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如今的牢房已然是滿目殷紅,觸目驚心。而楊妘的哭聲又是如此悲痛欲絕,在場之人無不動容。長孫氏偏過頭去,不忍再看,李承乾亦是感觸良多。
這一夜,李恪與楊妘宛如歷經劫難,重獲新生。這一夜,李承乾一手挽著李世民一手挽著長孫氏,死活不肯離開。
李世民十分無語:「你都多大了,還當自己是三四歲的孩子呢,比雉奴還黏人。走走走,回去就寢去。你不睡,我跟你阿娘還要睡呢。」
李承乾出乎意料地沒有懟回來,只是抱住他的腰,將頭埋進他懷裡。
李世民有些訝異:「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李承乾搖頭:「沒事,我就是很慶幸。慶幸被設計調包被偷走的人不是我。」
被偷走的李悅,此生最重要的時光都活在楊侑的控制之下,承受著楊侑的冷言冷語冷暴力,壓抑天性,不得自由。就算現在解脫了,可那些記憶猶在,那些感受猶在,每個午夜夢回,他或許都會想起,成為此後一生的陰影。
被留下的李恪,雖則過了十余年安穩人生,現今也真相大白,好似什麼都過去了,一切還如從前一樣。可真的能一樣嗎?他這一年來內心的苦楚與煎熬要怎麼算?更別提這中間還隔著李元方一條人命。
即便李元方的死不是李恪所為,卻是因為李恪,甚至事後李恪因為種種緣由,種種顧慮,到底壓下了真相,按照宋清的要求,做了偽證。
如果李恪是罔顧人命之徒,或是他心性差一些,大可以不必在意。人不是他殺的,他沒有動手,甚至他想過要救人,卻被宋清阻止,更是攻其不備把他同樣踹下湖,他亦不會游水,亦是死裡逃生。他有一萬個理由說服自己。
但他不是,他沒有辦法用這種方式將自己全部摘除出來,然後「原諒自己」、「放過自己」。自那以後,他便一直背負著這個罪孽,而可以想見,往後還會一直背負下去。或許三五年,或許十余年,又或許一輩子。
這些經歷,任意一個,若換成自己,李承乾光是想想就覺得心裡難受得緊,好似有只無形的大手掐住他的喉嚨,讓他無法呼吸。
李世民與長孫氏亦是心有戚戚。李世民一嘆:「別瞎想。不會的,你與他們不同。阿耶怎麼會讓人將你偷走呢。」
雖是寬慰,卻也是事實。
李承乾知道,若換成自己,若當初生產的是長孫氏,李世民絕不用只讓她身邊帶著那麼點人,更不會覺得母子平安,表面看沒發現任何端倪就揭過去。他必會將寺院裡裡外外查個清清楚楚,半點蛛絲馬跡也不會放過。
李悅能被偷走,雖然根本原因在於楊侑,可換個角度,又何嘗不是因為李世民不那麼重視呢?
李承乾將李世民又抱緊了兩分:「所以我也同樣慶幸,我是被阿耶偏愛的那個。」
李世民頓住,目光復雜,這是覺得他對別的子女不好?
李承乾確實是這麼覺得的。他覺得李世民這個阿耶當得實在不咋地。既然不重視庶出,為何要生呢?生而不管,這算什麼?渣爹啊!但他不能說。
李恪李悅並李祐等所有人都能這麼說李世民,他不能。因為他是被偏心的那個,是既得利益者。可要讓他放棄這份偏愛,他又做不到。他自私地享受著這份偏愛,並可恥地想要一直擁有。
他做不到舍棄,但他願意去勸導李世民,讓他的偏愛有時候顯得不那麼讓人心碎。
李承乾從李世民懷裡抬起頭來,坐直身子,握住李世民的手:「阿耶,老裴之前不是傳信說他們很快就到了嗎?我們一起去接他們好不好?」
李世民:???
他自然明白李承乾這裡的「他們」,實際上最重要指的是李悅。可他身為帝王,坐著等不就行了?哪有親迎的。更何況,素來只聽過子迎父,何來父迎子的道理。
他沒說話,反倒是長孫氏先開了口:「承乾想去的話,阿娘陪你一起去。」
李世民看向長孫氏,長孫氏身為母親,更能將心比心,身臨其境去感受那份悲痛,也更明白楊妘的凄苦與那個孩子的不易。
她說:「那個孩子過往十幾l年確實苦了些,即便如今被帶回來,恐怕也是忐忑不安,心慌難定的。他這會兒只怕是既期待又惶恐。
「承乾方才說,慶幸被偷走的不是他。我也慶幸。當年楊侑不過是因為換不到承乾,他最有可能換到的唯有楊妃所出。可若是他能力更強點,若是他有別的選擇呢?二哥覺得與恪兒悅兒相比,他更願意換誰?」
李世民面容嚴肅,答案顯而易見,比起楊妘所出,自然是長孫氏所出更有分量。想到此種情況,李世民心頭一梗,對楊侑一伙人的厭惡更重了幾l分,稍稍試想著將那個孩子換成承乾,很好,心髒揪得更緊了。
他張了張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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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宮休整一日,李世民下令啟程回宮,卻在臨近長安的道口歇腳,帶著長孫氏等人在十裡亭靜坐。此地正是南來者入京的必經之路。
李悅與裴行儉並肩而行,裴行儉笑道:「我就說你一定行的,看,你現在不是就騎得很好嗎?」
這話有個前提。李悅從前生活在楊侑的眼皮子底下,是未曾學過騎馬的。自江都趕往京師,前兩日都規規矩矩坐在馬車裡,可眼見裴行儉與諸玄甲軍皆是策馬揚鞭,好不快意,未免眼熱。
裴行儉察覺他的渴望,便主動提出教他。剛開始學得磕磕碰碰,混在一眾騎術上佳的人裡面,顯得尤為突出。他差點以為自己太笨沒這天賦,好在裴行儉很有耐心,不厭其煩,經過多日的練習,他現在已經能自己驅馬小跑了。雖然太快了仍舊不行,卻已經相當不錯。
聽到裴行儉的誇贊,李悅無比欣喜,誠心誠意道:「多謝裴二哥。」
從陌生到熟悉,如今他已經能輕松將裴二哥這個稱呼叫出口。
裴行儉手持馬鞭指向前方:「快到了,再走數裡應該就能看到長安城。」
長安,也是他的家。李悅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這一路他都期待著快些到家,快些見到親人,卻在此時生出了幾l分近鄉情怯之感。他帶著雀躍忐忑的心情跟著裴行儉繼續前行,沒走多遠,便見前方浩浩蕩蕩的隊伍。
裴行儉眼前一亮:「是義父的聖駕。義父他們必是在等你。」
李悅雙手又緊了兩分,在等他嗎?
