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先禮後兵
滕王這一番慷慨陳詞後,並未見對面巡按使有絲毫動容。
她依舊端坐在對面,好似一尊玉像。
那擲地有聲的一句『豺狼當道,安問狐狸』就漸漸消散在空中。
而滕王在路上練習了很多遍的憤慨神色,也漸漸有點保持不住。
滕王:?
你好歹要有點反應吧!
他來之前想過姜侯的各種應答,方才那一番陳詞,也是想探一探姜侯的底細:這次她來,到底是朝廷要精准找他這個親王的茬,還是沒有什麼具體目標,只要撈點功績回去就行。
但他真沒想到,姜侯對他的憤慨和委屈,毫無反應。
就像……就像他去酒肆聽說書的時候,坐在台下看人說書的樣子。她神色平和專注,滕王甚至都開始懷疑,誒?我是漏了什麼沒說完嗎?
「姜侯?」滕王不得不出聲提醒她。
姜沃安然開口:「滕王方才用此典故是在提點於我,做巡按使要不畏權貴,不忌憚對方身份,我都記下了。」
滕王:等等,好像哪裡不太對。
他很快想起『豺狼當道,安問狐狸』這個來自《後漢書》的典故,講的正好也是『巡按使』——漢安元年,朝廷選派八位使者巡按各州郡,其余使者都奉詔坐上馬車走了,唯有一個叫張綱的,不但不走,還直接把自己車輪子就埋在京城外頭,說出了這句話。轉頭就開始彈劾朝中權傾朝野的大將軍梁冀等人。
「滕王。」
「說來,若按身份之貴重,若按處置後可警示天下人心……」
姜侯這一頓,滕王的感覺,從不對變成了不妙。
果然聽姜侯繼續道:「似乎滕王您這位天子皇叔,才是豺狼。尋常士族才是狐狸啊。」
滕王下意識想說:我不是,我沒有!
但很快又反應過來:我好像確實是——巡按使若要立威,那嚴懲一位天子親叔,自然比嚴懲『江南西道某州某家家主』更有震懾力!
滕王:告了半天狀,豺狼竟是我自己?
此時此刻,滕王只想把給他寫稿子的王府屬官拉過來打一頓!李元嬰甚至懷疑,這些屬官是不是想趁機干掉他,好換個官職?!
就在李元嬰好容易重新組織了語言要辯解後,又聽眼前姜侯恰到好處開口,聲音裡還帶著幾分笑意:「滕王莫急,故人敘舊一點玩笑話而已。」
「我來之前便知,正如滕王所說:以罪名論,滕王且算不得豺狼。」
滕王的話就全部卡在了肺管子裡。
這也是能玩笑的?這是我的身家性命好不好?!
至此,哪怕滕王自覺是有備而來,也覺得從情緒到節奏,全都被對方帶跑了。
他這只道行淺的狐狸,放棄了跟朝廷風雲裡走出來的真正狐狸,繼續打言語官司的試探之心。
滕王甚至帶了點自暴自棄道:「姜侯劃個道吧。」
姜沃笑眯眯:這才是談事的態度嘛!
她可是好心好意先給滕王送了『舉報信』(此時姜沃已經忘記了這封舉報信是自己偽造的),給了滕王做帶路黨的機會,
怎麼方才一見面,滕王還想用激將法兼道德綁架她呢?
滕王把自己比作狐狸,也挺像的,確實有幾分狡猾——方才自己若是順著他的話去說,可能就被他架住了,搞的不查清世家,都不好意思查他這個滕王了似的。
*
且說,聽姜侯說『知他不是豺狼』,滕王原本放心了一點,請姜侯劃個道。
然而很快又再次提起心來——
因姜侯接著說起:「滕王既然是擅射獵之人,自然知道,哪有嫌獵物多的呢?」
「別說豺狼和狐狸,既然出門一趟,有只兔子獐子也是不能錯過的。」
當道傷人的豺狼也要打,偷吃雞的狐狸也要抓來。
姜沃臨走之前就准備好了。
依舊是一事不煩二主,讓專業的來——請狄仁傑按照滕王的罪名,斷好了他的判罰。
姜沃此時含笑遞給滕王:「按滕王的罪行來說,也不嚴重,不過是廢除王位,自此為庶人而已。」
滕王眼珠子都瞪圓了:難道姜侯這回還真要趕盡殺絕?
**
「諸位覺得,姜侯出京後直奔江南西道來,究竟是為求醫,還是另有所圖?」
就在姜沃與滕王相見於廬山下這一日,洪州(南昌)的幾家頂尖士族也正在探討此事。
開口主持此議的是當地望族豫章羅氏,列席的也只有豫章塗氏、豫章章氏等四五家。
沒錯,雖說已經改朝換代,此地早就不叫豫章郡,而是大唐的洪州了,但這些世家,卻多半還是自稱『豫章某氏』,以示家族歷史悠久。
這幾家多半是漢代,最晚也是兩晉就進入了《氏族志》的世家。
其余隋唐時期才起來的官宦人家,在他們眼裡,是不配同列這次議會的。
而這幾家確實也是消息比旁人靈通,巡按使之伍進入江南西道地界沒兩日,他們就收到情報了。
甚至比江南西道幾處下州的刺史得知的還要早。
章氏家主並不太當回事:「以不變應萬變,先禮後兵就是了。」
巡按使……本朝雖還未有過,但這些年,洪州來來去去的朝臣可有不少了。
京中下派的官員到了當地,自然也有想整飭世家以圖功績的,他們之前怎麼應對過去的,這次照舊不就是了?
說來,世家是很清楚自己違背了什麼律法的——
正如滕王李元嬰說的那般:世家『田池布千裡』。需知大唐開國後,對官員能占據的田畝,是有明確標准的。甚至當今剛登基就發過《禁買賣百姓永業田》詔書。然士族這些年,還是通過各種手腕占據了遠超律法規定外的良田。
除了土地外,還有人口。因大唐有定規:官員的部曲、客女、奴婢等均不課戶(納稅服役)。
既然免了這些人的稅,當然要限制相應的名額!總不能一個官員占據一萬個『奴婢』,就都不納稅,那國家找誰收錢去?
因此國家是有明確規定的『雖王公之家,不得過二十人。其職事官。一品不得過十二人,二品不得過十人……』[1]
自然,這些數目很難得到保障。但京中官員在天子眼皮底下,長安城中還就戳著御史台,多少還是有所收斂的。
然出了京城,就不是這回事了。各地士族之家,僮僕成林,閉門為市……這都不是誇張的形容詞,而是客觀的描述。
若認真查起來,這些當然條條都是大罪。
然士族們也並不緊張:既然認真查起來是大罪,那就別認真查不就是了?
正如章家家主所說,這些年都是如此:先禮後兵。先賄賂,再動手。
招數不怕老,好用就行。這些年從京城來的官員,一任一任的,不都敗在這『先禮後兵』之下了?
