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在島城,他們一共可以度過七天。
其實和膠東島隔海相望的,就是另一個角的連市了,秦蔻樂隊解散那一年,心情郁郁,於是安寧老師就請二姨家的真·二表哥,還有真·表妹,一塊兒去連市旅居了兩個月。
日料、海鮮、棧道、馬拉松比賽。
正常來說,從島城去連市是非常方便的,只需要去到最近的Y市港口,買船票,在船上睡一晚就好了,但可惜行不通……而要走大巴車過去的話,那就不是什麼順路去一趟的事情了。
不過島城也很好,或許是因為和連市很近的原因,很多在連市能吃到的東西在這裡也可以。
燜子和雞湯豆皮是很好吃的,連市燜子是一種用地瓜粉做成的膠狀塊狀物,放在鐵板上煎到四面焦黃,配的是芝麻醬、辣椒油和蒜泥,有一種韌勁和彈牙共存的奇異口感,當然,要說味道的話,吃的其實是芝麻醬的味道啦。
限量的海膽水餃秦蔻念念不忘,又去吃了一次。
還有螃蟹,第二次選了家做活蒸海鮮的飯館,比自助餐廳的原材料要好,蟹黃蟹膏都黃澄澄的,油油潤潤,用小勺子舀著吃,叫人享受得都眯起了眼睛。老板還說了,農歷九月的蟹黃才肥美,現在這還遠遠不行呢。
這種事秦蔻當然知道!但是她就是現在在島城啊!有什麼辦法。
去海邊的礁石上拍照——當然啦,是被紅哥抱著飛過去的,因礁石灘周圍還有一些人,他那輕功施展的一點都不舒服,總覺得收著的勁兒收的讓人渾身難受,但在不懂武功的現代人看來,還是身法輕靈、極為難得的,紛紛拿出手機對准秦蔻和一點紅。
因一點紅後面要去□□件,秦蔻一見這陣仗,頓時就後悔了。
雖然紅哥自決定留下來之後,每天出門全副武裝把自己遮得什麼特征都看不見,但是有人把這視頻發網上,萬一帶來點麻煩呢?
發網上當然不可能動不動爆紅網絡爆紅網絡,全世界爆紅網絡最多的地方在網絡小說裡……但是她還是感覺不舒服。
這裡是個灣,礁石灘後頭有個小山洞擋著,從岸上是很難一馬平川地瞧見底下的,灘上人不多,也就三四個人在拍照,秦蔻拍完之後,就過去要求剛剛那些拿出手機的人把拍的視頻刪了。
這裡頭的絕大多數人還是挺好的,人家不願意被拍,都找上門來了,那你還留著干嘛呢?發上網?也太冒犯人了。
於是主動當著秦蔻的面麻溜刪除。
但也有難纏的人,是一對人也很年輕漂亮的情侶,其中那女的一口咬定剛剛沒拍,還冷笑著說:「我舉著手機就是在拍你們?也別太自戀了,我自拍不行?怎麼著,准備檢查我手機是不是,你誰啊你,你有權力檢查麼?來啊來啊,你來搶我手機啊,咱們網上見!」
秦蔻:「……」
你剛剛舉得是掛在你胸前的相機吧?自拍?騙鬼呢?還有現在拿出手機作勢懟著我是什麼意思?威脅麼?
這種現實生活中一言不合拿手機懟著人臉的樣子真的很討人厭。
秦蔻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一點紅面無表情地扶著她走,走到嶙峋處,又抱起她,身姿輕靈、腳步在礁石上點了幾下,就已經穩穩地落到岸邊了。
剛剛那對氣焰張狂的情侶又毫不掩飾地拿出相機隨著他們的位置移動。
楚留香剛剛去那邊逛了一下,買了烤腸過來找他們,正正好好就瞧見了這場糾紛。
楚留香時常看社會新聞,總是感嘆,現代人所遇到的紛爭,與古代人其實也差不了多少,鬥轉星移,輪回千年,人類的本質總是沒有變的。
但在高科技的加持之下,還是有一些古代人從沒想像過的紛爭,這「未經允許拍攝他人照片影片」就是其中之一。
更莫要說現在還有互聯網,從前的人一生之中大概也頂多與五十個人產生聯系,發生了什麼事情,即使傳出去被說閑話,那也是幾十人的閑話,這其中還要涉及到大家都是鄰居,不好說話太過。但現代呢,互聯網上,很多雞毛蒜皮一點兒大的事情,被發酵到幾萬人、幾十萬人的大混戰,對當事人造成巨大的麻煩。
隨時隨地的拍攝+互聯網,這就讓懟臉拍攝成為了一種無形的威脅。
楚留香皺了皺眉,低了下頭,很隨意地自地上捻起了一顆小石子兒,屈指一彈——
勁風襲去,卻因為極快的速度而令絕大多數人都沒有任何知覺,方才那對情侶還在洋洋得意拍攝到
了好素材,下一秒,掛在胸前的相機繩被切斷,登時尖叫道:「臥槽!相機!相機掉海裡了!儲存卡!儲存卡!」
相機砰然墜海,被海浪重重地拍在了嶙峋而尖銳的礁石之上,儲存卡脫落,又被褪去的海浪給卷進了大海。
目睹了這一切的其他游客,不免會想:「臥槽,現世報啊!」
一點紅陰惻惻地開口:「我還沒動手,你搶我的活兒干什麼?」
他們兩個人已經上岸上來了。
楚留香只嘆氣說:「我只怕你讓他們的人掉進去。」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
他剛剛還真有過這想法——說實話,就這種地方還敢作死挑釁,這兩個傻子,但凡碰上個容易激動的,伸手一推,那直接就推海裡去了,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他一個石子彈過去。神不知鬼不覺,叫他們葬身大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但是他也只是想了想。
一來是麻煩,二來,其他人不曉得,秦蔻一定曉得,她絕不希望他在現代做這種事,她會害怕的。
不過,只是摔個相機,似乎太便宜他們了。
一點紅問秦蔻:「她方才這麼對你,你想怎麼樣做?」
秦蔻想了想:「在礁石上摔個大馬趴是不是容易死人啊……唔,我本來是想讓你把她相機給弄沒的,現在阿楚哥也已經做了,你看他們那樣,急得跳腳,要不就這樣吧。」
一點紅嗯了一聲,沒多說話,三個人順著海岸線往另一個方向去了,而那一對氣焰囂張的情侶的叫罵聲也小了下去,似乎是下了礁石,往山洞邊兒上去了。
一點紅就是這時候撿起地上的小石頭的,回身屈指一彈。又聽海風送來尖叫聲:「臥槽!!!蟲子,跪蟲子上了!!」
這種陰暗潮濕的海邊山洞裡的蟲子不少,其實他們上去的時候是有兩條路的,一條便是沿著海邊往山洞那邊去,從山洞口出去上礁石拍照,另一條就是直接順著邊上的礁石堆上去,秦蔻因害怕山洞裡的蟲子,就要一點紅把她抱上去了。
而且……其實她近來已經習慣這種來去如風了,在她看來,這個的確也算不上什麼了,就是落腳穩一點、動作輕靈一點嘛,和陸小鳳從三樓飛下來的那個勁兒完全不能比呀。
結果看來她這屬於好東西吃多了習以為常了。
算了,就這樣吧,反正儲存卡已經葬身大海了,況且一下子跪在蟲子上……對秦蔻這種怕蟲子的人來說,這種報復手段已經非常非常非常可怕了。
旅行中的小插曲就這麼過去了。
剩下的日子過的就相當悠閑了,大家住在海邊的小別墅裡,秦蔻喜歡坐在小院兒裡的秋千上喝咖啡——有一條很文藝的,咖啡店很多的路居然就在這附近不遠誒!
晚飯後,可以在海灘上走一走。
林詩音很喜歡在海邊看落日,她喜歡這樣廣博而瑰麗的海面,海浪起起伏伏,也似乎帶來了一些關於人生的感悟,所有的愁緒,所有的仇恨,都似乎跟著起伏的海浪所遠去和平息。
楚留香看上了潛水鏡——確實,潛水鏡是比泳鏡更適合采珠人的東西,還有那潛水服、加壓氧氣瓶,有了這樣的東西,采珠也會更安全一些吧。
只是這樣算下來,要帶走的東西實在很多……朋友太多也很令人煩惱呀……好在秦蔻聽了之後,認為他可以不要一次搬完,反正他回去也是先打石觀音,帶這麼多有的沒的做什麼,還不若放在她家裡,等到他去了朋友家中,再打開時空通道搬東西,豈不美哉!
倒是石觀音的事情令秦蔻擔心。
石觀音,是一個很神秘的女人。
楚留香成名十多載,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絕大多數他都認識,但這武功極高的石觀音,他卻是認不得的,直到來了大沙漠,才零星從眾人恐懼的話語之中,拼湊出了這石像觀音的可怖。
秦蔻看過原書,直到楚留香會取得最終的勝利,然而,原書中那九死一生的驚魂瞬間……
作為讀者,會為這精彩的劇情所打動。
但作為朋友,瞧見這文字之中所流露出的肅殺之氣,卻會心驚膽戰,越看越害怕,倘若可以,真想去阿美利加整把槍,回去直接把石觀音突突了,就沒這麼多事了。
但很可惜不行哇!!!!!
