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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梁祝)人人都愛馬文才》作者:祈禱君【完結+番外】

第246章 水枯澤困

  「縣老爺」這趟回來, 讓鄞縣縣衙裡的人都發現了不少變化。

  梁山伯似乎像是被什麼高人「點撥」過了一般,徹底放開了手腳,不但做事開始雷厲風行, 甚至大刀闊斧地辭去了之前守衛糧倉的倉曹, 全部換上了自己值得信任的人手。

  之前的梁山伯會被楊勉等人輕視,除了他確實出身寒微初來乍到以外, 他的故意示弱和畏首畏尾也是重要的原因, 哪怕後來會稽學館的嫡系人馬到了, 他依然還是謹言慎行,盡力將矛盾減少到最小。

  無論是留著那班蠢貨,還是換上便服接見了原本該叩見他的人,都顯示出他八面玲瓏的一面。

  一個圓滑的人, 是做不出魚死網破或者兩敗俱傷這種事的。

  所以哪怕楊勉已經被「下放」了, 卻依舊對梁山伯那邊的情況很放心。

  「楊縣丞,現在怎麼辦?」

  主簿慌慌張張地問。

  「姓梁的把四個倉曹全換了,每天都在糧倉裡清點,我們以前的那些動作, 會不會……」

  「你怕什麼?當初借放糧的機會私吞糧食的,可不止我們二人。縣衙上下,除了那糊塗了的縣令,誰沒參與進去?」

  楊勉冷著臉說:「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就算投誠,也不會把這件事抖出來。就算抖出來了,梁山伯還能拿我們怎麼辦?」

  「讓他們咬死了, 如果梁山伯問起來,就說那是放糧時的火耗。所謂法不責眾,無憑無據,他還能把一衙門的人都抓起來?」

  他看著一直在發抖的主簿,不耐煩道:「你又抖什麼!」

  「之前換下來的那四個倉曹,都不見了。」

  這也是劉主簿清早來找楊勉的原因。

  「今早老四的婆娘到我家來找我,說是被梁縣令辭了,他們四個心裡憋悶,邀了一起出去喝悶酒,結果一晚上都沒回來。原想著是不是喝多了給抬到哪家去了,可是幾家都跑了,都不在……」

  他們的婆娘親人都以為是喝多了去了別人家,所以一夜都沒出去找。丟了差事,又吃了酒,她們都不敢刺激自家的男人,沒回來就隨著去了。

  這人失蹤了,老四的婆娘就有些害怕了。

  楊勉家大業大,她一個尋常婦人是見不到楊勉的,只能來找劉主簿。

  往日裡他們沆瀣一氣,靠賑災放糧的機會挪了不少官糧,加上幾家大戶每次也會給他們不少好處,這四個倉曹早就吃的是盆滿缽滿,即使丟了差事,日子也不會難過到哪裡去,只不過是面子上下不來,覺得嘔得慌罷了。

  所以萬萬是不可能為了這樣的事喝到爛醉回不來家的。

  主簿本來就是個再小心不過的人,讓幾家人先不要聲張,悄悄派了人去找,將四家從酒肆到家中的沿路都找遍了,街頭巷尾都找了一圈,也沒找到那四個倉曹。

  這下他就慌了,連卯都不點了,就來楊勉家中找他。

  「你說他們失蹤了?」

  楊勉聞言大驚。

  「怎麼是昨日失蹤?他們不是三天前就被辭了嗎?」

  楊勉自梁山伯將他架空後就不再去衙門了,只指使著以前的心腹四處散佈梁山伯苛刻、梁山伯要逼死農戶的壞話,自己則躲在幕後等著梁山伯倒楣。

  他知道困龍堤的情況,「九龍墟」這幾家是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建起來的,加上過不了多久就要到梅雨季節,甬江勢必要氾濫,這梁山伯無論現在多「橫」,到了那時候都要來求他做個「中人」,去向鄉豪士族們借糧。

  更別說鄞縣還有秋後繳稅的任務,梁山伯現在蹦得歡,官能不能做到年底都難說。

  「說是前兩天他們還到處找衙門裡的門路,托人在梁山伯面前關說,想要他高抬貴手讓他們回去,結果昨天得到了消息,說是梁山伯身邊那群學館裡的人油鹽不進,實在沒辦法說動,這才熄了心思,約了一起出來喝酒。」

  劉主簿都打聽清楚了。

  「你說,會不會是梁山伯把他們……」

  「不會,現在縣衙要人還糧,每天都有來訴苦的、告狀的,牛班頭他們現在忙得連家都歸不得,我派人看著呢,都沒有異動的。」

  楊勉搖頭,「而且牛班頭那性子我知道,讓他投向梁山伯容易,可他手上也不乾淨,這幾年官倉的糧沒白拿。就算梁山伯讓他去抓人,他也會想法子讓人給跑了,不會給自己惹禍。」

  「那是怎麼回事?」

  劉主簿急了。

  「你我二人和他們可不同,這事我們牽扯太深,我還好,家小不過寥寥幾人,你可是家大業大,事情要發了,你跑得了麼?!」

  「我去張家一趟。」

  楊勉也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我看他梁山伯還能翻了天去!」

  ***

  「梁縣令,這幾人招了。」

  一個相貌兇悍的漢子遞過幾張紙給梁山伯。

  「這是他們的口供,筆供和畫的押。」

  「勞煩諸位都使了。」

  梁山伯見他們招認的如此快,頓時喜出望外,接過他們的口供細細看了。

  「果真是被挪走了!」梁山伯面有怒色,「難怪多番阻撓我探尋真相,原來他們就靠著天災**斂財!」

  此時他們正在之前關押楊厚才的那間小院裡,這間小院偏僻幽深,又有牛班頭的人日夜把守,楊勉的人很難靠近,所以這些太守府的都使來訪時,梁山伯就把他們安置在了這裡,以避人耳目。

  「梁縣令,徹查糧倉失竊之事容易,但我等從太守府來,不是為了協助你查案的。」

  那彪悍的漢子論品級並不比梁山伯低,此時手扶腰帶不怒自威。

  「世子讓你解決的是『困龍堤』之事,希望你不要本末倒置。」

  幾位都使都是太守府的巡官,專司出巡會稽郡各縣,這樣的事情也不知看了多少,對於縣衙裡的官吏如何聯手起來搬空糧倉並不是很感興趣,這是太守府決曹掾的事情,他們出手相助,不過是因為梁山伯的懇求罷了。

  「正是,正是。」

  梁山伯連連肯定,「若不是本縣人手不足,也不敢勞煩諸位都使出手。」

  「如何破除困龍堤,下官已經有了辦法,只是還需要再尋幾個熟悉地理的本地人細問一番,這兩天裡,便能有對策。」

  他對著幾位都使拱了拱手。

  「到時候,還得有賴都使們出手相助。」

  「這麼快?」

  那都使一愣,繼而冷著臉提醒他:「事情是要儘快解決,可也不能激起民憤。你莫忘了世子吩咐的,最好能既讓幾家放棄『蛟龍』之事,又不生出事端。」

  梁山伯的眼神一黯,低下頭應承了。

  原來在太守府的眼裡,那麼多深受水患的百姓算不得「民」,他們的「憤」也不是「民憤」。

  只有那些以水患迫得百姓家破人亡的人家算得上他蕭氏皇族的「子民」,而心心念念讓梁山伯做的,也只是不得罪這些人,不要引起「民變」罷了。

  太守府來的都使們也不清楚梁山伯的計畫。

  當初楊厚才在西林禪寺外喊冤,世子召見了他,得知鄞縣居然在修什麼「困龍堤」,甚至因此引起甬江年年氾濫,立刻從中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浮山堰裡鬧「蛟龍」的事才不過兩年,可鄞縣修困龍堤居然已經有三四年了,這說明「蛟龍」這種說法恐怕不是空穴來風,要麼這兩者之間有某種聯繫,要麼這些術士都是一夥的。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若是任這件事鬧大,在這個關節上又翻出「蛟龍」提醒梁帝他做過的蠢事,恐怕他們是宗室也討不了好了。

  可若真的大張旗鼓地去辦,就怕這些士族因墳塋被動而舉事,亦或者鬧到京中去。

  畢竟「死者為大」,無論他們遷墳是不是為了改變風水,真動了別人的祖墳,鬧到哪裡都有理。

  世子不是笨蛋,自己來西林禪寺和賀革下棋,轉眼間就被這庶人堵了,鄞縣縣令又是賀革的弟子,這其中有什麼聯繫一想便知。

  可事情被捅出來了,他又不得不解決此事。

  世子一邊希望梁山伯辦事,一邊又惱怒他們算計他,便只委派了兩位都使和幾個捕事帶著一紙文書到鄞縣,允許梁山伯「便宜行事」。

  於是梁山伯得了一根雞毛當令箭,雖然能全權指揮這幾個武官,卻不能暴露出太守府參與其中。

  太守府能做的,不過是事後替梁山伯善後罷了。

  這幾個都使聽到梁山伯說已經有了眉目會這麼驚訝,也是因為如此。

  若沒有太守府的書令,他哪裡來的膽氣和能力去讓此地士族拆了「困龍堤」?

  就靠他帶的那一幫子書生?

  說話間,屋子的門被人敲響。

  都使們將眼睛一眯,悄聲貼到門上往門縫外一看,見是楊厚才帶著幾個鄉人打扮的百姓,點了點頭,開了門。

  「你們來了!」

  梁山伯見楊厚才果然把人都帶來了,大喜道:「有你們在,我進那塊『龍穴』就十拿九穩了!」

  進入屋子裡的楊厚才,已經一改之前鬱卒悲憤的形象,站在那裡也不再刻意駝背彎腰,雖然臉上、身上都有傷,可渾身都展現出充滿希望的光彩。

  他一見到梁山伯,就屈膝給他磕頭。

  若不是這位縣令是個好人,就在他告狀的時候,恐怕就已經被交出去了。

  梁山伯將他攙起,問起楊厚才帶來的人,後者指著幾個有些局促的鄉人,介紹道:

  「他們都是我們楊家村的漢子,都是信得過之人。」

  「困龍堤剛修的時候,人手不足,請了本地人幫忙,我這幾位同村因為力氣大也去幹了幾個月的活兒。」

  他拉了一個眼睛細長的漢子出來。

  「就是他,他認識一條通往那塊『龍地』的小路。」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是無生、celia 兩位朋友的生日,我昨天帶孩子出門沒上網,今天才知道,勞你們破費地雷和手榴彈了……

  作為作者,也沒什麼好感謝你們的,今天加更一更!


第247章 龍潛深淵

  最初的時候, 當地的百姓並不知道鄉豪們為什麼要在支流上修幾道堤壩,這時候的人很難有這樣的見識,也不敢管貴人們的事情, 所以最初招工的時候, 為了糊口飯吃,很多有力氣又不在農忙時的漢子都去幫忙了。

  到後來甬江被這些堤壩截斷了支流, 到了發水的時候, 上游的百姓才發現那幾道堤壩替貴人們的什麼「龍地」攔住了水流, 卻給他們造成了沒頂之災,這時候罷手不修,卻已經來不及了。

  到了楊家村的村長去找士族理論,希望暫停修建堤壩半年, 讓水情平緩再修困龍堤時, 自然是遭到了士族的拒絕,甚至因為矛盾而失手鬧出了人命。

  有些人害怕了,有些就是楊家村的與村長有親,自然是不敢也不願再修了, 趁著天黑悄悄跑了。

  楊厚才找來的這幾人,就是當初因為對地形熟悉而偷跑了的那幾人。

  太守府的都使們不知道梁山伯要做什麼,其中一人比較寬厚,善意地提醒梁山伯:

  「梁縣令,此事務必要謹慎再謹慎。不是世子怕事,只是若這幕後主使之人是抱著挑起當地民變的想法設下此計的,你打草驚蛇, 就等於是鑽進了他們設下的圈套裡。」

  他頓了頓,又說。

  「況且,就我們這幾個人,鬥不過困龍堤上巡守的眾多家丁部曲。」

  到達鄞縣的第一天他們就去遠遠的看了,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年,為了困龍堤吵鬧的人已經幾乎沒有了,可他們巡視的人手卻絲毫也沒有鬆懈,只是隨便點了點,堤上堤下至少有兩三百人把守。

  「諸位請放心,我並沒有想和他們明火執仗對峙的意思。」梁山伯怕他們不放心,再三保證。

  「我只希望都使們和這幾位兄弟能把我送到『龍地』裡。之後若發生任何事情,由我一人承擔。」

  梁山伯再三保證了,又有世子的命令,幾人只能先按下心中的疑問,和梁山伯約了丑時見面。

  他們算好了時間,丑時出發,等到了困龍堤時,正好是寅時。

  寅時是半夜即將破曉的時分,此時天色未亮,寒露濕重,即使是守夜的侍衛也困頓無比,更不願冒著陰冷在戶外久留,乃是一天之中,精神最為放鬆戒備的時刻。

  等他們在縣衙後門約定的時間碰頭後,見了梁山伯的打扮,幾人紛紛露出好奇的神情。

  梁山伯沒有幾套衣服,此時換了一身在學館中學習騎射的短打,再套上長衫,背後背著一個大竹簍,隱約可以看見裡面有幾個竹筒和一個大陶罐。

  這些東西看起來就不輕,好在梁山伯並不是真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否則就這一個竹簍,背一陣子就能把他累趴下。

  謝絕了楊厚才替他背東西的建議,梁山伯投身入濃重的夜色之中。

  「走吧!」

  幾位太守府的都使用太守府的令書敲開了城門,跟隨著楊厚才領來的鄉人踏上了一條城外的小路。

  沒走一會兒,楊厚才從後方追了過來,湊在梁山伯耳邊耳語道:

  「恩公說的不錯,那楊勉的人果真守在府衙附近,見我們趁夜出門,也冒著宵禁的風險追了過來。不過他們沒有手令,出不得城門,我看他們往城東去了……」

  城東,是鄞縣士族在城中的居住之地。

  梁山伯點點頭,示意繼續前進。

  南方潮氣重,他們走的又是沿甬江的小路,道路濕滑無比,即使前面指引的人手裡拿著火把,梁山伯還是摔了好幾次。

  只是無論梁山伯摔得多麼厲害,他身體的下意識反應一定讓自己往前趴去,而不是往後傾倒。

  為了保護身後的背簍,他的臉上已經被碎石殘枝劃出了不少口子,這也讓其他人對他身後的背簍越發好奇。

  「再往前,困龍堤上的人就能看到我們這邊的火把了,必須要熄了火把再往前。」

  幾個鄉人心驚肉跳地指了指對面高堤上的火光。

  「往前面翻過一道溝,鳧水過去,就能繞過一段困龍堤。到那邊往前走兩三裡,只有幾個巡更的,避開就能進『龍地』。」

  他們也不知道這位縣令為什麼要大半夜去一塊全是死人墳墓的地方,若是有可能,他們根本不願半夜到這種地方來。

  「多謝各位指路……」

  梁山伯記住那邊的方向,對著他們拱了拱手。

  「既然後面路已經知道了,各位就請回吧,沒理由讓你們陪我一起冒險。」

  見梁山伯要他們走,幾個年輕人不敢相信,猶豫著開口:「既然縣令有大事要做,我們還是……」

  「走吧!」

  梁山伯態度堅決。

  「現在走還來得及,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幾個年輕人和梁山伯並不相熟,本出於道義推辭了幾番,覺得這樣拋下一個書生在荒山野嶺裡有些不厚道。

  可梁山伯一力堅持,何況他身邊還帶著幾個太守府裡出來的官兵,幾人心裡又是佩服又是感激,給梁山伯施了禮就走了,獨留下楊厚才。

  「你怎麼不走?」

  梁山伯奇怪道。

  「我父親就死在困龍堤下,他們曾對我道,讓我永遠也到不了那裡。」

  楊厚才的眼睛裡流露出仇恨。

  「如今,我倒要看看他們吃驚的樣子。」

  「好。」

  梁山伯點點頭,帶上楊厚才和太守府的人,按照鄉人們指點的路線,繼續前行。

  按照既定的方向繞過一段已經枯竭的溝渠,便是一處帶著腐臭味道的水潭。

  這位置原本是和裡面相連的,沒有困龍堤的時候原是很大的湖面,枯水期時修建了困龍堤,此處水枯澤困,只剩雨水能夠填補一二,漸漸的,湖水變成了潭水,潭水變成了淤泥之池。

  好在水也不深,只到腰際,只是臭了點,他們皺著眉頭脫下衣服,將衣衫都放在梁山伯的背簍裡,由幾個人抬著過了這道水潭。

  等爬上岸,果然已經能看到遠處高地上影影綽綽的墳塋。

  魏晉後不再像漢朝那般厚葬成風,所以墓葬的規模並不宏偉,可好生生的荒地裡乍然看見十幾座連在一起的墳塋,白森森的墓碑在夜色中顯得無比陰森,再加上守墓人的茅屋裡火光閃動,越發淒冷可怕。

  更別提耳邊還有夜梟鳴叫之聲,勾得人背後生涼。

  眾人剛剛從潭水裡走了一遭,渾身又濕又臭,此時感受著種種氣氛,被夜風一吹,均是渾身一抖。

  「就是此處了。」

  楊厚才指著那邊,用恨意化解著心頭的懼怕:「現在是夜晚,看不清楚。若是站在困龍堤上往下看,那一小塊地方確實形似龍頭。」

  「就為了那巴掌大的地方,竟把百姓活命的生路全部斷絕了!」

  梁山伯歎息。

  他從背簍中取出幾根火把,遞了一根給楊厚才:「等會兒我讓你把火把點起來,你就點著火把,跟我一起跑。等我讓你走的時候,你也要毫不猶豫地離開。」

  「點火?不是要避人耳目嗎?」

  楊厚才大驚。

  「到了這裡,就不必避人耳目了。」

  梁山伯換過乾淨的長衫,又背起了他之前的那個背簍。

  「諸位都使……」

  太守府的人緊蹙著眉頭看向這位年輕的縣令。

  「等會兒那幾個巡守之人,還勞煩諸位解決。」梁山伯頓了頓,又說:「等會我進去,必定要被人發現。等亂起來,希望幾位都使能為我拖延一時半刻,直到多引些人過來。」

  「梁縣令,你究竟要做什麼?」

  幾個都使駭然道:「要是驚動了所有人,我們也救不了你!」

  這大半夜的,若是混亂中梁山伯被人殺了,再推說是「失手」,難道他們還能怎麼辦嗎?

  這些士族頂多和楊父之死一樣,隨便推出個替罪羊頂了。

  「你們放心,我有脫身之策。」

  梁山伯對著頷首,「我不告訴你們始末,是為了你們好。你們若知道我要做什麼,怕是也要成了我的『同謀』。」

  「此時你們蒙在鼓裡,之後回太守府也好交差,大可推脫你們什麼也不知道。」

  一干人被梁山伯的神神秘秘弄得心煩意亂,偏偏事已至此,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能按照梁山伯說的去做。

  他們人數不少,點起火把後沒走幾步就被前方幾個守衛發現。

  有了之前梁山伯的安排,幾個太守府的府兵欺身上前,纏住了他們,其餘人等沒命地跑向那塊「龍地」。

  這邊的動靜很快就引起了守墓人的注意,沒一會兒,只聽得幾聲犬吠之後,好幾個人從木屋、茅屋中走了出來,大吼道:

  「是什麼人!」

  好在這是半夜,醒著的人並不多,他們又繞過了防衛最嚴密的一段,此時稀稀拉拉出來四五個人,還在太守府都使們的控制之中。

  「希望你好自為之,不要讓世子失望。」

  一位都使深深看了梁山伯一眼,拔出腰上的佩刀。

  「兄弟們,替梁縣令拖延片刻!」

  「是!」

  一時間,哐倉之聲不絕,梁山伯身邊所有的武力全部都迎了上去。

  守墓之人起先還以為是喝醉了酒走迷了路的守衛,見來人手裡提著刀,再怎麼困倦的腦子也清醒了過來,嚇得沒命地大叫。

  這些守墓人的屋子裡是有銅鑼等物的,此時見有外人來襲,立刻鳴鑼示警,一時鳴鑼聲大作,這小小的飛地上火光四起。

  困龍堤上下守衛之人聽到這邊的聲響,立刻提著火把、燈籠等物向墳地裡奔了過來。

  而另一邊,梁山伯領著楊厚才舉著火把,沒命地往葬著士族祖先亡人的高地上跑,說是高地,也不過就是一處土坡,只不過為了風水,墳塋遷的略微高些罷了。

  上了高坡,梁山伯借著天邊已經發亮的天色,看到高地四周已經起了不少樁基,這些樁基連同之前的困龍堤,將這塊「龍地」圍成了一派莊嚴模樣。

  想來那些還沒建起的樁基就是日後「九龍墟」的雛形,只不過梁山伯發動討債的太快,他們還沒來得及找齊人手罷了。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高坡下太守府的人早已經和守墓人鬥了起來。

  不遠處幾個府兵和守衛打成一團,已經分出了勝負,府兵們得勝了,反倒一臉迷茫;

  更遠處,無數火把燈籠聚集起的長龍,正源源不斷地往此地彙聚而來……

  梁山伯只覺得此生再也不可能有比現在更加驚險刺激之時,無論這時候是哪一方先抓到了他,恐怕都要落得個亂刀加身的下場。

  「楊厚才,到了這裡就可以了,你趕快熄了火把,往上面跑!」

  梁山伯站在一眾墳塋之間,對著楊厚才呼喊。

  吞吐著焰色的火把將他的臉色照得忽明忽暗,襯著這夜色,面目肅殺的梁山伯看起來猶如超脫于人世之外一般。

  這幅樣子,又在墳墓之間,很容易讓人想到「鬼上身」或是別的什麼類似的東西。

  「梁縣令,你要幹什麼……」

  古人多敬鬼神,楊厚才也不例外,此時是心驚肉跳,壓根忘了剛才答應了他什麼。

  「你且上去,等會兒下面危險。」

  梁山伯對他微微一笑,揮了揮手。

  只見他卸下了身後的背簍,從其中取出了那個用紅泥封口的陶罐。

  「梁……」

  「上去!」

  梁山伯一聲厲喝,神色肅穆,不怒而威。

  楊厚才被他喝地一哆嗦,不由自主地繼續往上跑。

  就在這談話間,「龍地」上已經聚集起了不少人,他們站在高坡下,對著高處的梁山伯呼喊著。

  「上面那廝,乖乖給我下來,驚擾了祖先之靈,等著貴人將你千刀萬剮!」

  「那小子,你舉著的是什麼東西?快給我下來!」

  「你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居然敢到這裡來撒野!」

  「我剛才好像看到楊家那小子了!一定是楊家人派來搗亂的!」

  聽到有人說「楊家人」,不少參與過打死楊父的人都赫然一驚,再看向梁山伯手中的罐子時,便驚魂未定。

  裡面,難,難道是火油?

  可這些墓碑墳塋根本起不了火,除非把那些棺材扒出來燒了,否則就算是一大罐火油,又能做些什麼?

  這時候,太守府的府兵已經抵擋不住越來越多的守衛,開始由纏鬥變為撤退,他們武藝高超又武器精良,那些守衛一時也奈何不了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掉頭逃走。

  「反正上面還有個!」

  他們看向梁山伯的方向,咬牙恨道。

  「那小子,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一個守墓人慌張地問。「莫不是火油?我,我勸你不要玩火**……」

  「這不是火。」

  梁山伯特意換上的青衫在夜風中獵獵舞動,高捧著陶罐的他眼睛裡散發出一種異常明亮的神采。

  「這是解咒之物。」

  他沖著坡下眾人森然一笑,抬起手,將那陶罐往前一送,跌落到坡下。

  啪!

  陶片四散,咣當碎落一地!

  這處墳塋建在「龍地」的正中心,所以他也無路可逃,在別人看來,像是早已經將生死置之於度外。

  他不要命,其他人還是要命的,見那大陶罐向著他們砸來,人人都以為那是火油,怕接下來丟下來的就是他腳邊的火把,連忙避之不及地逃開。

  誰料那陶罐摔的四分五裂,從裡面淌出一灘液體,可那液體既沒有火油刺鼻的氣味,也沒見到有什麼異象發生。

  有個漢子壯著膽子撚起一撮濕潤的泥土,放在鼻下聞了聞,不太確定地說:「好像是,是……」

  「是水?!」

  「不錯!正是甬江之水!」

  梁山伯哈哈大笑著,拾起腳邊的火把,按照祝英台信中所言,將那火把投入背簍中的竹筒之上。

  竹筒上刷了火油,一遇到火立刻點燃了起來,梁山伯伸出一腳將那背簍踢出老遠,張開雙臂,放聲長嘯。

  「江水入土,困龍升天!」

  轟!!!

  ****

  困龍堤上,楊勉領著幾家士族的管事、嫡子匆忙趕往「龍地」。

  從梁山伯果真離開府衙起,他的心裡就一直七上八下,像是有好幾個人在裡面敲著小鼓。

  這種恐怕要發生什麼事情的預感,逼得他不得不冒著被怪罪的危險連夜叩開幾家士族的大門,快馬加鞭追著梁山伯往困龍堤而來。

  果不其然,「龍地」那邊似是起了什麼騷亂,將整個困龍堤上下的人等攪得不得安寧,齊齊往那邊而去。

  然而還沒等到楊勉等人趕到祖宗墳塋之地,龍地那邊突地亮光大作!

  轟!!!

  深夜裡,巨大的轟鳴聲震的困龍堤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掩住了耳朵,更有不少人驚得跪趴與地,瑟瑟發抖。

  他們平生之中,從未聽過如此大的聲響。

  雷聲之後,火光沖天而起,而後一道濃煙沿著火光竄上雲頭,隔著好遠的地方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夜色深沉,那片黑色的濃煙飄渺不定,在火光中乘風而上,映出了一道龍形。

  困龍堤上被雷聲嚇倒的張家嫡子好不容易等到耳鳴過去,顫顫巍巍地抬起頭來,看見那道濃煙,掩面大哭。

  「龍跑了!蛟龍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問我梁山伯有事沒有?

  那就是祝英台做的劣質大煙花,聲音和煙能嚇死人,殺傷力超小……吧?

  小劇場:

  梁山伯:(被炸的灰頭土臉)作者你給我出來!你能不能讓筆下的主角帥過三秒!


第248章 除惡務盡

  「墳頭上放煙花是什麼感覺?」

  如果有人現在這麼問梁山伯, 被炸的漆黑一臉的梁山伯一定會給他一個字。

  ——「滾!」

  祝英台給梁山伯這兩筒「煉丹廢物」,原本只是為了掩飾藏在筒底夾層裡的東西。但本著「也許沒准就用上了呢」的想法,祝英台還是在信裡詳細的告知了這兩筒東西是什麼, 以及究竟怎麼用。

  祝英台的本意是讓梁山伯能夠借著這些煙火造成的假像當做煙霧彈逃跑用, 可惜沒有見過「煙霧彈」是何物的梁山伯並不能完全領悟到祝英台的意思,也小看了這煙花造成的聲勢。

  於是明明該是帥氣無比的「困龍升天」, 硬生生把所有人都嚇成了傻子。

  這其中也包括梁山伯。

  竹筒點燃時的巨大聲響讓無數人捂著耳朵仰頭就倒, 若不是梁山伯知道可能有聲音捂住了耳朵, 大概他會是第一個被「劣質煙花」炸聾了耳朵的人。

  等困龍堤上巡夜的守衛全部趕到這邊時,梁山伯渾身被濃煙熏得漆黑,頭上、臉上還有粉末與灰塵,可即使他的樣子看起來如此可笑, 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

  張家和黃家等士族中連夜趕來的家中子弟如今正淚涕縱橫, 他們費盡千辛萬苦困住的蛟龍就在剛才的轟雷聲中一飛沖天了,空餘下沒有龍氣的死地。

  「打,給我打死他!」

  張家嫡子怒急攻心,指著梁山伯氣急敗壞道:「打死此人者, 賞金十兩!」

  十兩金子並不是個小數目,當下就有人躍躍欲試。

  「吾乃鄞縣縣令梁山伯,誰敢?!」

  梁山伯拭去臉上的黑灰,大喝道:「謀殺朝廷命官者,斬立決!」

  「梁山伯?」

  張家人聽到他的名字,轉頭瞪向身邊的楊勉。

  「你之前的保證呢!不是說是楊厚才嗎?!」

  剛才天色昏暗,梁山伯又灰頭土臉, 楊勉一時沒發現那站在高地上的是梁山伯,現在一聽那人自報家門,頓時心中苦澀。

  「這……梁縣令毀壞了士族墓地,也算是衝撞了士人……」

  「誰說我毀了墓地?」

  梁山伯剛剛已經查看過了腳下,找好了退路。

  「方才是困龍升天,聲勢雖然浩大,可蛟龍卻沒有驚擾亡人,你們看一看,到底是哪座墓損了!」

  鞭炮當然是毀不掉墓碑的,否則後世那麼多人年年掃墓,祖先的墳墓早就被炸完了。

  這些士族選擇做墓碑的石材都是上好的石料,原本就堅硬無比,被那沒啥殺傷力的煙火炸過,除了上面沾了些灰塵,半點損傷都沒有。

  這些人神色古怪地檢查了一遍,果真沒有毀壞墓地,只能忿忿地回報。

  「梁縣令,你這是何苦……」

  楊勉眼珠子一轉,狀似勸慰道:「被你這麼一弄,好好的『鯉魚躍龍門』的風水變成了『水枯澤困』,這些貴人們花費了好大的心血才困住這條蛟龍,你說說,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他不提還好,一提之下,幾家士族又義憤填膺起來,一個個叫囂著要把梁山伯丟到甬江裡去祭蛟龍。

  聽到他們的威脅,梁山伯放聲大笑。

  「你笑什麼!」

  張家嫡子惱羞成怒。

  「我笑你們大難臨頭而不自知!」

  梁山伯鏗鏘道。

  「我笑我救了你們,你們卻不知好歹!」

  「放肆!」

  「你們困住蛟龍,又是修堤,又是放糧,早就已經被有心人捅到了太守府去。此處既然是龍地,自然該是龍子龍孫享用,你們一群士族,又不是宗室,將祖墳遷到這裡,一旦有人煽風點火,當真一點都不擔心?」

  梁山伯的聲音在清晨的微風中遠遠傳了出去。

  「這蛟龍被困至此,數年來,沒有哪一年風調雨順過,這便是上天的警示!若是哪一日甬江氾濫到連困龍堤都無法攔住的地步,此處便再現浮山堰之禍。在這關頭,你們還觸浮山堰的黴頭……」

  「事情傳出去,我一個小小的縣令丟官事小,諸位數代、數十代立下的士門,怕是就要煙消雲散了!」

  他雖是庶人,卻深深明白這些士人們最怕的是什麼。一旦門閥不在,他們跌落塵埃,恐怕面對的將是比庶人更慘的境地。

  昔日仇敵會落井下石,被欺壓過的奴隸蔭戶也會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沒有了士族的種種優待,煙消雲散只是最好的結局。

  被梁山伯這麼一威嚇,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反駁。

  「你這庶子,一張嘴倒是利害!」

  張家之子看著梁山伯,突地一聲冷笑。

  「可惜你再怎麼厲害,也不過是小小一縣令罷了!毀了我等的龍地,我倒要看看,上面是怪罪我們,還是怪罪你!」

  「來人,在困龍堤上豎一根柱子,把他給我綁了,就在堤上示眾!」

  ***

  鄞縣。

  「聽說沒有,那個催糧的梁縣令被張家捆在了困龍堤上!」

  街頭,一個中年漢子嘖嘖稱奇。

  「他替張家催糧,怎麼反倒被捆了呢?」

  「聽說是……」另一個跑碼頭的漢子左右看了眼,小心翼翼地說:「聽說那梁縣令,放跑了困龍堤裡困著的那頭蛟龍!」

  「我的天,凡人怎麼能放跑蛟龍!」

  「你是沒看到哇,那頭早上我恰巧就在附近,親眼看到了困龍升天啊!」

  那跑碼頭的漢子說的是繪聲繪色,「聽說那蛟龍日日向梁縣令托夢,希望他能放它脫困,於是梁縣令膽氣一起,揣著一罐甬江水趁夜就摸進了困龍堤裡,將那江水灑到了『龍地』上……」

  不知不覺間,漢子的身邊圍滿了人,一個個聽得是聚精會神。

  「只見得轟隆一聲巨響,雲頭上降下九重驚雷,直擊梁縣令腳邊的空地!霎時間,被困住的黑龍騰空而起,向著梁縣令點了點頭,一頭紮進了雲裡,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歎道。

  「梁縣令放跑了龍,改了此地的風水,本地那些貴人們怎麼能饒他?當場就要殺了他祭祀祖宗。好在他是太守府親自欽定的縣令,這才留了一命,只是被捆在九龍墟上洩憤而已。」

  「九龍墟?不是困龍堤嗎?」

  一個百姓聽得津津有味,突然聽到陌生的名字,好奇地問。

  「本來只是困龍堤,可是這幾年沒了蛟龍,每年都不曾風調雨順,為了讓蛟龍回水裡,這幾年雨是一年下的比一年大,甬江也年年氾濫,這些貴人們怕困龍堤截不了江流,所以想多修幾道萬無一失。」

  漢子笑道,「那基樁之前都已經起了,結果梁縣令把龍放跑了,現在都成了無用功啦!」

  「他們哪裡來的人手修九龍墟?」幾個百姓遲疑道,「現在可是農忙時候,又不是官府修堤,能徵調力夫,這就剩幾個月就到汛期了……」

  「誰知道呢。」

  漢子擺擺手,「這些貴人們的想法,哪裡是我們摸得清的,約莫是有什麼其他的路子招到力夫吧。」

  縣令被縛,有許多人都來外面打探消息,其中就不乏一些「聰明人」。等聽完前因後果,不少人都陷入了深思,面上露出了然之色。

  難怪急著要催糧,寧願讓農人欠官府的糧食,也不讓他們欠士門的。

  「那蛟龍上了天,今年是不是不鬧水災了?」

  一個年紀較大的老農更關心的是這個。

  「聽說龍都管行雲布雨,哪裡下多少,下多少天,都是龍管的哩!要說我們這年年淹是蛟龍不在,現在蛟龍歸位了,應該不會再淹田地了吧?」

  「我看今年不會下了。」

  漢子跟著點頭。「就算會下,等困龍堤被拆了,有那塊地分流,水也大不到哪裡去!」

  「困龍堤要被拆?」

  不少人吃了一驚。

  「可不是,那地方的龍一跑,風水就變成了水枯澤困,祖墳在那裡,子孫一輩子都不能上進!可不要趕緊遷走呢!」

  漢子笑眯眯地。

  「等沒有了那些貴人的墳地,困龍堤上又沒有人再把守,你看著,不出幾日,肯定有想要種田的百姓把那裡給扒了!」

  「今年不會再淹了,我們得回去插秧去。」

  好幾個在城中幹活的年輕漢子商量著說,「家裡還有好幾畝好田,廢了可惜。等那些貴人把墳遷走了,堤被扒了,日子就好過了。」

  「我也是,我家今年田就種了一半,就怕又被淹,不敢使力氣。」

  「我也是,我也是……」

  說話間,不少人打定了主意要回去侍弄家裡的農田,說不得到了秋收還能有點收成。

  沒有了田在城裡糊口的,和流民也差不多,說出去人人都瞧不起。

  但凡有一點希望,誰也不希望靠討飯過日子。

  等看熱鬧的、聽新鮮事的走了個乾淨,那「跑碼頭」的漢子也背著漁網吊兒郎當地拐入了幾條小巷之中,一下子就沒了蹤影。

  不過半個時辰的時間,剛剛還打扮成漁夫樣子的漢子已經換上了一身官服,出現在了府衙裡。

  「有勞都使了。」

  幾個佐吏面露不安。

  「只是這麼做,能有什麼用處?」

  「我也不知道。」

  那位都使搖了搖頭,「這都是你們梁縣令吩咐楊厚才帶回來的話,我們也只是照做而已。不過往好處想,至少大部分百姓開始相信今年不會再發水了。」

  這種傳播流言的事情,就不能找熟面孔做,這些太守府來的都使和官差們正合適。

  太守府的人在當夜替梁山伯阻攔了片刻,後來趁夜散入各處,沒有被當場抓住。

  那楊厚才藏在梁山伯身後不遠的高處,因為人人都注意到梁山伯,倒沒發現楊厚才,在混亂大起之前,梁山伯就已經想好了計策,吩咐楊厚才先藏起來,之後從原路跑了回去,將消息帶了回來。

  現在整個鄞縣因為困龍升天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這些士門再怎麼大膽,也不敢在這個風頭上讓梁山伯死,最多靠折磨他出一出氣。

  說起來,梁山伯什麼也沒做,就是往地上澆了一罐子水而已。

  「我們天天給梁縣令送水送粥,旁邊幾家的守衛對我們是虎視眈眈,就算我們想要強行把他從柱子上解下來,對方人多勢眾,我們也無能為力。」

  一個佐吏恨聲道:「要是傅歧或是馬文才在這裡,帶著家將部曲要人,哪裡有這樣的事情!」

  幾個都使都是會稽人士,俱都聽過這幾位「天子門生」的名字,就是不知道這新任的鄞縣縣令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聽說那幾位都是士族出身,照理說不會和他們這樣的吏門寒生有交情。

  就在幾人議論紛紛間,突然有門子來報,說是衙門外沖進來好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梁山伯抬了回來,往大堂裡一丟,就走了。

  這下子,眾人駭然。

  等他們沖到大堂裡,只見奄奄一息地梁山伯躺在地上,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喘得像是拉破了的風箱。

  「梁縣令!」

  「令長!」

  幾個都使遲疑不定地看著地上的梁山伯,將他攙扶了起來。

  「勞煩,勞煩諸位,去把楊勉、劉主簿諸人捉拿歸案,追還這幾年被貪墨的糧草……」

  梁山伯氣若遊絲地吩咐著。

  「我,我這裡無事。要再拖下去,我,我怕他們要跑了……」

  「還管什麼糧草,先找醫者要緊!」

  幾個都使大驚失措,連忙喊人去找醫者。

  「他們絕想不到我都這樣了,還想著這個。」

  半躺著的梁山伯一邊咳嗽,一邊搖頭,死死攥著一個都使的手。

  「去,去抓人,除惡務盡……」

  那都使驚訝地看著他,沒想到一個看起來下一刻就要斷氣的人,力氣能這麼大。

  除了意志過人,找不到其他理由了。

  他敬佩地看著梁山伯,重重點了點頭。

  「你放心,世子讓我們協從你行事,在你還能理事時,我們必定盡力相助!」

  梁山伯眼中露出欣慰的笑容,還未說話,先劇咳了一陣。

  待掩著口鼻的袖子移開,那袖子上已然一片血跡。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你放心,世子讓我們協從你行事,在你還能(沒)理(有)事(死)時,我們必定盡力相助!

  N久以後。

  累成狗的差官們:(狐疑)媽的,我們都要累死了,他個病秧子怎麼還沒死?!


第249章 長相疑雲

  公主祠外, 提著幾瓶酒的傅歧扭扭捏捏,死活都不願意進去。

  「你搞什麼?」

  孔笙看了眼身前的褚向,壓低了聲音問他。

  「不是說好了一起祭拜晉陵長公主嗎?」

  「要去你們去。」

  傅歧看著公主祠裡進進出出的小娘子、老婦人們, 頭皮一陣發麻。

  「我不想和一堆女人擠。」

  那邊的馬文才瞟了他一眼, 知道他腦子裡又不知道在想什麼了,索性從他手中拿過「秋香」, 先抬腳進了公主祠。

  這座祠堂只是民間百姓建的, 按理應該並不華麗, 祠裡也應該充滿了民間的慣有審美——例如披著紅紅綠綠衣衫的神像,以及各種俗不可耐顏色堆砌在一起的木雕等等。

  可出人意料之外的,整座公主祠的風格清靜雅秀,那座主祭的神像雖然面目模糊, 卻也看得出眉目端麗身姿婀娜, 應該不是出自什麼鄉野木匠之手。

  而且無論是頭上的髮型發飾,還是身上的衣著披帛,均是京中貴婦的慣有打扮,神像上衣衫的料子, 也確實是綾羅絲帛無誤。

  大概正是因為這座「公主像」美麗的已經超過了鄉人們的想像,所以才會如此香火旺盛,以至於人們甚至覺得哪怕只要是祭拜它都會變美。

  看著享堂裡跪伏一地許願的信女,居然有不少人的服飾、發飾模樣都是模仿這座雕像的,沒有金銀,就用鐵的,沒有瓔珞, 就用刷上紅漆的木珠子……

  讓馬文才等人了看了,一時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感慨。

  女人的愛美之心,真是無論什麼身份,俱是一般。

  似乎有些約定俗成的,這裡只有女人來,他們幾個年輕後生東看西顧,竟沒有看到一個男人。

  待那些許願的小娘子、大肚婆們抬起頭來,發現堂中多了幾個郎君,一個個抽氣的抽氣,羞紅了臉的羞紅了臉,還有大著膽子使勁往這邊瞧的。

  他們幾人都出身士族,無論是長相還是氣質,都能看的出不是來這裡的人物,這也越發讓她們好奇,這些郎君來這裡做什麼。

  然而很快的,她們的羞澀也沒了,笑意也沒了。

  「我家公子祭拜大長公主,爾等速速退下!」

  孔笙帶來的護衛拔出佩刀,對著屋中呼喝。

  「否則衝撞士人,等著吃鞭子!」

  從孔笙護衛拔出佩刀的那一刻,屋子中的女人們尖叫聲此起彼伏,還不等護衛驅趕,一個個忙不迭地站起身來,低著頭就往公主祠外走。

  還有些膽子大的,臨走前瞪了他們一眼,嘴裡無聲地罵罵咧咧,顯然對於他們仗勢欺人的舉動十分不滿。

  可惜士庶有別就是士庶有別,她們即使又氣又恨,也只能選擇退讓。

  沒一會兒,公主祠裡的信女們走的乾乾淨淨,廟裡主持香火的主持見此情況,知道來了貴人,連忙從後面出來伺候。

  孔笙安排這一切時,褚向都似乎毫無所覺一般,直到堂中沒有外人了,他從馬文才手中拿過一瓶酒,跪在那穿紅著綠的神像面前,用酒祭拜自己的母親。

  馬文才幾人按輩分都是晚輩,按晚輩禮對大長公主行了祭禮,又都給了那廟祝一些香火錢,讓祠廟中相關人等都不要出來,準備把一座空空蕩蕩的公主祠完全讓給這對「母子」。

  幾人出了公主祠,本準備在外等候,結果舉目一望,樂了。

  「這位小郎君好俊俏,有婚約了沒有啊?若是沒有,大娘給你介紹個不錯的姑娘?」

  「瞧瞧這身材,瞧瞧這胳膊這腿,一看就是能幹活的!」

  一個牙都豁了的老大娘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傅歧身上的腱子肉,滿面「慈祥」地笑問:「小郎君啊,來公主祠幹什麼啊?是不是想看哪家的閨女漂亮,給自己找個媳婦兒啊?!」

  「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

  這下,一直站在祠外當自己是雕像的傅歧驚了,撥開老太太的手,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我就說,我就說……」

  老太太不怒反喜,咧著嘴向著四周的女人們炫耀。

  「有勁著呐!」

  「老瘋子!」

  傅歧是又羞又惱,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了不失禮,早上選了件細麻的白色衣服出門,早知道會遇見這麼多瘋婆子,就把他那件羅衫穿著。

  也不會被人這麼「調/戲」!!

  南朝的民風雖不如北朝那麼開放,可未婚男女之間也沒有那麼拘束,尤其在公主祠祭拜的還有不少已經懷了孕來祈福的婦人,這種婦人最是潑辣的,見了傅歧羞澀難當,越發起了逗弄之心,一起圍了過來,問東問西。

  就在傅歧難以招架之時,一抬眼終於看到了出來了正在看戲的馬文才幾人,頓時大喜過望,叫了起來。

  「你們出來的正好,趕緊把這群瘋婆子趕走!」

  他這一喊,原本還站在公主祠外討論裡面幾個郎君身份的女人們吃了一驚,見是剛才驅趕他們的士族出來了,一個個低頭噤聲,安靜的像是鵪鶉。

  傅歧幾乎是蹦著跳回他們身邊的。

  噗!

  徐之敬實在沒忍住,一下子笑了。

  「別怕,別怕,會祭拜公主娘娘的,都不會是壞人!」

  唯有那豁了牙的老太太還是笑眯眯地,一點都沒有害怕的樣子,反倒用審視地目光打量著馬文才幾人。

  「哎喲,都是好俊俏的郎君啊!」

  這大娘應該是常年待在公主祠附近的老人,不少女子都認識她,見她還是這樣沒有分寸的樣子,連忙偷偷去拽她。

  可惜這老太太一點都沒有領略其他人的意思,居然走的更靠近了,看著馬文才幾人絮絮叨叨說:

  「這幾位郎君是貴人?哎喲,這幾年貴人來祭拜公主娘娘的可少見,而且還都是年輕的郎君……」

  馬文才立刻抓到了她話中的重點。

  「有貴人來祭拜過大長公主?」

  老太太點點頭。

  「有哇,這麼多年來,經常有貴人穿著普通人的衣服來祭拜,而且大都是男人,不過像你們這麼年輕的少。」

  她一邊說,一邊感慨:「他們換了布衣一個人來,就以為別人看不出他們是貴人了。可惜這些貴人一個個從骨子裡就是不凡的,就像剛才那個一身腱子肉的郎君一樣……」

  她又用「慈愛」的眼神看向傅歧,看的後者一哆嗦。

  「……貴人即使是穿得破破爛爛的,也是看的出來的哩!」

  馬文才聽聞過大長公主年輕時的「風姿」,連謝舉都曾是她的裙下之臣,這麼多年過去了,依然還有故人偷偷摸摸來祭拜她,思來也是尋常。

  只是一個婆子,為什麼神神叨叨地要對著他們說這麼多奇怪的話?