兩人再往前,看到一處亭子,廳內或坐或站十余人,最中間那位衣服上還繡著龍紋。
裴行儉翻身下馬,又伸手接李悅下馬,二人還沒入亭,便見一人走過來,笑嘻嘻道:「你便是悅弟吧。聽老裴說你貌似阿耶,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李悅怔愣愣的,有些不知所措。
裴行儉輕笑介紹:「這是太子,亦是你大哥。」
李承乾朝李悅眨眨眼,張開手臂,抱住他:「歡迎回家。」
歡迎回家。
回家。
李悅瞬間鼻子發酸,眼眶紅起來。
李承乾親自牽著他的手入亭,李悅第一眼就瞧見坐在正中間之人,渾身氣度不凡,不怒自威,他莫名有些發怵,待看清對方面容又不自覺生出幾l分親近。
裴行儉落後一步過來,躬身拜禮:「見過義父義母。」
李悅頓了頓,這才反應過來,學著裴行儉的樣行禮,李世民站起身親自將他扶起,拍了拍他的頭輕笑:「回來就好。」
長孫氏亦笑:「是啊,回來就好。」
溫柔的聲音,親近的姿態,仿佛他只是一個外出遠行如今歸來的孩子。李悅眼眶又紅了兩分。
李承乾牽著他的手,一一介紹李元嬰以及李泰李麗質李治,最後走到楊妘與李恪面前:「這是你生母與胞弟,嗯,也可能是胞兄。」
李恪李悅誰大誰小,誰先出生,如今大約只有老天爺知道了。
楊妘再忍不住,將他摟進懷裡:「我的悅兒!」
不知道是不是母子間天然的親近,李悅很是能感受到她的情緒,傷心難過心疼欣喜等等交織在一起,無比復雜。淡淡終歸還是心疼與喜悅大過其他的。
李悅一點點回抱她,眼淚亦是落了下來:「阿娘。」
李承乾退後幾l步,來到長孫氏身邊,與裴行儉一道領著李元嬰與諸弟妹退出來,將空間留給母子三人以及李世民。
李世民一晃神就發現身邊空空蕩蕩已經沒了人:……行吧。
李承乾遠遠看著他們,看著他們從最初的母子抱頭痛哭到互擦眼淚,各訴衷腸,最後都浮現出難得的笑意。
李承乾也勾起嘴角,心道真好。哪怕從前有過苦難,哪怕以後仍存陰霾與愧疚,但他們都是好孩子,老天總會垂憐。
李承乾相信,一切終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他以及他們所有人都會幫助他們往前走,往陽光下走。
回到宮中還有一堆的事要處理,首當其衝的兩項,其一閔崇文宋清等余孽全部處斬,即日執行。其二,高寶珍高寶珠姐妹的處置。
李承乾提議:「殺自然是要殺的,不如拉到陣前去殺,也能給高句麗大軍一點震懾。」
李世民點頭,並無異議。
李承乾眼珠骨碌碌一轉,直接跪下:「父皇,請許兒臣親自率軍出擊。」
他叫的是父皇,自稱為兒臣,這是作為兒子亦是作為臣子的正式請纓。李世民卻蹙起眉來:「一個高句麗罷了,也值當大唐太子親征?給他們臉了嗎?」
這便是拒絕了。李承乾不服氣:「若照阿耶這般說,西突厥可值當?吐谷渾可值當?這世上哪裡值當?」
李世民眉宇又皺了幾l分,看向李承乾,神情嚴肅,目光銳利。
李承乾半點不懼,抬眸直視:「阿耶讓我全權主持
高寶珍姐妹行刺與楊侑造反復國之事,更讓我親臨現場指導,甚至令我與高寶珠交戰,為的是什麼?不就是想讓我親身了解何為戰場嗎?
「可阿耶以為高寶珍姐妹並楊侑這點場面與手段,當真能讓我瞧見真正的戰場以及戰場的全貌嗎?
「阿耶為我指定那麼多朝中重臣為老師,讓我學文習武,更是暗中吩咐李將軍秦將軍程將軍等人與我切磋之時,亦同我講述當年征戰之事,還時常親自教我兵法韜略,為的又是什麼?
「因為我是太子。我可以不必次次親征,卻不可不知仗應該怎麼打,更不可不知戰略戰術如何定制,兵力糧草如何調度。可是阿耶,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即便我兵法學得再好,沒有真正施展過,嘗試過,亦是枉然。
「阿耶教我這些,卻又不讓我去,是想讓我做趙括嗎?」
李世民一震,趙括……他從未想過讓承乾做趙括,只是……
「阿耶,你想要我體會的場面,要我懂得的東西,要我理解的知識,我總要親自來一回才能更深切的明白。
「阿耶放心,我不會胡亂指點,一應對策不論大小都與將軍們商議。我是去學習的,不是去耍威風的,絕不會借太子身份,外行指點內行,拿軍國大事開玩笑。」
李世民苦笑,他擔心的哪裡是這個。承乾即便幼時調皮之際,在大事上也是擰得清的,更何況現在。他是擔心承乾的安危。
「阿耶,我大唐兵強馬壯,糧草充盈,又仰仗火藥之利。你也說了,此戰我軍必勝。既然如此,你還有什麼好顧慮的。我是去領軍統籌,於帥帳居中調度,策劃謀略,又不是去做先鋒。」
李承乾站起來,上前抱住他的胳膊,軟硬兼施,撒起嬌來:「阿耶,你就答應我吧。要知道你可是被天下百姓譽為戰神。身為戰神的兒子,怎麼能連次真正的戰場都沒去過。阿耶,就一回,就這一回。」
李承乾伸出一根手指頭。
嗯,這次就一回。至於下次。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再說唄。
李世民被他磨得沒辦法,點頭答應下來。
十日後,大軍出發。
李承乾立於陣前,小小少年,鎧甲加身,氣宇軒昂。他周遭跟了一群人,李恪李悅李泰李麗質等等,個個感慨萬千,叮囑不斷。不是送這個就是送那個。從衣食到醫藥,方方面面幾l乎都囊括了進去,很是讓李承乾哭笑不得。
「高句麗不足為據,等我歸來給你們帶戰利品。若有什麼特別想要的,也可寫信告知我,我為你們去取,便是高句麗王宮之物亦無妨。」
那氣勢仿佛已將高句麗納入囊中,輕飄飄幾l句話便可見其志在必得。
「走了。」李承乾翻身上馬,昂首挺胸,走在隊伍前方,浩浩蕩蕩出城,行至還未綻放的向日葵田,他緩緩回頭,便見李世民與長孫氏站在城樓,遠遠看著他。
李承乾眼眉上揚,嘴角微微勾起。驕陽的日光揮灑在他的側臉上,帶著金黃色的光暈。
李世民看著李承乾迎著旭日出發,宛如鷹鳥逐日高飛。
他知道,他的雛鷹長大了,已經到了能夠脫離老鷹懷抱獨自飛翔的時候。既然如此,那就放他去吧。
放他去天高海闊,自由飛翔;放他去做一切想要做的事,無論農事、文化與戰場;放他去尋找屬於他的路,亦是屬於大唐的路。
他已經將大唐帶到了今日的繁華強盛,無愧於天地,無愧於臣民,無愧於自身。接下來這項重任便要交托給承乾了。
他相信他的承乾就如同這旭日,驕陽似火,冉冉上升,而大唐也會在他的帶領來開闊一個全新的時代,比現在更繁榮更強盛的時代。
他,拭目以待。
番外卷
第152章
貞觀七年三月,聖人下令攜後妃群臣赴驪山狩獵。高句麗與居唐的兩位質女寶珍公主與寶珠公主暗中密謀,忽然發難,圍攻行刺,幸得聖人與太子警覺,親率衛隊將之剿滅。
計劃失敗,高句麗參與之人或被俘或被殺,而高寶珍與高寶珠兩位公主氣焰仍然囂張,不見半分悔意。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嘩然,廟堂市井義憤填膺,紛紛譴責高句麗此等毀壞兩國邦交之舉。聖人大怒,當即下旨調集萬軍,由太子親領,前往邊境。
三月底,太子率軍出發。四月到達。而此時,新羅公主金德曼已經返回本國,舉新羅全國之力,配合大唐前後夾擊,高句麗捉襟見肘,陷入維谷。
僅僅一個半月,這場戰事便已唐軍的全面勝利而告終。
李承乾騎馬入城,薛禮自前方走來,草草行禮後稟報:「太子殿下,高句麗王都已經拿下,宮廷全在我軍掌控之中,高句麗王室還未死的也已全部看押。」
李承乾嘴角一勾:「好!薛禮,你這回可是立下大功了,等回京我便為你向阿耶請功。」
薛禮並不矯情,真誠謝過後又說:「也是太子殿下領導有方。」
兩人你來我往,商業互吹了一會兒後,李承乾問道:「城中情況如何?」
這問的自然不是王室貴族,而是平民百姓。
「國亡城破,恐慌在所難免。臣已按照殿下吩咐,傳令下去,所有人不得擾民傷民,不得對城內百姓燒殺搶奪。也差遣譯語官在城中安撫,承諾國之戰事不禍及平民。」
李承乾點頭:「如此甚好。若發現有人將拳腳刀兵施加於百姓,即刻按軍法處置。當然這是指無故殺傷百姓者,倘若是百姓不服挑釁動亂在先,自是以我們將士的安危為重。」
「是。」
李承乾嘴角一勾,輕輕拉了拉韁繩:「現在,咱們先去高句麗王宮瞧瞧。」
這瞧的自然不是王宮,而是王室那群階下囚。
二人繼續前行,沒多久便見裴行儉策馬而來,神色尤為嚴肅,眉目間是極力掩飾卻仍舊清晰可見的憤恨與怒火。
李承乾蹙眉:「發生何事?」
「發現……發現……」裴行儉張張嘴又閉上:「怕是需得你自己親眼去看看。」
李承乾:???