「我倒覺得,咱們不必緊張。」說這話的羅氏家主,是屬於京城有人的。
他在幾人的注目中,帶著上頭有人的自豪加自負,爆出了一個京城中朝局內幕:「姜侯此番離朝不尋常。她原本距離尚書左僕射只有一步之遙,如今卻忽然做了什麼代天巡事的巡按使,你們不奇怪?」
「才不是什麼病歸,據說啊……」
羅家主還賣了個關子才道:「是與東宮猜忌有關。據說姜侯為相時,與周王李顯走的太近了,又屢與東宮屬臣政見不和,這才丟了宰相之位,換了巡按使——故而姜侯此番離京,還真未必肯認真巡察。」
這擱誰身上,被貶官了還使勁干活得罪人啊?設身處地,他們是不干的。
還不如出來旅旅游散散心。
「如此就好,那就照舊准備『禮』吧。」
「只是巡按使身份特殊,代天巡牧,比之過去的官員,可要備的更厚些。」
世家所說的『禮』,並非是禮物財物之意,而是全方位的『禮』——
是人就逃不過功名利祿、酒色財氣這些誘惑。
都准備上,總有一款是姜侯喜歡的。
在他們看來:姜侯也不是出身世家豪門,又在京城中天子眼皮底下數十年,必是沒法盡情享樂的,如今讓姜侯感受一下紙醉金迷,大家你好我好就過去了。
於是羅家家主如過去多次一般,熟練主持道:「按舊例,這種時候了,大家都不要藏私吝嗇,各色古玩古籍、珍本字畫都先備好。再有,誰家近來有新買的顏色出眾的倡優姬妾?」
「等等。」塗家家主打斷道:「這優伶姬妾,怎麼送?」
眾人一怔。
是啊,他們一般都是財色一起送。在大唐,官員之間門彼此贈送妾室,都是很常見的事情,也是官場人情的一種了。
畢竟許多官員出身很好,根本不缺財,也不缺名,未必看得上他們的供奉。
然而美人關,卻是難過——參考董卓可知,對呂布舍得金銀珠寶,也舍得赤兔馬,但是就舍不得美人。
但姜侯這個,怎麼辦呢?
塗氏家主想了想道:「如果真要送,就去選些少年郎……」
還未說完,就被羅家家主打斷:「方才是我說順嘴了,什麼倡優之流,就免了吧。」
頓了頓,到底沒把話說死:「或者不要隨意選幾個平頭正臉的就送去,那必是不成的——我到過京城,是見過姜侯夫君的,實在是驚為天人。」
又特意加了一句:「且是崔氏子出身。」
凡是士族,沒有不慕崔盧的。
別看這幾家在洪州是名門,但在《氏族志》上,距離『崔盧鄭王』又差遠了。
因此羅家主此言一出,幾人又不免將當年崔朝分宗事拿出來說一遍。
說來他們是有幾分相信傳聞中,當年姜侯仗勢逼人強迫崔氏分宗的。否則……以他們的腦回路,實在很難理解,會有人舍得崔氏子的身份。
很快,話題歪樓到崔家,以及世家子的容采上去了。
依舊是塗家家主,很有事業心的把話題拉回來:「咱們還是先論完巡按使之事吧。」
因方才一直在議論姜侯夫妻,塗家主很自然道:「如羅公所言,若是姜侯很看重自家夫君的話,那給崔少卿送兩個美人,讓他說幾句好話……」他還未說完,就在大家『你是不是傻』的眼神中閉嘴了。
是他傻了。
塗家主迅速改口:「那給崔少卿送些珍玩字畫總是可以的。」
這個得到了眾人一致點頭贊同,又帶著對崔盧的仰慕之意道:「既然給崔氏子送珍玩,可得好好挑挑,尋常之物他必是看不上的。」
討論過一陣子後,方才一直沒怎麼開口的翟氏家主謹慎問道:「姜侯在吏部為官時,多有清名。若這次她真要於江南西道整頓『隱戶』『永田』等事,又該如何?」
這些可是他們家族的根基,子孫後代氏族綿延的產業,必不能坐以待斃的!
從姜侯這些年的作風看,對世家可不甚友好啊。
羅家主頷首道:「若是先禮不行,就只好『兵』了——滕王所犯事之多,惡名遠揚,洪州從官至民皆不勝其擾,姜侯難道不管?」
士族做事有個特點,要臉:比如逼良為奴或是買賣永田,士族才不會去大街上搶人掠地,明著違背唐律。絕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是很有手腕的逼良民『破產』,再買為奴婢,有時候還得對方求著自己買才行。
但滕王就不一樣了,這位囂張跋扈慣了,從前根本不聽勸。
羅氏家主笑道:「之前滕王府有一個錄事參軍,因勸滕王不要夜裡開合城門,被滕王拿鞭子抽了。這位參軍就連官職都不要了,憤而解官——如此忠義之士,我就將他留下來了。」
「若是姜侯要公事公辦,我就將此人送與姜侯。」
滕王的罪證可是一大把,人證物證都不缺。
但,他們的罪狀卻很難找證據!
姜侯不過帶幾十個親衛出巡,哪怕有當地州府的官員協從,短時間門內只怕也難查出什麼具體罪證來。
**
廬山官驛。
滕王看到大理寺『按罪罰為庶人』的公文,眼睛瞪的溜圓:「姜侯真要如此趕盡殺絕?」
姜沃拿出了另一份公文放在案上。
「何談趕盡殺絕?只是滕王之過,依著律法便是如此。」
「然天後攝政,於宗親有厚待之心。所以我特意為滕王准備了一份《減罪條例》。」
姜沃笑眯眯說著『天後厚待李氏宗親』這種話,一點兒也不覺得虧心。
在姜沃原本的家鄉,有『檢舉重大犯罪,可以算是立功減刑』的條例。
大唐也有『戴罪立功』這一說。
「滕王在洪州多年,所知士族之罪名,尤其是罪證必然不少吧。」
方才滕王只說了罪名,證據可是一點兒沒交代。
她去挨個查當地士族名門?
不,太慢了。
一來,姜沃沒准備在江南西道待多久。
二來,她去查的難度一定很大:她能夠微服到驛站,總不能微服到當地世家豪族家中去吧?
而那些奴婢、部曲,生死系與人手,也不可能告發『主人』。
姜沃打的就是時間門差。
她人在江州,卻要通過滕王,先整治洪州!