  馬文才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後者並不躲閃目光,也笑嘻嘻地看著他。

  「幾位貴人勿怪,馮婆子以前傷了頭,說話做事就是這麼顛三倒四的,人卻不壞的。」

  一個婦人壯著膽子為她求情。

  「她就住在這公主祠裡,有一雙巧手,專門以替女子梳妝打扮為生,並不是媒婆。」

  說話間,幾個婦人紛紛附和,並說著她們頭上新奇的髮髻都是出於她手,冒犯傅歧也絕不是有意。

  其他人這麼一說,馬文才看向婆子的表情更加古怪。

  之前他就覺得古怪,這祠堂裡的公主神像衣著打扮絕不是鄉野村人能想像出來的模樣,就算有愛慕追隨公主之人參與建造了這神像,可這麼多來參拜的女子都能學著這神像的打扮和髮型,就有些奇怪了。

  即使是出身士族的女子,也不見得就會自己梳妝打扮,多半是出自家中擅長梳妝的娘子之手。

  「這位老人家就住在這公主祠?難道以前認識大長公主嗎?」

  馬文才試探著問。

  「馬文才,你和她說那麼多幹嘛?」

  傅歧齜著牙拉了他一下。

  「這人古裡古怪的!」

  那老太太聽到「大長公主」幾個字時愣了下,搖了搖頭。

  「那樣的貴人,我怎麼能認識?我就是個靠公主娘娘恩惠,住在這裡的可憐人罷了。」

  「那老人家的手藝是從哪兒學的?」

  他又追問。

  「我以前傷過頭,不記得啦。」

  馮婆略帶傷感地笑,「什麼都不記得啦,就只記得自己會梳頭。」

  正在說話間,獨自一人在公主祠裡祭拜的褚向出來了。

  他大約是哭過,雙眼通紅,臉頰尚有淚痕,衣襟下擺都有灰塵,只有經歷過大悲之人明白為何如此。

  那衣襟上的褶皺,是心痛不已時緊攥著自己的襟口,揉搓出來的。

  看著他這樣的樣子,馬文才這才相信他是第一次來這裡拜祭自己的母親。

  想到馮婆之前說過有不少士族喬裝打扮來拜祭大長公主,馬文才也信了。

  如果馮婆真是出自貴族門閥的梳妝婆子,能看得出士族和普通百姓的區別,那是再正常不過了。

  等褚向向著他們走過來時,馮婆終於看清了褚向的長相,臉色突地一白,整個身子也像是篩糠一樣抖了起來。

  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她就低下頭尋了個方向快步走開了。

  「怎麼都站在這裡?」

  褚向見幾人都站在外面,好奇地問。

  「剛才有個……」

  「傅歧剛才被門口的女人們調戲了,我們在笑話他。」

  馬文才立刻揭過傅歧的話頭,搶著調笑說。

  「你也整理下自己的儀容吧,這樣回去別人都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

  梨花帶雨,衣衫淩亂,他還是一副這樣的長相,旁邊已經有不少小娘子面紅耳赤了。

  褚向低頭看了看自己,不好意思地拱拱手:「我這樣子,讓諸位見笑了。」

  既然褚向已經拜祭完了母親,幾人便一起回返,否則船上的人久等他們不來,肯定要找過來。

  待回了船上,馬文才尋了個理由自己獨處,沒一會兒,喬扮成尋常船工的細雨摸了過來,低聲對馬文才說:

  「已經問過了馮婆,她離開不是因為認識褚公子,而是害怕一個和褚公子長得相像之人……」

  「和褚向長得相像?」

  馬文才奇道。

  「可問了那人為何要傷她?」

  「她說自己不記得了。她是前幾年大長公主的誕日時受的傷,那天是祭日,原本人就多,她當天替不少女子梳頭妝面,她也不記得為何會得罪了別人。」

  細雨回道:「我去問了廟祝,說是在公主祠後的水井裡找到她的,原本還以為她會死,結果撐過來了,就是忘了許多事,之後腦子也有些糊塗。」

  「剛剛看到褚公子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那個打殺了她把她投到井裡的主使者長相,心中實在害怕,所以就跑了。」

  這話中透露出的信息量太大,馬文才思忖了半天,總覺得有千頭萬緒,就是理不清楚。

  「吩咐兩個遊俠兒盯著公主祠,順便保護這馮婆。」

  馬文才撫著下巴。

  「若有人這幾天去找馮婆,弄清楚是什麼人,再來報我。」


第250章 吳郡門人

  從晉陵的公主祠回來後, 褚向就很少再出房門,馬文才他們在甲板上看到的,反倒是一直保護著褚向的那個中年侍衛。

  「褚向脾氣也太好了點。」

  徐之敬看著那個陰沉著臉在甲板上晃悠的侍衛。

  「不貼身保護未出房門的主人, 反倒自己出來透氣。」

  「能讓褚兄退讓的, 必定有什麼過人之處。」

  馬文才也注意那個侍衛很久了,不過, 他並不覺得是褚向脾氣好。

  「晉陵長公主和侯爺離世時褚向年紀還小, 我還以為他面對亡母神位時會沒有那麼傷感, 沒想到對他影響這般大。」

  孔笙也唏噓著,「沒想到褚兄會如此悲傷,連露面都懶得露了。」

  褚向說自己悲傷難當,形容損毀, 不願讓別人看到他邋遢的樣子, 所以自己留在房中休息。

  於是眾人的想像畫面裡,都是褚向哭的眼腫鼻紅,發衫淩亂的模樣,也都理解的不去打擾他。

  孔笙和徐之敬在閒談, 而馬文才只靜靜地靠在船舷,思考著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

  祝英台那邊有祝家莊護著,暫時應該沒什麼問題,即使有問題,他現在正在前往建康,也鞭長莫及。

  大船在水面上航行,就算有什麼消息也只能在靠岸的時候傳來。遊俠兒傳遞消息是快, 可再快也要從上虞過來,一來一去,消息總比不上現實中的變化快。

  等到了建康,他們會先去國子學,等候天子的傳召。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沒有見過天子,更別說投其所好。

  等到了建康,便是真正陌生的世界,接下來的路怎麼走,馬文才其實也沒有想好。

  或者說,想好也沒有用,在那些貴人絕對的實力面前,他的小聰明根本不值一提。

  太平日子最多還能再有個七八年,動亂將從北方開始,一直蔓延到南方,現在每一天的時間都很寶貴。

  一晃神,便已經是好幾刻鐘過去,等他回過神來時,徐之敬和孔笙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旁邊只留下難得安靜的傅歧。

  「你在想什麼?」

  馬文才問。

  傅歧扭過頭看了馬文才一眼,又將頭轉了過去。

  「我在想我阿兄。」

  船頭風大,旁邊又開闊藏不住人,他倒是不必擔心有人偷聽。

  「前面就是丹陽,也不知他如今情況如何,謝使君說的那些人有沒有見到他,朝廷會不會同意議和……」

  傅歧聲音漸低。

  「……我阿兄的犧牲,值不值得。」

  面對傅歧的疑問,馬文才也只能沉默。

  至少在前世的時候,直到他死,兩國都是沒有議和的。

  現實會不會發生改變,他一點都摸不清楚。

  很多時候,他以為自己已經將歷史改變了,可改變的不過是一些小的細節而已,歷史的洪流依舊滾滾向前,譬如浮山堰,譬如傅異的死。

  好在傅歧也只是找馬文才傾訴下,並沒有期待著他的回答,於是兩人看著開闊的水面,一時無言。

  官船越靠近建康,航行的就越快,很快就到了丹陽。

  徐之敬雖被除了士,可依舊是徐家人,只是那時出了傅異和祝英台的事,徐家不好在風頭上給徐之敬送人送物,只能委託官船在回程的時候停靠於丹陽片刻,讓徐家把準備好的東西送上船。

  在到達丹陽之前,褚向也恢復了往日的平和,只是越靠近建康,他的憂鬱就與日俱增,就連徐之敬都看不下去,提出自己和他同住順便解悶的建議,可惜也被褚向拒絕了。

  大概是褚向的緊張感染了其他人,所有人都恨不得船再開的慢一點,能晚點到建康才好。

  這一日,船已經靠了丹陽,馬文才、褚向等人借著幫徐之敬的由頭,帶著侍衛和隨從,陪著徐之敬下船去接人。

  還未下船,徐之敬就已經對著船下招起了手,無論平時怎麼冷傲,他畢竟也還只是個少年,在面對自己的親人時,有著難得的溫柔。

  「是我的小弟來了!」

  徐之敬興奮地向著左右介紹。

  「是那個被稱之為『神童』的徐之才?」

  褚向好奇的問。

  「正是!」

  徐之敬正回答著,見弟弟試著要跳上舢板,驚得連忙沖了出去。

  「六弟,別跳別跳,我這就下去!」

  於是一行人看著徐之敬風一般地沖下了船,對著岸邊的弟弟就開始訓話。

  眾人啼笑皆非,待下了船後,還能聽到徐之敬的訓斥聲。

  「你又不會水,萬一落水了怎麼辦?身為士族,怎可如此失禮,大庭廣眾之下撩起衣衫蹦來蹦去!」

  「阿兄,我又不是女人……」

  「男子也不可隨意如此!」

  看到馬文才他們來了,徐之敬才不好意思地停止了訓話,上前為自己的弟弟一一引薦。

  待介紹到傅歧時,小少年微微一頓,笑著露出兩顆虎牙對著他點了點頭,顯然是從哪裡聽到過他的名字。

  傅歧估摸著自己兄弟在徐家求醫,應該是從他兄長口中聽過他的名字,情緒頓時振奮起來。

  這邊徐家弟弟絮絮叨叨說著哪個兄弟給的盤纏,哪個兄弟送的冬衣,哪個長輩寫的引薦信,再加上徐家來的刀兵不少,又有馬文才等人的部眾,一時間這邊看起來聲勢浩大,便把這一處的通路給堵了。

  此地的人都認識丹陽徐家的刀兵,並不催促,而大部分上岸的人看了這邊的情況,即便覺得人多,但出門在外都是多一事少一事,見了也只是皺皺眉,轉而換條路走,又或者在一旁等著。

  唯有另一艘大船上下來的幾個年輕人見到這邊的場面,對著岸邊的徐之敬等人呼喝了起來。

  「喂,那邊的,你們把路堵了,能不能讓一讓?」

  從那官船上下來一個穿著青色儒衫的年輕人,身後跟著三五個文士打扮的書生。

  「要敘舊不能到邊上去敘舊嗎?」

  此人雖穿的簡單,但衣裳乃是綾羅所制,又是鮮亮的顏色,一望便是士人。身後諸多書生也皆是士人打扮。

  只是這人雖明顯不滿,語氣還帶著譴責之意,可一開口那聲音卻溫軟可親,知道的是在斥責人,不知道還以為是撒嬌,實在讓人發不出火。

  「吳郡口音?」

  褚向微微一愣,不太確定地問身邊的馬文才。

  「嗯。吳郡人。」

  馬文才點了點頭,示意他們靠邊讓一讓。

  學館中顧烜便是來自吳郡,不過是顧家分支,即便如此,門第也已經很是了得。

  吳郡四姓「顧陸朱張」顯赫無比,即使在建康也有不少子弟入仕為官,雖不知道這些人什麼來歷,讓著點沒錯。

  其他人大概也是這麼想的,沒多磨蹭,便讓了一條道兒出來。

  那幾個士生態度倨傲地穿過馬文才等人,待路過褚向身邊時,其中一人拍了拍身邊士生的背,指著褚向,示意他們看他。

  「這個郎君這麼俊俏,莫不是個美嬌娥?」

  一個桃花眼的士生不懷好意地打量著褚向的胸前,「那個,說你呢,下次女扮男裝,最好還是不要上妝為好!」

  褚向天生一副好皮相,唇不點而朱,面不敷則白,即使在會稽學館中也曾有人在私底下討論過褚向是不是女人,有沒有化妝的問題,但他畢竟是褚氏出身,沒人敢當著他的面這麼侮辱他。

  如今這幾個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褚向說出如此侮辱的話語,頓時讓眾人齊齊變色。

  「你說什麼?」

  暴脾氣的傅歧立刻瞪起了眼睛。

  「我看你才不男不女!」

  傅歧話音剛落,這幾個吳郡出身的士生勃然大怒。

  「你說什麼!」

  「我看你們不但不學好狗,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徐之敬向來護短,給了刀兵們一個手勢,徐家人立刻就將他們保護了起來,利刃齊齊出鞘。

  被圍在其中的當事人褚向也是氣得不輕,身體隱隱發抖,面色發紅。

  「好叫你們知道,不是只有你們才有人!」

  桃花眼冷笑一聲,用吳語對著背後喊了幾句,那大船旁一艘船上站出十幾個甲兵打扮的漢子,人人手中都有兵器。

  「不就是狎妓嗎?都敢女扮男裝成士人模樣,還假惺惺不准人說?」那桃花眼挑了挑眉,目光從一身布衣的徐之敬身上掃過。

  「能和庶人混在一起的士子,也難怪這麼沒有規矩。」

  「不知這位如何稱呼,又是什麼出身?」

  一旁一直沒有發話的馬文才步出了刀陣,對著幾個吳郡士子問道:「既然敢對吾等『指教』規矩,倒要討教下諸位的『規矩』。」

  大約是馬文才身上的氣勢不同於身邊幾人,那桃花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沒好氣地說:

  「自報家門免了,我等均為『天子門生』,夠資格否?」

  說罷,他好整以暇的等著這些人誠惶誠恐。

  然而,他只看到對面的幾人臉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霎時間,馬文才笑了。

  「那巧了。」

  他指了指褚向。

  「這位,也是天子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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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借腹生子

  身為士族, 別的本事沒有,看人的本事倒是家傳,即使是「惹事」,也得看對方能不能惹。

  也不怪他們狗眼看人低,實在是馬文才一行人實在太「非主流」。

  馬文才自是不說,他遮擋朱砂痣的那枚系帶已經讓他無數次被人當成「將種」;傅歧大大咧咧慣了,人高馬大, 又和馬文才站在一起,看起來也像是將種。

  徐之敬不用說, 他已經被除了士, 連絲絹都穿不得, 如今一身布衣站在幾人身邊, 哪怕身邊有刀兵站著, 看起來也只像是個管事, 不像是主人。

  至於孔笙,屬於丟在人堆裡都沒什麼存在感的「老好人」, 褚向面相雖然豔麗,可那架勢一看就是個平時被人拿捏慣了的……

  遇見這樣亂七八糟的「同輩」, 恰巧是正春風得意的時候, 又是恨不得所有人都退讓的年紀,自然而然就生出了事端。

  可聽到對方也是「天子門生」, 這幾人悚然而驚。

  「你們也是?」

  桃花眼看了看身邊的同窗, 不確定地問。

  「敢問諸位是?」

  「我們是會稽學館的!」

  他們要只是油嘴滑舌而已, 傅歧還會高看他們幾眼, 結果也只是看家世認人的慫貨,他也就不想再和他們磨蹭,不耐煩地說。

  「你們是吳郡學館的?以後說不得還要一起進出,何必這樣劍拔弩張?」

  孔笙抬頭看了眼官船邊押送的那艘船,明顯是幾人的家族保護官船所派,和解道:「你們給褚兄道個歉,這事就算了吧。」

  吳郡學館的幾人皺著眉頭看著褚向,希望他能主動說不需要道歉,就此將這件事揭過,畢竟剛才被那樣侮辱他都不說話,顯然是個好拿捏的性子。

  可惜原本性子懦弱的褚向此時卻硬朗了起來,雖然看起來很像是下一刻就息事寧人的表情,但馬文才和其他同窗們沒開口,他就也跟著沉默。

  「我們走吧。」

  桃花眼身後的一個士子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先離開再說。

  這群人看起來鮮衣怒馬,事實上若真是這樣的家世,也就不會去讀五館了。

  幾人出身都還不錯,但也就和會稽學館的顧烜、魏坤之流一般,屬於分支裡不起眼的「別堂」,只有個名頭好聽。

  若真是顧、陸這樣的出身,這時候早就坐在國子學中,哪裡會和庶人爭什麼「天子門生」。

  馬文才幾人再怎麼不濟,最初也不是以五館學生而是以賀革「入室弟子」的身份投入賀家門下的,和這種到處找門路求出身的士族比起來,說不定門第還高出一截。

  那桃花眼被同伴拽了幾下,沒撐住面子,依言就要離開。

  可惜面前被一人攔住了去路。

  是馬文才。

  「這位兄台,還沒告知尊姓大名。」

  馬文才也不為難他,嘴角還噙著一絲笑容。

  只是那笑意看起來,比指著他們鼻子破口大駡還讓人難受。

  「吳郡學館,張騁。」

  這叫張騁的桃花眼看了眼馬文才,沒問馬文才,倒扭頭看向褚向,問他:

  「他叫什麼名字?」

  這人怎麼回事?

  是斷袖吧?一定是斷袖吧?

  傅歧臉色怪異地看著張騁,不止是他,就連張騁身邊幾個同伴都詫異不已。

  「我是會稽學館的褚向。」

  褚向終於開口說了話,那聲音絕對不會被人當做是女人,也引得張騁一臉失望的表情。

  「陽翟人。」

  陽翟褚氏在本朝受到皇帝忌諱,但這種忌諱並不放在明面上,在士族之中,褚家的門第卻是清貴至極。

  褚氏屢代有男兒出仕為名臣良相,女兒也不乏為賢後貴妃的門第,說若起門第和出身,母親甚至是皇族的褚向當為所有人之中最清貴的。

  至少那幾個還有心惹事的聽了褚向的來歷,當場就啞了火。

  這一場「紛爭」就因為互相自報家門而不了了之,士族吵架都要顧及門第和臉面,反倒沒有平民吵架來的痛快。

  這碼頭旁一群人見沒什麼熱鬧看,頓時鳥獸散了。

  唯有徐之敬看著那頻頻回頭的張騁,一臉不屑。

  「那人賊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以後在建康見了他,躲著點走!」

  他囑咐褚向道。

  「吳郡學館連這樣的人都能入選,可見吳郡這幾年也沒什麼能人了!」

  見此事解決的還算圓滿,徐家的刀兵和下人們也松了口氣,繼續敘舊的敘舊,遞東西的遞東西。

  但出了這麼一出,徐之才深刻的感受到庶人在這個世道生存的不易,恨不得親兄弟把家裡所有刀兵都帶上。

  還是徐之敬死命推辭,這才只帶了兩個刀兵,又點了兩個從小在家裡伺候他的藥童,一起四個人跟他去建康。

  就在徐之敬和徐之才兄友弟恭的時候,馬文才一直在等的信件也被送到了。

  因為之前在丹陽養傷的是「被燒傷的祝英台」,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懷疑,祝家也在丹陽留了不少從人,這飛鴿傳書,便是從祝家在丹陽的從人手中拿到的。

  拿到信之前,馬文才估摸著徐之敬制出來的藥應該也派上用場了,這信應該說的是這個事。

  可等真打開信函,饒是馬文才沉穩過人,臉色也難看的可怕。

  「『蠟丸丟失,九娘待嫁』?」

  在心中默念著信上的字,他咬著牙,用吃人的目光看著面前祝家的從人。

  「你們祝家,是不是故意坑害我?」

  ***

  別院。

  「我只問你最後一次,那枚丹藥和十枚血鰾去了哪裡?」

  祝父用吃人的目光看著面前的祝英台。

  「你可知道,那是家裡付出極大代價,為你找的退路?」

  為了從這局中脫身,他們祝家莊不但將把柄自己送到馬文才手中攥著,更是小心翼翼地在刀尖上跳舞,不得不左右逢源。

  唯一的希望,也還是畫餅充饑的那張餅,只要馬文才撒手不幹,他們一夜之間就能打回原形。

  祝英台哪裡敢說將裝病的藥給了梁山伯,一旦說了,梁山伯就活不了了,祝阿大也活不了了。

  她只是咬緊了牙關,死活都不開口。

  「英台,這時候不能任性,那官媒明日就到了!」

  祝英樓專程來別院一趟,就是為了安排妥當接待「使者」的,如今見妹妹這邊丟了蠟丸和血鰾,恨不得趕緊回莊裡將母親接來,好安撫自己的父親。

  可惜現在去接也來不及了,而祝伯元又一向是說一不二的性子。

  見祝英台如此倔強,這位素來冷峻的宗主居然不怒反笑。

  「我從來不知道,我那從小聰慧的女兒,竟然會長成現在這幅人倫倒逆的樣子。也是我命中有此一劫,好讓我知道什麼叫『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他看著還欲再勸的祝英樓,抬起手來制止。

  「不能為了這逆女,將我祝家莊上下上千人都系於危難之中。從此以後,她是被許給別人當妾室也罷,是被人送去別國當細作也好,都是她自己的命。」

  「你就當沒有這個妹妹,我也當沒有這個女兒吧!」

  大概是太過失望,祝伯元臉色鐵青地拂袖而去。

  祝伯元走了,祝英樓沉著臉看著低頭不語地妹妹,恨聲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鐵石心腸的怪物,連給你的東西,也是要人性命的//毒//藥?」

  祝英台詫異地抬起頭。

  「你想問我是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的?」

  祝英樓冷笑,「就你那點心思,全寫在臉上了。我們不去追究,不過是因為你是我的妹妹,是祝家莊的主人。」

  「父親要真的將你逐出家門,我絕不會幫著你。」他的口中吐出冷酷無情地句子,「因為那時你已經不是我妹妹了。」

  「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雖然是假的兄妹,好歹也是兄妹一場,祝英台還是從祝英樓看似冷酷的話語中感受到了他的倉惶。

  那些決絕的話,不過是掩飾內心恐懼的色厲內荏罷了。

  「罷了,要讓你再這麼無知下去,莫說父親,怕是我第一個失手掐死了你。」

  祝英樓遣退了所有人,又讓祝阿大守著門戶,將祝英樓召到面前,壓低了聲音,將所有的事情娓娓道來。

  原來前朝時,祝家學著不少豪族,投靠了當時的太常褚澄,想要出仕,後來蕭梁代齊,褚皇后和其收養的嗣子蕭誦一起被貶為了庶人,軟禁在宮中。

  人人都以為蕭寶卷只有蕭誦一個兒子,但實際上蕭寶卷被殺時,宮中有兩個低位妃嬪都已經有了身孕,只是當時她們孕像並未確認,潘妃又衝冠後宮殘害皇嗣,她們不敢暴露自己有孕的事實,只好托庇與皇后,遮掩自己的孕像。

  為了保護皇帝、也是為了保護自己丈夫的子嗣,褚皇后並沒有將這兩個妃子有孕的事情透露出去,反倒百般替她們遮掩,甚至試圖動用家中所有僅存的力量,將這兩個女人喬裝成普通宮女,想要送出宮去。

  結果後來發生了種種陰差陽錯,只有其中一個妃子被送了出來,借著晉陵長公主的路子出了城,被送到了之前還沒暴露於人前的祝家。

  恰巧祝伯元的妹妹得了急病死了,褚家便讓那妃子假借了祝伯元剛剛病逝的妹妹身份嫁給了褚家的心腹,以掩飾腹中的孩兒。

  誰也想不到前朝皇帝荒//淫時隨意臨幸的一個不得寵妃子,竟然變成了千里之外會稽郡下的一個鄉豪之女,並且生出了遺腹子。

  褚家當初安排這妃子時,並沒有告知祝家她的身份,等祝家莊意識到上了賊船以後,更是戰戰兢兢,緊閉門戶,生怕哪天聽到褚家造反的消息,將他們家拉下水。

  祝英台那位「姑姑」出嫁多年都未歸寧過,而且陪嫁的莊子、家產倒都是祝家在打理的,概因這些東西,本就是祝家之物。

  好在那妃子剛懷孕就舟車勞頓,又經歷大變,生下來的孩子身子骨極弱,剛剛出生就有心疾,還沒會吃飯就會吃藥,大約是褚家也怕那孩子早早夭折竹籃打水一場空,一直也沒什麼動作。

  就這麼膽戰心驚的過了許多年,祝伯元突然得到消息,說是自家妹妹的獨生子還是沒撐住,在一場高熱後夭折了。

  就在祝家上下都以為這是上天庇佑時,一直留意遺腹子和妃嬪動靜的祝家探子回報:

  ——祝伯元那便宜「外甥」的墓被人刨了。

  祝家還沒琢磨明白為何會有人偷別人的屍骨時,為了遮掩蕭寶卷遺腹子身份多年不曾來往的褚家,第一次派來了人。

  他們找到了另一個遺腹子,並得到了他的信任,所以不需要這個棄子掩人耳目了。

  那遺腹子地位太高,高到隨便伸手就能碾死祝家。

  於是這船,再也沒法下去。


第252章 點石成金

  「……不讓你知道這些, 是母親的意思。即使是造反,也是不會累及嫁出去的女兒的, 如果你確實什麼都不知道, 夫家也難以怪罪。可你現在行事越來越出格, 家中本就是危如累卵,還要收拾你弄出來的爛攤子……」

  祝家畢竟就這麼一個嫡女,祝英樓還是希望妹妹腦子能夠清醒過來的。

  「父親身上系著祝家莊幾千條命,早已經是不堪重負,聽阿兄一句話,去認個錯, 把給你的藥吃了, 這件事就算揭過去了。」

  祝英樓又說了這「來使」為何會來, 那藥丸的來歷,甚至連馬文才參與其中都一併告訴了她。

  「先把眼下這難關度過了再說。」

  他眼中滿是疲憊。

  「京中來的人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要是能那麼容易假死,我和馬文才也不會花那麼多心思為你準備那藥了。」

  「已經來不及了……」

  祝英台緩緩地搖著頭。

  「藥已經沒了。」

  「沒了?你就沒出過別院,藥能去哪兒?」祝英樓怒道, 「別任性, 你難道想去北魏給胡人煉什麼金子嗎?那可是有去無回的路,別人很可能學會你的本事後就殺人滅口!」

  祝英台知道祝家莊水深, 卻從沒想到祝家莊的水會深成這樣。

  「阿兄, 你別老是叫, 你讓我想想。」

  見祝英樓在咆哮, 祝英台伸出手止住了祝英樓繼續發火。

  「如果那邊只是想用我能煉金的本事, 這事不是不能周旋,你讓我想想。」

  「你還在想什麼?你的本事越厲害,那邊越不會放手!」祝英樓根本不相信妹妹能想出什麼脫身的本事。

  「你還是……」

  「阿兄!」祝英台突然厲喝。「你都不知道我會什麼,怎麼能貿然推斷我就解不了局?」

  祝英樓被妹妹如此冷厲的表情駭住,竟真的噤聲了。

  祝英台已經顧不得什麼形象了,她咬著自己食指的指尖,像是老驢拉磨一樣在屋子裡踱著步子,腦子裡不停地想著有什麼辦法能讓自己熬過這一次的難關。

  至少,能拖延過去,拖延到她和馬文才那邊聯繫上,想出真正完全的法子。

  她只是缺乏這個時代的「常識」,並不是蠢笨,如今什麼「梁祝」都已經被蝴蝶翅膀扇的難知真假,她的命運也越發難以捉摸,無論是為了自己以後的自由,還是為了所有人的安危,她必須得想出破局之道。

  祝英樓眼見著妹妹滿屋子裡亂踱,目光突然在屋中擺著的假金金磚上掃過,眼睛陡然亮了起來。

  「我有辦法了,阿兄!」

  祝英台三兩步竄到祝英樓面前,抓住他的袖角。

  「阿兄,你們幫我演場戲!」

  ***

  趙立很憤怒。

  他離京之前,主子明明已經去了信,告訴他們要交出祝家之女,由他帶回京裡,祝伯元應該很清楚他來是做什麼的,但這幾天祝家人雖然對他客氣的很,卻隻字不提祝家女郎的事情。

  不但對這件事顧左右而言他,他們還把自己晾在了客院之中,出去找人,也一天到晚都看不到人影。

  問祝家這些柱子似的下人,也一個個裝聾作啞,一問三不知。

  他終於還是沒有忍住,闖了一次祝伯元的院子,依舊沒看到任何人影,只碰到一個恰巧進來稟事的侍女。

  「你們莊主今日還是沒空?」

  趙立原本就尖細的聲音因為憤怒變得更加尖細。

  「祝莊主是不是有意拿我當笑話?」

  被趙立攔下的侍女害怕地跪了下來,連連搖頭。

  「貴客切莫生氣,這幾日別院裡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莊主和少主很少露面,不是有意敷衍貴客!」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趙立想起之前接到的消息,冷笑道:「別是說你們家女郎又要死了!不是說已經沒有性命之憂,從丹陽回來了嗎?」

  他尖利的嗓音太過難聽,那侍女聽得身上雞皮疙瘩直起,又聽他在詛咒自家女郎,嚇了一跳。

  「怎麼會,我家女郎好好的在丹房……啊……」

  她露出驚恐的表情,連忙捂住嘴。

  作為主子身邊的心腹,他一向將自己的主子當做天一樣看待,對待他吩咐下來的任務也恨不得立刻完成,如今終於聽到了有關祝英台的事,立刻給了身後的侍衛一個眼色。

  那侍衛也是從京中來的,專門負責保護趙立,見他目光看向那侍女,立刻抽刀上前,將那刀架在她的臉上。

  「你既然知道你們家女郎在哪兒,就帶我們去找她。」趙立的目光比他的聲音還要尖銳,那侍女在他如此可怕的眼神下瑟瑟發抖。

  「否則,我就讓他將你臉上的肉一片一片削掉,削到你願意說為止……」

  「貴客饒了我吧!」

  侍女哭喊道,「要讓莊主和少主知道,我也是不能活了。不,是我全家都不能活了啊!」

  趙立知道莊園主們的規矩之森嚴,當下又是威逼,又是利誘,又應允他會替她說話,不准祝伯元懲罰她們一家云云,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換來她的帶路。

  祝家莊的這處別院並不複雜,畢竟只是一處別業,又不是祝家莊,雖然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但占地面積卻是不能和祝家莊比的。

  但它有一個好處,就是特別偏僻,又是私人領地,若不是有人引路,很難有人特意到這座山上來。

  眼見著侍女將他帶的地方越帶越偏,漸漸的連人影都看不到了,趙立下意識地感覺到一絲不對勁,突然停住了腳步,示意侍衛們拔刀。

  「你莫不是要把我們誆到無人的地方,做些什麼吧?」

  趙立皺眉道。

  那侍女慌得連連搖頭,指了指前面:「女郎煉丹煉金老是炸爐,莊主怕她把房子都燒了,所以才把丹房建在偏僻的地方,不是您想的那樣。」

  聽她提起炸爐,趙立突然想起入莊時確實路過一處熏得漆黑的房舍,那時候他還在想為什麼屋子能黑成那樣,現在算是明白了。

  想到祝家莊原本就人手眾多,如果有意殺人,就他們這四五個人恐怕也跑不出去,何況祝伯元斷不敢這麼做,便將信將疑地跟在那侍女身後繼續走。

  待走了約莫半刻鐘,終於看到了幾間小房子,那侍女終於露出喜色。

  「就是那裡,女郎就在那地窖下面……」

  這下趙立越發覺得古怪了,等到了那地窖門口,連個守衛都沒有,趙立猶豫著不敢上前。

  這麼偏遠的地方,卻連個守衛都沒有,誰家貴人會這麼疏忽大意?

  更別說還是個女郎。

  「我們怎麼辦?回去?」

  侍衛們為難地看著那侍女,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我們還要和祝伯元打交道,暫時不宜撕破臉皮,來都來了,先下去看看吧。」

  趙立看了眼抖得快要軟倒的侍女一眼。

  「你,跟著我們一起下去!」

  幾人下了地窖,一進入地道裡就被地下陰冷的氣息引得後背一寒。

  也不是故意還是無意,地道兩側的火把都昏暗閃爍著,似乎隨時會滅掉的樣子,這讓趙立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又往前疾走了幾步。

  這地窖很小,並不是什麼供人逃生的地道之類,他們還沒走幾步,背後那冰寒的氣息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反而有些覺得溫暖起來。

  不遠處,被門掩著的屋子裡傳來叮叮噹當的聲音,他們不敢太靠近門,怕被人發現,只屏住呼吸聽著裡面的動靜。

  「英台,你要不要歇歇?萬一累壞了,點石成金的失敗率就更高了。」

  趙立一聽,這聲音正是祝家的少主祝英樓的聲音,頓時精神一震,終於相信那侍女所說的話。

  「什麼點石成金?」

  趙立皺著眉,心中暗想,「褚向那邊的人明明說祝英台只是會提煉純金啊?難道……」

  「不礙事的,阿兄。我馬上就要離家了,這本事也用不得了,沒有別院裡的冷泉水,這金子也煉不出來,趁我還沒走,能給家裡多留一點金子也是好的。」

  祝英台疲憊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還能煉多少?」

  祝英樓問。

  「每天大概能煉出十幾斤吧。」

  祝英台也不確定地說,「也不知泉水夠不夠用。沒有冷泉開爐,有時候也會煉廢。為了保密,我也不能讓人幫忙,煉不出更多了。」

  「確實,要不是為了保守秘密,我早就布下重重守衛護住這地窖了。現下連家中守衛都要防著……」

  祝英樓歎道。

  「京中來使催得急,我和父親還不知能拖延幾日,罷了,你能煉幾天就是幾天吧。」

  十幾斤就是百兩黃金,趙立從祝英台說能「煉金」時就已經忍耐不住了,等祝英台說出每天都能有十幾斤時,他更是顧不得會不會被發現,悄悄將那扇門打開了一點,將眼睛湊到門縫上。

  趙立往屋中定睛一望,頓時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被面前的金子閃瞎了。

  和地窖外不同,窖室裡的燭火輝煌,十步開來的窖室之內,目光所及之處,都滿滿的堆著金燦燦的金子。

  新煉的金子和那些被存放過的陳金截然不同,閃耀著讓人為之瘋狂的顏色,在燭火的照射下越發熠熠生輝。

  趙立雖然已經沒有了一些男人特有的能力,可對於金錢的**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看到那些金子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整個身體都因為激動而微微地顫抖著。

  在他身後保護的侍衛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個個面面相覷。

  有一個想要上前看看究竟,然而趙立剛聽到他的腳步聲就立刻轉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侍衛被趙立的眼神嚇得退了一步。

  在那一個瞬間,他感覺自己再上前一步,趙立就會變成能擇人而噬的妖怪。

  心跳驟快的趙立強忍著自己推開門沖進去的衝動,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門內的動靜。

  那些由金子堆成的小山像是傳說中才會出現的「藏寶室」,被人毫不珍惜地隨便丟著,旁邊還放著不少銅鐵錫塊,被這些金子一襯,越發顯得灰撲撲的。

  他絲毫不覺得疲倦,也不怕祝伯元發現,他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的,看著屋子裡臉上被火灼壞了容貌的女人隨手拿起一塊灰撲撲的鉛塊,不停在幾個長幾上的容器裡冶煉、淬火,再重新浸泡,就像是施展了仙法似的,隨著步驟越來越少,那塊沒有光澤的鉛塊也染上了金燦燦的顏色。

  金子!

  點石成金術!!!

  到了此時,趙立哪裡還記得起什麼「手鑄金人」,眼神中滿是狂熱。

  這可是真正的金人!!!


第253章 安心待嫁

  強烈推薦:

  「他走了。」

  隨著地道裡藏著的手下敲擊牆壁的聲音, 祝英樓小聲地告知妹妹。

  剛剛還專注于「煉金」自信的猶如神明一般的祝英台, 瞬間就泄了氣,丟下手中的東西,眼巴巴地看著祝英樓。

  「怎麼樣?我剛才表現怎麼樣?能不能唬住他?」

  祝英樓看著這樣的妹妹, 不願說剛剛連他都被唬住了, 只能含含糊糊地說:「大概可以吧?外面光暗, 裡面這般亮,猛然一下看到這麼多『金子』, 又不是近距離, 看不出什麼破綻。」

  「那就好。」

  祝英台擦了擦鼻尖上冒出來的汗。

  「接下來就得看趙立的選擇了。」

  她說罷,隨手從腳邊撿起一塊拳頭大的「金子」,顛了顛,搖頭又說:「這些假金不能被他碰到。再怎麼像,這也是假的,重量首先就不對, 還要勞煩阿兄多費心, 妥善保護好這些金子。」

  這些金子並不是什麼稀奇貨,正是之前祝英台練習金屬置換反應製造出來的「假金」,很多只不過是表面發生了一些變化, 沒過幾天氧化後就不再這麼金亮了。

  之前她煉這些「假金」的時候, 有不少別院裡的侍從奴僕之類曾收藏過一兩個當玩物, 莊裡的人對這種「藥金」早已經是見怪不怪。

  「還有那口冷泉。」

  祝英樓哈哈大笑起來。

  「畢竟那可是藥引, 是不是?」

  這邊祝英樓和祝英台合夥演成了戲, 那邊趙立的動作也很快。

  於是當天晚上祝伯元宴請趙立的時候, 他在席上突然說看上了別院中一個侍女,想要帶回建康伺候。

  雖然祝伯元臉上露出了「太監也喜歡女人嗎」的表情,但還是同意了他的請求。祝家莊本就蓄養有家妓,那侍女不是家妓,可貴客既然提出了要求,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

  接下來的時間,這位京中的來使似乎是忘了自己來上虞的目的,不但半點都不再催促祝家父子交出祝家女,反倒像是安心住下來了一般,沒事就在別院中晃悠,還經常和祝英樓在別院中尷尬的「偶遇」。

  漸漸的,趙立摸清了祝家莊的規律。

  那處地窖是沒有人把守的,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祝英台在那裡煉丹,但因為之前「炸爐」的可怕經歷,即使知道也沒有人去那裡。

  別院裡被重兵把守的是偏僻處的一處冷泉。

  那冷泉不大,從地底湧出的泉水原本漸漸彙聚成了一個小池,但如今這個小池的水已經幾近乾涸了,祝家每隔三天等水積攢的足夠多了,會派人將水汲上來,送到地窖那邊去。

  而每隔五天左右,地窖那裡就會有不少空箱子被人抬進去,然後就有裝了東西的箱子出來。

  出來的箱子極沉,往往要六個人一起抬才能抬走,但抬去了何處卻沒人知道,因為那是祝伯元親自帶著人押走的。

  趙立私下裡計算過,如果祝英台說的沒有花俏,那祝家每天能煉十斤左右的金子,一斤十八兩,每次運出,就是千兩黃金!

  有這麼多金子,祝伯元何必要投靠主人?就用這些金山開路,就算投靠世上哪個豪強也是夠了。

  更別說只要祝英台和那處冷泉還在,永遠不愁有金子!

  莫說趙立,就連負責保護趙立的幾個侍衛都在這幾日的陪同後看出了什麼,從此看待祝家上下的目光明顯不同。

  終於有一日,趙立尋了個無人的時機,和這幾個侍衛商量開了。

  「相信你們也看出來了,這祝家莊背後隱藏的實力,絕不如表面上的這些……」

  趙立目光中滿是貪婪。

  「主人只想讓祝家莊辦事,卻沒想到祝家莊有這麼多錢財,如果我們明著去索要,說不得祝家莊第二天就靠著這些金子改旗易幟了,我們也只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說到底,無論那位成不成事,他一個閹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他又沒有子孫後代,即使得勢了也不能往下傳,更別說主子身邊像他這樣的人也不知凡幾。

  他能出頭只不過是因為從小陪伴的情分和忠心,若說才幹能力,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算是頂尖的。

  現在不一樣了,祝家莊有的,可是一座金山!

  有了那些金子,管誰坐上那個位置,他都能過上神仙一樣的日子,也再不必擔心失寵後落得個喪家犬一般的下場。

  好在即使趙立再怎麼貪心,也知道憑他一個人成不了事,須得拉攏這些人和他一起謀劃。

  那幾個侍衛也都猜到了什麼,此時都大氣都不敢出的聽著。

  「這祝家莊的祝英台是能煉金的,所以主子才要我們來索要此女。但主子不知道祝英台不但會煉金,還會點石成金。可既然我們知道了,那就是天意,要是什麼都不做,豈不是太過可惜?」

  「祝英台煉金要靠這別院中的冷泉做引,所以我刻意放緩了逼迫祝伯元的步子,讓這位祝家的嫡女能安心為家裡多煉些金子。」

  他用陰沉地目光掃視著京中一起來的侍衛們。

  「我就問你們,想不想謀場潑天的富貴?」

  第二日,深夜。

  當祝伯元接到心腹的通傳,說是趙立趁夜來訪,意圖和他私下一談時,這位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莊主,難得的露出一抹喜悅的神色。

  局已經布下,他原本還擔心趙立是個忠心的,不但不會上套,還會派人往京中送信,甚至已經吩咐了祝阿大等人做好截殺信使的準備。

  如今看來,這些人倒是用不到了。

  「把他請到靜室去。」

  祝伯元滿意地摸了摸自己的鬍鬚。

  他沒想到自己女兒玩鬧一樣的興趣,居然能起到這樣的作用。

  可一想到她的倔強和那股折騰的勁兒,祝伯元還是沒辦法完全放鬆心神。

  「讓英樓轉告九娘,安心待嫁!」

  祝伯元覺得是自己之前那句要逐她出家門的話起了作用,她才會轉過了腦子,開始聽話了。

  「事情沒了結之前,我之前說會逐她出家門的話,都不是戲言!」

  ***

  明明約好了是退婚,突然又變成了待嫁?

  收到信的馬文才覺得很懵逼。

  哪怕官船已經安然的到達了建康、也完成了所有的手續並得到了國子學學官們的迎接,馬文才還是處在經常走神的狀態中。

  離開會稽久了,就像是離著他前世的命運越來越遠,有時候馬文才甚至生出就這麼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就這麼過下去也不錯的想法。

  但很快的,現實總是會提醒他,他還有無數的計畫、無數的謀算,他需要人,需要錢財,需要更多的「勢」……

  他是個沒辦法「閑」下來的人。

  富貴才養閒人,他現在離「富貴」還遠得很。

  「英台把藥給誰了?」

  看著祝家送來的信,馬文才的腦子裡一遍遍思考著所有的可能。

  直到他想到了梁山伯,想到了梁山伯的前世之死。

  說起來,他在前世是沒見過梁山伯的,他知道這個人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有一陣子了。

  大概是他在當地當官當得不錯,嘔血而亡後縣中不少百姓都去相送,官聲不錯加名聲不錯,越發就顯得他像是個奪人之愛的小人。

  這輩子,他已經和梁山伯成了朋友,自然知道梁山伯的身體絕沒有那麼差,更非那種動不動「嘔血」的心胸狹小之人。

  所以梁山伯上輩子到底是怎麼死的,實在是存疑。

  根據馬文才的推斷,上輩子梁山伯會英年早逝,要麼是他得到了「冊簿」被臨川王的人殺人滅口,要麼就是祝家莊發現這小子對祝英台有癡心妄想之心,暗中下了毒手。

  無論是哪一種,梁山伯的死都是人為。

  這輩子,梁山伯根本不知道祝英台是女人,什麼癡心妄想也都是浮雲,祝家下手是京中的命令,有他的「提點」,祝家一時半會不會再傾斜到那方去,總會想辦法拖延。

  他相信以梁山伯的能力,坐穩鄞縣縣令的位置只是時間的事情。

  但如果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什麼梁山伯以自己能力解決不了的事情呢?如果梁山伯向祝英台求助了呢?