有什麼是不能直接說的,倒是少見裴行儉這般模樣。李承乾有些好奇,心裡也更加狐疑,卻沒有多問,跟著裴行儉前往,走了約莫兩刻鐘,但見前方一座「巍峨」建築,李承乾心頭一滯,臉色瞬間垮下來。
他終於知道裴行儉為何面色難看,為何欲言又止,為何慍怒難掩。因為這是一座京觀。
所謂京觀。京,謂高丘也;觀,闕型也。戰捷陳屍,而築京觀,以為藏屍之地。
說白了,這就是聚集敵屍,封土而成的高塚,甚至土壁上面的每一寸都可見外露的骨骼與頭顱,觸目驚心。
李承乾心裡沉重萬分,好似有萬股雷鳴,雙拳不自覺收緊,渾身顫抖不止。
裴行儉言道:「當年隋煬帝率百萬大軍征討高句麗,那些將士大多死在異鄉。我問過了,這處京觀便是那年築成。」
李承乾不言不語,裴行儉不說,他也猜到了。除了楊廣的百萬大軍,還有誰!眼前累累白骨壘加而成的京觀,體積碩大,高聳如雲,足可見其數目之多。這麼多的「敵屍」,除了楊廣當年的大軍還有誰!
楊廣作孽,將士橫死,高句麗便用這些「戰果」築就自己的京觀,是揚威,是震懾,亦是炫耀。甚至高句麗以此為榮,以此為傲。可這對大唐,對中原來說卻是莫大的悲哀與恥辱。
閉上眼睛,深呼吸再深呼吸,雙手指甲在掌心劃出血痕才強忍著讓自己冷靜下來,沒有當場暴走。
偏偏此時,有馬匹疾馳而來,薛禮雙目望去,認出那是看押高句麗王室人員中的一個,心中微凜,思量著莫不是王室那些人耍什麼么蛾子?
念頭剛起,那人已至眼前,但見他下馬跪拜:「殿下,高句麗王高建武在王宮大鬧,強烈請求面見殿下。」
「強烈請求面見?」李承乾倏然睜眼,眸光忽明忽暗。
稟報之人敏銳察覺他的不悅,將頭低了兩分:「殿下之前令我們用最快的速度攻占王庭,言明若遇王室抵擋,可不必留手。因此我們進去之時殺了些人,其中包括高句麗王的親弟弟高大陽以及其叔伯子侄。
「約莫是至親的鮮血讓高句麗王並一眾幸存者心驚了,擔憂我們也會這般對待他們。自被看押後,他們就一直在竊竊私語,說些什麼,聲音弱小,屬下又不懂高句麗語,並不太清楚,但看他們的神情態度,大概是想給自己謀一條生路。」
生路?
李承乾鼻尖冷嗤,自牙縫中擠出幾個字,「帶他過來!」
「是。」
下令完畢,李承乾坐在馬上,一動不動,閉目不語。身邊其他人亦不敢出聲,他們與李承乾一樣,看著眼前「雄偉無比」的京觀,震撼驚懼,胸膛內宛如有一團火在燃燒。
不知過了多久,高建武被押過來。
李承乾緩緩轉過身子,居高臨下:「你要見我?」
「是。」高建武未曾跪拜,卻也恭恭敬敬躬身行禮,「參見大唐太子殿下。」
「有何事,說吧。」
高建武剛張嘴,還沒開口,就見李承乾朝譯語官使了個顏色,譯語官立時搶先:「太子不喜歡廢話,直入正題便是。」
高建武已經到了嘴邊的委婉之詞硬生生給吞了下去,轉而道:「我願舉國歸附,此後高句麗疆土皆為大唐屬地。」
說的是屬地而非屬國,其意自明。
「我願接受朝廷任命,協助朝廷委派而來的一應文武官員,共同管理高句麗百姓。」
協助,共同管理?
李承乾雙眼微眯:「朝廷何時說過要給你任命?」
高建武稍頓:「東/突/厥覆滅後,頡利可汗被封為歸義王,大唐天子亦多次言明要給予委任職務,頡利可汗推辭不受。」
「頡利不願受,你願意受?你還想讓我們將你任命在高句麗,仍舊統治高句麗?」
「不是,我的意思是協助……」
李承乾眸光銳利:「何必假借這些冠冕堂的理由呢。此地是你的地盤,住著的是你的臣民,你在此占盡地利。只需你在,便是我們委派有別的官員,你也照樣可以暗中做許多手腳,甚至秘密召集人手,斂藏鋒芒,伺機復國。」
高建武臉色一變:「殿下誤會了。高句麗全軍潰敗,已無起復可能。我絕無此心。聽聞中原有句話叫做故土難離。我只是想留在故鄉罷了。殿下說這裡是我的故國,生活的是我的臣民。正是因此,我才想留下來,幫助大唐更快掌控此地。
「殿下自幼聰慧,應該明白,不論一國還是一地,都非是打下來便完事的。打下僅僅只是一個開始,更艱難的是管轄與治理。
「國滅是我之錯。可我也想在最後為百姓做點什麼,不想讓亡國的風暴席卷無辜的他們。若我猜得不錯,大唐對他們的安置應該與當年突厥百姓一致。留存部分,內遷部分,讓他們成為唐國子民,與中原百姓聚居融合。
「可這種事情並非一蹴而就。當年朝廷下旨讓突厥百姓內遷,在突厥草原建造牧場畜牧等,最初都受到過不小的阻礙。蓋因彼時許多百姓不能接受敵國的安排與統治。而這些問題現今在高句麗也會存在。如果能由我出面,會好上許多。
「這麼做是為了讓大唐用最快的速度最少的代價完全掌控高句麗,讓高句麗百姓成為大唐百姓,也是為了盡可能減少百姓傷亡,讓他們平穩過渡,給他們一份安寧的余生。這也算是我最後的價值。」
說的還真像那麼回事。
李承乾譏笑:「真是好謀算。驪山行刺,若成了能令我唐大亂,而你們得有火藥之術,可自產火藥與我唐對抗;敗了再來一出投誠獻國,借協助之名留居國內,即便沒有了高句麗君王之名,卻仍有統治之實,可伺機而動。怎麼,你是賬房先生嗎?算盤打得這麼響!」
高建武臉色再變,卻又強自鎮定下來,眼珠微微轉動:「太子殿下,驪山行刺之事我並不知情,全是寶珍寶珠兩個逆女所為。
「殿下應當已經知道我們的關系。我本以為好歹是親父女,當年她們母妃之事我亦是被奸人蒙蔽,後來也一直在想辦法彌補。沒想到她們竟一直懷恨在心,不但想致我於死地,還想……」
李承乾輕嗤一聲,打斷他的話:「你的意思是你對大唐一直存著友善臣服之心,絕無異動,全是高寶珍高寶珠自作主張?反正她們現在已經死了,死無對證,全由你一張嘴來說,是嗎?」
「高建武,你把我與阿耶當成傻子嗎!」李承乾暴怒而起,馬鞭甩過去,高建武臉上登時出現一道醒目紅痕。還沒等高建武回過神來,李承乾已然下馬,拽住其胳膊,大力拖到京觀面前。
「高建武,你自己看看這是什麼!你對著它,對著這數十萬骸骨再跟我說一遍,你對大唐心存友善,甘願臣服?」
李承乾抬腳一踹,高建武直接四腳趴地吃了一鼻子灰。他爬起來,看了看京觀又看了看李承乾:「殿下,這……這是隋朝將士,與大唐無關?」
「無關?雖是兩朝,可前朝將士難道便不是我中原百姓?更別說他們雖身死異地,但他們的親人還在國內。他們的父母妻兒現今全是我大唐子民!他們亦是我大唐子民!」
鏘。
長刀出鞘,架在高建武脖子上。
高建武面色大白:「殿下,京觀乃二十多年前修建,彼時還是我父在位,我……」
「當年或許不是你執政,但這些年呢?表面上與大唐交好,背地裡卻留著這麼一座京觀,是不是還會時常前來欣賞,為此自傲?高建武,你若當真如你所說甘願臣服大唐,有友善恭敬之心,便早該毀了這等京觀,將他們送還我大唐故土。」
「殿……」
下字還未出口,呲一聲,長刀劃破脖頸,鮮血噴濺而出。高建武嘴唇一張一翕,卻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響。他睜大眼睛看著李承乾,很是不敢置信。
你怎麼敢殺我,你怎麼能如此輕易就下手殺我。你不過一個太子,我乃高句麗君王,我的處置怎麼也該由大唐天子來決定。頡利與你們大唐的仇恨更深,你們尚且留他性命,重用東/突/厥大將,為何到我卻……
高建武實沒料到李承乾會突然出手,至死瞳孔中都滿是震驚。