*
而滕王這個人實在不蠢,甚至還有點狡猾。沒有胡蘿蔔加大棒,他是不會當『引路黨』的。
畢竟,這不是從前的『勒索錢財』式的得罪官員。滕王很明白,一旦開始檢舉『隱戶』等大罪,就是把當地世家往死裡得罪啊。
滕王望著《減罪條例》,想了片刻:「姜侯,我在洪州待了十多年了,你想要的罪證,我知道的可以告訴你。但等姜侯離開江南西道時,我能不能也換個地方?」
姜沃:誒?這還無師自通了證人保護條例呢。
她頷首應下:「若滕王據實以告,斬獲頗豐,此請天後自會應下。」
「但換了封地後,滕王如果依舊要做狐狸……」
滕王郁悶道:「我又不傻。」
這當狐狸的滋味也太難受了!他准備干完這一票,就點一點王府的資產,好好養老了。
只是……
李元嬰忽然認真問道:「姜侯,你折騰著查一回有什麼用呢?你走了一切只怕還是照舊。」
姜沃望著眼前發問的滕王。
不,滕王只是第一步。
她還為此准備了兩道大菜。
第217章 第二道菜
廬山驛站。
姜沃與滕王談完後沒多久,巡按使的車隊也就到了此處驛站。
郭成雙的不真實感,在看到巡按使馬車之時,終於消失掉了。
因掌驛站,他對各種車輿之制很是了解:與官袍一樣,什麼品級(爵位)的官員坐什麼車,是不能僭越的。
巡按使代天巡牧,用的便是特賜的像飾朱輪車。
回想他這一天過的,簡直是如夢似幻。
而在姜侯登上馬車時,郭成雙忍不住拉住最熟悉的杜審言道:「這,這滕王……」
姜侯都准備走了,怎麼滕王沒走啊!
杜審言安慰道:「無事,滕王只是借你的地方寫一寫公文。」
姜沃是把滕王留下來寫『狀紙』,巡按使大半隊伍也留下來陪同,而姜沃則帶著家裡人先去拜見孫神醫。
太平還特意進去跟滕王道別。
見滕王正在痛苦面具寫字,就感同身受道:「滕王叔爺也要做功課啊?那好好寫吧。」
滕王聞言更痛苦:果然是黑心侄子和侄媳婦生出來的公主,也不是什麼乖孩子!
雖說腹內是如此腹誹,然滕王,明明比太平親爹還小一歲的滕王,還是努力擠出來一個『爺爺輩』的慈祥笑容,悄悄自袖中取出一對特意帶來的上好紅寶釵送給太平。
然後小聲道:「好孩子,這件好東西送你——等你回長安後,在你父皇母後跟前兒多說點叔爺爺的好話如何?」
說來,這對紅寶釵,是以滕王的身份見識和多年斂財經驗,遍尋了庫房後,尋出來最好的一對。
確實是罕見的珍寶,哪怕放到宮裡去,也絕不遜色。
毫不誇張的說,滕王方一打開匣子,屋中都亮堂了一下,寶光浮動。
這原本是滕王做了兩手准備:若姜侯這回巡察不較真,能通融一二,就送給她。但滕王今日一見,就知道這禮不用送了,送也白送。
還不如老老實實把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好用『戴罪立功』之條例保住自己的爵位和王府。
滕王毫不懷疑,若他再打馬虎眼,姜侯真能上書回京——估計他那病弱但黑心的侄子,還有那把自家兄弟姊妹都流放邊境的侄媳婦,削他肯定不會手軟的。
但意外之喜是帝後的幼女竟然也隨行,滕王就准備走一下孩子路線。
太平本就喜歡明麗之物,見這一對紅寶釵,痛痛快快就收下了,清脆道謝:「長者賜,不敢辭。」
滕王還未及欣慰,就見小姑娘轉身活潑潑跑走了,邊出門還邊道:「姨母看,滕王叔爺給我送重禮了!」
滕王:……
你還我!
果然很快姜侯就走進門:「滕王多寫兩條吧——賄賂巡按使,又是一罪。」
**
姜沃在廬山下的星子鎮見到了孫神醫。
廬山所占之地其實很大,直到現代,作為景區開發出來的廬山都只占少部分,山上山下都有村落聚集,山下更有幾處小鎮。
姜沃見到孫思邈的時候,不出意外也見到了黃芪。
說來,在孫神醫笑稱道:「小姜來了。」時,黃芪的想法是,哦,原來杜姐姐名姜,而且看起來跟孫神醫很熟悉……
直到隨行孫神醫的盧司馬上前稱了一聲『姜侯』,黃芪才體會到了跟郭成雙一樣的『瞳孔地震』。
誰?誰?
不過比起郭成雙,黃芪除了震動外,還深深體會到了『社死』二字。
因姜侯進門前,還笑眯眯對她道:「你不是想聽我親口說『欲上凌煙閣』嗎?」
黃芪臉紅的像是要滴血。
直到孫神醫與姜侯進門後,她才思緒逐漸回來,開始像郭成雙一樣回想,自己有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
而回想到她還說起讓姜侯給她『做女吏』時,黃芪在滿院藥香中抱頭蹲了下來。
*
而見到盧照鄰後,姜沃再次感受到了初唐四傑全圖鑒的圓滿感。
都不用等滕王閣了,可以先登廬山,廬山詩寫起來。
在這星子鎮上,看廬山更清晰了。
姜沃從開著的窗戶望出去,遠見廬山:若說廬山詩中,她最熟悉的,還是李白那首『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
姜沃便是在飛流直下的廬山瀑布前,與婉兒講起了一位帝王的政令。也是她接下來要端給江南西道世家的『大菜』之一——
漢武帝的『告緡令』。
若要說明何為『告緡令』,不得不先說一說它前一道政策『算緡令』。
漢武帝時,因屢征匈奴國庫有虛,為充實國庫,武帝看上了富商大賈,准備宰一波肥羊弄點錢。
說來,先禮後兵這一招,誰都會用,包括漢武帝劉徹。
漢武帝開始也是想『禮』一波的:他帶頭捐出了自己的少府(小金庫),然後期待著這些掌握大量財富的商賈,能主動為國捐一波軍費。
然而,毫無動靜。
白捐了自己私房錢的漢武帝:好的,朕的敬酒不吃,那就吃罰酒吧。
很快,在桑弘羊和張湯的一並籌劃下,漢武帝出台了『算緡令』,商人每兩千文中要交一百二十文的稅(因漢代一百二十文是一算,故名『算緡令』)。
不但銀錢要交百分之六的稅,而且商戶家的車、船也都要抽稅。
百分之六的稅率,其實並不高。但人性多半如此:如果一開始,只拿到百分之九十四的錢,其實也就算了。
但如果錢已經百分百到了自己手裡,再交出去百分之六,尤其是按財富總數來說,百分之六又是一筆不小的款項,那很多人就不舍得了。
正如此時世家。
對他們來說,哪怕心知肚明是違背律法的。但這些土地已經侵占到手了,再讓他們主動吐出來,就不舍得了。
*
說來利益真是世界上最實在的東西,什麼禮法、道理、大義,甚至律法,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往往只有少數人把持得住,會遵守。
因此哪怕是漢武帝之皇威,在出台了算緡令後,一開始也並未收到多少銀錢:畢竟漢代也沒什麼透明的收入記錄系統,都靠商戶自己報收入交稅。因此,富商們多『藏匿其財』,不肯按數交錢。
藏匿真實錢財數目,不肯主動交百分之六是吧?