  以祝英台的性格,會做出什麼選擇根本不用想就知道。

  「細雨,我讓你安排在鄞縣注意梁山伯安全的人有回信嗎?」

  馬文才沉著臉問細雨。

  「之前的信上說梁山伯正在催債,並沒有什麼大的問題。」

  細雨回稟道。

  「之後的信因為路途遙遠,還在路上,恐怕還要幾天才能到。」

  現在馬文才最大的問題就是距離太遠,無論是祝英台還是梁山伯,他都鞭長莫及,即使有遊俠兒的管道送信,也得花費不少時間才能得到他們的消息。

  握著祝家送來的信函,馬文才閉目沉思。

  他想到浮山堰,想到兩輩子最後都淪為獨子的傅歧,想到那些本應該改變最後卻都又回到原本脈絡上的事情。

  如果藥給了梁山伯,那無論如何,梁山伯都是要「嘔血而亡」不可了。

  「如果上天讓所有的事都不能改變……」

  馬文才睜開了眼。

  已經有了決定的他撫著信中「待嫁」二字,眼神中滿是瘋狂的神色。

  「那我就讓一切按我的意思重演!」


第254章 又見故人

  南梁的國子學建在建康東南的禦街上,屬於內城, 因為國子學中有不少宗室和官宦子弟就讀, 所以若無牌引而擅闖者,立斬不赦。

  即便是馬文才等人握有會稽學館開具的書引, 又有謝舉和中書省的手令,他們也不能輕易進入國子學。

  不過還好馬文才他們來的並不是最早的,吳興和吳郡的學生比他們早來兩日,國子學裡已經安排了專人接待。

  梁帝繼位時,首開五館。當時國子學還沒有重開,五館中尚有不少士生,可惜到了天監七年, 皇帝下詔重修國子學,於是皇子宗親王侯大臣的子弟都紛紛入國子學就讀,五館徹底淪為庶人晉身之所。

  不光是五館會分「士生」、「庶生」,即便是在國子學裡, 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至少馬文才上輩子拼了命的讀書,也從未踏入過第一等「甲科」教學所在的臨雍殿, 因為臨雍殿只授皇室貴胄,尋常人只能看到臨雍殿的屋角;

  第二等的「高第」 是甲科之下最高等, 這幾乎是「灼然門第」的專屬,名門中的名門諸如「王謝子弟」們就在高第所在的象儀殿就讀。

  而馬文才, 前世一直在第三等的「清茂」上徘徊。

  梁帝好文, 他的文才學識超人, 即使是當世大儒也推崇備至, 所以梁國也是文風鼎盛,且不說宗室子弟超然與外,就是國子學中,驚才絕豔之輩也比比皆是,若不是馬文才選擇了走「天子門生」這個路子,即便這一世他重入國子學,依然還是會落得泯然眾人矣的結果。

  國子學可不是會稽學館,你的射策做的再好,士族根本就不關心這些。

  旁的不說,就連國子學裡負責接應他們的專員,都是士族出身。

  跟隨著前方的白衣學官緩緩步入國子學,除了馬文才以外的所有人都很緊張,尤其是徐之敬。

  若是從前,他自然也能從容,可現在他已經是庶人了。

  國子學一百多學生,沒有一個是寒門出身,如果他之前還沒有意識到這代表著什麼,那現在白衣學官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明明白白的彰示出了國子學的學風。

  「莫擔心。」

  一直站在他身側的褚向看出了他的不安,輕聲同他說道:「我們是天子門生,不和他們一起上課。只要在陛下面前出彩,何須擔心別人的刁難?」

  他話雖如此說,可眉間的愁緒卻比徐之敬絲毫少不了多少。

  在會稽學館出類拔萃當然是沒事,可就就這麼明晃晃的出現在天子眼前,他的身份一定是瞞不住的。

  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誰也說不清楚。

  走到一處影壁前,這學官突然停下了腳步,身後跟著的傅歧和孔笙只顧著看學官,沒注意腳下,頓時崴了腳晃了晃身子,朝著臺階下撲了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就站在他們身邊的馬文才一手一個,將兩個就要摔得一身青苔的同窗提溜了回來,手下猛然用力,又讓他們重新站穩了身子。

  見馬文才連身子都沒顫一下,那學官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不禁問道:「敢問這位郎君,以前是來過國子學?」

  這道影壁前的路看起來是平的,其實有個小斜坡,很多第一次來的人沒注意都會在這裡崴了腳或乾脆摔上一跤。

  因為有高低差,下層積水青苔遍佈,摔上一下就是一身青灰色的苔泥。

  能在國子學讀書的都是非富即貴,引領者當然會將這些危險處一一指了出來,那學官刻意不說,自然不是忘了,而是有意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即便是國子學裡,也是有派系之分的,更別說對待他們這些「走後門」的外來者。

  「並無。」

  馬文才淡淡地說,「我只是比較仔細罷了。」

  上輩子馬文才出身平庸,便在這裡丟過面子,就學第一日一身泥濘,如今重來一次,自然不會讓自己再這般狼狽,也不會讓友人們也如此狼狽。

  好在徐之敬和褚向在後面說話,沒中了招,否則他只有兩隻手,還拉不回那麼多人。

  「你既然是帶路,怎麼能把我們往溝裡帶?!」

  傅歧站穩了身子,看著那斜坡就知道他是故意的,瞪著眼斥道:「萬一摔斷了腿腳,你負責嗎?!」

  豈料那白衣學官半點惶恐的神色都沒有,反倒嗤笑起他們來。

  「路都不會走的『天子門生』,還要誰負責?先管好自己吧。」

  「你!」

  傅歧還想再說,被孔笙一把拉住,對他搖了搖頭。

  「看你這樣子,是對我不滿?那好,麻煩你們自己去萬流閣吧。」

  白衣學官像是正等著這個,冷哼著拂袖而去。

  見那學官說走就走,傅歧也傻了眼。

  「你啊,太衝動,太衝動!」

  孔笙拉著傅歧的袖子,又是歎氣,又是跺腳。

  「這裡是國子學,又不是會稽學館,他這一走,我們怎麼找得到地方!」

  就在裡面這麼胡亂走,萬一衝撞到皇子們讀書的地方,說不定就被人當可疑之人當場砍了。

  「看樣子,國子學並不歡迎我們這些五館出身的學生。」

  褚向愁悶地環顧四周。

  「這裡這麼偏僻,他有意將我們拋在這裡,就是等著看我們的笑話。」

  「……這,接下來怎麼辦?」

  若是過去,傅歧大概會因為孔笙的話惱羞成怒辯上幾句,可經歷幾番大變,即使是傅歧也明白有些地方是不能撒氣的,有些時候更是要為「夥伴」考慮,只是他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確實也沒什麼辦法。

  「要不然,我們返回去,找個人問問路?」

  一時間,幾乎是下意識的,幾人都看向了神態自若的馬文才。

  見眾人看向他,馬文才歎了口氣。

  「走吧。」

  「咦?」

  幾人愣了下。

  「去哪兒?」

  「不是去萬流閣嗎?邊走邊找。」

  閉著眼睛都能走出國子學的馬文才,鎮定的上前引路。

  有了馬文才這個「作弊器」的存在,找到「萬流閣」不過就是時間的問題。

  萬流閣是天子親臨國子學講學時的休憩之所,也是天子批閱學子們策卷的地方,上輩子馬文才並沒有機會到這裡來,這輩子站在那副「萬流仰鏡」的牌匾下,馬文才的表情頗有幾分複雜。

  「居然真給你找到了!」

  傅歧興奮地向馬文才的肩膀輕錘了一記,從懷中掏出他們幾人的身份證明就向看守萬流閣的侍衛走去。

  見他們幾人沒有被指引者帶來,那幾個侍衛露出了然的表情,但也沒有怎麼刁難他們,就放了他們進去。

  待一進萬流閣的堂廳,傅歧和徐之敬、馬文才皆是一愣。

  除卻屋子裡十來個並不認識的學子以外,正站在上首位置說些什麼的中年文士,卻是馬文才他們都認識的熟人。

  「子雲先生?!」

  傅歧壓低了聲音,不太確定地問身邊的馬文才。

  「那是子雲先生沒錯吧?」

  再見「偶像」,馬文才幾乎激動地快要顫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堂上的那位長者。

  大概是感受到了馬文才的視線,中年文士停止了和堂中學子的對話,抬起頭向著馬文才幾人望來,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果然是陳慶之。

  陳慶之是作為梁帝使者身份來的國子監。

  因為這次的五館生中有不少庶人,梁帝身邊的官員大多不願來,而得到「天子門生」名單的陳慶之看到了傅歧、馬文才幾人的名字後,便自薦接過了這個差事。

  雖然已經是生死之交,但陳慶之並沒有對馬文才幾人表現出熟悉的樣子,只是和他們簡單地重複著接下來的行程和他們在國子學中的位置。

  說起來也可笑,五館中趨之若鶩為此爭破頭的「天子門生」,在京中甚至連個水花都激不起來,國子學中無論師生更是對「五館生」持有懷疑甚至敵對的態度。

  原本對此最為關切的梁帝,也因為最近北魏將派出使者一事而忙碌著,根本不能立刻接見這些學子,只能派出陳慶之去照應一番。

  這讓這些原本以為到了建康就能「飛黃騰達」的學子們都有些失望,但陳慶之已經說得明白,梁帝既然現在根本無暇顧及他們,他們也不可能在這位「天使」面前表現出不滿,反倒還要表現出以國事為重的態度。

  「陛下如今諸事繁忙,建平和平原兩郡學館的學子也還未到建康,汝等可以在閒暇時逛逛建康,領略下建康的人情風貌,靜候宮中的消息。」

  陳慶之也能理解這些學子們的心情,「國子學裡有學舍,我已經奉旨請祭酒安排你們的食宿,在宮中沒有消息之前,希望你們不要無故離開國子學,以免接不到宮中的旨意。」

  所有學子紛紛稱是。

  陳慶之滿意地掠掠鬍鬚,又說:「不過你們也不必擔心,最多半月,最少七八天,宮中必有消息。而且太子對諸位的到來也很感興趣,這幾日也許會駕臨國子學,諸位做好準備就是。」

  他如今每天都來國子學,也有意交好這群學子,刻意放出了一些消息讓他們知道。

  聽聞太子要來,眾人心動不已,等送出了陳慶之,萬流閣中的學子們還在討論這位太子的事情。

  「聽說太子現在很少出『文選樓』,想不到太子會來國子學看我們!」

  吳郡的學子操著軟糯的江南口音興奮道。

  「我看我等還是應該趁這段時日多溫習功課,以免陛下和殿下考校學問時一問三不知。」

  「我倒覺得我們應當如陳使君所言,在閒暇時逛逛建康,否則殿下和陛下詢問起我等一問三不知,倒像個悶頭悶腦的書呆子……」

  「我覺得我們既然住在國子學中,是不是得向國子學中眾先生和學館道謝?」

  一時間,眾人七嘴八舌,馬文才幾個後來者只安靜地在一旁聽著。

  沒一會兒,吳興學館中似有人注意到了馬文才,在互報家門後得知這位果然是吳興太守之子馬文才,各個都態度微妙地隱隱將他們排斥在外。

  別人不知道為什麼,馬文才卻知道,心中只冷笑不已。

  吳興早就是豪族沈氏的地盤,這「天子門生」的名額,自然是沈家的囊中之物。所以吳興學館的五位「天子門生」裡,倒有三位是姓沈的,其餘兩人的家族都是沈家的附庸,向來以沈家馬首是瞻。

  沈家和馬家徹底撕破了臉,馬父也在郡中被沈氏排擠刁難,任誰都看得出離辭官歸隱不遠了,誰會在這裡和馬文才套近乎?

  如此一來,之前和傅歧幾人有過衝突的吳郡學子倒是暗自高興,他們原本就先來,之前已經有了些交情,現在更是刻意結盟,故意分外熱情起來。

  「我等與諸位一見如故,不如今晚就尋個地方,好生聚一聚?」

  桃花眼張騁一邊用得意的表情看著人群中的褚向,一邊挑釁似地說道:「我之前打聽過了,聽說建康城中新開了幾家食肆,從北邊新得了西域的幾味獨門香料,烹飪出的菜肴鮮美無比,尤其是湯羹,更是鮮美的能掉了舌頭。」

  「這家食肆如今每天都是賓朋滿座,等閒已不接待生客,我從京中的伯父手中得了幾張食券,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便去同樂?」

  馬文才聽到張騁說起食肆,嘴角不由得輕輕上揚。

  「這,不太好吧?剛剛陳使君說無故不得離開國子學……」

  「陳使君只說不能離開太久,又沒說不能離開!何況陳使君也說了我等可以領略下建康的市情風貌,這不是大好的機會嘛?」

  張騁意氣風發。

  「走走走,讓我等把臂同遊!」

  這些五館生俱是少年人,原本又大部分是家中被忽視的一群,如今被張騁這麼一慫恿,很快就答應了下來,高高興興地去了。

  獨留下刻意被遺忘的馬文才等人。

  「呸,什麼德行!」

  傅歧朝著他們的背影啐了一口。

  「不就是吃個飯麼,得意什麼!」

  「可是我也好想去啊……」

  孔笙看著他們的背影,喃喃自語。

  「你想去?」

  馬文才見孔笙滿臉望眼欲穿,問道。

  「想……呃,罷了,我等初來乍到,還是先熟悉下環境好。」

  孔笙本來想說是,後來一想吳興學館那些學子明顯和馬文才不對付,為了顧及這位同窗的臉面,還是搖了搖頭。

  「想去,便去罷。」

  馬文才無所謂地說。

  「看之前那位學官的態度,國子學估計也不會管我們,我們自己給自己接風便是了。」

  「可是他們之前說,要什麼食券……」

  孔笙猶豫道。

  「馬文才說去,就去!」

  傅歧不耐煩孔笙猶猶豫豫,一副信心十足地樣子看向馬文才。

  「走走走,看那賊眉鼠眼的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就有火,不就是食肆嘛!文才都說能去了,肯定就有辦法!」

  馬文才並不說話,只高深莫測地笑著,這樣的態度也打消了孔笙最後一絲猶豫。

  「好,去就去!」


第255章 爭霸人生

  「我有好幾年沒好好逛過建康了,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食肆。」

  傅歧好奇地左看右看, 尤其對窗戶上鑲著的琉璃壁特別感興趣:「這些藥玉, 怕也是從北方來的吧?」

  藥玉, 便是玻璃。

  玻璃、琉璃,在南邊是稀罕物,在北邊卻沒那麼稀有。

  從它的名字「藥玉」便可聽出,這是一種人造的假寶石,並非天然生成。

  北魏曾有一整座用琉璃建造的宮殿,因為魏人喜歡這種晶瑩剔透的「藥玉」, 從西方來的胡商已經有了一整套妥善運輸這種易碎品的方法。

  但即使這樣,因為南北交戰的緣故, 在南方還很少見到這樣的東西。

  馬文才只是笑笑,他當然不會傻到在褚向面前說出自己對這些食肆的瞭解, 倒是傅歧實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 叫來了一個伺候的小廝詢問。

  那小廝似乎是被問得多了, 早已經習慣,好脾氣地回答:

  「鄙店的東家以前行商時曾救過幾位西域的胡商, 這些藥玉便是這些胡商送的謝禮。只是這些藥玉看著通透,卻太容易碎,一直沒想到能用到何處, 直到鄙主在京中開了食肆, 才用在了雅間的窗戶上, 好歹也算是個景致。」

  「那傳說中的香料, 難道也是從西域而來?」

  孔笙問。

  有一想二, 孔笙會有這樣的想法,也不奇怪。

  「這些,小人就不知道了。」

  被問到「調料」的問題,這小廝謹慎地不開口了。

  好在這屋子裡幾個公子都是錦衣玉食出身的,大部分對行商之事都不感興趣,就連褚向,也只是和傅歧一樣在玻璃器多看了幾眼,就聊起這些「食券」的事情。

  「馬文才,既然這些食券這麼難得,你是怎麼有的?」

  孔笙他們其實也沒看到馬文才有食券,只是見他讓疾風進去打點了一下就被請進了雅間,便以為他也有食券。

  馬文才自己也沒來過這裡,但是有些設想,是在很早之前就有了,現在看到食肆,他比任何人感慨都多。

  他剛剛將目光從綠色的透明玻璃壁上收回,正在思考著祝英台有沒有什麼法子將這些藥玉裡的氣泡去掉,讓它們看起來更晶瑩剔透一點,猛然被孔笙一問,隨口說:

  「沒食券也能進來,就是破費點就是了。」

  他們平時都是不管這些瑣事的,聽馬文才這麼解釋了,也就沒多問,等到菜肴一一上來,傅歧等人一嘗,頓覺鮮得舌頭都要掉下來了。

  尤其是幾道燉菜,明明看起來清爽不油膩,可食完之後,唇齒留香,就連徐之敬這樣飲食頗有節制的,都連喝了幾碗湯,又就著湯吃了好幾塊胡餅。

  傅歧雖然粗枝大葉,可傅歧的母親出身高門,家中飲食極為講究,褚向更不必說,他是褚皇后養大的,都是真正會吃喝的,像現在這樣和孔笙、徐之敬一起暗暗搶著吃的情況,馬文才看完之後,心裡就定了一半。

  至少這「味素」的滋味,在京中是站的住腳了。

  其實馬文才也是白擔心了,在這個沒什麼調味品的年代,東西都寡淡的很,味道講究個「本真」,若不是這裡的菜味道鮮美好似不是人間物,又怎麼會讓這麼多人趨之若鶩?

  幾人正在對這些菜大贊特贊,門前卻突然喧鬧起來。

  隔著門,他們都能聽到那幾道熟悉的聲音。

  「是吳興和吳郡學館的人。」

  傅歧耳力最好,聽了一會兒,壓低聲音說:「似乎是說我們搶了他們的雅間什麼的?」

  士庶不同席,這樓上雅間都是為了士人準備的,但是人多雅間少,所以才有了「用券」的規矩。

  可馬文才之前說不用券也行,這讓屋中幾個少年也不確定起來。

  「難道外面那幾個,是兜中沒錢的?」

  孔笙狐疑地問。

  若不是給不起錢,怎麼會連個雅間都沒有?

  耳聽著外面聲音越來越大,屋子裡的幾個少年也有些緊張起來。

  他們只是聽說這裡有個食肆來吃個飯,原本就和這些「同窗」有競爭關係不對付,萬一讓他們闖進來,這日後摩擦只會越來越多。

  唯有馬文才將目光對那伺候的小廝一掃,皺眉問道:「你們一般處理這樣的事是如何的?就讓他們在外面這麼打擾我們?」

  「公子勿憂,諸位且安心用著,小的用性命擔保沒人能進來。」

  那小廝恭敬地回道。

  話音剛落,外面就傳出幾聲更大的聲響,奇怪的是,在那幾聲厲喝後,外面的喧鬧聲便停了,而後便是吳興學館等人的下樓聲。

  「還好沒進來。」

  孔笙慶倖地拍了拍胸口。

  「真進來,就尷尬了。」

  徐之敬好奇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見幾個身形魁梧滿身煞氣的漢子正「伺候」著那些「天子門生」往另一個方向走,但那邊明顯不是雅間,倒像是後席之類。

  雖說是單獨的席面,其實只是在堂廳裡用簾子布幔等分隔開的,自然不能和雅間比。

  「你這地方的主家來頭不小啊。」

  徐之敬看了眼面前低眉順眼伺候的小廝,「就連下麵伺候的堂倌,看起來都比我丹陽徐家的刀兵精幹。」

  這世道,養兵也是要有資格的。

  徐家自綿延三百年,才養得起刀兵;傅歧家數代傳承,方有這些家將撐起門面,如褚向這樣的人家,一旦牆倒眾人推,連出門讀書都沒有幾個像樣的護衛,樓下有這般身手的漢子都只是堂倌,當世除了幾個頂尖的門閥,誰能拿出這樣的手筆?

  也難怪那些士生們乖乖認慫,下樓去吃後席了。

  有了這意外的插曲,他們也沒什麼心思再繼續在這裡吃下去了,由馬文才的侍衛會了賬,被小廝好生伺候著送了出去。

  離開的時候,幾人說說笑笑,還在討論這食肆的規模和氣魄。

  傅歧好奇這些調料能不能買回家去做菜,徐之敬則從氣味和口感中推測其中放了些哪些香料,唯有褚向,心中對這酒肆幕後之人感興趣。

  突然在京中冒出這些酒樓,又傳說和北方、西域都有關係,若不是在上面和地頭蛇背後都走過明面,光一個有通敵之嫌就夠喝一壺的。

  更別說現在正處在南梁想要和北方結盟的時候,突然湧現出這麼多不屬於南朝的方物,更加引人遐想,好奇北方現在是個什麼樣子。

  聽說北方很快就要派來使者,會不會是北面那邊打的前哨?

  難道是舅舅那邊……

  褚向一邊猜測著,一邊又自己推翻了。

  「不,以舅舅的傲氣,是不會用這種法子重回建康的。」

  他心道。

  「大約是北方某個權貴和朝中達成了共識,用這種法子建立聯繫吧?」

  這邊褚向在胡想亂想,馬文才卻越發思念起祝英台來。

  沒錯,這些食肆便是裴公和馬文才合開的。

  想要在京中立足雖難,卻也不是沒有辦法,裴公交際過人,又出身豪族,在京中原本就有門路。

  他是做走私起家的,朝中權貴多有喜歡北方之物的,舉凡馬匹、琉璃、西域的金銀器、美酒,種種種種,裴公總有辦法弄來。

  這種「交易」不好放在明面上,畢竟兩國斷交已久,對外宣稱自己喜歡北方的東西總是不妥,但人只要有喜好,總有想要投其所好的,裴公和裴家遊俠之名早已經成了一種傳說。

  如今兩國即將「建交」的風聲四起,既然有了盟約就能互市,裴公覺得自己的走私生意做不長,想要走個明路也是尋常。

  再說只是食肆、酒莊這樣的生意,不少人都願意給他個方便。

  裴家三千遊俠之名不是假的,誰沒有個需要用人的時候呢?給人方便就是給自己多條路。

  馬文才有了祝英台給的方子,又有兩人曾經商議過的點子,又有銀錢,裴家不過出些人,一拍即合,這些食肆就開了。

  食肆只是第一步,馬文才真正的目的是想將自己囤下來的那麼多糧食走明面上轉化為資本,畢竟祝英台說自己會釀酒。

  糧食值錢,糧食釀出來的酒就是巨利了,尤其是北方人豪飲,兩國一旦真的結盟互市,這些酒就能成為商品流通到北方去,無論祝英台能做出什麼稀奇的東西,都能用「進口」的名義弄到南方來。

  到時候馬文才和裴家的人,也就能跟著商路名正言順地來往於兩國之間,為日後打下基礎。

  「得儘快把祝英台撈出來。」

  馬文才在心中思忖著。

  「也不知道梁山伯那邊準備的如何,祝家有沒有下定決心舍了這位『女兒』……」

  就在幾人說笑間,馬文才留在國子學的追電突然找了過來,一見到幾人就急忙道:

  「主人,幾位公子,子雲先生請幾位趕緊回國子學!」

  「怎麼了?」

  傅歧本還準備邀幾位去他家裡坐坐,見追電神色匆忙,不由得一驚。

  「宮中剛剛下了旨意,三日後陛下駕臨國子學,接見『天子門生』!」

  「這麼快,平原學館的不是還沒到嗎?」

  眾人皆是詫異。

  「已經到了!」追電解釋道。「正午入的城,就在幾位公子走後不久!」

  「子雲先生也不知道為什麼旨意來的這麼快,現在正拖延著……」

  五館生齊了,國子學中卻沒一個五館生,也難怪陳慶之急著要將他們找回去。

  宮中的天使沒看到接旨的人,恐怕回去也不好交待。

  「我們趕緊回去!」

  ***

  淨居殿。

  梁帝蕭衍拿著國子學呈上來的名單,眉頭蹙得極深。

  「維摩,這名單,你可看過了?」

  他親昵地喚著太子的小字,晃著那張名單。

  「我已經看過了。」

  蕭統知道父親的性子,在他面前從不刻意用君臣關係拉遠兩人的距離,用一般人家聊家常那般的語氣說道:「說是『五館生』,其實怕是沒幾個五館裡的學生。」

  蕭衍抬舉五館生,原本是為了讓這些人給天下寒門做一個表率,誰知道這一番上京的十之八玖都是士子,這名單一看,他當即就沒有了好心情。

  「即是士人,多的是出仕的門路,又何必要連最後一絲希望都給人斷絕。」

  蕭衍目露憐憫之色,惋惜著自己的初衷又一次變成權勢的博弈。

  「莫說父親是天下至尊,哪怕是父親的才學,也是值得天下學子敬仰的。父親想要挑門生,自然是所有人都擠破了頭,哪裡還顧得上是士生還是寒生呢?」

  蕭統笑著說。

  「何況我也看了看名單,還是有不少有意思的學生的。」

  「你是說丹陽徐家的徐之敬?還是傅翽家那個傻小子?」

  蕭衍問。

  太子只笑笑沒接話,畢竟是「天子門生」,若他表現出太大的興趣,就不太合適了。

  「算了,雖偏離我的本意,但見還是要見的。人既然都到了,便去看看有沒有能用的吧。」

  蕭衍擺擺手,又問:

  「去的時候,將綜兒也叫上。他也要開府外放了,看看能不能有得用的,挑上幾個。」

  「是,我這就去和二弟說。」

  待太子離開,蕭衍收起溫和的表情,從案上拿起那張名單,忽得揉成一團,重重扔了出去。

  「盡是士生,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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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薄情之人

  馬文才等人到了國子學的時候, 趙立剛剛「笑納」了祝伯元送來的一匣黃金。

  這是祝家的謝禮, 用以感激趙立回信給京中,嚴明祝英台患有惡疾, 藥石無醫,家中正在急著將她嫁出去沖喜的消息。

  祝英台是沒有出嫁的女兒, 若現在死了,肯定是沒有後代的。

  在這時代,無後之人的墳塋用不了幾年就會墳頭上長滿荒草,最後漸漸消失,連葬在何處都沒人知道。

  沒有後人,就沒有香火,就斷了祭祀,即使在地下也不會過的很好,很多人選擇將女兒在生前嫁出去, 這樣即使是真的死了,夫婿後來所生的孩子也會一併祭祀, 不會落到香火斷絕的地步。

  只是這樣做, 對於迎娶她的家族和個人來說, 實在是很大的損失,若不是交情甚篤, 是不會做出這樣的犧牲的。

  「祝莊主, 你可想好了沒有?即使我同意用一船金子賣你這個面子, 可以後若祝英台還好好活著, 可就不是一船金子能解決的事情了。」

  趙立知道祝家有祝英台這麼個「搖錢樹」在, 接收賄賂毫無欣喜之感,只冷淡地提醒祝伯元。

  「而且你那一船金子該怎麼給我,你可得想好。」

  他這算是背主,而背主的下場並不是他想承受的。祝伯元答應給他的金子,要沒有萬無一失的得手辦法,他也不敢應承。

  「這自然不會讓尊使操心。」祝伯元想起馬文才的計畫,心口壓了多年的那塊大石終於被搬開,這讓他露出難得的笑意。

  「我祝家莊嫁女,豈能隨便?到時候十裡紅妝少不得要靠花船運出去,無論是尊使要的金子,還是主上要的純鐵,我皆會趁著這個機會掩人耳目,一併運送出去。」

  聽到祝伯元早有準備,趙立這才滿意地捧著匣子,帶著幾個親衛走了。

  他也不怕祝伯元反悔,如今那邊在南方沒多少人可用,褚向也回了建康,趙立作為南方的眼線,必是要一直留在這裡的,京中相信他而不是祝伯元,只要祝伯元不傻,就知道該怎麼做。

  兩人互相抓著對方的把柄,這誓約方能牢不可破。

  待趙立走了,祝英樓帶著祝英台從屋後角房出來,迫不及待地問祝伯元:「如何?那邊可允了?」

  「沒人會對一船金子不動心。尤其是在知道『泉水』只夠煉這一船金的時候。」

  祝伯元笑著看向女兒,第一次覺得她那些難登大雅之堂的雜技也是有用處的。「你這段時間就老老實實煉你的『假金』,讓人裝箱運到船上去。等到出嫁的時候,自然會有教你怎麼做。」

  「出嫁?真要出嫁?」

  祝英台一呆,「馬文才答應了?」

  「不答應又能怎麼辦?」

  祝伯元不以為然地說著,而後又驕傲地笑了起來,「我祝家莊的女兒,配他難道不夠嗎?」

  不知怎麼的,大概是之前馬文才表現出不想娶自己的態度太過明確,以至於她根本從未往兩人會有如何的方向想過,如今突然聽說馬文才要娶她來破除現在的局面,突然讓祝英台有了絲荒謬之感。

  馬文才那麼不願意趟祝家這潭渾水,甚至情願把她藏起來和祝家談判,現在能束手待斃?

  這可是造反的大罪啊!

  不管她心頭如何疑惑,所有人還是有條不紊的動作了起來。

  馬家對於這場婚約一直都很熱情,在接到馬文才的信後,馬家的聘禮很快便送了過來,也正式定下了婚期。

  考慮到祝英台「重病」在身,婚期定的很近,馬文才遠在建康,無法回來親自迎親,所以拜堂之事先往後壓,先趁人還算「清醒」的時候接到吳興去,從吳興馬家的別院出嫁,以免紅事突然變成白事。

  雖然馬文才不能馬上趕回來,但祝家莊卻一點都沒有生氣的意思。

  也是,在外人看來,馬家願意娶一個隨時可能死掉的女子當主婦,已經是看著馬文才和祝英台兩人情同手足,願意照顧好友之妹的關係了。

  祝九娘是用祝英台妹妹的名義「待嫁」的,兩人還在學館時就同吃同住,又不能真的做兄弟,做大舅子也行,祝家的人為何會嫁到吳興去也就有了解釋。

  雖然是匆匆嫁女,祝家莊該有的嫁妝卻一點也不少。

  祝父祝母簡直像是要將祝家的一切都打包給女兒帶走似的,除了田地、莊園、莊戶這些帶不走的東西,舉凡家中貴重之物,無論是商鋪、還是珍玩書畫,甚至連家中備下的甲胄兵刃都當做嫁妝,一並列到了單子裡。

  出嫁女若沒有生下子嗣便死了的話,這些嫁妝還是要如數送回女子娘家的,上虞之人多半以為祝家只是為了面子好看替女兒撐場面走個過場,對於這樣的排場並沒有太多深究。

  可深知一切內幕的祝英台卻對這一切惶恐不安。

  每每聽到莊中之人小聲談論著莊子那邊又準備了什麼什麼抬上花船,她就有種莫名的預感。

  待祝母將祝家在建康曾置辦下的宅子、商鋪的契書悄悄遞給祝英台時,祝英台的預感更明顯了。

  莫非祝家想要跑路?!

  祝英台接過契書,舉足無措地看著面前嚴肅的女人。

  「祝英台,你且記著,無論送嫁過程中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管,只好好記住這些契書的內容。我會讓人將它們包入油紙,縫進你的嫁衣裡。」

  祝母從未對祝英台流露過慈祥之意,如今也是一樣,只是雙眼之中,免不了有了些擔憂的神色。

  「送嫁那天,祝家莊的好手都會去,絕不會讓你出任何差池。」

  祝英台傻愣愣的聽著。

  「那馬文才,也不是誠心娶你的,這樣的男人,你控制不了,好在你們同窗一場,想來也不能把你拋下。」

  她無奈地說,「建康那邊,如無意外,我和你父親終身都不會再踏足了,馬文才志向朝堂,你嫁過去後,這些建康的產業便是……」

  「我不要,你給阿兄吧。」

  祝英台頓時覺得這就是燙手的山芋,連忙又把契書塞回祝夫人手裡。

  「我不需要這些,我自己也能過得很好……」

  「你說什麼昏話,你有這樣的本事嗎?你以為嫁人之後,還能由得你在家裡這樣胡來,三天兩頭炸房子不成?」

  祝夫人厲聲喝道:「你就算嫁過去,沒多久也是要假死的,要是馬文才生出其他心思,你連個在外面安身立命的法子都沒有!我和你父親如此強幹的人,難道要讓女兒在外面窮困潦倒不成!」

  「拿著,你即是我祝家的人,這輩子都別想擺脫祝家!」

  祝英台被祝夫人緊緊捏住了手,耳邊又傳來這麼一句,頓時心中一突。

  此時她與祝母的距離不過方寸之間,面前,祝夫人那冷厲的目光中閃爍著什麼古怪的東西,那光芒一閃而逝,繼而全是不容拒絕的決絕。

  就在那一刻,祝英台甚至生出了祝母早就知道她不是祝英台的想法。

  可這想法,只是瞬間就被她否定了。

  能眼睛都不眨就挖了侍女鼻子的祝母,若真發覺她可能不是自己的女兒,第一個反應應該是酷刑折磨逼問她,而不是把建康的家業都託付給她吧?

  等她回過神來,那些契書已經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上,像是帶著滾燙火熱的溫度,讓她無所適從。

  等祝夫人走了,祝英台還未從這種恍神中抽離出來。

  直到祝阿大滿臉古怪地進了屋。

  「女郎,鄞縣縣令梁山伯病危,派人送了信來別院……」

  他遞出一枚竹筒。

  「信是給『祝小郎』的。」

  竹筒上的封漆已經被人打開,不是被祝伯元事先看過了,就是祝英樓,確定沒有什麼問題,才給了祝英台。

  看到那被擅自拆了的信筒,祝英台剛剛那點內疚一下子又消散了。

  「那小子要死了?知道自己要死了卻給祝小郎送信,難不成是個斷袖?」

  祝阿大一邊腹誹著,一邊看著九娘半點都不驚慌的接過了竹筒。

  信當然沒有問題,祝阿大見過這種竹筒,知道裡面應該另有機關。

  鄞縣發生的事他私下裡打聽過了,終於知道那天晚上女郎叫他送去的東西是每次都惹得地窖炸爐的黑藥,而這個姓梁的縣令究竟做了些什麼。

  正因為如此,看到梁山伯都快死了,他家女郎卻一點難過都沒有,對於女郎對梁山伯那小子這般「薄情」,祝阿大為這個好縣令感到同情。

  不過同情歸同情,若女郎傷心欲絕,還不如薄情點好。

  一拿到竹筒,祝英台連忙趕祝阿大出去。

  果不其然,臨出門前,祝阿大餘光裡看到女郎旋開了竹筒底部的一段竹節,掏出一張絹帛來。

  哎,當上縣令果然就算不得窮小子了。

  居然有錢買絹帛寫信。

  ***

  鄞縣。

  太守府派來的幾個都使,表情麻木地看著梁山伯又一次借著他們的名頭和當地的刺頭周旋,成功的又收回一筆欠糧。

  蛟龍都跑了,水枯澤困的死地也沒什麼好用的,那些士族為了自家的風水,很快就把墳塋都遷了個乾淨。

  沒了士族的墳塋,甬江上下的百姓壯著膽子先在困龍堤上扒開了一道口,見那些豪族們沒有派人驅趕責難他們,於是一傳十十傳百,紛紛壯起了膽子,一點點扒掉了幾道困龍堤。

  唯有最高的一處樁基穩固,又有棧橋相連,一時無法毀掉,再考慮到水很難淹到那種深處,於是支流上的那兩道殘堤還留著,被百姓們稱為「九龍墟」,用來證明梁山伯曾經做過的功績。

  變不了龍地,又引起了太守府的注意,這些士族立刻一改之前「大好人」的形象,不必楊勉帶著酷吏相逼,他們要欠糧要的比誰都積極。

  幾方一起施壓,即使是最懶惰的農人也乖乖回去侍弄田地了。

  即使梁縣令讓他們打了白條,以官府作保說要替他們先還欠糧,回頭秋收再還給官府就行,可看他那病懨懨的樣子,說不定第二天就蹬了腿,到時候再來的縣令可不一定就認帳,還是靠自己最踏實。

  一時間,有罵那些士族翻臉不認人的,有罵梁山伯多此一舉害他們重債纏身的,更多的卻是可憐梁山伯的。

  惹出一堆事,得罪一堆人,自己一點便宜沒占到,被士族捆在堤上傷了身子眼看著隨時會死,這縣令當的,豈不是可憐?

  可憐個鬼!

  太守府的都使們,看著一邊咳血,一邊將楊勉等人以「私吞官糧」之罪判了收監押送的梁山伯,一副臭臉。

  「諸位都使,你們都身兼監察之責,在下如此判,可還妥當?」

  梁山伯虛弱地擦掉唇邊的血漬,客氣地問。

  旁邊的文書立刻從善如流地遞上判書。

  「妥!」

  臭著臉的都使長擠出一個字,又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職位,將這判書當場確立了下來。

  「這下我就安心了。趁我身體還能支撐,繼續下一個案子吧。」

  梁山伯撫了撫似乎憋悶的胸口,張口喚道。

  「下一個,楊厚才之父謀殺案!咳,咳咳……」

  咳咳咳!

  幾個都使的胸口更憋悶了。

  一天到晚咳,怎麼還沒咳死?!


第257章 身後之事

  梁山伯的辦事效率很快, 這種效率放在士族尸位素餐、庶人趨吉避凶的普遍行事風格下,就顯得尤為珍貴。

  辦事效率快, 也意味著特別容易得罪人,尤其是在他短短時間內就扒了困龍堤、抓了楊勉等惡吏、開倉換了欠條的情況下……

  誰都看得出,每天咳血的梁山伯是活不長了, 這才像是安排後事一樣完全不顧後果的去做他想做的事。

  「梁縣令, 今夜已經是半個月來的第四波了。」

  太守府的都使冷著臉收回刀。

  「你除了此地的士族,還得罪了什麼人?」

  「咳咳,我一介寒生,能得罪什麼人?」

  因為是睡下一半突然披衣起來的, 梁山伯的嘴唇有些發白, 看起來像是隨時都能斷氣。

  都使們本想再問,看他這個樣子,也不好問了。

  「梁縣令,我們明天就得押解楊勉等人返回太守府了。」秦都使歎息著說,「你得罪了此地的士族,破了困龍堤之局,太守必有賞賜賜下,但明面上卻不能支持你什麼, 你……」

  他本想說「你好自為之」,可想到之前醫官下的結論,竟覺得這話都說不出去了。

  梁山伯怕什麼呢?

  他都活不過一個月了。

  最後, 他只能拱拱手。

  「梁縣令放心, 太守府的賞賜, 我必讓上面在一個月內給你賜下。」

  至少,讓他的墳塋能修的能見人吧。

  梁山伯聽懂了他們的言外之意,苦笑了下,謝過了他們的好意。

  待都使們離開後,梁山伯從枕下掏出了馬文才寄來的書信。

  良久後,他發出了一聲長歎。

  第二天一早,都使們果真押解著楊勉等人離開了。

  撐腰的人一走,原本還按捺住沒有騷動的鄞縣大族們頓時動作了起來,不停的讓家中管事來官府催債。

  他們就是仗著梁山伯不敢真開官倉替百姓還糧,只是拿著「二轉手」的借條想撐到秋收後而已。

  既然如此,他們就讓他撐不到秋收。

  「令長,要不,我們乾脆閉衙吧。」

  書吏見梁山伯兀自硬撐著每天都開衙,擔心地看著他。

  梁山伯見著堂下的同僚,眼神很是複雜。

  他此番去了,對他來說並不是壞事,可對於這些相信他、跟隨他一起從會稽學館而來的同窗來說……

  卻是辜負了的。

  「載言,跟我走到現在這一步,你悔不悔?」

  梁山伯澀然道:「你們……你們悔不悔?」

  堂下的學子們在學館中時尚有學館發下來的儒衫袍服,到了縣衙裡,因為都是小吏,穿的也都是灰撲撲的,原本有七分的風度,現在也就只剩了一分。

  加之老是跟著跑田間地頭,有不少已經曬得漆黑,渾然不似個讀書人。

  「自然……是悔的。」

  被稱為載言的佐吏低聲回答。

  梁山伯的表情更加苦澀了。

  「……悔我們在學館中時,為什麼不多點東西……」

  「悔我們為何如此無能,只能讓山伯你以身犯險……」

  「悔我們如今面對士人的刁難,卻只能眼巴巴寄希望於你,卻不敢做出任何決定……」

  載言身後的諸佐吏皆面露尊敬之色。

  「我等出身一致,可山伯你卻敢以一介庶人之身,隻身上困龍堤,在士族虎視眈眈之下放了那蛟龍以身破局……」

  「我等接受的是一般的教導,你卻能以百姓為先,不顧士族的威脅,毀掉那麼多張足以讓人家破人亡的借條,以官府之勢化解百姓的危機……」

  「我等皆是一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你卻有勇氣在被縛上困龍堤後,仍與楊勉周旋,與士族周旋,與百姓周旋,身殘志堅……」

  梁山伯原本還滿臉慚愧,到聽到「身殘志堅」一句時,喉頭不由得又一癢,猛烈咳嗽起來。

  那一陣一陣的咳嗽終於讓宋載言躬下了身子。

  「為這樣的縣令效力,吾等不悔!」

  「我也不悔!」

  「你當縣令的都不怕丟官,我等皆是小吏,怕什麼?我就怕被別人戳脊樑骨!」

  「我等還年輕,就算今日丟了差事,明天還能再謀。可這些百姓,怕是熬不過去了。我等都是寒門出身,我們都不幫百姓,難道還靠士族貴人們偶發慈悲嗎?」

  「如果賀館主在這裡,也一定是誇我們做得好的!」

  幾人的回答發自肺腑,也回答的毫不猶豫。

  他們希望自己的心裡話,能讓這位年輕的縣令心中更寬慰一些、「走」得更輕鬆一點。

  「好,好……」

  梁山伯喉頭哽咽,鼻端也酸楚難當,沙啞著嗓子沉聲道:「你們都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能與諸君共事,是我梁山伯的幸運。如你等這樣的品性,相信也會得到其他君子的看重……」

  他從懷中拿出一封書函,遞與為首的載言。

  「這是一封薦書。」

  梁山伯說:「和我們同出會稽學館的馬文才如今已經入了建康國子學,成了『天子門生』……」

  他在眾人的疑惑眼神中解釋著。

  「馬文才是士族出身,才德你們也瞭解,如今正前途光明,是立志要成就大事之人。他之前手中缺人,一直托我引薦,但我這人行事素來謹慎,若不是品性、能力都出眾者,我也不願隨便引薦……」

  眾人聽聞這薦書是什麼意思,頓時面上都露出喜色,可一想到這「薦書」實際上就是梁山伯的「托孤」之書,那喜色又一個個忽而轉悲。

  有幾個多愁善感的,更是轉過頭去,用袖子拭去眼角的熱淚。

  宋載言接過了薦書,只覺得手中的書函有千斤重,訥訥不能語。

  「我料想太守府的賞賜很快就會賜下來。我無父無母,亦沒有後人,待我走後,你們料理完我的喪事,取了剩下的,一起去建康,拿著文書,去國子學尋馬文才。」

  梁山伯臉上帶著笑意,毫無吩咐「後事」的樣子,「我之前已經向馬文才去了信,告知了此事,你們拿著我的薦書,必能等到好的安置。跟著馬文才,比跟著我要有前途……」

  「梁縣令!」

  幾人呼道:「我等豈是趨炎附勢之徒!」

  「這不是趨炎附勢。我看待百姓之心,與文才看待百姓之心,並無二致。我看待世道之心,與文才看待世道之心,也並無二致……」

  梁山伯歎道:「但,我沒有他那樣的出身,也沒有他那樣的手段和資源,這也決定了我註定做不到他能做到的事情。」

  從一萬而成百萬易,從一而成一萬,很多人卻要走一輩子,也走不到。

  彼之起點,吾之終點。

  「與諸君共事,是這幾月來山伯最為快意之時……」

  梁山伯向堂下諸人躬身。

  好幾人已經哭的滿臉淚痕,卻只能與梁山伯含淚對拜。

  待眾人起身,只聽得梁山伯振袖一揮,大聲笑道:

  「梁某既已安排好『後事』,便請諸君隨我做下最後一件痛快事!」

  這一刻,梁山伯雖臉色蠟黃、嘴唇發白,那股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傲然卻毫不遜色于任何士人。

  「那些大族認定我不會為了百姓開倉還糧,我便放了!」

  他的神色暢快至極。

  「只有我將糧庫裡的糧還空了,才能逼著百姓從此放棄『借糧為生』的日子。若秋收不上來糧食還官庫銷掉欠條,大家便一起餓死吧!」

  那時候他已經死了,再也救不得任何人,也再也沒有什麼軟心腸的縣令替他們出頭。

  要不靠自己,就等著賣身為奴,又或餓死街頭。

  這等貨色,救他作甚?!

  「縣令,不可!」

  「令長,三思!」

  私自開官倉,罪責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如果不能在年底繳稅之前交上糧食,這便是大罪;但如果糧食交上了,太守府又有意高抬貴手,不過就會不痛不癢罰上一罰。

  「你們怕什麼?我已經是將死之人!」

  梁山伯的眉眼間盡是輕鬆之意,「我這一生,恐怕能夠任我心意率性而為的時刻,唯有這段時間了。」

  「哎,我只盼我的人生,能日日都如此刻才好。」

  他喃喃自語著。

  忽地,梁山伯在眾人悲痛的目光中,抬起手臂。

  「牛班頭,諸位,隨我放糧!」

  ***

  鄞縣中,人人都覺得梁山伯瘋了。

  他拖著殘病之軀,核對出拖欠六族糧食時間最長、數量最多的四十戶人家,派出衙中最兇猛的差吏上門催糧。

  除了四戶東拼西湊借到了糧食還了欠債的人家以外,其餘三十六戶都向官府打了借條,嚴明明年秋收之前奉還,否則官府將收沒他們田地,差送他們服役還債。

  能在這世道有田地的,家中大多沒到過不下去的地步,也不會沒有壯丁。雖有幾年水災,可還會一次次借糧,不是懶,就是蠢,但梁山伯一棒子敲下去,該懶的不能懶,蠢的也不敢蠢。

  農人的農田,就是農人的命。

  在所有百姓的見證下,梁山伯和府衙的所有佐吏打開了縣衙的糧庫,將所有糧食都搬到了衙門口,一手拿著這三十六戶的借條按數將糧食還給士族派來的管事,銷毀了舊的欠條,一手讓這些農戶重新和官府簽訂下新的契約。

  鄞縣的糧庫本就被楊勉和舊吏們假借「賑災」之名貪墨不少,即便梁山伯下令抄了他們的家財充公,待三十六戶的欠糧由官府全部替他們還清之後,也再剩不下什麼糧食了。

  士族在催討欠糧,說明他們不想再借糧食與人;

  官府沒有了糧食,說明秋後也沒有糧食再行賑災;

  一時間,收到消息的鄞縣百姓們就像是突然開了竅一般,不但全家一起拼了命的伺候自己的田地,還自發的在農閒時間擴大溝渠、扒掉困龍堤上的殘磚片瓦,甚至由壯丁們去疏通河道,希望能憑藉此舉度過今年可能不會氾濫的夏天。

  與梁山伯剛來時的鄞縣相比,此時的鄞縣,宛如天壤之別。

  鄞縣後衙。

  被梁山伯悄悄喚來的姜姓老農正欲下跪,卻被梁山伯一把拉了起來。

  看到梁山伯滿身病氣的樣子,老者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唾駡了起來。

  「這賊老天,怎麼就不願意讓好人有好命呢?!」

  「外面人都說您是放了蛟龍,被龍氣傷了,所以不長命,我呸!」

  他啐了一口,抹著眼淚道:

  「令長放了蛟龍,蛟龍該讓你長命百歲!明明是那些該殺的把您綁了,折磨了您,才傷了身子!」

  梁山伯見姜老邊哭邊罵,哭笑不得地攙著他,反倒比他還要豁達一些。

  「梁縣令,您救了我們鄞縣上下百姓,更是讓那些好吃懶做的貨醒了過來,您叫老漢來,是想要老漢幹什麼,您說一聲,哪怕是要掉頭的事情,老漢也絕不推辭!」

  姜老漢拉著梁山伯的手,不停地許諾。

  「哪裡敢讓老者掉腦袋。」

  梁山伯心中實在是又感動,又惆悵,感受著對方手掌上的粗糙和溫度,他緩緩開口:

  「老者家中子嗣眾多,想來耽誤一點農事也是不要緊的。實不相瞞,在下的身子,恐怕也撐不了多久了。我無父無母,亦無後人,現在又得罪了鄞縣大戶,怕死後連葬身之地都被糟蹋……」

  「所以,想請薑老您,帶人替在下修一個墳墓。」


第258章 嘔血身亡

  五月十八那日, 馬文才的人從吳興到了。

  和馬府的人一起來的, 還有會稽太守府對他的賞賜。

  梁山伯最缺少的就是人手,會稽學館的同窗雖然能幹,卻大多都是書生, 在對待「刁民」這件事上, 和剛剛踏上仕途的梁山伯一樣,缺乏經驗。

  牛班頭雖然明面上向著梁山伯, 但一來梁山伯一看就命不久矣, 武班的人都想為自己留個後路,不肯賣力得罪人;二來當地大族也確實難纏,不少人還把官府當成擋人好處的惡人,真要動粗, 怕是要引起民變。

  馬文才派來的人一到,梁山伯如今兩難的局面迎刃而解。

  馬文才點了的人本就是馬父為馬文才準備的幹吏, 都是吳興太守府的能人, 再加上外鄉人插手不考慮人情問題, 辦事效率自然不必多說。

  梁山伯手下的佐吏看到馬文才果然派人來幫著梁山伯了, 可謂又是喜,又是悲。

  喜的是梁山伯確實和馬文才是至交好友, 馬文才也不因他是庶人身份就輕視他, 相比也不會因為他們是庶人就輕視他們,為馬文才效力, 已經是當世極好的條件;

  悲的是梁山伯已經是他們同輩之中少有的佼佼者, 最終也只能落得這個下場, 他們出身尚且不及梁山伯,這路日後又能走到哪裡?