李承乾就這麼冷眼看著他一點點咽氣,收回長刀,淡淡道:「殺你一個階下囚而已,我想殺便殺了,還要挑日子嗎?」
說完,他面向在場全體將士:「我知道,京觀非高句麗首創,我中原亦古來有之,築就者不少。從前如何我不管,但自我之後,不許再見。
「今日我放話在此,他朝若遇旁人拿我國將士骸骨築就京觀者,不論國大國小,雖遠必誅。而我大唐亦不做此等殘忍之事。此次征戰,對於高句麗已死將士,不許收集骸骨以作京觀之用,讓他們留於故國,入土為安。
「兩國戰事非百姓之過,亦非將士之過。他們雖與我們為敵,亦是聽命行事,做的是保家衛國之舉,無論成敗,都應該給予最基本的尊重。至於他們……」
李承乾轉身看著面前的京觀,雙拳握緊,眼中泛起點點珠光:「我們帶他們回家!」
我們帶他們回家。
七個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宛如洪鐘嗡鳴,在每個將士耳邊回響。
將士們看著眼前的小小少年,看著他筆直挺立的脊梁,再望白骨累累之京觀,只覺喉頭哽咽,感慨萬千。
他們齊聲道:「屬下領命,我們帶他們回家!」
回家!
音聲如雷,響徹雲霄。
第153章
李承乾一聲令下,全軍將士都積極參與到這項任務中來。摧毀京觀,挑出骨骼,整理屍骸。大家拿下高句麗尚且只用了一個半月,可在此事上卻耗了近兩倍的時間,還是上萬將士同心協力之下的兩倍。
三個月後,眾人帶著數十萬骸骨回歸。早有得知消息的百姓前來迎接,長安城外綿延數十裡,挨山塞海,摩肩接踵。
李承乾遠遠看著這番景像,看著遠處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群,看著那一張張從模糊到清晰的臉龐,看著那些飽含期盼又藏著無限悲傷的眸子,心中五味雜陳。
眼見大軍行來,百姓們激動地整張臉都在顫抖,下意識想要上前,雙腳挪動半步卻又克制著縮回來,紛紛往兩側退去,自覺讓出一條道。
李承乾坐於馬上,走在最前,自人群夾道緩緩而過,身後是將士們趕著車架所載的骨駭箱,一輛又一輛,數十萬骸骨,無數車架一一走過。
兩旁百姓的目光跟著骸骨箱移動,他們盯著、盯著、死死盯著,眼睛是難以言說的悲痛與懷緬。他們不知道帶回來的這些骸骨裡都有誰,但他們知道當年死去的將士當中有他們的兒子、兄弟、父親、叔伯……
李承乾聽到無數壓抑地低泣,看到無數滑落的淚水。他們看著車架一一在面前走過,從第一輛到最後一輛足足用了一個多時辰。等所有將士都過去後,他們又自動自發跟在最後,與軍隊保持著一定距離,卻一直跟著,不肯離去。
他們一路跟著進城,跟著來到公墓。公墓,是李承乾發現京觀之事,將消息傳回國內,與李世民書信討論後決定的。這些骸骨已然分不清誰是誰,若讓各家親人來領肯定不現實,唯有朝廷出面,選址建墳合葬。
公墓很大,墓園口立有紀念碑,上面書寫著他們的事跡與犧牲。
或許楊廣當年三征高句麗算不得功績,算不得榮耀,甚至是一場讓人恥於回首的過往。但作孽者為楊廣,而非這些將士。這些將士無過,他們每一個亦是錚錚鐵骨的好男兒,值得被善待,值得被紀念。
墓園口,李世民挺立站著,仿佛已經等候良久。
「阿耶!」李承乾下馬走過去。
李世民輕笑著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這才發現幾個月不見,孩子又長高了,五官面龐棱角也分明了幾絲,心中感慨萬千,有許多別情想要訴說,可此時實在不是父子敘話的場合。看著大軍後面跟著的許多百姓,李世民心底那點大勝高句麗的喜悅都減少了幾分。
有禮部官員前來稟報:「聖人,一切准備就緒,請聖人示下。」
李世民點點頭:「開始吧。」
他看了眼諸多百姓:「讓他們過去,這裡頭皆是他們的親人,該讓他們來送最後一程。」
最後一程,入土為安。
此令一出,眾人開始動手。百姓們一點點湧上前,神色激動,隱忍難耐。他們將屍骸挪出來,仔細清理掉上面的塵土,放入墓中,一具又一具,小心翼翼。
他們不知道自己埋葬的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的親人是不是一定在其中,但他們帶著美好的期望。期望他們的親人就在這裡,就在此間,甚至就在他們剛剛埋入的屍骨之中。
這場墓葬儀式持續了許久,從日未正中到日落西山。百姓們也從最初的隱忍低泣到嚎啕大哭,再從泣不成聲到勉強淚止。
不知誰第一個從墳墓前緩緩站起來,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他們走到李世民與李承乾面前,雙膝跪地,兩手貼額,伏地重拜:「謝殿下帶他們回家!謝聖人為他們修墓立碑!謝主隆恩!」
聲音回蕩,久久不息。
這樣莊嚴肅穆、悲涼哀戚的氛圍讓李承乾心裡沉甸甸的。及至回到東宮,仍舊沉浸在此等情緒之中,花了許久才緩過來。次日一早就風風火火找上李世民:「阿耶,京觀之事古來有之,大唐境內想必還留存著一些京觀。」
李世民聞弦音知雅意:「你想徹查我朝疆土以內的所有京觀,全部毀去?」
「是。不論戰爭的原因為何,京觀之舉都過於野蠻和殘忍。阿耶,我不想此種事情再度發生,而對於古來已有的,我也想讓他們全都入土為安,而不是被封在泥土裡,曝在烈日下,成為敵人用來炫耀武功,震懾後人的工具。」
李世民嘴角勾笑,給予肯定與鼓勵:「想做便去做,阿耶支持你。」
得了准許,李承乾眉眼飛揚起來:「多謝阿耶,我這就去安排。」
還沒好好歇夠呢,又馬不停蹄忙碌起來。而李世民呢?笑眯眯在旁看著,沒有半點要幫忙的意思。
如此半個多月,就連長孫氏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你也不勸他歇歇。」
「他若累了自己會歇。」李世民握住長孫氏的手,「承乾雖對政事權力有些懶怠,可對某些東西卻是十分在意,更願意為之付出。只需找准方法,他自然能自己動起來。」
長孫氏一頓,目光幽幽看過去:「二哥是故意引著他辦差?」
李世民眼睛微眯:「承乾不是總說能者多勞嗎?他既有這能力,那就讓他多勞一會兒。」
長孫氏輕笑:「你就不怕承乾回過味來與你急?」
李世民臉上笑容緩緩收斂,免得嚴肅起來:「觀音婢,翻過年承乾便已十三,虛歲十四了。」
聽他語氣鄭重,長孫氏眸光閃動:「二哥的意思是……」
李世民拉著她並肩坐下,從桌案上取出幾本奏折她。長孫氏看過後心中略有了些揣測。這些都是誇贊承乾,為承乾請功的。
「承乾雖然年少,對我唐的貢獻卻不輸任何一人。無論是農事上的種種創新,陸續得出的新作物與新農具;還是文壇上的大殺四方,僅一年顛覆世家格局。這些功績眾所周知,人人得見。便是以往欠缺的軍功戰績,如今也有了。」
李承乾大敗高句麗,將高句麗納入大唐國土。這一仗贏得十分漂亮,唐軍幾乎沒有什麼傷亡。
他利用金德曼,將新羅的次戰場轉變成主戰場,從而使新羅承受了高句麗最大程度的主力,唐軍便自其中用最小的代價獲得了最大的利益。
這不但是一份軍功戰績,還是一份十分耀眼的軍功戰績。
李世民嘴角笑意再次升起:「他年歲也差不多了,我打算過些時日讓他理政,責令群臣,朝中之事若非十分緊要的,都可交由東宮處置。」
皇上健在,由太子理政?