秦蔻:生悶氣.jpg
楚留香卻寬慰她,書中的自己,提前什麼也不知曉,也能贏,更何況是現在的自己呢?
他還微笑著說:「我可是這一套《楚留香傳奇》的主角,後頭還有四五本的故事要演呢,死在第二本,那算什麼主角?古龍先生在天有知,怕不是要氣得活過來。」
他這個人,的確是有這種魔力在的,無論說什麼事,都能叫人不自覺地平靜下來,選擇相信他。
同時,眾人也都明白,這一次的旅行結束之時,也是這一段世外桃源般的現代生活結束的時候了,無論未來大家是否能互相串門子,但這種能夠七八個人住在一起、吵吵鬧鬧的生活一段時間的境遇怕是再難遇到了,因而愈發地去珍惜在島城的這幾日。
在海邊漫步,去海鮮市場買新鮮的螃蟹和蝦爬子回來蒸、去買島城最有名的散啤,一起坐在夏日夜晚海邊的小院兒裡喝酒最後因為海風太大說話不方便還是進屋了,早上起來,吃面包、咖啡、蛋糕卷,或者是包子、豆漿、甜沫(這東西嘗了一次之後秦蔻就再沒去過了,不喜歡)。
早起了幾天之後,秦蔻的懶筋又犯了,原形畢露,懶洋洋地睡到中午才起床,通常這時候楚留香已經作為一條在逃雄壯男美人魚在海裡泡了好久了——不過都是在海濱浴場,潛得稍微深一點還能摸到青蟹之類的海貨,帶回來順便下鍋蒸。
像這樣子的海濱城市,想要好好感受,那肯定是不能走馬觀花式的景點打卡,就是要像這個樣子,慢慢生活、慢慢享受才對。
七天的旅行很快結束。
第八天,眾人坐上了返程的大巴車,秦蔻嘟囔著最近三個月都不想再看到海鮮了……
對於一個沒那麼喜歡海鮮的人來說,這兩天的確有點吃太多了。
當晚,他們返回了X市。
陸小鳳:「……好熱。」
秦蔻一看時間,晚上八點,再一看溫度,三十七度……
秦蔻:「……」
行吧,又回到了這個二十四小時不停冒熱氣的蒸籠裡,秦蔻的一個湘地朋友曾經來X市轉機,在機場附近的小鎮裡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她離開之後,幽幽地告訴秦蔻——這地方比湘地還熱。
秦蔻很淡定地回答她:真巧,我的粵地朋友也是這麼說的。
湘地朋友:「……」
好叭。
但無論怎麼說,這種二十四小時的蒸籠氣候……還是很讓人熟悉的。
眾人拉著行李,回了屋,各自修整一番,秦蔻去洗了個澡,出來之後林詩音進去洗,兩個人躺在床上都沒說話,就這麼躺著玩了一個小時的手機,才餓到不行,出去下個面吃。
吃了一碗做起來非常簡單的酸湯面,回屋睡覺。
第二天她爸爸打電話來,說是事情在辦了,莫著急,什麼事情都慢慢等信兒。
下午,又去測試了一番曾外祖母留下的玻璃珠子。
這是一些中間被穿了孔,穿了編織繩的小玻璃珠子,也就是上回秦蔻發現的「定位器」,綁在手上,就像是個普通的手鏈一樣。
這東西數量不少……側面也說明了曾外祖母那廣闊的交友範圍,但這也帶來了新的難點。
難點不是掌握其中一個定位器的位置,而是……假如這麼多定位器都分發出去,怎麼樣精准的去一一對應呢?她可沒有電腦輔助,這玩意兒全靠的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
所以,到目前為止,她還不能把這些玻璃珠子都給分發出去——她只能精准定位一個。
這一個,應該最先給誰呢?
眾人一致決定給林詩音。
給林詩音,這也很好理解,傅紅雪無意回去,也無意去與花白鳳對峙。他的事情就是一團亂麻,說誰錯,好像都不大合適,可他受到的傷害卻是實實在在的。
未來如何,他暫時不想去思考,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待在這裡……所以秦蔻直接強硬地幫他做了決定,留著!給我先住著!
而楚留香和陸小鳳呢,他們回去就是要回去的,事情堆積了一籮筐要解決,還有要去見朋友啊這啊那啊的,再來就是串門子了,短時間這門子恐怕也沒法串,花滿樓則是本身就要待在現代等待。
所以給林詩音最好,一來,她是為了回去做個了斷,然後返回現代再也不回去,珠子很快就能回收;二來,李園那邊還有她的私產和莊子,既然決定不呆了,那這些東西也要該賣的賣掉、該帶過來的帶過來。
在現代生活也需要錢財傍身,若本身一窮二白(比如傅紅雪)也就罷了,本身有錢,為什麼要因為幾個不想見的人直接放棄掉呢?沒有這種道理的!
於是這顆珠子就綁在了林詩音的手腕上。
與林詩音同去的,是傅紅雪與楚留香。
傅紅雪是因為秦蔻想讓他多散心、多找點事做,楚留香則是自己主動提出同去的,他是因為考慮到這邊的銀價問題。
現代一克六塊錢的銀價,與古代的購買力相比實在是不夠看,因此直接把銀子搬回來就成了一件很不劃算的事情,免不得要把賣私產換來的銀子再換成玉佩翡翠一類的、在現代也能賣出高價的東西。
這就必須得有個懂行的人來操心了,林詩音好東西雖見了不少,但去買珠寶玉石,怕是要被那群看人下菜碟的老手給欺負了,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便主動提出要陪同。
三人在這一天的傍晚出發,並約定一周之後的晚上八點半,再開啟時空通道,讓三人返回。
第147章
這是一座坐落在城中的大宅,這座宅院曾擁有過極度的風光,整座城裡的人,都曉得那「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探花」的美名,而這幅由當今聖上御筆親提的對聯,如今仍掛在李園的宅邸正門處,但這名園的風光,卻好似在短短十多日之內,已然蕭瑟了。
冬至,大雪,梅花正開。
傍晚,屋內,未點燈,但如銀被般的雪,依然反射著天光,將這屋內也照得如同雪洞一般,屋內沒有燒炭盆,冷冰冰的,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忽然自屋內傳了出來。
這個發出咳嗽聲的人,似乎已經好幾日未曾換衣裳,他坐在桌前,神情憔悴、形銷骨立,手中緊緊捏著一個銀質的扁酒壺,他咳嗽著、簡直要把自己的肺都給咳出半塊來,面上浮起一陣病態至極的紅色,咳成這樣、又是這樣冷的天,其實這個人是連一滴酒都不能沾的。
但倘若不沾酒,他又如何能得到一絲絲的、內心的解脫呢?
很可惜,他的酒量實在太好,而他的痛苦、後悔與絕望又實在太深,像是頂在他五髒六腑的深處,這些情緒攪在一起,幾乎要讓心被攥出血,喝過太多的酒之後,胃裡的疼痛與翻滾,也絲毫沒有辦法減輕他精神上所受到的折磨。
這個人當然就是李尋歡,李園如今的主人。
而他的未婚妻……他那個早已不被他的內心所承認的未婚妻,他的表妹林詩音,是在十五天前的傍晚戌時三刻失蹤的。
那天,他正在屋中喝酒,小紅和小翠陪著他,一如既往地沉浸於痛苦與放浪形骸之中,結果一聲尖叫傳來。那一聲尖叫,正是詩音的貼身婢女所發出的,他心下當即便是一驚,整個人下意識想要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卻又已控制不住地起身要衝出門去查看。
詩音的貼身婢女連滾帶爬地進了門,駭得臉色慘白,只慘叫道:「表小姐不見了!表小姐不見了!」
這句話當頭砸來,只好似一盆冷水似得,兜頭向李尋歡潑下,直把他潑得渾身冰涼,連血液都似乎已完全凍住了,那個瞬間,他駭得手都幾乎拿不穩酒杯,砰的一聲,酒杯落在地上,四分五裂,聲音尖銳。
龍嘯雲匆匆而至,一面疾呼:「尋歡,詩音怎麼了!」
但李尋歡哪裡顧得上龍嘯雲,他大腦一片空白,什麼也沒來的及去想、飛身便出了屋子,直奔林詩音所住的小樓。小樓與他所住的東院不遠,李尋歡輕功了得,這般盡全力施展出來時,龍嘯雲根本瞧不見他的身影,更莫說要追趕了。
而李尋歡飛身而至,推門便入。
屋內沒有點燈,因下過雪,外頭的雪反射著月光,將屋內隱約照亮,一桌兩椅一條案,條案最右,放著一只小小的金獸香爐,爐中香還未滅,裊裊飄出,這是詩音身上的味道,她是極念舊的人,自小到大,這香也未曾換過,這味道李尋歡極其熟悉……
右邊一間兒是書房,牆上開了個月洞窗,窗下,便是林詩音的書案與椅子,案上放著文房四寶,狼毫擱在硯台上,硯台中的墨是新磨的,顯然是不久前還她還在這裡伏案寫字……
再看左邊兒的臥房暗間,珠寶首飾都在、她的東西也都在,若說是自己決意要走,絕不是這個樣子的。
是了……詩音是不會自己走的,她的性子他是最清楚不過的,而且她這樣一個女孩子,爹娘都去了,家中無人,即便想走,又能去投奔誰呢?
