起不了多大作用。

  高寶珍一嘆:「寶珠,扶持金德曼,大唐只需要付出一個態度。但扶持我們,他們需要付出的太多了。而且他們完全可以用五分代價在王室血脈中選個聽話的男嗣,為何要花十分代價選我們?

  「寶珠,你要知道,大唐不會做虧本的買賣。倘若他們當真答應援助我們,必然是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你覺得這個利益是什麼?到時候只怕高句麗便不是屬國,而是屬地了。如此,我們上位又有何用?更何況……」

  高寶珍稍頓,眸光閃爍一瞬,接著說:「我不願成為大唐的傀儡,不願付出全部只為大唐做嫁衣裳。所以,我們得靠自己。」

  高寶珠看著她:「阿姐是有計劃了嗎?」

  「差不多吧。」高寶珍嘴角勾起。

  高寶珠不解:「差不多?」

  「寶珠,我們要想成功,第一步必須帶著大功回國。除此之外,我們還要有自己的殺手锏。阿姐需要先確定一件事。只有確定了這件事,我們才能實施計劃,才能有所為。否則,一切都將成空。」

  當然高寶珍非是無的放矢,事情雖然未完全確定,但她已然有八成把握。

  殺手锏,關鍵。高寶珠約莫猜到了些,張著嘴還沒說出口,高寶珍已然察覺:「我的寶珠真聰明。所以,寶珠,李承乾那邊,你隨心就好,不必為難自己。不需要了。」

  不必為難自己。

  高寶珠心頭一動,阿姐說了這麼多。她知道阿姐想賭一把,是因為阿母,因為自己,也是因為她。

  高寶珠伸出手,緊緊抱住高寶珍:「阿姐,不論你想做什麼,我都支持你。你不想做棋子,我也不想。那我們就賭一把,做執棋人!」

  高寶珍笑起來:「好,我們來做執棋人。」


第138章 我才十二歲,別來禍害……

  沁園。李承乾又組織了一場比賽, 不過這回不是蹴鞠,而是馬球。圍觀者沒有上回那麼多,卻也不算少。

  賽場上一片喧囂, 場內眾人策馬奔騰,場外世家小郎君小娘子們吶喊助威,沸反盈天。

  李承乾接球、疾奔、一杆進洞, 以一球之差贏得比賽。場外喝彩聲迭起。眾人下馬走出內場, 就被人群團團圍住,尤以小娘子們為先, 當然她們最主要的目標是李承乾。

  「太子殿下真厲害。」

  「剛剛那一球打得著實漂亮,英姿颯爽。」

  「太子殿下是如何做到一招決勝的。你那一招委屈關鍵,無人攔得住。」

  贊美之聲不絕於耳。李承乾眉眼上挑:「你們會不會看球?球是我進的不錯。但是高寶珠傳給我, 隊友們一起幫我牽住了對方。一隊人群策群力幫我排除萬難,一對一看人防人, 人都被看得死死的了, 當然無人能攔啊。」

  眾人:……

  她們只能扯著嘴角, 笑嘻嘻將整隊都誇了一遍,然後又道:「殿下的蹴鞠隊馬球隊人才濟濟, 果然不同尋常,怪不得大家都想進呢。不知我等有沒有這個機會?」

  「人才濟濟是真。但不同尋常倒也未必吧。長安組建了好幾只隊伍都很不錯啊。至於說機會……」李承乾抬頭迷茫看向世家之人, 「你們不是來長安玩的嗎?不打算回去了?」

  眾人:……

  仍有小娘子不甘心,嬌俏說:「原來馬球這般好玩, 看得我都心癢難耐了。我也想學打馬球。太子殿下馬球打得這般好,不知可能傳授一些經驗?」

  李承乾滿臉疑惑:「你們世家都沒人玩馬球的嗎?」

  小娘子愣住:「這倒不是。家中有些兄弟平日倒也會玩,只是他們打得沒有殿下……」

  話還沒說完,李承乾已道:「既然兄弟會玩,你怎不找兄弟們學?你跟家中兄弟關系不好嗎?」

  小娘子:……

  好似不論小娘子們說什麼, 李承乾總有本事一句話把天聊死。幾次下來,小娘子們一個個閉了嘴,尷尬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誰都不敢再開口。

  最終還是世家的小郎君們出面,找了借口告辭,將小娘子們拉走。實在是不走不行,這場面誰還呆得下去啊。

  旁邊的高寶珠偏頭失笑。自打跳出這些年的「執著」,再來看這種場面,覺得還挺有意思的。當然若自己還在局中,身為當事人,那滋味可就不太美妙了。

  待圍觀者全都走了,唯剩隊員,李承乾好奇看向房遺直:「你平日跟範陽盧氏相處可多?她們這些世家小娘子都這麼聒噪的嗎?場外叫得比我們場內還熱鬧。一場馬球打下來,我就聽見耳朵裡嗡嗡嗡了。我瞅著其中有兩個甚至都不懂馬球,居然也這麼起勁。」

  房遺直:……

  房遺直深吸一口氣,猶豫著開口提醒:「殿下不覺得這些小娘子長相都不錯嗎?或靚麗,或明艷,或嬌俏,各具特色,賞心悅目。」

  李承乾目光斜過去,「房遺直,你這就不對了。她們確實好看我承認。我也明白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你稍微看兩眼就夠了,怎麼能總盯著人家女孩子瞧呢,多不禮貌。而且什麼賞心悅目的,你把她們當花嗎,還品頭論足。太沒風度了,不是君子所為。」

  房遺直渾身頓住,差點沒被他噎死。

  李承乾突然身形一滯,不知想到什麼,驚訝地看向房遺直:「你不會是思春了吧,所以才盯著人家小娘子看?房遺直,少年慕艾我理解。可你就算瞧上心儀的女娘也該稟明房公,讓房公去提親啊。私底下盯著人家瞧算什麼!」

  說著他眨眨眼勾勾手指:「來來來,告訴我,你看上哪家女娘了。你要不好意思告訴房公,我幫你去說!」

  房遺直:!!!

  杜荷忍俊不禁,看著臉色跟便秘似的房遺直又瞧了眼一臉看好戲狀態的李承乾,清了清嗓子:「殿下,我想房遺直的意思是你也到了選妃的年紀,那些小娘子們年歲與你相配,聖人或許會有此意。」

  李承乾懵了一瞬,瞳孔地震:「不可能!我才十二歲好吧,你別來禍害我。你們從哪得來的小道消息,也不核實一下就瞎說。虧我反應快。想到既是為我選太子妃沒道理我這個當事人不知道,反而你們先知道的。一准不可能。差點被你們嚇死。」

  杜荷:???

  怎麼就是他們瞎說嚇人了?

  李承乾譴責的眼神橫過去:「是不是最近崇文館先生們功課布置的太少了,你們居然這麼閑,滿腦子都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大好少年,不思報效家國,只顧情情愛愛算怎麼回事!我覺得我有必要去跟先生們談談。」

  目光銳利掃過杜荷又掃過房遺直:「當然,我也會去跟房公杜公好好聊聊的。」

  房遺直;amp;杜荷:……你是太子了不起啊!

  淦!簡直無妄之災。

  房遺直杜荷紛紛側過頭給自己一巴掌,讓你多嘴!

  李承乾哼哼兩聲,轉過身就見高寶珠走過來:「有件事想懇請殿下幫忙。我生母早年身子虧損,這些年情況一直時好時壞。最近收到傳書說她又病了一場,雙腿寒疾復發,一遇刮風下雨便疼痛難耐。

  「聽聞殿下的藥莊有擅調理身體之人,也有擅按摩揉捏之人。我想派個婢子前去學習,待學成之後,送回國去服侍阿母。不知殿下可否通融。」

  這不算什麼事,李承乾答應下來:「藥莊本就有招收女學徒的。」

  他指了指抱春:「你選好人,同抱春說,讓抱春帶過去就行。」

  高寶珠大喜,福身謝恩。

  李承乾擺擺手無所謂,轉頭吩咐各回各家,又問李泰李恪:「我去坊間轉轉,你們要一起嗎?」

  李泰自然隨行,李恪卻是拒絕了,只說有點私事要辦。李承乾從無過問他人私事的習慣,只點點頭表示知曉,就此分道揚鑣。

  李恪獨自騎馬來到淨禪寺山下,仰頭眺望前方的寺院半晌,翻身下馬,將馬栓在旁邊草棚,給了看守的小廝賞錢。再往前不便騎馬,只能步行,好在距離並不遠,李恪抬步拾階而上。

  沒多久,宋清同樣出現在山下,看著李恪向上的背影,輕嘆一聲,跟了上去。

  等二人身影都已瞧不見了,李元亨才從遠處的樹影裡走出來,微微蹙眉,腳步幾度抬起最終放了回去,沒有繼續跟,而是重新找了個合適的位子躲起來。

  李元方的前車之鑒歷歷在目,他不能跟得太近。這一年來他夜夜輾轉反側,實在沒辦法明知其中有貓膩卻無動於衷,所以才幾次找機會查李恪與宋清。畢竟當日之事,他們都是親歷者。若有端倪,必出在他們身上。

  可他也明白,阿娘說得對,如今阿娘與張姨娘只剩他了。他不能出事。所以他得謹慎謹慎再謹慎。寧可聽不到他們的話,寧可不知道他們入寺做什麼,也絕不冒進。

  寺中。

  住持躬身謝過李恪的香油錢:「小施主有心了。當日敝寺不過給予了令堂一時方便,沒想到令堂記這麼久。十多年來,令堂未有一年忘記添香火。承蒙令堂與小施主照看,敝寺感激不盡。」

  李恪輕笑:「大師說哪裡話,若要感謝,也該我與阿娘謝你們。當年阿娘在寺中突然發動欲要生產,是你們及時處置,又去請了臨近的穩婆才讓我們母子平安。救命之恩,自該記一輩子的。」

  住持搖頭:「令堂在寺中發動,敝寺自然有援手之責。小施主與令堂是貴人,得皇恩庇護,便是沒有敝寺,也能平安。」

  兩人客套了一番,李恪上了炷香,又看了住持一眼,到底沒再說什麼。有些事問一兩回就夠,問得多了痕跡太重。

  他輕笑:「大師不必接待,我來此許多回了,處處都熟,我自己閑逛就好。」

  住持道了一聲佛,目送李恪出殿。

  沒走幾步,李恪就停下來,看著眼前來人,神色不定。

  二人默契離開,出了佛系,一路往西,至十裡亭駐足。

  宋清感嘆:「小郎君想知道當年之事可以詢問微臣,微臣知無不言。」

  李恪將目光轉向他:「你很清楚?」

  「清楚。微臣生母便是當年的穩婆,是為小郎君接生之人,亦是小郎君這一年來一直在找的人。」

  李恪雙目瞪圓,無比震驚,可很快又冷靜下來,往石凳上一坐:「好,既如此,你說吧。」

  這般姿態讓宋清有些意外卻又頗為贊賞,能在轉瞬間調整好情緒,毫不露怯,實屬不易。

  「主公死遁之前假造了一陣重病之相,為的是蒙蔽李唐,使自己的死亡更加順理成章。彼時李淵稱帝不過一年,天下群雄割據,李唐國祚並不算安穩。正巧王世充毒殺二殿下的消息傳來。」

  李恪神色閃爍:「楊侗與他處境類似。王世充想做之事未必不是李唐想做之事。因而楊侗之死傳出,剛巧他就病了。誰都會懷疑此病不是真病,而是李唐下的手。國祚剛立,內憂外患。這等流言對李唐十分不利。所以皇家必定會采取措施以證清白。」

  宋清點頭:「不錯。李淵派出大半個太醫署的人前來診治。一則是想營造浩大聲勢,向所有人展示出他對主公的重視,展示他想讓主公痊愈的決心;二來便是想知道主公是否真病。主公用的秘藥,太醫署的人自然查不出東西來。

  「李淵確定主公的病沒有蹊蹺後,便是表現仁義的時間。先後遣隱太子李建成與秦王李世民上門探望。李世民帶上了公主,隨後又讓公主前去寺院為主公祈福。

  「他們倒是會算計。若皇家祈福,未免過於抬高主公,降低李家的身份。而公主不同,彼時她已入秦王後院,屬李家人,亦屬楊家人。身為主公姑母,為主公祈福求康健,再尋常不過。既能顯示他李家的用心,又不會有損皇家的臉面。」

  李恪蹙眉:「那會兒阿娘已孕七個多月。」

  「是啊。七個多月,身子笨重。可李唐只想拿公主做面子,誰人在意這點呢?」

  語氣中諷刺之意十足,李恪輕嗤:「這一步步難道不都是你們謀劃好的嗎?每一步的時機都恰到好處。尤其是假病之時。」

  假病之時正好是楊侗被毒殺的消息傳來之際,若非如此,李唐何需做戲。當時那些甚囂塵上的流言,應當也有他們的手筆。

  宋清默認。

  李恪眼瞼低垂:「阿娘在寺中突然發動不是巧合吧。」

  「不是。是我們制造的誘因。我們沒辦法,當時你生母情況不太好,必須提前生產。你們需差不多時間出生,才能瞞天過海。」

  李恪深吸一口氣:「怎麼做到的。」

  「你應該查到了。公主在寺中發動,身邊並無可接生之人。寺中知道離此不遠有戶孕婦,家裡一直備著照料的接生婆,便讓人去請了過來。」

  宋清轉身,雙目遠眺,看向前方一座視之微小卻依然可見的廢棄宅邸。宅邸距離十裡亭有段距離,若從十裡亭繞去佛寺自然遠,可若從另一邊前往就較為便利了。

  根據查到的零星線索,李恪早有預料,此刻更加確信了自己的猜想:「那個接生婆是你娘。而那個孕婦便是……便是……」

  「對,是你生母。你生母養胎的宅子是精挑細選的,第一要求就是要在佛寺附近,來往便利。自從她懷孕後便是我娘照顧。我娘時常會來寺裡上香,同寺裡的人說起她服侍的主家娘子有孕,想為娘子求生子求平安。」

  李恪了然:「去得多了,說得多了,寺裡的人便記住了她。」

  「沒錯,如此一來,公主發動無人可用之際,寺中諸人很自然會想到她。她會挽著籃子前來。彼時情況復雜,形勢緊張,所有人都只想著讓穩婆快點進去助公主生產,誰會去仔細檢查她籃子裡的東西呢。誰能想到籃子裡除了接生的物件還有一個熟睡的剛出生男嬰?」

  李恪怔忪,一時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他就這樣躺在籃子裡被送到阿娘身邊,而阿娘的孩子被放入籃子裡帶了出去。好一招偷天換日。但嬰兒可能哭鬧,不好控制,為了以防出現意外,他們必定還用了些手段保障嬰兒不會醒來。

  李恪手指緩緩蜷曲,逐漸握成拳頭,眼中眸光忽明忽暗:「你們怎麼確定一定能產下男嬰。若是個女娘呢?你們的計劃豈不是功虧一簣?」

  宋清輕笑:「懷孕的不只你生母。」

  李恪頓住,恍然明白關鍵:「那其他孩子呢?」

  「沒有其他孩子。」

  李恪蹙眉。

  宋清嘆道:「確實沒有其他孩子。主公寵幸了好幾個人,讓她們全都有孕才罷手。生男生女我們無法完全掌控,所以只能以量應對。幾個人懷孕,只需一個能生子就行。

  「誰知事情並不如人意。這些女子先後流產,最後只剩你母親與另一人。另一人五月上就胎死腹中。唯余你母親。

  「你大概不知道,我娘從前是給人看病的,後來才專職給人接生。她有門絕活,是祖上傳下來的。若懷胎至五六月,她可以通過摸肚診脈以及觀察孕期情況孕婦狀態等情況來判斷腹中胎兒性別。並非十分正確,但也有七八分。」