  就在這喜悲交加的情緒中,梁山伯終於「油盡燈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去了」。

  梁山伯死時,身邊只有馬文才派來的心腹,以及他的同窗佐吏,因為梁山伯生前已經為自己安排好了後事,連錢都已經預備下了,又有馬家的人幫忙,這後事辦的很快。

  這位鄞縣縣令病死在任上,用自己的性命為鄞縣百姓博出了一個出路,有不少百姓還是感激他的。

  所以梁山伯停靈在鄞縣縣衙的時候,有不少百姓都來弔唁。

  他沒有後人,替他跪送迎人的是身受他大恩的楊家小子楊厚才,以及他的同窗朋友宋載言,守靈的是馬家派來的人。

  楊厚才父兄皆因困龍堤而身受不幸,如今早已經做了決定,梁山伯沒有子嗣,他會替梁山伯照顧墳塋,他的後人也會世世代代為他守墓,必不讓他死後墳前荒草一片。

  在梁山伯停靈那天,府衙裡來了幾個不速之客,為首的錦衣青年正是在困龍堤上哭倒的張家嫡子。

  他們名義上是來弔唁的,卻來意不善。

  他們既不如其他來弔唁的百姓和親朋故友那樣身著麻衣、白衣,也沒有帶著任何弔唁之物。

  那曾經將梁山伯綁在柱子上的張家子一身張揚的緋袍,徑直走到梁山伯的牌位前,冷笑道:

  「你倒是死的痛快,也是,攪了我們的局,還是早些死識時務。」

  「張郎君,所謂人死為大……」

  宋載言被張家公子氣得渾身直發抖,站起身準備訓斥,卻被張家帶來的人拉到了一邊。

  「來來來,讓我看看梁縣令的殮衣、棺裡安排的可妥當。若還是幾塊破布,我等少不得要為梁縣令添補幾件衣裳上路!」

  他倡狂地笑著,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便讓下人拉開了梁山伯的停棺。

  眾人何曾見過這樣囂張跋扈之人?當下一個個都驚呆了,眼睜睜地見著那棺材被拉開了一個角,露出躺在棺材裡的梁山伯半張臉。

  顏色青黑,面有死氣,定是死了無疑。

  合棺之後再開棺是大不吉利,更別說現在還是正午時候,張家人還欲再掀,卻見跪在地上的楊厚才發出一聲淒厲的吼叫,一頭撞在了張家嫡子的身上。

  他是種莊稼的出身,一身好力氣,這一下撞的張家郎一個踉蹌直接跌倒,他便順勢騎在張家郎的身上,手上還拿著撥弄燒紙火盆的火鉗,此時赤著一雙眼睛,手中的火鉗直指張家郎的眼睛。

  「啊!」

  「厚才,不要衝動!」

  「你敢掀棺材!我和你拼了!」

  他的父親便死在這人手上,和張家可謂是有殺父之仇。

  連替他報仇的梁山伯也間接是被這人毀傷了身體的,楊厚才對這人的恨意,猶如滔滔江水,永不能停止洶湧。

  「你立刻讓你的人離開靈堂,慢一步,我就用鉗子燙瞎你的眼睛!」

  「你敢衝撞我?你是忘了你阿爺怎麼死的是吧?我告訴你,我會讓人打你鞭子,讓你……」

  張家郎君惡毒地威脅他,可話還沒有說到一半,就看見這莽小子手上的火鉗不管不顧地壓了下來。

  「好好好,我讓我的人走,我讓他們走!」

  好漢不吃眼前虧,張家郎知道楊厚才是真得下得去手的,嚇得連忙高聲大喊,讓大鬧靈堂的手下先離開府衙。

  宋載言等人對張家郎是怒目而視,馬家派來的人等也是氣得抄起了竹竿、椅凳等物準備和張家人對峙了,卻沒想到這小子怒起傷人,竟做得出這種以身護棺的事情。

  「我已經讓他們走了,你還不放我走!」

  張家郎嚎叫起來。

  眾人看著楊厚才舉著火鉗的手不住顫抖,眼中也流出兩道淚痕,那手離張家郎的眼睛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楊厚才!想想梁縣令!想想他為何要放你走,要炸了困龍堤!」

  宋載言高聲厲喝。

  「只有留住有用之身,才能圖謀日後!」

  楊厚才顫抖的手頓了一下,終於還是不甘地叫了一聲,將手中的火鉗子拋了,重新紅著眼跪在了梁山伯的靈前。

  在眾人的怒目和唾駡聲中,張家郎灰溜溜地離開了靈堂,走之前自然少不了丟下「走著瞧,讓你沒有日後」之類的話。

  馬文才的心腹之一低頭看了棺中的梁山伯一眼,輕輕合上了棺材,走到楊厚才面前:

  「你剛剛得罪了士族,以你的身份,怕是要挨鞭刑。張家人狠毒,說不得這鞭刑下去你就要出事,你想過怎麼辦嗎?」

  楊厚才看了他一眼,搖頭道:「我孑然一身,以前既然能逃得過張家的追殺,現在就能逃得過他的鞭子,長者不必替我擔憂。」

  那人見他行事看起來魯莽,頭腦卻清楚無比,也就知道了他為何不但能在外存活這麼久,還能幫著梁山伯一起毀了困龍堤。

  他起了惜才之心,彎下身子,在他耳邊悄悄說道:「若沒處可逃,可去吳興馬太守府上投奔。我會在縣衙後門十步外的槐樹下埋下你的盤纏,等此間事了,你且取了盤纏,趁早動身。」

  在楊厚才驚訝的眼神裡,在其他圍觀百姓的議論紛紛聲中,這位馬家派來的「大人」有條不紊地繼續主持著喪事,渾然好像剛剛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一般。

  因為如今天氣已經熱了,必須儘早入土為安,再加上有張家的插曲,停靈了七日便要下葬。

  梁山伯生前已經定好了墓穴,正在原本龍地的最高之處,被叫做「九龍墟」的那塊地上。

  這地方水枯澤困,如果遇到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水恐怕還會淹沒墳塋,實在算不得什麼好地方。

  但梁山伯沒有後人,不必擔心折了後代氣運,此處與他來說又是有莫大關係的地方,也是可以遠遠「守望」鄞縣百姓的地方,即使選擇葬在此處,也沒有人置喙什麼。

  到了送葬那天,鄞縣不少得了梁山伯恩惠的百姓都自發出來送靈,護棺的人群一直綿延數十裡,那些抬著棺材的人在楊厚才的指點下,沿著梁山伯當年去「放」蛟龍的小路走了一遍,所有的百姓也就陪著棺材一起,將那路走了一遍。

  小路崎嶇難走,更有蛇蟲不時出沒,夜間尚且如此難走,更別說梁山伯當日裡是趁夜溜進去的,可見梁山伯意志之堅定、憐惜百姓之心切切。這世上能如此為官者寥寥,不少百姓原本只是湊熱鬧送靈,到了那淹到腰際的水潭時,已經是沉默而肅穆,更有不少人拭起了眼角的淚水。

  眼前就是惡臭的水潭,卻沒有人轉身離去,一個個卷起了袖子,那些身強力壯的漢子們齊心協力舉起了梁山伯的棺材,將他高高抬在肩膀之上,穩穩地踏過了水潭,一步一步朝著「九龍墟」而去。

  待到了墳墓之前,百姓們看到九龍墟下那遠處高漲的甬江之水,唏噓無比。

  今年依舊是多雨時節,甬江比往日水位漲的更高,可因為困龍堤已被摧毀,無論洪訊再怎麼兇猛,這處人為使其乾枯的死地也必定能蓄足、分走大量的洪流,下游再無洪水氾濫之憂。

  到了此時,真正看到洶湧的江水,這些人才越發念起梁山伯的好來。

  他們開始悔恨他為什麼如此早逝,不能在多護庇一方百姓更久一點。

  在墳前吟唱者有之,痛哭者有之,悔恨者有之,至於梁山伯的「在天之靈」有何反應,就不可而知了。

  這一場送靈直到了日落西山,除了楊厚才執意在九龍墟下守墓滿四十九天以外,其餘人等終於還是漸漸散去。

  待到月黑風高,九龍墟下漆黑不見五指,只見那先前眾人趟過的深潭裡,從水中鑽出一個渾身濕透、身著長衫的青年。

  深潭旁邊,幾個黑衣之人立刻持著風燈上前接應,取出早就準備好的毯子將他裹上,將他攙扶到岸上。

  在風燈的映照下,那青年的臉色白的像是被牆粉過一般,嘴唇更是毫無白點血色,若是有其他人在這裡,必定嚇得掉頭就跑。

  長相好似「厲鬼」就算了,這青年身上的衣衫還是「左衽」。如今連胡人都漢化了,除了死人,是不會有人穿左衽的衣衫的。

  「有勞諸位了。」

  被攙扶上岸的,正是假死的梁山伯。

  他在棺中被關了一日,無水無食,又累又悶,好不容易等到外面沒了聲音,終於拉開棺材底下的薄板,沿著事先留下的暗道滑入堤底,一直落入到這處深潭附近,才遊了上來。

  這處暗道他已經事先走過了數遍,即使是閉著眼睛也能爬出去,

  之前他對姜老漢說擔心士族尋仇、糟蹋他的屍身,所以讓老漢的兒子們偷偷在棺下挖了一個暗道,一旦墳墓被人重新開啟,震動的力道就會讓他的屍身從棺中滾下暗道,落到地底深處去。

  如此一來,知曉內情的人就能收拾從暗處收斂他的屍身,將他重新下葬,不至於讓他的屍身被毀。

  姜老漢不知梁山伯是假死,但因為敬佩他的為人,在修墳的時候親自監工,帶著七八個子孫將這墳塋下麵修的上窄下寬,一旦棺材落下便正好卡在暗道上方,讓人看不出下麵的究竟。

  梁山伯將賞賜中的一半都取出作為感謝他們修墓的酬勞。他們都是真正的老實人,許下承諾不會傳揚出去,就不會傳揚出去。

  「梁大郎,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換上衣服,我們先去不遠處的小屋暫歇。」

  接應之人遞出乾淨的衣服,又說道:「公子已經派了遊俠兒接應,就在木屋裡等候。等他們幫你易容之後,你就用裴家庶子的身份和路引離開會稽,先去吳興暫住一陣。」

  這裡原本葬著不少士族的墳塋,他們的墳被遷走後,困龍堤下留下了不少以前巡邏和守墓人住的廢棄屋子,正好給了他們方便。

  梁山伯脫下身上的殮衣,將他們裹進已濕了的毯子裡,提在手裡,點了點頭。

  「好,聽從馬兄安排。」

  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在風燈的指引之下,幾人摸索著向著前方而去。

  風燈的光芒閃爍不定,忽暗忽明,眾人的腳步也隨著風燈的明暗忽走忽停,遠遠看去,猶如遊蕩在這片龍地上的幽魂一般。

  待走到一半,梁山伯回過頭,定定地看向「九龍墟」上自己的墳塋。

  片刻後,他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終是長歎一口氣,頭也不回地投身於無邊的夜色之中。


第259章 女兒不紅

  梁山伯的死訊傳來時, 祝英台正在製造著假金。

  聽到梁山伯的死訊, 她的手只是抖了一下, 之後便穩穩地持住了夾子,夾住了那根陶管,說了句「知道」了。

  但她畢竟不是馬文才那樣能揣得住事的人, 雖然表面上好像毫無觸動, 但明顯手中的動作快了許多。

  不過用了平時一半的時間,她就停止了自己的「工作」, 準備離開這座地窖, 回去聽祝阿大詳細說梁山伯的事。

  在這座「實驗室」裡, 她過去的所學被她發揮到了最大, 手法的巧妙、無中生有的本事,即使是她現代的老師來了,看了也只會誇她水準「突飛猛進」。

  過去的日子裡, 這些技能只不過是她以後找工作的敲門磚,學的不好也不會怎樣。可現在,每一個化學公式、每一個被她成功提煉出來的化學元素,都成了能救她命、讓她的人生為之逆轉的根本。

  假金這種東西, 在現代的化學實驗室裡可以隨意被成績還可以的學生製作出許多, 但到了這裡,因為條件的限制,穩定性不是很好, 尤其她還要煉製出「一船」那麼多的假金, 這讓她不得不用一種取巧的法子——只有箱子最上面一層的金子是假金, 下面的,不過是用合金溶液渡上金色的廢棄金屬罷了。

  反正祝家有那麼多廢鐵。

  這個地窖已經成了整個祝家莊最繁忙的地方,每隔一陣子,就會有一個滿載著「金子」的箱子被祝家的護衛層層保護著抬出地窖,然後裝上船塢裡守衛森嚴的花船。

  祝家所有的船隻都被調用了,除了運送這一船假金,還有祝英台的「嫁妝」。這是馬文才索要的一半家產,大半要被用來雇傭馬文才允諾提供幫助的那些人;

  除此之外,京中要求祝家趁這個機會將過去幾年來煉出的鐵器全部運送出去,甚至不惜派出一些暗樁乘著空船前來接應。

  如今梁國實在太缺銅鐵了,鑄造鐵錢不過就是時間的事,各地甚至已經為此建起了規模不小的鑄幣監,只待鐵一就位,就會源源不斷的鑄造出鐵錢,彌補現在貨幣不足的窘境。

  換句話說,祝家莊如今運出去的不是鐵,而是錢。

  京中那位既然能提早做下準備,自然有把握能將這些鐵變成鐵錢。祝英台甚至有些懷疑,負責督造鐵錢的,是不是就是祝家那位幕後主使。

  這些用祝家朋友為藉口來送船的暗樁,成為讓趙立最為忌憚的目標,所以這段日子他很少出門,也警告祝家莊不要讓祝英台出現在眾人目光之中。

  他和京中的侍衛們早已經約定好,只要等祝家莊的船駛進甬江,他們便駕駛著那滿是黃金的大船,從此消失於所有人的世界之中,過上他們夢寐以求的日子。

  至於他們如何分贓,那就不是祝家莊的人該考慮的事情了。

  所以比起那不遠處祝家莊裡的喧鬧急切,躲在梅山別院裡煉金、待嫁的祝英台,就像是和所有事情都無關的局外人一般,若非祝阿大經常給她說一些外面的消息,有時候她都快忘了自己是個新嫁娘。

  祝阿大是別院這邊和祝家莊的聯絡人,他本身對於搜集情報有一種天生的興趣,統領著祝家莊中不少負責打探消息的探子。

  只是他最近總是被派來看守祝英台,倒讓祝英台忘了他之前也是深受倚重、曾被派去追殺梁山伯的精銳。

  但他畢竟離開核心已經有一陣子了,得到的消息也不盡詳實,大致只知道梁山伯曾被當地大族綁在江堤上風吹日曬,傷了身子,被送回後一病不起,終於還是卒于任上。

  說完他知道的一切後,他唏噓不已。

  「我知道他用黑藥將蛟龍放走的時候,就知道他是個好官,還以為他能在鄞縣待的久一點,沒想到……」

  祝英台卻沒關注這些,只問他:「他葬在哪裡?鄞縣嗎?」

  「聽說葬在他放出蛟龍的地方,應該離鄞縣不遠。」

  祝阿大一愣,回答道。

  「那我出嫁時候,會路過那裡嗎?能順便拜祭嗎?」

  祝英台好像只是好奇問問,並沒有特別堅持的樣子。

  「那是不可能的,傻子,鄞縣在上虞的南方,吳興在上虞的北方,無論怎麼順路,你都不會途徑鄞縣的。」

  「阿兄?」

  「少莊主!」

  聽到門口傳來的笑聲,祝阿大立刻肅然起敬,祝英台也站起了身子。

  抱著一個酒罈出現在祝英台眼前的,正是祝家莊的少主祝英樓。

  見到少莊主出現,祝阿大當然不可能不識相地硬留在這裡,尤其祝英樓抱個酒罈子來,必定不是為了和他喝的。

  等祝阿大自覺地到門口替兩個主子守著時,祝英樓也已經用桌上的鎮紙敲開了壇口的泥封,又從懷中掏出兩個酒杯,和酒罈一起放在了案上。

  酒罈開封時,一股帶著甜蜜味道的馥鬱芳香充斥房中,黃酒很少能有這樣濃郁的味道,可見祝英樓帶來的必是好酒。

  「我還以為你會忙到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沒想到你還有時間來找我喝酒。」

  祝英台意外地看著自己的便宜哥哥遞給她一杯黃酒,伸手接了過來。

  「這酒,其實應該溫著喝,不過就這麼喝,也別有一番風味。」

  祝英樓看上去情緒很不錯,像是有什麼極大的包袱即將被卸下,眉間那種常年為了保持威嚴而持著的嚴肅感也散去了不少,此時才真正像是個年輕人,而不是什麼殘酷的封建社會奴隸頭子。

  祝英台輕輕抿了一口,她不懂飲酒,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只覺得有些澀,有些甜,還有些說不明白的脂香。

  她的腦子裡甚至出現各種成分表,開始分析裡面異麥芽低聚糖、潘糖、異麥芽的成分,如何釀造等等。

  祝英樓也握著一個小杯子,將那酒在掌心中握著加溫,突然緩緩說道:「這酒,是你生下來那日,我和父親一起在莊中埋下的。」

  祝英台差點把酒噴了,第二口怎麼也喝不下去。

  放了十幾年的酒,誰知道有沒有變質?

  祝英樓沒注意到她精彩的表情,自顧自看著掌中的酒杯,惆悵道:「我上虞地方,生了女兒,便要埋下數壇好酒,等到女兒出嫁之時,便挖出來,用以待客。父親希望母親能再生個兒子,我卻覺得母親一定能為我生個嬌柔可愛的妹子,於是早早就備下了美酒,就等著母親發作那天……」

  「你生下來了,我和父親親自在院後的桂花樹下埋下了那些酒。父親埋了一壇大的,我埋了一壇小的,就是這壇。」

  祝英樓晃了晃那酒罈。

  「這麼多年過去了,無論封存的多好,等我起出這壇酒時,酒罈裡的酒就剩了小半。」

  祝英台沒想過這壇酒還有這樣的故事,看著那壇酒,眼神複雜。

  「我們家裡情況複雜,父親大半輩子都在為我們尋找退路。也不瞞你,外祖父家裡的內亂,本就有祝家莊的手筆,我依著父母之意繼承外祖家的莊園後,便很少再和你見面。自你大了,脾氣越來越古怪……」

  祝英樓苦笑。

  「如今,也不知你我的兄妹情誼,是不是和這酒罈裡的酒一般,沒剩多少了。」

  「阿兄……」

  祝英樓心裡某個角落突然軟了一下,想要說些溫和點的話。

  「我沒有……」

  可她畢竟不是真正的祝英台,愧疚的光芒從她眼中一閃而過,最終只是伸手也倒了一杯酒,仰頭飲下。

  對於她來說,願意冒著食物中毒的危險陪他喝這壇陳年的老酒,已經是表達出自己最大的歉意了。

  祝英樓心中失望了一瞬,但他畢竟高高在上慣了,也心疼妹妹多舛的命運,沒責怪她的彆扭,而是繼續和她對飲著。

  「梁山伯的事情,我也聽說了,見你沒有多難過,我也算放了心。」

  祝英樓來,不僅僅是為了喊她一起喝酒,其實也存著一份擔心。

  「他是個有用的人,我本想招攬他進祝家莊,待你日後身份暴露出來,便讓他為你所用。無論是陪嫁的管事,還是在外效力的門客,你二人有同窗之誼,可謂順理成章。不過他後來有那樣的心思,我就徹底熄了這想法。」

  祝英台吃了一驚,沒想到祝英樓之前招攬梁山伯,竟是為了自己。

  「什麼心思?想當官的心思嗎?」

  祝英樓正喝著酒,聞言一怔,忽而哈哈大笑。

  那笑聲輕快又充滿嘲笑之意,等到祝英台已經快要惱了,祝英樓才歇住笑意,帶著止不住地惡意開口:

  「你不知道嗎?那梁山伯是個斷袖……」

  「他喜歡你。」

  哐當。

  祝英台手中的杯子再也握不住,終於掉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看著妹妹見了鬼一樣的表情,祝英樓好整以暇地自斟自飲。

  「在馬家時,你誇他換了新衣服好看,他眼中的光亮得像是要跳出來。你是不知道他在無人時看你的樣子,那種滿是克制和感情的眼神,除了喜歡你,還能有什麼?」

  「你和馬文才喝酒,馬文才的母親誇獎你時,他的眼中全是黯然神傷。你們以為他是身份低賤不受注重而自卑,過來人卻都能看得出是怎麼回事。他大概為自己見不得人的心事如同在泥沼裡一般掙扎,可笑你卻是個女人……」

  他手中這酒名為「女兒紅」,此時配著這樣的話題,倒也應景。

  想起梁山伯的心思,祝英樓的眼神更冷。

  「不過即使你是個女人,他這心思也是侮辱你。他是何等身份,便是馬文才娶你,也算是你低嫁了,他梁山伯連肖想你一根手指都不配!」

  祝英台哪裡顧得上祝英樓說什麼配不配,她整個人都陷入到完全不知所措的愕然中,那表情就好像看到了馬文才脫光了在她面前跳舞,又或者知道了梁祝的傳說完全是兩個男人搞基的故事一般。

  直到現在,她才想起來自己前世時也是個腐女,也曾惡搓搓的懷疑過所有古代女扮男裝的戀愛傳說全是一個個**耽成了言情的故事。

  但她從沒想過,這事會發生在她身上。

  在馬文才哪裡遭遇過無數次的拒絕和打擊後,她對自己的魅力值已經產生了巨大的疑問,甚至快忘了「愛情」這玩意兒。

  「你真的一點點都沒感覺到?」

  祝英樓又一次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是個情竇未開的黃毛丫頭,馬文才倒是智計百出心思深沉,可惜也沒開竅呢,你們兩個倒是絕配,就可憐了那梁山伯。聽說他是吐血而亡的,這般年紀嘔血而亡,向來鬱鬱久已……等等!」

  他笑著笑著,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表情一頓。

  「嘔血?嘔血!」

  祝英樓面色鐵青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這一刻,剛剛那個肆意歡笑的年輕人消失了,那個嚴肅苛刻的少莊主重新出現在祝英台的面前。

  「英台……」

  他拉長了聲音,語氣中帶著一絲狐疑。

  「你之前說丟了的假死藥,是不是給了那姓梁的小子?」


第260章 順水推舟

  祝英台又沒出過莊, 只有梁山伯曾來「訣別」過, 再加上梁山伯回去後就嘔血而死, 也不怪祝英樓能推算出來,因為實在是太巧合了。

  祝英台知道, 自己是騙不過祝英樓的,既然如此,還不如直接承認了。

  所以她很光棍地點頭。

  「是, 我把藥給他了。」

  祝英樓倒沒有當場勃然大怒, 他的表情很奇怪, 就像是看到一個乞丐穿上了華貴的衣服,又或是一把寶劍配上了草纏上的劍鞘, 變得難以忍耐。

  「你看上他了?」

  他壓低著聲音, 似乎連問出這樣的問題都是對祝家莊的一種侮辱。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出身?」

  「我是什麼出身?」

  祝英台語氣古怪,表情更古怪。

  「我救他,和我是什麼出身有什麼關係?」

  她嗤笑著, 說出了自己一直想說的話:

  「你們為什麼,總覺得女兒家就不能有手足情誼?就不能惺惺相惜,互相欣賞?難道只有情愛, 才會讓人做出願意犧牲?」

  祝英台絲毫不懼地與祝英樓對峙。

  「對馬文才也是,對梁山伯也是, 但凡我對誰一片熱誠,你們就覺得我對誰有意……」

  「到底是我太輕浮, 還是你們太狹隘?」

  可惜, 這番話對祝英樓來說, 說了也是白說。

  要讓一個習慣了高高在上的士族知道什麼是與庶人「惺惺相惜」,那簡直是與夏蟲語冰。

  什麼平等的人格,自由的靈魂,都是無稽之談。

  「那梁山伯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

  祝英樓不想在這個時節和妹妹鬧矛盾,他還記得自己帶酒來見妹妹,是為了給妹妹開解的。

  「……我也不知道。」

  祝英台搖頭。

  梁山伯那時幾乎是必死的境地,就算要士薄的人放過他,設下困龍堤之局的人也不會放過他。

  那些人花了那麼大力氣,又是搬出風水,又是要百姓欠糧,所圖一定非同小可,現在被梁山伯戳破,還不知如何報復。這些人在暗,梁山伯在明,若他不能假死,說不得就要真死了。

  她這邊再不濟不過是胡亂被嫁了人,她能力微弱,又沒有馬文才的才智和人手能扭轉局面,只能將那一線生機給了他。

  「罷了,左右你馬上就要嫁去馬家,以後有你的夫婿看著你,我在這裡操得什麼心!」

  祝英樓對祝英台已經是恨鐵不成鋼,原本好好的訴衷腸之舉,硬生生又一次不歡而散。

  到了馬家迎親之日的前三天,祝英台才剛剛將一船假金煉完,被祝英樓親自接回祝家莊去,準備從祝家莊出嫁。

  祝家不是只有他們兄妹二人,庶出的子女也有幾個,但他們的地位太低了,連僕人都算不上,更別說按資排輩。

  祝英台是「九娘」,是因為她上面還有幾個堂姐。

  這些堂姐中除了已經出嫁的,其餘的都想過來給她添個妝,祝伯元擔心節外生枝,以祝英台「身染惡疾」的藉口拒絕了祝家親族來送親的好意,只讓祝英樓和祝家部曲相送。

  於是這送親的隊伍分外讓人覺得古怪。

  若說祝九娘不受重視吧,這送親的船隊浩浩蕩蕩,一旦鋪展開來,幾乎能佈滿整個河道,幾乎是要將祝家全副家當都搬空的架勢。

  可要說祝九娘受重視,這送親的隊伍,她的雙親和親族幾乎都沒有陪同一起去吳興,只有胞兄上了頭船,負責指揮船隊。

  被裝飾以錦緞、彩球的花船吃水極深,所以有不少小船護衛,再加上祝家在這片地方的水道上都有些名聲,祝家的大船起航時,幾乎是所有的船隻都提早接到了消息,遠遠地為他們避讓開來。

  出嫁那天,祝家莊幾乎所有的人都比祝英台更加緊張,祝伯元將祝家七成以上的部曲都送上了船護衛船隻,祝英樓則帶著京中的來人清點著哪些船上裝了鐵器,哪些船上裝的是他妹妹真的嫁妝。

  那些要中途將鐵卸走的船都綁著紫綢,而真正的花船則是紅綢,至於趙立更是派了好幾個他的侍衛登上了裝著一船「假金」的小船,只等著到無人注意的時候,將悄悄從主船上下去,帶著那船金子遠走高飛。

  這一番「送親」,可謂是各有各的目的,各懷各的鬼胎。

  祝英台這位傳說中的新嫁娘,此時也正躲在船艙裡,不停地往自己的身上揣著各種東西。

  「九娘,你這是……」

  祝英樓的妾室女羅是陪同她一起出嫁的女眷之一,祝英樓帶上她,是因為她性子穩重為人又嚴厲,希望能制住祝英台胡鬧。

  可她根本制止不住啊!

  「女郎,短刀帶不得!」

  女羅見祝英台將一把短刀往嫁衣裡塞,驚得趕緊撲過去,將刀搶了下來。

  「見血不祥啊!」

  「我就留著以防萬一。」

  祝英台和女羅爭奪了一會兒,發現奪不過來,只好歎了口氣,在自己的妝匣裡挑挑揀揀,挑了根長笄插到自己腦袋上。

  她的身上並沒有穿著繁複的嫁衣,那件嫁衣被收了起來,準備等她到了馬家在吳興的別院再收拾出來,所以她儘量想找容易行動些的衣服穿。

  可因為她是新嫁娘,再怎麼便於行動也不可能有男裝,而且衣衫皆是華麗繁重的樣式。

  這種衣服藏東西倒是方便,於是祝英台就跟倉鼠搬家似的,一會兒放根長笄,一會兒放兩塊火石,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的天啊,祝家八百部曲都跟了船,您擔心什麼萬一呐?這麼不吉利的話您可別說,讓少主聽見了,又會節外生枝!」

  女羅一邊嚴厲地阻攔著祝英台的行動,一邊給屋中其他婢女眼色,讓她們祝英台,去做些針線活兒什麼的。

  若是之前的祝英台還好,這個芯子的祝英台只會十字繡,被人拉走了,沒拿起針線,倒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又藏起了把小剪刀。

  不是她要嫁人緊張的腦子壞掉了,而是她老想起祝母之前吩咐的那句話。

  那句「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管,只好生生等著」實在太讓人不安了,加之祝家莊的人瞞她事情已經不是第一天,她很討厭這種什麼都蒙在鼓裡的作風,只能儘量想辦法自救。

  可惜好像是在嘲笑她的杞人憂天似的,祝家的船平安無事的航行了大半天,一直從支流駛入曹娥江,到了水面開闊的地帶。

  船行本就慢,這些船隻又載了不少東西,速度越發慢了,就這麼一連行駛幾天,就連祝英台都放鬆了警惕,不再一下子擔心自己煉的假金被識破,一下子擔心馬家人對她會是什麼態度云云。

  這一日,船隊行駛到了一處叫「清風嶺」的地方,突然間行駛地緩了下來,女羅派人出去一打聽,原來這裡是雄江和曹娥江交接的地方,前方有一道急彎,若不小心行駛,吃水深的船容易擱淺,所以船才慢了下來。

  女羅大概是見祝英台在船艙裡憋悶的狠了,就好心建議她到甲板上去散散心。這清風嶺兩岸都是高山,河岸緊夾河水,紅綠相間,交錯堆疊,船隻又行駛的慢,正是看風景最好的時候。

  祝英台被說的意動,帶著幾個婢女上了甲板,一出船艙,果真是神清氣爽,可迎面正碰上祝阿大帶著祝家最精銳的部曲在船上四處巡視,見她上來了,祝阿大臉色大變,連連擺手示意她下去。

  祝英台原本有十分好心情,頓時去了七分,甩了臉色就準備回船艙。

  就在這時,船隊最前方的船似乎是出了什麼事,原本就行駛的極慢的船突然停了下來,還有許多人在前方叫著什麼。

  祝英台心裡咯噔一下,再用餘光看去,祝阿大等人神色也變得十分緊張,一隻手更是握著刀鞘的位置,她再也忍不住了,指著祝阿大一聲厲喝:

  「祝阿大,出什麼事了?!」

  就在她呼喚祝阿大的同時,前方的船隻吹起了停船的號角,從前面遠遠駛過來幾艘傳令的小船,對著他們的方向大聲叫著:

  「前面水道裡被人下了暗樁,船過不去啦!下錨,下錨!」

  如果不把船停下,後面的船勢必要和前面的船撞上,釀成大禍。

  聽到令船的話,只聽得噗通、噗通聲不絕,從前方開始,幾乎每一艘船都在拋錨下水,亦有大聲詢問令船前方究竟的。

  女羅和幾個婢女沒想到陪祝英臺上來透氣還會遇見這種事,一個個臉色嚇得煞白,只有祝英台已經見過了更大的陣仗,此時緊緊抿著唇,盯著被她召來的祝阿大,倔強地瞪著他,要他給個說法。

  大概是祝英台的臉色太難看,祝阿大歎了口氣,終於說到:

  「這條水路莊裡也不知來回了多少次,昨天少主還派了船在前方探過路的,絕沒有什麼暗樁。此時出現暗樁,顯然是沖著這些載貨的大船來的……」

  女羅聞言,大驚失色:「你是說,有水盜?」

  她一邊問,一邊倉惶四顧,好似兩岸連綿的高山澗谷隨時能沖出人來似的。

  「女郎勿怕,我們人多,船隻又堅固,這剡溪水面上還沒有能讓我們吃虧的水盜。就算再往上走,到了折江裡,也沒有人能劫了我們祝家的船。」

  祝阿大手扶著腰刀,淡淡地說:「可能是想要打劫過往客船的蟊賊釘了暗樁,結果發現來的是這麼大的一支船隊,便歇了手,藏起來了。」

  這種推斷是最符合邏輯的,否則船隻都拋錨下水、前面的船又擱淺不能通過,此時應當是打劫最好的時機。

  他語氣鎮定,說的也合情合理,女羅等人都松了口氣,連忙催促祝英台進去,可祝英台的眼神就沒從祝阿大的腰刀上離開過,盯著他看了半天後,乾脆的跟著女羅鑽回了船艙裡,開始收拾東西。

  她也不顧女羅她們詫異的目光,悶著頭就把自己預備好的竹筒、火石、一些陶**丟進油布做成的背袋裡,又用油繩緊緊地捆住袋口,將那袋子就放在手邊,緊抿著唇,眼睛直盯著船艙的入口。

  她們心裡七上八下的在船艙裡等著,起初,船隊並沒有一絲動亂,祝英樓也是久經歷練之人,傳令的小船來回穿梭,安穩所有船隻的士氣,又派了會水的好手帶了工具,下水去拆掉那些設下的暗樁。

  既然是一夜之間「變」出來的,這暗樁就不會太牢固,想來用不了多少的功夫,前面的船就能離開擱淺區了。

  可惜的是,動亂明顯產生了。

  祝英台聽到外面的甲板上有人開始呼喝奔跑,又有不明來處的巨大擊水聲。

  此處四周都是山巒溪穀,回音比別處都明顯些,之前即使是有暗樁擱淺,整個船隊卻依然井然有序,聲音並不嘈雜,現在卻明顯不是如此。

  就在祝英台猛然跳起抓著背袋準備奔出去時,祝阿大帶著兩個侍衛匆匆下了船艙。

  他們一入船艙,便「倉」地一聲拔出了長刀!

  祝英台根本沒想到祝阿大會對她拔刀而向,驀地驚在了原地。

  船艙裡七八個伺候的婢女,已經嚇得大聲尖叫了起來!

  「你們,全部都到外面去。不出去的,立斬不赦!」

  祝阿大將刀尖指著女羅,沉著臉說:「事情有變,來不及解釋,你帶著她們立刻走,若再耽擱,我只能不留活口了。」

  女羅赫然色變,可絲毫不敢和祝阿大對峙,她自然是惜命的,連那些婢女都不管,掉頭就奔出船艙。

  幾個婢女見女羅跑了,也尖叫著跟著她一起逃離了艙房。

  一下子,船艙裡只剩下祝阿大幾人和祝英台。

  祝英台緊張地背後全是冷汗,一隻手偷偷捏著一枚小陶**,另一隻手緊緊抓著油布做的背袋,只等著祝阿大動手,便發起反擊。

  誰料祝阿大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卻單膝跪在了祝英台的面前。

  「女郎,來的水盜是自己人,還請穿上嫁衣,以免局面混亂誤傷了您。」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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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物盡其用

  這個節骨眼上, 祝阿大將所有人趕出去,卻只是想讓她穿嫁衣, 這讓祝英台很懷疑祝阿大是不是別人假扮的,皺著眉頭東看細看。

  細雨的易容術雖然厲害,但放在現代也就是屬於特型化妝的範疇, 只要仔細看, 總能看出一點端倪。

  而且細雨的易容術有個最大的破綻就是不能變聲, 所以這祝阿大百分百是真的無誤。

  「女郎,水盜是馬公子的人, 大夥兒配合著演一齣戲而已。」

  祝阿大見她站在那東看西看就是不動, 又將請求重說了一遍。

  「請穿上嫁衣吧!」

  聽到這裡,祝英台想起了馬文才曾經跟她說過的「賺錢大計」, 頓時恍然大悟, 立刻丟下手中的東西, 轉身打開箱子去穿嫁衣。

  馬文才並不是鄉豪, 一點啟動資本全是靠投機倒把得的, 雖然看起來是鉅資,但實際上用起來卻幹不了什麼。

  祝家被攥在別人手裡,就算是想贈東西給馬文才都過不了明路, 可他給不了, 馬文才能搶!

  裴家是黑道之首,走私搶劫刺探消息什麼都做, 花重金招來一群水盜水賊搶一筆大的, 這黑錢就被洗白了。

  左右是給別人, 給那京城虎視眈眈的幕後主使,不如給了馬文才!

  祝英台當場把外衣脫了換嫁衣,穿的極快,驚得祝阿大連忙轉過身互斥幾個侍衛低下頭。

  那嫁衣雖繁複,可她知道這只是防止誤傷自己的信號而已,也沒穿的多整齊,甚至找東西把下面的裙尾紮了起來,以方便行動。

  穿好了嫁衣,她把之前找來的零零碎碎揣在身上,又挎上背袋,緊緊貼在舷窗上看著外面的動靜。

  祝阿大和幾個侍衛守著門口,手放在腰刀上戒備著。

  他們這艘船的舷窗視野有限,在祝英台目力所及範圍,只看到從南邊水勢湍急的澗口裡駛出無數隻小船,每艘船上都站著十來個持著武器的水賊,聲勢驚人地向著最後方的幾艘船沖去。

  除此之外,兩岸的青山間上也隱隱出現了人影,也不知數量如何。

  祝家以送嫁的名義傾全莊之力出動了所有的船,但以現在的造船技術,最大的船也不過就是樓船,其餘都是以載貨的貨船為主,船艙內空曠可放置貨物和守衛。

  像樓船這樣的船祝家只有一艘,現在是由祝英樓指揮,樓船堅固撞擊力強,祝家用它在河道裡開路,見者無不避讓。

  水盜們自然不敢跟樓船正面對抗,便在河底拋入重物製成暗樁,使樓船擱淺,樓船龐大無法立刻調頭,後面載貨的小船就像是刀俎上的滾肉,任人宰割。

  那些小船專挑吃水深、倉體寬大的船接近,祝英台的船上都是伺候的婢女和侍衛,船體都改成了船艙,並沒有載沉重的東西,所以吃水並不深,又處在中間位置,竟然成了最不受關注的一條船。

  水盜並不如尋常水盜那般鑿破船壁,而是駕駛著小船靠近船壁,用飛爪登上貨船,準備進行接舷戰。

  祝英台緊張地看了一會兒了,突然發現到不對。

  「這……不是說做戲嗎?為什麼會死這麼多人?」

  她驚恐地看著爬上船的水盜用叼著的刀砍死了一個水手,將他的屍體踢到了水裡。

  除了這個水盜,有不少護船的守衛也和水盜激烈的打鬥了起來,雙方互有死傷,一時間水面上噗通聲不斷,也不知是水盜的,還是祝家莊的人。

  「這件事只有寥寥幾個人知道。」

  祝阿大眼中閃過一絲悲哀,「無論是普通的侍衛還是被首領驅使的嘍囉,自是不知道這件事是已經串通好的。雖說是做戲,可沒死幾個人,是個人都看出這是戲了。」

  女羅是祝英樓的枕邊人,尚且不知要發生什麼,那些護船的小卒子又如何能得知?

  可笑他們拼了命護主,卻不知道早已經成為了被主人犧牲的棄子。

  為了脫局,祝家莊此番可以說是壯士斷腕。

  祝英樓被困在船艙裡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焦急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為了讓戲演的真實,祝英樓使出了全部的本領,祝家的傳令船在他的指揮下運載著祝家的水兵在水道中穿插,指揮的鑼聲、船隻的碰撞聲,各種哀嚎聲、落水聲和慘叫聲夾雜成足以讓人膽寒心驚的在清風嶺間回蕩。

  「還要等多久?」

  祝英台終於坐不住了,煩躁的在船艙裡走來走去。

  「我們到底在等什麼?就憑那些小船,怎麼可能將那麼多鐵和假金全部帶走?」

  「小船是帶不走,但是他們不用小船。」

  祝阿大一直很沉得住氣。

  「他們要劫走吃水最深的幾艘船。」

  「我……啊!」

  花船突然顛簸了起來,祝英台連忙抓住身邊的舷窗邊沿穩住自己,驚慌地往窗外看去。

  這一看,她的眼睛頓時睜的渾圓。

  「他們在幹什麼?他們在撞樓船?」

  說話間,祝英台右側載著鐵器的船隻,突然開始朝著樓船的方向開去,顯然是有一隻船已經得了手,被成功劫走了。

  而祝英樓搭載的樓船,則被水盜們驅使著三四艘沖舟衝撞著東側的船壁,樓船上的傳令人像是瘋了一樣吹起號角讓護衛的舟艇回來驅趕沖舟,但這些舟艇剛剛被祝英樓派出去支援貨船了,哪裡趕得回來?

  隨著一波又一波的沖舟撞向樓船,水面也開始跌宕起伏,祝英台感受到的顛簸就來自於此處。

  樓船太高,重心原本就不穩,又擱淺在水裡無法動彈,被幾波沖舟撞過之後,竟然開始傾斜。

  「女郎,我們要出去了。」

  聽到樓船上棄船的尖銳鳴鑼聲響起,祝阿大驀地轉過身,對著祝英樓說道:「樓船一旦傾斜,沉沒只是片刻的事,我們得去把少主他們救回來。」

  雙方的首腦人物都知道在演戲,可小嘍囉卻不一定知道。船一沉,落入水中的祝英樓和其他人沒什麼區別,必須要有人接應。

  祝家能參戰的小船都在貨船附近和水盜鏖戰著,其他船隻載滿重物無法快速馳援,只有祝英台乘坐的花船能夠救人。

  更別說這原本就是為了載人而佈置的最舒適的船隻。

  祝英台被祝阿大他們護著走出船艙,只見甲板上站了十幾名披甲執刀的祝家部曲,祝英台一眼看去,幾乎人人眼熟,祝家的精銳已經盡數在此了。

  原本伺候祝英台的婢女和船上的雜工被驅趕到甲板的另一側,他們害怕流矢,不敢站起身,一個個抱著頭蹲在船壁旁瑟瑟發抖。

  「讓他們進去吧。」

  祝英台看著於心不忍,「他們一點自保之力都沒有,在外面有可能被誤傷,不如讓他們都到船艙下面去?」

  祝阿大看了眼那些人,沒說話。

  祝英台無法,對著那些婢女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們到艙裡去。誰料那些人看到她身邊的刀斧手,再見她向她們招手,也不知道誤會了什麼,一個個如臨深淵般猛地搖著頭,情願擠作一團蹲在那裡。

  她見這樣,只能放棄自己的想法,轉而將注意力放在水戰上去。

  水戰不同于陸戰,最大的問題是如何接觸到,如果雙方並不碰觸,便是相安無事的局面。

  如今花船周邊小船們亂撞一氣,不時有人落水,遠處的樓船正在傾斜,也有人不停地跳下水去,無可論是哪邊從這艘船邊經過,只要一看到船首上一身紅色嫁衣猶如信標一樣的祝英台,都有意無意一般避讓了過去。

  於是這艘花船就像是狂風中的風眼,在一團混亂中竟得到了奇異的平靜。

  那些瑟瑟發抖的奴婢們大概也發現了這點,有些膽大的居然還站起了身,扒著船沿往下看,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在莊中相熟的親戚朋友。

  「全速前進,去救人!」

  祝阿大見樓船上開始有人跳水,周圍的小舟都在向樓船靠近,也下令船工駛向樓船。

  他們原本就順風,要不是水下有暗樁讓主船擱淺,如今都已經開了老遠了。現在祝家所有的船都在往樓船方向駛去,一些倒楣還在水中撲騰的落水者被這些突然駛來的船隻撞上,有的當場暈了,有的被撞出去老遠,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祝家主戰的艨艟小舟去救護主艦,那些水盜頓時騰出身來,一個個登上了載著祝家財物的貨物,驅使著船工將船掉頭開走。

  這些水盜劫了船,並不朝著一個方向,來時他們四散而來,走時四散而走,就算祝家還有餘力去追,也不知道去追哪一個方向才好。

  水面上空餘下被水盜拋棄的無主小舟,正四處飄蕩。

  刹那間,祝英台居然覺得它們很像後世一場狂歡後,那些場地上被丟下的各色垃圾。

  無論是不是演戲,這場水戰簡直是一場完美的戰役。

  從設樁擱淺主船,到水盜劫掠貨船引祝家機動性強的船去援,再到聲東擊西用沖舟擊破無人護衛的樓船,簡直如同教科書般的精彩。

  祝英台對馬文才太過瞭解,一看就知道這樣的戰術不可能是這些烏合之眾的水盜想的出來的,肯定是出於馬文才之手。

  人看不見危險時會為財死,但到了真要死的時候,又會放棄身外之物。

  這些水盜明顯不是一夥兒的,有些小隊出來時甚至只有一兩艘船,十來個人,他們各自為戰又零散各處,所以沒有人能將他們指揮的渾如一體。

  於是馬文才索性不期望混如一體,而是將整個流程打散成各種細節,讓各自只負責一部分,有的設暗樁,有的去劫船,有的在水面上lán jié祝家的小船,有的登船、有的接舷戰,如此一來,最終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揚長而去。

  如果有哪個兵家在此,肯定讚歎這一套戰術,但身處其中的祝英台,只感覺到了這個時代的冷酷。

  無論是馬文才還是祝英樓,都懂得什麼叫將人「物盡其用」。

  被祝家部曲保護著的祝英台似乎看起來是最悠閒的,但隨著船隻到達了指定的位置後,整艘花船都忙碌了起來。

  旁邊的小舟開始將落水的人救起來,但小船載不了多少人,祝阿大令人放下早就準備好的繩梯,花船兩側開始有人陸陸續續登船。

  祝家有落水者見這情景,都拼了命的往花船的方向遊去,以花船為中心,祝家的倖存者開始收攏。

  立在傳說祝英台就像是花船上慈悲的船首像,身著嫁衣的祝家女郎既然無事,送親隊伍就依舊還存在,他們的任務也沒有失敗。

  此時,每個人心中都只有一個念頭:

  ——登船!