於是在算緡令之後,漢武帝很快跟上了『告緡令』——鼓勵揭發,如果被揭發了『隱藏財產』的富戶,就直接沒收全部家產,還分給告發的人一半!
人民群眾的力量是偉大的,何況還有巨額獎勵。
於是很快,隱匿錢財的富商巨賈之家,均被告發,效果斐然:「得民財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田大縣數百頃,小縣百余頃……」[1]
針對世家量身定做一版告緡令。這就是姜沃給他們准備的第二道大菜——比起來,滕王只屬於標志性前菜。
只有滕王先站出來揭發幾家,才會有人敢於繼續揭發:有了帶頭的,就不怕沒有後來者。
不過,姜沃今日要教給婉兒的,並非是她早就學過的漢武帝政令之一,而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
「婉兒已經讀過《史記·平准書》,覺得告緡令如何?」
婉兒認真想了想,先將告緡令使國庫充盈等看得見的好處說出來,之後又道其弊:「可亦如司馬公所言,自此後,民多以舉告得財易,『不事畜藏之產業』。」[1]
確實,告緡令也自有其弊端:檢舉旁人得錢多麼容易,且若是自家辛苦積攢錢財,還怕被人舉告了呢,還不如直接躺平。
因而明明是為了更好的稅收而施行的政令,但長遠來看,又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國家的經濟和稅收。
告緡令就如同藥。
是藥三分毒,且人也不能長久的拿藥當飯吃。
於是施行數年後,武帝也終究廢除了告緡令。
*
姜沃取出一枚常用來起卦的錢幣,放在婉兒手上,給她看,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面。
在如銀河落九天的廬山瀑布前,姜沃很認真對她的弟子道:「婉兒,世上沒有一勞永逸之政令,告緡令在武帝當年合用,可解燃眉之急。」充盈了國庫,解決了當時『官府大空』的窘迫,更為抗匈奴提供了銀錢保障。
「今日師父或許也要拿來用一用。」通過旁人的檢舉告發,令世家好生放放血,畢竟指望他們自覺自願交出侵占的土地是不可能了。
「但有立竿見影之效,並不代表就是百世不易之法。」
正如婉兒說的,告緡令亦留下了弊端。
姜沃鄭重道:「所以婉兒,不要害怕改變。尤其是不要害怕改變師父的決定。」
姜沃看著眼前的孩子:她相信,將來婉兒也會立在朝堂之上。
自己應該是她的引路人,而不該是阻礙。
師徒名分,有時候天然帶著一種禮法道義的壓制,就像皇帝剛登基時,被人各種以『先帝』諫言,請其無改父之道。
或許將來,也會有人用她來針對婉兒。
姜沃希望,自己不是束縛住婉兒的人。
「婉兒,如果將來,你能改變今時今日師父的各種條例形策,我會很高興的。」
俗話說得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時間過去,連滄海都會變為桑田,何況是人世之變。
許多當年推出時大有裨益的政令,或許會逐漸變成陳規陋習。
就像科舉制,從隋唐打破世家壟斷官職選拔人才,到後來的固化,學子們多閉門學經史子集,世事不通。
永樂大帝甚至直接開罵過科舉官員大部分是蠢貨:「歲貢中愚不肖者十率七八!古事不通,道理不明,此可任安民之寄?」[2]
姜沃終於對婉兒說出了那句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婉兒,師父只能按如今世事,來定今時今日之計。將來的事,交給婉兒好不好?」
不要害怕改變,不要宥於先人之言。
這才是她想教給婉兒的,遠比『告緡令』這項政令,甚至比她此番整飭世家更重要的一課。
第218章 第三道菜
水聲隆隆,但不掩師父聲音之清。
於婉兒來說,這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見到瀑布,如銀練垂空,飛珠玉濺,震人心魄。
也是第一回 ,師父不但正面告訴她,將來的事兒要交給她,還牽著她的手告訴她要如何做。
兩人站在瀑布旁的大石上,能感受到涼涼的水珠,時不時被風吹散,拂在面上。
婉兒仰頭望著瀑布,也望著握著她手的師父。
師父臨瀑而立,風吹動她的衣擺,神色像是懷念起了許多人與事。
蒼碧山巒、雪練瀑布、天際雲海與身邊的親人,這一幕,在婉兒眼中深深印下。
以至於很多年後,她閉上眼睛還能清晰想起這一日。
*
講完告緡令,姜沃牽著婉兒的手來到瀑布旁的亭中。
廬山上的瀑布有好幾處,姜沃也不太確定李白看過的究竟是哪一處,她就在遇到的第一處瀑布處停了下來。
瀑布旁的亭子很古樸,顯然有些年頭了。
不但外頭的匾額已經看不清字跡,連裡頭的石桌石凳都已經磨的看不太清紋路了。
此時桌旁,崔朝正看著太平在寫《望廬山瀑布》。
聽到腳步聲,原本就不太專心的太平抬起頭來道:「姨母,怎麼只有我寫,婉兒不寫?」怎麼姨母就帶著婉兒玩去了,自己就被姨父看著寫命題詩?