  「那個胎死腹中的是男胎,你母親也是。當我娘說你母親腹中是男孩時,主公終於松了口氣。本以為坎坷總算過去,誰料意外又現。

  「你母親懷胎後期身體越發不好,開始見紅。我娘知道等不得了,只能用藥催產。若不這麼做,你母親很可能會如之前那位一樣,胎死腹中。索性用藥後結果不錯。」

  李恪終於明白在提及楊妃七個多月誘發生產之時宋清為什麼要說沒辦法。可不是沒辦法嗎。總不能這邊生了,那麼還沒動靜。

  李恪掩下萬般心緒,將目光再次投降廢宅:「當年宅中失火,無人生還。那場火是怎麼回事?」

  「這個結果誰都不想看到。」

  李恪輕嗤「顧左右而言他,答非所問,這就是你說的我都可以問你,你都會告訴我?」

  宋清有些尷尬,無奈道:「小郎君,換子計劃已經成功,主公也順勢『病亡』,他不得不走。而你母親雖然成功生下你,但因為用了催產猛藥,情況很不好。她走不了。」

  「所以你們就放火?」

  「臣知道小郎君懷疑什麼。若只是想滅你生母的口,我們大可以在生產時就出手,不必等到之後,直接說難產而亡不好嗎?」

  李恪愣住,狐疑看向宋清。

  「你別忘了,無人生還。宅子裡不只有你母親。院子裡一共十三口,其中包括我娘。」宋清眼眶泛紅,淚水緩緩滲出,「宅子裡的僕婢是為了對外遮掩買的。畢竟我們用的游商與其妻妾的名義,還是頗有家底的游商,宅中不能無人伺候。

  「這些人不知內情,但在宅子裡伺候你娘好幾個月,尤其生產之際還在外頭幫忙,難免會察覺些什麼。我們不能留有隱患。

  「你母親與我娘都是為了大局,為了助主公成就大業。她們害怕成為主公的拖累,她們想最後為主公鏟除隱患。所以……所以她們是故意為之。她們用自己的命滅了那些人的口。」

  宋清抬眸看向李恪:「小郎君,我們都是受主公大恩之人,願為主公肝腦塗地,死而後已。復國大業怎會沒有犧牲。為大業而死是我們的榮耀。你母親是,我娘是,我亦是。」

  他的眸子中仍帶著些許淚水,可目光卻透著十分的堅定,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鏗鏘有力,宛如宣誓。

  他堅信他的母親是自願,為此驕傲,以此為榮,甚至把這當成自己的信仰。若有需要他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他從來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那就是他的母親或許想活,當年的火或許是他的主公想解決一切隱患故意為之,並非出自他母親本意。

  畢竟若只需要滅口僕婢,下藥放火就夠,他娘與那個女人是有機會離開的。況且如果主公想讓她們活,自然會派人協助滅口之事,不會把這種事交給兩個女人,其中一個還剛剛九死一生產下孩子。

  二對十一。「二」中的一個或許還發揮不出任何作用,甚至會拖累隊友,這怎麼玩?

  那位主公當真這麼放心,難道沒想過這兩個女人搞不定那十一個人會出簍子嗎?在那等重要關頭,他賭得起嗎?

  所以「另一種可能」更符合邏輯,也更符合「他」的處事作風。

  「他」派去了人。「他」本就沒打算讓宅子裡任何知道秘密或者可能知道秘密的人活下去,包括為所謂主公生下孩子的女人。

  甚至派去滅口的人也僅僅只知道要干這麼一場殺人的事,並不知道為何要殺。

  李恪望向宋清,這個二十多歲的男子,當年也不過如他一般的年紀吧。被他的主公帶在身邊,細心教導,培養成一條忠誠的犬,一把鋒利的刀,並沉迷其中,甘之如飴。

  李恪張著嘴,想要說點什麼卻無法開口。他就這樣與宋清四目相對,看著他眸中對主公的崇敬,對大業的癲狂,心緒復雜難言,一時竟不知是自己可憐些,還是宋清可憐些。

  不,比起自己,應該還是宋清的。畢竟自己雖然被迫卷入這場荒誕鬧劇,可這些年已經擁有了很多。宋清呢?真真是可憐可悲可嘆,卻又可恨。相當可恨!


第139章 千萬別犯傻。

  李恪與宋清離去後, 李元亨來到十裡亭,站在他們駐足過的地方, 眺望他們眺望過的廢宅, 驚訝、狐疑、不解等等情緒一一閃過,眉宇緊皺,久久不語。

  回到大安宮後好幾天他都沒有再出門, 也未再跟蹤李恪與宋清。

  他躲在屋子裡輾轉反側, 一遍遍回想所有事情的經過,翻看這一年來查到的零星資料。那些線索就藏在資料裡,藏在他查到的種種不合時宜不符常理的事件當中,似乎只需要一根繩,他就可以把這些全部串起來。

  可這根繩是什麼, 它在哪裡呢?

  李元亨神思不定。他知道自己已經隱約摸到了法門, 只差一步就能窺探真相。而這一步或許並不難走, 只需他再跟李恪宋清幾次,只需他查得再深兩分可能就會成功。但他卻猶豫了起來。

  機遇往往與風險並行。這一步他真的要走嗎?他真的能走嗎?

  一邊是已死的李元方,一邊是他始終無法放下的阿娘與張姨娘,李元亨心內百轉千回,無法決定。

  不知過了多久,他深吸一口氣, 將所有資料揣進懷裡,往大安宮正殿而去。剛走近,還未入內便聽聞裡頭傳來歡聲笑語。是柳寶林與李元嬰。

  李元亨眉頭蹙起, 腳步微頓。

  這幾年阿耶早不管事,除對李元嬰格外寵愛外,旁的子嗣感情都一般。李元景等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一個已死的李元方。

  阿耶當真願意重新從幕後走出來去趟這一潭渾水嗎?若他的猜測為真便罷, 若是假,只怕會讓阿耶與二哥表面上好不容易緩和的父子關系又生裂縫。阿耶當真甘願冒這樣的風險嗎?

  李元亨神色閃過掙扎,雙手顫了顫,最終退了回來,轉身前往太極宮。

  站在虔化門外,李元亨站立良久,往前是立政殿,往右是東宮。猶豫再三,他轉了個彎,向東宮而去。

  此時。李承乾正在與弟妹們泛舟。

  太極宮有四池,分別為東海西海南海北海。東海在東,其余三海在西,且緊密相連。李泰與李麗質坐在船尾,李治趴在船頭玩水玩得不亦樂乎,李承乾怕他栽下去,一只手始終環在他腰間。

  船只靠岸,李治意猶未盡,還想再游一遍,被李承乾單手拎下來:「夠了啊,都陪你玩三圈了,還想怎樣,瞧你這一身的水。」

  李治不甘心,想再爭取,還沒開口,就被李承乾扔給旁邊的僕婢:「帶他下去換身衣服。」

  見李治不肯,李承乾冷眼掃過去:「你若是不聽話,往後都別想我帶你玩了。不論游湖還是蹴鞠馬球,亦或其他,阿鳶你也別想再見。」

  李治悻悻然閉了嘴,轉身同僕婢下去,等換好衣服再回來,李承乾已經在湖邊擺好燒烤架,與李泰李麗質烤起肉來。

  肥嫩嫩的五花肉在烤盤上滋滋冒油,撒上胡椒孜然等調料,香味撲鼻而來,李治沒出息的咽了口唾沫,舔舔嘴巴:「我也要。」

  李承乾頭都沒抬,指了指旁邊的食箱:「想吃什麼,自己去選。選好讓婢子們幫你烤。」

  李治不客氣地挑了一大堆,李麗質滿臉訝異:「這麼多你吃得完嗎?可別像上回一樣貪吃鬧得半夜肚子疼,折騰一宿。」

  李治將食材用手一分為二,指指左邊:「這是我的。」又指指右邊,「這是給小皇叔的。」

  李泰輕笑:「你倒是什麼都記著他。」

  李治拍拍胸脯:「那當然了。他也什麼都記著我啊。」

  這倒也是。

  李治一嘆:「可惜今天游湖他不在,他可喜歡游湖了,還喜歡吃蓮子蓮藕。」

  一邊說著一邊眼珠子不停往李承乾瞄。那點小心思當誰不知道呢。

  李泰李麗質忍俊不禁。李承乾但覺好笑:「如今天氣雖然回暖,比冬日強上許多,卻仍舊有幾分春寒。我看你一個已經夠辛苦了,再來一個他,你們倆在一塊能把船給掀了。算了吧。」

  此話一出,李治腦袋立時耷拉下來。

  李承乾莞爾:「等夏日天氣熱起來,我教你們鳧水。」

  李治拍手叫好,立時高興起來,隨手抓了串李承乾烤好的雞翅大快朵頤,邊吃邊說:「我覺得沒有裴哥哥烤得好。」

  李承乾動作一頓,轉頭看過去:「你還記得老裴呢?」

  四歲的孩子記憶力這麼好?

  「當然記得,他烤的雞翅可好吃了。當然他烤的牛排更好吃。」

  李承乾嘴角抽抽,很好,不是記得裴行儉的人,是記得裴行儉的燒烤技術。

  李治眨眨眼看向李承乾:「上回裴哥哥捎了批風干牛肉入京,我都吃完了,還有沒有啊?他不是在突厥那邊嗎,那邊有好多牛羊呢。」

  李承乾瞪回去:「再多牛羊也經不起你這麼造!」

  李治不服氣:「胡說。你休想騙我。我人小,食量小,才吃多少?阿耶說了,現在突厥的牛羊多,中原經過幾年的繁衍與引進,已經不缺耕牛了。

  「雖說耕牛仍舊不可宰殺,但牛也是分品種的,突厥還有許多無法耕種的牛可供食用。阿耶說了我想吃就吃,要多少有多少。」

  李承乾咬牙切齒。果然老爹愛么兒。從前他吃個牛肉被先生指著鼻子罵,還鬧到兩儀殿去。李世民拿他擋槍去懟群臣。現在李世民居然跟李治說,牛隨便他吃。

  即便知道這是彼此情況不同的原因,李承乾也難免有那麼一丟丟吃味。合著就他吃牛肉被罵是吧。就他累死累活幫著打下突厥,在突厥大力發展牛羊業是吧。他花了這麼多心思,結果全便宜李治這小兔崽子了。

  還真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淦!突然有點心裡不平衡咋辦。

  李麗質聽著李治的話,蹙眉道:「裴哥哥離京也有一年多了,是不是該回來了?」

  裴行儉離京是李承乾吩咐的,本是去幫著處理突厥百姓內遷後遺留的一些問題,也幫李承乾看看那邊的畜牧業發展情況,瞧瞧奶牛牧場,順便嘗試制些奶制品。

  按照他們的計劃,快則半年,慢最多一年也就回來了。但誰知裴行儉准備歸來之際發現了些東西,以至於一路查過去,到現在還沒歸京。

  不過此時裴行儉的人可不在突厥。根據他前兩天的傳信推測,他這會兒應當已至江南。

  當然對於這點,唯有李世民與李承乾清楚。

  李承乾沒有說出實情,只囫圇道:「應該快了吧。」

  但他心裡盤算著,只怕不會太快。

  李泰輕笑:「他不在這段時日可錯過許多精彩之事。」

  李治瞄了他一眼:「四哥,你怎麼不說裴哥哥躲過了崇文館許多功課。」

  李泰頓住,對哦。所以他到底在幸災樂禍什麼?人家這會兒指不定哪裡逍遙著呢!淦!

  看著幾人相談甚歡的模樣,李元亨步履躊躇,猶豫良久才走上前。李承乾十分訝異,但還是與弟妹們一起打招呼:「八叔。」

  「八叔,我們弄了烤肉烤素菜,可要坐下來一塊吃?」

  李元亨搖頭,心思全然不在燒烤上,兩只眼睛緊盯著李承乾:「我是特意來找你的。我……我有些事想和你談。」

  李承乾不明所以,按道理他跟李元亨幼年不睦,此後關系也一直疏遠,實在想不到兩人有什麼好談的,卻還是禮貌點頭:「你說。」

  李元亨看了看周遭,支支吾吾:「可以和你單獨談嗎?」

  見李泰李麗質同時蹙眉,李元亨忙道:「不是不相信你們,只是……只是……」

  只是半天沒只是出來。李承乾一嘆,站起身,眼神安撫住李泰李麗質,走入旁邊的臨湖殿,讓抱春在殿外守著,開口道:「說吧。」

  李元亨將懷中資料遞過去,李承乾一一翻看,看一頁臉色就變上一分,待全部看完,他已是面沉如水,靜默良久,他抬眸看向李元亨:「你找我,就是為了給我看這些?」

  「是。」

  「我知道了。三弟與宋侍讀那邊你不必再查,」李承乾深吸一口氣,目光看向手中的資料,「這些東西有備份嗎?」

  「沒有,只此一份。」

  「那就好。你手上不宜藏備份。」

  李元亨抬頭看向他,李承乾挑眉:「這些東西並不能實際證明什麼。你沒有把它交給阿翁,也沒交給阿耶,而是來找我,不也是顧慮這點嗎?」

  顧慮他所查種種都只是端倪,而非「證據」。即便依照這些端倪,對於李恪與宋清的種種不尋常他心中有無數猜測,但他無法確定。

  東西若直接交給李世民,事情必然會鬧大,鬧大後會如何發展他無法預料,為了以防出現自己無法承受的後果,他需要找一個能夠交托之人。這個人就是李承乾。

  而對於這點李承乾也清楚。

  「你既然做出決定把東西給了我,此事就不要管了。只當什麼都不知道。若有人問起今日之事,你就說是想請我跟阿耶說說,讓你可以早些去封地。」

  李元亨與他同年,十二歲,不大不小。就藩雖稍顯早了些卻也不是完全不行。這個理由十分恰當,合情合理。

  見李元亨不說話,目光一直盯著他手中的資料,李承乾明白,他是怕自己交出所有卻得不到任何結果。

  李承乾一嘆:「你來找我,就代表你相信我。」

  李元亨身形一頓,是啊。他來找李承乾不就是因為覺得李承乾是最合適的人選嗎?既然如此,他又在擔心什麼?