  要登上那艘花船!


第262章 內應外合

  祝家船隊這次是損失慘重, 裡面載的鐵和貨物還好,還有那麼多條船被水盜「順」走了, 作為這次的「封口費」。

  北方的門閥戰力如何, 多半看擁有多少戰馬,有多少能上馬作戰的騎兵,而南方, 舟楫便猶如北方的戰馬,能操舵的舵手和老練的船工, 便等同於能上馬作戰的騎兵。

  馬文才之前和祝家所說的「半副家產」,那就真是「半副家產」。

  祝英樓自然不會和普通人一樣跳水自救, 在船傾翻之前,他就已經坐上了安排好的小船,被送著前往花船的方向。

  但就落水在花船旁落的人,卻比祝英樓更快, 很快,繩梯上就爬滿了拼命想要上船的人。

  這艘船並不是什麼大船,事實上,就在這花船的附近,還有好幾艘船,但誰都知道祝英樓的mèi mèi在這艘船上,只有這艘船是萬無一失的,於是等祝英樓的小船到了花船附近時, 繩梯上已經沒有了他上去的位置。

  祝英樓臉色鐵青, 小船上的侍衛見這個架勢, 立刻呼叱著讓繩梯上的人讓開,由祝英樓上去,但上面的人若沒有爬到船上,下面的即使是想讓也讓不了,在混亂了好一陣子後,他的手才碰到了繩梯的邊沿。

  等他上了船後,甲板上早已經站了不少人。

  「少主……」

  祝阿大見祝英樓上來了,連忙上前迎接,向他說明一路的情況。

  祝英台剛剛目睹了一場人為的殺戮,冷兵器的時代戰爭殘酷到讓人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連水氣裡都帶著濃濃的血腥味,整個水面更是被染成了紅色,不知有多少連死都蒙在鼓裡的可憐人。

  祝英樓上了船後,就將這艘船做了主船,開始打旗、吹號命令所有船靠攏,準備離開這片水域,以免之後又遇見真正的水盜。

  然而這船並不是什麼大船,人一多吃水就深,剛剛擋住樓船的暗樁也阻擋了它的前進,可現在他的人手和船隻已經不如剛才了,排不了暗樁。

  這艘花船上的甲板上如今站滿了人,如果一直這樣,大家都別想過去。

  於是祝英樓毫不猶豫地一指船頭那些伺候祝英台的奴婢。

  「將她們丟下船。」

  「是!」

  祝家的刀斧手立刻奔向船頭驚魂未定的弱女子們。

  「少主!」

  「少主饒命啊!」

  「少主,我不會水啊少主!」

  哭喊聲,求饒聲不絕,可幾乎沒人敢阻止,今天一天簡直像噩夢一般,所有人都只想快點離開這裡,至於幾個奴婢?

  剛才他們拼死抵擋水賊的時候,她們在哪裡?

  「少主,少主!不能把我丟下去啊!」

  人群中,一個女人跌跌撞撞奔了出來,直撲到祝英樓腳下。

  「是我啊,少主!」

  船上的人都是祝家莊的人,自然認識這個女人,並不敢對她下重手,任由她跑到了祝英樓腳邊。

  撲上來的正是之前奉命照顧祝英台起居的女羅。這時代妾室即便得寵,也依舊是奴僕的身份,所以在正牌的主人祝英檯面前,依舊得伺候。

  「女羅……」

  祝英樓見到是她,緩緩蹲下了身子,溫柔地摸著她的臉。

  「這船開不動啦,不能參戰的女人,都要為剛剛拼殺過的勇士讓出位置。我身為少主,更要作為表率……」

  「你身為我的女人,應該明白的,對吧?」

  祝英樓的「溫柔」讓女羅顫抖不已,她回頭看看船下,再看看祝英樓,眼中寫滿了懇求。

  「少主,我不會水,遊不到小船那邊的,求你,我願意下去,求你排幾個人送我一程,送到小船那邊。」

  兩人還在拉扯,船首那邊已經噗通、噗通被拋下去好幾個人,呼救聲和嗆水聲傳了上來,讓女羅的臉色更白。

  她見祝英樓並沒有軟化的樣子,膝行著撲到祝英台那邊。

  「九娘子,九娘子,看在我伺候你一場的份兒上,幫我求求情吧!我真不會水啊!」

  祝英台正準備求情,他身邊的祝阿大卻悄聲在她身後悄悄說了句話。

  「女郎,水中有不少我們祝家的侍衛,被丟下船並不會死,可你若替她求情,為了立威,她就非死不可了。」

  祝英台露出糾結的表情,眺望了眼船下,發現果然有會水的侍衛將那些撲騰的侍女們拉上水面,也有在附近沒登上船的乘上了水賊丟下的小船的在撈人,便松了口氣,沒有開口。

  誰料祝英台的不出聲卻像是刺激到了女羅,已經爬到她腳邊的女羅身體像是貓科動物一般猛然弓起,就這麼射到了祝英台的面前!

  就在所有人沒有反應過來時,祝英台已經被女羅拉住了肩膀,一把扯到了懷裡。

  一把帶著棱角的鐵器緊緊抵著她的脖子,倒楣的祝英台又一次被劫持了。

  「女羅,你很好。」

  祝英樓咬牙切齒,「你居然會武?你是哪邊的人?」

  「祝少主,我自認在你身邊伺候這麼多年來,從未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可你這枕邊人倒真讓我心痛,竟連派個人送我下船都不肯。」

  她獰笑著,失望和仇恨讓她姣好的面孔變得扭曲惡毒,和剛才低聲下氣求情的樣子完全不同。

  女羅知道祝家看重這個唯一的嫡女,手裡將她攥得死緊。

  祝英台被她鉗制在懷中,進退不能,腦子裡卻突然閃過「果然如此」這樣的感覺。

  梁祝的傳說那麼淒絕,她一直有預感,自己的路沒有那麼順暢。

  女羅環顧一圈,尖嘯道:「趙立,你這個死閹貨,還不快帶人過來?」

  祝英樓聽說趙立也在這船上,頓時了悟了女羅是哪邊的人,心頭不由得慶倖他安排祝阿大逐退了所有人才給英台說明計畫。

  否則今日這一番損失,倒真是竹籃打水了。

  到那時,為了不走漏消息白白犧牲,只能不惜一切代價殺了這幾人滅口。

  哪怕要……

  「這個蠢貨!」

  見到自曝身份的女羅,剛剛也爬上船、正在侍衛們的保護下窩在船邊的趙立咒駡了一聲,從暗處走了出來,將她團團圍住。

  「祝少主,你不是想讓我下船嗎?」

  她的笑容絕望而嘲弄。

  「現在,該輪到你們的人下船了。」

  「不想祝英台死,就全部跳到水裡去!」

  ***

  甬江開闊的水面上,一艘沒有任何士族標記和旗幟的大船正向東南方向疾馳,即使沒有士族標記,這樣規模的船也不是一般人能擁有的,諸多小船紛紛為它避讓。

  而船艙裡,兩個人劇烈的爭執著。

  「你個蠢貨,在這個時候暴露你的身份,主人回去一定會重懲你!」

  趙立尖細的嗓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你以為現在的祝家還是過去的祝家?丟了鐵,還失去了主人最看重的戰船,現在的祝家很快就會被拋棄,主人只會為了辦事不利的祝家莊暴跳如雷,哪裡會去懲治我這麼個微不足道的暗線?」

  女羅面無表情地反諷。

  「倒是你,是不是對祝家太熱心了?我說船已經搶到了,祝英台留著也是個禍害,讓你把她殺了,你居然還不肯……」

  她上上下下打量著趙立,突然惡毒地笑了起來。

  「我聽說不少閹人最喜歡折騰漂亮的男孩子,你不會是看著祝英台不男不女,對她起了什麼心思吧?」

  作為曾貼身伺候過祝英樓的心腹妾室,她知道不少內情,其中就包括祝英台女扮男裝去會稽學館上學的事情。

  「你瘋了,現在祝家投鼠忌器是因為祝英台在我們手上,你要真把祝英台怎麼了,你就等著祝家跟我們不死不休吧!」

  趙立咒駡著:「我看你才是對祝英樓假戲真做了!瞧瞧你這被拋棄後惱羞成怒的樣子,和主人後院裡那些女人有什麼區別!」

  女羅表情一僵,冷笑。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知道最好,再行幾天就能到浹口,主人在海中洲設有船隊,我們從那裡入海,便能逃過祝家的圍捕。」

  趙立一想到這裡就氣不打一處來。

  所有人裡,他是最倒楣的,丟了一船假金便算了,現在居然還被迫逃亡?!

  幾天前,他們成功綁架了祝英台,逼著祝英樓投鼠忌器,全體下了花船,只留下開船的少數幾個船工。

  他們都沒想到祝英樓為了mèi mèi居然會做到這一步,被祝英樓作為「表率」差點丟下船去的女羅更是對祝英台嫉恨無比,一路上對它毫無之前那個溫柔的樣子。

  他們都不知道,祝英樓也是有苦說不出。

  祝英台是馬文才和祝家結盟的核心,一旦祝英台出了問題,馬文才還會不會依照以前所說的,將劫走的「嫁妝」如數奉還給祝家,就很難說了。

  人都沒了,嫁妝自當做還馬家的彩禮,他們也沒臉再去要。

  祝英樓還顧及著祝家和馬家的臉面,祝英台雖然被劫了,他們卻不敢聲張,一面送信回去讓祝家莊lán jié往東南逃竄,一面派出家中精銳乘小舟追趕。

  船不像馬那樣會疲累,但船上的船工卻會。

  趙立為了安全,不敢在船上留下太多的祝家人,這導致船工明顯不足,連日行舟這麼多年,所有人都疲累的不行,而且食物和水也要補給,即使趙立再怎麼不願意,這艘花船也要停下休息了。

  他們不敢去大的碼頭,怕祝家的人守著,好在趙立作為特使經常往來于南北,也曾跟著海中洲的人來過這條航線,於是指引花船泊入了一個叫做「定風」的小碼頭。

  這碼頭位於兩個大城市的碼頭之間,早些年還有不少船來,自從甬江年年氾濫後,這裡也不適合做碼頭了,來的人越來越少。

  船泊入碼頭後,立刻有殷勤的小廝過來招攬生意。船上需要補給,人也要下船吃飯huó 洞,這些都是財源。

  趙立出了船艙,四下一望,也很意外。

  「這麼多船?我上次來的時候這裡都沒船啊!」

  早知道這麼熱鬧,他就該多斟酌斟酌了。

  「客人你是不知道,以前甬江有一段支流不通,這段水面一到入夏就老是氾濫,我們這碼頭也要被淹,做不了補給,自然沒船願意來。」

  最近生意好,他心情也好。

  「好在鄞縣的縣令是個能幹人,將那段攔水壩給破了,現在甬江入流,這邊水面本來就開闊。」

  「什麼,困龍堤破了?」

  女羅驚駭莫名,一把推開趙立,沖那攬客的小廝問:「怎麼破了?什麼時候破的?三道都破了嗎?」

  她表面上是祝家的內應,但因為她一直幫著祝英樓處理外務,祝家船隊有龐大,又定時有京中的人來,還承擔著傳遞消息的任務。

  但最近祝家都在忙嫁女的事情,她也沒機會出莊,加上趙立這位特使就在祝家莊,她竟不知道這麼大的事情。

  鄞縣周圍三縣作為東南方最重要的一段入海口,對他們來說有著太重要的價值。

  就連祝家都不知道浹口那還有一支隨時能揚帆入內陸的船隊,甬江是入海的重要航道,和祝家一樣,此地的佈局從好幾年前就開始了。

  那小廝被女羅問得一愣,他對著明顯是姬妾管事一流的女人就沒對趙立那麼熱情,但還是耐著性子說:

  「早就破了。聽說那縣令夜裡被蛟龍托夢,求他放自己入海,於是冒著生命危險把蛟龍放跑了。蛟龍入海時那動靜呐,離著十幾裡地都聽得見!」

  他見女羅面色煞白,心裡也不知道這女人什麼毛病,接著說: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都是聽來往的客人說的。對了,現在咱家客店裡就有剛從那邊回返的官爺,具體發生了什麼,你找他們打聽打聽?」

  趙立回頭看了眼船上,他隱約知道些內情,卻根本不像女羅那麼關心。

  事實上,他對女羅也撒了謊,他說他擔心祝家報復才保住祝英台,其實他們幾人想保住祝英台不假,想保住的卻是她煉金的本事。

  他如此受到重用,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他不貪,知道見好就收。一直壓榨祝家多給金子自然是行的,但弄的太狠了,對方就該想著滅口了。

  如今假金沒了,鐵也沒了,他們辦事不利,回去也要受懲罰,還不如在海上找個小島煉金,就算煉不出金子,煉點銅鐵,在這個時候,都是錢。

  要不是怕海中洲那邊得到消息橫生枝節,他早就把這聒噪的瘋女人丟下水了,等到了海中洲,他們尋個機會離開,到時候誰管誰的家國天下。

  只要有祝英台在,天高海闊的日子長著呢,何必要為人鞍前馬後?

  所以,聽到困龍堤破了的事,他有些意興闌珊。

  「東西給我。」

  女羅突然對趙立伸手。

  「什麼東西?」

  趙立一愣。

  「沒聽說知道消息的是官船上的人嗎?你不把主人府中的信物給我,他們會理我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女羅喝道。

  「這事關大事,現在別想什麼祝家小娘子了,她跑不了!」

  碼頭另一側,剛剛回船上取東西的少年聽到了熟悉的名字,腳步不由得一頓。

  他看了看他們身後的大船,又看了眼船前舉止怪異的女人,眼中閃過一絲若有所思。


第263章 義薄雲天

  趙立的人手不多, 大部分都用來看守開船的船工, 只留下兩個人看祝英台。

  這些都是以為跟著他拿到金子就能從此過上富貴日子的武夫, 誰料一船金子被不知來歷的水盜劫走了,他們也就只能硬著頭皮跟著趙立一條道走到黑。

  要不是趙立信誓旦旦抓到祝英台還可以繼續再煉金子, 最不濟還能和祝家換贖金, 他們可能當時就趁機「死遁」浪跡江湖去了。

  也因為這樣的緣故,他們看守祝英台很不上心,就連搜身都沒有, 就這麼丟在船艙裡。

  女羅倒是想要將祝英台那身顯眼的嫁衣扒了,可惜她一靠近祝英台祝英台就大聲尖叫, 趙立還希望祝英台能乖乖給她煉金子, 他也知道女羅想通過傷害祝英台來報復祝英樓, 於是明令禁止了女羅靠近祝英台。

  這幾個侍衛,說起來是看守祝英台的,倒不如是防著女羅暗中下黑手的。

  祝英台也能很著急。

  她的衣服裡倒是塞著不少小道具, 就在船艙角落裡被胡亂丟著的背袋裡,也放著幾個給梁山伯的那種竹筒。

  即使趙立只讓幾個侍衛在艙門口守衛,可是她的雙手雙腳被綁在柱子上,根本沒辦法挪過去。

  就在她絞盡腦汁想辦法時, 不遠處的那扇窗戶突然發出了聲響。

  一陣摩擦聲過後, 從窗縫裡塞進來一把小刀,那刀片在窗閂上輕巧地撥弄了一會兒, 窗子便悄然無聲地開了。

  一個少年從窗子裡伸進了腦袋。

  那腦袋上的頭髮濕漉漉, 看起來好似一個水鬼, 祝英台倒吸了口涼氣,差點尖叫出聲。

  可一看到那少年的長相,她卻叫不出來了,面上只有驚喜。

  她和馬文才他們曾在長興救過他,她記得自己對「陳霸先」這個名字特別有熟悉感,但死活就是記不起在哪裡見過。

  如今見到這少年從窗戶裡鑽進來,她連忙給他使眼色,希望他能救她。

  陳霸先看到穿著嫁衣的祝英台也是一愣,他原本還以為自己可能遇見誤會,只是出於對馬文才的感激才冒險潛入了這艘船上,可一看到祝家這位娘子的長相,他就知道自己肯定錯不了。

  「你就是祝英台祝小郎君的mèi mèi吧?」

  陳霸先壓低了聲音,對祝英台擠出一抹善意的笑容。「你別怕,也別叫,我是你夫婿和兄長的朋友,我在外面聽到你的名字,便悄悄進來看看。」

  祝英台扮成男人時會刻意往男性方向化妝,如今一身嫁衣,臉上的妝容早就花了,糊成一片,原本就和她並不熟悉的陳霸先自是看不出兩人就是同一人。

  但眉目之間的那種相似感,立刻能讓陳霸先看出這個「祝娘子」和祝英台有關係。

  祝英台見他如此知恩圖報,心中感激不盡,也壓低了聲音說:「我在被送親的路上遇見了水盜,這些人原本是我祝家的客人,在混亂之中劫了我的花船,想拿我去換贖金。」

  她沒辦法將事情解釋的很清楚,只能用春秋筆法一筆帶過。

  「我就說他們肯定不是好人!你們祝家莊也是赫赫有名的豪族,怎麼會結交這樣的客人?」

  陳霸先似是對祝家莊識人不清很是惋惜,一邊說,一邊悄悄用刀子將她的繩子都磨到堪堪會斷,看起來卻沒什麼異樣的程度。

  「我是自己偷偷溜上來的,我水性好,自己一個人來去沒問題,可要帶上你一起下船卻不被人發現卻不行。」

  他見祝英台有些失望,又說:「我如今任著官身,找官船容易。你可知他們要去哪裡?」

  「我聽他們說,似乎是要去海中洲。」

  祝英台連忙說。

  「那就是一路往東出海了?」陳霸先怔了怔,點頭道:「我等會便先行一步,帶人將他們在水面攔下來,你趁亂崩斷繩子,從那扇窗戶跳下去就行。那舷窗開的偏,跳遠點便是水,我會在下麵接應你……」

  他說完,又有些懊惱地盯著她。

  「你會水吧?你會不會鳧水?」

  這時代的女子大多不會游泳,他匆匆之間想好對策已經很不容易了,但如果祝英台不會游泳,說不定還沒等到他過來接應。就先淹死了。

  好在祝英台是會游泳的,連連點頭。

  「我看他們留在這裡還要打探什麼,怕是要耽誤不少時間。我先去了,要搬救兵恐怕還得花費不少口舌。」

  他說罷,站起身就要走。

  「勞你把那邊的袋子裡的竹筒拿一個出來,塞到我前襟裡。」

  祝英台卻突然低聲請求,「我那包裡還有幾塊金玩偶,雖是玩物,可是赤金所鑄,還值一些錢,你把它們拿走,想必比口舌能打動人心。」

  陳霸先意外地看了祝英台一眼。

  「你不怕我拿了金子就走,不再管你了?」

  「你是文才和我兄長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我信你。」

  「好,你果真是配得上恩公的女子!」他鄭重道:「我便是冒死,也一定會將你救出去!你定要保持冷靜!」

  陳霸先怕時間耽擱的太長會節外生枝,貓著腰從那包袋裡摸出一根竹筒和幾塊金錠,將金錠塞入懷中,又說了句「得罪」了,小心地拉開祝英台嫁衣寬大的前襟,將竹筒塞到她腰側的腰帶上。

  他是潛水爬上船的,如今船艙內的地板上還有不少滴水,臨走之前,他用船艙裡找到的乾淨衣服將地板胡亂擦了一遍,這才在腰上纏著那件衣服當做信物,又扒上了舷窗。

  等確定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倒坐在舷窗上,在鬆手的同時關上窗門,而後任由身體落了下去。

  也不知他哪裡來的本事,那落水的水花聲小的微不可聞,有這樣的本事,想來他便是到了現代,去做個跳水運動員,怕也是能聞名天下。

  得了這樣又有膽又有謀的「強援」,祝英台七上八下的心總算是放回了胸腔裡。

  前有陳霸先安排的官船lán jié,後有祝家派出來的快船追趕,這艘花船遲早會落入兩面夾擊的境地。

  她手上和腳上的繩子隨時都能崩開,懷中又有火/藥,想來用有心算無心,趁亂脫困不是難事。

  沒了她這麼個「人質」在手,無論是祝家還是官兵,隨時都能在水面上收拾這群人。

  有了底氣,祝英台便冷靜地思考著接下來的自救方案,耐心等著行船。

  ***

  另一邊,趙立耐著性子跟著女羅打探一圈回來,又一次陷入了與這個女人的爭執之中。

  「你已經暴露了我們的身份,現在你還想去困龍堤看看?」

  趙立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女羅。

  「你可知我們劫持的是誰?祝家的船還在後面追趕著呢!好不容易成功離開了上虞,正該是一路疾行投奔海中洲的時候,你要我在鄞縣停一停?」

  「海中洲的船隊全靠鄞縣那幾家補給,若困龍堤一破,他們沒了『改命』的念想,還會不會聽江道長的就很難說,我必須得去見見他們,看看他們的態度,再決定該如何回復主人。」

  女羅眉頭皺得死緊,「這邊離京中太遠,變化又太快了,消息傳遞的很不及時。海中洲的船隊如今孤懸海外,一旦沒有了補給,就得回陸上補給,一旦顯露了行藏,這步棋就廢了!」

  「困龍堤已破,鄞縣附近如今太平的很,海中洲的船想趁亂進入內陸的河道,根本不可能!」

  趙立知道這邊大勢已去,不願意跟著女羅繼續攙和這些掉腦袋的事。

  「好生生有地種、有日子過,誰會跟著去幹海盜這種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要命勾當!」

  「不是說鄞縣的那個縣令已經死了嗎?」

  女羅咬咬牙,「如果那幾家硬要將堤修起來,也不是不能修。只要那邊還有念想,讓道長再念念咒,招龍回來也好,修補龍氣也好,總是有辦法的。」

  「總得讓我去看看!」

  趙立黑著臉看著女羅,沉默不語,顯然是根本不準備聽她的。

  「實話跟你說吧,剛剛我借你權杖打探消息的的時候,便已經托了王府的名頭,讓那官船上的船曹替我送信了。」

  女羅的話成功讓趙立變了臉色。

  他原本還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祝英台,這蠢貨,居然讓那邊知道了祝英台在他們手裡!

  「祝家的事、我們正押著祝英台前往海中洲的事,京中不日便會收到消息。我們路過了鄞縣,卻沒打探困龍堤的消息,若海中洲這邊有變故我們卻沒回報,讓主人知道了,你說我們會不會成為遷怒的對象?」

  女羅賭趙立最瞭解「那位」喜怒無常的性格,硬逼著他在鄞縣逗留一二。

  「就算不是為了主人,我們既然是往海中洲去的,自然要把消息打探清楚。若我們消息送的及時,海中洲也不會突然斷了補給,是不是?」

  無論接下來怎麼辦,趙立都得依託海中洲的人馬。

  祝家莊在東南地方勢力極大,又是當地的地頭蛇,他們丟了嫡小 jiě,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將人找回來。

  想要棄船上岸藏匿行蹤是不可能的,唯有從海路借道回京,或是就地在海中洲附近的小島上熬過風頭,才是良策。

  但無論選哪一條,都有個前提,便是海中洲萬無一失。

  趙立在心中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一咬牙。

  「好,我們便去困龍堤那邊看看!」


第264章 錯失良機

  祝阿大已經一天一夜沒睡了。

  追上趙立他們的船並不難,所以他們不過行了半天時間, 就找到了那艘花船的蹤影。

  難的是怎麼將九娘子救回來。

  祝家從建莊至今, 從未受過如此大的打擊,家中積攢了數輩的船隻損失大半不說, 在水面上還失蹤了不少人手。

  這場劫掠本只是演戲, 雙方都有意識的將傷亡控制到了最小, 水盜們走時甚至丟下了不少小船以便他們求生,可依然還少了不少人, 只能說有人趁這個機會, 生出了叛莊之心。

  太平日子裡, 但凡有一點機會, 誰願意做奴隸,為別人賣命呢?

  祝阿大甚至可以想像,這件事過後, 祝家莊的聲望絕對會一落千丈。到時候, 莊中蔭戶的反彈只會更大。

  說不得祝家莊的分崩離析,就在眼前了。

  但這些都不是他現在該考慮的問題……

  祝阿大眺望著遠方只能看到桅杆的那艘船,問身邊的船夫:「若用三艘小船夾擊、撞上九娘子的船,可有把握將它撞翻?」

  船夫露出為難地表情:「怕是不行。貴人的船要求航行平穩,和之前少主座下的樓船不同。像這樣的船, 很難擱淺, 憑我們的船也沒辦法撞翻, 只能等它自己停下來。」

  祝阿大只能熄了自己的想法。

  這也是沒法子。

  為了能追上先行的趙立等人, 祝家莊派出的都是速度快的小船。這種船的船體並不堅固, 也載不了多少人。

  祝阿大帶來的都是既會水又能操舟的好手,可數量上並不具備優勢。若不能一擊得中將祝英台救下來,只會逼得對方狗急跳牆。

  「他們這是要往哪兒開?」

  船夫看著江面低喃著:「難不成要去鄞縣?」

  「鄞縣?」

  祝阿大臉色一變。

  「他們要從陸上跑?」

  「看,他們的速度慢下來了!前方應該是有什麼變故!」

  ***

  「前面有兩艘官船在打旗子,讓我們靠過去。」

  祝家莊的船工見到對面的旗號,對看守他們的侍衛說:「那兩艘船應該是水軍的船,要不要問問該怎麼辦?」

  在水面上行駛的官船也分很多種,有些隸屬於地方官府,有些隸屬於地方軍隊。

  地方官府的船大部分是運輸船,水軍船隻有時候要在水中操練,有時候要負責護送來往官船的安全,一旦打出旗號,來往民間船隻都要依從他們的調配。

  趙立得到了消息,思忖了一會兒,決定不管他們。

  區區一個水軍 ,他作為王府裡的管事之一,還是可以不給面子的。

  得到回復的船工歎了口氣,只能眼睜睜看著逃跑的機會溜走,繼續替他們掌著舵。

  然而那兩艘船見他們沒有靠過來,卻突然加快了速度,向著他們駛了過來,明顯是已經盯上了他們。

  「事情不對。」

  看到對面的船調頭向他們過來,趙立臉色一變。

  「水軍的船,怎麼會無緣無故注意到我們?」

  眼見著那兩艘船來勢洶洶,趙立急忙沖到幾個船工的身邊,急急問:「有什麼辦法甩掉那兩艘船嗎?」

  幾個船工對視了一眼,有一個躊躇著說:「我們在順流而下,他們逆水而上,水勢本就把我們推著往他們的方向走,除非轉向換條水道,否則避不開的。」

  東南方向有一條支流的入口,入口狹窄,他們這種不大的船好過,但那兩艘官船可能會卡在入口。

  「那就轉向,不去鄞縣了!」

  趙立惡狠狠地說。

  「不能轉向!」

  得到消息過來的女羅聽到趙立的話,立刻反駁道:「既然是官船,就更沒有懼怕的道理。你將王府的信物給他們看,說明是王府辦事,再塞點錢,也就糊弄過去了!」

  「不行,我總覺得哪裡不對。」

  趙立沒辦法解釋自己的心慌意亂,只能選擇信從內心的危機感。

  「轉向,立刻!」

  說話間,兩邊的船已經很近了,船頭上有一人不停地搖著紅色的旗幟,示意他們向他的方向靠過去。

  偏偏這時又有人來回報。

  「趙管事,祝家的船追過來了!」

  一個侍衛匆匆入內,神色慌張地說。

  「他們離得遠,正在朝這邊過來!」

  前有來路不明的攔路虎,後有祝家的催命船,趙立當下咬牙狠聲道:「你們別想著趁這個機會脫身!要是還想要你們家九娘子的命,就乖乖轉向!」

  幾個船工能被派來駕駛祝英台的花船,本就是祝家的心腹,忠誠無比,他們固然有趁機脫身的想法,可被趙立如此一威脅,只能無奈地認命。

  舵手將船尾舵一擺,幾個船工依命在甲板上調整風帆的角度,原本直直朝著下游而去的船隻,突然偏了個角度,向著東南方向而去!

  那兩艘官船大約沒有想到這艘船會轉向,他們逆水行舟,想要跟上他們的方向也調轉船身卻沒有他們那麼容易,等方向偏轉過來,祝家那艘船已經鑽進了支流的河道中。

  那趙立的船行駛了一段時間,漸漸也發覺到了不對。

  因為他們看到了斷掉的殘堤。

  在看到那殘堤的下一刻,趙立和女羅都倒吸了口涼氣。

  他們兩個並沒有真正來過困龍堤,只是從各自的管道知道南方的佈局中有這麼一道可以讓水面高漲、使海船入內河的佈置。

  他們知道困龍堤在鄞縣附近,知道困龍堤在甬江的支流上,但這一切資訊都建立在他們的聽聞中。

  女羅想去困龍堤打探消息,也只是想先到鄞縣,設法聯絡上在鄞縣的王府門人,而後由地頭蛇領著去看看情況。

  如今,這幾道「困龍堤」,以一種讓人毫無準備的方式呈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呈「品」字型的困龍堤是依著兩岸的地勢所建,曾用一種人為的方式遏制住了這道支流最狹窄的地方,迫使甬江斷流。

  現在,這三道堤壩早已經被人扒開,之前水面暴漲的甬江也順利得以分流至此,這也是為什麼他們的船能駛入的原因。

  可他們都知道困龍堤是什麼地方。

  「死路,我們被逼入了死路……」

  趙立絕望地看著他們離殘堤越來越近,不得不承認自己選擇了一條最不恰當的路。

  水面越到堤壩那頭就越淺,那些祝家的船工明顯也知道繼續開下去會發生什麼,但是他們卻沒有警示。

  「困龍地」的盡頭是連綿不斷的高坡,之前那些士族的墳塋就在那裡,謂之「九龍墟」。

  既然是高坡,人自然是不能翻過去的。

  終於,隨著「咚」地一聲巨響,這艘船終於撞上了殘堤的基柱,徹底擱淺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像是老天爺對他們開的玩笑還不夠似的,正在甲板上眺望的侍衛們發現,從那支流的入口,有兩條小船鑽了進來。

  正是之前一直追趕著他們的祝家船隻。

  「現在怎麼辦?」

  女羅嘲諷地看著趙立。

  「船擱淺了,根本沒有人手能把船拖回去。我之前讓你和官船交涉你卻不停,現在可好,官船是甩掉了,祝家莊的人追上來了,你準備和他們拼刀子?」

  「去把祝英台帶過來。」

  趙立眼見這局面,當機立斷。

  「我們棄船,有祝英台在手,他們的船就是我們的船。」

  「不好了,祝家那小娘子跑了!」

  聽到這聲叫喊,女羅腳步一錯,身子猶如輕巧的雲雀一般電射而去,急急奔出了船尾。

  她來不及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但是她知道,若由祝英台跑了,他們就完了!

  趙立不會武,船又擱淺,他鐵青著臉由侍衛們保護著匆匆爬上了雀室,踩著頂部爬上了殘堤。

  從河道中間的殘堤往河岸方向走,就能通往岸邊,比起駕駛小舟的祝家人,他們倒是有不少優勢。

  話說這邊,因為陳霸先的提醒,她一直都保持著冷靜的狀態,靜候著「機會」的到來。

  她被困在船艙裡,有趙立的人時不時進來檢查她的情況,如廁和進食又有女羅看著,為了減少方便的次數,她幾乎連食水都不進了,餓得是頭暈眼花,又不清楚外面情況如何,只能苦等。

  好不容易等到外面喧鬧起來,她也聽到了船被逼停的「咚」聲,她使勁崩斷了手上的繩子,又解了腳下的繩子竄到窗邊,卻懵了逼。

  說好的官兵救援、陳霸先接應統統沒有,窗下是看不清深淺的水面,離能看到的河岸還有一段距離,看起來不像是官船來救人,倒像是開錯了路擱淺了。

  可她現在繩子已經給自己崩斷,外面的人隨時都會進來檢查,發現她這邊已經恢復了自由,她現在的局面是騎虎難下,只能咬牙帶上能帶的東西,用捆住自己的繩子吊住自己從舷窗裡摸下去。

  等到了繩子無法觸及的地方,她一咬牙,閉著眼跳下了船,水花濺起的聲音引起了船上人的注意,這才讓他們發現她跑了。

  直到腳踩到了水面,她才慶倖自己選擇先用繩子把自己放下來一點,否則這麼淺的水,她就這麼直直跳下來肯定要摔斷腿。

  見被人發現,背後的大船又阻擋了她逃向回頭路的路徑,祝英台只能沒命地往前方遊。

  好不容易遊出了一段距離,卻聽到背後「噗通」、「噗通」兩聲,顯然是有什麼人跟著她一起下了水。

  祝英台回頭一看,那面目猙獰好似惡鬼一樣向她遊來的,不是女羅還有誰?

  見到是女羅,祝英台撲騰的更快了。

  和一心只想讓她賣命的趙立不同,這女人不知為何對她充滿恨意,要不是有趙立防著,她很肯定自己早就沒命了。

  現在趙立顧及不到她,這女人又撲了過來,真給她抓住,還能有好果子?

  眼見著祝英台越遊越遠,已經到了岸邊準備爬上岸離開了,不僅是女羅心急,一直跟著追過來的祝阿大也很心急。

  「女郎,勿要走遠!等我等祝家部曲來援!」

  祝阿大一邊朝祝英台的方向遊著,一邊放聲高喊。

  「我倒是要看看,誰能救她!」

  女羅聽見背後祝阿大的聲音,心中怒道。

  說罷,她也遊到了岸邊。

  祝英台見這女人來了,哪裡還顧得祝阿大在喊什麼,連臉上的水珠子都來不及擦,貓著腰就朝前跑。

  此時,祝家的人也已經和趙立的人撞上了,兩邊都動了武器,鬥做一團。

  祝阿大畢竟是男人,游泳的速度比兩人都快,幾乎是和女羅前後腳上的岸。

  見祝英台跑了,祝阿大無法,只能欺身追趕女羅,想要替自家主子攔下這棘手的內奸,好讓她先行脫身,再去尋找。

  女羅在祝家莊潛伏了數年,對祝家莊每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都熟悉無比,她知這祝阿大武藝高強、心狠手辣,一旦被他纏上便再難抓住祝英台了,根本不管他的阻攔,回頭射出一把暗器逼退他的來勢,繼續追趕祝英台。

  而此時的祝英台只有一個念頭。

  跑!

  使勁跑!


第265章 梁祝化蝶

  「他娘的,她不是說自己不會水嗎?遊得跟個鴨子似的還在少主面前嚎?!」

  祝阿大在心中大罵著女羅, 他覺得自己真不明白女人的心思。

  既然會鳧水, 被丟下船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居然就在那個時候直接跳反了?

  女羅給他的「驚喜」還不僅僅是會鳧水, 她居然還會一手暗器的功夫。

  他險之又險地避開那蓬炸開的飛針,第一次感覺自己是托大了。

  和他們這些從小練外家功夫的侍衛不同, 無論哪一門暗器的學習都不是僅憑花時間練習就能學會的,而越小的暗器越難練就,這女羅一伸手就是女人身上帶著最不顯眼的針器,說明她防身的功夫絕不弱於自己。

  然而少主的命令是完好無損地帶回九娘子,哪怕女羅這邊再棘手,他也只能硬著頭皮和她糾纏。

  就在他貼身纏住女羅的時候, 祝英台的身影也終於消失在了他們的眼前。

  眼見著背後祝家的部曲已經和趙立的人拼鬥了起來,眼前阻擋他的也唯有這個女人了, 祝阿大默然地拔出了背後的刀。

  要麼他死, 踩著他的屍體過去;

  要麼她亡, 他順利帶回九娘子回莊。

  ***

  祝英台沒頭蒼蠅一般地向前跑著,直跑到自己肺部的空氣都像是燃燒了起來,喉嚨裡就像有一把刀子在劇烈地剮著。

  那身厚重的嫁衣讓她倍感累贅, 在跳下船時就用繩子將下擺和袖管都紮了起來,經過這麼長一段時間的游泳、奔跑, 那些束縛住寬敞衣裳的繩子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可祝英台卻不敢將這件衣服扔了。

  她還記得, 祝母將建康祝家的地契和商鋪契約都用油紙封了, 悄悄縫進了這件寬大的嫁衣中。

  此時這件嫁衣已經不能再為她的外表增色,反倒成了她的累贅,濕透的衣衫緊緊貼在她的身上,迎面吹過的風和蒸幹的水分帶走了她身上的熱量,她這麼劇烈的運動著,不但沒有感覺到熱,反倒冷的下巴都在打著哆嗦。

  跑著跑著,她再也沒聽到後面有什麼動靜,自己也跑不動了,眼看著出現了一堆又一堆的土坑,還有幾座茅屋,她終於停下了腳步,癱坐了下去。

  這到底是哪兒?

  這種荒僻之地,怎麼會有這麼多茅屋?

  等到有了空暇,她才有時間去思考這些問題。

  她休息了不到兩分鐘的時間,硬撐著又重新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去茅屋,希望能向茅屋裡的人求援。

  然而事實是讓人絕望的,這些茅屋裡都沒有人。有幾個茅屋中還留有稻草鋪著的鋪蓋,可更多的茅屋裡連跟草都沒有留下,空空蕩蕩。

  待她沿著破底一個個足有一丈多長的大坑緩緩往上走去,她的心也一點點往下沉去。

  雖然她的猜測有些可怕,但這些一丈多長的大坑,規整的一看就是人為所制。

  現代人已經很難在野外看到這種剛剛起開的土坑了,可電視上、書本中,還是能窺見它們的真實作用……

  這些,好像是為了埋入棺材而準備的墳地。

  魏晉之後,戰亂頻繁,顛沛流離,加之物資匱乏,無論士庶,皆是薄葬。很多人甚至將自己的墓穴設置的易於遷動,就是寄望著有朝一日,南渡的子孫能夠北伐成功,將自己迎回祖地。

  這些墳地裡應該安葬過棺槨,周圍有被人踩得亂七八糟的腳印,泥土甚至還是新鮮的。

  而沿著整個坡道上山的草叢裡、樹叢下,甚至還掛著不少殘破的紙錢,應該是剛剛有人在這裡入土為安。

  坡下立著一塊石碑,刻著「九龍坡」的名字。

  祝英台像是被人魘住了一般,精神恍惚地往坡道上走。

  她感覺腳下那一個個坑洞像是一張張可怕的大嘴,想要吞噬著所有看見過的人,唯有頂峰才是最安全之地。

  到坡上去!

  到更高的地方去!

  「九娘子!」

  一聲高亢的喊叫聲,打斷了祝英台猶如夢遊的狀態。

  「九娘子!少主派吾等前來迎接,請跟我回去!」

  同樣一身狼狽的祝阿大沿著路徑找了過來,見自家主人還在往前跑,頭都要大了,連忙出聲喚她。

  祝英台愣愣地看向坡下,見是祝阿大,反射性地下去了幾步,卻見他身後又竄出來幾個人,下去的腳步又停住了。

  聽到背後的聲響,祝阿大回頭一看,心中暗罵。

  「這些人怎麼陰魂不散!」

  他剛剛和女羅鬥過一場,那女人暗器功夫不錯,但貼身格鬥的本事卻不行,而一旦被人知道了她會暗器,也就失去了出其不意的先手,是以女羅和祝阿大纏鬥了一會兒,覺得自己不能輕鬆取勝,就賣了個破綻,先行撤退了。

  祝阿大急著找祝英台,便沒有去管她的去留,誰知他才找到祝英台沒多久,就讓女羅領著這些人跟了上來。

  也無怪乎所有人都這麼順利,他們都是從水中上岸的,這一路上的水漬就像是天然的指示牌。

  「女郎,卑下無能……」

  祝阿大沉沉地歎了口氣,舉起刀攔在坡下,面對圍上來的女羅三人。

  「我會替女郎盡力阻攔三人,還請女郎自己小心!」

  這一路,他先是鳧水至此,又和女羅鬥了一場,剛剛為了儘早找到祝英台又疾奔了一陣,早已經耗了不少的體力。

  如今敵眾我寡,坡上便是九娘子,若他帶來的人手還不能儘早趕來,恐怕他就要交代到這裡了。

  祝英台知道自己留在這裡也是累贅,掉頭就往坡頂上跑。她只聽得耳後一陣乒乒乓乓地聲音傳來,知道他們已經交上了手。

  她也不知道祝阿大能夠阻攔多久,這坡本也不高,她不過跑了幾分鐘的樣子,便已經到了盡頭。

  只見那坡上是一片被人為夷平的空地,越往上跑,那坡道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祭奠之物,等到了坡頂,看到那盡頭上豎立著的墓碑,祝英台背後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那墓碑上的名字,她再熟悉不過了。

  「難道天要亡我在此?」

  祝英台緩緩地走到這座新墳前,目光穿過高高隆起的墳塋,往它的後方看去。

  難怪梁山伯將自己的墓穴定在此處,在這處高坡的背面,她能一眼看到遠處的甬江,還有對岸不遠處的千頃良田。

  她曾和梁山伯一起在鄞縣共事過,如今到了這裡,她也就慢慢想起自己為什麼覺得這裡熟悉了。

  她和梁山伯曾經在這裡的對岸,在同樣的高地上,一起眺望過這裡的「困龍堤」,絞盡腦汁的討論過該如何解決這裡的難題。

  如今梁山伯已經死遁,而她卻被「困」在這裡,進不得,也退不得。

  梁山伯曾經給她寫過「遺書」,說是已經找到了脫身的辦法,而且京中的馬文才也留下了人手接應他,沒多久她便聽到了梁山伯的死訊,推算出梁山伯已經死遁的結論。

  但究竟他是如何死遁的,她卻渾然不知。

  這個沒有diàn huà,也沒有其他即時通訊的年代,資訊的匱乏是擺在她面前最嚴峻的問題。

  祝英台圍著平臺繞了一圈,這地方一面是懸崖,一面是深潭,坡下祝阿大還不知能撐多久,她猶如一頭困獸,卻絲毫不肯死心,一邊思考著能如何脫身,一邊推算著憑藉自己身上的防身之物,能不能成功逼退敵人。

  就在她已經絕望之時,一個不經意的回眸,卻突然讓她頓住了。

  為了找尋另外的通路,祝英台離梁山伯的墓碑遠了點,這一遠,卻讓她看見了墓碑不同尋常的地方。

  那方墓碑的上方,塗上了一層紅色,看起來像是給墓碑戴上了一頂奇怪的帽子,而遠遠的看去,墓碑的上下兩截都雕刻出了暗紋,遠遠看去,倒像是她之前給梁山伯的那枚竹筒。

  這是他們四個人曾約定好的一種暗號,若盛器頂上抹著紅色,就代表裡面裝的東西只是掩飾,其實內有夾層。

  一個墓穴,能有什麼夾……

  等等!