那難道說……是有人擄走了詩音?
這想法卻遠比她自己要走還可怕得多,李尋歡登時手腳冰涼,耳邊什麼都聽不清,只能聽見自己那一下一下、跳動的極為焦慮、極為快速的心跳聲。
林詩音身邊的婆子一直在屋子裡做針線,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此刻見李尋歡神色如此凝重地衝進門來,嚇得六神無主,只一個勁兒的說:「表小姐……表小姐方才去梅花林賞梅了……」
李尋歡轉身衝出了門,不出片刻,人已到了梅花林。
梅花林的地面上,蓋了一層薄薄的雪,從林詩音的小樓,一直到梅林的入口處,一直都有腳印延伸著,李尋歡對林詩音的腳印再熟悉不過,一看便知道,她方才的確就在梅林之中。
但梅林中的腳印在某一棵梅樹下斷掉了。
就是這樣毫無征兆、毫無頭緒的斷掉了,既沒有向前走、也沒有向後退,好似憑空在原地消失一樣,再無痕跡可循,而在她的腳印斷掉處不遠,便是一連串慌亂的腳印與人型——是兩個小丫頭嚇得跌倒在地,然後連滾帶爬地往他所在的東院跑的痕跡。
只有詩音的痕跡消失了。
李尋歡的心寸寸往下跌著,整個人連嘴唇都已在顫抖,卻依然沉著,飛身而起,在梅林的每一寸雪上查看過,一定要找到詩音消失的蛛絲馬跡。
這樣突然一下子消失,是被什麼輕功高手擄走了麼?
他立刻在心裡拉出個輕功高手名單來,一一去對、一一去想。
雪山神鷹——那位老前輩早已隱退天山二十余年,如今恐怕早已經死了,屍骨都不知道被埋在何處,又怎會莫名跑來李園,莫名擄走一個年輕的小姑娘?萬萬不可能。
虞二拐子——此人號稱神行無影,是個跛子,輕功之高,卻舉世罕見,此人一貫與李尋歡不太對付,卻不是個卑鄙小人,要找他的麻煩,必然就是找他的麻煩,不會把矛頭對准他的家人。
王憐花前輩……怎麼可能呢?王前輩早已隨著名俠沈浪出海尋找仙山去了,況且他們的交情實在不錯,王前輩即便是要作弄他,也不會選這種法子。
那會是誰呢?
李尋歡關心則亂,心中滿是焦躁,他本來應該在婢女衝進來的第一時間,就好好地問清楚到底怎麼回事,然而他那時或許是做賊心虛、或許是早害怕會有這種事發生,第一反應竟然是詩音自己要逃走,因而急吼吼地闖入了林詩音的小樓,後才被婆子提醒,來到梅園,此刻,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剛剛所犯下的錯誤。
正在此刻,龍嘯雲帶著兩個婢女匆匆趕來。
瞧見李尋歡怔怔立在梅林之中,龍嘯雲急得滿頭大汗,竟反手一掌,重重摑在了林詩音婢女竹桃的面頰之上,厲聲喝道:「叫你們說個事情,都哭哭啼啼的說不清楚,還不快說!到底怎麼回事,表小姐人呢,若再哭著渾淪過去,今日定不放過你二人!」
林詩音的兩個碧綠,一個叫竹桃、一個叫竹梅,此刻嚇得跪倒在地,死命磕著頭,這一巴掌也將這二人的三魂七魄打得歸了位,連忙倒豆子一樣的把事情都交代了。
然而這事情的真相,又是何等的匪夷所思?一說出來,李尋歡面色極差、眉頭緊鎖,龍嘯雲也是不信,登時大怒,厲聲道:「你二人是覺得我與尋歡都是傻子,很好哄騙了去?」
竹桃登時魂飛魄散,凄聲道:「龍大爺饒命!龍大爺饒命,奴婢說的字字句句都是實話,絕無半句虛言!」
龍嘯雲還不相信,他是個急脾氣,愛慕林詩音已久,此刻早要急瘋了,當下便跳著腳要動手,好好教訓教訓這兩個一定藏著貓膩的賤婢,還是李尋歡一聲喝止,將他攔住。
……對了,這是李園,李尋歡才是這裡的主人。
龍嘯雲在這裡住了太久,李尋歡又在兩年前就不在理事,將家中的大小事務都放給了龍嘯雲,久而久之,他便沒了客居的自覺。如今聽得自己這義弟的喝止,才忽然驚覺……他只是義兄罷了,怎麼竟不知不覺,竟覺得自己是李尋歡的親大哥、這李園的正經主人了呢?
只聽李尋歡道:「她們沒有撒謊,許是中了什麼江湖中人的障眼法。」
龍嘯雲心頭心緒萬千,心煩意亂地應了一聲。
隨後,這龍李二人便陷入了一種無謂的奔波之中,李尋歡堅信是有人擄走了林詩音,卻又找不見絲毫的線索,只得求助於弟子遍布天下的丐幫。
丐幫幫主十分驚異,便問他:「是什麼人,竟能從小李探花的手上將人擄走?」
李尋歡苦笑道:「小弟若是有頭緒,如今又何必來麻煩尊兄?」
幫主便道:「小李探花請放心,此刻距離事情發生既然還不到兩刻鐘,就算此人神行無影,帶著個姑娘,必然出不了城,丐幫弟子遍布全城,只要林姑娘還在城內,愚兄今天,掘地三尺,也要將人掘出來!」
李尋歡道:「尊兄大恩,小弟沒齒難忘。」
說罷,對他深深作揖,丐幫幫主連忙將他扶起。
丐幫弟子滿天下,這城中的任何一處,都有著丐幫的眼睛,按理來說,既求到了丐幫頭上,那不出一個時辰,必然會有消息,然而一夜過去,林詩音就真的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李尋歡已枯坐了整整一夜。
這樣的時間,每多一分,每多一秒,都是一種劇烈的煎熬,時間一點點的過去,天色由暗漸漸轉亮,李尋歡臉色鐵青、雙拳緊握,覺得掌心濕黏一片,感覺好像已經被釘死在了這個座位上,丐幫幫主也面上無光,他本以為找個人這事兒對丐幫來說不算是什麼,卻不想,一夜過去此人竟好似人間蒸發一樣。
龍嘯雲一直在城中瞎轉,整個人都已凍得嘴唇發白,被丐幫弟子發現,送來總舵處見李尋歡。
這對義兄弟二人,坐在丐幫的屋子之中時,竟不知為何沒有對視。
他們二人從一開始的大腦空白、震驚萬分,再到後來的焦急尋找,內心煎熬,一夜過去後,二人都看起來狼狽不堪,雙眼布滿血絲,而此刻,他們共處一室時,卻不敢對視。
因為提到林詩音,二人都有一種隱隱的愧疚與心虛,李尋歡明知她愛自己,卻總是自己告訴自己:李尋歡不過是一浪子,女人嫁給他是絕不會幸福的。龍大哥深情專一,為人穩重,才是上上好的良配,他這是為了詩音好;而龍嘯雲呢,明知林詩音對自己無意,卻因為李尋歡的默許,而佯裝對她的厭煩一無所知,只認為所謂「烈女怕纏郎」,只要自己心足夠誠,遲早有一天,她會被自己打動。
這樣的二人,明明做著暗搓搓強迫她人的事情,卻都在內心裡,給自己找好了借口,好叫自己免受良心的折磨,也都暗自希望林詩音能不要這麼倔強,快一點如了他們的意。
然而,林詩音卻失蹤了。
林詩音的失蹤,徹底將這份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微妙平衡打破,他們嘴上雖然都堅定的認為,林詩音是被某神出鬼沒的武林人士給擄走的,但內心深處,卻都忍不住要問自己:真的是這樣麼?
她會不會真的是自己離開的?她是不是恨毒了他、厭透了他,對這裡、對整個李園都失望透頂,再也不想見到他,此生此世都不想再回來了?
亦或者說……這世上或許真的存在什麼神仙妖鬼,它是不是聽見了詩音想要逃走的祈求,才在那梅林之中現身,將她帶離出這苦海呢?