  李元亨低下頭:「你會查清楚,對嗎?」

  李承乾點頭:「我會查清楚,並且我也知道你在乎什麼。九叔已死,但我可以答應你,不論結果如何,我都會努力說服阿耶,放你去封地,也會想辦法讓你生母與九叔生母隨同前往。」

  李元亨渾身一震,再次抬眸,眼中露出點點濕潤亮光,他跪拜下來,向李承乾行君臣大禮:「多謝。」

  李元亨離開,李承乾卻遲遲沒有從臨湖殿出來,李泰看了好幾眼,見李治仍舊沒心沒肺吃得歡脫,扯了扯嘴角,交待李麗質看好他,自己起身入內,見李承乾看著手中一堆文字發呆,既疑惑又擔憂:「大哥,怎麼了?」

  李承乾倒也不瞞他,將資料遞過去。

  李泰的表現幾乎跟之前的李承乾一模一樣,神色一點點變化,最後睜大雙眼,不敢置信:「這這這……八叔懷疑九叔是三哥跟宋清合謀殺害的?懷疑九叔是聽到了不該聽的才被滅口?三哥與宋侍讀之間能有什麼不該聽的?」

  李泰皺起眉頭:「尋常秘密總不至於鬧到要人命的程度,更別說是一個皇室的命。莫非是三哥想要奪嫡?」

  他驚愕抬頭看向李承乾。若是如此,那麼李恪的目標直衝李承乾啊。

  李承乾扯了扯嘴角,不答反問:「你想奪嫡嗎?」

  李泰頭搖得宛如撥浪鼓:「不想。大哥,你別開玩笑。朝中那些老頑固雖然被你狠狠制了一回,在勸諫上沒那麼激進了,可也不溫和好嗎。他們這種人就你制得住,我不行的。我奪嫡是奪過來給自己找罪受嗎?我是有多想不開。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李承乾翻了個白眼:「你一個嫡次子都不奪,他一個庶出奪個鬼?而且你觀他這些年的所行所為可有半點想要往這方面走的意思?」

  李泰啞然,再次低頭看向資料:「那是為什麼?還有什麼叫做三哥經常去出生的淨禪寺,尤以這一年最為頻繁。什麼叫做三哥幾次去查那所宅子。那所宅子有什麼問題?」

  「三弟是在寺院出生的,為他接生的穩婆最初是這所宅子雇佣來照顧主家妻妾的。彼時主家娘子也剛好有孕生產。」李承乾深呼吸,「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

  可能什麼,李承乾最終沒說下去。因為這個可能性影響太大太顛覆了,不可輕易出口。想了又想,李承乾按壓下來,看向李泰:「大哥請你辦件事。」

  李泰明了:「大哥是想讓我去查清楚八叔給的這些東西是否為真?」

  「對。不僅要查,還要一條條查。著重查那所宅子,包括關於宅子的一切。所有行動必須謹慎,避著些人。」

  李泰聽出他最後一句言外之意,有些訝異:「大哥不打算告訴阿耶?」

  李承乾嘆息:「不是不說,而是想先緩一緩。事關重大,我不想貿然將三弟置於難堪境地。至少我們要先確定八叔資料上所說是真實的。」

  李元亨跟他們的關系實在不咋地,總不可能李元亨一給他們東西,他們就直接呈上去,也不管真假,便火急火燎對李恪指點抨擊,將他放在嫌疑人的位子上。這種做法委實不可取。

  再有與李元亨相比,李恪這些年與他們相處更親近,他們更願意相信李恪。但願意相信不代表盲目相信,有疑點就針對疑點去弄清楚,這是必要的步驟。

  李泰理解,將資料收起來:「大哥放心,我會辦好。」

  「不要獨自行動,雖說是秘密調查,但這個秘密不代表事事都需要你親自出面,只能你一個人行動。八叔畏首畏尾不敢深入是因為他孤軍奮戰,無人可用。但你我不是。」

  作為太子,以及作為太子胞弟、被聖人疼寵的嫡次子,他們手上不但有自己的屬官還有自己的勢力。總有些可以放心使用的人。不談人員多少,總歸查這麼點東西是夠用的。

  「我明白。」李泰點頭應下來,又問,「調查之事交給我便好,只是三哥那邊,大哥打算怎麼辦?」

  李承乾頓了頓,沒有回答,而是站起身來到廊下,眺望著沉香殿的方向。

  李恪,不論你是誰,千萬別犯傻。


第140章 李承乾等他許久。

  李泰的動作很快, 沒幾天就把調查結果帶了過來,其中還有一份明顯紙張泛黃,墨跡褪色, 還有許多壓痕折印, 一看就十分有年代感的卷宗。

  李承乾一一翻看著,大多數東西與李元亨所說差不多。他的手指在字裡行間緩緩劃過, 突然在某一行上頓住:「宅子失火, 死者十六人, 消息確定嗎?」

  「確定。這資料我是讓人從衙門的檔案卷宗中翻出來的。」

  李承乾微怔:「衙門?」

  「對,衙門。」李泰坐下喝了口水繼續說, 「大哥,當年大火之事鬧得很大,死亡十多人。附近鄰裡流言不斷,有說是宅子風水不好的;有說是被冤魂索命的;還有說是遭遇匪徒的。

  「不管是哪一種,總歸是滅門慘案,官府自然會派人調查。說實話,十幾個人,如果是意外失火, 不可能沒一個逃出來,這不符合常理。」

  李承乾點頭:「主子僕婢十幾個人不可能全在一個屋,火勢也不可能瞬間遍布整個宅子。」

  「對。仵作驗屍後發現,其中兩人身上還有利刃傷口, 余者應該也被下了藥,所以她們逃不了, 無人生還。並且宅中財物有許多翻動痕跡,官府根據這些最後定性為匪徒劫財害命。

  「大哥也知彼時阿翁繼位不過一年,天下還處於前朝末年的動蕩之中。百姓為了生存, 落草為寇者眾,殺燒搶奪者眾。盜匪反賊無數,更有諸多割據勢力,彼此針對,大小動作不斷。長安並不如現在安穩。」

  確實。以那時的情況,說是匪徒謀財害命完全行得通。

  李承乾指了指檔案上的文字:「十六具屍體,明面上的十四人。十三個大人,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另外還有兩具不足月的男嬰是埋在院中的。對嗎?」

  「對。卷宗是這麼寫的。衙門的卷宗,應該不會有錯。」

  李承乾手指在十六具屍體上輕輕敲了敲,十六,數目不對。他又問:「這份卷宗都有誰查過?」

  「無人查過。」李泰輕笑,「大哥也看到這份卷宗是什麼樣子,你覺得這像是被經常整理維護的嗎?這是滅門慘案,還是與匪徒相關。因而當初主要負責此事的是刑部而非長安衙門。

  「卷宗是存放在刑部的。刑部卷宗不是誰都有資格查看。況且刑部的卷宗不少,以三年一個區間。武德元年與武德三年的所有卷宗放在一塊。這一塊的卷宗按性質嚴重程度以及牽扯人員身份等進行分類。

  「這份,大概覺得死的是幾個平民,而且早已結案定性,被放在最裡面。那裡一堆卷宗,全是不太重要的。也沒有很好的整理,全部囤在一起。還因為常年無人管,積壓了許多灰塵。我們費了許多工夫才從犄角旮旯裡翻出來。」

  李泰攤手:「大哥覺得就這種情況,可能被人查看過嗎?而且倘若他們當真看過,大概會如我一樣把卷宗拿走,不會扔在那裡。畢竟這樣陳年堆積的卷宗,偷偷順走一份,並不會引起他人注意,或許都不會有人知曉。」

  李承乾點頭:「宋清他們的人沒有查閱的權利。八叔只敢把疑點告訴我,不敢深查,便也不敢去翻看。從他給的資料可以看出,他的消息都是自宅子附近百姓口中得來,並不完全正確,與真實情況有出入。而三弟……」

  李泰一嘆,接著道:「或許是因為心虛,或許是怕漏了痕跡,他同樣不敢去。」

  不論李元亨還是李恪,都與刑部毫無交集,貿然去刑部查卷宗,必然會惹人眼。李泰不同,他是拿著李承乾的令牌去的。

  李承乾從十歲上就開始被李世民帶著理政了。各個衙門都接觸了一遍。找個名目派李泰前往,只說幫李承乾辦點事,並不突兀。而那些官員看在太子令牌以及李泰的身份上,也不會一直盯著他。

  他不但能名正言順的進入,自由度還很高,比李元亨李恪都要有優勢。

  李泰看向李承乾:「大哥,我們現在怎麼辦?」

  李承乾重新翻看卷宗,一遍一遍又一遍,良久,他合上所有資料:「我還有些疑點。這些東西主要查的是宅子,你再幫我查查寺院。另外,我去找阿翁與阿娘聊聊天,旁敲側擊一下,看能不能發現點別的信息。」

  「好。」李泰應下,卻又有些猶疑,「還是不告訴阿耶嗎?」

  李承乾頓住:「青雀,自從九叔過世之後,三弟一直在照顧九叔生母,或用自己名義,或用楊妃的名義,想著法子給她送吃的用的,病了還給她請醫問藥。」

  李泰點頭:「當年大哥說他是幸存者內疚,現在看來只怕不是。」

  「不管是不是幸存者,至少內疚是真的。並且去歲我們做了那麼多事去對付世家,每一步都有他參與。他若真有異心,不是沒有搞鬼的機會。

  「從內部破壞也好,提前給世家通風報信也罷,他多的是機會。但他沒有。我交待的每一項任務,他都盡心盡力,完成得非常好。」

  李承乾抬眸:「青雀,我相信我一手打造的崇文館;我相信崇文館這些年的教學沒有白費;我相信我的眼睛看到的東西;我相信我的心感受到的東西。

  「我相信一個會自責會內疚有原則有底線的人不會壞到哪裡去。更何況或許他並不壞,他只是陷入了困境不知道該怎麼辦。他需要有人拉他一把。

  「青雀,阿耶對他雖然尚可,但遠比不得你我。在阿耶看來,阿娘所生子女與其他妃嬪所生子女是不一樣的。若我將此事直接捅到阿耶面前,你覺得阿耶會如何?

  「對於自己不那麼在意的人,不那麼在意的事,阿耶的處理方式向來簡單粗暴,他不會顧忌太多,只求達到目的。到那時,他就沒有退路了。此事必然不能瞞著阿耶,總歸要捅出來的,但我希望這個人是他自己。」

  李泰明了:「可是如果他真是……如果……阿耶會放過他嗎?生死選擇,說了就是死,他會說嗎?」

  李承乾輕笑,起身拿出一本書:「這幾日你在調查真相,我也沒有閑著。我寫了則話本。」

  李泰:???

  什麼玩意兒?我耳朵沒出問題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調查的事情全交給我,我還以為你有更重要的計劃呢,結果你告訴我你寫了則話本子?人干事!大哥啊大哥,你還不如不告訴我呢。

  李承乾將話本遞過去:「我想給他看看。」

  李泰將話本接過來,滿心狐疑:「你寫得這麼隱晦,確定他能懂?」

  「當然要寫得隱晦些,我總不能直接寫狸貓換太子吧。什麼真假公子,真假千金的話本我倒是一氣兒能寫七八十個,但若這麼寫出來,不就誰都知道了。

  「即便半點都不知情的人想不到這塊,你覺得宋清會想不到,他背後的人會想不到?寫得隱晦沒關系,我們配合得好就成。」

  李泰:……行吧。

  於是,次日李承乾就雙管齊下,一邊去查疑點,一邊讓太常寺根據話本排戲,吃著瓜子看著戲不亦樂乎,一連兩三天如此。宮中上下都知道太子這幾日令太常寺排演新戲的事,自然也吸引了崇文館一眾人等的好奇,追著過來看。

  但劇目還沒排完,大家看了半段,看得半懂不懂,狐疑詢問:「這說的什麼?」

  李承乾適時將話本拋出來,讓眾人傳閱。

  「說兩戶人家有世代仇怨,互不對付,經常彼此算計,兩邊你來我往,手段頻出。乙家輸了幾回就開心耍陰招,抓了甲家府裡一個貼身伺候主子的婢女家人,威脅這個婢女為他竊取甲家的消息。婢女自幼在主家長大,不想背叛主家,卻又擔憂家人,兩邊為難,夜不能寐。

  「後來她想了個法子,利用假消息欺騙乙家,借此接近,欲自己救出家人。可惜她能力有限,最終被乙家識破,怒而殺了她的家人。至親死在眼前,她爆發潛力,趁乙家郎君不備,與其同歸於盡。」

  從簡介來看,就是一個歌頌婢女即便面臨兩難選擇也依舊忠誠於主家,誓死不叛的故事。

  李承乾非是想把李恪比作婢女,他本來寫的是養子,或是流落在外的親子,卻又怕這樣的身份與事實太符合,太直白,過於敏感。

  他的目的是點醒李恪,而不是打草驚蛇。只能塗塗改改,刪刪減減,部分橋段必須具備聯系性,無法去除,便只能在身份和框架設置上動手腳。只有身份差距越大,越不相似,才越不會引起宋清與其幕後之人的注意。

  所以他不但把主人翁改成下人,還把性別定成女。

  眾人聽後唏噓不已:「這女子雖然身份低微,倒也有骨氣。」

  杜荷輕嗤:「她的命當年都是主家救的。主家這些年也沒虧待她,她若真背叛主家,那還是人嗎?」

  李恪眼睫顫了顫,抬眸看向台上飾演婢女的樂童怔怔出神。

  一個婢女都知不能忘恩負義,他如何能呢?更何況婢女背叛,結果或許只是一家消亡,而他若背叛,後果就大了,家國天下可能都會沉淪。

  耳邊眾人的議論還在繼續。

  「難得有這樣的忠僕。可惜忠確實算忠,就是傻了點。對方抓了她家人威脅她,她不會報官嗎?」

  「不是說乙家權勢不小,與當地官府有牽扯?許是因為這點她不敢報,也怕會因此觸怒乙家,反而害了家人。畢竟家人在對方手裡,她投鼠忌器。」

  「確實如此,但她還可以告訴主家郎君啊。若她向郎君坦誠呢?」

  「這倒是一個法子,但她或許是不敢賭。畢竟主家善待僕婢是因為主家心善,甚至更多是因為主家娘子心善。可再怎麼樣,僕婢終歸只是僕婢。郎君若知道真相,大概第一想到的是如何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扳倒敵人,就此一勞永逸,未必會全然顧忌她家人的性命安全。」

  李承乾用木簽子一邊叉水果吃一邊說:「那她一個人深入虎穴去救人就安全了?她一個婢女,不清楚自己能力多大嗎?報官她有顧忌,告訴主家郎君也有顧忌,自己單槍匹馬上陣就沒顧忌了?」

  他一嘆:「所謂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三個臭皮匠還頂一個諸葛亮呢。她沒有辦法怎知別人沒辦法。每個人都有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這種時候,我們應該學會求助。

  「所謂主家郎君的首要目的與她不同,或許不會把她家人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只是她所想,郎君會否這麼做,她沒試過怎麼知道呢?

  「再有即便郎君不能讓她放心如實相告,那麼娘子呢?娘子若不行,小郎君小娘子呢?還不行,她在府裡十多年,總有幾個相知的姐妹吧?

  「府中這麼多人,就沒有一個她可以全心全意去相信,或者說試著去相信的了嗎?自己孤身去救人,成功的幾率多少;尋求幫助,即便有風險,但成功的幾率又是多少,她有算過嗎?

  「主家會救她,會善待婢女,可見主家是有良心之人。話本裡也說了許多主家待她的好,她在主家服侍多年,對主家有情,怎知主家對她就沒有呢?她應該勇敢點,給自己多點信心,也給主家多一點信心。」

  李承乾目光流轉,不經意掃過李恪,慢悠悠道:「府上這麼多人,總有一個是她能夠求助,並且也願意盡自己所能給予她幫助的。」

  李恪渾身一震,神色變化莫定。

  該說的都說了,李承乾站起身來:「散了散了。一個話本子而已,我就是閑來無事消遣消遣,當故事看就行,不必太較真。天色也不早了,你們再不回去,宮門要上鎖了。」

  太子都親自趕人了,誰還敢留,自是一一告辭。

  李恪走在最末,猶豫許久,開口道:「大哥這話本子可借我瞧瞧嗎?」

  李承乾瞄了他一眼,無所謂般將話本丟過去:「給你。」

  李恪抱著話本宛如抱著千斤重的石頭般回到沉香殿,一頁頁翻看著。李承乾的話不斷在他耳邊回響。

  府上這麼多人,就沒一個她可以相信,或者試著去相信的嗎?總有一個是她能夠求助,並且也願意盡自己所能給予她幫助的吧。

  有嗎?李恪眸光閃爍不定。不,或許是有的。

  如果說這宮裡有誰是他最能去求助,而最能讓他拋卻所有顧忌去相信的人,唯有李承乾。

  可李承乾會嗎?他會相信自己的誠意,會幫他為阿娘籌謀,為那個孩子籌謀嗎?