長孫氏心神大震。
李世民卻猶自在說:「你也得忙起來,給他
挑個太子妃。以他現在的年齡,親事定下,過兩年再成親也使得。剛巧那會兒他理政也有些時間了,各方面處置應當都已得心應手,咱們正好來個雙喜臨門。」
雙喜臨門?成親與登基一起?
長孫氏瞠目結舌,還沒等她說出話來,但聽咚一聲,緊接著是奶聲奶氣的「哎呦」。
李世民起身將李治從書架後揪出來:「你能耐了啊,什麼時候學會偷聽了?」
李治不服:「誰偷聽了。我先來的,比你們先來好不好。」
「你來做什麼?」
「我同小皇叔玩捉迷藏呢。這裡是你平日批閱奏折、處理朝事之地,他肯定不敢來,我躲在這最合適。」
李世民:……你還知道這是我批閱奏折處理朝事之地呢?
李治眼珠一轉:「小皇叔這麼久找不著我肯定急了,我去尋他。」
一溜煙如泥鰍般從李世民的手裡掙脫出來,滑溜溜跑走。
東宮。
李承乾眯起眼睛:「阿耶真這麼說?」
李治肯定點頭:「我親耳聽到的,絕不會錯。」
李承乾咬牙切齒:「就覺得他最近的眼神與態度十分不對勁,合著是藏了一肚子壞水打算坑我呢。雙喜臨門?我可去他的雙喜臨門吧!」
李泰與李麗質同時發問:「大哥打算怎麼辦?」
李治趕緊抱住李承乾:「你說的我都做了。阿耶那邊有何消息我都第一時間來告訴你。你得答應我,不管你想干什麼,都要帶上我。」
「那你再幫我一個忙。」
李承乾嘴角上揚,這樣那樣交代一番,李治拍著胸脯保證一定做到,然後興高采烈離開。此後好幾日儼然從熊孩子化身乖寶寶,一個勁纏著李世民各種裝乖賣巧,黏乎乎,親昵昵,想盡各種辦法吸引李世民的注意,拖住他的步伐。
直到第四日,東宮僕婢滿頭是汗跑來,心急如焚呈上一份書信。
此信是李承乾寫給李世民的。
【阿耶,我跟青雀麗質還有老裴微服私訪、游歷天下去了。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百姓那麼多,我想去幫幫。正所謂鮮衣怒馬少年時。沒有一次離家出走的少年時代是不完整的。行俠仗義,快意恩仇,豈不爽哉!咱們江湖再見!】
信上內容不多,意思卻很明了。
李世民暴怒而起:「他走了?他以為自己是誰,說走就走,還帶著弟妹。就他們幾個?他到底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東宮僕婢欲言又止。
李世民厲聲大喝:「有什麼話,說!」
「殿下不只幾個人,他還帶了好些東宮宿衛。」
李世民:……他是該慶幸這小子還知道帶上人手以安全為重呢,還是該懊悔太早給了他那麼多宿衛親兵!
淦!李世民當年給予兵權、給予東宮諸多特權、給予李承乾許多自主之權的時候絕沒有想到,李承乾有一日會這麼用。
李世民眼中冒火,看著信上的每一個字狠狠咬牙。
行俠仗義,快意恩仇?江湖再見?可真是長能耐了啊!
「來人,給朕把這臭小子抓回來!」
李治惡狠狠點頭:「對,抓回來!」
大哥不是人!明明說好不能丟下他的。讓自己纏著阿耶給其創造機會,結果轉頭他帶著哥哥姐姐走了,獨獨拋下自己。哼!就這還想逍遙天下?沒門!
李世民冷嗤:「自然要抓回來!沒有一次離家出走的少年時代是不完整的?呵呵,離家出走是吧。江湖再見是吧。老子打斷他的腿!看他還怎麼走!怎麼江湖!」
「對,打斷他的腿,看他還怎麼走。」李治舉雙手贊成,並提醒李世民,「阿耶,你是聖人,說話可要算話。等把大哥抓回來,誰不打誰是小狗。」
李世民:???
李治信誓旦旦表示:「阿耶放心,你打的時候,我會給你吶喊助威的!」
李世民:……並……並不是很需要。
第154章
貞觀九年六月。青州博昌縣。
李承乾吃著碗裡的酸菜魚,輕笑道:「聽聞此地食肆能吃到長安醉仙樓的味道,我還當是吹噓呢,今兒一嘗,確實是醉仙樓的味道,竟分毫不差。」
說到最後四個字,李承乾眼中閃過幾分好奇。
抱春亦是如此:「若說厲害的廚子憑借自己的經驗與味覺自醉仙樓的菜品上嘗出些許門道,自己仿制出來,從前也有過。但味道即便再相似也總歸不會如此雷同。」
她將目光重新落在菜肴上:「這裡頭必然有原因。」
李承乾微微頷首,正巧前去打探消息的梁武回來。梁武是他的東宮宿衛之一。
這是他的「傳統」,每到一地,都會派人先將此地民情了解清楚。若遇清正好官,他會記在心裡,傳信京師,在李世民面前給他記一份政績。若遇貪官污吏,就別怪他手下不留情了。
身為太子,既是微服,那麼除游山玩水外,總要干點事的。
李承乾指了指餐桌對面:「坐下邊吃邊說,不著急。」
與太子同席,最初梁武誠惶誠恐,但跟隨太子微服近兩年,日夜與太子在一起,深知太子性情,並不在意這些小節,倒也大大方方行禮落座了。
「屬下查到此地明府姓駱,名喚駱履元。」
「駱履元?」李承乾想到這裡的菜品味道,「他與醉仙樓的老板駱履平可有什麼關系?」
「有的,二人乃是同族,關系還較為親近。兩人父親分屬堂兄弟。駱老板父親早逝,最初那幾年,他由寡母撫養,多靠族中幫襯。
「駱履元的父親早年與他父親關系好,時常在他寡母外出之際,借各種由頭將他接到家中照顧,還資助他讀書。後來他隨寡母遠嫁,與本家來往不如以前便利,卻也一直有書信往來,沒有斷了聯系。
「駱履元三年前上京趕考,一應事宜都是駱老板安排,住在駱老板家中。後來他考中明經科,補缺委派到博昌縣做縣令。」
李承乾了然:「怪不得這裡的菜色與醉仙樓一般無二。這莫不是駱履元家眷開的?」
「不是,是縣衙開的。從店鋪選址到鋪面布置等都是走的公賬。食肆主廚是當地人。駱履元用自己的體己送他去醉仙樓學藝,學成後回來食肆接管後廚。
「食肆中的一應伙計也是雇佣的縣內貧困之家,每日所需食材亦是縣內貧戶供給。如此也算另一種形式的幫扶。食肆所獲收益五成用於縣學,五成存於縣衙,以備縣內水渠道路等各色建設所需。」
李承乾眉眼帶笑:「倒是挺有想法。」
「據說這是駱老板與駱履元共同想出來的主意,也是從殿下身上得來的靈感。」
李承乾側目:「哦?」