詩音還在的時候,李尋歡實在有太多的借口去麻痹自己,他甚至是故意去沉溺於痛苦之中的,因為只要自己也在痛苦,只要自己的痛苦是這樣的深重,他就可以不那麼愧疚,就可以理直氣壯的面對詩音……
但是,林詩音的失蹤,像是一個重重的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
他忽然驚覺,那些他認為他可以壓下去的愧疚,其實一直都像是幽靈一般的游蕩在他的身體裡。
他一直都很害怕去面對詩音,他一直都是在色厲內荏、虛張聲勢,詩音來找他的時候,他的是那樣的放浪形骸,那程度幾乎都是一種聲嘶力竭的表演了,因為假如他不那樣做的話,假如他不那樣去傷害詩音的話,假如要他真的去反思自己的錯誤的話,他就會被那種巨大的愧疚感所壓垮——
一個人的良心在受折磨時,他不一定會認錯、會道歉,他反而有可能變本加厲的去傷害別人,以此來顯示自己行為的正當性,以此來掩蓋自己內心的不安。
這也是人類的本性之一,人類那又矛盾、又令人心驚的本性。
但區別在於,有些人能夠抑制這種逃避的本性,有些人卻一錯再錯。
現在,李尋歡認識到了他的錯誤,但已經晚了,各種意義上的已經晚了。
他在極度的煎熬中度過了十五日,每日都在奔波,在尋找林詩音,但他自己也知道,這都是徒勞的,她真的蒸發了,人間蒸發了,是死是活,一概不知。
不眠不休十五日,李尋歡的精神與□□都已到了極限,他只能喝酒,只有喝酒,才能讓他撐下去,龍嘯雲強硬地要他休息,他緊緊握著龍嘯雲的手,只嘶啞道:「我休息不了,尋不見詩音,我怎能歇得下去?」
龍嘯雲慘聲道:「難道我的心不焦?詩音生死未蔔,難道我能好過……好兄弟,難道你要我失去詩音之後,再連你也失去?你莫要忘了你的命是我救回來的!」
李尋歡忽然放聲慘笑,說:「好——好……我歇、我歇……」
這笑聲慘淡、凄苦,猶如寒鴉的嘶鳴,其中都似乎要滴出苦汁子,笑聲之中,似有眼淚。
這時,忽然又聽從前林詩音身邊的那小丫頭竹桃驚聲尖叫道:「表小姐!表小姐回來了!表小姐回來了!」
第148章
隨著這一聲喜出望外的呼喊,林詩音已再一次踏上了李園的地界。
御筆親提的對聯,依然掛在正門的牌匾之下,石質的台階、高高的門檻,大門上的兩個銅制門環,東邊西邊各一個角門,朝裡頭望去,便是通往正堂的儀門了。
通過正堂,東邊便是李尋歡住的東小院,東小院之後呢,便是林詩音居住的小樓了。
再見李園這塊牌匾,已經過了整整十五天。
若在從前,十五天不值得一提,生活該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日子過的是很慢的,日復一日,梳頭、洗臉、做花樣、吃飯、睡覺、逛院子,這便是林詩音的一天了。
這樣的十五天,莫說是一個,就是過上十個、五十個、一百個,人也絕不會有任何改變的,因為人並不是因時間而成長,而是從時間中帶來的「事情」而成長。
但在現代,十五天已經很長很長了!
在那裡,一切都是很快很快的,從城市的這一頭到那一頭,要坐地鐵,兩個小時,也就是一個時辰;要去千裡之外的海邊看看,那就坐上大巴車,一日即可到達;在網絡上買的東西三五天不到手裡,現代人甚至還會發脾氣不高興。
這樣信息爆炸的十五天,已經比古代的十年還要更強了。
如今的林詩音,也早就不是十五天前的林詩音了。
她沒有穿著她的古裝來,就是那件大氅和綠衣裙,習慣了現代的穿戴之後,她就開始嫌棄古代的衣著實在太繁瑣、太不好穿,尤其是襪子,兩條布,中間還接一條縫,腳踝處還帶著兩條繩子,穿在腳上,那條接縫恰恰好就在腳掌中間,而且還會因為料子的原因,隨著走路時一步一步的微妙滑動。
你說這……誰能受得了啊?
因此穿過來時,她也並沒有要求換回古裝,只是對楚留香鎮定自若道:「咱們不過是回來拿東西而已,也不久呆,何必在意旁人眼光,他們覺得我奇怪,我還笑他們實在不懂這其中奧妙呢。」
楚留香雙手抱胸,含笑瞧她,便道:「很好,我看你的確已同之前不一樣了,看來這次去看大海,實在去的很好、去的很妙。」
林詩音就有點羞澀的笑了,這時候,那種屬於少女的文靜就又出來了。
李園地處北方,林詩音穿著厚厚的、長到小腿的羽絨服,下身穿牛仔褲、足上踏著短靴,橡膠底的靴子比之這個時代的鞋底,實在要舒服上太多,靴子裡是一層短絨,讓她在活動輕靈的同時,也絕不會受凍。
楚留香倒是換了古裝——因為他穿現代裝實在是得被迫從第四顆扣子開始扣起,大半個胸膛都露在外頭,回古代來這樣穿,那就不是奇不奇怪的問題了,首先是很有傷風化……
而古裝的交領設計就可以很好的避免這一點,他穿的還是自己自大沙漠裡帶出來的那一件衣裳,要說為什麼……因為他發現現代雖然有漢服圈兒,但這圈兒裡似乎賣女裝的更多一點,而男裝的尺寸……也沒有他的。
懶得定做,直接穿原來的吧。
於是楚留香一身方便活動的勁裝,再加一雙……運動鞋。
衣服還可以湊活,鞋子這方面,古代真的是連現代一個子兒都比不上,他已經買了好幾十雙鞋子,回家就放起來,以後是再也不打算穿古代的布鞋了。
林詩音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帶走自己的東西,不打算多與李尋歡、龍嘯雲二人多糾纏,因而到了門口,抬腳便入,直直衝著自己的小樓去了,想著先把首飾收拾出來,再問龍嘯雲去要賬本,這幾年林家留下的莊子的收成,也得全要回來才是。
失蹤十五天的表小姐忽然歸來,身邊還帶著兩個陌生的英俊男子,家下人都圍了上來,口中說著「謝天謝地,表小姐回來了」,眼神卻不免亂飛,李家是城中的大戶,李家發生的事情,城中恐怕早就傳遍了,自己失蹤多日之後帶著兩個男人回來這件事,恐怕不出兩個時辰,就要傳遍全城了吧!
林詩音忍不住想:雖說古代車馬都慢、什麼都慢,但唯獨這樣的軼聞艷聞,卻是傳得比什麼都快呢。
她譏諷般的笑了一下,懶得理會這些丫頭婆子們,抬腳便走,她衣著輕便、又習過武,對上真正的武林人士,肯定算不了什麼,但對上這些丫頭婆子想攔住她,卻是不可能的。
還未走到自己的小樓,便只聽得一前一後兩句「詩音!」,然後便是二人飛身而至,定睛一瞧,正是李尋歡與龍嘯雲。
而李尋歡與龍嘯雲二人,
此刻也正在瞧著林詩音。
李尋歡布滿血絲的眼睛正怔怔地瞧著她,似乎已忘記了一切,林詩音的衣著當然奇怪得很,她身邊出現的這兩個男人也奇怪的很,但李尋歡在這一刻,什麼都瞧不見了,他只能看見林詩音。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啞聲道:「平安回來就好……」
而一旁的龍嘯雲已忍不住要衝上去,一疊聲地問道:「詩音,你……你這些日子去了哪裡?你還好麼?那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先不說這些了,你也累了,今天先去早點歇著吧,這二位壯士護送詩音回來,也是我龍某人和尋歡的恩人,不若今天就歇在寒舍?」
說著,他便要上前去,似乎是想要攏一攏林詩音,送她回自己的小樓裡去,卻不想才剛剛伸出手,林詩音身邊那身形極為高大健壯的英俊男子就伸出手來,輕輕一拂,他便瞬間後退了兩步,連林詩音的衣服角都沒有摸到。
這動作看似輕描淡寫,實則也輕描淡寫。楚留香為人極其周到,他擋下龍嘯雲,並非是為了讓他難堪,也無意讓他難堪,武林高手之間的對招,在須臾之間發生、又在須臾之間結束,這一檔一拂,這些圍觀的丫頭婆子們恐怕一個人都沒瞧見。
但……龍嘯雲卻登時感覺受到了侮辱。
他早認為林詩音遲早是要嫁給他的,林詩音失蹤十五天,閑話早傳的不像樣了,他覺的自己已經非常深情厚道,瞧見詩音的第一眼,卻沒想到、卻沒想到……
這是什麼人?憑什麼攔下他?難道他已經和詩音……已經和詩音……!
一個男人,一旦把一個女人看做是自己的所有物,就會變得格外的敏感和暴躁,瞧見這女人與任何一個男人,都總是懷疑他們有染。
一時之間,這念頭就有如跗骨之蛆,生出來就再也壓不下去,只令龍嘯雲登時腦子裡像炸開一樣,口中已厲聲道:「兄台這是何意?你同詩音是什麼關系?」
李尋歡一驚,上前阻攔:「大哥,莫要這樣!」
楚留香神色淡淡、居高臨下地瞧著失態的龍嘯雲,並沒有說話。
而林詩音的神色居然也是淡淡的,她那清淡的表情之中,又浮現出絲毫不曾掩飾的、生疏的冷淡。
她雖然之前也對龍嘯雲很是冷淡,
但那種冷淡至少還是在掩飾的,她自認為不能失了禮貌,因而勉強與他周旋,龍嘯雲也揣著明白裝糊塗,假裝不明白她的冷淡和厭煩。
但是此刻,這種冷淡……不,應該說是冷漠與厭惡,卻已經明晃晃地寫在了她的臉上。
只聽林詩音冷冷道:「那麼你和我又是什麼關系,你憑什麼管我的事情?」
此話一出,全場皆靜。
李尋歡心中沒由來的咯噔一聲。
他和林詩音青梅竹馬十多年,他太熟悉她了,他能看懂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
此時此刻……
此時此刻,從林詩音的臉上透露出的意思是恨。
不是厭煩、不是傷心難過、也不是劫後余生的喜悅和回家的放松,是永恆的失望、平靜的冷漠與隱藏在這些之下的,對……他們兩個人的仇恨。
她想報復——
她為什麼會想報復?她是知道了什麼麼?怎麼可能呢?