  李恪緊緊攢著話本,將書角揉成皺巴巴一團。

  沉思,猶豫,掙扎……

  良久後,他站起身,將話本收入懷裡,大步走出門,一路向前,經過數道宮牆,最終來到東宮,佇立許久,深呼吸鼓足勇氣踏進去。

  抬頭便發現李承乾正站在廊下望著他,嘴角帶著笑意,仿佛早知他要來,又仿佛等了他許久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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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這一天, 李承乾遣走了所有內侍宮婢,與李恪說了什麼,無人得知。於旁人而言, 這就是一次簡單的兄弟相處, 與以往許多次相處並無不同。

  這一天後,李承乾還是那個李承乾, 李恪還是那個李恪,彼此生活沒有任何變化。

  唯有李恪明白,這場剖心的會談對他有多重要;唯有他知道, 這一天他的心情跌宕起伏,經歷了多少高山峽谷,最後又峰回路轉;唯有他清楚, 這夜他躲在被子裡哭了一宿。可哭過之後,他終於睡了這一年來唯一的一個安穩覺,沒有惶恐不安,沒有忐忑驚懼。

  時光瞬逝, 轉眼半月過去。

  二月,草長鶯飛, 楊柳醉春。

  朝廷出了兩件喜事。其一,聖人指婚襄城公主與太原王氏嫡支王八郎。其二,昭應縣明府層層上報,說是在驪山發現一快天降瑞石,上書二十三字:太平天子李世民, 受命於天,造福於民,大唐國祚,盛世永昌。

  前一件喜事波瀾不驚, 畢竟這點在世家小郎君小娘子們齊上京之時就有許多人猜到了,並不意外。只是心裡難免會嘀咕一二,世家怕是更想要小娘子入主東宮。可惜啊可惜。

  但沒有太子妃,駙馬也不差。畢竟族中子弟並不是各個都能成才。駙馬占據皇家之利,只需品性不差,腦子拎得清,不必有什麼才華,照樣可以榮華一生。

  後一件喜事則是真正的震驚全國,在朝野掀起巨大浪花。一時間慶賀恭維之聲不絕於耳,李世民笑得合不攏嘴,立即下令派人去把「瑞石」從驪山挖出搬上兩儀殿。

  李承乾:……

  神忒媽天降瑞石,我倒要看看你是個什麼鬼。

  於是李承乾破天荒頭一回十分積極地上早朝,可等它看到「瑞石」之時,傻眼了。就一塊普普通通的黑色石頭,約莫一米高,半米寬。上面確實有二十三個字,與上報奏疏所言一致。但他左看右看,橫看豎看,也就是塊尋常石頭。至於上面的字,那不是誰都能刻嗎?

  但殿中眾臣已經歡欣鼓舞指著「瑞石」對李世民一頓誇贊,歌頌其文治武功。言語之激動,用詞之華麗,贊譽之高昂,若撰寫下來,感覺每個人每一篇都能載入課本,名傳後世。

  這情景,李承乾突然悟了。

  他都能看出來的問題,這群人精會發現不了?必然不能。他們如此定有深意。

  而這深意……

  李承乾抬眸看向龍座上的自家阿耶。

  好你個李世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皇帝!

  待得眾人散去,殿內沒了外人,李承乾才投去哀怨的目光:「阿耶,這麼大的事,你怎麼都不提前跟我說一聲。你若早同我說,我還能給你出出主意呢。」

  他看著「瑞石」頗為嫌棄:「就這麼大點的石頭也太掉份了,要搞就搞個大的。擎天巨石,一半栽土裡,一半外露,與地形渾然天成那種。

  「要不就換個方式。我跟你說,當年為了揭穿吳峰,我學了不少戲法。我能讓石頭一點點從土裡自己冒出來,你信不信。

  「還有啊,找欽天監算一算什麼時候有天降隕石,配合天降隕石的時間與地點使用更符合『天意』。

  「若近期沒有天降隕石,那咱們就造一個。用火藥,平地一聲雷,炸出一個隕石。這動靜不比現在強百倍嗎。現在?這麼一個灰撲撲的石頭,嘖,你這手筆是不是太小家子氣了點?」

  李世民:……

  聽明白了,這是說「天降瑞石」是他搞出來的,還嫌棄他手筆不夠大氣。

  淦!

  李世民怒目瞪過去:「我會這麼無聊,搞這種把戲?」

  李承乾攤手聳肩,怎麼不會呢。

  夢裡史書上可說了,「李承乾」謀反被廢,李世民欲再立太子,彼時,涼州都督上奏,涼州天降瑞石,上面篆刻字跡,合一百一十字,其中就有「千年太平天子李世民」「千年太子李治」等字句。

  再看現在瑞石上寫的,雖然沒李治什麼事了,字數也少了四分之三,可「太平天子李世民」這幾個字卻是一樣的。

  史上的瑞石,李承乾一直覺得要不是李世民授意,旨在給李治造勢;要不就是支持李治的人所為,但必然也有李世民的默許,或者李世民樂見其成。

  這次應當也一樣。

  李世民差點沒被他那眼神給氣死:「若是我,我至少也得把你這個太子給加進去。」

  李承乾打了哆嗦。不,還是別了,他並不想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這種石頭上。感覺怪怪的。他不需要這種祥瑞,真的不需要。

  李世民咬牙:「你覺得我就需要!」

  李承乾:……額,似乎也不是很需要。畢竟都有一個天降神鳥了。天降神鳥這等事情再前,來一個瑞石不覺得多此一舉嗎?而且這個瑞石真的有點掉價。

  但是誰會嫌祥瑞多呢?不過看自家阿耶的神情,好似不太像?

  李承乾歪頭:「真不是你?」

  李世民沒回答,只臉色又黑了兩分。李承乾趕緊舉手投降:「好了好了,不是你就不是你嘛。別生氣呀,怪嚇人的。」

  不過既然不是自家做的,就是別人。至於你說這是真的天降瑞石,天賜箴言。呵呵,他腦子還沒壞。

  李承乾感嘆一聲站起來:「你早知道你早不告訴我,害我今天起個大早來上朝。困死了。我回去歇會兒。」

  李世民:……

  又兩天,天馬攜瑞石箴言下凡的消息傳遍長安,街頭巷尾,議論不絕。

  「大唐國祚,盛世永昌。這是不是說我們的好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

  「那當然了。沒看上天都這麼說了嗎。還說聖人是上天選的。這可是天馬帶來的瑞石,一定不會有錯。天馬你知道吧。通體雪白,額上長彩色獨角,那可是神仙的使者呢。

  「我跟你說,我堂姑的嫂嫂的表叔的兒子就住在驪山那邊。他說發現瑞石的時候,天馬就在旁邊,見有人來了,天馬才跑的。後來入山采藥與打獵的人中也好幾次看見天馬,就是沒人能追上。」

  「馬我知道,可這通體雪白,獨角幻彩的倒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切,都說了那是神仙使者,天上來的,你哪能見過。天馬是神使化身,只有遇到千古明君與萬代盛世才會出現。」

  「也就是說天馬是為聖人來的?」

  「要不你以為怎麼那麼多見過天馬的,沒一個能追上。天馬啊,可不是誰都能得到的。唯有聖人才行。」

  「既然如此,它為什麼不直接出現在長安城內,或者直接出現在皇宮?」

  先前說話的人被問住了,旁邊一小哥輕笑出聲:「這我倒是可以為你們解惑。你們可知驪山為何叫驪山?」

  眾人搖頭。

  「那你們可聽說過女媧補天?」

  眾人點頭:「這倒是聽過一些,不甚詳細。」

  「女媧補天之事是早有流傳的,便是《列子·湯問》與《淮南子·覽冥訓》中亦有部分記載。此事就發生在驪山,當然那時還沒有驪山之說。女媧攜天馬來到此地,見天塌地陷,災難頻發,心有不忍,欲取五彩石補天救世。

  「但煉制五彩石的時候出了意外,火焰越燒越旺,眼看有吞滅萬物之勢,天馬為護女媧,縱身撲火,被火灼燒,哀鳴倒地,身軀化作山脈,這就是驪山。

  「女媧補天成功,感嘆於天馬的犧牲沒有立時走,而是在驪山建屋舍住了下來,又在此捏土造人,因此那邊現今還有女媧村與女媧溝。據說後來女媧是等到天馬重新聚魂有了形體之後,才帶著它返回天庭的。」

  眾人似懂非懂:「也就是說驪山既是補天之地,與天接壤,又是天馬前世身軀所化,故而此番下界現世也出現在此?」

  「當然。」

  「啊,如果這麼說,那可是女媧娘娘的使者啊。難道別人都追不上。」

  ……

  廂房。

  聽全乎的李承乾扯了扯嘴角:「倒是挺會選地方,驪山此地有根有據有典故,還距離長安不遠,不必大張旗鼓,勞師動眾。若選個千裡之遙的,阿耶恐就不會去了。

  「故事編得也挺好,將已有的神話傳說稍加改動,夾帶點自己的東西重新傳出來,還真像那麼回事。」

  女媧使者,天馬攜瑞石降世,為明君而來,旁人全都追不上……

  每一步都在往「聖明天子」身上引,唯有聖明天子可得天馬。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李世民必定要有所動作。

  李承乾轉動著水杯,看向李恪:「阿耶是什麼意思?」

  李恪神色怔忪:「此等祥瑞,天降箴言,天子受命於天,自該親迎天使。」

  意料之中,李承乾嘖了一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李泰輕笑:「這話有點不好聽,大哥可以換個詞。譬如將計就計,甕中捉鱉。畢竟你也說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李承乾站起來:「行吧。正好來場春狩。我好久沒打獵了。上回跟阿耶一起狩獵還是兩年前呢。那會兒我才十歲,自然干不過他,現在可不一定。到時候帶上我的小獅子跟落日弓,咱們一起,包抄了他。哈哈。」

  李泰舉手表決:「好!」

  李恪心事重重,心不在焉。

  李承乾拍了拍他:「別怕,一切都有我們呢。我知道你心中仍有許多疑問。無妨,等此間事了,賊人全部落網,我們一一問清楚。」

  李恪搖頭:「我不是擔心這些。我……」

  「我知道你在擔心那個孩子。」

  李恪抿唇:「他們已經在布局,准備動手。一旦舉事,我怕……」

  李承乾反問:「你覺得他們為何當年不殺了他,以除後患?」

  李恪心頭一緊:「為了阿娘。」

  是。為了楊妃。

  楊侑留下那個孩子的命絕不是因為心軟,他是想給自己留個底牌。當然這個底牌不是針對李世民。畢竟他不會蠢到以為這個孩子能掣肘李世民。李世民也絕不會為這個孩子妥協。

  他所針對的是楊妃。母子連心,當初生產之際楊妃即便中途暈了過去,鬼知道她後續會不會發現什麼。倘若她生出疑心,查出真相。他們也能用這個孩子威脅楊妃,讓她閉嘴。此乃其一。

  其二,如果到了必要時刻,說不定還能利用這個孩子干點什麼,或者以此讓楊妃為他們干點什麼。

  世上雖有不慈之父母,但大多數母親總是難以割舍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的。

  「他們還需要你,甚至可能還需要楊妃,所以他們暫時不會動手,至少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不會。」

  塵埃落定後就不一定呢。

  若楊侑贏了,會如何對楊妃與那個孩子不好說;若楊侑輸了,絕對不會讓這個孩子活。他必然一早就留了話,告訴留守的人該怎麼做。

  但不論如何,至少塵埃落定前,那個孩子是安全的。

  李承乾神色嚴肅:「只能看老裴了。」

  李恪微頓:「裴行儉?」

  「對,他在江都。」

  李恪十分訝異。

  李承乾輕笑:「當年楊文干造反,其謀士閔崇文消失無蹤;彼時都以為他是竇氏的人,可竇氏覆滅之際,並未找到他;吳峰死得不明不白;再有把沈安沈寧的信息遞給突厥,讓突厥可以李代桃僵的人又是誰?

  「東/突/厥國滅後,阿耶查過審過問過,但對方未曾現身,行為鬼祟神秘,頡利都不知對方是誰。這裡頭樁樁件件透著詭異,你不會以為阿耶過去了就忘記了,就此放任不管吧?

  「阿耶一直在暗地裡調查。可惜自從擺在明面上給他們當先鋒的竇氏覆滅後,他們很懂韜光養晦,一直沒有動作。他們不冒頭自然難以發現線索。」

  說到此,李承乾看了李恪一眼:「確實沒冒頭,但並非完全靜默,只是我們燈下黑。」

  感嘆了一下,李承乾繼續回歸正題:「老裴這次去突厥,也是陰錯陽差發現他們在定襄有據點。再結合當初沈安沈寧就生活在定襄,也就能夠佐證他們為什麼對這二人的信息如此了如指掌了。

  「老裴盯了他們半個多月,發現他們以商隊的形勢在打通關內到突厥的路線。自突厥並入大唐,邊關貿易盛行,這種舉動不算突兀。但老裴懷疑他們通商是假,真正的目的是保留退路。倘若大事不成,而他們有幸逃生,可以從這條線出關,再往西突厥或高句麗都行。

  「狡兔三窟,定襄雖有他們的據點,卻不是唯一的據點,更非他們的大本營。老裴發現他們經常有貨物去往江都。」

  「江都。」李恪呢喃,「原來竟是在江都。」

  宋清很謹慎,沒有告訴過他楊侑的藏身之處,但他還是從宋清的言語信息中推測出一些東西,得知他大概在江南。只是江南那麼大,他不敢確定。

  沒想到竟是在江都。

  李承乾眉眼彎起:「是啊,那是楊廣身死之地,是驍果軍反叛之地。誰能想到他的孫子竟然會選擇藏匿於此。」

  他看向李恪,勾唇輕笑:「我信老裴,也信阿耶。老裴已在江都,他身邊跟著我養的飛鷹,跟著阿耶派去的衛隊,還有阿耶給的令牌,能調動官府隨時策應。我相信他能找到對方的老巢,把人救出來。即便一時找不到……」

  李承乾稍頓,神色堅定:「我也相信以老裴的能力,他有本事布局設計,引蛇出洞,或是營造假像,讓對方不敢妄動。

  「長安雖與江都相去千裡,但阿鳶一日便可到達。我此前就已讓阿鳶給老裴送信,將此間消息全部告知他,並囑咐他,一切以那個孩子的性命安危為重。他會知道該怎麼辦。」

  李承乾眸光閃爍:「江都交給老裴,長安就交給我們了。一局定勝負,我們必須把這個甕做好一點,讓鱉無處遁逃。」


第142章 江都之事。

  江都。

  蘭姑坐在對面廊下, 一會兒低頭繡兩針繃子一會兒抬頭望向前方。此處正對楊安臥房的窗戶。窗口,提紅拿著水壺伺弄著窗台上的幾株盆栽,不時有楊安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

  「這些盆栽都是我精心養育的, 你好生伺候, 仔細著些,手腳輕點, 別弄壞了它們。」

  「院前那片地,你也整理整理,清出個花圃來, 再讓人給我去買點花種,不拘什麼花,適合這個時節栽種的都行。」

  「算了, 花種麻煩,還是買花苗吧。」

  「還有我午食想吃三汁燜鍋,別讓廚房做,你親自做。他們沒你做出來的有味。」

  ……

  作為小主子, 吩咐僕婢做事本屬尋常,但楊安的語氣可不太好。蘭姑挑了挑眉, 低頭繼續繡繃子。她從小伺候楊安,自然明白楊安以前不是這樣的。小時候他聰明懂事,和善貼心,便是對他們下人也總溫聲細語。

  或許是這幾年被關得狠了,性情逐漸轉變, 之前還只是越來越沉悶,這一年裡逐漸轉為暴躁。倒也不是只對提紅一個人暴躁,其他人亦是如此。

  當然對她這種身份不一般的管事,楊安是不敢的, 面對閔先生就更不敢了,至於主公,自是唯唯諾諾,也就只能拿下面不知其身世內情的人撒撒氣。

  不同的是,旁的下人即便當面不敢如何,私底下難免抱怨。唯有提紅不論楊安怎麼作都受著,甘之如飴。久而久之,其他人都避著楊安,不攬事不做事。反正提紅會上趕著搶活干,他們樂得輕松。

  這般一來,到得如今,楊安身邊的事,八成都是提紅一人親力親為,也是怪累人的。就這還得不來一句好話。嘖。

  蘭姑聳聳肩,反正累的不是她。她只管依照主公的吩咐,看著兩人不生事就行。至於二人之間門那點官司,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管它呢。

  卻不知,在屋中她目之不能及處,楊安一邊高聲「作踐」提紅,一邊小心翼翼挪著床,偶爾壓低聲音道:「我挖了好幾個月,總算把床底的青石板鑿開,挖出一條道。只剩薄薄的一層土壤。我們倆一起,很快就能捅穿。」

  提紅瞄了眼遠處的蘭姑,側身低頭:「小郎君的意思是今天?之前不是說就算不能把宅子裡的人全部放倒,也至少要把就近伺候的蘭姑幾人搞定嗎?否則,我們便是逃出去,恐怕也很快會被她們發現。」

  「來不及了。我們手上的東西太少,遠遠不夠。」

  自從與提紅攤牌,彼此知道彼此的根底,他們就在開始計劃。這些時日,他們借著生病與與學醫認藥的名義,找各種方法偷藏藥材,可惜蘭姑太謹慎。他們花了許久也只能搜集到那麼一點。

  若東西足夠,倒是可以讓提紅借著經常往來廚房給他做吃食的便利下在對方的飲食中。但東西不夠,用不得。若藥倒一部分,另一部分沒藥倒,反而打草驚蛇。

  楊安一嘆:「若是時間門寬裕,我們倒是可以慢慢來。但現在不行。」

  提紅不解,現在不行,為何?