  她用最快地速度跑到那座墳前,繞開那座墓碑,圍繞著那座半圓形的墳塋找尋了起來。

  用磚石砌出的墳塋底部,光滑的不像是匆忙壘出來的,這越發讓祝英台肯定梁山伯一定在很早的時候就開始準備自己的「後事」了。

  就在那一圈磚石的基座上,有四五塊半尺見長的磚塊上,和墓碑一般抹出一道紅色的軌跡,祝英台使勁推動那幾塊磚塊,並沒有耗費多大的力氣就將它們扒了開來,露出一個可容一人爬入的小口。

  「我的天,梁山伯是未卜先知,知道我要被困在此地嗎?」

  祝英台看著那黑黝黝的洞口,難以置信地低喃著。

  她卻不知,這暗道並非是特意為她準備的,而是梁山伯留給自己的後路。

  他設計的「死遁」看似萬無一失,但誰也不知道「入土為安」後會發生什麼。倘若他棺材的底板出現了問題,又或者暗道裡發生了什麼難以預測的事情,他沒有成功地落下密道,一旦封土封上,他就很可能被活埋在裡面。

  所以他曾和馬家的人約定好,若在潭底沒等到他人下來,他們就要移開這幾塊活磚,用最快的速度將他救出來。

  就在她扒開那洞口的下一刻,九龍坡的坡頂上出現了女羅和趙立侍衛的身影。

  他們既然出現在這裡,祝阿大十有**,已經遭遇不測。

  「祝九娘!」

  女羅看著跪倒在梁山伯墳前的祝英台,發出志得意滿的笑聲。

  「我看你還往哪裡跑,現在可沒有什麼祝家人救你了!」

  她向身邊的侍衛伸出手,笑聲尖利,眼神惡毒。

  「把你的刀給我,我要砍了她的手腳,拔出她的舌頭,剜了她的眼睛,再把她的屍體給祝英樓送去!」

  「趙管事說,要留活的……」

  那侍衛的勸說剛說出口,女羅已經不耐煩地劈手奪下了他手中的佩刀!

  女羅提著刀一步一步向祝英台逼近。

  她渴望在這位祝英樓最寶貝的mèi mèi臉上看到絕望和掙扎的表情,她渴望手中的刀子沾染上她的鮮血,帶出痛苦的慘叫……

  憑什麼她被祝家莊裡所有的人如珍似寶,她卻被人棄如敝履?

  憑什麼她可以女扮男裝遊歷四方,她卻被人當做物品送來送去?

  明明一樣是女人!

  「你就是磕頭也沒用,死人可不會從墳墓裡跳出來救你……」

  她看著不遠處的祝英台突然低下了身子,好似向那座墳塋叩首,祈求著什麼。

  她看她轉過身來,面對她的步步逼近,臉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為何是笑?

  女羅心中詫異莫名,腳下卻絲毫不慢,她抬起刀正準備砍向跪在墳旁的祝英台,肩膀卻被趙立的侍衛突然抓住。

  「你這個蠢女人,她死了我們哪裡來金子!」

  「你給我放開!」

  「梁山伯!」

  看到這兩人突然在她面前內鬥了起來,祝英台忽然大叫了一聲。

  她臉上帶著快活的笑容,惡趣味地做了個五體投地的動作。就在兩人分神爭鬥的時候,她已經貓著腰鑽進了那道縫口,順手甩出了一個燃燒的竹筒。

  等女羅一腳踢開那侍衛,正準備再向祝英台動手的時候,哪裡還看得到祝英台的身影?

  「人,人呢……」

  她看著正不停冒出黑煙的墳塋,不敢置信地撲到墳前,手中一把飛針隨著她的動作電射而出!

  和那些在別院裡已經習慣了三不五時就炸爐的祝家心腹部曲不同,一直留在莊中的女羅幾乎沒有什麼機會看見祝英台的本事。

  也不知祝英台做了什麼,那枚悄悄滾出洞口的竹筒無風自燃了起來,女羅還未看到被黑煙遮蔽住的洞口,耳邊就響起了九天驚雷一般的巨響!

  轟!

  「啊啊啊!」

  那枚竹筒幾乎是貼著她的臉炸開的,飛濺而起的碎石和巨大的聲波震得她慘叫一聲,捂著臉面仰倒在地。

  剛剛被女羅一腳踢開而僥倖逃過一劫的侍衛驚得倒退了幾步,他雖沒直接面對爆炸,可那一下閃光直接炸在了他的眼前,即使他立刻閉上了眼,可如今眼前還有無數光怪陸離的光斑在閃爍著。

  那一片片、一團團在他視網膜上飛舞著的,像是……

  「蝴蝶,好多蝴蝶……」

  他茫然地睜開眼,抬眼望去,無論看向什麼方向,都好似有無數金光閃閃的蝴蝶在飛舞著,上升著。

  等他的眼睛漸漸從那痛苦的閃光反應中回復過來,蝴蝶已經沒了,只有漫天的濃煙彌漫在梁山伯墳塋的四周,煙霧中夾雜著難以言喻的嗆鼻氣味,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僅僅吸入幾口,就覺得喉嚨和鼻腔火辣辣地生疼。

  耳畔是足以讓人暈厥過去的耳鳴,眼前是痛得滿地打滾的女羅,原本應該是甕中捉鼈的局面,卻突然畫風間一轉,活生生像是白日見鬼。

  就像是還不夠考驗他的心臟似的,隨著那黑煙不斷地從地下湧出,那墳塋也像是承受不住這樣的震動似的,轟然塌了!

  這假墳原本就是空的,用磚石砌起的底座撐住上方的土層原本就已經是勉強,薑老一家擔心那些士族報復梁山伯的屍身,將他的墳塋修成一被人糟蹋就塌方的態勢。

  如今這麼一折騰,上面的泥土轟然一落,連墳帶碑都給埋了個乾淨,只留下墓碑上方露出的紅色碑頂,哪裡還看得見什麼洞口,什麼暗道?

  這轟然一下,終於徹底擊破了目擊者的心防。

  那侍衛原本手下就有不少人命,就在墳墓塌方的一瞬間,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梁山伯之墓露出的碑頂「砰砰砰」地磕起頭來。

  「小的有眼無珠,無意冒犯,請神仙老爺不要怪罪我!」

  砰砰砰砰!

  「你既已收了那美貌的娘子做冥妻,還請饒了小的,千萬不要來索我的命!」

  砰砰砰砰!

  他就這麼砰砰砰砰地磕了好一會兒,直磕得額頭滿是鮮血,那濃煙才好像是漸漸散了,終於可以讓他看到周圍的情況。

  「謝謝神仙老爺!謝謝神仙老爺!」

  他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來來,走向躺倒在地不知死活的女羅,哆嗦著彎下了身子,查看她的情況。

  女羅已經死了,沒有人變成她這個樣子,還能存活。

  她的臉上像是被雷劈過,滿是黑紅的痕跡,離得近了,還能聞到烤肉般的焦糊味道,這個蛇蠍美人最引以自豪的美貌,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爆炸中,被毀了個乾淨。

  看著這皮開肉綻的黑色臉孔,侍衛嚇得打了個哆嗦,又有了想跪下去磕頭的衝動。

  女羅並不是死於爆炸,她的喉嚨正中,斜插著一枚不知哪裡來的碎竹片。

  這塊碎竹片像是一枚木釘,釘入了她的喉管,從其中流出的鮮血漫在她的身下,讓她失去了呼吸的能力,也失去了生命的源泉。

  這個剛剛還囂張跋扈的女子,像是被活祭在梁山伯墓前的人牲,散發著詭異的氣息。

  「啊!」

  這般恐怖的景象,讓趙立的侍衛徹底魂飛魄散。

  他捂著自己的喉嚨,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倉惶地逃回來時的道路。

  跌跌撞撞,恍恍惚惚,九龍坡上迴響著誰也聽不懂地呢喃。

  「蝴蝶,煙,墳開了,好多蝴蝶,新娘子,新娘子沒了……」

  「嘻嘻,神仙老爺接新娘子啦,好多蝴蝶,嘻嘻……」

  ***

  祝英台一鑽入那座假墳裡,就看到了在坑底放置著的棺材。

  為了逃生方便,那棺材的蓋子並沒有釘的太死,她用盡渾身力氣將棺材蓋打開,剛剛看到棺底破開的大洞,頭頂上就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震動。

  那震動來的太過突然,祝英台根本沒有任何猶豫的機會,只能硬著頭皮投入了那個大洞之中。

  也幸虧她反應迅速,等她再抬起頭時,頭頂上的洞口已經被落下的磚塊和泥土封住,再沒有退路可言。

  祝英台硬著頭皮從身上又翻出一枚自製的火摺子,在空中揮舞了一會兒,那火摺子便自己燃燒了起來。

  看到火光出現,她松了口氣。

  既然能燃,說明是有氧氣的,而那火苗閃爍,說明這暗道並非死地,其中才有空氣流通。

  左右也只有面前這一條路,祝英台四肢著地,一步步往外爬去。

  她不敢一直燃燒那枚火折,擔心燃燒掉也許並不多的氧氣,只能抹黑前進。

  封閉的環境總是會讓人胡思亂想,她緩緩地向前爬著,想到梁山伯也曾爬過這條道路,想到歷史竟然以一種讓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重現在她的面前,這讓她對「命運」產生了深深的畏懼。

  爬著爬著,她忽然一頓。

  如果說這座墳是假墳,那傳說中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難道也都是假死死遁,跑去私奔了?

  如果他們私奔了,那被放了鴿子,又帶了綠帽子的馬文才……

  會怎麼樣呢?

  祝英台皺著眉頭,怎麼也想像不到如果真這樣,那個馬文才會如何。

  會暴跳如雷?會傷心欲絕?

  死了老婆是該難過,可是他老婆是以這種方式死的,正常人第一反應不是難過,是憤怒吧?

  自動將彼「馬文才」代入自己認識的那個馬文才,祝英台心中滋滋冒著涼氣。

  「阿彌陀佛,不能想不能想,簡直嚇人。」

  祝英台甩了甩頭,把這個可怕的猜測甩出腦外,繼續一心往外爬。

  也不知爬了多久,直到她的鼻端聞到了一陣陣泥土混著水腥氣的味道,她才從一處草叢裡鑽了出來。

  「原來暗道通往背面,這裡應該離困龍堤不遠。」

  她大致看了下方向,確定如果從來時路過來要繞一個大圈,便猶豫了一會兒,選擇先休息一會兒。

  逃命了這麼長時間,總算有了喘息的時間,祝英台選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脫掉了身上的嫁衣,一寸寸的摸著衣服中暗藏的夾層。

  嫁衣是上好的錦緞製成,但此刻已經殘破到看不出它本來的樣子。祝英台摸出裡面卷著的夾層,用地上撿到的石片一點點挑開線頭,將那些油布卷著的契書全部拆了下來,塞進了懷中。

  等到體力暫時恢復,她重新站起身,跳入冰冷的潭水中,朝著另一個方向而去。

  祝英台記得過了這個水潭,再往前走一會兒,就能走到困龍堤。

  她不敢回頭,擔心沒遇見祝家莊的人,倒先遇見了找來的女羅和趙立等人。

  她也不敢去想像,自己一個女人,衣衫不整的出現在荒郊野外,會不會遭遇什麼不測。

  現在能做的,只有先走出這片野地。

  好在她的運氣不差,走了沒一會兒,雖沒遇見祝家莊的人,卻遇見了一個熟人。

  「陳霸先!」

  祝英台看著遠處領著官兵在尋找什麼的熟面孔,驚喜地叫了起來。

  「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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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各奔東西

  陳霸先帶著此地的水軍截到祝家莊的花船, 可那艘船轉眼就進了支流。

  此地的水軍深知這附近的水道情況,知道這支流裡除了通向一個廢棄的龍地之外, 再無別的可出來的路徑。他們愛惜船隻,不願意冒著擱淺的危險追趕花船, 又見祝家莊的部曲駕著船進了那支流, 便生起了去意。

  陳霸先說到底就是個小小的漕官, 能讓水軍撥動幾艘船出來救援, 一是事關會稽郡的豪族祝家, 二是陳霸先帶去的金子動人。

  可此番金子已收,船也動了, 這船進不去就不是他們的問題了,他們收了錢就只想著走。

  陳霸先擔心祝九娘的安全, 好說歹說, 求東求西,對方只肯借他一艘小船,又指了一條從另一頭岸邊繞過去的路徑, 就沒再管了。

  他沒法子,只好帶著自己船上幾個關係過硬的兄弟一路找了過去,恰巧碰上了從暗道裡出來的祝英台。

  等接到了祝英台, 再帶著她找到了祝家莊的人時,陳霸先也吃了一驚。

  那些曾劫持過祝家的賊人, 都被祝家部曲以一種幾乎決絕的方式立斃在當場, 賊首則聽說是趁亂時跑了, 在附近找不到他的蹤跡, 應該是躲了起來。

  這種一看就是殺人滅口的方式讓陳霸先內心深深不安。可考慮到祝九娘畢竟是新嫁娘,被賊人擄掠過並不是好事,祝家莊的人想要用滅口的方式保護她的清白也是尋常。

  考慮到祝家莊人多勢眾,他們幾個只是萍水相逢,若仔細深究下去,被滅口的可能說不定就變成了他們,陳霸先理智的選擇了沒有深究。

  花船上所有的船工都被臨走前的趙立等人殺了,如今這艘擱淺大船成了他們臨時休憩的場所,祝阿大和他所帶來的部曲是專業的武裝力量,並不會操舟,要想把這艘船開走,還得靠陳霸先的人。

  所以年輕的陳霸先如今倒成了如今主事的人。

  「祝家的那位壯士,應該是撐不過去了。」

  陳霸先看著面前換了一身男裝的祝九娘,有些不自在地說:「他想要見你一面。」

  他不是瞎子,換上男裝的祝九娘有多像祝英台不必說都能看出來,就算是雙胞胎兄妹,這麼像也是少有的,但他依舊選擇了當什麼都沒看見。

  在這種心照不宣下,他們兩人都粉飾著太平,並為接下來的路感到憂慮。

  「祝阿大……」

  祝英台想起這個負責看管她、軟禁她,卻也保護了她的祝家門人,心中十分複雜。

  「一點救他的辦法都沒有了嗎?」

  也許是他的拼命引得了趙立侍衛的尊敬,也許是覺得他傷勢過重絕沒有活下來的可能,又或許是擔心她跑了沒時間仔細盤看,祝阿大並沒有死在當場,在流血過多後,被尋來的祝家部曲抬回了岸邊的大船上。

  但他傷的太重了,儘管陳霸先和祝家眾人都有處理過這種刀傷的經驗,可畢竟不是醫官,就憑船上那些傷藥,根本無法挽救他的性命。

  「他傷得太重,根本沒辦法再搬動。這裡離最近的城都很遠,也找不到人治療他的傷勢。我們已經將他料理得能見人了,他……他不願休息,執意要見你。你去見見他吧。」

  祝英台點點頭,帶著複雜的心情,推開了艙門。

  他們把祝阿大安置在祝英台曾住的艙房中,這間艙房是為了新嫁娘準備的,房中自然佈置的非常喜慶,甚至到處可見女人屋裡才有的擺設和玩意兒。

  祝阿大顯然和這間艙房格格不入,況且如果是他還能選擇的時候,便是死了,也不會選擇住在這裡。

  但他現在已經活不了多久了,跟他來救祝英台的侍衛都是他最信得過的手下、有著最過命交情的同僚,這些人雖然也尊敬祝家的主人,卻更希望祝阿大能活,於是仗著祝九娘心善,將他放在了這間艙房中。

  正因為如此,這些在祝家高壓下幾乎活了一輩子的祝家不去門,見到祝英台踏入艙房,心中都莫名生出了些怕被怪罪的惶恐。

  這已經是植入他們根骨裡的畏懼,和祝英台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無關。

  然而祝英台好似沒有察覺,又好似這樣安排是理所應當般的無視安穩了這些惴惴不安的心。

  只見她並沒有什麼猶豫地走到了祝阿大的榻前,在眾人驚訝的表情中掀開了他的被子,而後倒吸了一口氣。

  看到祝阿大的傷口,祝英台頓時明白了陳霸先所說的「收拾的能看」是什麼意思。那些撕了屋中乾淨衣衫製成的繃帶根本起不到多少止血的作用,因為傷口實在太多、太深了。

  他腹部幾乎豁開了一個洞的傷口是最讓人觸目驚心的,層層疊疊的絲棉被壓在了上面,但絲毫不影響祝英台看到它後的聯想。

  「這些人……真是狠毒。」

  祝英台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她緩緩蓋上祝阿大的被子,慎重地向他承諾:「我知道趙立是誰,也知道他身後的主子是誰。祝阿大,你的仇,我一定會幫你報了!」

  她輕易不向人許諾,既然許下這樣的諾言,就是決意以後的人生,要向趙立和女羅等人討上這筆血債。

  「不,不必勞煩女郎為我報仇了。女羅已經被女郎丟下的轟雷炸死,趙立帶來的人,也被兄弟們滅了口,死得不能再死。」

  祝阿大肺部和腹部都中了刀,如今氣若遊絲,連發出聲音都很難,祝英台看他這樣,當機立斷地跪坐在他的塌邊,將耳朵貼了過去。

  他的眼神閃動了一下,嘴角似乎因為她的舉動勾起了一抹笑意,可說出來的話卻一點都沒辦法讓人覺得好笑。

  「我沒想到女羅的武功如此之高,像我們這些做侍衛的,為主人而死本就是命,我也想過我早晚有這一天。可我希望,我的兄弟們能活著……」

  他的精神已經很渙散了,可依舊勉力提著那口氣。

  「少主吩咐我們出來時,命我們若找到趙立等人,一定要將他們滅口。船上那些船工,亦不能活。這一來,是為了您的清譽,最重要的,卻是怕他們落到別人手裡,抖出祝家莊投靠著的人。」

  祝英台赫然一驚。

  按祝阿大話裡的意思,他們都以為這艘船上的船工是趙立的人殺了,其實不然。

  這些可憐人即使被劫持了也還心系著她的安危,被趙立等人威脅了一路替他們開船,他們等了一路,終於等到了祝家莊的同伴,沒死在敵人手中,卻死在了自己人的手裡。

  祝英台又一次為祝家莊的手段背後發寒。

  「我,我知道少主和莊主的手段。您被擄走,這件事是不能讓馬家的人知道的,若我們安然送了您回去,我們可能和船工一個下場。」

  他喘了幾口氣,硬撐著自己看向屋中守著的兄弟們,露出懇求的目光:「我等家人都在莊中,不敢冒犯女郎,也不能違抗莊中的命令。」

  「但求女郎能看在我為您送了命的份上,任由他們自行離去。若,若少主和莊主問起來,你就說他們已死在趙立手裡,或說他們追趕趙立去了,不知所蹤……」

  他知道這不是什麼好法子,也許莊主根本不會信,也許少莊主一怒之下依舊懲罰了他們的家人,可他並不是什麼智計無雙的聰明人,眼下裡,也只能替他們找到這樣的後路。

  屋中幾人雖不知道祝阿大在跟祝英台說什麼,但看到他不時望向他們,也知道說的話和他們有關。

  他們都是從祝家莊出來的,有不少人也能明悟他們送女郎回去後的命運,如今見他似是在求女郎什麼,饒是這些殺人不眨眼的辣手漢子,也一個個淚撒滿襟。

  為祝阿大,也為他們自己。

  若離開了這些祝家莊的人,祝英台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去。可她只是猶豫了一瞬,便點了點頭,答應他道:

  「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若有人問起來,我就說你們死了大半,剩下的追趕趙立去而未返,凶多吉少。既然你那麼擔心他們,我等會兒就讓他們離開。我可以讓陳霸先送我去吳興或上虞。」

  祝阿大眼中露出感激的神色,看了眼屋中眾人,有些傷感地在她耳邊說道:「女郎,梁山伯已經死啦,我也要死了,你心中如今沒有了掛念,便跟著馬公子好好的過吧。祝家莊……以後不會好了,你到了馬家,也是條退路。」

  祝英台聽得迷迷糊糊,不明白他說的「梁山伯死了我也要死了,沒有掛念」是什麼意思,可也聽得出他的善意,遂連連點頭。

  祝阿大說完這些,好似也很難過,又沒了再言語的力氣,默然地閉上了眼睛。

  祝英台見他這樣,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對身後的祝家部曲們說:「祝阿大求我讓你們離開,我怕莊裡還會派人來找我,事不宜遲,你們現在就走吧,這樣,這樣……」

  她回頭看了眼祝阿大,又歎:「這樣,他走的也心安點。」

  幾人都明白祝英台的意思,一個個上來向祝英台見禮,或道聲「謝謝」,或道聲「珍重」,三三兩兩地的離開。

  他們常常出莊辦事,也不是那種離開了莊園就無法謀生的莽夫,既然生出了去意,動作的也極快。

  陳霸先看著祝家那些漢子們一個個走了,大驚地來艙中尋祝英台,恰見著祝英台滿臉沉重地將被子遮住了祝阿大的臉。

  「他……」

  他猶豫著,不敢問。

  「他死了。祝家所有來的部曲,都為救我死了。」

  「這……」

  陳霸先想想乘舟離開的祝家部曲,欲言又止,心中有了些了然。

  祝英台這幾日遇見的挫折已經夠多,多到她已經有些不堪重負。

  這個折磨人的世道,今日還是獵人,明日就成了別人的獵物,而她能仰仗的東西,在很多時候,根本就靠不住。

  但她也沒有別的路可走。

  祝英台看著面前這少年,突然施了一禮。

  「陳法生……」

  她選擇和盤托出。

  「我不是什麼祝家九娘,我是祝家莊的祝小郎祝英台,戳破那些裝神弄鬼手段的那人。」

  哪怕陳霸先之前已經有了些猜測,如今聽到她這般認了,眼睛依然瞪得渾圓。

  「祝家部曲已死,劫持我的人也死了,我現在不能回祝家莊去。」

  她直起身。

  「勞煩你,將我送去吳興。」


第267章 新的人生

  建康。

  國子學裡, 從宮中特意請來的禮官, 正一板一眼地教著所有的五館學子學習接駕的禮儀。

  梁帝蕭衍是非常勤勉好學的帝王,也欣賞同樣德行的學生,所以經常駕臨國子學講學,國子學中多是宗室和貴族子弟,出身低的見不到皇帝,出身高的根本就不需要學什麼接駕的禮儀,這禮官來國子學, 還是頭一次。

  為了擔心他們之中的庶生因儀態不整而失禮, 太子蕭統還特地令人準備了幾十套樣式一模一樣的長衫。

  這群「天子門生」都是不超過二十歲的少年, 並無老態龍鍾的或大腹便便之輩,穿上宮中織造的衣裳, 至少在衣冠和體態上還算得體。

  此時,這二十五位著白衫的少年都在恭恭敬敬地學著如何跪、如何站,哪怕平日裡他們如何意氣風發, 在這幾位宮中派來的禮官面前, 他們連牙都不敢齜上一齜。

  平原學館的學生們來的最晚, 幾乎是剛到沒多久宮中就下了旨,屬於最局促的一群, 偏偏平原學館與其他四館皆不同, 五位天子門生中有四位都是庶人, 獨剩的那一位士生看起來過的也很落魄, 靴底已經磨得很平。

  其餘幾館的學生都挺瞧不起平原郡的這些庶生, 到禮官指引他們站隊時, 大多嫌棄地到了更前面的位置,將這群學生擠到了身後。

  整個隊伍因為這些庶生以及想要冒頭的想法而小亂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馬文才看不過去,皺著眉對平原郡的庶生們說:

  「你們別亂走了,就站在我們旁邊吧。」

  五人之中,孔笙和褚向都是軟和性子,傅歧什麼都聽馬文才的,徐之敬自己現在也是個庶人,自然不能攔著他們靠近,於是馬文才一張口,其餘眾人皆無意見,平原郡的學生們也滿懷感激,終於解了被人擠來推去的窘境。

  平原郡為首的學生在禮官沒注意的時候對馬文才拱了拱手,悄聲說:「多謝兄台大度,在下平原濮遠行。」

  「大家都是天子門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什麼大度不大度的。」

  馬文才並沒有在這裡交友的意思,敷衍地點點頭。

  「在下吳興馬文才。」

  聽到他自曝家門,濮遠行一愣,似是不太明白他一個吳興人,為什麼會在會稽學館就讀。

  不等他多想,那幾個禮官已經咳嗽了一聲,向眾人朗聲道:

  「明日汝等覲見陛下,務必要記得少言、少動,不得交頭接耳或東看西顧!」

  他見眾學子都聽得認真,又說:「明日陛下來,並非是為了考校功課,汝等也不必太過緊張,陛下問什麼,照實回答便是。幾位殿下和宗室王親也會陪同前來,若他們有發問,亦不可輕慢。」

  眾人一聽不是來考校功課的,有的歡喜,有的則有些失望,再聽說皇子們也要來,更是緊張不已。

  等禮官走了,眾人散去,馬文才想了想,沒有和其他人一般三三兩兩找地方多惡補下五經,而是問清了陳慶之在何處,領著幾位好友,找到了這位皇帝身邊的心腹。

  「我就知道你恐怕要來尋我。」

  馬文才找到陳慶之時,他正在國子學的棋室中打譜,見他領著諸人過來,這位禦史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棋譜,問他道:

  「你想問什麼?」

  「我想向先生請教,陛下欲將我們置於何處。」

  馬文才看似自信,其實心裡也沒底。

  前世時就算他一心苦讀,並不怎麼關心窗外事,但也很肯定當年五館生做天子門生的事肯定沒有,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這件事在國子學裡地沒掀起什麼漣漪。

  就如他們入國子學,連學官都不願意為他們引路,從頭到尾都沒有見到幾個國學生來結交就可以看出,國子學對他們這些人,既沒有什麼興趣,也沒有什麼好奇,甚至可以說是無感。

  這和天子之前大張旗鼓要「重振五館」的架勢相差太大。

  「五館,曾是寄託著陛下一些宏偉野心之地,可這麼多年過去,五館中從未有過一位驚才絕世之輩,反倒是國子學中英才輩出。這麼多年來,陛下和世族門閥周旋著,想要為五館的生存留一線喘息之地,可即便是陛下,也漸漸沒有耐心。」

  陳慶之惋惜道:「這『天子門生』是陛下最後一試,若人才可用,他必定破格遴選;可相反,若這些門生不可用,五館便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什麼?」

  聽陳慶之說五館可能從此不存,和賀革有世交的馬文才和傅歧等人皆是一驚。

  「我也曾去過會稽學館,老實說,若沒有學館,只賀革開學授徒,你覺得是更容易成才些,還是如此開館更佳?」

  他問。

  賀革乃是士族,山陰賀氏,每代皆出大賢,其父、其祖、其曾祖,都在士林中享有極高的聲望。

  若不是賀家為會稽學館所累,就靠他們累世的聲望,也依然會求學者眾多。尤其是會稽的士族,但凡發覺族中有天賦的少年,都會送往他們的門下求學。

  如今賀革成了會稽學館的館主,許多士族出於門第之見,便不再送孩子去就學了,哪怕傅歧、徐之敬,乃至褚向這樣的士族子弟,大多都是家中不受重視或有所欠缺的子弟,並不是最寄予厚望的後輩。

  即使是賀革,為了會稽學館的存續,也不能如以前那般安心做學問,而是替學館的師生到處籌集物資和財帛,如果賀革丟掉了會稽學館這個包袱,門下反倒能人才濟濟起來。

  是以陳慶之一問,眾人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們雖是士族出身,可在會稽學館的幾個月裡,卻能明顯感受到那些寒生在得到機遇後的努力,劉有助和伏安這樣的學生,甚至能為一紙好字而送了命。

  這些都是他們在大儒門下學習時無法感受到的,也就格外為之震撼。

  「天才哪裡那麼易得。」

  兩世天資平庸的馬文才苦笑道:「天才全靠天賦,可即使有天賦,想要顯現出來,也得有合適的條件。若連五館都不復存焉,縱有再怎麼天賦驚人的天才,也只能泯然於眾人矣。」

  「天子高坐,他希望看見的,是能走到他面前的人。十年了,走到他面前的,依舊是那些士族。」

  陳慶之搖頭。

  「謝舉說到底還是限於門第之見了,他選拔的天子門生,皆為士人。」

  「不是還有平原郡的庶生嗎?」

  傅歧突然插嘴。

  「那些學生的策論,便是我看了,也要搖頭的。」

  陳慶之歎道:「陛下恐怕對『天子門生』已經失了興趣,明日帶了幾位皇子來,恐怕也是抱著為殿下們選拔常侍的意思。我看你們這群人,大多是要走王府中隨侍的路子。」

  這位天子心腹將話說的明白,可他們的心情卻很沉重。

  尤其是褚向,現在的他,必定是不願意參贊王府之事的。

  「早知如此,我還不如乖乖來國子學讀書。」

  傅歧喃喃道:「誰願意伺候皇子啊。」

  說是散騎常侍,其實就是跟隨著皇子,為他們效力的雜官。

  這種官職說起來清貴,但其實最需要謹小慎微,出身高的子弟自然是能躲就躲不願意去做的,出身低微的根本做不了這樣的官職,於是往往空缺。

  即便有人擔任了,這時代頂級閥門不甩皇族也是常事,但凡有點小事他們就會辭官不出,造成散騎常侍的官位跟流水一般,連主事者自己都常年記不清自己的常侍是什麼來歷。

  和傅歧不同,其他幾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哪怕這答案並不太好,心裡也安定了不少,便紛紛向陳慶之道謝。

  臨告辭前,陳慶之留了馬文才半刻,特意看了看他頭上的抹額,提醒他明日面聖時,一定要去掉那抹額帶。

  這已經是陳慶之第二次提起這個話題,馬文才雖不知為什麼他特意要再提醒他一次,但知道這位從寒身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先生絕不會無的放矢,於是鄭重應下了。

  目送著馬文才離開,陳慶之輕撫鬍鬚,面上喜憂參半。

  「你的機緣,就看明日了……」

  ***

  第二日一早,暫居在國子學中的「天子門生」們便換好了衣冠,跟隨著宮中的禮官在國子學外等候聖駕。

  聖駕每次駕臨國子學,必定是在臨雍殿講學,而臨雍殿是蕭氏宗親們就學之地,往日裡聖駕駕臨,他們只需在臨雍殿外接駕即可,這一次也不知是不是提前得到了旨意,竟也跟著這群學子們一起站在國子學外等。

  馬文才前世裡曾遙遙見過這些天潢貴胄,如今這些往日裡遙不可及之人竟就在比肩之處,他卻無悲無喜,再也找不到前世那般激動的心情。

  甚至那步輦到了近前,他跟隨著禮官們屈身參拜時,心情都平靜到毫無漣漪。

  這一切就像是他等候已久的一場儀式,為了這個儀式,他反抗過,算計過,努力過,如今塵埃落定,結果如何已經不重要了。

  到這裡,更像是祭奠一場他過去的人生。

  他混在人群中,位置既不靠前,亦不靠後;

  他不是皇帝在意的庶族子弟,也不是皇子宗室們屬意的鐘靈毓秀之輩,甚至因為褚向在他身邊的緣故,他連長相都不算是出眾的。

  可那位淵渟岳峙的君王,卻依舊注意到了他。

  起初,馬文才還以為自己是感覺錯了,他還特意多打量了褚向幾眼,以為皇帝是驚訝于褚向的長相,所以才注視著他們的方向。

  不僅是馬文才,就連褚向自己都是這麼認為的。

  他自十五歲後,長相就越發肖母。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他長得不光是像母親,更像舅舅。

  而梁帝,對他的舅舅蕭寶夤再熟悉不過了。

  然而他們都想錯了。

  顯然這位皇帝早就知道褚向的存在,也知道他的長相特異之處,所以目光只是在褚向身上掃過一瞬,就久久地停留在了馬文才的臉上。

  他注視的是那麼認真,他的眼神是如此惆悵,好似正通過馬文才,在看向虛空中的某個角落。

  這樣的注視很快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尤其是緊跟在梁帝身邊的太子蕭統和幾位皇子,很快也跟著蕭衍的目光看了過去。

  這一看,他們的臉色俱是一變。

  哪怕馬文才再淡然,此時也是一陣心驚肉跳,尤其當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而其他人似乎都知道是為什麼時,這種不安感尤為可怖。

  等梁帝從他身上收回目光,甚至都來不及步入臨雍殿,便伸手指著他的方向,溫聲喚道:「那個額上有紅痣的孩子,你過來。」


第268章 佛前一念

  馬文才頭上的紅痣, 在上一世時是沒有的, 而是重生後突然出現在額間的。

  他剛剛重生時, 額頭上的紅痣並沒有這麼顯眼,但隨著他身體漸漸康復,這紅痣也就越來越清楚, 甚至有很多出家人因此想要「點化」他,惹得他的祖父走到哪兒都把他帶上, 很擔心他哪一天就被什麼「高人」帶走了。

  作為一個審美正常的「男人」, 馬文才其實並不喜歡自己額頭的紅痣, 認為顯得太過陰柔, 平日裡總是用額帶遮起來,但因為陳慶之刻意提醒, 今天他便去掉了。

  哪怕他再蠢笨,現在也明白了陳慶之為何反復讓他露出額間再去見帝王。而且以陳慶之的性格,勸他如此, 多半是對他有好處的。

  但這好處,也實在太讓他惶恐了。

  在眾人異樣的眼神下, 馬文才穿過為他讓開的人群,走到了皇帝和他的兒子們面前, 躬身相應他的召喚。

  「你平身, 讓我仔細看看。」

  梁帝是個非常平易近人的皇帝,在他的治下, 臣子們不但不用跪來跪去, 但凡品級高點的, 還皆有座位,哪怕是一般的學子,也不必卑躬屈膝。

  他甚至很少用「朕」來稱呼自己。

  馬文才之前刻意打聽過這位皇帝的不少事,才敢硬著頭皮,站近了一點。

  在梁帝打量馬文才的時候,馬文才也在用餘光悄悄地窺視這位帝王。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的身份都太低,並沒有到可以面聖的地步,於是對他來說,這位皇帝的長相自然非常陌生。

  可在這一群人之中,若讓他指出誰是皇帝,他必定能一下子認出來。

  概因他身上屬於上位者的威嚴,已經刻進了骨子裡,哪怕表現的平易近人,那也是「居高臨下」式的那種。

  這位慈眉善目的帝王額頭極其寬闊,雙眼雖然平和,顧盼之間卻有威嚴的神采,此時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馬文才,馬文才卻連眼神都不敢和他接觸,只敢遊移到他身後的太子蕭統身上。

  這位以賢明寬厚著稱的太子,看向他的目光卻並不友好,那是混合著懊惱和失落的眼神,實在讓人費解。

  更讓人玩味的是,站在太子蕭統身邊的二皇子蕭綜倒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完全無視其他皇子們擔憂的表情。

  就在馬文才猜度著自己額頭的紅痣是不是和皇帝信佛有所關聯時,這位帝王卻撫掌而歎:

  「像,眉目之間,極像。」

  「父皇。」

  太子蕭統終於忍不住了,出聲提醒道:「兄長被佛祖接引時,年紀尚小,眉目還沒長開,也許……」

  「阿兄這就說的不對了,那時候您都還沒出生,能確定像不像的,只有父親。」

  蕭綜輕笑著說:「父親既然說像,那就一定是像的。」

  大概是顧及到什麼,他們說話的聲音都極小,除了近處的馬文才,其他人都聽不清。

  「正是如此。他走時,雖不滿月,可眉目卻很清秀,像極了阿徽。」皇帝的眼神溫和的讓馬文才甚至有些害怕。

  「孩子,你是哪裡人氏,何年出生?」

  馬文才被他們刻意放低的聲音影響,也將聲音壓得低低的:「學生馬文才,郡望扶風,乃伏波將軍馬援之後,如今僑居吳興。學生生於天監元年,正是陛下登基那年的七月。」

  聽聞馬文才的生辰,皇帝的臉上露出了一個不知是喜,還是悲的笑容。

  「天監元年,七月……若阿徽還在,看到了你,要有多高興啊……」

  「父皇,請勿太傷心,還請為德皇后保重聖體。」

  太子柔聲勸說:「您這樣,也會嚇到馬文才的。」

  聽到太子的提醒,蕭衍才如夢初醒般點了點頭:「是,我們來國子學是為了求賢的。」

  他看了眼馬文才,大概是想讓他歸位,又實在是捨不得他,竟不顧其他人的看法,對他吩咐道:「你就站在我旁邊,等會兒我有事要問你。」

  馬文才得了這句令,心中苦笑,盯著眾人要看穿他的目光,愣是不敢。

  說罷,他這才轉過頭,開始一個個召見各學館的學生,詢問一些關於功課和平日裡上學的問題。

  由於有馬文才的插曲,不少人都有些魂不守舍,尤其是和馬文才曾有過齟齬的吳郡學館眾人,更是表現的特別拘謹,倒失了幾分風度。

  在這個講究「風流氣度」的年代,太過拘謹,倒顯得平淡無奇了。

  而且蕭衍的本意也不是想提拔不能出頭的士族子弟,所以略問了問,覺得沒什麼稀奇的地方,就點點頭止住了話頭。

  到了平原學館那裡,皇帝倒問的格外仔細,尤其對平原學子之首的濮遠行,格外和顏悅色。

  「明山賓隱居後,聽說是濮子夫接管了平原學館?我在京中也聽過他的事情,他做的不錯。你也姓濮?」

  濮遠行受寵若驚道:「學生濮遠行,家父正是濮子夫。學生替家父謝過陛下的誇獎。」

  蕭衍問了問平原學館平時如何運轉,學生有多少等問題,因為濮遠行的父親就是現在名義上的代理館主,倒也都知道情況,回答的非常詳細,讓皇帝十分高興。

  不必別人說,是人都看的出來,除了那額頭有紅痣而被皇帝注意到的馬文才以外,這位濮遠行也入了皇帝的眼中。

  到了會稽學館時,蕭衍撫了撫髯須,看著上前的一干學子,眼神微黯了黯。

  馬文才被召喚到皇帝身前,眾人之中,身份最貴的就是褚向,皇帝眼神微黯,也是因為看清了褚向的長相。

  但他如今年紀已大,殺伐之氣早已經不似當年那般盛了,而即使他年輕時也算不得暴虐之人,否則褚皇后也不會活下來。

  所以他看著褚向,只是微微歎了口氣:「難怪綜兒為你說情,看著你站在這裡,猶如珠玉在側,誰也不忍心你就此埋沒。你姑姑如今可好?」

  褚向看似尋常,其實鼻尖已經在冒汗了,聽到皇帝喚他的名字,連忙躬身回道:「多謝陛下關心。姑母的身子越發不好了,這幾年更是連走動都不行。」

  「當年的故人,一個個身體都這麼羸弱啊。」

  蕭衍歎道。

  蕭綜怕褚向引起蕭衍不悅,在一旁說了些誇讚皇帝身體健壯,春秋鼎盛之類的話,讓蕭衍心情大悅,並沒有為難褚向,反倒對他說:

  「你家中的長輩也太不像話,你這樣的出身,竟連國子學都入不得,要獨自來謀這『天子門生』之路?說出去,倒像是我器量狹小了。太子?」

  「兒子在。」

  「你安排一下,讓褚向來臨雍殿,與宗室們一起讀書吧。」

  他說。

  皇帝這一安排,讓眾多學生皆是羡慕不已。

  臨雍殿是宗室和外戚們讀書的地方,其中執教的博士和學官皆是名震梁國的大儒或賢士,旁人若能旁聽上一兩堂課,都會覺得是莫大的福氣。

  可褚向拼著被家中怪罪也要在皇帝面前露個臉,便是想確定皇帝對他是不是還有著忌憚之心。

  如今這位皇帝連讓他佔有「天子門生」的名頭都不願意,甚至將他安排到只能陪皇子讀書的臨雍殿屈居人下,可見根本不似皇帝態度上表現出來的,對他毫不在意。

  褚向此番出京又入京,對他可謂是最後一搏,卻得了這樣的結果,心中不可謂不悲涼,臉上卻還要露出喜色來,謝過皇帝的恩德。

  到了傅歧,皇帝對他十分和顏悅色,顯然從謝舉那裡已經得知了他們的事情。他不但誇讚了傅歧兄長的「忠勇」,還希望他能為自己早日效力。

  這便是占了他父兄的光了,傅歧有些悲傷,又有些少年人得到肯定的欣喜,此時表現的倒比往日沉穩。

  到了徐之敬和孔笙這邊,皇帝幾乎都沒怎麼多問。

  徐之敬會貶為庶人,全是因為浮山堰之禍,而浮山堰之禍,幾乎是蕭衍從政史上最大的錯誤,他連看到徐之敬都會想到浮山堰的事,自然對他有些刻意的回避。

  好在徐之敬也想過大概會是這種結果。皇帝能同意他「天子門生」的名額,本身就是對他們徐家的示好和一種補償,他已經很滿足了,並不渴求太多。

  而孔笙說好聽是性子和軟,說難聽就是毫無特色可言,這種人蕭衍見的太多,自然也沒什麼話說。

  等見過所有學子,皇帝說出了此行的目的。

  他挑選「天子門生」,名頭上是自己的學生,但他國事繁忙,並沒有時間一個個去教導他們,平日還是將他們安排在國子學學習,但身份上則必須要和其他人區分開,以免引起國子學那些天之驕子們的不滿。

  而且哪怕是五館中出類拔萃之人,在國子學中也許才學只是平平,眾人程度不一,教起來也不容易。

  所以蕭衍準備讓他們以「官身」入學,猶如後世帶職「進修」一般,先確立他們的身份,再有目的性的在國子學裡,向擅長各項學問的先生學習他們需要的東西,以便更好的適應他們新的身份,這便是皇帝曾經為寒門學生選擇的一種求學之路。

  如今雖然這些「天子門生」們並不如他所想都是寒門出身,但這種設想他已經想了很久了,現在當然不能重新安排他們,於是當皇帝說出自己的決定時,眾人都奇異地默然了一瞬。

  梁國的官職也分清濁,受世人風氣影響,真正掌權做實事的官職反倒人人避之不及,偏好那些清閒又名頭好聽的官職。

  哪怕時寒門出身的學子,也免不了憧憬例如「秘書郎」這樣清貴的起家官。

  可從皇帝的口中,他們聽得出,皇帝給他們選擇的官職並不是那些清貴職位,而是被旁人稱為「濁官」的事務性官職,於是有些抱著「光耀門楣」之心來的士生,難免會露出彷徨的神色。

  蕭衍是何人,怎會看不出他們的想法,所以他故意問道:「你們若並不想那麼早出仕的,可向前一步,我可以讓祭酒安排你們在國子學就讀。只要你們過了國子學的入學試,便是國子學正式的弟子。」

  「待他日學成,亦可出仕。」

  聽到皇帝的最後一句話,當即有七八個人猶猶豫豫地出了列,表明自己的才能還有所不足,希望再多聆聽皇帝的教誨。

  蕭衍根本不多勸說他們,只讓旁邊陪同的國子學祭酒記下他們的名字,便轉頭問自己的兒子們:

  「你們可有看中的人才?」

  幾個皇子和宗室藩王商議了一會兒,先有太子蕭統點了傅歧的名,希望他能當自己的常侍。

  誰料皇帝搖了搖頭。

  「傅歧如今是傅翽的獨子,不可入你太子府。」

  傅翽是建康令,只忠於皇帝,他的兒子自然也不可以有任何政治上的傾向。

  太子的試探被皇帝駁回了,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目光便移到一旁安靜站立著的馬文才身上,懷著希望道:

  「那兒子想要馬文才……」

  「也不行。」

  蕭衍想都不想的打斷了太子的話,說出了讓眾人都吃驚的話,「謝舉向我舉薦過馬文才,我欲讓他當我的秘書郎。」

  此言一出,連皇帝身邊的國子學祭酒都吃了一驚,身為主角的馬文才更是被這個天下掉下來的餡餅砸得神情恍惚。

  幾乎是下一刻,馬文才立刻跪下身來,毫不虛偽地推辭著這樣的安排:

  「學生惶恐,怕辜負了陛下的信任!」

  起家便是秘書郎的,唯有世代冠冕之族,而能起家就是皇帝的秘書郎的,就連尋常士族都不行,只有王、謝和蕭氏宗子才有這樣的殊榮!

  秘書郎雖只是皇帝身邊七品的小官,可在中正品級中,已是二品!