李尋歡不及多想,出於一種對危險的感知,他已立刻截口道:「詩音,你累了,先回去歇著吧,有什麼事情,都等明天再說。」
林詩音面無表情地轉過頭來,看著李尋歡。
英俊的、熟悉的、憔悴的表哥。
——為她而憔悴的表哥。
但此時此刻,她卻沒有感動。
她看到李尋歡,聽到李尋歡說的話,心中卻閃過那《多情劍客無情劍》的書中描述,每一個字她都記得,每一句話她雖然只看了一遍,卻能夠背下來。
李尋歡,苦苦思索了五日,做出了一個痛苦的決定。
李尋歡,痛苦的決定著,把自己十多年的未婚妻、十多年的表妹、青梅竹馬,讓給自己的好大哥。
林詩音面無表情地盯著李尋歡,李尋歡驚覺,那雙一向溫柔似水的眼睛裡,此刻竟迸射出了如此強烈的仇恨與憤怒,像是一把尖刀一樣,惡狠狠的刺進了他的心髒。
他最明白自己做過什麼,這些東西嘴上否認一千次、一萬次,他的良心也在不安著,他心虛地幾乎無法面對這樣的眼神,他下意識地別開了眼睛,竟連看,都不敢再看她。
可林詩音積攢了多日的憤怒,豈能就這樣輕松的一帶而過?這
兩年來的生活,拜他們二人所賜,難道就讓她這樣子做一個「識相的好女人」,把過去的一切都當成是假的麼!
李尋歡心虛,龍嘯雲跳腳,林詩音卻仍不依不饒,繼續冷冷地質問龍嘯雲:「你同我什麼關系?你來管我的事情,我林家和你龍家有關系麼?我林詩音同你龍嘯雲有關系麼?你上手來要動手抓我是什麼意思,李園如今你做主,你是正兒八經的龍大爺,是不是?這園子不姓李,改姓龍了是不是?」
這哪裡還像林詩音!
龍嘯雲簡直已經呆了!
林詩音從來不會這樣的!這毫不留情的話語,就這樣在一堆丫頭婆子們的面前說出來的!所有人的噤若寒蟬,連眼神都沒有一人在亂飛,但龍嘯雲卻很明白,林詩音是故意給他難堪……丫頭婆子們會用最快的速度將這事兒傳出李園,不出一日,全城都知道了!
男人嘛,哪一個不好面子?這般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惡狠狠地扇了一個巴掌……他的腦子「嗡」的一聲,幾乎一片空白,氣得臉色漲紅,渾身都在發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因為她說的對!
她說的太對了!
龍嘯雲本是布衣出生,自救了李尋歡之後,就在李園之中常住,李尋歡毫無底線地慣了他好幾年,已將龍嘯雲的心都養大了,李園的賬冊是他在管、奴婢們也對他言聽計從……他幾乎都認為自己是李園的主人了,但他不是,他內心深處知道自己不是,他最恐懼的事情,就是被人當眾質疑他憑什麼!
林詩音就是在揪著他最痛的那個點在打他!
龍嘯雲氣得臉色漲紅,顫抖的伸出手,「你……你……」了半天,只能說出一句「你瘋了!」,旁的什麼都說不出,他惱羞成怒,當下就想不由分說地先把她帶走,先叫她閉嘴最好!
可是他能做到麼?他敢上去強拉林詩音麼?莫說林詩音身邊的那兩個人,就說李尋歡……他絕不可能容忍自己對他的表妹如此粗暴行事的。
龍嘯雲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只得以退為進,慘嘯一聲,道:「罷了、罷了,是我不配,李園這等風流名園龍某人仰慕已久,借尋歡的光,才有幸在此小住,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如今,我也該回家去了……尋歡,咱們兄弟二人後會有期,你若得空,也來我家坐坐,我必請你喝酒!」
說罷,一甩袖子,臉色鐵青的轉身就要走。
李尋歡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得滿面病態的紅,撕心裂肺,好似連肺都要吐出來半塊似的。
這台階來得極好,龍嘯雲立刻一步上前,扶住了他,關切地道:「尋歡、尋歡,你怎麼樣?我先扶你到堂屋裡去。」
李尋歡寬慰道:「大哥,我沒事……」
又轉而去看著一回來就對著龍嘯雲的臉狂扇的林詩音,神情復雜極了,一字一句道:「詩音,龍大哥曾救了我的性命,是我的結義大哥,你是我的表妹,自然也是他的表妹。」
林詩音冷冷道:「我不是江湖人,你們江湖那一套我不認,要來,就來家裡的規矩。我的表哥都姓李,這是因為我娘的姐妹與李家人結了親,你娘是我的姨母,我沒有姓龍的表哥,既然你非要讓我認,那就先讓龍嘯雲過繼給姨父做兒子吧,改名李嘯雲,記上族譜,禮法上自然就是我的表哥了。」
楚留香:「……」
楚留香聽了半日,被這神來之筆的過繼差點弄得笑出來。
但龍嘯雲卻笑不出來。
龍嘯雲有爹有娘,姓龍姓的好好的,偏林詩音要這樣去堵李尋歡的話,男人對自家的姓氏哪有不重視的,林詩音今天和吃錯了藥一樣,字字句句全淬了毒,每一句話,都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此話一出,更是把他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的尊嚴踩在地上摩擦,是可忍、孰不可忍!
龍嘯雲厲聲道:「好!好!你們李家、林家既然這樣看待我,咱們還有什麼好說的,從此之後,割袍斷義,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咱們後會無期!」
李尋歡登時大驚,心中那本來浮起的、對林詩音的愧疚之情,也隨著她這字字句句的誅心之言煙消雲散,他急火攻心,登時喝止道:「詩音!胡說八道什麼!」
林詩音胸中翻騰著憤怒,嘴上愈發沒邊兒,反正她也不想在古代生活,此刻根本不顧旁人怎麼看她,張口就來:「割袍斷義,你也配提割袍斷義?我林詩音是李尋歡正正經經的未過門妻子,婚書都寫了的,你作為李尋歡的大哥,趁著兄弟醉酒,鎮日裡糾纏義弟的未婚妻,想給你的好義弟頭上扣一頂綠帽子,你什麼居心?你這無恥下流、不要臉面的東西,有何顏面理直氣壯地提割袍斷義?到底是誰對不起誰?!」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心頭都是一跳,四下裡寂靜無聲,這一刻,竟是誰說不出一句話,龍嘯雲和李尋歡被震得啞口無言,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青一陣、紫一陣。
唯有林詩音,舒暢地吐出一口氣來,感覺心頭那一股邪火,紓解了不少。
第149章
林詩音當然知道,這件事的真相不像她所說的一般。
李尋歡是個要臉面的人,龍嘯雲也是要臉面的人,書裡也說的很明白,龍嘯雲根本就不曉得她的身份,只以為她是「表妹」,才去向李尋歡求娶的。
而李尋歡這樣的人,又是如此的為他人著想,饒是自己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也絕不會公然與龍嘯雲攤牌「讓妻」這種事。
換言之,龍嘯雲一開始,是真的不知道這事兒。
然而兩年過去,這兩年來,她的態度、李尋歡的態度、家下人的態度,一起構成了一個極其難以言喻的微妙氛圍,龍嘯雲若是在這種微妙的氛圍之中,還不能品出點真意,那他就是個真正的傻子。
能在江湖之中闖出一點名堂的人,有哪一個是真傻?
龍嘯雲是不是裝傻,林詩音並不在乎,龍嘯雲是不是真的在這讓妻事件裡無辜,她也不想去弄明白,人世間的事情,就沒有丁是丁卯是卯的。
她本來不欲再與這二人糾纏,卻沒想到龍嘯雲自己跳出來,那副自以為自己已經是她丈夫的理直氣壯樣,讓她的火氣噌的一下就上來了。
她才發現,她是必須要出這一口惡氣的,她是必須要說這些話的,倘若不說,就算過了十年、二十年,回想起十九歲時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時,那一口氣還是不會順!
既然如此,你龍嘯雲自己跳出來,就別怪我伸手就打了!
而她打的這招,也是相當的狠。
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是這樣的,可她偏偏要把這盆髒水往龍嘯雲的頭上去潑。
李尋歡,你又該如何應對?