  「他身體不好,鮮少出門,除非是有要事需要他處理。可如今他們已經走了許多天,至今未歸,這種情況從未有過,只怕不是普通的要事。」

  提紅臉色大變:「你是說他們……」

  「若我猜得不錯,他們已經開始行動。立嫡立長。皇后有三位嫡出皇子在,沒有旁人上位的可能。他們想扶持李恪,除非嫡出死絕。並且……」楊安深吸一口氣,「他們想要的應該不是東宮之位,而是天子之位。」

  提紅身形不自主晃了下。也就是說,他們要殺的不僅僅是聖人嫡子還有聖人。是啊。嫡子沒了,皇后尚在,身體康健還能再生。就算不生,距離聖人百年還有那麼久,變數太大。

  唯有聖人與嫡出皇子全部遇難,李恪才能成功。畢竟到那時,他不僅占長,還是目前諸多庶出皇子中心性能力最強的。

  楊安抬頭,對上提紅驚駭的目光:「所以我們要盡快出去,想辦法把消息告訴朝廷,不能讓他們得逞。」

  提紅心頭一緊,自然明白此間門之事的嚴重性,微微點頭,不再多言。好在說話間門,楊安已經將床鋪挪出約莫兩尺之地,掀開蓋在上頭的青石板磚,露出個差不多能讓一人進入的地道來。

  楊安與提紅相視一眼,揚起聲音道:「現在離午食還有一個多時辰,不必這麼早去准備。你來給我研墨,我要練字。」

  提紅躬身應是,放下水壺走近。

  對面,蘭姑瞄了一眼,見提紅離開視野,但有楊安的話在前,倒也沒懷疑。畢竟這種情況以前出現過無數次。楊安與提紅做了無數場戲,為的就是今時今日。

  兩人先後鑽入地道,楊安一人之力有限,還是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因而地道並不長,出口就在牆外不遠。

  兩人捅破土層鑽出來,這才發現周遭是一片荒野山林。提紅蹙眉:「往哪走?」

  她沒出過宅子,來的時候都是蒙著眼的。哪個方向通向城鎮全然不知道,怎麼走?

  楊安神色鎮定。楊侑狡兔三窟,他跟著換了好幾個地方。雖然同樣沒出過宅子,對附近情況一無所知,但平日未曾聽見周圍任何鄰裡動靜,更不聞行人往來,便已猜到幾分。

  他望了望四周,指向前方:「順水源而行。水流之地必有人家,一般城鎮村落都在水源下游。」

  兩人疾步在山林穿行,不敢有半分停歇,只希望快些到達城鎮。可惜天不遂人願,沒多久,身後便傳來犬吠以及微弱的人聲。

  雖不知道對方說什麼,但兩人都明白是他們發現並找過來了,面色瞬間門大白。

  提紅咬牙:「小郎君,這樣不行。我們分開走,我去想辦法引開他們。」

  楊安搖頭,不太願意。他活了十幾年,就遇到這麼一個真心誠意待他的人,此生第一個,也是目前唯一的一個。他不能眼看著對方去送死,還是為自己而死。他做不到。

  見他不動,提紅心急:「小郎君,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唯有你安全,主子才有希望。你快走。」

  楊安沒走,他忽然站定環視四周,將懷中的火折子遞給提紅:「趁他們還沒追來,多撿些干草細枝點燃。」

  提紅滿頭霧水:「聽聲音,他們與我們應該還有段距離,想尋過來總需要些時間門。我再想辦法引他們往另一邊去,小郎君就還有機會逃生。可如果放火生煙,他們必會發現,立刻就能趕過來。」

  「我知道。但他們人多,完全可以兵分幾路,你一個人引不開的。並且你沒聽到嗎?他們還有狗,可以聞著人氣味兒搜尋。我們逃不了。為今之計,只能賭一把。放火生煙不是給他們看的。你照做。快點,沒時間門了。」

  楊安一邊手捧干草細枝,一邊催促提紅。待提紅加入,他才退開在地上搜索著什麼,一邊找一邊問:「會潛水嗎?」

  提行不懂他要做什麼,卻還是依言回答:「會一點,以前學過游水,能稍微憋一會兒氣。」

  楊安嗯了一聲表示明白,待提紅成功點火,煙霧升起,將手中的東西遞過去:「拿著。」

  提紅這才發現那是根藤管,不知道是什麼藤,但中間門是空心的。

  楊安指了指旁邊的河流:「我們躲裡面去,唯有藏在水裡才能掩蓋我們身上的氣味。」

  兩人剛入水,不久後蘭姑就帶著一群人趕來,看到草木煙霧蹙了蹙眉:「撲滅它。」

  又環視左右,指向下游:「他們必然會往城鎮跑,順著這條路去追。」

  聽著眾人離去,提紅欲要出來,卻被楊安用手按住。果然,不一會兒,蘭姑去而復返,見四下無人面露失望,重新吩咐:「分成兩隊,你們幾個往上游去搜,其他人跟我去下游。」

  又是一陣離去之聲,這回楊安仍舊沒急著出水,耐心等了好一陣,確定蘭姑不會再度回來,才與提紅爬上岸,匍匐在地大口喘息。

  提紅大驚:「小郎君不懂水,沒學過憋氣?」

  楊安苦笑。提紅恍然。是啊。小郎君一直活在楊侑的監視之下,哪有機會學習這些。還好,還好有那根藤管。可即便如此,對於全然不會水沒學過憋氣的人而言,藤管細小,那點空氣也只能是勉強維持,是不太夠用的。自己都尚且艱難,更何況是他呢?

  「小郎君。」

  提紅越發心疼起來。

  楊安卻已緩過勁,站起身走到草堆旁邊。蘭姑的人還算謹慎,火已經沒了,但因為剛滅,空氣中還有煙霧繚繞。楊安想了想,重新撿來干草細枝,再次點火,盡量控制火勢,只留零星火點,唯余煙霧上升。

  「小郎君這是……」

  「做成他們沒有撲滅干淨的樣子,不過也不能存留太久,不然他們還是會察覺,會返回來再撲一次,那時自然會發現我們的手段,猜到我們的蹤跡。

  「所以我堆的干草細枝不多,還是在水邊。等把這點東西燒盡也就沒了。他們只會以為是剛才的煙霧剩余。我想讓煙霧存留時間門稍微長點。哪怕只長一會兒,也能多一分希望。」

  提紅不解。楊安卻沒時間門多解釋,又問:「上游下游都有他們的人,甚至滿山都有他們的人在搜,你覺得我們該往哪裡去?」

  提紅臉色微沉。是啊,他們能去哪?

  楊安一嘆,指向來時路:「若說還有哪裡是暫時安全的,唯有這。他們一路從此而來,這邊已經全部搜索過。」

  搜索過便不會再搜,至少暫時不會再搜。至於後面他們沒找到人,進行二次搜查,那也是後面的事了。這中間門的時間門差,足夠他們想辦法。

  於是二人一邊往回走,一邊思索對策。然而變故再次出現。沒走出多遠,蘭姑便帶著人現身,擋住他們的去路。

  蘭姑冷冷掃視他二人,見他們渾身濕透,瞬間門明白了關鍵,冷嗤:「還挺聰明。我就說今日之事怎麼這麼奇怪呢。幸虧主公同我說,你或許已經知道了真相,讓我看緊了。你房間門持續一刻鐘沒有動靜傳出,我便進屋查看。隨後一路牽著狗帶人搜山追尋。

  「差點被你們騙了。好在我往下游找了一段就覺得事情不對。從你們逃走到我來追,這中間門的時間門不長,你們兩個對周邊都不熟悉,按理絕不會這麼快逃出我們的掌控。一定有什麼我忽略了的地方,因而及時帶人返回來,果然堵到了你。」

  蘭姑看向楊安,目光銳利:「放心,主公交待,事成之前不會動你。你是自己跟我回去,還是我來動手。」

  楊安面色鐵青,默然不語。蘭姑給的兩個選擇,他一個都不想選。

  提紅擋在他身前,護犢子的目光恨不能殺死蘭姑。

  蘭姑冷嘲:「怎麼,你們兩個手無寸鐵之人,莫非以為還能從我們手上逃脫嗎?」

  提紅怒目:「我就是拼了命也不會讓你傷害小郎君的。」

  楊安按住她,將她推到一邊,直視蘭姑:「你說事成之前不會動我?因為你們留著我還有用,是嗎?讓我猜猜,是因為李恪,還是因為我娘?或者都是?」

  蘭姑挑眉:「是又如何?你有的選嗎?」

  楊安輕笑,沒有回答她的話,拉起提紅轉身就跑。

  既然暫時不會動他,那他怕個屁啊!

  「抓住他們。」蘭姑大怒,「小郎君怕是想錯了。主公說不會動你,這個動是指殺。」

  也就是說,不代表不能傷害。

  楊安一路狂奔,無動於衷。那又如何?他再也不要做囚徒。比起傷害,他更怕回到那個宅子裡,被困一生。哦,不,不會有一生。她說的是事成之前。也就是說事成之後,楊侑沒打算讓他活。而倘若事敗,那就更不可能留他性命了。

  既然早晚都是死,他又有何懼。

  楊安奮力疾馳,可到底年少,楊侑允他讀書識字,卻不曾教他習武。他的體力本就比不得蘭姑這些會功夫的人,更加之自出宅子後一直在奔跑,中間門還躲在水裡許久,已然體力不支,提紅亦是如此。

  追兵越來越近。蘭姑輕蔑一笑,撿起一塊石頭仍向前方,擊中提紅左肩。提紅悶哼一聲,摔在地上。而楊安也因為一路拉著提紅的手也被帶倒。

  兩人爬起來想要再跑,可哪裡來得及,蘭姑的身影已至眼前,這回不是堵住去路,而是從四面八方將他們團團圍住。

  蘭姑慢慢走近:「小郎君,主公應該告訴過你,任性是要付出代價的。」

  楊安警鈴大作。代價……代價……

  他忽然想起,年歲還小的時候,他並不是天天被關在院子裡,偶爾也是可以出去玩玩的。但必須得楊侑允許,也必須有人跟隨,而且不能走遠,只能在家周圍。

  那時他們還不住在這裡。那天他在家門口踢毽子,聽聞前面有雜耍吆喝,就求跟在身邊的小廝帶他去看。按照楊侑的規矩,這是不被允許的,因為雜耍之地已經超出了他劃定的活動範圍。

  但那小廝是個好人,並不知道他的身世,只以為他是主公親子,覺得主公過於嚴苛,見他可憐,又想著就是出巷子口的地方並不遠,且他一再懇求並承諾只看一眼,看一眼就回來。於是小廝滿足了他。

  可就是這一眼雜耍,讓小廝送了命。

  楊侑知道後,沒有罵他沒有打他,只冷冷看著他說「任性是需要付出代價的」,然後讓人把小廝帶過來,按在椅子上,當著他的面活活打死。

  他就這樣看著板子一次次落下,看著小廝被堵著嘴喊都喊不出來只能嘶啞悶哼,看著他嘴裡的那塊布染成紅色,鮮血一點點往外流,然後看著他失去生機。

  往事回現,楊安倒吸一口涼氣,立時明白了蘭姑的意思。果然,蘭姑朝身邊人使了個眼色。身邊人抽出佩刀,朝提紅砍來。

  他們是暫時不能殺楊安,卻並非不能殺提紅。

  楊安及時出手,縱身上前抓住提紅滾落在地,刀刃擦著楊安的臂膀而過。提紅大驚:「小郎君!小郎君何苦呢。提紅的命不值錢,不值當你這麼做。」

  楊安不言不語。

  身邊人的大刀再來。然而這次楊安早有預料,搶先抓起一塊瓷片抵在自己脖頸:「住手。你們若要殺她,我就自盡。」

  那瓷片是經過處理的,前端十分尖利,確實能痛快要人性命。

  蘭姑臉色陰沉:「你以為這樣便能救她?主公雖說暫時不殺你,可沒說非常時刻也不行。左右你死在江都,長安也不知道。我們仍舊可以假裝你還活著。」

  楊安輕笑:「如果能這樣,你們早就做了,不會留下我這個隱患。你們沒這麼做必定有理由。我娘不蠢,不論你們是想讓她為你們所用,還是讓她閉嘴不要揭發你們,在不確定我還活著之前,她都不會如你們所願,對嗎?

  「還有李恪。他是我娘帶大的,對我娘的感情不一般吧。不然他也不會特意讓提紅來照顧我。你們顧忌李恪,便不能讓我死。尤其你們舉事在即,肯定不希望在這個關頭節外生枝。」

  蘭姑臉色又沉了兩分。確實此時不宜節外生枝。即便她有九分把握能處理妥當,也擔心那一分的意外。沒有什麼比主公的大業更重要。

  見她神色松動,楊安又道:「放過提紅,我們跟你回去,今日之事咱們揭過。你們該怎麼辦還怎麼辦,如何?」

  當今天什麼都沒發生過,一切仍按計劃進行,倒也不是不行。

  蘭姑思量了片刻,正要開口答應,提紅已悄然挪到她身邊,左手環住她,右手握著另一塊尖利瓷片抵在她的喉頭。

  瓷片是他們早前准備的,用摔碎的瓷碗打磨而成。蘭姑等人不許他們有利器,但他們不能沒有反擊的東西,這是他們能接觸的唯一可用的物件。

  蘭姑瞬間門反應過來。楊安用自己的性命要挾,是為救提紅,更是為給提紅創造機會。他作勢自盡,她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楊安吸引過去,誰還會注意提紅?