姜沃笑眯眯道:「誰說婉兒不寫?」
「這不先給令月一段時間——那你們正好差不多一起寫完。」
*
這一日,姜沃並沒有與書令史們一起登廬山。
只有她與崔朝兩個人,帶了兩個孩子,如最尋常的四口之家一般游覽廬山。
不過,據說他們非常四加一(初唐四傑加杜審言),也一起結伴走另一條路游廬山去了。
想必會有不少廬山詩作出來。
因還帶了兩個孩子,姜沃與崔朝也沒有選什麼新奇的道路,而是根據當地居民的推薦,選了一條最多人游覽的,鋪著石階的平緩上山路。
也不為攀登的多高,看多少奇絕風景,就是信步走一走。
太平與婉兒走在前頭。他們兩人跟在後面,還能時時看著孩子們。
姜沃就見明明是一條平緩的石階路,愣是被太平走出了泰山挑山工的『之』字行走法——人家是為了省力,太平純粹是精力旺盛。
「你要累了就歇一歇。」崔朝還記得姜沃之前吐血後,似乎每一口呼吸都很艱難的樣子。
姜沃側首而笑,回道:「無事,昨日孫神醫都把過脈了,說我恢復如常,也沒有什麼病根,你也該放心了。」
確實是親眼看到孫神醫扶脈,聽孫神醫親口說出『無礙』兩字,崔朝才算放心。
他又想起已經默寫完罪狀的滕王,問道:「你預備在廬山再住幾日?」
姜沃頷首:「是。」
她伸出手,豎起三根手指,一個個數過去:「第一步,洪州刺史滕王告諸世家『逼良為奴』『私占永田』事。」
算是一個起點,讓當地官府、世家、百姓皆知朝廷有巡按使至此,並且是真的要查『田畝』和『戶籍』事。
「第二步,發『告田令』。」充分發動人民群眾,甚至是世家內部矛盾的作用,獲取罪證。
因滕王到底是外人。
正如現代許多『抽屜合同』一般,做的表面很干淨合理,除非內部人員願意舉報,否則從外查,根本無從查起。
而大唐的『逼良為奴』,雖是違背律法的,但此時也有情形,是可以合法買良為奴的:就像之前姜沃帶著曜初遇到的那家農戶——天災人禍之時,許多百姓要給兒女找生路,是真的自願賣兒賣女,在衙署的見證下,是可以合法買下的。
姜沃想,以世家跟當地衙署的關系,這些『合法』手續應當挺齊全的。
哪怕她是巡按使,若無罪證,也不能直接就上門去抄人家。
說來,姜沃忽然想起,她前世所在的『大美麗國』也有類似的條例:舉報偷稅漏稅的群眾,在提供了有效的證據後,可得到百分之三十追回款的獎勵金額。
而種花家也出台過《檢舉納稅違法行為的獎勵》。
古人早已總結過這樸素的道理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這是前兩步。」姜沃邊走邊道:「倒是這第三步……」
得知罪證後,如何處置才是最要緊的,也就是姜沃准備的第三步。但這一步,還真不是她自己就能做到的:「我得先跟天後飛表奏事,將此事最後敲定一下。」
崔朝安靜聽她講完,見陽光穿過春日的林木枝葉,映在她面容上。
心中有點無奈:這些年來,她似乎每一天都在考慮類似的問題。原以為這回出門,起碼是在孫神醫這裡,她能先歇一歇養一養多年耗費的心血。
結果竟然是還未見到孫神醫,她就已經在謀劃這種復雜的一環扣一環的,打壓世家的計劃。
崔朝等姜沃說完,並沒有如往日一般,接著她的話與她討論政事。
而是抬手,將她方才還在挨個數政令的手握於掌心:「就今日,只閑游廬山如何?」
姜沃微微一怔。
隨後也笑了:「好。」
浮生半日閑,這一日,可以不做宰相,不做巡按使,只做閑游廬山的觀光人。
*
黃昏後,他們也並未下山。
而是就住在大約海拔一千米左右,廬山之上的一處小小的鎮子裡。
因廬山是名山,故而此處小鎮並不閉塞,裡頭的居民見多了來來往往的外人,看到這種尋常四口之家的旅客配置一點也不意外。
便是有人多打量一番,也是因為這一家子容貌實在出眾。
安置完兩個孩子後,姜沃與崔朝在院中並肩坐在門口的石階上。姜沃如之前很多年一樣,給崔朝指天上的星辰,教他辨認。
在山間望星,銀河愈發清澈。
崔朝便問她:「今日看了瀑布,明日你想看什麼?」
姜沃望著天空。
其實她在來廬山之前,最想看的風景是廬山仙人洞——
如果說李白的《望廬山瀑布》是她最熟悉的廬山詩詞,那麼她最喜歡的廬山詩詞,還是偉人的那首《七絕》,題的正是廬山仙人洞。
「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
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1]
無限風光在險峰!
這首詩成於1961年,彼時正是種花家內憂外患之際,自然災害與外在封鎖並存。
而廬山會議後,有了這首詩。
何等從容與氣魄。
姜沃前世初次讀到這首詩就被震撼到了,格外想來廬山,可惜身體難以支撐她走遍名山大川。此番既然到了廬山,在她計劃中自然要看仙人洞。
親眼看一看險峰之上的無限風光。
不過今日來到廬山之上的小鎮,姜沃已經問了不少當地人,他們卻都表示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
廬山上關於仙人的傳說也有,但還真沒有一個明確的仙人洞。
姜沃問之不得後,忽然有點明悟——難道是,此時還沒有命名。
她去系統裡問一下小愛同學,她記得之前小愛就跟她講過什麼關於玻璃的有趣小科普。
果然,小愛同學回答她:仙人洞,是傳說中呂洞賓修煉成仙之所,故有此名。
而此時,呂洞賓還沒有出生。
*
次日晨起,姜沃很早就起來了。
廬山上霧色蒙蒙,像是一處秘境。
姜沃獨自走在這霧氣裡,就像她自己,是穿過了茫茫的時間與史冊來到了這裡。
連她曾經耳熟能詳的仙人傳說,在這裡,都還是要過幾百年才能出現的後人。
直到太陽升起,霧氣散去,照亮了她眼前的層巒疊嶂,山河無邊。
此時她的心情,與以往都不同。
姜沃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在這樣的心緒中,想著她要寫給媚娘的信——
也就是她送給江南西道世家的最後一道大菜。
也不准確,應該是送給這大唐十道中,無數違律侵占田地的士族名門,一場持久的盛宴。
這道政令,同樣來自一位很出名的皇帝。
也算是一個……不,半個明君。
李隆基。
姜沃擬定的第三步,正是開元年間的政令——檢田括戶。
唐玄宗之時,大唐已經開國百年,土地兼並越發嚴重,也多有失去土地破產的百姓變成流民流戶。
連當朝宰相都毫不避諱說出『多見世家、勛貴、朝臣廣占良田』等言辭。可見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像,大大影響到了國家的稅賦根基。
在這種情況下,唐玄宗李隆基頒《置勸農使詔》,開始施行檢田括戶—
—他在天下十道設置了『勸農使』和『勸農判官』,來釐清土地人口,凡是違背律法占據的土地,收歸國有,重新分配給失田畝的百姓。
檢田括戶後,『諸道括得客戶凡八十余萬,田亦稱是』,國庫大大豐盈。[2]
開元盛世,亦少不得『檢田括戶』之功。
這一封信,姜沃是寫給媚娘,也是寫給自己。
檢田括戶這件事,開始就並不容易,要長久堅持下去更難。
開元年間的李隆基堅持了十多年,在這期間,時時小心調整方向『留心時政,革去弊訛』。
他曾締造一個盛世。
然而後來,或許是累了,或許是覺得已經盛世安穩。終究是變成了『天下無事,朕欲高居無為』的帝王。
那她們呢,又能堅持多久?