不承認自己對這件事知情?——以她這義薄雲天的表哥的性格來說,他做不出這樣的事情,這樣做是把他自己給撇清了,卻永遠的給龍嘯雲身上潑了一盆「覬覦兄弟妻」這樣洗不盡的髒水。
承認自己知情,並和盤托出讓妻之事?——一個男人連老婆都要讓別人來讓給他,這個男人還活著做什麼?他這余生,反正也只剩下被旁人所取笑的意義了,在那本《多情劍客無情劍》之中,十年之後的龍嘯雲,恨毒了李尋歡,費勁一切心思要殺死李尋歡,就是因為他在這樣的譏諷之中已經徹底變態,那還是建立在李尋歡沒有親口承認的基礎上呢,表哥若如今親口承認這件事,龍嘯雲,他受得了嗎?
至於她自己?她的名聲,早在兩年前李尋歡做出這個「痛苦的決定」時,就注定已經不能要了,如今不過是破罐子破摔罷了,她不好過,今天誰也別想好過!
而龍嘯雲已經被林詩音給炸懵了。
一時之間,他的大腦已經一片空白,血液不受控制地衝向頭頂,充斥在他的面皮下面,於是,他的面皮就開始不受控制的發紅、發脹、發燙。
家下人們噤若寒蟬,一個個都立在那裡,走不是走、留不是留,一個個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但龍嘯雲就是感覺他們都在看自己、他們都在笑話自己——
這件事,他怎麼可能沒意識到,但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佯裝什麼都不知道,與被人當中揭穿,劈頭蓋臉的打下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這時,楚留香忽然摸了摸鼻子,慢悠悠道:「我看這位龍兄台身體康健得很,大概不會在此刻忽然吐口血昏過去吧?」
龍嘯雲:「……」
他還真是這麼想的!
碰到了極其難堪,極其難以面對的場面怎麼辦?那當然是要麼佯裝大怒將話題切斷,要麼吐血直接暈倒了事唄……可是這男人!這多嘴的男人,他把話說成這個樣子,他現在還能吐血麼?他一吐血,豈不是正中此人的話口,反而還更尷尬了!
龍嘯雲登時大怒,厲聲喝道:「你辱我!」
說罷,竟是向楚留香出了手!
他是萬萬不敢、也不能向林詩音出手的,正好楚留香撞上了他的氣頭,他頓時什麼都不管不顧,想先拿這小子出氣再說!
只可惜楚留香的功夫,實在高他太多。
龍嘯雲的功夫稀松平常,若不是救過李尋歡,恐怕這輩子也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名氣。而楚留香呢?他乃是個習武天才,十幾歲就名滿天下,到了三十的年紀,武功已化至臻境,返璞歸真,也難怪龍嘯雲的一雙狗眼,竟瞧不出他的深淺來。
楚留香就那麼隨隨便便的站著,但龍嘯雲甫一出手,就發現他的身法實在快得令人心驚,他雙手背著,腿不動、肩不搖,倏地就滑到了龍嘯雲的背後——
龍嘯雲只聽一聲長嘆,這人嘆著氣道:「兄台若不知道這時候該做什麼反應,那不若在下來幫幫你?」
說罷,指如疾風,倏地將他的穴道點住,龍嘯雲的身子立刻僵住,一動不動,那身形高大、卻著實可惡的男子還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嘆道:「其實只要站著就是了,要我說,老兄,林姑娘今日並非為了針對你而來,你何苦要自己跳出來?」
這是真心話,林詩音的滿腔怨氣,明明全都在李尋歡身上,誰料李尋歡還未怎麼的,這龍嘯雲先上躥下跳起來,激的林詩音氣不順,這才一盆髒水潑在他的頭頂……要楚留香來說,這事兒他不過是個作配的,何苦如此?
但他不知道的是,有些男人,其實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不重要」這件事。
因為害怕林詩音覺得自己不重要,所以龍嘯雲一開始才要做出那樣一副姿態。
龍嘯雲的面皮顫抖著,連下眼瞼的肌肉都在抽動,這人是相貌堂堂、十分正派的長相,此刻一雙濃眉大眼卻迸射出刻骨的怨毒來,便叫他瞧起來十足像個暴露了真面目的偽君子。
但他不重要,林詩音根本都連看,都沒想起來要看他一眼。
她只是冷冷地翹著李尋歡。
李尋歡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人都十足憔悴,一句話也說不出。
林詩音道:「你若要否認咱們兩個有婚約,那也最好不過,我爹與你爹寫的親筆信,今日你就拿進祠堂,在姨父姨母面前燒了就是。」
李尋歡渾身冰涼,心咯噔一聲墜地。
她知道了——她什麼都知道了——!
否則她不可能會這樣樣子——她在玉石俱焚!她惡狠狠地和龍嘯雲決裂,從此再也不可能考慮半分嫁給龍嘯雲。她現在又這樣說,分明是……分明是……對他失望至極、厭惡至極,她從前是極想嫁給他的,但現在,她主動提出要撕毀婚約,她看他的眼神,充滿了仇恨與厭惡。
李尋歡其實早就不把林詩音當未婚妻看了,他心裡依然愛著她,但是他已經下定決心要把她讓給龍嘯雲,這婚約——這婚約——
……他曾很怕她提起,很怕她有一天會逼著他履行。
那個時候,他又要怎麼樣去圓這件事?又要怎麼樣去傷害他所愛的女孩子呢?
但當他終於如願以償時……他的心中非但沒有一絲快慰,反倒有如一根鋼針被扎進心髒一樣,胸口立刻劇烈地刺痛起來,整個人一瞬間都被痛苦所淹沒,連呼吸似乎都已呼吸不上來。
李尋歡渾身冰冷,林詩音冷而仇恨的目光,龍嘯雲扭曲而顫抖的面皮,都被他收入了眼底,一切都亂套了——一切都和他所想像的完全不一樣了——
他所想像的是,龍嘯雲和林詩音共結連理,這李園就留給林詩音當嫁妝,他這個不合時宜的浪子,會靜悄悄地離開,再也不打擾他們,他們有錢、有名、有地,林詩音溫柔賢淑、龍嘯雲深情厚道,他們會是最幸福的伉儷——
可是現在呢?
龍嘯雲渾身穴道被點住,動彈不得,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悲憤、極其慘烈的慘嘯來,似是萬鬼齊哭,而林詩音不顧自己的名聲,孤注一擲,玉石俱焚,也要將他、將龍嘯雲罵個狗血噴頭,將他們一齊拖入這道德困境的地獄之中去!
她竟如此恨他——
她竟如此恨他們——
一切都亂了套!一切都被他搞砸了!從今日起,他與他最愛的表妹反目成仇,與他敬重的大哥再也做不成義兄弟,一切都是由兩年前而起的,一切都是由那個決定而引起的。
……他真的錯了麼?他犧牲自己,想要成全他們的想法,真的……錯了麼?
李尋歡面色慘白,喉頭甜腥,幾乎要嘔出一口血來,又強行運氣,將這口鮮血壓了下去,嘶啞地開口道:「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
龍嘯雲慘呼一聲:「尋歡,你……你莫要再說了……」
林詩音冷冷道:「莫要說什麼?莫要再說你龍嘯雲糾纏兄弟妻子的事情?」
「詩音!」
李尋歡嘶啞地喝止道。
林詩音出離憤怒,不管不顧地尖聲質問道:「不然事情是什麼樣子呢?龍大哥覬覦弟妹,鎮日裡往我的屋子裡跑,李園上下可都瞧見了,這個時候你在做什麼呢,表哥?和伎女喝酒,為伎女寫詩?你要是不想履行婚約,大可以直接撕毀,不必讓你的好大哥來惡心我!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大哥每一天每一天,像惡鬼一樣纏著我,惡心到讓我想
死!哪一天我林詩音要是上吊了,你和你的好大哥是不是要彈冠相慶!」
「詩音!你別說了——不是這樣的,事情不是這樣的——!」
李尋歡痛苦地呼吸著,這字字誅心之言,他已經一個字都聽不下去!
原本溫柔愛笑的表妹變成了這個樣子,字字淬毒、如此想他,可是他難道能傷心麼?可是他難道有資格傷心麼?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的確是在逼迫詩音?他難道不知道這兩年來詩音承受了多麼大的痛苦……是他自己視而不見的!
倘若詩音在這兩年之中真的承受不住,真的要一死了之,那他……那他……
曾經一切被他所刻意忽略的危險可能性,全都在這個瞬間浮現了出來,他的後怕忽然湧了上來……是啊,他因龍嘯雲的相思病決定把詩音讓出去,可為什麼卻從來都不想一想,詩音會不會也害上心病,也形銷骨立,奄奄一息呢?