「殿下主張各地縣學開荒,劃分一定數額的田畝納入旗下,令縣學學子參與種植,收成所得用於縣學。
「此法一是為了讓學子懂得農事之技,理解民生之苦;二是為了讓他們強健體魄;三便是為了讓縣學能盡量自給自足,減輕朝廷與當地府衙的負擔。
「所以駱老板與駱履元也算是效仿的殿下。」
即便是效仿,能舉一反三,利用自身優勢想出這樣的招數也十分難得。
「這麼看來駱履元在此地倒是有些作為的。」
梁武點頭:「是。屬下在坊間混了大半日,聽到的皆是對駱明府的贊揚之言。觀坊間各處形態也可知此地百姓生活不錯,即便算不得多富裕,至少溫飽不愁。」
李承乾贊同:「昨夜我們進城之時,城內還有不少人走動,形容不見急切亦無恐慌。可見城內夜間治安尚可。」
一個地方的民生實情如何,並不僅僅存在於百姓口中,還存在於方方面面,許許多多的細節之處。這些都是能用眼睛看到,用心感受到的。
抱春詢問:「殿下可要去見見這位駱明府?」
「他既做得好,就不必了。」李承乾站起身,「我們走吧,去下個縣城。」
一行人付賬離開,走出城外就見綿延不斷的麥田,金燦燦地,微風徐來,陣陣飄香。遠處田地間還有許多人影攢動,動作不算嫻熟,卻干得十分賣力,穿著簡便,不太像尋常農戶。
李承乾微有訝異。
梁武解釋道:「該是駱明府與縣學教諭帶著諸學子。如今正是小麥豐收之際。殿下提倡勞逸結合,鼓勵學子多參與農事。我們走過那麼多地方,有陽奉陰違的,也有積極落實的。駱明府算是這裡面做得最上心的那部分。
「坊間百姓說每回縣學開展的農事活動,駱明府都是親自帶隊,從未缺席。每回地裡做活也是勤勤懇懇,不曾懈怠半分,絕無作態之意。」
李承乾點點頭,看著眼前的情景,心裡很高興卻仍舊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前行一段後是條小道。一個七八歲的小童趕著一群大鵝自對面走來。
大鵝囂張,很是不給面子,到處亂躥。小童急切追趕呵斥。但鵝哪裡聽得懂他的話?聽懂了也不會理,惹急了還去啄小童,將他攆得狂叫亂跑,好一出雞飛狗跳。
李承乾忍俊不禁,翻身下馬,令隊伍靠邊讓道,又讓梁武與眾人前去幫忙。大鵝也是欺軟怕硬的主,太子護衛可不是一般人,還能被鵝攆了?自是一抓一個准。眼見形勢倒轉,大鵝「能屈能伸」,爭先恐後跳入旁邊池塘。
危機解除,小童擦了把頭上的汗,與李承乾等人道謝。
李承乾輕笑:「都說自家鵝不咬自家人,你怎生被它們逼得這麼狼狽?往日可是不太在家?」
至於偷,李承乾是不做此想的。見誰七歲的孩子這麼偷鵝的?而且田地裡還有不少人呢,村莊也在前方,一眼就能望到。
小童面色羞赧:「這並非我家的鵝。我是隨父親來收割小麥的。可惜我年歲小,做不到一個時辰就累了。父親便讓我不必下地,去旁邊村子裡找點輕便的活幫忙。
「村子裡有長輩差遣小輩去趕鵝,說天氣炎熱,可以將鵝趕到池子裡游游水。我便自告奮勇說幫他。我……我沒趕過鵝,不知道鵝這麼難伺候。」
一邊說著一邊慶幸:「多虧遇見諸位,不然我只怕是……哎。」
他差點就落池子裡了,很是心有余悸。
李承乾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鵝這個物種連蛇都怕,何況是人。這可是能看家護院的主,一點都不遜色於狗呢。
小童拱手再謝,舉止有度。思及他說是隨父親來此收割的,猜想他應當是縣衙那位官吏或是縣學某位教諭之子,
也算幼承庭訓。
李承乾輕輕拍拍他的頭:「臉上都是土,還沾著鵝毛,去水邊洗洗吧,小心些莫掉下水。」
說完到底不放心,跟著他來到水邊看著他洗臉。
池中鵝群游來游去,有那麼兩只調皮的,瞧見「仇人」,雙掌雙腳撲騰,水花四濺。李承乾後退半步,險險躲過。小童卻被濺了一身,他傻愣愣呆了一瞬,就在李承乾以為他被鵝給弄懵了的時候,小童突然跳起來:「我想到了!」
李承乾輕笑打趣:「想到什麼?想到這兩只鵝怎麼烹制了?是鐵鍋燉大鵝,還是做成粉蒸鵝?」
小童搖頭:「父親讓我就今日見聞作一首詩。我本打算回家再想,現在我想到了。」
他看向鵝群,眉眼上揚,張口朗誦:「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李承乾:!!!
鵝鵝鵝,夢中世界耳熟能詳,二歲稚子都會背的詩。
此地明府叫駱履平,剛巧帶著縣學眾人在收割,小童說他隨父親而來。
駱,鵝……
李承乾眸光閃動:「你可是姓駱,名喚賓王,表字觀光?」
駱賓王很是驚訝:「你怎生知道?我確實姓駱名賓王,但暫且未有字。可父親說過,我的名字取自《易經》:觀國之光,利用賓於王。父親也說,待我長大,便可自此句中取字觀光。可這是我與父親家中閑聊談起,並未議定,日後或改字也未可知,你如何得知?」
李承乾正要開口,但見遠處馬蹄聲起,梁武湊近低聲耳語:「是薛將軍。」
李承乾自然也看到了,來者正是薛禮,如今已是正四品的忠武將軍了。
他既來了,只怕自己的逍遙日子也要結束了。李承乾一嘆,轉身走到道旁,翻身上馬。駱賓王疾走幾步,跑到馬邊,仰起頭:「你還未告訴我你如何得知我的姓名與日後表字,你可是識得我,或是識得我父親?」
「這是秘密。」李承乾眨眨眼,笑得宛如狐狸。
駱賓王卻微微皺起眉頭。眼前有個謎團,明明對方能開口替自己解惑,卻偏偏不肯多說一個字,一個勁故弄玄虛,換誰都不太高興。
李承乾眼珠轉了個圈:「你如今可在縣學讀書?」
「是。」
「各地縣學成績優越者可入府學,府學優越者可入集賢學院,集賢學院優越者可獲特批入崇文館。你若有本事升入崇文館,我便告訴你答案。」
說完,李承乾嘴角一勾,策馬離去。
駱賓王站在原地,心念飛速旋轉。他雖年紀小,也看得出來對方氣度不凡,非是一般人。升入崇文館?即便自己真升進去,他如何得知?除非他……
駱賓王渾身猛然一震,忽而想到一點。聽聞太子微服私訪,走遍天下監察各地,肅清官場,整治歪風。只是太子的行蹤成謎,誰也不知道他會往哪裡去,如今又到了哪裡。
莫非他就是太子?