如今天後剛剛攝政。
她與媚娘才至不惑之年。
曜初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太平和婉兒更小。
在這廬山之上,在這亂雲飛渡的險峰之上。
姜沃坐在一塊山石上,看完了一場日出。
她比從前任何一刻都明晰:大道遠而難遵,無論前路何其折遠,她會陪她的君王,堅持走到最後。
第219章 裴行儉難熬的一天
長安城。
吏部。
裴炎進入屋中時,差點以為裴尚書並不在屋中。
直到裴行儉從堆的足有半人高的各色竹牘、公文、奏疏後面坐直了,露出臉來,裴炎才忙上前行禮道:「裴尚書。」
「是子隆啊,又有什麼事嗎?」
裴炎,字子隆。
聽裴行儉這語調堪稱蒼涼的『又有什麼事』的發問,裴炎心底都不由升起一股同情:尚書的日子不好過啊。
近來朝堂上唯有兩件大事:王中書令總任的備災賑災事;劉左僕射總任的整頓京城軍伍事。
但甭管這兩件事誰是一把手,二把手都是吏部尚書裴行儉。
裴行儉真是蠟燭兩頭燒。
而且是冰火兩重天的兩頭燒——
王神玉的行事向來只攬總,頂多任命到各部門負責人那一步。
比如王神玉將這回賑災事的【監察諸官與胥吏】之任,交給狄仁傑後,他就不會再去抓下面的細節了:甭管狄仁傑想用什麼方法,要用什麼人,他統統都不管,他只查結果。
王神玉是抓大放小了,但問題是,『小』也是需要人抓的。
這個人就是裴行儉:因狄仁傑甭管要用什麼人,或者監察到官員有瀆職貪墨等事,都是需要上報吏部的。
以點看面,大理寺如此,各署衙都是如此,故而裴行儉每日都要接到雪花狀的公文。
而他每每想將『賑災事』的人事任命這種重要工作,轉交給王神玉的時候,王神玉都會語重心長道:「守約啊,咱們從前多年在吏部共事,我難道信不過你嗎?你只管去做就是了。」
裴行儉:求求了,你別信我。
*
而與王神玉相應的——就是在京兆之地,負責整飭南衙北衙軍伍,雷厲風行凡事親力親為的劉仁軌。
劉仁軌領此重任後,第一件事就是整訓軍中諸將領,他很嚴格的按照他的標准把上千帶品級的武官全部篩了一遍。
對於身負拱衛京畿重任的領兵將領,劉仁軌第一要求的就是身體素質,只選身高六尺以上軀體雄偉驍壯者。不但要求客觀外貌『驍壯』,還要求體力。甚至具體到能翹關(舉重,考察力氣)能舉多重,負五斛米能行多少路(負重前行,考察耐力)才算合格。
劉仁軌心知:京畿軍伍,尤其是北衙屬天子禁軍,是所有軍伍裡待遇最好,而且離天子最近的,名聲好待遇佳,自然多有勛貴子弟入內鍍金。
想進來鍍金沒問題,但你得先是塊銅或是鐵,那他還能好好教導(捶打)一番,但榆木是怎麼樣也捶煉不成精鋼的。
榆木唯一的價值,就是被踢出去後,給『鋼鐵』讓位置。
於是劉仁軌很不客氣直接把那些身體素質達不到的,被酒色財氣搞的別說負重步行,就是騎馬都堅持不了一日的『少爺將領』,全都直接開革掉。
身體素質不過的直接開除,而哪怕身體素質過關,但本事不過的,在劉相這裡,也不能繼續掌兵——
劉仁軌在正式上任之前,是先親自去北衙親衛訓練場潛伏了兩日的,發現北衙如今的訓兵竟然可以『角牴(摔跤)、拔河』等為考核,就算通過了。
從貞觀初走過來的劉仁軌,簡直是驚呆了。這是訓兵嗎?這不是玩嗎?
他記得就在貞觀二十年,先帝還曾親自臨試於殿,考諸衛騎兵統將習射。
那時先帝曾道:「不使兵士素持干戈,突厥來侵莫能抗御,致遺中國生民塗炭於寇手。」[1]
於是在篩掉了沒希望的『歪瓜裂棗』後,劉仁軌又把剩下的統將挨個拉出來考試,凡是不合格的,或是降為普通兵丁,或是調離南北衙軍伍:想領精兵,自己就得先是精兵。
劉仁軌在京師軍伍中這一陣折騰,京中勛貴之家可謂是一片地震。
不少勛貴朝臣去攝政的天後跟前狀告劉仁軌,還提起當日劉仁軌以『呂後』事對天後不敬之事。
然而天後對劉仁軌之舉,表達了絕對的支持。
依舊是那句『一應委於劉相』。
劉仁軌就按部就班地卷了起來。
若只是如此,按照劉仁軌凡事親為獨斷行事的作風,這整頓軍伍看起來好像跟裴行儉也沒什麼關系。
但問題就在於,吏部跟兵部從前有一條武官轉文官的規定——
因不是所有武官都能像從前李勣大將軍,蘇定方大將軍這種六七十照樣上馬,能夠雪夜奔襲三百裡的神人。
許多武將年過四十後,或是體力不足,或有傷病,會難以再通過兵部的騎射負重等考核。
但這些人曾經多半也有軍功,總不好直接就把人官職免掉。好在軍伍中除了領兵上陣的將領,還有許多諸如『錄事參軍事、倉曹參軍事』等文職崗,因而就有一條規定:『軍伍材藝考不過者,送還吏部,考其文資。』
如果文資合格的,就可以由武官轉為文職。
因此,裴行儉就倒了大霉。
從前這項規定,一年也就安排個二三十人,如今劉仁軌到任,一天就能給裴行儉送來二三十個『軍伍材藝考不過者』(這還是因為他老人家親自監每一場考武官事,因此每天能考的人數有限。)
而這些人,又多是官二代官三代。
不知有多少怨聲載道的『家長』,不敢去碰硬核劉相,就各種尋關系請托吏部尚書:裴尚書啊,如果不得不轉文職,給我家崽安排個好工作唄!