  皇帝說謝舉舉薦了他,便等同於親自給他定了「二品」的中正品級,這幾乎意味著他可以進入另一個層次。

  一個馬文才想都不敢想的層次。

  「你起來,君子一言九鼎。」

  蕭衍以不容反駁的態度下了決定:

  「秘書郎官品雖小,任務卻不輕,雖有謝侍中舉薦,你還有的學。平日裡,你還是在國子學向諸位博士學習。你既然是我的門生,沒有什麼當不得的。」

  馬文才在蕭衍嚴肅的神情中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似乎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這樣恍惚的態度倒讓蕭衍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蕭統見傅歧和馬文才皇帝都有了安排,在眾人之中看了看,選擇了之前讓皇帝讚賞的寒門學生濮遠行作為常侍官。

  這次,蕭衍沒再阻止。

  到了其他皇子和藩王那裡,倒變得簡單的多。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二皇子蕭綜,蕭綜並沒有向皇帝討要褚向,也沒有選出身較高的吳郡張騁,而是要了徐之敬。

  還有些沒人「挑選」的,皇帝便將他們分做了朝中各部的功曹官,替各部主事處理朝務,自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皇帝這一行給諸人都安排了去處,自己也很滿意,一旁有專人專門記錄這些「天子門生」的任命,國子學也一一記錄他們的官職,好為他們安排相應的先生。

  蕭衍畢竟也不年輕了,接見了整整半日,精神也有些疲乏,太子見父親精神有些不好,便提議回宮休息,皇帝欣然應允。

  臨走前,蕭衍將馬文才叫到身前,又凝視了那顆紅痣一會兒,向他問道:

  「馬文才,你家的長輩可有為你起字?」

  馬文才一愣,搖了搖頭。

  「學生並未加冠,是以並無長輩起字。家父小時候怕學生養不活,給學生起了個乳名,叫做念兒,希望多念幾遍,學生能平安長大。」

  「念兒,念兒……」

  那一瞬間,低喃著他乳名的皇帝蕭衍,眼角竟有些濕潤。

  在他的身後,知道內情的皇子蕭統、蕭綜和蕭綱臉上都有些神情複雜。

  蕭綜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也有些低落,開口道:

  「天下間做父親的,哪有不念著自己兒子的呢?」

  「你能這樣想,我很高興。有你們這樣的佳兒,我已經是得佛祖愛護,不該再討要更多了。」

  蕭衍最希望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們兄友弟恭,忠孝仁義,待聽到蕭綜的自言自語,臉上的悲意淡了幾分,看向孩子們的表情也越發慈愛。

  他想了想,對身前的馬文才道:「你既然沒有字,我便給你起個字。你乳名叫念兒,額頭又有佛前童子才有的吉祥痣……」

  「你的字,便叫佛念吧。」


第269章 齊聚(上)

  馬文才莫名其妙便多了個字,還是皇帝親自起的字。

  至於「文才」和「佛念」的名字既不互補,也不反襯這種「小事」,自然是不約而同的都被忽略了。

  雖然蕭衍挺喜歡給晚輩起字的,但給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起字,還是第一次,況且用的還是「佛念」這樣的字。

  誰都知道,天子如今,是信佛的。

  在無數人眼裡,馬文才可謂是「一步登天」了。

  現實也確實是一步登天。

  得到了「秘書郎」一職的馬文才當天便受到了宮中送來的官服印信和任職文書,這位天子似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想看到他意氣風發的樣子似的,送來的不僅僅是官服,還有兩位針線宮女,特地當場為他修改官服的大小。

  一時間,馬文才所住的廂房絡繹不絕。

  剛剛送走好幾個同為天子門生卻沒有任何交情的五館生,又有素不相識的國子學學生隨扈來通報。

  「長沙王之子蕭孝儼請見。」

  「范陽張淵請見。」

  說是「請見」,卻一沒帶見面禮,二沒有送名帖,顯然只是乘興而來。

  馬文才是第二次讀國子學,自然知道這兩人是誰。

  前者是皇帝兄弟的孫子,後者是梁帝母親張惶後的娘家人,家中在朝中都是堅定不移的忠君派,向來以梁帝的意思馬首是瞻。

  他們來拜訪他,倒不見得是真好奇,而是因為皇帝表現出對他感興趣的樣子,他們也就從善如流的對他也表示出善意。

  如果是普通學子,突然遇到這種境況,不說嚇得手足無措,至少也會無所適從,但馬文才之前有過陳慶之的提醒,又對這些人的性格、身份有些瞭解,倒不至於手忙腳亂。

  「連他們都來了,陛下這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啊。」

  隨著馬文才一起回來的傅歧歎息道。

  傅歧也是京中「純臣派」子弟,只是門第畢竟低些,又很早就去了會稽,雖然知道他們是誰,卻沒有任何交情。

  「若連這點小小局面都承受不起,哪裡擔得起陛下的厚愛。」

  馬文才淡定地整整衣衫,準備出門迎接。

  「哈哈哈,我就說,陛下不會無緣無故對人青睞有加,果然是不同凡響!」

  馬文才還沒出門,門外已經有人哈哈笑了起來,走進了廊下。

  「吾乃范陽張淵,不耐煩等待,自己進來了,勿怪勿怪。」

  來者峨冠博帶,身著大衫,身後跟著一位身著白衫的書生,一前一後進了院中。

  為首這人乍一看倒是名士風範,可等走近了,傅歧和馬文才心中倒是莞爾。

  沒別的,這張淵語氣、舉止都老成的很,卻是個娃娃臉,看起來活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

  在國子學裡讀完書就能出仕,很多士族早早就把孩子送來國子學「鍍金」,學中學生最小的不過十二歲,這張淵恐怕年紀也不會太大。

  至少不會比祝英台大。

  跟在他身後舉止、打扮都很隨便的,卻是身份更高的長沙王之子蕭孝儼。

  馬文才哪裡敢在這些人面前拿喬,按照禮制見了禮,互相報了下家門,絕大數時間都是張淵和長沙王子在問,馬文才在答,在充分滿足了兩人的好奇心後,蕭孝儼說了些「忠君愛國、恪守君臣之道」之類的勸勉之話後,兩人就帶著隨從離開了。

  從頭到尾,傅歧都沒插上一句嘴,別人也沒看他一眼,即使馬文才也對他做了引見。

  「這些宗親後戚……」

  傅歧撇了撇嘴,替馬文才捏了把汗,「這是第幾波了?」

  「記不清了,也不想記。」馬文才無奈地說,「都不是來和我結交的,多半是看熱鬧,還有些是結個善緣。」

  「我也幫不上什麼忙。」

  傅歧並不羡慕馬文才,反倒有些愧疚。

  他們會稽學館的五人一起上京,其中徐之敬和褚向是在一處。

  徐之敬被蕭綜要了去,名義上是蕭綜的人,要在臨雍殿聽課;

  大家都知道褚向的出身,誰也不敢對他示好,這位門第極高的世家子,也只能尷尬地在臨雍殿敬陪末座,梁帝輕輕一句話,就讓褚向知道了什麼叫做「知難而退」。

  馬文才成了秘書郎,但這個身份只是方便他應詔入宮,平日裡還是在國子學讀書,他出身二流士族,一步登天難以服眾,怕是要被磋磨一陣子。

  只不過蕭衍重視教育,經常來國子學為學生們講學,太過分的,也沒人敢做。

  傅歧也是一樣,作為純臣派,他在國子學裡也成了中立人士,和張淵等人立場相似,身份卻不相等,也只能讀書了。

  至於孔笙,他在國子學中有同族照拂,又沒有什麼志向,如今倒算是最自在的一個。

  但會稽學館一起上京的小夥伴,畢竟還是分開了。

  「如今我這院中這麼熱鬧,想要再出門就沒那麼容易了,就算能出門,也有無數雙眼睛看著……」

  馬文才皺著眉。

  「我原本還想去裴家那邊看看……」

  當初他獅子大張口,要祝家一半的家財替他們解局,除了召喚遊俠匪盜之流來演戲需要用錢來打動以外,為的就是有資本和裴家一起在京中鋪設產業。

  雖說裴公定下約定,裴家莊園的物資任他取用,可裴公是裴公,一旦裴公不在,裴家那麼多子弟會不會釜底抽薪,誰也不知道。

  馬文才向來不吝用最壞的猜測去打算,便也不會完全指望裴家。

  只有雙方的投入相對平衡時,他才有資本指手畫腳,否則也不過是為裴家做嫁衣罷了。

  如今各取所需,梁山伯那邊也來了信,他不日會上京,作為他和裴家之間的「溝通人」,在他不方便的時候,處理這些不能浮出水面的產業。

  天知道,他原本只想著悶聲發大財而已。

  「這時候受到青睞,不知道是憂是福啊……」

  馬文才頭髮都愁白了。

  「當然是福啊,你看看之前國子學裡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學官,再看看現在一個個巴結的樣子!」

  傅歧可不覺得這是什麼憂,只是有些不踏實:「說起來,陛下為什麼突然又是賜字,又是讓你做秘書郎的?」

  他上下打量著馬文才。

  沒聽說陛下有龍陽之好啊?

  馬文才被傅歧奇怪的眼神看的直發毛,瞪了他一眼,方道:「我隱約間,似乎聽到陛下提起了先皇后……」

  先皇后郗徽,是梁帝蕭衍的結髮妻子,其母是宋文帝之女,兩人感情甚篤、門當戶對,蕭衍為了她,一直都沒有納妾。

  十幾年裡,郗徽連生了三個女兒,蕭衍到三十歲上都沒有兒子,才納了兗州刺史之女丁氏為妾。

  郗徽在世時,沒有一個女子曾為蕭衍孕育過子女,她在三十二歲那年去世,死後蕭衍再未立過皇后。

  她死後,丁氏方才懷上孩子,也就是現在蕭衍的長子蕭統。

  馬文才能知道的關於先皇后的事情也只有這麼多,畢竟他只是三吳之地一個二流士族家的子弟,對於什麼宮闈秘聞、前朝舊事,根本沒有什麼瞭解的管道。

  作為蕭衍的書童和伴讀,陳慶之一定是知道點什麼,但此人性格謹小慎微,並沒有告知他太多。

  「先皇后?」

  傅歧有些意外,「難道你長得像先皇后?」

  「去去去!」

  馬文才翻了個大白眼。

  他雖一直覺得自己的長相偏陰柔,可要說長得像女人,褚向比他要更像吧?

  「我哪裡男生女相了?這話休要再提,侮辱我就算了,傳出去,是侮辱了皇后娘娘!」

  傅歧話一出口也發現了不妥,就此止住了這個話題。

  「郎君,國子學外有人求見。」

  說話間,又有差子在門外通報。

  這幾天不停有人來見馬文才,但大多是國子學裡的出身高門的學子,馬文才推不得也躲不得,只能耐著性子接待。

  可從國子學外求見的,這還是第一次。

  「是誰?這都快閉門了。」

  傅歧問道。

  廊下那差子遞出一張名帖。

  馬文才看了那名帖一眼,連衣衫都來不及整理,執著名帖就奔出院外。

  傅歧難掩好奇,也跟著馬文才身後往外走,馬文才既然不攔著他,說明並不是什麼不能見人的人。

  兩人一前一後,一急一慢,匆匆到了國子學邊門候客之處。

  那遞來名帖之人並沒有在候客的廳堂裡乾等,而是站在門外一顆垂柳旁,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將那青衣書生身後的剪影拉得極長,似是要和身邊的垂柳連為一體。

  他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廣闊的院牆之內,眼神中帶著無限的憧憬。

  「聖人鄰里同光耀,太學監中盡集賢……」

  聽到身後的動靜,他嗟歎著轉過身來,對兩人微微一禮。

  「好久不見,馬兄、傅兄。」

  「天啊,梁……」

  傅歧指著樹下的青年,一句熟悉的稱呼剛要脫口而出,就被身邊的馬文才捂住了嘴往後一推,搶先上了前。

  「可算等到你了!」

  馬文才的臉上,今日第一次露出真摯的笑容。

  「裴兄!」


第270章 齊聚(下)

  樹下等候馬文才的,正是正午時分才入京,如今化名為「裴山」的梁山伯。

  這位曾為縣令的年輕人原本就很穩重,現在更是一絲浮躁之氣都不見,長途跋涉而來,身上猶有風塵,站在那裡時卻有如山般靜嶽之氣,正合適他化名的「山」字。

  如果他沒用河東裴家的帖子,門房絕不會在這個要「下班」的點接待他,更別說為他通報了,但有這樣氣質的人,任誰都不會怠慢。

  以他現在假借的庶子身份,和馬、傅之輩來往算是高攀,但比起梁山伯原本自己的身份,又高了太多。

  對於他這個時候過來,馬文才也很意外。

  「剛剛在門子那裡聽說了你被陛下封為秘書郎的事情,恭喜你,馬兄。」

  「你如今再不會束手束腳,四面受敵,可謂是天高雲闊,大有可為,也當恭喜你才是,裴兄!」

  兩人如今都從束縛自身的「噩夢」中逃脫,梁山伯得知了父親死亡的真相,又逃離了危機四伏的險境,如今一身輕鬆,就算是庶子,也無人敢無端去惹三千豪俠的河東裴家。

  馬文才則是從「梁祝」的魔咒裡徹底脫身,如今祝家莊被他巧使妙計傷筋動骨,已遠不是上輩子的豪強之地,上輩子梁祝間接讓他殞命、家破人亡,這輩子他取走祝家一半家產,奪走他家嫡出的女兒,祝家反倒要謝他,他也自是毫無心理負擔。

  在馬文才心目中,這「梁祝」之仇,已經是報了。

  現在和梁山伯一笑泯恩仇,與上輩子的「仇人」攜手合作,馬文才沒有感受到任何的不適。

  如今,正如同馬文才所說,破除了心中桎梏的他,可謂是天高雲闊,大有可為,這話是說給梁山伯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梁山伯奇異的聽懂了,兩人相視一笑,目光中滿是豪情。

  「哇哇哇,你們兩個別在這裡磨磨唧唧了可好?裴,裴……」

  傅歧裴了半天。

  「你可以直呼我裴山。」

  梁山伯笑。

  「裴,裴山?」

  傅歧嘴巴翕動了好幾下,才勉強喚出口,在梁山伯的微笑中壓低了聲音說出現在最大的麻煩:

  「你只是改了個名字,又不是換了個臉,給孔笙他們看到了,還以為活見鬼了呢!」

  梁山伯的死在會稽已經傳遍。

  他「生前」為了抵抗豪強對百姓的壓迫而一意拆了困龍堤,未死前早已經引起不少人的關注,死後更是引起不少人的唏噓。

  朝廷和地方一直是對立之態,朝中希望能多有賦稅,地方豪族卻每每製造**、搶掠民戶,早已成了頑疾,對於梁山伯這種行為,朝中是嘉許的,可地方上的豪強和士族卻著實恨他開了一個先例,反彈頗厲。

  這幾日甚至有來自三吳的國子學學生在討論這件事,說是朝中有大臣上奏,想要為這位嘔血而亡的年輕縣令討一個諡號,結果到了皇帝哪裡,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如果梁帝還在年富力強之時,梁山伯恐怕不會這麼淒淒慘慘地躺在九龍墟裡,多半是要帶著封爵之號風光下葬的。

  不過這樣無聲無息,倒正和幾人之意。

  「天色已經不早了,傅歧說的也是實話。」

  馬文才看了眼天,快到關門落鎖的時候,「裡面也不方便談話,可否等明日我去裴家別館找你……」

  如今的國子學裡,也不是沒有不認識梁山伯的人。

  「不必了,我來也不是為了敘舊的。」

  梁山伯伸手止住了馬文才的話頭,他看了下四周,確定沒人注意這邊,才道出自己的來意。

  「哦?你是?」

  馬文才遲疑地看著他。

  「上京的路上,我路過吳興,聽到了一些傳聞,心中實在放心不下,所以一入城,便來找你……」

  他面色沉重地看著馬文才,問出讓他一路上揪心不已的傳言。

  「祝家送嫁的女兒在路上遭遇水盜,祝家損失慘重,嫡女不願落入水賊手中怒而投江、下落不明……」

  梁山伯才說幾個字,馬文才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傅歧已經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梁山伯的心裡還抱著一絲希望,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馬文才,似是要從他的每一個細微表情中看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帶著哀求的語氣,輕輕地問: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可能。」

  馬文才懵然之後,滿腦子裡全是這幾個字。

  在梁山伯突然煞白的臉色中,他又重重地重複了一遍。

  「這不可能!」

  **

  「法生兄弟,麻煩你了。等到了京中,我一定重重酬謝!」

  一身男裝的祝英台坐在運糧船的船尾,向在船尾忙活的陳霸先道謝。

  「沒什麼,馬太守一家都是好人,若不是他寫了這封舉薦信,我也不能到京中去任職。」

  陳霸先不敢居功,連正眼都不敢看祝英台,只低著頭收拾船上的工具。

  「不過說起來,你為什麼不讓我通報馬太守你還活著的消息?」

  這半年沈家和馬家的摩擦越來越多,馬文才上京後,馬太守也上了辭表,以身體抱恙為名要回鄉休養,致仕只是時間的事情。

  馬太守一走,如陳霸先這樣靠馬文才關係才拿下這等肥差的差吏日子就不會有那麼好過了,馬文才一家對這位小吏都有好感,所以離任之前給京中故舊寫了封信,舉薦他到建康任戶部油庫的庫吏。

  同樣是吏官,在地方的運糧船隊中做船曹,和朝中戶部油庫的庫吏完全不同,這時代油比糧更珍貴,沒有先進的技術,油很容易壞,經常要清理倉儲,這個差事可謂是個肥差,沒有過硬的關係根本謀不到。

  對此,陳霸先自然是對馬家感恩戴德的。

  「馬伯伯身邊人多口雜,他一知道,說不定其他人都知道啦,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我活著的事。」

  祝英台歎道。

  「這世上要沒有了祝家娘子,才是幸事。」

  她留在祝家,也是個拖累,祝家怕是也知道這一點,才會為她準備京中的產業。

  「您說笑了,如果您是擔心曾為賊人劫掠之事,我覺得馬公子應該不會為這種事而猜忌……」

  「跟馬文才無關。」

  祝英台的臉上漫溢著對馬文才的信任之情。

  「正因為我相信他,所以更不能給他添麻煩。」

  她這話說的讓陳霸先完全不能理解,但他自少時起便命運多舛,已經學會了如何緘默,見祝英台不願再提,也就不再勸她。

  左右安全將她護送到京,就算是全了他們的恩義。

  這艘運糧船是馬太守特意遣入京中的,運糧為主,順便為兒子送去家書,告之祝家船隊出事和自己要致仕回鄉的事情。

  這時節交通不便,消息難以溝通,馬太守從兒子那裡大致知道祝家船隊會出什麼事,卻沒想到「兒媳婦」會出事,如今也有些無從下手,一邊放下手邊的政事親自帶人手去接應祝家,一邊向京中送出消息希望兒子能儘早應變。

  若是馬文才在這裡,便會慶倖祝英台的謹慎。

  自褚向之後,他懷疑有人在家中埋了釘子,如果祝英台去了太守府,消息必不能瞞住。

  太守府人多口雜,內外不絕,便是有眼線也無法排查,如今他父親要辭官回鄉,按照慣例,只會帶著家人和幾個家中世代伺候的忠僕,那些眼線也就無法再混入其中,輕易解決了這樁難題,倒是意外之喜。

  祝英台環抱著自己,看著陳霸先搓著麻繩,又利索地將麻繩織成漁網,除此之外,他還修理好了幾張案幾,動作俐落的像是傳說中的田螺姑娘。

  因為知道祝英台的身份,他除了正事以外其他的時間都守在她的身旁,擔心其他人會唐突了他。

  但他又恪守身份,絕不靠近她的身邊,如無必要,也不和她有任何接觸。

  兩人就這麼橋歸橋、路歸路,竟也達成了某種默契。

  船外江水滔滔,船尾一片寧靜。

  陳霸先忙忙碌碌,祝英台想像著馬文才見到她會有什麼樣的驚嚇,除了「我也總算能嚇到馬文才一次」的竊喜以外,也不免有些擔心挨駡的害怕。

  「有外人在,應該不會把我罵到臭頭吧?」

  祝英台瞟了一眼陳霸先,心中嘀咕著。

  感受到祝英台的目光,陳霸先停了下手中的木活兒,看了眼對岸,突然說:

  「已經快到陵口了。」

  「呃?」

  祝英台對這些古代地名沒有太大的概念,蒙圈地看著陳霸先,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陳霸先卻不同,原先只是長興一個小小的漁民,自從在船上任職,也算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記憶超群,對於地理方位更是有著過人的敏銳,有時候甚至連老船曹都要詢問他對方向的意見。

  見祝英台沒有明白過來,陳霸先笑笑,結束了手中的活計,回應了一聲船中同伴的呼喊,轉過頭向祝英台說:

  「我不能再陪郎君了,到了陵口,便要忙碌起來了。郎君也準備準備吧,你那路引畢竟是偽造的,也不知能不能蒙混過關。」

  雖說乘的是官船,大部分時候不看路引就能糊弄過去,但這世上的事,誰也說不準。

  他伸了個懶腰,在祝英台茫然地表情中指著西邊,笑道:「祝家小郎,過了陵口,便是建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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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時尚之都

  梁山伯與馬文才冒險一晤,並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反倒是把馬文才驚得不輕。

  他們出此計策時,就考慮過祝英台的安全問題,包括水賊們突然變卦的可能,所以按照計畫,祝英台的船上不但沒有任何外人,她本人也會穿上約定好的紅衣,無論是誰,登船者死。

  祝家再怎麼不濟,如果連嫡女都保不住,豈不是個笑話?

  可這不好笑的笑話,確確實實發生了。

  如果說梁山伯還有可能是聽到訛傳的話,護送梁山伯來京的幾個馬家侍衛也證實了傳言不假,就不可能只是傳言了。

  除此之外,聽說上虞地界確實抓到了幾個落水的「匪寇」,大約是所涉之事甚大,當地水軍統領不敢擅自處置,正押送著入京。

  這更讓馬文才忐忑不定。

  如果那些「匪寇」是他們召集去的水賊遊俠,這計畫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事情發展成這樣,馬文才壓根坐不住了,一邊寫信回家向父親打聽,一邊去聯絡祝家在京中的聯絡人。

  可惜消息來往太慢,無論是哪一邊,都不可能儘快給他答覆,馬文才也只能耐著性子等候消息。

  除了他自己的事情,他眼下更重視的,則是梁山伯。

  梁山伯來了京中,並不僅僅是來給馬文才「打工」的,以他的才能,如果馬文才只把他當個下人,也註定留不住他。

  他來京中,為的是參加禦史台秋季的「招錄」。

  晉之後,為防止監察機構徇私舞弊、互相包庇,明確規定了士族不得為禦史中丞,加上這是個專門打小報告的「濁官」,又常常要出門巡視非常辛苦,士族普遍對這個衙門嗤之以鼻,致使禦史台成為整個朝中士族官員最少的部門。

  但禦史台處理之事歷來是要務,如果全用庶人,能力暫時不說,諸如刀筆吏、庫曹官之類還好,可若有處理案宗、理清朝中各官職關係和職務的事務性工作,就非得用有才幹的人才好。

  禦史台如今的幾位繡衣禦史,雖都是庶人,但要麼曾為皇帝親信,要麼是大族中被排擠沒有身份的庶子,算不得鄉野草民。

  這種在士族中找不到位置、也不被真正的庶人認可的「邊緣人」,往往卻能對禦史台產生歸屬感。他們既受過士族才能得到的教育,又有鄉野庶子沒有的見識,往往得到禦史台的青睞,有更高的晉升空間。

  這就是禦史台「秋季招錄」的由來。

  在來京的路上,馬文才就已經向他提供了一卷有關朝中內外官員的名錄,詳細的記載著他們的出身、官職、所歸的派系。

  這份名錄原本是傅異為傅歧日後出仕準備的,傅歧與馬文才形同兄弟,便將這份名錄也給馬文才抄錄了一份。

  馬文才要想發跡,少不了要用些投機取巧的路子,禦史台中必須要有自己的人,而梁山伯又志在禦史台,所以在征得傅歧的同意後,他將這份名錄也給了梁山伯一份。

  梁山伯來的路上,大概早已經把名錄背的滾瓜爛熟了。

  河東裴氏雖然門第高,可早就不在朝中出仕了,倒是地方上出過幾位刺史,那也是看重他們的軍事能力。

  作為士族,他們任俠重武,在如今的士族之中也是另類,反倒跟和地方豪強交好,而不是其他士族。

  梁山伯用裴家的旁支庶子身份參加招錄,遠比其他人都有優勢。

  只是如今卻有兩件事情難以糊弄過去。

  一是他的會稽口音、二是他的長相身材。

  「公子說,在京中認識你的人不多,你以後要是入了禦史台,認識你的人也很難接觸到你,但難保沒有人認出你來,所以你最好深居簡出,在事情落定之前不要露面。」

  被派遣來的細雨拿出一方木匣。

  「至於口音,公子也替你想過了,這是裴家為你假造的身份……」

  作為「走私大戶」,裴家在這種事情上駕輕就熟,多少黑道上的「朋友」,就是靠著裴家的關係洗白的。

  這也是許多遊俠尊敬裴家莊的原因,在這世道,能有個士族願意為走投無路之人提供一條活路,無論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

  梁山伯拿起那份「戶籍證明」,仔細看了一遍。

  這份戶冊連同之前上京的路引都做的極為詳細,通過這些文書,完整的塑造出了一個雖出身裴氏卻年幼喪父、不得不靠著裴氏施捨才能艱難長大的青年形象。

  而那個所謂的「寡母」,正是會稽郡山陰籍人士,這也就解釋了梁山伯的官話裡為何有會稽口音。

  「至於長相……」

  細雨又拿出一方木匣,摩挲了幾下,不停打量著梁山伯的面容,嘴角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

  梁山伯被細雨看的後背直發涼,直覺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再聯想到細雨的特長是……

  果不其然,細雨一邊笑著,一邊從匣子裡取出許多瓶瓶罐罐,有些罐子一拿出來就散發出極為濃郁的花香,聞起來不像是什麼吃食,倒像是……

  「……胭脂水粉?」

  梁山伯顫抖著指著這些瓶瓶罐罐。

  這裡又沒有女人,細雨拿這些來,只能是給……給……

  「這些可不僅僅是胭脂水粉。」

  細雨極力讓自己崩住不笑,解釋著,「即使是旁支庶子,以梁公子你的膚色也太黑了。裴氏再怎麼治族不嚴,也不可能讓家中子弟日日下地種田的,這種大家族都有祭田,孤兒寡母哪怕接受救濟能能好生生長大……」

  他打開一個漆盒,從手指輕輕點出一點凝脂。

  「……好在離秋天還有幾個月,從現在開始保養,也不是沒有稍微變白點的可能……」

  「保,保養?」

  曾被祝英台嫌棄太「糙」的梁山伯看著那幾點凝脂,目瞪口呆。

  「這些都是羊奶與珍珠研磨製成的乳脂,原本是大族之人被日光暴曬後使用的,有滋潤養顏之效,請君每日以此敷面。這是十日的量,若用完了,自然有送人來……」

  「這是熊油,用以敷手,可撫平幹紋、軟化厚繭……」

  「到你手上的繭子軟化後,用此刀將硬皮鏟掉,再敷上這個……」

  細雨從匣子裡拿出若干銼刀、細繭等物,一點點向馬文才解釋。

  「……這個可以……」

  「等等等等等!」

  梁山伯連忙伸手打住他的話頭。

  細雨歪了歪腦袋,似有不解。

  「如果是掩人耳目想要讓我白點,我最多敷個粉就是了,用不用如此,如此……複雜?」

  梁山伯的表情像是見了鬼。

  「正是,自然是要敷粉!」

  豈料細雨一拍掌,接著拿出幾盒東西。

  「其實我來,就是要教你如何敷粉施朱的……」

  細雨將眉黛、脂粉等物一一挑出,告知梁山伯馬文才的意思。

  梁山伯的長相並不是現在世風推崇的相貌:他的五官過於淳樸,他的皮膚有些過黑,他的肩膀很是寬闊,並沒有弱柳扶風之資。

  如果他是個農家子,這個長相和身材自然很受身邊人群的歡迎,但到了京中這樣的地方,就變得太過扎眼了。

  就連馬文才自己,到了建康以後都開始注重起衣冠打扮來了。

  除此之外,在明顯崇尚「弱質纖纖」的地方出現梁山伯這樣的人,會變得很扎眼,而梁山伯現在決不能引人注目。

  唯一能讓人不注意他扎眼的辦法,就是讓他變得更扎眼。

  在沒辦法做到時時易容的時候,要怎麼讓別人不去看他呢?

  很簡單,辣眼睛就行了。

  「所以,這就是馬兄的計……策?」

  梁山伯看著銅鏡中那慘不忍睹的妝容。

  他原本正常的眉毛被剃的細細長長,配上他原本的環眼,看起來就像是安放錯了地方;

  臉上的□□倒是敷的挺白,有效的擋住了臉上黝黑的皮膚,可耳後和脖子卻沒「照顧」到,看起來倒像是戴了一層假面具,活活嚇死人;

  他的唇色較深,如今塗了口脂,並沒有齒白唇紅的感覺,倒像是中了毒以後微微發紫……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正常人看上一眼就恨不得轉移視線的拙劣妝容,充滿著「鄉下人想要極力效仿京中時尚圈打扮卻東施效顰」的效果。

  「你現在想多看自己幾眼嗎?」

  細雨指著鏡子裡那故意被畫成「血盆大口」的嘴巴。

  「不,我現在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能不見人就不見人。」

  梁山伯板著臉,認真無比的說。

  「這就對了。從明日開始,你就習慣用這樣的面目來見人,讓所有見過『裴山』的人都抱有這樣的印象,只有這樣,才能讓裴山和梁山伯完全不會被聯繫到一起。」

  細雨又補充道:「等你用上我們送來的凝脂和熊油等保養之物,過個半載幾月之後,你的膚色和膚質自然也會出現變化,到那個時候你再找個由頭去掉臉上的粉黛,你的身份就不會再讓人存疑了。」

  一個人膚色、氣質和身份產生了變化,即使長相沒有太大變化,看到的人也只會覺得「長得有些像」而已。

  「你說,我要頂著這幅模樣半載?」

  梁山伯感覺自己說話,粉都在噗嗤噗嗤往下掉。

  他不應該假死的!

  早知道這樣,好死還不如賴活著!

  細雨滿臉同情地點了點頭。

  「給你製作的『新衣』還未趕制出來,等制好了,我們會送過來的。配上你的妝容,效果更佳。」

  用腳後跟想,梁山伯也能想像出所謂的「新衣」不會是什麼正常的衣服,一想到自己要保持這樣直到秋後招錄,梁山伯如喪考妣。

  細雨吩咐完了一切,又將記載著如何使用這些東西的「說明」留下,收拾了東西就要走。

  如今馬文才得了皇帝的另眼相看,連帶著他們這些侍衛出來都要避開不少眼線,能抽空來這客店,都費了不少功夫。

  眼看細雨要走,梁山伯也顧不得頂著這臉有多不自在了,猶豫著問了他一個問題:

  「馬兄那邊,有祝英台的消息了嗎?」

  細雨沒想到梁山伯會問這個,愣了愣,搖了搖頭。

  見梁山伯眼中的光芒驀地就滅了下去,細雨也不知為何心中一軟,不由自主地寬慰他:

  「這時候沒有消息倒是好消息,要真出了事,太守和祝家一定早就快馬上京了……」

  梁山伯也知道這只是寬慰之言,勉強笑了笑,感謝了他的回應,送他出了門。

  「祝英台……」

  他撫著自己「面目全非」的臉,輕聲低喃著心中掛念的名字。

  「你可千萬別出事……」

  ***

  幾日後,馬文才接到宮中傳旨,同泰寺的丹桂提早盛開,寺中濃香馥鬱,堪稱奇景,梁帝龍顏大悅,要在三日後與同泰寺中召開詩會慶祝「祥瑞」,下令國子學中的「英傑」一併參加,又特意點了馬文才隨駕。

  如今只是初夏,本該九、十月盛開的桂花提前開花了,又是在皇家供奉寺廟的同泰寺,也難怪梁帝大悅。

  這一旨降下,興奮者有之,惶恐者有之,野心勃勃欲要施展才華者易有之,而被點了名要提早入宮隨駕的馬文才,更是讓人不得不側目,不少人已經過來旁敲側擊的問他準備的如何。

  就在這種緊要關頭,馬文才卻收到了家中的家書。

  隨家書一起前來的,還有讓馬文才驚訝的兩人。

  「法生?」

  馬文才在偏門看著一身小吏打扮的陳霸先,疑惑著接過了家書。

  在陳法生的身後,穿著斗篷的矮小少年輕輕抬了抬帽檐,露出半張臉來,對著馬文才眨了一下。

  看到來人是誰,馬文才手上的信晃晃悠悠地飄落,他愣了一下,才手忙腳亂地將信又重新撈了起來,皺著眉頭就要對斗篷裡的少年發火。

  那少年大概也知道現在這地方即使是馬文才也不能拿她如何,縮了縮腦袋又把自己的臉藏在了風帽之中。

  馬文才捏著信,深吸了一大口氣,才強忍著控制住情緒,轉頭對陳霸先說:

  「麻煩小兄弟了,我馬家欠你一個人情,你若在京中有什麼麻煩,可以來國子學找我。」

  「恩公客氣,蒙恩公再三出手相助,怎敢承恩公的人情……」

  陳霸先有些惶恐地說,「小的在京中的差事還是太守幫忙謀得的,帶這位小郎君上京來,不過是舉手之勞。」

  過幾日就要開詩會,如今國子學裡來往者不少,有回家尋求家中長輩指導的學生,也有家中派來幕僚指點的,邊門這裡人來人往,馬文才擔心祝英台會引起別人注意,對著陳霸先拱了拱手。

  「這幾日學中事忙,我沒辦法好好招待這位遠道而來的朋友,還勞煩你將我這位朋友送到新元坊的騰雲樓,我家的家僕和熟人暫居在那裡,你到櫃上說一聲安置下吳興馬文才的朋友,自會有人招呼你。」

  他又說:「我猜你剛到京城,也沒有落腳的地方,不妨暫時在騰雲樓住下,我家知道我來京中,包了幾個院落,倒有不少空的地方。」

  陳霸先家道中落,即使後來在吳興當了肥差,所得也都給了寡母,上京時沒帶多少盤纏,路上還靠祝英台資助,現在馬文才邀請他落腳,他自然是千恩萬謝,至於送祝英台過去,就算不得什麼了。

  祝英台見馬文才從頭到尾沒有理她、一見她就要送她走,心裡也有些委屈。

  在她心目中,馬文才見到她,要麼是怒不可遏,要麼是驚喜不已,不該是這麼不鹹不淡的樣子。

  她卻不知馬文才心中已經驚濤駭浪,恨不得抓著她的肩膀將所有的真相都抖出來才好,可他現在已經處在風口浪尖上,根本沒辦法抓著她細談,只能趁明日何時偷個空溜出去見她,再細問了。

  見邊門這邊聚來的人越來越多,馬文才也有些心急,對陳霸先做了個「請」的手勢。

  「天色不早了,我還要準備明日的功課,還是……」

  「呃?哦哦,是小的磨蹭了,小的這就帶小郎君離開。」

  作為出入皆士族的國子學,陳霸先連站在門房裡的資格都沒有,如今是站在門外和門內的馬文才說話,早已經局促不已,如今馬文才送客,他反倒如臨大赦,毫不拖泥帶水。

  馬文才身在國子學,有些事情也不得不「入鄉隨俗」,譬如明面上必須要和庶人「涇渭分明」。

  他僅僅是和看似小吏的陳霸先說話,就已經頻頻引起別人的注目了。

  待陳霸先領著一步三回頭的祝英台離開國子學,馬文才方才轉過身子,在用「家中派小吏送信」的理由回答過幾個好奇者的問題之後,他捏著那封家書,緩緩踱入了國子學中。

  踏上青磚鋪就的步道,馬文才不緊不慢地走上偏僻的小徑,待到四處無人之時,他才鬆開緊緊攥著的拳頭,對著高闊的縹緲天際,長舒了一口氣。

  「這算是……」

  「人傻自有老天疼嗎?」

  **

  被幾乎是「趕」出國子學的祝英台有些失落的跟在陳霸先的身後,毫無知覺的跟著他在建康城中行走著。

  陳霸先出了國子學地界,首先做的就是伸了個懶腰,歎了口氣。

  只供高官貴胄子弟讀書的國子學建立在這座都城最靠近皇朝的地方,陳霸先能進來求見馬文才,還是靠著馬太守準備的印信,即使是這樣,連邊門的門檻都沒碰到,只能彎著腰在外面說話,不免有些憋屈。

  不僅如此,如今他一路出來,每一個看到他的人都對他抱有鄙視的神色,甚至還有人直接呵斥他,讓他去牛馬走的畜生道上。

  這動靜太大,連魂游天際的祝英台都被喝回了神,剛抬起頭,就被前面領路的陳霸先按了下去,拉著她低著身子走入了牛馬走的邊道。

  看得出他對此沒有半點不自在,只是為讓祝英台也走這裡而不安:

  「對不住,連累祝小郎君了。」

  如果是其他士族,大概會覺得受到了折辱,不過他碰到的是祝英台。

  「沒什麼,這道還寬敞些。」

  祝英台小心翼翼地避開路上幾處看似牛糞留下的印記,不以為然地說:「咱們快走吧,我本來還想看看這時候的都城,現在一點心情都沒有了。」

  建康沒有人騎馬,全是牛車,大概因為這路通向內城,道上沒有什麼牛糞,沖刷的還算乾淨,但畢竟是古代,處理的沒有那麼徹底。

  陳霸先緊抿著嘴唇,沒有再說什麼,悶著頭領著她出了這讓人壓抑的地方,等拐上有了人煙的地方,問了路邊一個小販新元坊的位置,一路問了過去,終於找到了地方。

  這新元坊的客店其實是馬文才在京中的產業,那掌櫃的問清來人是馬文才的朋友,並且看過了來人的印信後,露出了熱情的笑容。

  「你們來的正好,馬公子身邊的侍從剛來,鄙人這就去……」

  「細雨!」

  不必掌櫃的再說,眼尖的祝英台已經看到了正在被什麼人送下樓的細雨,高興地拉下風帽,對著樓上招手。

  細雨是來給梁山伯送新衣的,剛剛幫著他試過衣衫的大小,還算合適,正準備回去覆命,此時聽到了祝英台的聲音,喜出望外地探出半邊身子。

  「小郎?你沒事?」

  聽到她的聲音,站在細雨身後的人欣喜若狂地邁出了一步,剛要奪路而出,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突然收回了那只腳,又向細雨身後瑟縮了下身子,似是想要悄悄倒退回屋。

  「小郎來這,我們家公子知道嗎?」

  可惜興奮中的細雨完全察覺不到後面那人的心情,早已經奔下樓去,露出後面那人完全遮擋不住的魁梧身影。

  「看我這腦子,您能找到這裡來,一定是見過公子了!」

  細雨狠狠一拍腦袋。

  就在這時,祝英台的嘴巴突然張成了「o」字型。

  「咦,祝公子,你怎麼這個樣……呃?」

  眼見著祝英台下巴都要掉下來的表情,細雨順著祝英台的視線看向樓上。

  「我突然想起我還有點事,那個,我得先回去向公子覆命!」

  始作俑者看著梁山伯快要殺人一樣的眼神,後背一陣發寒,慌不擇路的落荒而逃。

  祝英台身後的陳霸先也順著祝英台的視線看了一眼樓上,立刻被那人的「妝容」嚇得倒吸了口涼氣,忙不迭地轉過視線。

  京中的風尚,他這鄉巴佬實在是不懂,看不懂啊!


第272章 親如姐妹

  即使帶著錐帽,穿著斗篷,從她出現在客店裡的那一刻,梁山伯就知道是祝英台來了。

  他認出她,從來不是靠長相和身形,即使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他的目光也能準確無誤地落在她的身上。

  所以那一瞬間,他差點就失態地沖下去了。

  但很快他就想起了自己現在的打扮。

  為了掩飾自己的「死而復生,馬文才用了一個讓他最尷尬卻也是最快速的辦法,讓他將自己喬扮的面目全非。

  不僅如此,今天細雨來,是為他送新衣服的。細雨怕他不肯穿,在送去新衣的同時,毀去了他所有的舊衣。

  魏晉之後,世人喜白,尤其是讀過書的人,無論是士族還是庶人,都喜著白,原本會稽學館的生袍也是白色,梁山伯和大部分年輕人一樣,大部分時候穿著白布袍。

  但細雨送來的衣服,大多是顏色鮮豔的新衣。諸如青綠、寶藍還好,至多是顏色亮了些,可有些丁香、藤黃色顏色的衣衫,他根本就沒眼看。

  在被祝英台抬眼看到的那一刻,他甚至暗暗向上蒼祈求祝英台沒有認出他來,但從祝英台張大的嘴巴、圓瞪的眼睛上,他知道就和他總能認出她一樣,她也認出來了。

  對於這點,他不知道是該欣喜,還是難過。

  眼見著細雨像是只耗子一樣竄走了,梁山伯難堪地對她抬了抬手,不自然地擠出一個笑容:

  「那個……好久不見。知道你沒事,我很高興。」

  祝英台的驚悚表情只是一瞬,之後就用錐帽擋住臉,低下了頭去,可以看出她在極力平復著內心的震驚。

  在梁山伯感覺中,好像過去了一整天那麼久後,祝英台才重新抬起了頭,對他露出了個燦爛的笑容,好似剛剛的驚訝表情只是個他的錯覺。

  「好久不見!知道你沒事,我也很高興。」

  陳霸先突然覺得自己在這裡有點多餘,摸了摸鼻子低聲問了下自己能住在哪兒,和祝英台打了個招呼,就先去安頓自己了。

  細雨跑了,祝英台主動要了個梁山伯旁邊的屋子,她和梁山伯久別重逢,自然有許多話要說,雖然現在見面的情況有些尷尬,但至少兩人都不像傳言裡那樣——

  在傳聞裡,他們兩個都已經是「死人」了。

  在上樓的過程中,祝英台全程面無表情,看起來似乎很鎮定,其實內心的小劇場已經翻了天了。

  「這是什麼情況什麼情況!為什麼梁山伯gay裡gay氣的,剃了眉毛塗了粉還抹了口紅!這是拋棄掉過去的身份之後徹底放飛自我了嗎?」

  祝英台心中碎碎念著。

  「祝英樓說他喜歡我,可能是個斷袖,難道是真的?」

  「可是喜歡我這種一看就是弱受的不該是個攻嗎?現在他這俗豔受一樣的畫風是什麼鬼?我到底是該當做視而不見還是勸說他改變畫風?」

  啊啊啊啊啊**得先美啊!

  這畫風怎麼讓她正眼看啊!

  兩人各懷心思的在屋中坐下,祝英台摘下了錐帽,原本是要脫掉身上的斗篷的,不知為何手在銀扣上摩挲了下,又放下去了。

  梁山伯敏銳的察覺到了她的這個小動作,苦笑著摸了下臉,起身到屋角的水盆處洗了把臉。

  「馬兄害我不淺,肯定嚇到你了。」

  「咦?」

  祝英台懵然地抬著頭。

  梁山伯一邊洗臉,一邊儘量言簡意賅的解釋著自己為什麼這個樣子,從在九龍墟假死、馬文才為他安排新的身份,說到他趕到京中準備入禦史台,不得不靠這種娘娘腔的樣子掩飾他的真實樣貌。

  這實在是很長的一段故事,可梁山伯洗臉的時間用的太長,硬是在洗臉的時候將所有事情說清楚了。

  等他乾淨著一張臉重新坐在祝英檯面前時,除了眉毛還是那種細長的樣子,身上的娘氣倒是隨著脂粉一掃而空了。

  「所以,現在我該喊你『裴山』了?」

  祝英台將這個名字反復在口中念了幾遍,懊惱地搖了搖頭,「不行,梁山伯這個名字太先入為主了,我怕一時改不過來。」

  不僅僅是這輩子,上輩子聽了那麼多年梁祝的故事,梁山伯的名字已經是一個符號式印記了。

  聽著祝英台的話,梁山伯露出惆悵的表情。

  「世上再無梁山伯,梁山伯已經葬身九龍墟下。」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陰霾。

  即使已經天高雲闊,大好男兒無法用真實姓名行走與世,在這個時代,也算是種不孝。

  「從此以後,只有裴山。」

  他斜倚著案幾,一邊說著,一邊把玩著手中一個鵝蛋大小的盒子,配上因洗臉時因弄濕而散開的烏髮、以及精心修整過的細眉,在這一刻,竟給了祝英台一種體態風流之感。

  祝英台體內熄滅已久的腐女之魂「嘭」地一下重新燃起了。

  她不覺得祝英樓的話是糊弄她玩兒的。

  祝英樓是什麼人?

  是年紀輕輕就靠鐵腕拿下了外祖父家經營幾代的莊園、是讓在家中臥底的女間諜都陰溝裡翻船的冷面貴公子,不可能用這種玩笑來逗弄她。

  梁山伯真的是「斷袖」。

  她的腦子裡飄過這麼一行字。

  祝英樓覺得梁山伯喜歡自己,祝英台也想過這個問題。

  如果她是男人,她肯定不會嫌棄梁山伯是個斷袖,說不得還會跟他來一段什麼,可問題她是個女人。

  梁山伯是她的好朋友,她不能欺騙人家的感情,讓他越陷越深。

  她抬頭看向梁山伯,緩緩向他伸出手去。

  梁山伯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握住自己的手。

  『不行,不能拒絕的太刻意,不然以後朋友都做不成了。』

  祝英台的手指猶豫地在他的手背拂過,伸指從他的掌心拈出了那枚小盒子。

  梁山伯傻愣愣地看著她拿走那枚小盒。

  「這是什麼?」

  祝英台一邊在心裡斟酌著,一邊試圖尋找著合適的語氣來拒絕。

  「這是細雨送來的手霜。」

  梁山伯大致說了下自己的皮膚太黑太差,根本沒辦法冒充一個強豪士家的庶子,只能靠這些東西來想法子挽救的原因。

  說起自己「太黑太差」時,他看了眼祝英台白皙的皮膚,有些自卑地將手往袖子裡隱了隱。

  「這南朝是藥丸,男人有陽剛氣居然是醜……」

  祝英台口中嘀咕著,好奇地打開了那所謂的手霜,嗅了嗅,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什麼玩意兒?這麼大味兒?」

  「說是有羊脂,所以有點膻……」

  「羊脂?為什麼不用……咦?」

  祝英台突然想到了什麼。

  「你剛才臉那麼白,還用什麼東西?鉛粉?」

  梁山伯點了點頭。

  「說是什麼桃花粉……」

  「那東西趕緊別用,扔了扔了!」祝英台一聽他用鉛抹臉就驚了,到了放著一堆瓶瓶罐罐的鏡臺前一一打開那些「化妝品」查看。

  古代的顏料提取比較複雜,大戶人家當然有資源用一些複雜的純天然方子,可馬文才又不是什麼擁有大片莊園的土豪,細雨拿來的東西裡不少用的是「丹方」,也就是說,大部分是化學用劑。

  除了粉是含鉛的,口脂也有朱砂。

  「細雨這些東西,也就能用而已,回頭我給你弄些更好的。」

  看不上眼的地丟下手中的什麼「潔鬢威仙油」和「紅白散」,祝英台有種梁山伯成了她gay蜜的錯覺。

  鬼知道她已經多久沒有跟閨蜜聊怎麼化妝怎麼打扮怎麼搭配衣服了。

  「我真的不太怎麼在乎這……哎,算了,隨你開心。」

  不遠處,梁山伯見到突然像是打了雞血一樣的祝英台,露出一言難盡地表情,到最後,也只能化為一聲「你高興就好」的歎息。

  「你別擔心我毀了你的容,別的不說,在這種提純上,我的丹書已經到了宗師的級別。要不是馬文才說這些賺的都是小錢,我早些時候一直想開些鋪子。」

  祝英台渾然不覺得自己以士人的身份說著「開店」有多麼驚世駭俗,表情裡還有些惋惜。

  好在梁山伯早已經習慣了她這些「瘋言瘋語」,也知道她是個沒有門第之念的人,聽到了也只是不怎麼贊同地搖搖頭。

  他不是不贊同她經商,而是不贊同她將她的「大道」用在這種旁枝末節上。

  看到梁山伯搖頭,祝英台以為他是不相信她的本事,正準備解釋,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此時正是斷了他斷袖念頭的最好時候啊!