他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只知道自己像是魔怔了一般,一定要讓詩音嫁給龍大哥,如今看著這一片狼藉,他明白自己做錯了,他仍然不知道在面對這種事的時候,如何去選擇才是對的,可他已經知道,自己當初的選擇,實在錯得很離譜。
慘痛的現實,就像一個重重的巴掌,惡狠狠的抽在他的臉上。
他只喃喃道:「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林詩音不管不顧:「我林詩音是你手上的物件麼?說送就送,說讓就讓,你李尋歡若死了,有什麼顏面去見我的父母,去見你的父母!!你去祠堂,現在就去祠堂,就這樣告訴姨母好了——說你李尋歡也學了那典妻的美事,好兒孫,真是李園的好兒孫,姨父姨母地下有知,真不知道要怎麼想你!」
龍嘯雲目瞪口呆,喃喃道:「詩音……你瘋了,你完全瘋了……!」
林詩音回身罵他:「住口!無恥小人,仗著義兄弟身份,在李園內眷的住所糾纏兩年,難道你不知男女有別,鎮日混在內院之中,還敢說自己坦坦蕩蕩,心中無鬼?虧你生的人模狗樣,卻不想是個禽獸心思,無恥下賤的東西!」
說完這句話後,她終於算是氣順了,連著深呼吸了好幾口,這才平靜下來,轉過頭去,對李尋歡冷冷道:「咱們二人的婚約既然已經算不得數了,我也不賴在李園礙著你們這對好兄弟的眼了,我這次回來,就是要拿走從前林家留在這裡的私產,你放心好了,該是我的,我不會留,不該是我的,我一分也不多拿你們李家的。」
你們……李家……
曾幾何時,林詩音是拿李園當家的。
她年紀還小時,就來了李園,一開始也局促,認為自己是外人,是他的爹娘、是他的大哥,還有那個時候的他,一同把林詩音接納進來,讓她成為了真正的家人,也讓她,把李園當成了自己真正的家。
但現在,李園已經不是她的家了。
她對李園、對李家充滿厭惡,這涇渭分明、丁是丁卯是卯的態度,全是拜他所賜的。
李尋歡不住地咳嗽著,苦澀地道:「詩音,你……你要離開了麼?」
她十多年來,都從未離開過李園啊!
外頭的世界、外頭的人……
他滿心苦澀,又實在擔心,跟在詩音身邊的這兩個人,從頭到尾都未曾自報過家門,他們到底是誰,詩音又到底要去哪裡呢?
直到此刻,李尋歡才真正注意到了她身上穿的那料子和制式都極其古怪的衣裳,她這半個月究竟……是在何處度過的,又經歷了什麼呢?
但這些事情,他真的還有資格問出口麼?
整整兩年,他對詩音不聞不問,如今人家已徹底失望,徹底要結束和他的關系,他這時候再來問,是不是太晚了一些,也太可笑了一些?
他滿心悲苦,卻仍是忍不住勸道:「詩音,江湖險惡,你莫要這樣著急著走……」
這擔心當然是真的,李尋歡——她的表哥,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真正的惡人,但他的善良、他的大方,是這樣殘忍的傷害了她。
林詩音蒼涼地笑了一聲。
她回過頭來,最後看了一眼自己這慷慨大方、又極度好心的表哥,輕輕地質問他:「江湖險惡,有你的用心險惡麼?」
李尋歡的腦子嗡的一聲,胸口一陣炸裂的疼痛,竟是再也忍受不住,吐出一口血來。
第150章
字字錐心的質問、字字誅心的質問,在這一刻,其實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質問原本就是沒有意義的事情,因為發生過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再質問他當時是怎麼想的……說真的,這是對那人還有期待的表現。
但期待往往是會落空的,那人若是真的對她有良心,又怎麼會在當初做出那種喪心病狂的事情?問能問出什麼結果呢?無論是後悔莫及的道歉祈求、還是顧左右而言他的逃避,其實都不會讓含有期待之人滿意的。
但林詩音早已沒有了期待。
因為這件事是以她的想像力決計想不出的,她從來沒有想過,她的表哥、與她青梅竹馬十幾年的表哥,會做出這種事,這種喪心病狂、完全視她為物件的事情。
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他的心路全歷程,看到了十年之後他還那樣深情款款地去制作她的木人偶,那時,她忍不住要問:這就是你愛人的方式麼?你深愛的方式,就是當著本人的面極盡嘲諷與不在乎,然後背過身去又對著一個木人偶開始深情款款?
這樣的深情,未免實在太可笑了一點。
林詩音已完全的失望,已再也不會對李尋歡有那麼一點點的希望燃起,她今天所說的這些話、所做的這些事,不過是要自己的這一口氣順暢一點,而從今往後,她與李園再無關系。
說完那句話後,她看著劇烈咳嗽的李尋歡,轉頭對早嚇得呆若木雞的家下人說:「扶你們少爺回屋去吧。」
說罷,轉身要走,又似是想起什麼來一樣,轉頭道:「還請表哥准備好賬本,這兩年來林家留下的莊子的收成,我要對一對。」
林詩音自小是作為李家主母被培養的,自然會看賬本,姨母去世後的那幾年,家裡的事情都是她在操持,後來龍嘯雲來了,鞍前馬後,許多事情就過渡到了他的手裡,龍嘯雲意圖娶她,在這種事上倒是沒耍心眼,每年莊子上的收成都是折成銀票給她的。
但她的不信任已經寫在了臉上,賬本要重新對過。
龍嘯雲的面皮一陣紅一陣白,想指責林詩音的不信任,又因為讓妻之事太過心虛,左右是不敢開口的。
林詩音沒有再理會二人,徑直朝她的小樓處走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順理成章了。
李尋歡是個濫好人,卻絕對不是一個惡人,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是絕不可能在任何地方給林詩音去使絆子的,賬本很快就送來,或許是因為他知道,鬧成這樣,她最好是真的換個地方去生活,於是還主動提出,把林家的莊子賣給李園。
畢竟賣莊子可不是三兩天能敲定下來的事情,賣給外人,不知道其間又要扯多少皮。
出乎意料的是,林詩音居然很快答應了。
這是很不錯的選擇。
成年人做選擇時,不能只考慮賭氣與否,自己的目的是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地,賣給誰不是賣呢?李尋歡最起碼不會再這種方面做手腳,是個相當省心的買家,知根知底,又很快能拿出銀票來,為什麼要拒絕呢?
楚留香只笑道:「好啊,我們林姑娘是真的長大了。」
短短十幾日,能有這樣的進步,恐怕也是被李尋歡逼的,還有,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和……恐懼。
她能適應現代的生活麼?
她在現代,能夠一個人、誰也不依靠的生存下去麼?秦蔻家是極好的,但……她總不能一直麻煩自己的朋友。
這並不是說她對這份友誼沒有信心,而是說,想要維持一份友誼一輩子,那首先自己得是一個獨立自主的人。
這次的經歷,總讓她忍不住想,是不是正是因為自己寄居在李園,自己表現的這般柔弱,才讓表哥看輕她、如此的對待她?無論怎麼說、無論表現的如何風輕雲淡,這件事總歸是給她留下了深重的痛苦的。
出於這樣的考量,林詩音很爽快地答應把莊子賣給李園,又與他交代了兩年前《憐花寶鑒》的事情,在小樓中將寶鑒找出,還給了李尋歡。
但李尋歡的心卻咯噔一下,墜落了下去。
丁是丁、卯是卯,她把事情分的這樣開,答應的這樣爽快,沒有分毫的賭氣和刁難,這就意味著,她的的確確已經……徹底死心了。
這原本應該是李尋歡的目的,但此時此刻,在小樓之外,他望著紛紛揚揚的大雪,望著林中那落在雪被之上的點點紅梅,他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口飽含著悔恨與苦澀的氣。
有人來了,腳步聲很慢,也很奇特,沙沙的,像是什麼東西在雪上拖行。
李尋歡抬頭一看,就看見了跟在詩音身邊的那個持刀少年。
這少年人的打扮也不同於中原任何一個地方的人,衣服不是交領、也不是唐時的圓領,而是一種……奇怪的、後面帶了個……帽子的領子。
衣裳前頭也沒有扣子,反倒是一條泛著金屬光澤的奇異機關,李尋歡眼力很好,隔著五六步的距離,也能把這機關巧的清清楚楚,這機關精巧至極,兩側凹凸對應,嚴絲合縫地咬在一起,也使得兩片衣服緊緊地咬在了一起……
如此豪奢!把這般精巧的機關用在衣裳上,拿來代替扣子!
而且這機關……以李尋歡的眼光去看,當世沒有任何一個機關大師,能做出如此精巧、嚴絲合縫的機關,況且——
況且他想起來,詩音身上的那件衣裳,也是有這樣的機關的。
方才他太激動,並沒有仔細去看詩音的衣著打扮,此刻回想起來,卻不僅悚然。
這樣的機關,到底是僅僅只放在幾件衣服上,還是說在詩音去的那地方極為常見,就和牛角的扣子一樣的常見,人們穿的衣裳,件件都是如此呢?
倘若是前者,似乎還沒有那樣令人驚訝,機關再精巧,那也是因為有極其出眾的機關大師,可若這機關是件件衣服上都有、人人都能穿得起的……那……代表了什麼呢?李尋歡簡直想像不來。
代表了這樣的工藝,就像是那編草鞋的工藝一樣,是人人都會的、不值一提的麼?