裴行儉:我真的會枯萎掉。
*
而且,他不但要蠟燭兩頭燒,應付這兩位性情完全不同的宰相,還要充當滅火隊員。
就在前幾日,劉相查到北衙軍伍中有貪墨軍費一事。
也是巧了,涉罪人正好就有王神玉一系的晚輩,按照世家譜牒來算,是王神玉的隔房堂侄。
於是議事會上,劉仁軌不免又提起王神玉治家治下事。
王神玉也煩的要命,王家在京中這麼多房,他連這些晚輩的臉都認不過來。偏生他現在是宰相,王家出點什麼事兒,他都要負點連帶責任。
他是最煩給蠢人背鍋的,已經將那一房削了一遍了。
而聽劉仁軌提起這件事來,王神玉干脆道:「按律家人犯事連坐,那劉相上奏疏吧,免了我的宰相位。」
反正賑災事也都諸事安排到人了,換一個人來總任,也不至於掉到地上。
他也想立刻致仕好不好。
偏生劉仁軌也已經摸清了王神玉的性格,知道他的痛處——於是劉仁軌確實上奏疏給王相請罰了,但並不是讓王神玉連坐降職。
相反,劉仁軌在天後面前道:「臣與王相素來不睦,人盡皆知。此番北衙貪墨軍需事,涉及王相晚輩,若依舊是臣一人獨斷,難免失於公允。不如讓王相共監理此案。」
天後允准。
劉仁軌這是逼著王神玉不得不加班,一起處置這一場軍伍貪墨事。
而以劉仁軌的經驗,從查這一樁貪墨起,又順藤摸瓜牽出了好幾樁,依舊讓『王相』同審,且為輔。
於是已經連著好幾天了,王神玉只得坐在兵部加班,沒法如以往到點就離開署衙(劉仁軌是沒有按點下班概念的)。
果然這比上書彈劾王神玉讓他降職,還讓他痛苦百倍。
而王神玉既然在兵部加班,他本來的工作,就也轉移了一部分……到裴行儉身上。
裴行儉再次飛來橫禍無辜被創,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很多時候,裴行儉都內心蒼涼想:他這雙眼睛已經見過太多,不會有什麼事兒讓他驚訝了。
*
吏部尚書院中。
裴行儉聽到裴炎進門,從案後抬頭,帶著深潭一樣的平靜:「又有什麼事兒?」
如今已經做了吏部侍郎的裴炎,見到上峰如此,也覺得心有戚戚焉。
於是他很快遞上一封厚厚的書信安慰道:「裴尚書安心,並無大事。」
「只是姜侯的飛表到了——方才我正好在紫宸宮回天後話,天後便令我將這一封帶給尚書。」
既然都啟用了飛表傳奏,需用此人力,姜沃也就主打一個不浪費。
故而每回除了給帝後的奏報,姜沃也會令飛表使再帶一些旁的信件:比如姜沃寫給曜初的信函,太平寫給父皇母後的家書,再有就是她帶給王相、裴尚書等同僚的信件了,也都一並飛傳回京。
每次都塞的滿滿當當。
聽裴炎說,不是朝中又有什麼事,而是姜侯的信到了,裴行儉的神色不由松動了一二:也好,先從案牘勞形中解脫片刻,看看姜侯的信函,緩一緩心情。
看這封信的厚度,應該又有很多詩稿吧。
裴行儉先對著窗外日頭,看了一下封口處的姜侯官印是否完整,然後才取過小刀,仔細劃開信封。
按大約行程與上封信的地點來算,姜侯此時應該到了江南西道見到孫神醫了吧。
正好可以好生養養病,閑游山水之間。
裴行儉這樣想著,看到了這封信。
然後整個人都不好了——
熟悉的字跡在裴行儉眼前一行行滾動著:
「……地有侵占,戶有流亡,旋被兼並,自此成弊……」
「滕王乃皇室宗親,忠義舉告,既接此狀,巡按使代天巡牧,不得不查。」
「民亦多有告舉。」
「而當地士族簪纓,各州縣不能轄之。」
「我已奏告於天後。」
「守約可於朝中留心擇選熟知庶務之朝臣,可往江南西道巡按人邑,重整戶籍田畝……」
裴行儉:我錯了。還是有事情能讓我驚訝的——原本應該在江南西道好好養病的姜侯,竟然接到了滕王的舉告(裴行儉看了好幾遍,這才敢確定自己沒看錯,姜侯寫的確實是滕王)。
且欲行『檢田括戶』之大事!
裴行儉捏著手裡的信函,覺得這一刻,他似乎是頓悟了——
原來在朝中的宰相不是最能生事的。
離開朝堂的宰相才是!
第220章 「妙計!」「不可!」
「妙計!」
「不可!」
聽到兩個截然相反的意見,裴行儉略微抬眼。
他的目光越過前面兩位宰相的紫袍,落在御案後端坐的天後面容上。
雖說天後看起來依舊沉凝,然如今裴行儉面聖多了,比起旁的朝臣來,多少總能分辨出些天後的真實心境。
天後……似乎也有些頭疼為難之色。
不過,這為難,應當不是為了意見又又又不合的王相和劉相。
畢竟這樣針鋒相對的場面,天後已經見多了。
裴行儉覺得,天後不但不為此作難,甚至還有幾分喜聞樂見。尤其是王神玉被拘在兵部審貪墨案後,天後還曾帶著笑意提起過這件事。
裴行儉當時就在想:嗯,快活都是你們的,我什麼都沒有。哦,說什麼都沒有也不准確,我還是有批不完的公文,做不完的公務。
那麼……
既不是為了兩位宰相,裴行儉想,天後這幾分為難,必是為了姜侯提出來的『檢田括戶』之策本身。
*
這日裴行儉剛讀完姜沃的信沒多久,就得了紫宸宮宣詔。
果不其然,天後宣詔也是為此。
到場的依舊還是只有王神玉、劉仁軌和裴行儉三人。
聽天後講完姜侯的『三部曲』,尤其是『檢田括戶』之策,裴行儉就聽兩位宰相當場提出了完全相反的意見。
劉仁軌眼睛一亮:「好計!」
王神玉卻斷然道:「不可!」
而王神玉這句『不可』一說,連劉仁軌都有些怔住:雖說他與王神玉性情一萬分的不合,但他一直還是認可,王神玉這個人本質是沒什麼問題的。
比如從這次『北衙貪墨案』就可見,王神玉起碼從不包庇自家親族,且這次賑災事劉仁軌也留心了,王神玉用人並不偏向世家,也可以稱一句擢良而用公平可稱。
於是近來,劉仁軌對王神玉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改觀的。
覺得他能做到宰相,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今日檢田括戶如此利國利民之策,王神玉居然說不可?而且此策還是與他私交頗厚的姜侯提出來的。
劉仁軌當即又急了。
「不可?王相說說為何不可?」
雖說劉仁軌這是問句,但完全沒給人留下回答的時間,剩下的話也連珠箭似的道:「這才是江南西道的百姓告發當地世家侵占田畝,王相就不可了?還未檢到你太原王氏的良田呢!」
王神玉原本想對天後闡明他這句『不可』的緣故,也順帶回答劉仁軌之問,但聽完劉仁軌最後一句,當即也惱了,他近來正加班到上火——
「怎麼,我出身太原王氏違了大唐律法了?!我就一定有私心?」
他往後一指:「守約亦出身河東裴氏,是不是在劉相心裡,也非善類?」