  提紅輕斥:「都退開,放小郎君走,否則,我宰了她。這瓷片可鋒利得很,我勸你們不要小瞧了它。」

  蘭姑一張臉黑得能滴出水:「我的命算什麼。你們想用此舉達到目的,怕是打錯了算盤。再有,真當我是這麼好劫持的嗎?」

  她面色一肅,袖中匕首滑落手中,反手插進提紅腹部。身邊人同時動作,朝楊安抓去,誓要將他死死按住。

  就在此時,一支羽箭凌空而來,正中離楊安最近之人。緊接著第二支,第三支。一連五支,例無虛發,瞬間門五人倒地。

  蘭姑面色大變:「什麼人!」

  一組衛隊自林中走出,為首之人正是裴行儉。


第143章 取名李悅。

  衛隊人數不少, 個個全副鎧甲,身姿筆挺,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讓人難以忽視的肅殺之氣, 氣魄攝人。

  蘭姑立時明白他們的身份。這是朝廷的人, 還是上過戰場手中不知沾過多少血的軍人。她感知敏銳,反應迅速,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甚至沒有任何多余的思考,轉身之間門手持匕首逼近楊安。

  因為她已經看清局勢, 硬剛她們必然打不贏,唯一的生門在楊安。

  楊安可以讓提紅劫持她,那她便也能劫持楊安, 不管有沒有用,劫持了再說。倘若沒用,殺了也能拉個墊背。更何況,在李唐人的面前殺了他們的皇子, 亦算是給了李唐一擊,怎麼算都不虧。

  可惜裴行儉既已趕到, 又怎會給她這個機會。就在蘭姑的匕首靠近楊安脖頸之時,又是一支羽箭破空而來,正中其手腕,將掌心匕首直接打掉。蘭姑吃痛,直接被震退兩步, 面色駭然。

  箭矢擦著楊安的發絲劃過,蘭姑的鮮血噴濺在他臉上,他渾身不自覺一顫,還沒反應過來, 一條長鞭卷上腰際,鞭子那頭強拉之力襲來,下一刻他便脫離蘭姑等人的陣地,被帶到馬上。

  耳邊傳來身後少年的輕聲安撫:「別怕。是聖人麾下的神箭手,箭術超群,目標精准。太子耳提面命護你周全,這是此行之人都知道的。他既然敢出箭,就代表他有把握不會傷你。」

  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直視前方,神色一肅:「張勇趙強,保護小郎君,其他人隨我戰!」

  話音畢,翻身下馬,大刀揮舞而上,直刺蘭姑。

  李世民派出的人個個都是好手,加之還有神箭手暗中相助,形勢瞬間門逆轉,戰局結果可想而知。

  廝殺並沒有持續多久便落下帷幕。

  對方死了許多,唯余兩三個還有氣兒的,也重傷在身,動彈不得。蘭姑勉力支撐著一點點用身軀在地上挪動,掙扎著靠上樹干已是氣若游絲,她強撐著將手伸到身後,想做點什麼,還沒來得及做成就被裴行儉一腳踹翻。

  裴行儉蹲下,看著原本她身軀遮擋的樹干底部,那裡有一個細小的摳了一半沒能摳完的符號。

  裴行儉心中了然,轉頭對上蘭姑的雙眼,那雙眼睛已經被血水糊了一半,卻仍舊可見其目光中的憤恨與不甘。

  裴行儉緩緩勾唇:「想給你的同伙留訊號傳信?呵。」

  他輕蔑一笑,轉瞬神色肅穆起來,立時吩咐周邊人:「一個個查看他們有沒有留後手,將這裡的痕跡全部清理掉。」

  衛隊們一一應下。

  將後續工作交給眾人,裴行儉才抽出身走向楊安。

  此時楊安半跪在地上,趙強正給他包扎手臂的傷口,不時詢問他的情況,想知道是否還有別處受傷。楊安卻好似未聞,不言不語,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前方。

  前方,提紅躺在地上,面色蒼白,已然昏迷。非常時刻,張勇也顧不得男女之別,小心撕開她的衣服處理傷口,微微蹙眉:「不在要害,只是傷得有點深,血流不斷,止不住。再這樣下去,只怕趕不到下山救治就會失血過多而死。」

  他每說一句,楊安臉上血色就去掉一分。尤其是說道失血過多而死之時,楊安渾身顫了顫。

  裴行儉快步走近,從懷中取出兩個藥瓶遞給張勇:「用這個。」

  張勇將藥倒出來,兩個藥瓶,一個是紅色藥丸,一個是白色藥粉。

  裴行儉言道:「藥丸用水送服,藥粉外敷。」

  張勇點頭,取下腰間門水囊依言照做,好在藥丸不大,提紅也還能吞咽。見此,張勇松了口氣,再將藥粉撒下,血一點點止住。楊安眼神動了動。

  裴行儉上前解釋:「這藥是孫思邈特制的,比尋常藥物都要好用。提紅傷得既然不是要害,那麼只需止住血就還有希望。更何況吞下去的那顆藥丸可保她一時生息。我這就派人送她下山去醫館。」

  張勇趙強立時會意,躬身領命。

  見此,楊安心下微松,張了張嘴,言道:「多謝。」

  他的目光落在裴行儉身上,不動神聲色審視著,猶豫了會兒又道:「我聽他們叫你裴小郎君,你姓裴?」

  「對。」

  楊安環視一圈,看著場中在清理戰場的眾人:「這些人個個身手了得,彼此配合默契。」

  裴行儉聽出他的言外之音,直言不諱:「他們都出身玄甲軍。」

  玄甲軍。楊安心念轉動。即便他一直被關著,也是能與府中眾人交談的,更能讀書識字,且只需不是密文,楊侑都允他翻閱,自然知道玄甲軍為何。那是當今天子還是秦王時組建,陪他一起征戰四方,立下汗馬功勞。

  這天下能調動得了玄甲軍的人不多。若這位姓裴的本就出自玄甲軍,是玄甲軍的首領也就罷了。可顯然他不是,並且他年歲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楊安神色閃了閃:「提紅曾跟我提過皇家之事。她說太子有位關系十分親近的異姓兄弟,也是聖人義子,名喚裴行儉。」

  一步步試探。裴行儉輕笑起來:「沒錯,我就是裴行儉,你口中所說的聖人義子。此行我也是奉義父與義兄之命而來。」

  說到此他停頓了會兒才繼續道,「你應該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我的義父義兄也是你的父親與長兄。你可以叫我的名字,若願意也可以叫我一聲裴二哥。我在裴家行二。宮中比我略小的皇子皇女,或叫我裴哥哥,或叫我裴二哥。」

  裴哥哥,裴二哥?

  楊安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不是不願意叫,而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裴行儉也明白他需要時間門,並不催促,轉而說起別的來:「是你故意燃火放的煙霧?」

  「是。我想著或許可以借煙霧引起外人注意,甚至引起官府注意。只需有人注意到,我們就多一分希望。」

  不僅如此,被蘭姑堵住後的逃跑、以命威脅、乃至提紅劫持等等都是在故意拖延時間門。他想能拖一會是一會。如果運氣好,或許他可以拖延到官府的人發現煙霧派人前來查看;如果運氣不好,結果差不多也是一樣,並無多大區別。

  裴行儉輕笑,拿出一個酒壺,擰開塞子,將裡頭寫滿字跡的絹布取出來:「這也是你做的?」

  楊安再次點頭,他將楊侑想要殺害李世民與李承乾等人的事寫在上面,藏在酒壺裡。又在塞子上纏了紅繩,吊一方玉墜子。

  一個酒壺或許沒人關注,但玉墜子值錢,只需有人發現,有人拾起,想取下玉墜,就要打開塞子。打開塞子就能發現裡面的絹布,看到上面的內容。

  他發現水源之後,就把酒壺扔下水,讓其隨水漂流。就是防著如果自己沒逃脫,至少可以往外送個信,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

  「我不知道此法有沒有用。我也想過,或許酒壺不會被人發現,或許不會有人拾起,即便有人撿起來,或許也不識字,把絹布當垃圾扔了。種種情況都可能存在,但我仍然想試一試。總要試一試,多做一份准備。」

  裴行儉眸中的笑意更深了,他贊道:「聰明。你放心,楊侑的陰謀,義父與義兄全都知曉,他們早有防備。」

  楊安松了口氣,轉瞬又蹙起眉頭:「他們應該有分出人馬搜山尋我。我不確定一共分了幾隊,但至少上游還有一隊,並且此地是他們老巢,宅子裡必然還有留守之人。不能讓他們察覺不對,更不能讓他們……」

  裴行儉嘴角勾起,接道:「更不能讓他們找到機會給楊侑傳信。」

  楊安點頭,正是如此。

  裴行儉亦懂其中厲害。若楊侑得知此間門變故,或會伺機逃亡,或會調整計劃,不論他怎麼做,都可能影響李世民與李承乾的捉鱉行動。他不能讓這種情況出現。

  裴行儉眼中寒芒閃過,神色冷冽:「他們分開抓你,我們自然也有分批搜尋。我帶來的人可不只這些,還調動了本地官府與駐兵。我會將他們一網打盡,不論是山上搜你抓你的人,還是宅子裡留守的人,一個都不會放過。」

  他走近,收斂眸中鋒芒,溫聲道:「你做得很好,做到了你能做到的所有。你已經很厲害了。今天折騰一天,累了吧。我讓人送你去衙門。此地明府我已打過招呼,他會盡心照顧你。你好好歇歇。剩下的事交給我,等我都解決了便帶你回家。」

  楊安怔住:「回……回家?」

  「對,回家。我此來的任務,抓捕前朝余孽只是其次,主要目的是接你回家。你的父母親人,兄弟姐妹都在家裡等著你。」

  他的父母親人,兄弟姐妹……

  他們都在等他回家嗎?

  原來他也是有家的啊。有屬於他的家,屬於他的真正的親人!

  ********

  長安。

  鷂鷹自遠方而來,在太極宮上空飛過,落入東宮。李承乾取出系在它腳踝的信管,看到上面的內容,嘴角微微彎起,隨後將東西收入懷中,招手喚來抱春,讓她去給李恪報信,自己則揣上本《說文解字》出門。

  沉香殿。

  楊妘懨懨躺在塌上,拾翠忙前忙後,十分殷勤,可楊妘瞧在眼裡只覺心中堵得慌,本就不太舒坦的身子越發不舒坦。

  「主子這陣子總沒精神,也沒什麼胃口,總如此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多請幾位太醫署的醫正看看?」

  楊妘壓下心底憎惡與怨憤,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淡自然:「一點小事何必勞師動眾。之前不是有醫正來診過脈了嗎?我好好的呢,沒什麼事。我琢磨著或許是春困秋乏吧。如今正好春日,人有些困頓,剛巧前陣子還病了一場。約莫是這個緣故。」

  「正是因為病了一場才更要謹慎些,讓醫正好生瞧瞧,別是病還沒好全,落下根子。」拾翠滿臉關切,倒是沒有懷疑她病倒的原因。

  畢竟人吃五谷雜糧,哪能不生病。再說前陣子那會兒天氣委實有些亂,正午過熱,早晚太冷,溫差較大,宮裡為此生病的不少。因為她的病也就不那麼顯眼了。

  楊妘正要答話,就聽腳步聲傳來,伴隨著少年的關心:「阿娘,拾翠姑姑說得對,身體不適可大可小,萬不能輕忽。拾翠姑姑,勞你去太醫署請一下醫正吧。」

  直接吩咐,不給楊妘拒絕的機會,楊妘對上他帶有深意的眸子,眼睫動了動,臉上浮現出寵溺的笑:「好好好,聽你的。拾翠,你去一趟,也好讓小郎君放心。」

  拾翠不疑有他,點頭告退。

  她一走,房間門內沒了外人,李恪跪下握住楊妘的手:「阿娘,阿鳶回來了。」

  楊妘瞬間門坐起:「他……他……」

  「他很好,逃出來了,現在很安全,不日就能入京。」

  楊妘抿著唇,喜極而泣:「這就好,這就好。」

  「阿娘可以放心了。裴二哥的傳信說,他很聰明。他沒有被那些人養廢,也沒有受那些人影響至深。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原則,有自己的判斷。他是個好孩子。」

  楊妘哭著點頭,看著李恪,忍不住伸手抱住他:「你也是個好孩子。對不起。是阿娘不好,阿娘應該早點發現你的不對勁。這一年,每天被這個秘密折磨,你很不好受吧。」

  李恪搖頭:「與阿娘無關,是我藏著掖著瞞著沒同阿娘說。我應該早點告訴阿娘的。阿娘,我……我……」

  「我知道。你不告訴我是為了我好,是想給我留條退路。」楊妘站起來,望向門口,那是拾翠剛剛離開的方向,「恪兒,你也還是個孩子,有些事情不該讓你一個人來承擔。」

  楊妘的聲音很低,如以往一般的溫柔,卻藏著幾分不容置疑的堅定。

  李恪猛然察覺他的意圖,第一反應就是阻止:「阿娘,不行!」

  「沒什麼不行的,你都可以,我為何不行?」楊妘握住李恪的手,「恪兒,你得明白,他們既然當年就存著留下那個孩子若有一日能在我身上用得著的想法,那麼如今就一定會用上。」

  李恪臉色一白,聯想到宋清這些時日的表現,連呼吸都慢了半拍。

  楊妘倒是接受良好:「舉事在即,他們怎會容我全然置身事外。更何況,你怎知他們不會用我做後手呢?恪兒,我逃不掉的。」

  既然逃不掉,就迎難而上。

  如今孩子已經安全,她還有什麼好怕的。

  楊侑,宋清,拾翠,這些人害她傷她,她必不能放過!

  ********

  宣政室。

  李承乾笑眯眯說:「如果不是他自己想辦法自救,還放煙霧訊號,老裴指定沒那麼快找到他。不愧是我們李家的孩子,就是聰明。」

  李世民目光掃向他,不說話。

  李承乾又道:「即便未曾與我們見過面,可他心裡還是念著我們的。若不然也不會自己深陷圇圄,不知前路何方,還想方設法給我們報信,告訴我們楊侑的陰謀。」

  李世民仍舊看著他,不說話。

  李承乾眨眨眼:「阿耶,他真的好棒棒呀,你說是不是?」

  李世民但覺好笑,從進來到現在,兩刻多鐘了,嘴巴就沒聽,字字句句幫那個孩子說話,當他不知道這臭小子那點小心思呢。不就是怕他顧慮那個孩子是在楊侑身邊長大,心裡有芥蒂嗎?

  李世民一嘆,說實話,他對這個孩子的心情確實有些復雜,李承乾的擔憂並非不存在,但到底是親子,尤其想到裴行儉所說經過,想到那個孩子的經歷與所作所為,李世民心中難免觸動。

  李承乾蹭過去挽住李世民:「阿耶,楊侑待他不好,過往十幾年,他過得很辛苦,很不容易。我們不要再讓他苦下去了,等他回來,我們好好待他。從前十多年他沒有享受過的,我們都補給他。好不好?」

  李世民輕笑,眸中劃過欣慰之色。既是欣慰那個孩子的作為,更是欣慰承乾的心性,他勾起唇角:「好。」

  李承乾高興起來,將《說文解字》往他面前一拍:「那就先給他取個名字吧。他原本名安。安這個字本可寓意平安,倒也不錯。可偏偏是楊侑取的,楊侑哪裡是想他平安,分明是警告他要安分點,自然不能再用。阿耶重新給他取一個,取個好的。」

  李世民哭笑不得,倒也認真翻起字典來。

  一個個劃過去,說一個,李承乾駁回來,再說一個,李承乾又駁回來。直到選到第五個,李世民脾氣都上來了時,李承乾才道:「勉勉強強還行吧。」

  然後嫌棄的目光掃過來:「阿耶,不是我說你,你這取名能力也太差了些。瞧我們兄弟姐妹們的名字,就沒一個讓人眼前一亮的。」

  李世民:???

  「李恪這種我就不說了。李泰李治普普通通,麗質還行,但那是阿娘取的,跟你有什麼關系。我的最無語。合著我在承乾殿出生,便叫承乾了是吧?就沒見過給兒子取名這麼隨意的,也太不走心了。」

  李世民怒瞪:「你的名字是你阿翁取的,不是我。」

  李承乾翻了個白眼:「那你也沒反對。別甩鍋了。阿翁可以取,你也可以反對的啊。再說了,青雀雉奴都有小字,偏我沒有。這你怎麼說?合著小字你也能甩到阿翁身上,總不至於是阿翁不讓取吧。」

  李世民:……你都多大了,就為一個小字,你當年不是鬧過了嗎,怎麼現在又翻舊賬!