再有,便是這少年身上穿的那條褲子,寬松適中,在腳踝的部位收緊,制式其實是有點像犢鼻褲的,但卻也完全不同——犢鼻褲是要在褲腳部分開叉,穿時系帶,像是扎緊一個口袋似得牢牢扎住,江湖中人,往往是勁裝疾服,不會高冠薄帶,手腳處都收的很緊,以方便行動,犢鼻褲很是常見。
這少年人穿的衣裳也是如此,但李尋歡一眼就可看出,收緊腳踝的,絕不是系帶,而是被縫制在裡頭的一種特別的材料。
這材料當然也是李尋歡沒見過的,而鞋子就更是了,這鞋底不是木質、當然也不是竹制、瞧起來像是千層鞋底,但觀其行走步伐,這鞋底分明比千層鞋底要柔
韌的多,實不像是此世之中所存在的任何一種材料。
難道詩音這十五天,所待得地方不是人間,而是那海上的白玉京?
李尋歡經不住一陣恍惚,想要探究、放心不下,卻又實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立場去探究,他瞧著這冷漠而沉默的英俊少年郎,忽然發現,他手上的那把刀,居然瞧起來如此熟悉——
漆黑、形狀古樸,更要命的是,這刀他見過,在自己的另一位友人身上見過。
李尋歡開口道:「兄台的刀是從何處來?」
傅紅雪緩緩抬頭,漆黑的眼睛沒什麼情緒的瞧著李尋歡。
這時候,李尋歡才將將二十多歲,那名滿江湖的飛劍客恐怕連十歲也不到,而在他自己的時代裡,李尋歡已經老去,飛劍客也已經人到中年。
而李尋歡正當年輕的時候,和他的「父親」白天羽,是好友,這把刀,正是自白天羽身上繼承而來的。
傅紅雪沒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樣回答他。
一般他對於無意理會的人,都是連嘴皮子都不想張一下的,於是他沒有理會李尋歡,繼續一步步的、慢慢地走著。
李尋歡盯著他手中的刀。
這刀——乍一看上去,與白天羽的那把的確一模一樣,但細細去看,刀鞘卻要舊上很多,刀柄是裹著一圈圈的線的,那線也磨損的很厲害,起碼像是一把多存在於世二三十年的刀。
而這跛腳的冷漠少年,年紀卻絕對不超過二十歲。
一切都很奇怪、一切都迷霧重重。
他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嘶啞地問傅紅雪:「小兄弟,我還想請問你一件事。」
傅紅雪倏地站定,冷冷道:「你說。」
李尋歡道:「詩音身邊的另一位兄台,與她……是什麼關系?」
那人高大健美,生得極其英俊,性子瞧起來也好,是個溫柔又調皮的個性,倘若他與詩音是那樣的關系,似乎也很不錯,詩音有這樣的男人去照顧,總比……總比他們兩個人要強得多了。
傅紅雪卻不明白他的話中之意,只慢慢道:「什麼叫什麼關系?」
李尋歡苦笑道:「我非良人,若詩音能遇見真正的良人,那我也就……放心了。」
傅紅雪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似乎對這話題並不感興趣。
李尋歡自討了個沒趣兒,便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轉身要走,卻又只聽身後傳來那少年冷漠又略顯疑惑的聲音。
「你瞧見她與別人站在一起時,只能想到那種男女之間的事情麼?」
李尋歡一怔,已呆住了,再一轉身,傅紅雪已一步一步地走了,跛著的右腳,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痕跡。
因有了李尋歡買莊子的舉動,林詩音搬家的進程也快了許多,但即使如此,他們的行程也依然很緊張,因為他們還要把銀子換成更加值錢的珠寶帶回去,成色還得要好,實在來不及買,那就把銀票換成黃金。
而這李園呢,自然也是不住的。
李尋歡也沒打算在銀錢上拖著,開箱子,取銀票的速度快得很,林詩音把自己的細軟一卷,留在箱子裡的衣裳……本想著不要拿了,楚留香卻道:「我瞧著現在網上那漢服古著倒是風頭很盛,你的這些花樣衣裳,樣子新巧,未必不能成事,何苦扔在這裡一直壓箱底呢?」
這就是為她未來的生計考慮一二了。
這事兒未必能成,卻也是一條值得考慮的路子,林詩音想了想,便又把自己的箱子也收拾出來了……
這樣子,東西卻是又多了好多……得雇馬車,專用馬車去拉貨才是。
這樣大搖大擺地走!不出明日,恐怕城裡就要傳遍李園的表小姐與李尋歡決裂的消息吧。
但……何必在意呢?
林詩音忽然發現,一旦拋卻了這些旁人的想法,說話做事全憑自己心意、不必瞻前顧後,實在爽快極了!現在,她似乎能理解那些行事極其出格的浪子們到底是如何去想的了。
他們三人,當然早有落腳的地方,那便是城中的一處名園,名為冷香園,據說這園中還接待過王公貴族。
馬車自李園出發,朝著冷香園駛去,又一輛馬車跟在後頭,林詩音坐在裡頭,感覺自己顛得渾身骨頭都要散架了。
但沒辦法……這幾日城中在下雪,地面一片泥濘,傅紅雪和楚留香的輕功都很好,故而可以自屋頂非過,不沾泥濘,但林詩音就沒法子了,這都不是鞋子會不會報廢的問題,而是這段
路她要走多久的問題……
所以,顛就顛一點兒吧。
林詩音不禁嘆了口氣,懷念起了現代那平坦干淨的柏油路。
到了冷香園中,三人吃了個晚飯,又要各自把今日換下來的舊衣裳給收拾了……這裡當然是沒有洗衣機的,不過有浣衣房,既然是名園,要價又那樣的高,總不能讓客人們自己洗衣裳吧?
於是就把這一天的衣裳給了小丫頭,送去了浣衣房——當然,貼身衣物還是叫了水,放在炭盆上自己去洗的,在現代生活過的人再回古代來,總是別別扭扭的。
弄完這些之後,三人就各自睡了。
他們住在一個院中,正房是林詩音自己住,東廂房就是楚留香與傅紅雪住咯。
兩個人住一間房,其實倒不會出現打地鋪的的場景,也不會出現兩個人只能擠一張床鋪的場景……這正房,可是有三進的,中間是正堂、左面一間書房(書房裡也有供人休息的臥榻),右邊臥房呢,暖閣一間、拔步床一個,正中放著個條案,也就是說,正房裡起碼是能歇下三個人的……
東廂房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的。
現代的有些有些奇奇怪怪的電視劇,皇帝去妃子的宮殿裡,因尊重妃子不想侍寢的意願,就在地上打地鋪……打地鋪……屬實是有點東宮娘娘烙大餅那味道了。
——以上,來自一個熱愛接受新鮮事物但是偶爾很想吐槽的阿楚哥。
三人各自睡了,第二天一早,楚留香早早醒來,在那(有點堅硬)的床榻上懶洋洋地躺著,忽然聽見了一陣腳步聲。
非常輕、非常淺的腳步聲——是個輕功高手!
輕功高手,大清早的來他們的院子做什麼?
楚留香面色不變,翻身起床,裡間的傅紅雪也悄無聲息地出現,蒼白的手上依然緊緊地握著他的刀,眼神也像是刀鋒一樣的雪亮。
回到古代、回到這個危機四伏的江湖,他就好似是一個獵人回到了山林。
二人對視一眼,誰都沒有說話,片刻之間,那不速之客已飛身入了院子,在院中站定,倏地,東廂房的門開了,楚留香的身法如燕子一般輕快,穩穩當當地在這來人前站定,擋在正房之外,而傅紅雪也飛身而出,立在了這人身後,刀就握在手上。
來人是個頭發漆黑烏亮、身上穿著件緊緊的藍衣裳的姑娘。
這姑娘的眼睛很長、很媚,嘴唇有點厚,卻格外的像是一朵正在綻放的花兒,充滿了妖與欲的味道,她的腰並沒有很纖細,卻容易讓人想到蛇——是那種可以生生把人攔腰纏死的美人蟒。
是輕功高手,看樣子,暗器亦不會差——因為她的袖子很寬大,有種飄飄欲仙之感,她的雙手就藏在袖子裡,很顯然,這袖子裡能藏很多東西。
楚留香微微一笑,只道:「姑娘清早來訪,有何貴干?」
藍衣姑娘道:「我是藍蠍子,你是誰?我找林姑娘。」
藍蠍子?
這也是在後世之中流傳的一名高手,因百曉生重男輕女的緣故,兵器譜中未列女子高手,但這藍蠍子的武功,卻是公認高出第九名的青魔手伊哭的。
這可是個毒娘子。
她找上門來,是為了做什麼?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在下阿楚,名不見經傳之人罷了,與正房的林姑娘是朋友,不知藍姑娘有何貴干啊?」
藍蠍子狐疑地看了楚留香一眼,在心裡立刻把這男人劃歸做了很想睡一睡的類型,此刻卻也顧不得調情,還是正事要緊,於是略一點頭,只道:「不錯,我的確有要事來找……」
說罷,眸光一閃。
這是要圖窮匕見了,楚留香心道。
藍蠍子雙手抱胸,只聽她道:「林姑娘那襪子哪裡買的,告訴我唄,我也要去買幾雙。」
楚留香:「……」
傅紅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