駱賓王驚愕萬分,內心震動良久緩緩平復下來,看著李承乾遠去的背影雙手握拳。崇文館嗎?那是天下讀書人的夢想。他一定會去的。不僅是為了要一個答案,也為了自己的前程。
第1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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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在官道上與薛禮會合, 輕笑說:「聽聞你婚期在即,這等時候阿耶怎還派你出京辦差。這差事也不算頂頂要緊,更不是非你不可, 這麼做未免太不體諒人了些。」
他能公然置喙李世民, 薛禮卻不能, 況且他也並不這麼想,言道:「離婚期還有三月, 來得及。」又看了眼四周環境,未免暴露李承乾的身份,未曾跪拜,只拱手行尋常之禮,「小郎君,郎君讓我務必接你回家。」
重點在務必之上。
李承乾微微蹙眉不說話。
薛禮瞥了他一眼, 故意說:「不知屬下成婚之日,能否有幸請小郎君來喝杯喜酒?」
要喝上他的喜酒就要回京。李承乾無語:「看來這次我不回是不行了?」
「恐怕確實不太行。」
薛禮將目光投向遠處, 李承乾順著望過去, 頓時愣住。山峰樹林之間影影綽綽藏著一隊人馬, 為首者正是程咬金與秦瓊。
薛禮解釋:「博昌縣並不繁華,亦非要塞,程將軍與秦將軍是怕貿然出現過於引人注目, 因而先派屬下前來接應。」
李承乾訝異回視:「現在我們大唐的武將都這麼閑了嗎?就算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也可以訓兵練兵, 居安思危啊。不過是接我回京而已, 讓你來就罷了, 還得搭上倆開國元勛?阿耶都不覺得大材小用的嗎?」
薛禮嘴唇動了又動,最終沒有開口, 可那神情那目光以及那姿態卻活脫脫像是在說:殿下,聖人為何如此你難道不清楚嗎?要不是怕你再耍陰招跑了,聖人至於這樣嗎?這都是被誰逼得呦!
李承乾訕訕摸了摸鼻子,輕咳兩聲轉移話題:「你雖還未及冠卻已建功立業,現今更是即將成家,該有表字了。程將軍可為你取字沒有?」
「婚期定下之後,郎君自師父處得知,賞了屬下許多東西,還為屬下親賜表字:仁貴。」
李承乾眨眨眼,怎麼回事。他還琢磨著他能以太子之尊給薛禮取字呢,畢竟薛禮可是他的嫡系大將,這是表示對其看重也是給予榮耀的機會。李世民連這都要跟他搶?而且就李世民那爛得一批的取名水平,是怎麼好意思給人取表字的?
仁貴?呵呵,這什麼鬼的表字。太俗氣太普通了,怎麼配得上薛禮這樣的悍將!
誒,等等。似乎有哪裡不對?
仁貴?薛?薛仁貴?
李承乾看著薛禮目瞪口呆。那個一箭定天山、脫帽退萬敵的薛仁貴?臥槽!他隨手一撿就撿到這麼大的寶貝?他一直知道薛禮本事厲害,卻沒想到他能厲害到這個地步。據夢中記憶所知,薛仁貴那可是鼎鼎大名啊。
就算他只仔細查了有關於「李承乾」的信息,對於其他並不是全然了解。可《薛仁貴征東》他看過啊!
李承乾震驚了。剛碰到一個初唐四傑,轉頭又得手一個白袍戰神?
李承乾覺得自己這運氣簡直老牛批了,看向薛禮的眼神炙熱而滾燙。
薛禮對上他的視線,卻是猛然打了個機靈,渾身警惕:「小郎君,你還是莫打歪主意的好。郎君這次是鐵了心要你回去,甚至發了話,說若遇非常時刻准許我們用非常手段。」
李承乾:……
我把你當珍寶,你以為我要在你身上耍心眼?信任呢?就問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
李承乾撇撇嘴:「走吧。」
「啊?」
這麼配合的嗎?要知道這不是李世民第一次派人來了,哪回不是被李承乾用各種方法逃過去,無一人能完成任務。這次這麼配合,莫不是有詐?
薛禮眼神越發猶疑,李承乾無語望天,大翻白眼:「他都耍各種手段把青雀麗質和老裴從我身邊弄回去了,我一個人玩著還有什麼意思!」
薛禮滿臉不信。雖說其余三位先後歸京,可只剩殿下一個人後,不也晃蕩幾個月了嗎?
李承乾:……
天地良心,他是真的打算回京,沒想耍花樣。畢竟他出來都將近兩年了,再不回去,李世民恐怕就要爆炸了。再說天地雖大,世界雖好,可終歸長安才是他的家啊。
可惜「前科」累累,他再信誓旦旦,薛禮也持保留態度。
李承乾十分郁悶,一拉韁繩,干脆不解釋了,徑直前行。
雖確定回京,但一路上走得並不快,到得長安城郊已是兩個月後。望著前方熟悉的長安城,薛禮很是松了口氣,程咬金與秦瓊亦然。
李承乾:再度無語望天。
就在這時,忽聞急切的馬蹄聲起。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迎面狂奔而來,時不時轉頭朝後看上一眼,腳步不停,好似逃命一般。在他身後是一匹馳騁良駒,馬上坐著的乃是一妙齡少女。
即便少年跑得恨快,終究敵不過駿馬,沒一會兒就被少女追上。少女也不多話,當頭就是一鞭子砸過去。
少年手臂中招,一聲低哼,瞄了眼少女又心虛地低下頭:「阿姐!」
少女翻身下馬,怒瞪過去:「跑啊,怎麼不跑了。你以為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有本事你出去了一輩子別回來!」
李承乾眼珠轉動,哦,原來是姐姐訓弟啊,難怪了。他還道長安城外,天子腳下,怎會有人膽敢當眾公然逞凶呢。
少年頗有些委屈:「阿姐,我沒跑。」
「呵,沒跑,那剛才跑的是誰?」
「我……我這不是跑,我是去雲游天下。」
「雲游天下?你才多大就想一個人去雲游天下?」
少年不服:「太子殿下說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山河大川,各地民情風貌,皆有所學,比書本上文字所述所講要明確的多。阿姐,我這也是想增廣見聞,待我雲游歸來,所獲收益必定比固守書本要多。」
李承乾本已打算走了,聽聞此話不自覺收緊韁繩,轉頭望去,果見那少女面色慍怒更大了。少年卻尤未察覺,繼續道:「我雖只有十二歲,可太子殿下出京之時也比我現在大不了幾個月吧。」
李承乾:???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呸,干他何事啊!
少女已是咬牙切齒:「太子可不單單是去雲游,更是為了走訪各地尋找新農種,亦是體察民情、整頓吏治。
「他這兩年人在外,可傳入京師的農物不少,似棉花這等好物便是在這期間得來。單就這一樣不知讓多少百姓得以穿暖,冬日不再忍受嚴寒。
「更別提他所到之處,為百姓平冤,懲治貪官污吏,嘉獎清官善吏,樁樁件件,哪一樣不是為了大唐社稷?你拿自己跟他比?你好意思嗎!」
李承乾暗自頷首:對。他辦得正事可多了,才不單單是雲游呢!
少年低下頭:「什麼尋找新農種,什麼體察民情、整頓吏治都是後話。別以為我不知道,我聽說了,太子當時就是離……」
好懸「離家出走」四個字就要脫口而出之際,少女一腳踹過去,直接打斷他的「不敬之言」。
李承乾怔在當場,滿臉問號。合著這少年想離家出走雲游天下是因為他這個「榜樣」?