  承乾哼哧:「我大名這麼隨意,你還不給個好聽的小字補償一下。果然沒有心。」

  李承乾瞥他一眼:「你不是自己給自己取了個小字叫明樂嗎?還說沒有比這更好的小字了,說你取的那是天下第一,絕無僅有。」

  李承乾翻了個白眼:「你也知道那是我自己取的啊。呵呵!」

  鼻尖哼一聲,站起來,帶上李世民親自挑選親自書寫著名字的那張紙轉身就走。

  李世民:……

  江都。

  看著眼前白紙,楊安有些不明所以。裴行儉說這是長安傳過來的信,可上面只有一個筆鋒銳利的字——悅。

  楊安抬頭看向裴行儉,面帶疑惑。裴行儉笑著解釋:「封號封地之事需等一切塵埃落定後慢慢議,但你的名字是可以現在新取的。」

  楊安一震:「這……這是……」

  「這是義父親筆所書,親自為你挑選的名字,李悅。是想讓你明白,得知你的存在大家都很高興,希望你往後余生,隨心自在,喜樂常伴。」

  簡簡單單兩句話,竟讓楊安渾身顫抖,熱淚盈眶。

  不。楊安握緊紙張,從今往後,他不叫楊安了,他叫李悅。

  隨心自在之悅,喜樂常伴之悅。


第144章 一把短刀迎面而來!……

  長安。

  在幕後主使努力宣揚, 李世民故意放縱,李承乾暗中推動之下,坊間門關於「祥瑞」的傳言愈演愈烈。

  隨著傳言中看到「天馬」的人逐漸增多, 「天馬」的存在越發真實, 此前明顯不信的人群也開始慢慢動搖。民眾對於聖人親迎天使的呼聲與期待也越來越高。

  眾人議論著,憧憬著, 都覺得天馬是為聖明天子而來,在等待聖明天子前往,自會跟隨聖明天子出山。

  終於在輿論到達頂峰之際, 李世民傳出旨意,擺駕驪山狩獵。畢竟江都之事解決,李悅平安脫困也算去了一層後顧之憂, 對方布局了這麼久,他們也耐心等了這麼久,火熱正好,是時候收網了。

  三月初。御鑾啟程, 後妃伴駕,百官隨行, 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出發前往驪山。

  李承乾騎著小獅子與李泰李麗質等人策馬奔騰,即便李世民勒令不許離隊也不妨礙他們的熱情,跑向前又跑回來,來來回回,好不歡快。嬉笑打鬧之聲從隊伍那頭傳到隊伍這頭。

  隊伍中段, 高寶珠掀開車簾望向前方,青澀少年,鮮衣怒馬,真是讓人羨慕。可惜她不能。非是不能跑馬, 而是不能似他們這般暢快淋漓。

  她沒有這樣的幸運。

  沒有幸運地出生在幸福的家庭,沒有一對可以為她遮風擋雨的父母。母親倒是想,可能力有限,自身難保。至於父親,非但不曾護著她們半分,還成為她們遭受風雨的最大根源。

  她自懂事起就一直在忍受飢餓、忍受寒冷、忍受欺辱、忍受壓迫。在大唐的這幾年是她人生最松快的時候,但這個松快也僅僅是相對而言。因為阿母,因為國內的各種「要求」,她心中一直壓著塊大石,活在桎梏當中,從沒有一天真正輕松過。

  高寶珍看了她一眼,又順著她的視線看向李承乾等人,嘆道:「寶珠,我們如今走的是條不歸路,無論成敗,都不可回頭。」

  高寶珍握住高寶珠的手:「你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就像姐姐之前說的那般,姐姐秘密送你走,倘若事成,姐姐自然會去接你。倘若不成,你便忘了自己是誰,當個普通人,好好活下去。」

  高寶珠搖頭:「阿姐,這話你之前便說過了。我當時沒有答應,現在也不會答應。」

  高寶珍欲要再勸,高寶珠又道:「阿姐,其實待得阿母去世,他們就沒了要挾我們的東西,我們便不必再受他們擺布,可以過自己的人生,也算是一種解脫。但你為何不願意,反而要冒著巨大的風險去賭呢?」

  不等高寶珍開口,高寶珠自問自答:「因為你放不下阿母。你想快點回國,不但是想見阿母最後一面,還想讓阿母安享最後的時光,給予她在彌留之際足夠的尊榮。

  「因為你忘不掉從前的仇恨與屈辱,你不願讓那些人在阿母死後仍舊逍遙自在,好似世間門唯有我們輕賤,唯有我們活該。當然更因為你不甘於平凡。

  「阿母若死,他們確實沒法再要挾我們,同樣的,他們也不會再寄希望於我們。對我們無所謂,便也不會給予我們應得的,哪怕是公主的身份。不被本國承認的公主,在大唐能活得好嗎?

  「或許大唐不會殺我們,但給予質女的一切優待恐怕也沒了。到得那時,我們與這天下芸芸眾生有何異?即便歲月長久,可余生平淡,又有什麼意思?你想為自己求一個轟轟烈烈,焉知我不想呢?」

  高寶珠轉頭,直視高寶珍的雙眼,目光堅定。更重要的一點她沒有說,她不能讓阿姐一個人去闖,她得陪著阿姐。阿姐需要她。

  高寶珍張著嘴,無法反駁。她自己不願的又如何強求妹妹?

  她雙目遠眺前方:「我只是怕你會後悔,怕你舍不得,怕你會難過。」

  見高寶珠想反駁,高寶珍按住她:「你我同胞姐妹,日日相處,我怎會不了解你。你追求他數年,雖是因為父王的要求,可這些年裡,你為他做了那麼多,怎會沒有半分真感情?更何況他原本就那麼耀眼,耀眼到足夠吸引所有目光。你便是真心喜歡上他也很正常。」

  「那又如何?」

  高寶珍一頓,但聽高寶珠又說了一聲:「那又如何。阿姐,即便如此,那又怎樣呢?他必須死。唯有他和大唐天子都死了,大唐才會亂,我們才有機會。」

  李世民與李承乾,若只去其一,大唐有另一人在,仍舊可御萬敵,震天下,不會有任何改變。唯有二人都死了,唯有大唐同時失去聖明天子與賢能儲君,剩余皇子的本事比之都差一大截,重重紛亂,帝位爭奪,皇權不穩,才有他們喘息的時機與崛起的可能。

  高寶珠輕笑一聲,看向李承乾的背影:「他或許會是個好夫君,也或許會是個好朋友。可他不喜歡我,也不會屬於我。

  「阿姐,我分得清內外,也分得清輕重。我承認我對他或許確實產生過某種旖旎心思,但這世上還有許多東西比情愛更重要,也有許多人比他更重要。」

  譬如阿母,譬如阿姐,譬如她自己。

  她難過痛苦,不想再去追求與討好,並非只是不願意再被父王指使,還因為她不想作踐自己。

  所以當阿姐告訴她,她不必再繼續的時候,她是高興的。如釋重負的高興。就算仍舊忍受國內的控制與威脅,但至少她不用再作踐自己去卑微地祈求對方的憐憫。

  高寶珠反握住高寶珍:「阿姐,我活了十三年,難得有幾件自己能做主的事。這件我能。」

  高寶珠神色堅定,不容置疑。

  路是她自己選的。箭已在弦,絕不回頭,亦不後悔。

  長安距驪山不過數十裡,即便御駕隊伍走得慢,正午時分也到了。李世民下令,入住行宮整頓休息。

  此行宮非唐所建,最初本是周天子所造的休養之所,其後歷經秦漢整修擴建,至隋又倒騰了一遍,現在漸成規模。

  要說這裡什麼好?山清水秀,蒼松翠柏,殿宇林立,壯麗輝煌。這些都不算,最難得的是此處的天然溫泉。

  李承乾一進來就惦記上了,拉著長孫氏與兄弟姐妹們一塊泡。男人一屋一池,女人一屋一池,雖彼此隔開,不能互視,但一方說話,另一方都能聽到。李承乾就這麼嘰嘰喳喳聊起來。

  泡完溫泉,午食也做好了。吃完飯,李承乾又拉著眾人一邊參觀一邊消食,這樣那樣,好一通折騰,以至於到得晚間門,宋清才尋到機會,找上與大家分離、獨自回屋的李恪。

  不必他開口,一瞧他的面色,李恪便知他來意,腳步緩下來,讓他順利跟上,低聲開口:「他到了?」

  「是,主公已至。只是此間門都是李唐的人,主公沒辦法潛進來與小郎君會面。」

  李恪眼睫動了動,沒有說話。

  宋清忙道:「小郎君,血脈相連,哪有父親不想見兒子的。當年留下你,本就是迫不得已。若是可以,主公恨不能插上翅膀來見你。骨肉分離十幾年,主公沒有一刻不念著你。

  「小郎君,你是不知道主公這些年有多苦。好在如今大事在即,只需我們成功,就能苦盡甘來。小郎君再忍一忍吧。明天,勝敗就在明天。明天,你就能與主公父子相認了。」

  李恪神色閃了閃,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了。他……你不是說他身體不好,近兩年病情越發嚴重嗎?那現在一路舟車勞頓,還得為計劃勞心勞力,他……他還受得住嗎?」

  聽他關心楊侑,宋清十分欣慰,嘴角不自覺勾起笑意。果然主公說得對。血濃於水,生恩大於天。即便分離十多年又如何,只需給小郎君時間門,他總會想通,總會接受,總會牽掛。

  「主公用了藥,雖然……」宋清頓了片刻,最終沒忍心告訴李恪楊侑將死的事實,只道,「主公現在很好,情況還不錯。」

  李恪微微點頭,不再多言。

  宋清又說:「小郎君明日跟在李世民李承乾身邊,千萬要小心,切記保護好自己。不論什麼時候,小郎君的身份都不能暴露。小郎君必須是李世民的兒子才能順利登基,唯有小郎君登基,我們才能談以後。

  「所以還請小郎君時刻以自身安危為重。主公已經謀劃好了,到時候該死的都會死,但會留下一部分人的性命,假造小郎君是僥幸逃生的假像。如此便是之後大家知道是前朝復仇,致使天子太子及一眾嫡出隕滅,也與小郎君無關。」

  說完,宋清問道:「前兩日給小郎君的東西,小郎君可收好了?」

  李恪心頭一跳:「收好了。」

  「那就好,還請小郎君明日靜待時機。」

  李恪頷首應下,待宋清告退,看著他離去的身影,臉色瞬間門垮下來,陰沉如水。

  ********

  翌日,晨光熹微,朝露清新。

  發現瑞石之地距離行宮有段不小的距離,在昭應縣明府的帶領下,李世民等人一路前行了一個多時辰才到達目的地。

  此刻瑞石已經不在,被搬入太極宮了,地上唯余一個坑,委實沒什麼好看的。

  明府稟道:「此地偏僻,鮮有人至。那日是衙中官差追捕一名犯人。犯人慌不擇路逃竄到此,官差便也追到此處,才發現這塊瑞石,也不知是何時出現的。」

  李世民不置可否,這點他早就知曉,當初上疏奏報瑞石的折子裡就寫清了原委。他蹙著眉:「官差呢?」

  明府忙揮了揮手,不一會兒,後頭就有三個身著衙役服侍的人上前跪拜,一一說著當時的情況。與明府所言並無出入。

  李世民又問:「當時天馬在何處?」

  三位官差一同指向左前方數丈外之外:「在那裡,當時他頭上的獨角閃閃發光。天下哪有長角的馬,我們十分驚訝,還沒回過神來,天馬就揚蹄長鳴一聲,轉身跑得不見蹤影。」

  「每次都出現在此?」

  明府搖頭:「不是。自從天馬下凡贈瑞石箴言的消息傳開後,許多人好奇往這邊來。倒也有些人言之鑿鑿見過天馬,但據他們所說,地點都不相同,不過全在附近,距離不算遠。」

  李世民眸光微斂:「帶路!」

  這是要一一查看天馬出現過的所有地方。

  明府領命,繼續往前,還沒走出多遠,便聽一聲嘯天長鳴。眾人腳步一頓,不知是誰驚訝出聲:「看,是天馬!」

  李承乾抬眸望去,但見前方一處夾道,兩旁岩壁高聳,峭壁之間門,夾道中央站著一匹馬,雖距離遠了些,卻仍可見其通身雪白,頭與後脖鬃毛細長,乃五彩之色,飄飄飛舞。額頭之上生一長角,亦是五彩之色,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與傳聞一般無二。

  馬兒回望了他們一眼,轉身跑入夾道。

  李世民眉頭一跳,韁繩一甩,緊隨而上。

  夾道並不長,通過之後,視野重新開闊起來,但這一開闊眾人愣住了。因為他們看到了兩匹天馬。一匹想左奔跑,一匹向右。

  嘈雜私語之聲不絕,仿佛都在疑惑,皆傳有天馬,可誰也沒說天馬不只一匹啊。

  李承乾轉頭看向李世民,李世民剛巧也看過來,父子倆四目相對,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李世民勾唇笑道:「不是總叫囂著要贏我嗎?前陣子還密謀著要包抄我。就憑你們幾個?」

  李承乾一聽就不高興了:「就憑我們怎麼了?我告訴你,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李世民輕笑:「行,你既要比,我給你機會。倒也不必等之後的圍獵了。咱們就以天馬為目標,一人負責一匹,誰先抓住誰贏,如何?敢不敢!」

  「如何不敢!」

  「好!咱們父子今日來一場,你帶上你的人,我帶上我的人,咱們端看誰勝誰負。」

  「我選它!」李承乾指向左方天馬,一拉韁繩,朝李泰李恪等自己的小伙伴們一招手:「跟我走!」

  一馬當先,直接追去。李世民神色閃了閃,亦揮鞭去追右方那匹。

  天馬速度很快,好在李承乾坐下的小獅子也不是凡品,緊緊綴在後頭。就在二者距離越來越近,眼見就要追上之時,忽然自土裡躥出一根繩索,綁在兩樹底部。天馬不察,直接撞上,咚,直直摔出丈許。

  緊隨其後的李承乾瞳孔微縮,立馬用力勒住韁繩,小獅子本是疾跑之勢,被這一帶動,立時前蹄揚起,脖頸後仰,整匹馬成直立狀,差點沒把李承乾掀翻下去。好在他騎術不差,一人一馬相處多年也算有點默契,拼命拉動韁繩,總算勉強逼停。

  然而未等他完全穩住,但覺腦後利刃破空的微弱罡風拂過,一把短刀自身後而來。


第145章 高寶珠敗。

  說時遲, 那時快。

  李承乾好似後腦長了眼睛一般,彎身匍匐馬背,手掌在馬脖子輕輕一拍, 小獅子立刻明白主人的意思, 默契地四腳跪地。短刀撲空, 砍在旁邊樹干之上。

  同時, 李承乾已然坐立而起,拉動韁繩,小獅子轉了個彎,退後數步, 李泰等人也疾奔追上, 來到李承乾身側。一行人與對面的高寶珠不過相隔兩三丈,卻已是涇渭分明,再不見昔日朋友之義。

  房遺直杜荷語長孫衝盡皆怒目而視:「你瘋了嗎?你看清楚, 這是殿下, 是太子殿下!」

  三人不知內情,還當高寶珠是那個追著李承乾跑處處投其所好的「和親公主」, 見此情形十分驚訝。

  「她沒有瘋。她早就想著要在這場狩獵動手。」李承乾神色淡定, 目光看向高寶珠手上的短刀。這把刀十分鋒利, 削鐵如泥,但觀方才樹干的砍痕便可見一斑。若那一招他沒有躲過, 此刻定然已經身首異處。

  這點在場諸人都看得分明, 臉色微變。

  房遺直言道:「若我看得不錯,這把刀是兩年前那場狩獵之時,你表現上佳,聖人賞賜的。而如今,你拿著聖人賜的刀要殺太子?」

  身為不同國家的人, 彼此立場並不一致,往日在崇文館做同窗時如何不重要,面對家國,自是要做出選擇。這點他們能夠理解。高句麗近些年雖然表面安分,但內裡一直蠢蠢欲動,他們也都明白。所以在最初的驚訝之後也回轉過來。

  可你但凡換把凶器都讓人沒這麼憤恨。拿著人家親爹賞的兵器去殺人家兒子?人干事!