裴行儉一臉滄桑:……我沒惹……
王神玉繼續惱道:「非得跟劉相一樣,出身貧寒幼時吃不起飯才清白不成?」
劉仁軌這回反而沒有接王神玉的話,而是直接轉頭對著御案後端坐的天後行禮道:「臣有一言。」
吵到一半,對方不回了!這給王神玉氣的,當場磕了一枚保心丹。
裴行儉悄悄扯了扯王相寬大的衣袖,也要了一枚。
*
而劉仁軌則鄭重對天後道:「正如方才王中書令所言,臣出身孤貧,少時餐食難繼。」
其實劉仁軌能當上官全靠改朝換代才產生的奇跡。
他出身貧寒,隋朝時雖也有了科舉,但他根本讀不起書,甚至連紙筆都沒有,都是靠在地上空中劃拉學字。還是隋末亂世後,武德初年官員很少,當年偶然一個機會,他在管國公任瑰面前漏了個臉,才破格做的官。
朝上的官員,是考進士出身的看不起考明經出身,但劉仁軌……完全沒有出身。
所以四十歲前,劉仁軌就沒當過什麼中樞要職,一直是在大唐各地(還都是偏荒之所,畢竟富庶之地也輪不到他)為縣丞、縣令、長史等官。
四十歲後才因政績突出,調回長安做縣令,這才算回到了京城。
因此……
「臣之親歷與宦途數十載所見——百姓實艱難!」
「若天子為真龍,朝堂百僚如叢林百獸,那百姓便如地裡那無數只不敢停休,搬運糧米求存之小蟻。」
哪怕已經在晝夜不停的勞作,想給自己小小的蟻窩裡攢更多的糧米。
但還是經不起任何一點風浪。
或許對百獸來說,只是一回微不足道的戲水,但掀起的水花都足有淹掉無數小小的蟻窩。
「天後飽讀經史子集,自知西漢賈誼《論積貯疏》,其中便有『一夫不耕,或受之飢;一女不織,或受之寒』之言。」
「然而百姓欲耕作,也得耕者有其田才是!」
「這些年臣雖孤懸海外,但想來天下道理大抵相同——百濟這等百廢新興之地,這才安穩了幾年,就有當地官員和百濟殘留的士族,開始強買、抑買土地人口等事。」
「何況我大唐開國日久,承平愈久。」
「若真等到了『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之時,百姓必有怨心,流戶必生紛亂,國家必有禍患!」*
劉仁軌道:「故而姜侯之策,臣不知有何不可?」
「其計不但甚佳,更合乎天時人和!」
「當年漢武帝行告緡令,是逢備戰匈奴事。」此乃家國大義,國家要備戰,所以收商人以稅,正是師出有名。不令百姓惶恐,覺得朝廷無故隨意加稅。
而今歲『檢田括戶』也正有大義之名與天時人和!
「今春關中有旱,需糧米賑災,而江南西道正是多積谷之道。」國家都有此大難了,要檢良田括隱戶,備糧米以救民難道不是正該?此乃大義與天時。
「姜侯此時巡察至當地,不但收到了滕王這位天子叔父的『忠義告舉』,又多有百姓告發,正是人和。」
當然劉仁軌也知道,這人和基本是姜侯自己營造出來的……
說到這兒,劉仁軌對姜侯更多了幾分認可——明明是受猜忌被奪相位離京,竟然沒有心灰意冷,更沒有避事苟安,反而殫精竭慮,短短時間內在江南西道連設幾計,欲為朝廷行『檢田括戶事』。
劉仁軌很耿直道:「姜相能於此時提出『檢田括戶』,實利於國。可謂社稷純臣,盡心竭誠。」
他最後總結道:「臣以為姜侯此計甚可!朝廷正當依其言設『勸農使』『勸農判官』,由姜侯這等公正無私之人,親督『檢田括戶』事。」
言辭擲地有聲,中氣十足。
然而卻見天後並未如從前一樣,對他的建言直接應下來。
劉仁軌就見天後垂眸,右手食指無意識似的在朱筆上一點一點。
*
待劉仁軌說完,王神玉等了一息後才冷冷道:「劉左僕射說完了?如今可以容人開口說話了嗎?」
王神玉也是對著天後道:「臣之不可,並非是說『檢田括戶』事不可。而是說,姜侯現下來行此事不可!」
天後抬眼:「王相細言之。」
王神玉道:「天後必知部曲二字,起自於何?」
如今說起部曲,幾乎與奴婢等同。《唐律》中就明確記載:部曲、奴婢,是為家僕,皆身系於主。*
但最開始的部曲,是指古代軍隊中,軍有營,營有部,部有曲。
部曲原本就是指軍隊的一種建制!
王神玉語調放的很慢:「世家豪門多蓄部曲,外人只怕不知數目。」
為何朝代更迭,數百年過去了,多少王朝湮滅,許多世家卻是屹立不倒?難道靠的只是世家名聲和族中歷代做官的人才?
便是新的王朝會看重世家的人才,那亂世之中,各種流寇賊匪,有的連字兒都不認識,純純土匪,想打劫之前,難道也會問一問這一家『姓崔』還是姓『王』?
自然不是。
說到底,世家是有武力值的!
那便是私人部曲。
在亂世時,部曲就不再是做活的奴婢,而是世家的私人武裝。不用往遠裡說,隋末之時,這些世家子弟,都曾見過家中長輩並率部曲,保據一方。
王神玉行禮道:「天後,不知姜侯此去江南西道,帶了多少人?」
「姜侯為巡按使,持御賜尚方劍——若在江南西道受理些冤假疑案,甚至是徹查當地州府吏治,哪怕是把江南西道官員大換一遍,都無妨。」
「但若就以姜侯帶的這點人,要在當地動世家的隱田,即刻開始『檢田括戶』……我只怕姜侯要『病逝』於江南西道。」
殿內安靜一片。
裴行儉想到了從方才起,天後就帶著的為難頭疼之色。果然,是為了這件事本身。
看來被姜侯驚了一下的,不只是自己啊。
而且……裴行儉沒忍住去覷了一眼劉仁軌的神色。
劉相的臉色也變了。
在聽過王神玉的解釋後,劉仁軌再次懊惱意識到,他再次因為脾氣太急,懟人太快而陷入了尷尬。
裴行儉都忍不住在心裡指指點點:看,急,讓你急。
王神玉也不理劉仁軌,而是繼續對天後道:「故而,臣所言之『不可』,是請天後即刻飛表密詔,令姜侯此時萬不可自行,甚至不可於當地透露出『檢田括戶』之意。」
「既然有滕王與當地百姓告舉,姜侯不得不查……」
「不如就讓當地世家以為,姜侯是要徹查『逼良為奴』之事吧。」
此事不大不小,正好卡在世家能接受的底線。
雖說對當地世家來說,被巡按使查到家裡也會覺得丟臉,舍出許多奴婢更是會心疼,但到底沒有戳到世家的命根。想來他們也會安慰自己咽下這口氣:沒關系,先哄著這位較真的巡按使走,此時放出去的奴婢,可以再買嘛!
王神玉也進行了他的總結發言:「在此事籌定之前,在朝廷加派兵力到江南西道之前,臣以為此事不可!」
他話音落下,天後頷首。
「如王相所言,檢田括戶之事,至此唯四人知曉。」
「此外,我欲往江南西道派一武將,統兵護衛巡按使,三位可有人選舉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