程咬金秦瓊並薛禮同時看過來,觸及李承乾的目光,又偏過頭去。
李承乾:……
他尷尬地清了清嗓子,生硬道:「那個……時辰不早了,咱們進城了。」
程咬金三人望了望天上的太陽,嗯,連正午都沒到呢,確實「不早了」。
李承乾策馬疾馳,宛如「凶手」逃離案發現場。至於那少年被逮回去後將承受怎樣的處罰,李承乾表示不關他的事,真的不關他的事,又不是他讓對方離家出走的!不過秉持人道主義,他會在心裡為對方祈禱一下的。嗯,就這樣。
因著此次行程走走停停,邊走邊玩,速度有快有慢,歸期不定,所以李世民等人並不知曉其具體到京時間,但自李承乾進入宮門那一刻開始,消息便迅速在宮內傳播開來。
李承乾沒走多遠就見一個人影奔騰過來,身著紅衣勁裝,手中那握著紅纓槍,走到李承乾面前已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大哥!」李麗質上去就是一個熊抱,「大哥前幾日傳信不是說估摸著需後日才能到嗎,怎地今日便回了?」
李承乾笑眯眯:「我早點回來,你不高興?」
「高興,自然高興。我這不是一聽到消息就過來了嗎?」
李承乾看了看她手中仍舊握著的紅纓槍,嗯,確實如此,連武器都沒來得及放下。
李麗質眨眨眼:「我先前寫信告訴過你的,今春新學的武器。」
她手腕一翻,將紅纓槍轉了個漂亮的圈花:「怎麼樣?」
「威勢不錯。」
李麗質更高興了:「改日咱們比比?」
李承乾無有不應,他雖不善槍法,卻也是會一些的。
李麗質忽而又有些遺憾,轉動著手裡的紅纓槍感嘆:「可惜當年征討高句麗我年歲還小,不然就能隨你與裴哥哥一起去了。」
「你若想總有機會的。」
李麗質眼睛一亮,轉而又熄滅下來:「阿耶必不會許。」
李承乾挑眉:「他不許我許啊。你先把功夫練強,把兵法學好,暫且等著。」
李麗質福靈心至,瞬間明白李承乾的意思,眉眼重新飛揚起來。
李承乾拍拍她的肩:「走吧,既已回來,我也該先去拜見阿耶阿娘。」
說曹操曹操到,話音剛落,但聽一聲高喊:「承乾!」
轉頭就見李世民站在台階之上,神色間有生氣有惱怒,但更多的是父子久別重逢的喜悅。
在他身後,李治邁著急切的步伐吭哧吭哧跑過來。正當李承乾感慨兩年不見這下家伙長高不少的時候,就瞥見他手中拿著個棍子,也不知道是打哪尋來的,足有二指粗三尺長,棍身光滑,看上去十分結實牢靠。
李承乾微微蹙眉,張口就要提醒:別杵著長棍跑太快,摔了小心弄傷自己。
哪知話還沒出口,李治已走到李世民身邊,樂滋滋將棍子塞到其手裡:「阿耶,你忘了拿這個!大哥回來了,快上!」
李世民:……
李承乾:!!!
李雉奴,你別太離譜!虧我還擔心你受傷,結果你居然攛掇阿耶打我,還幫忙遞工具!
察覺到他的視線,李治雙手叉腰:「誰讓你騙我,說好帶我一起,結果讓我幫你纏住阿耶,轉頭就拋下我。哼!」
李承乾半點不心虛:「我何時與你說好了?我可從沒答應你。」
李治愣住,小腦袋轉啊轉,仔細一想當初的事情,似乎好像一直是他在說,大哥始終保持不拒絕不反對也不順從不答應的態度?
李治齜牙,眉毛豎起來,更生氣了。奸詐!好奸詐!
他伸手推了把李世民:「阿耶,你瞧他,居然還理直氣壯。就這態度,你還等什麼,趕緊上啊。」
李世民看著手中的棍子,一時竟不知道是該出手還是不該出手。
李治瞧他有退縮之意,眯起眼睛:「阿耶,當初可是你自己說的要打斷大哥的腿。你不會是不敢吧?阿耶,你想好哦,大哥可是離家出走誒。說走就走,不管不顧。想想你當初是怎麼擔心怎麼生氣的。
「這種事情有一就有二。若不嚴懲,就他那性子,以後找到機會肯定還會再犯。所以必須給個教訓,讓他知道厲害。阿耶,你總不想大哥往後一不高興就離家出走吧?
「天下這麼大,哪是能短短時日走完的。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大哥最是喜歡自由不喜拘束。他若是在外面野慣了,逍遙日子過得太舒坦,還會願意回來嗎?」
李治覷了眼李世民的面色,見他有聽進去,最後來了一句絕殺:「阿耶,我聽聞大哥以前還說不想當太子,想去做了逍遙藩王,還要再洛陽開博物館呢。」
好家伙,這一句算是切中李世民命脈。李世民動了動手腕,掄起棍子朝李承乾使去。別的不論,就這離家出走的行為就合該教訓。
李承乾也不是個傻愣愣站著挨揍的主,於是父子倆你逃我追,你追我逃,滿宮裡頭轉圈。李治眯起雙眼,心裡喜滋滋,然而笑容剛爬上臉頰,就見李麗質陰惻惻看過來。李治渾身一抖,頓覺遍體生寒。
遲了幾步趕過來的李泰冷嗤:「李雉奴,利用阿耶去報復大哥,你能耐了啊。我這也有根棍子,你要不要試試?」
李治:!!!
啊啊啊——
下一刻,凄厲的喊叫響徹雲端。
最後的結果就是李治被胖揍一頓,躺在床上哭唧唧。而李承乾呢?他也躺在床上,不過是躺在床上用牙簽叉著水果吃果盤,十分愜意。
他已不是小孩子,武力不說比得過李世民,倒也沒相差太遠,加之他感覺李世民並未用全力,所以二人一逃一追之下雖然挨了兩三下,但力度一般,並不怎麼疼。
李承乾翻了個身,又接過婢子遞來的果汁,就著麥管吸著,不時感嘆一句:「爽。」
至於苦哈哈屁股都腫了的李治。李承乾表示,跟他鬥還太嫩了點。看,都不用他出手,有的是人收拾他。
果汁喝完,果盤掃空。李承乾伸了個懶腰,就見抱春抱著一堆畫卷書冊過來,滿臉疑惑:「什麼東西?」
「殿下,這些都是各家小娘子的畫像與出身家世等資料,是為你擇選太子妃准備的。聖人與皇后的意思是,讓你先看看可有合心意或是合眼緣的,挑出幾個以作備選。」
李承乾翻了個白眼:「光看個資料與畫像就能知道合不合心意,那我這心意也太膚淺了點。」
抱春輕笑:「資料與畫像自然只是第一步。總要出身合適,長相過得去才可為太子妃。但太子妃卻並非符合這兩樣便行。殿下若挑出備選,皇后自然會找名目請這些小娘子們進宮赴宴,或是留下小住一陣子也使得。」
李承乾撇撇嘴,也就是說古代版相親?先看照片再面見?李承乾興致缺缺,站起身就要走,抱春及時道:「皇后說,若殿下沒有覺得合適的,那便由她與聖人定奪了。」
直接指定?臥槽,那還是先相個親吧。
李承乾又坐了回來,認真拿起資料與畫卷翻閱。不認真不行,比起盲婚啞嫁,純粹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世民與長孫氏願意給他一定範圍內的自主權利,更願意給他制造培養感情的機會,已經很不錯了。
他一直明白大唐不是夢中,是不能事事以夢中世界的標准來衡量的。在某些事情上,他注定要做出取舍,做出妥協。
話說回來,聯姻也不一定是壞事。譬如夢裡的父母,最初也是商業聯姻,不也照樣夫妻情深和和美美?
李承乾看了四五份,個個家世傲然,長相也都不賴。到得第六份,他忽然頓住。
再看與之對應的資料。
蘇瑾,祖父乃前朝上將軍、寧陵侯,與宇文述、裴矩、裴蘊、虞世基共同輔佐朝政,並稱「五貴」。單就這點足可見其赫赫威名。
伯父蘇勖為秦王府十八學士之一,娶的是皇室公主,李淵庶女,李承乾的姑姑。
父親蘇亶近兩年剛升任秘書丞。
後兩者倒是李承乾以往認識的。李承乾撐著下巴,看著畫像眸光微動。抱春若有所覺,挪動身子瞥眼看過去:「這不是我們入京當日在城門口看到的那位訓弟的姐姐嗎?」
她瞥了眼李承乾,眉目間滿是打趣之意:「殿下,這可是緣分呢。」
緣分?
李承乾挑眉,想起這妹子干脆利落甩出的那一鞭跟踹的那一腳,莫名覺得手臂跟肚子有點疼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