  高寶珠輕笑:「正因為如此,才特意選的它。」

  李承乾了然:「尋常狩獵多攜帶弓箭,除隨行護衛,鮮有佩飾其他刀兵者。你若帶了,會引人注意。而此刀不同,它的來歷可以成為你最好的理由。不論是想以此討個狩獵佳績的好彩頭,還是用以表達對阿耶賞賜之物的看重與喜愛,都算名正言順。」

  「不錯。可惜你太敏銳,剛才那招我沒能得逞。」

  李承乾神色閃爍,對於敏銳二字沒有反駁。

  杜荷開口譴責:「自你和你姐姐入唐以來,大唐一直以禮相待,不曾虧待半分。你……」

  「那又如何?」高寶珠打斷他,「大唐再好也不是我的母國。不必多說,我既然已經出手,今日便不會放你們活著離開!」

  「開」字落音,數十人從林中躥出,個個手持利刃,身著草披,如若不動,自是與附近灌木草叢融為一體,無人察覺。

  同時但聞轟隆隆地震天聲響。眾人齊齊看去,就見遠處塵土飛揚,山石滑落。

  長孫衝面色大變:「那是……那是夾道方向。」

  夾道是來此的必經之地,對方在山頂埋伏了人,算准時機滾落山石,借此堵住夾道,便是堵住了援兵的來路。也就是說他們現在唯有身邊帶著的這些人,以及聖人身邊的人。而聖人……

  對方既然敢對太子動手,恐怕同樣不會放過聖人。聖人那邊或許現在正遭遇他們同樣的情景,甚至那邊的敵人會更多。若是如此,也便是說,他們能靠的唯有自己。

  對比兩邊人數戰力,房遺直杜荷倒吸一口涼氣,正思量剛如何辦之時,對方已然動作,高寶珠手一揮,麾下之人掄起兵刃猛攻而來。

  程處默到底是程咬金長子,當機立斷:「幾位殿下先走,其他人跟我上。」

  隨後一馬當先,帶著眾人與侍衛奔入戰局,瞬間建立起對方衝向李承乾的防線。

  刀兵交接之聲,廝殺叫喊之聲縈繞耳邊。

  李恪與李泰立於李承乾左右:「大哥,快走。」

  可是高寶珠怎會給他們離開的機會,手腕一翻,將短刀挽出漂亮的刀花,策馬襲來。

  李承乾嘴角一勾,非但不退,反而迎面而上,手朝馬腹一側伸去,不知打哪猛然抽出一把唐刀。

  高寶珠瞳孔震動一瞬,電光火石間已來不及思想,也沒有退路,唯有將行動進行到底。短刀與唐刀相擊,蹦出星星火花。李承乾力道十足,高寶珠被震退半步,虎口開裂,滲出點點血跡。

  趁熱打鐵,李承乾策馬再戰,持刀橫劈過去,高寶珠身體後仰,勉強躲過,還沒等她回過神來,李承乾第三招已至。

  高寶珠心中一緊,知曉自己臂力不如李承乾,武藝不如李承乾。若攻其不備,或是對方沒有兵刃而自己占據短刀之利或可一戰。但現在情況明顯不是這樣,她知道不能硬剛,忙驅馬後退。

  然而李承乾速度迅猛,唐刀直衝面門而來,即便高寶珠已然及時反應,仍舊慢了一步。唐刀擦身而過,待高寶珠站定才發現,右側頭發被割去一大截,而脖頸也被劃出一道口子,若再近一點,便會血濺三尺。

  高寶珠剛才偷襲李承乾大致就是這個位置,如今李承乾還了回來。

  李承乾立於馬背之上,腳尖借力躍起,跳到上空,雙手握住唐刀一個下劈。高寶珠連忙將短刀橫抬格擋。

  誰知李承乾刀鋒調轉,下劈到一半轉為橫劈,直接削掉她的頭冠,右腿一踢,將其踢下馬背,送入「草人」隊伍之中,隨後腳踩馬頭借力,轉身再次跳回自己的坐騎,大喝:「所有人,跑!」

  交戰的「草人」隊伍忽然迎來一個龐然大物,直接被撞到。當然撞到的唯有那麼兩三人,可也足夠讓其他人微微愣神,即便僅僅是愣神了一瞬,立馬就反應過來。可這麼一瞬的時間,憑借不俗的馬力,已讓李承乾等人狂奔出數丈有余。

  高寶珠從地上爬起來,頂著一頭亂發狠狠跺腳,重新爬上馬背:「追!」

  己方馬力不俗,敵方也不差。彼此膠著,高寶珠一時沒能趕上,李承乾也逃不開安全距離,對方還人多勢眾,總會再呈包圍之勢。

  就在這時,一直沒怎麼出力的李泰與李恪速度稍緩,落在最後,待己方人馬全部走過,同時提起馬背上的袋子往空中一扔,無數豆子自袋中灑出,落在地上。

  不一會兒,便聽聞身後數聲馬鳴嘶吼,砰砰,一下滑到三四個,而這三四個又帶累後面四五個由於慣性沒來得及勒馬的。沒等他們爬起來,咻咻,無數密集羽箭襲來,又有好幾個直接命中要害,當場倒地;另外好幾個雖未正中死穴,卻也中箭受傷。

  全部隊伍被箭雨阻擋,不說前去追敵,自身都已難保,而箭雨之外,是林中突然冒出的無數鎧甲衛隊。

  為首者高寶珠非常熟悉,正是李承乾一手提拔的千裡馬,十二歲初登戰場上陣殺敵就俘虜了疊羅支,並輔助李靖活捉頡利可汗,此後又數次立功,現任郎將之職,宿衛東宮的薛禮。

  遠處,戰局之外。

  李承乾目不轉睛看著眼前的廝殺,神色一派淡定。

  房遺直瞥了他好幾眼,忍不住詢問:「殿下方才是故意往這邊走,將高寶珠引入薛郎將的埋伏地?」

  「嗯。」

  「高寶珠行刺之事,殿下早就知道?」

  「嗯。」

  房遺直深吸一口氣,看看李泰李恪,只一眼就收回目光。沒啥好看的,就這倆剛才撒豆子時的默契,不用看也知道是知情者。

  他轉過頭看向杜荷,看向長孫衝,又看向程處默。前兩位與他神情一致,唯獨程處默翻了個白眼:「按計劃,倘若薛禮這邊出現狀況,便由我頂替其位,護佑殿下安全。」

  也就是說,他亦是知道的。房遺直杜荷長孫衝同時沉默了。

  偏偏程處默還十分沒眼色:「除我之外,我阿耶知,你們阿耶亦知。」

  房遺直;amp;杜荷;amp;長孫衝:……

  我的個親爹誒!你們好歹跟親兒子通個氣啊,但凡你們透那麼零星半點的口風,你兒子今天也不至於嚇得夠嗆,差點以為要壯烈犧牲了!天知道那一刻他們是真的存了拼了性命也要護殿下突圍的心思。

  行吧。君不密則失其臣,臣不密則失其身。這道理他們懂。他們忍了!不忍還能咋地。

  幾人說話間,前方戰局已然結束。薛禮疾步走來:「啟稟殿下,死十三人,傷十二人,余者全部被俘,包括高句麗寶珠公主。」

  李承乾點頭下馬,道了聲辛苦,抬步走向高寶珠。高寶珠此時被捆綁著丟在地上,頭發糟亂,衣服劃破,身上多處傷痕,形容十分狼狽。

  她怔怔看著李承乾:「你早知我們的計劃?」

  李承乾不語。但高寶珠已經有了答應。其實在李承乾抽出唐刀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正如她若配別的兵刃會引來關注與懷疑一樣,李承乾若單單只是狩獵,也不必帶唐刀。

  他將唐刀用活匣裝著,置於箭筒之內。她一直以為裡頭放著的是彎弓與羽箭,誰知竟還有唐刀。誰都知道弓箭只可用於遠攻,近戰是沒什麼用的。李承乾准備唐刀便是為了不時之需,而他也確實用上了。

  這麼說來,他能躲過自己的偷襲,並非因為敏銳。不對,准確點說敏銳有,卻不單單是因為敏銳,還因為他早有預料,早有防範,甚至從一開始就很注意與自己保持距離。所以當自己甫一靠近,他就知道了。

  可惜她明白此點時太遲,已經來不及了。

  高寶珠低下頭:「是我們輸了。」

  我們,而非我。因為她明白,李承乾帶著這麼些人都能將她輕松拿下,更遑論李世民英勇不凡,身邊跟著那麼多能臣武將,個個驍勇善戰。她們原本就是打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心思,可如今看來,對方早知一切,這點優勢沒了,阿姐拿什麼去贏?

  不可能的。她們輸了,徹底輸了。

  神色間有些悵然,卻不絕望,好似這個結果並非不能接受。

  房遺直很不理解:「我不明白你們為何這麼做。刺殺聖人與太子,倘若失敗,高句麗危矣;倘若成功,確實可以讓大唐暫時陷入混亂,但也僅僅只是暫時。

  「待得新皇確立,必會舉兵反撲。隔著聖人太子被害之仇,此戰力度必不會小。我軍占據火藥之利,移平高句麗只是時間問題。

  「你們究竟是怎麼想的,難道就為了這麼點混亂的時間嗎?一年,半年,三個月,甚至更短,這麼點時間夠你們做什麼?難道你們想趁這個時機入侵?」

  杜荷搖頭:「這也不對。就算國內暫時混亂,可一旦高句麗入侵,我們定會一致對外。畢竟不管彼時朝局如何,高句麗與我們都算是已經結下生死大仇,必需鏟平,火藥一出,高句麗入侵等於送死。」

  李承乾輕嗤:「你們錯了,這麼點時間確實不夠做別的,但足夠產出一批火藥。」

  火藥?

  房遺直等人震驚,紛紛轉頭看向高寶珠:「你們偷到了火藥方子?這不可能,火藥制作坊乃最高機密,至今不曾往外泄露半分,便是我等亦是不知的。」

  高寶珠譏笑:「火藥制作坊確實是機密,我們潛伏數年都沒摸到門路,但誰說想知道火藥制作方法必須從制作坊?」

  此話一處,房遺直等人愣住,敏銳察覺到其中隱秘,聰明地沒有再問,而是打斷她:「所以高句麗是想刺殺聖人與太子,令大唐朝局混亂,民眾恐慌,人心渙散,借我們穩定局勢的時間制造出屬於自己的火藥。只需高句麗也有火藥,就有了可以一戰的資本,也有了可以談判的資本。」

  李承乾搖頭糾正他:「不是高句麗,是她們。」

  眾人怔愣,李承乾進一步說:「是她與她姐姐高寶珍。刺殺成功,她們就有了巨大的功勞,帶著這樣的功勞回國,高句麗臣民必然會多重視幾分。她們再好生利用手上的火藥方子,便能拉攏震懾一大批人,從而開啟奪權之路。

  「當然對於火藥以及令我國陷入混亂、擾亂民心,高句麗朝堂上大多數人約莫也是想要的。所以她們利用這點,利用高句麗無法拒絕的『野心』,從中作梗,騙取高句麗國內部分人的支持。否則單以她們兩個,如何集齊得了這多人?」

  眾人睜大眼睛,十分訝異,看向高寶珠:「你們想奪權,做高句麗女王?」

  高寶珠回視:「我們不過是不想再過被人控制身不由己的日子。我們要掌控自己的命運。」

  房遺直蹙眉:「你們就沒想過,一旦失敗,高句麗會成為第二個東/突/厥?」

  高寶珠哂笑:「那又如何?」

  眾人不解。

  高寶珠輕嗤:「我們在高句麗並不受寵,國內唯一在意者唯有阿母。可阿母日子已經不多了,就算你們不出手,她一樣會死。至於其他人?呵。我們失敗必然沒有活路,阿母也無活路,憑什麼他們能有?」

  房遺直張大嘴巴:「你……你是想……」

  高寶珠挺直脊背:「沒錯。若成功,我與姐姐會回國共謀大業,成就屬於我們的輝煌。若失敗,也有高句麗一國給我們陪葬。試問天底下誰人能有這樣的陪葬品?」

  覆滅一國為陪葬品,確實古往今來,從未有之。

  「哈哈,如此我們過往十多年的仇也算是報了,還報得干干淨淨。你們猜,那些陷害我們、欺辱我們、威脅我們、利用我們的人,知道自己被我們擺了一道,因我們而國滅身死會如何?」

  眾人:……那必然是十分不好受的。

  高寶珠仿佛看到了那樣的場景,看到了那些人得知真相後宛如彩虹般變幻多姿的神情,嘴角不自覺勾起真誠笑意。

  「既報了仇,還得一國陪葬。我們活了一輩子,前十多年一直卑微,卻能在人生最後時刻轟轟烈烈一場,便是死也值了。更何況萬一我們贏了呢?所以你看,左右都不虧,還賺了許多,不是嗎?」

  是的。站在高寶珠與高寶珍的角度,以她們的思維來說確實不虧,還大賺特賺。眾人突然理解了她們這麼做的原因。

  她們求的並不是一定要成功,她們並不怕失敗,失敗於她們而言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成功,所以她們義無反顧。

  這樣的大膽,這樣的癲狂,讓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瘋子,這是兩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杜荷猶豫再三,問道:「你現在把這些說出來,就不怕我們不讓你如願?」

  高寶珠翻了個白眼,對其投去蔑視的譏諷目光:「你們當年是如何出兵滅東/突/厥的?不就是打著東/突/厥行刺太子的旗號嗎?

  「如今我們把現成的出師之名擺在你們面前,甚至比當年應對東/突/厥還要更正當正義,你們會不用?就為了不讓我與姐姐如願,放棄覆滅高句麗的大好機會?」

  杜荷啞然,那必是不可能的。

  高寶珠笑出聲:「若真如此,能左右大唐的決定,亦是我與姐姐的榮幸。沒想到我與姐姐還有這樣的分量。不虧,不虧,也不虧了。」

  杜荷:……竟讓人無言以對。

  李承乾揮了揮手,眾人會意,紛紛退下。李承乾這才開口:「你們是怎麼發現火藥與藥莊有關的?」

  事到如今,高寶珠也沒什麼好隱瞞了,坦白道:「查的。火藥第一次出世是在六年前,我國與百濟新羅使團一起來賀之時。當日用來震懾我國的所謂舞台劇是你親自負責,包括用於劇情的道具火藥。

  「我們查不到火藥作坊,便想從你身上入手。讓你自己說出來必然不可能,但你作為當初的主導者,身上一定有線索。

  「火藥何時被發明制作出來的,我們不知道,但我們認定距離那場舞台劇不會太遠。因為你們若早有這樣的東西,當初突厥率二十萬大軍兵臨渭水之時,就不必靠天降神鳥來退敵,大可以讓突厥有來無回。

  「所以我們重點查了突厥來犯之後到舞台劇之前,你的行蹤。然後發現三國來賀那段時間,你多次出入藥莊。雖說你平時也去藥莊,偶爾無事去的次數並不少,但都沒有那陣子頻繁。

  「然後我們又查到孫藥師除是醫者外,還修道,甚至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道士。他的大弟子承襲他的丹道,經常煉丹,也經常炸爐。

  「炸爐的威力雖與火藥不可相提並論,但炸裂本身有相通之處,於是我們把目光放在藥莊眾人身上,尤其是孫藥師與其大弟子。

  「接著就查到在火藥出世前,孫藥師與其大弟子曾閉關數月,對外稱是研修醫術難題,可最終沒說這難題是什麼,閉關研修的結果如何?

  「這位大弟子隨後還離開藥莊去雲游了一陣子,去的時間剛好是火藥出世之後,而歸來的時間正好是出兵□□之前。這段時間應該就是你們制作儲備火藥的時間,是不是很湊巧?」

  李承乾沒有反駁,謹慎調查,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從細節中抽絲剝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說實話,這份本事李承乾是欣賞的。但是……

  「所以你假借為生母調理之名把林溪經過我的手送入藥莊,一來是為了找出線索證實你們的猜測,二來是想讓她潛伏在藥莊,以備日後擄走我師父與大師兄。若我猜得不錯,今日你們行動之際,亦是那邊出手之時,對嗎?」

  「沒錯。我們不能提前動手,一動藥莊就會打草驚蛇,唯有一起動手。計劃本來是這樣。」高寶珠抬頭對上李承乾的雙眸,「可現在變了。你們既然對我們的行動早有預料,那麼藥莊那邊應該也有布置。」

  「我們確實有布置,不過……」李承乾輕笑,「你們當真以為林溪若得手,我師父與大師兄最後會落到你們手中嗎?你們就沒想過自己是在為他人做嫁衣裳?」

  「什麼?」高寶珠怔住。

  李承乾轉身離去,半點沒有要為她解惑的想法,心中反而升起幾分好奇。一直生活在泥沼裡被人當做棋子的姐妹終於做了一回執棋人,不論成敗,對她們來說,這其中的意思都是重大的。

  棋局之上,執棋人或勝或敗都屬常事。因此她們能坦然行刺,能坦然面對成功,亦能坦然面對失敗。因為成與敗都在她們設想之中,都是執棋人的命運。

  可如果她們得知自己從沒有做過真正的執棋人,所謂的執棋只是他人蒙蔽她們的表像,她們一直是棋子,只是從一個執棋人的手裡換到另一個執棋人的手裡,但棋子的命運從來沒有改變過呢?

  李承乾眉眼微彎,他很期待,到時候這對姐妹會是什麼表情,能否維持此刻的淡定,能否仍舊如諷刺杜荷時那般得意與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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