  想到這,祝英台的眼睛更亮了。

  「梁山伯,別聽細雨的,若論裝扮和折騰這些,你就放心把自己交給我吧……」

  她邊說著,邊卸下了身上的斗篷,拔下了簪發的長笄。

  絲發如瀑般灑落,為她本就清秀的面容增添了一抹柔媚;

  斗篷下,為了方便趕路而穿著的窄袖圓領袍衫,將她不盈一握的纖腰展露無遺。

  她並不拘謹地撥弄了下散碎的頭髮,對瞪大了眼睛的梁山伯嫵媚一笑。

  「之前一直忘了告訴你,我是個女人。」

  所以……

  快死心吧!

  ***

  國子學。

  「馬文才,祝英台沒事,你怎麼看起來好像更煩悶了?」

  傅歧見馬文才今天不知第多少次歎了氣,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書卷,鬱悶道:「陛下要賞桂,全國子學的人都在押題做賞桂的詩,就你對著窗外的枝頭長籲短歎,被人看到了還以為你才思枯竭了。」

  「我在作詩上本就沒什麼天賦,才思枯竭就枯竭了。」

  馬文才自嘲道,「我確實在擔心祝英台的事。她這般假死出門,再無回天之術,怕是很快全天下都知道我馬文才『喪妻』了。」

  這輩子,他才十八歲,就已經成了個不值錢的鰥夫。


第273章 七言絕句

  馬文才偷空去客店找梁山伯和祝英台時,祝英台正在窗邊對著陽光試著各種胭脂的顏色。

  像是後世很多女人試口紅的顏色一樣,她將各種顏色一條條地畫在梁山伯的手背上,並在暗處和亮處進行對比,將那些對比效果看起來詭異的顏色擦掉,剩下可以備選的。

  描眉畫目向來都是「閨房之樂」,即使現在的男子敷粉是慣常也沒有讓異性朋友幫忙的,所以馬文才一進屋就皺起了眉,冷著臉喝了一聲。

  「你們兩個在做什麼?」

  也不能怪他口氣不好,剛剛當上了「鰥夫」,即使是為了演戲需要而且祝英台也沒進門,但至少兩人前面幾道禮都是過了的。

  這一轉頭,「亡妻」就給別的男人塗胭脂了,這語氣都不是「不肖女被浪蕩子勾走了」,活生生就是「我的頭頂上一片青青草原」。

  梁山伯也是第一時間想到了這層關節,不怎麼自在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只是捨不得擦掉手背上的胭脂,將手藏在了自己的袖中。

  「啊?啊?我在幫梁山伯看胭脂的顏色。」

  祝英台也是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滿臉緊張。

  她倒不是緊張「抓奸在室」,而是知道馬文才性格高傲,萬一被他知道自己瞧不上細雨的手藝,會不高興。

  「火都燒眉毛了,你們兩個還有心思管什麼胭脂不胭脂?」

  馬文才滿臉寫著「你是爛泥扶不上牆嗎」的表情,又瞟了眼神色緊張的梁山伯:

  「你這是什麼表情?怎麼……」

  他是何等聰明的人,一閃念間就明白發生了什麼。

  「你知道祝英台是女人了?」

  若不是知道祝英台是女人,被撞破抹胭脂的事情有什麼好滿臉躲閃的?

  「她告訴你的?」

  「是……」

  馬文才這話一出,梁山伯竟訥訥不能言。

  若說祝英台主動告訴他,未免有些輕浮。

  「是啊,我告訴他的。都到這個時候了,我和他都等於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有什麼好瞞著的?」

  祝英台攤了攤手,「總不能瞞一輩子啊。」

  說到「死過一次」了,馬文才想起自己來做什麼。

  「你到底怎麼回事?不是說好了在吳興假死,然後遁走京中麼?怎麼傳言都說你被水賊殺了?」

  那些「水賊」都是他花重金在道上請來的頭目,以祝家的資產和船隻作為報酬演這場戲替祝家脫身,這些人腦子再怎麼不清楚,也不會真去招惹祝家的嫡女。

  「這個說來話長,我也是沒辦法……」

  祝英台就知道馬文才要問這個,當即正襟危坐,將祝家送嫁路上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

  「……我被陳法生救下來後,原本是準備找回家去的,可是祝阿大說我被賊人所掠有損閨譽,如果他們送我回去,那些侍衛恐怕要被滅口,求我放他們走……」

  祝英台見馬文才表情凝重,有些不安地攥著衣角。

  「祝阿大是為救我而死,祝家莊那些侍衛也是為了救我才一路跟來,有了之前煉鐵坊那事,我實在不願再看到有人為我而死,索性就沒有再回去,讓他們以為我死在了女羅手上……」

  「什麼!你『死』在了梁山伯墳前?」

  兜兜轉轉一圈還是這個結果,除了這兩人還活得好好的沒弄出什麼「化蝶」以外,什麼都和前世一樣。

  馬文才一口鬱氣堵在嗓子眼裡,差點沒被噎死。

  「幸虧她跑到了我的墳前,否則就是真死了。」

  梁山伯安慰地拍了拍祝英台的手背,替她擋下馬文才莫名的怒火,「不管怎麼說,她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只要還活著,什麼閨譽,什麼經歷,都無所謂了。

  「罷了罷了,我這是庸人自擾!」

  馬文才一甩大袖,換掉這個讓人鬱悶的話題,「那你接下來準備怎麼做?不回祝家莊了?徹底和祝家劃開界限?」

  祝英台聽他聽到這個,表情有些猶豫。

  說句真心話,她從內心裡懼怕那個家族,不僅僅是價值觀的問題,更多的是因為作為一個穿越者,她在這個家族裡找不到任何認同感。

  她願意幫助祝家完成他們想要的心願,也願意用自己的化學技術替祝家謀利作為他們失去一個嫡女的補償,可並不願意再把自己的婚姻和未來搭進去。

  以祝英樓那變態的控制欲,只要祝家知道她還活著,一定還會想辦法控制她,說不定親自上京。

  想起那些京中的田契和地契,她確實欠祝家良多。

  馬文才和梁山伯都看出了祝英台的掙扎,不同于馬文才,作為一個剛剛假死的人,梁山伯是完全能夠理解祝英台現在的心情的。

  「這些話題,等過一陣子再討論吧。祝英台剛剛死裡逃生,又千里迢迢來了京中,現在需要的是冷靜一陣子。」

  梁山伯看著突然小雞啄米一樣點起頭的祝英台,又歎道:「祝家現在怕是一團亂,手暫時伸不到京中來。」

  「我是擔心祝家嗎?」

  作為一手策劃了祝家「破敗」之人,馬文才嗤笑著。

  「梁山伯,祝英台和你不同,我能讓你以士族庶子身份『複生』,是因為這身份絕不會折辱了你,反倒給你添了不少便利。可祝英台卻是士身,我手段再怎麼通天,也沒辦法再給她一個士人的假身份。」

  「她要真的從此隱姓埋名,你覺得世上有幾個是像我這樣『不拘小節』的?她日後的婚配該怎麼辦?」

  馬文才一語道破自己的擔心。

  聽到「婚配」,梁山伯的臉白了白,心中不免自嘲。

  是啊,他一個吏門小子,能攀上河東裴家的門第,哪怕只是個支脈庶子都已經是高攀了,祝英台卻是真正的豪族之女,就算隱姓埋名,難道真能嫁個,嫁個……

  「又來了又來了,你怎麼比我爹還操心這個!」

  祝英台翻了個大白眼。

  「我當庶人我高興,知道你嫌棄我不想娶我,大不了嫁不出去我賴上梁山伯得了!」

  她哥倆好地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擠了擠眼。

  「你總不會也嫌棄我吧?不當正室,當個小妾糊弄下也行,好歹能光明正大出門了。」

  基佬也要擋箭牌啊,反正在這個時代找到三觀契合的男人很難,找不到還不如單身,她不介意做擋箭牌幫朋友隱瞞真實性向。

  「簡直荒謬!不知羞!」

  「祝,祝英台……」

  馬文才被她不顧身份的話語氣得火冒三丈,梁山伯則是被她驚世駭俗的話嚇到了。

  未免馬文才被自己氣死,祝英台只好歎了口氣,低頭乖乖認錯。

  「是,我錯了。」

  心裡卻不以為然,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真是瘋了,當著這個馬上要詩會的節骨眼來這裡聽你說這些瘋話!」

  好在馬文才以為祝英台是遭逢大變後說的喪氣話,沒有真的氣到斷交。

  「希望你的『聰明才智』能夠值得我一次又一次給你擦屁股!」

  他丟出幾本冊子。

  「這是你之前讓我保管的東西,完璧歸趙。」

  祝英台撿起自己的「記事本」,摩挲著封面,慶倖自己提前把東西讓馬文才保管了,否則現在肯定什麼都不剩。

  「你那個『味鹽』做出來的菜很受歡迎,但是開蓋後放不了兩天就會變質,根本不能販賣,只能自用,你之前說的烈酒……」

  他試探著問。

  「我得有器皿,要有祝家莊那樣的『丹房』。試驗的地方也要清淨,不能讓人注目。」

  祝英台一聽要「工作」了,倒是眼睛發光。

  「烈酒、白糖、不褪色的染料、制冰……你要哪個,我給你先研究哪個!」

  馬文才之前就聽祝英台說過有這些本事,此時自然不會客套,「我被陛下點了秘書郎,出來一次很麻煩,最近你就和梁山伯在這裡先熟悉下環境,等家中在京中的人手安頓好了,我再讓人接你去京郊的院子里弄這些。」

  祝英台一聽還要等,不免有些失望。

  「馬兄,剛剛聽你說陛下要開詩會……」梁山伯對這些事情插不上嘴,倒是好奇詩會的事,「你現在身為秘書郎,還要和國子學的學生們一樣作詩嗎?」

  「說是秘書郎,其實還是要在國子學裡待詔的。」

  馬文才想到這件事,也不免有些頭疼。

  他本就不長於詩才,這種東西靠「靈氣」,按上輩子國子學的博士們所說,他在作詩上沒有靈氣,只有「匠氣」。

  當今皇帝好詩文,不光是蕭衍,蕭氏幾位皇子的詩文之才都是當世少見,無論是樂府還是詩都做的極好,還經常召開各種詩會,京中大大小小的文會也總是不斷。

  在這種下,國子學裡的學生們大多善於作詩,即使不擅長的,家中多的是門客幕僚可以捉刀,像這種知道要詠什麼主題的,提早作上兩首,絕不會在詩會上丟臉。

  「這幾年來,陛下越發喜歡七言詩,這詩,實在是不好作了。」

  他長籲短歎著。

  「為什麼七言詩不好做?」

  聽到七言,祝英台就想到七言絕句、七言律詩,腦子裡一篇篇唐詩飄過,「七言不是比樂府好寫多了嗎?樂府辭那麼長!」

  她話音剛落,馬文才和梁山伯皆是瞠目結舌地看著她。

  七言體詩的創作始于魏文帝曹丕,但影響不大,並不作為主要的詠頌類型,是到了蕭衍時期,七言詩才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

  蕭衍之前的七言詩逐句押韻,十分單調,缺乏婉轉詠歎的情趣,不受魏晉時風的喜好,但蕭衍的七言體詩平、仄韻互換,抑揚起伏,頗具獨創性。

  上行下效,蕭衍好七言,仿效者便四起,但這畢竟這種詩體才流行沒多久,句式、結構讓人驚豔者極少,更別說能韻律能達到優美的地步,大部分人的水準都只夠給梁帝蕭衍做個墊腳石。

  「看我做什麼?」

  祝英台被盯得發毛,隨手拿起桌上畫眉的小筆,展開袖中一方白帕子就開始寫。

  「桂花是吧?真見鬼了,這個天氣有桂花?」

  她一邊絮絮叨叨著,一邊在回憶裡找了兩首有關桂花的詩,稍微改動了一下,幾乎是一揮而就,根本不假思索。

  等她將那帕子遞給馬文才後,接著帕子的馬文才低頭將這兩首詩吟了一遍,再抬起頭來,表情很是複雜。

  「你……」

  馬文才感覺自己被打擊的不行。

  「這是……以前做的?」

  他有些不能相信大大咧咧沒什麼心眼的她能「七步成詩」,只能歸結於她過去在家中做過這樣的詩。

  「不是以前做的,是以後做的。」

  祝英台又開始神神叨叨別人聽不懂的話。

  「能用嗎?你拿去用吧。」

  祝英台沒正面回答馬文才。

  「我本不該給你用的,可你到了京中,突然受到陛下的青睞,不服氣的人一定很多吧?要真有人為難你,就拿這兩首詩打臉回去!」

  「詩是絕好的詩,字也是絕好的字,但這兩首詩,我不能用。」

  詩自然是好詩,字是用眉筆寫的,帶著些硬筆書法的筆鋒,自然也有些新奇的趣味,馬文才雖不善作詩,可對詩文的鑒賞卻是沒問題的,他原本想將這帕子還給祝英台,可目光只要一逗留在那帕子上,那手就伸不出去了,最後還是決定把它留下來。

  「為什麼不用?」

  祝英台和梁山伯齊問。

  「詩寫得好,但不是我寫的,是你寫的。你能為我捉刀一時,難道能為我捉刀一世嗎?我在七言上沒有什麼建樹,就算一時技驚四座,等陛下對我詳問起來,我還是會露餡。」

  馬文才苦笑,「國子學的貴胄們不懼捉刀,是因為他們身份尊貴,不會有人刨根問底,我本來就在風口浪尖上,若真技驚四座,以後有的是麻煩。」

  「捉刀一世有什麼了不起的!」

  祝英台撇嘴。

  「你要用,我回頭給你寫個幾十首七言存著,你背個滾瓜爛熟,什麼場合用什麼詩唄!」

  他也太小瞧她童年的噩夢——唐詩三百首了!

  「我能剽竊你的詩文,可你的感悟,你的人生,我能剽竊嗎?你若做的詩只是一般,用了也就用了,可你的詩文……」

  馬文才頓了頓,緩緩搖頭。

  「我雖算不上什麼名士,但這種事情,以後還是休要再提了。」

  祝英台被那一連串的「剽竊」說的微微臉紅,「哦」了一聲後,有些難為情地捏了捏耳垂。

  還以為馬文才是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想不到還會堅持這種事情。

  「你有上品的書法,又有上品的詩才,偏偏是個女兒身……」

  馬文才一言三歎,惋惜不已。

  「若你是男子,恐怕就沒我什麼事了。」

  「快別誇我了,沒聽過『百無一用是書生』嗎?」

  她捂臉。

  「哎。」

  這下輪到梁山伯羞得掩面,慚愧道:

  「你們是不是忘了我在這?」

  祝英台這才想起來,梁山伯才是那個純「書生」,頓覺自己連話都不會說,就是個浪費糧食的廢物。

  沒理會這兩人的暗潮湧動,馬文才又看了看那塊帕子,珍而重之地放入自己的懷中。

  「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莫羨三春桃與李,桂花成實向秋容。」

  見過這些佳句,就算同泰寺內妙作如雲,怕是也入不得他的眼了。

  做不到一鳴驚人,至少還能博個泰然自若吧!


第274章 佛念念佛

  京中的同泰寺,是梁帝親自主持修建的,選址就在台城(宮城)的對面,和宮中隔路相對,規模之宏大,曾引言官多次勸諫。

  同泰寺不僅規模宏大,僧人數量也極多,號稱三千僧人,雖然這「三千」只是泛指,可如果加上為寺中耕種的佃戶,說不得還要超過三千。

  正因為同泰寺就在台城隔壁,地理位置極其敏感,所以這座寺院大多是皇親國戚、官員家眷來參拜,所謂平民百姓,一個也沒有。

  皇帝每天早晚都要來同泰寺燒香、打坐,據說這樣能夠讓內心平靜,更好的處理繁雜的政事,台城和同泰寺步行不過一刻多鐘的路,沿路戒備森嚴,也不必擔心安全的問題。

  馬文才上輩子為了追趕上「天才」們的腳步,就已經費盡了力氣,再加上不過是個太守之子,雖在京中讀書,卻連同泰寺都沒去過。

  一大清早,宮中的禮官就召了他入宮等候,他在皇帝處理完政事後不久就陪著皇帝一起出了宮。

  這位陛下甚至穿了一身在家居士的黑色僧衣,就帶著幾個兒子和侍衛,步行走出台城來了這座同泰寺。

  而他,是這個隊伍裡唯一的「外人」。

  如果除去同泰寺裡外送內緊的氛圍,這樣施施然出宮赴詩會的行為倒是很風雅的。

  「佛念啊,你是第一次來同泰寺吧?」

  蕭衍談笑風生地指著同泰寺的接引僧人,「跟著我這老頭子挺無趣的,你跟著他先在寺裡逛逛吧。」

  見皇帝如此不把馬文才當外人,莫說接引僧人意外至極,就連幾個皇子都露出有點古怪的表情。

  那接引僧人的目光從馬文才額間的朱砂痣略過,眼中閃過一抹了然。

  這其中,唯有二皇子態度自若,趁機提出要求。

  「父皇,我也有好久沒來了,我陪佛念一起逛逛吧?」

  蕭衍對待自己的子女們都極好,幾乎是有求必應,二皇子想要到處逛逛,他連猶豫下都沒有,只笑著點頭:

  「等會兒國子學的人要來,你趁早逛逛,等人多了,別人見了你,就沒什麼玩的興致了。」

  「父皇這話說的,二哥難道是老虎不成?」

  三皇子蕭綱打趣,「若看到皇子就不自在,是他們的問題,不是二哥的問題。」

  弟弟替自己說話,二皇子的表情卻毫無變化,和皇帝與眾位皇子點點頭便跟著馬文才離開了。

  同泰寺規模宏偉,馬文才卻有些不喜。

  他如今自己參與庶務,又經歷了廢鐵鑄錢之事,自然知道民間缺銅缺到什麼地步,而這裡滿目銅像銅器,一抬頭就是金光赫赫,實在讓人心中抑鬱。

  不過那接引僧人是慣給達官貴人做嚮導的,天生就嗓音低沉好聽,又善於引經據典插科打諢,讓馬文才也漸漸打起了精神。

  唯有二皇子蕭綜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雖說是陪著馬文才,倒不如說是找個由頭離開父兄們單獨帶著,跟著他們身後也在神遊太虛。

  「……我寺有大殿六所、小殿十餘所,有一座七層高的大雄寶殿,殿中供奉著十方金像和十方銀像。看到那座浮屠了嗎?鄙寺中心的九層浮屠是供奉和安放法物、經卷以及鄙寺圓寂高僧的舍利地方……」

  「你們建寺都沒有多少年,大動土木建了這麼座九十丈的塔,安放舍利能用一層就不錯了。說是浮屠,不如說是收藏寶物的地方。」

  咦?誰把他心裡想的東西說出來了?

  一瞬間馬文才還以為自己沒憋住話,赫然一驚,臉變得煞白。

  但他馬上就反應過來不是自己。

  「二殿下說笑了。」

  接引僧人的反應更快,笑容半點沒有變化地說。

  「藥師佛為解厄釋病的尊佛,這座藥師佛塔層高為九,正和藥師佛手中的佛塔相合,寓意正氣長存穩壓邪祟,道德提升直至佛國,我寺高僧與那些佛寶是為了綿延國運而存在的。」

  「希望如此吧。」

  二皇子沒有和他爭執,「點到即止」。

  接引僧人更不會和一個皇子爭論什麼,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領著馬文才繼續介紹抬頭可見的各種佛殿,領他進去拈香祝禱。

  他跟著接引僧人在陣陣梵音檀香之中穿行而過,寺中僧人皆是黑色緇衣、面容肅穆,來去腳步輕靈飄逸,再有煙氣嫋嫋,簡直恍若不似人間。

  馬文才所到的佛殿僧房等處,滿眼盡是珠玉錦繡,佛家所說的「七寶」金、銀、琉璃、珊瑚、硨磲、赤珠、瑪瑙隨處可見,而且俱不是凡物,五光十色,簡直是駭人心目。

  越是走動,越是心驚。

  他用盡手段謀走了祝家一半的家財,再加上他從重生開始就一直籌畫著為自己積累財產,辛辛苦苦十餘年所得的那些東西,可能都比不上同泰寺一座小殿裡的資產。

  念幾句佛號,便得到了別人幾輩子的積累。

  這還只是擺在明面上的東西,如果按照二皇子的說法,那座不讓人輕易靠近的藥師佛塔裡,還放著更多的重寶。

  「這些七寶,都是從哪兒來的?」

  這邊,僧人顯然誤會了馬文才臉上難以言喻的表情,只以為他和大部分初次到來的香客一樣,被同泰寺的宏偉和富麗所震懾,難掩自豪地介紹著:

  「鄙寺落成時候,陛下率領王公大臣等拈香供奉,凡京內外僧尼士人,俱得入寺瞻仰,若干年來絡繹奔赴,不下數萬人。」

  全是別人送的?

  馬文才仰頭看著大雄寶殿內幾丈高的金像,眼中看到的不是佛,而是錢。

  「父皇帶頭捐獻,吾等自然也得『順從』。」

  突然間,二皇子將嘴湊到馬文才耳邊,用極輕地聲音耳語。

  馬文才不明白二皇子為什麼會對他這麼「自來熟」,有些受寵若驚。

  「越是『虔誠』,越得父皇歡心。」

  蕭綜和他一般仰起頭,目光中厭棄之色一閃而過。

  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扭過頭來:「我看你兩手空空,也不像是身懷財物的樣子。你來同泰寺之前,難道沒有人告訴你……」

  馬文才的表情一僵。

  「……來同泰寺禮佛,得準備相應的『供奉』嗎?」

  二皇子表情嚴肅。

  問個鬼啊,去過同泰寺的所有人都是一副「你連同泰寺都沒娶過你是土包子嗎」的表情啊!

  這裡真的是佛門,不是強盜土匪窩嗎?

  見馬文才面色尷尬,手已經不自覺往袖口摸了,剛剛還板著臉的蕭綜突然面色一松,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我騙你的,沒有這樣的規矩!」

  一旁的僧人也應景的付和了起來,用僧袍的袖子掩著嘴呵呵的笑。

  「二皇子莫拿我說笑,我就是個窮太守家的兒子……」

  馬文才的嘴角抽動了幾下。

  「這樣的『金碧輝煌』,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想不到其他。」

  「豈止是你呢……」

  蕭綜一點點收斂起笑容,「便是台城,也不及這裡輝煌。」

  隨著他的父親越來越頻繁的宿在同泰寺中而不是宮裡,這裡也就越發像是天上-人間-地方,而不是一座佛寺。

  接引僧人似是看出氣氛有些不對,連忙帶他們離開大雄寶殿,往殿后穿行。

  聽完蕭綜說的話,馬文才突然對他產生了興趣。

  世人都畏懼皇權,就連皇室中人都是如此。

  馬文才也見過幾次皇子們和皇帝相處的樣子,即使是無比受寵的太子蕭統在父親面前也依然是畢恭畢敬,平時謙和寬厚,絕不會說會引起矛盾和爭議的話題。

  同泰寺與皇帝的關係密不可分,寺中的僧人可以說都是皇帝的耳目,可這位二皇子說話卻是百無禁忌,好像絲毫不擔心這些話會傳到皇帝耳中似的。

  馬文才玩味的摸了摸下巴。

  不,與其說是不擔心這些話會傳入皇帝耳中,他的態度倒像是完全無所謂一般。

  無所謂自己的話傳不傳入父親的耳朵裡,也無所謂會不會受到責難。

  身為除太子之外最可能繼承這個國家的繼承人,這種態度頗讓人奇怪。

  「這樣乖張的一個人,會做出什麼事情來都不奇怪。」

  有褚向的事,馬文才心中已經對蕭綜起了提防之心,更別說如今他更是根本看不透他。

  下意識,馬文才避免跟蕭綜有目光接觸。

  馬文才安靜,蕭綜也不主動搭話,兩人井水不犯河水,一路上,只能聽到接引僧人低沉地介紹之聲。

  「藥師佛塔四面懸著鈴鐸,有相輪30重,周圍垂金鈴,再上為金寶瓶。寶瓶下有鐵索四道,引向塔之四角,索上也懸掛金鈴。晚上和風吹動,十餘裡外都可聽見每當夜靜,鈴鐸為風所激,清音泠泠,聲聞十裡……」

  「這裡供奉的是盧舍那大佛,佛前有燈置於一對鏡子中間。燈光層層映於兩側的鏡內,標記法界緣起重重無盡……」

  「這裡是如法堂……」

  「這裡是……」

  僧人一路介紹,又向馬文才解釋著這些「寶物」的來歷、緣由,不論內容,單說這份口才和記憶力,已經是驚人。

  此時諸般語言,公認梵語最難,可這僧人隨口念誦猶如母語,不得不讓人驚歎。

  待到了一處偏殿時,這位僧人腳步突然一頓,出人意料的並沒有介紹,而是徑直帶著馬文才往另一邊走。

  這配殿的主殿是供奉已去的先皇后、為皇后積攢功德的,名為「崇德殿」,可配殿卻沒有名稱,甚至連大門都沒有打開,和之前的殿堂皆不相同。

  馬文才有些疑惑,但他是客人,客隨主便,加上他生性不是打破砂鍋問到底之人,雖有疑惑,卻也沒有問出聲,只從善如流地跟著僧人走。

  「等等,接引僧!」

  一直不緊不慢跟在後面的二皇子突然叫住了兩人。

  兩人腳步一頓,回過頭來。

  「接引僧,你不帶他進配殿祭拜祭拜嗎?」

  二皇子臉上帶著一絲不懷好意地笑容。

  「這?」

  接引僧遲疑著說:「大和尚有令,這座配殿外人不可入內……」

  「殿下,既然不能進,那就不要進了。」

  馬文才打著太極,「而且馬上就要詩會了,我們還要去後園賞桂……」

  「別人是外人,甚至我們都是外人,可你能進去。」

  蕭綜冷眼看著那僧人。

  「你可知這是誰?」

  僧人不語。

  「這位是馬文才,我父皇的門生,御前賜字『佛念』之人。更重要的是……」

  蕭綜看了眼配殿的大門,突然拉住馬文才的胳膊,使勁往前一拽。

  馬文才沒有提防,被他連拽帶推著撞在了配殿的大門之上。

  只聽得「咚」地一聲巨響,那被掩著的配殿之門就這麼被他撞開了。

  「他額前生有紅痣,和我那夭折的大哥一樣!」


第275章 可憐慈父

  蕭衍是個儒將, 除了文才驚人以外, 也可以上馬作戰, 但他的幾個兒子據稱都只習文不習武。

  所以當馬文才被輕而易舉地推入那間「家廟」時, 立刻產生了「二皇子一定會武」的念頭。

  他雖然疏於提防, 可身上的力氣卻不是白練的,等閒一個壯漢也暗算不了他, 可對方順勢借力的如此容易,只能說明他也習過武。

  因為這樣的驚訝,馬文才跌入堂中之後沒有能立刻起身,腦子裡各種紛雜的想法紛紛閃過。

  大概馬文才這樣的「孱弱」才是正常的, 緊隨著他跌入堂中,蕭綜也走進了配殿中。

  他一進來就反手帶上了門。

  門外的接引僧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敢敲門或跟隨進來, 在外面小聲說了句「請殿下祭祀完儘快出來」後, 就在門外停住了。

  「托你的福……」

  蕭綜喟歎著, 開始細細打量享堂裡的一切。

  「我也是第一次進這裡。」

  馬文才苦笑著站起身,不明白二皇子為什麼要把他拉進這種渾水中。

  這座配殿中的享堂不大, 正中祭祀著一個身著深衣的青年神像, 四周是諸般羅漢和菩薩的小像,拱衛著正中等人高的塑像。

  「先皇后身份貴重、形貌秀麗,當年待字閨中時,宋、齊諸王皆來求婚, 最終嫁給了我父皇。我父皇出於對先皇后的敬重, 曾在眾人面前立誓, 他的家業只會由先皇后所出的嫡子繼承,若無先皇后的應允,絕不會有除郗氏以外的孩子出世。」

  蕭綜久久凝視著那座神像。

  「我父親重情重諾。他做出了允諾,便要做到,先皇后為父皇生了三個女兒,我父皇也沒有如旁人一般對她厭棄,還如新婚時一樣恩寵,即使後來納了妾,也確實沒讓任何人生下過他的子嗣。」

  「建武五年,父皇與同僚領軍抗魏,卻遭遇背叛,最終只能敗走樊城,有訛傳傳回,說是父親已經死于陣中。先皇后那時已近臨產,卻不得不拖著重軀打探消息、安撫家中,最終早產了一個兒子。雖然後來父親的消息傳回家中,先皇后又對這個兒子百般呵護,這個兒子還是沒活到一歲就夭折了。」

  一旁的馬文才聽到這樣的皇室秘聞,簡直是駭然莫名,不知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好。

  不過蕭綜此番言語,倒不像是說給馬文才聽,倒像是抒發著什麼情緒。

  「那孩子一夭折,先皇后深受打擊病重不起,更是神智恍惚,為了不刺激到她,那時任著刺史的父親不允許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這個孩子,又讓果然大師對先皇后開解,告訴她這額前有紅痣的孩子是佛前童子,已經被佛祖召回座前,可她還是鬱鬱而終了。」

  蕭綜挑眉:「要我說,讓和尚去開解先皇后純屬火上澆油。一個母親,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的,西天再好、哪怕能夠成佛,哪裡會比承歡父母膝下更好?」

  他看向馬文才:「我聽說你額前有紅痣,家中也常常有大和尚去『點化』你,可你父母卻一直不允。你說我說的話,對是不對?」

  如今這種氣氛,又不知道蕭綜有什麼目的,馬文才自然不會胡亂頂撞他,只能苦笑著回應:

  「那自然是的。先皇后盼望了那麼多年才有一個兒子,當然希望他能在人間享福,而不是去什麼極樂世界。」

  「是的。我是在她過世後才出生的,並沒有見過她,但聽說她生性剛直、為人善妒,直到死也沒有應諾讓別的女人替父皇生下孩子。」

  蕭綜笑得諷刺。「我父親曾發過誓,若她不應允便讓別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那這些孩子便會死於非命。父親立誓時不過是個侍郎,這誓應便應了,多少年無子也相安無事,可誰也沒想到他後來能登了位。」

  皇帝無子,便是國家之禍。

  霎時間,馬文才明白了為什麼皇帝身後的諸皇子見到額間有紅痣的他表情那麼古怪。

  如果先皇后的兒子活著,那位皇子如今已經是太子,也就沒有諸位皇子什麼事了,既然那位皇后是至死都不願將丈夫分給其他女人的,那活著更不會在這件事上妥協。

  可她畢竟是死了,而陛下也破了誓,即使皇帝再沒有立過皇后,誓言破了就是破了,心中自然是有愧的。

  「……那陛下見了我,為何還要加官與我?」馬文才艱難地問:「這般忌諱,不該是厭棄我才對嗎?」

  聞到此言,蕭綜露出複雜的表情。

  「大概是因為……」

  昏暗的享堂裡,他的表情在油燈的掩映下忽明忽暗。

  那細小的聲線,帶著一絲顫抖。

  「……他確實是個慈父吧。」

  馬文才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表情一呆。

  「因為是慈父,所以明明我那大哥未成年夭折是為不孝,父親依然將他的屍骨偷偷起出,葬在了先皇后的身旁。」

  「因為是慈父,他明明夭折不能享受香火,父親依舊在這同泰寺裡偷偷立了享堂,幻想著他成年的樣子,塑了這座像,讓佛祖庇佑他早登極樂……」

  「因為是慈父,所以他害怕我們死於非命,日日祝禱讓誓言應到他的身上,不要加害與諸子。」

  蕭綜負手而立,在那神像之下久久佇立。

  那神像的長相和皇帝有三分相像,但容貌清秀身材頎長,嘴角緊抿表情堅毅,大約神態更像先皇后些。

  馬文才順著蕭綜的目光看去。

  自前殿走來,一切都是銅像金身,唯有這座神像是泥胎彩塑,在一片珠光寶氣中稍顯樸素,和整個寺廟的風格完全不符,恐怕是後在什麼地方移過來的。

  唯有額間一點紅寶石嵌入的紅痣,望之鮮豔欲滴。

  「馬文才,你長了這一顆痣,便是得了上天的眷顧。可是僅僅有這顆痣還不夠……」

  蕭綜抬起手,指著那上面的塑像。

  「此像依著父皇親筆所繪而塑,是父皇想像中那孩子長大後的樣子。你容貌清秀又額間有痣,如果再記住它的神態氣度,只要學到三分,你便是我那大哥托世無誤。」

  馬文才渾身一凜,胳膊上寒毛直立,不敢置信地看著蕭綜。

  這簡直是大不韙。

  他明明才是皇帝的親子,卻在教一個外人怎麼去爭奪親生父親的寵愛,這是正常人做的出來的事嗎?

  無論誰聽到他的話,都會覺得他是瘋了吧?!

  也不知蕭綜是不是乖戾慣了,說了這樣的話卻毫無異色,看著馬文才的目光就像是看到奇貨可居。

  「我知道你有野心,身份也沒那麼簡單,但我不在乎。」

  他看了眼馬文才,又收回目光。

  「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知道,你長成這樣,我那些兄弟都不會待見你。」

  「他們都怕死於非命,他們見到你便想起那些誓言,你的存在便是如噎在喉。尤其是我大哥,只要他在朝堂上一天,你就不可能真的得勢。」

  這不是他的不仁,而是人很難和自己內心的恐懼和厭惡對抗。

  「但我不同,我不怕這些……」

  他走到供桌前,撚起一炷香,本想點起,大概是想到了什麼,最終還是將它放下,轉過身來。

  「你若和我交了這個朋友,我自會教你如何對父皇『投其所好』。我父皇這人,若對一個人好,這人便永立不敗之地……」

  他對馬文才眨了眨眼。

  「當然,若要是討厭了一個人,那人便永世不得超生。」

  換言之,由愛到恨,想來也很容易。

  馬文才剛來京中,就得知這樣的秘聞,更棘手的是無論是「恩寵」也好,還是「忌憚」也罷,一切都不由他願,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如今這位受寵的二皇子直接對他做出了這樣的邀請,他的內心一時接受不了這麼大的「驚喜」,表情頗有些掙扎。

  蕭綜似是很明白馬文才在想什麼,壓低了聲音說:

  「你不必擔心什麼,我既不想爭位,也不想□□。我要的不多,日後我有所需要的時候,你助我一把便是。」

  蕭綜年紀雖不大,可身上卻有一種矛盾又出離的氣質,說到「爭位」和「□□」這樣的事情,臉上卻滿是不在乎的不屑表情。

  他越是這樣輕描淡寫,越是讓馬文才後背生寒。

  蕭綜若不是真的對這些毫無野心,就是所圖更大。

  馬文才抬頭看了眼關上的門,又看了眼雙手掩在袖中的蕭綜,腦中急速的思考著。

  答應他,還是不答應他?

  「二皇子並不知道我會武,如果我拒絕了,就算他猛然發難,自己也不是沒有一爭之力,也許能逃出去……」

  他在心中思忖著。

  「可逃出去又如何,這裡明顯是不准其他人進入的,我要如何解釋自己的舉動?陛下會不會因為我的孟浪而對我產生厭棄?」

  「我若全力和他搏鬥,會不會傷了他?陛下會更偏袒他,還是我?」

  答案不言而喻。

  說不定那些皇子們還會落井下石。

  如果蕭綜說的事情沒錯,他的紅痣給他帶來了恩寵,也帶來了無形中的敵人,如果真有什麼事,落井下石的人絕對不少。

  馬文才在心中權衡了一番利弊,最後發覺自己只有一條路可走。

  「如何?」

  案桌前的蕭綜又問。

  「承蒙殿下抬愛……」

  馬文才苦笑著,向蕭綜微微一躬。

  「文才卻之不恭。」

  「佛念。」

  「嗯?」

  馬文才一怔。

  「你既然已經有了決定,從今天起,便該自稱『佛念』,而不是文才。」

  蕭綜輕笑著,伸出食指,對上方微微一指。

  「這是他去後,承受祭祀的名字。」

  ***

  和蕭綜在享堂的時間其實很短,馬文才卻覺得已經過去了很久。

  待兩人從殿中出來時,一陣穿堂風從他們身前吹過,直吹的馬文才渾身一哆嗦,他才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濕透了。

  而先他一步出來的蕭綜卻好似只是跟他在裡面隨意閒談了一番一般,對「違規進入」的事情毫無忌憚,面上也沒什麼變化。

  但很快的,馬文才就知道自己錯了。

  蕭綜一出門,就看了眼一直在門外等候著的接引僧人。

  「我們進入配殿的事……」

  僧人抬頭看了他一眼,立刻意會地雙手合十。

  「殿下放心,小僧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也不會說。」

  「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

  蕭綜沉聲說。

  僧人含笑點頭。

  「但你是接引僧,能言善辯又交遊廣闊,我很是放心不下。」

  僧人笑容一僵。

  「父親常說我性格暴烈,你說,我要和你起了口角,失手把你殺了,父親會不會責怪我?」

  他眨了眨眼,無辜地說:「想來你只是一個小小的知客僧,今天又有這麼多人來參加詩會,為了我的名聲,父親頂多私底下罵我幾句吧?」

  蕭綜話音未完,接引僧已經汗如雨下,癱軟在地。

  馬文才立在一旁,心中冰冷一片。

  他知道如果自己剛才選錯了,也許和二皇子「口角」之中被失手錯殺的,恐怕就是他了。

  就算沒有「錯殺」成功,他只要隨手在自己身上割幾個口子,自己背上刺傷皇嗣的罪名,什麼前途未來,也會通通化為烏有。

  面對接引僧的求饒和跪求,蕭綜不為所動,從靴筒裡拔出一把匕首。

  就在那接引僧已經面如死灰,引頸就戮之時,蕭綜突然又將匕首縮了回去。

  「在寺廟裡殺僧,太過不祥。」

  一個剛剛還對詛咒說著「我不怕這些」的人,卻突然說起「殺僧不祥」的話來。

  他將匕首的方向調轉過來,捏著刃尖,將把柄遞與馬文才。

  「佛念,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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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率性之人

  「你殺僧不祥,我殺僧就祥?這二皇子有癔病嗎?!」

  馬文才看著那把刀, 心中一陣大罵。

  蕭綜捏著匕尖的手指十分有力, 嘴裡說著要殺人的話, 手卻穩得像是遞過的只是一支筆。

  他的嘴角甚至噙著一絲微笑。

  「如果我不接, 他這匕尖說不得就要紮向自己。」

  幾乎是毫無猶豫的,馬文才接過了那把匕首的把柄。

  蕭綜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癱軟在地的接引僧人已經從恐懼中驚醒過來,用盡力氣爬起身, 想要逃跑。

  「去殺他!」

  蕭綜一聲輕叱。

  提著匕首的馬文才一咬牙,幾下追上那個僧人,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可匕首遲遲沒有送出去。

  僧人也看出馬文才不是如同蕭綜那樣的人, 連聲哀求著:「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我是出家人, 我是出家人,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他就將這兩句話反復的重複著。

  看著他,馬文才就想起了北上路上收留了他們一夜的老和尚。

  一樣是出家人, 一個在淒風苦雨的破廟中修行, 一個在金碧輝煌的佛寺中修行,面對危險時的氣度卻完全不同。

  「殿下,你擔心的不過是他這一張妙口會生事……」

  馬文才心中閃過一絲不忍, 但還是用手捏住了僧人的下巴, 迫使他把舌頭露了出來。

  「不如就取了他這根舌頭?」

  蕭綜不置可否, 冷眼看著他。

  「只是我是個書生, 又不是屠夫, 無論是殺了他,還是割了他的舌頭,免不了要血濺三尺,到時候你我這般去赴詩會,該如何解釋?」

  馬文才拿著那把匕首,在僧人的脖子和口邊比劃了幾下,似乎是無從下手,又搖了搖頭。

  「不好不好,我總不能說是用嘴巴咬死他的吧?到時候該如何解釋我等侍君,身上卻帶著一把匕首呢?」

  這最後一句話,讓二皇子的表情總算有了點變化。

  他定定看了馬文才一眼,踱著步子過去,突然將溫熱乾燥的手掌覆在了他的手上。

  馬文才的手背不由自主地一顫。

  他抓著馬文才的手,將匕尖對準了僧人的心口位置。

  一時間,僧人也好、馬文才也罷,都屏住了呼吸。

  眼見著匕尖就要刺穿他的心口時,馬文才感受到耳邊傳來一陣猶如呢喃般地低語。

  「你說的沒錯,要是讓他髒了你我的衣衫,就太可惜了……」

  敢情我說那麼多你就聽到衣服啊!

  你聽話聽重點行不行?

  馬文才在心底碎碎念著,用這種方式調解著緊張的情緒。

  「算了,匕首還我吧,我還挺喜歡這把匕首的。」

  蕭綜突然就松了手,從馬文才身側退開。

  馬文才松了口氣,立刻將匕首還給了蕭綜。蕭綜接過匕首,反手又插回靴筒之中,似已做的再熟練不過。

  那僧人死裡逃生,幾乎是淚涕縱橫。

  蕭綜對那面色蒼白的僧人說:「你能言善辯,之前靠這個也不知謀了多少好處,從此不再專心修行,只想著靠口舌謀利,已經違背了修行者的正道。你得了多少好處,上天總會用另一種方法讓你還回去,馬文才說的不錯,你這舌頭留不得。」

  蕭綜是何人?是梁國的二皇子,是皇帝蕭衍寵愛的兒子,成年都沒有封王離開京中,那僧人能留下一條命已經是萬幸,此番蕭綜說什麼事什麼,連連跪地叩首。

  至於他要用什麼方式拿走他的舌頭,他都已經認命。

  「我聽說佛門有一宗『閉口禪』,凡修行之人,無不成為高僧大德。我就把這成果的機會給你吧……」

  蕭綜摸摸下巴。

  「你自己想個辦法,明天,我要聽到你的舌頭已經沒用了。」

  他們在這裡耽誤了太久,大殿那側已經有好幾個僧人好奇地張望過,只是看到是蕭綜在這裡,都膽戰心驚地悄悄離開了,沒人敢過來問怎麼回事。

  從這種態度上,也大致能看出蕭綜是什麼樣的人。

  與這樣的人「為友」,簡直是與虎謀皮。

  當馬文才和蕭綜離開這邊的殿堂時,那被迫要修「閉口禪」的僧人在遠處向二人合十而禮。

  塵埃落定之後,反倒有了些「高僧」的氣度。

  有了這樣的插曲,誰都沒有了再參觀同泰寺的心情,馬文才躊躇了一會兒,建議道:

  「不如……直接去後園?」

  蕭綜看了眼天色,隨意點點頭。

  「什麼祥瑞……就那麼回事。去吧去吧。」

  兩人往後園去的路上,已經有國子學的學生到了,只是他們知道皇帝也在寺中,不敢到處亂走,要麼三三兩兩指點著寺廟正中的佛塔,要麼就在外殿裡說話。

  能入國子學的,除了今年點入的五館生,大多是天潢貴胄,突然間見到馬文才跟著蕭綜從另一個方向過來,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好似看到了什麼神奇的事情。

  「其實你要剛才真一刀殺了那僧人,那匕首就是你的了。」

  蕭綜見別人的表情這般有意思,嗤嗤笑了起來,突然說起剛才的事情。

  馬文才聽懂了,後背一涼。

  「我這人欣賞心狠手辣有野心的人,卻不相信這樣的人。能為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到手的富貴就敢在寺廟中殺僧,既不義也不智,無情無義又沒腦子,我要結交這樣的人作甚?」

  他瞟了眼馬文才。

  「我身為皇子,想要結交什麼樣的天才結交不到?」

  又一次,馬文才領略到了蕭綜的喜怒無常。

  跟在這樣一個人身邊,恐怕有一天死了,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大概已經通過了「審核」,蕭綜對馬文才說的話也隨便了許多。

  「後園不少桂花樹都是異種,但也沒可能這時節開花。這裡的僧人為了這『祥瑞』,日日在桂樹邊點了炭盆,將整座後園弄的暖烘烘的,人為的催生出『祥瑞』來,就是為了讓父皇高興。」

  蕭綜對這些僧人的「苦心」不以為然,「等詩會開了,那些詩作的好的人,免不了要被父皇賞賜,這些賞賜卻到不了這些有真才實學的人手裡,少不得一轉手捐給廟中當香油錢……」

  他頓了頓,問身邊的馬文才:「你作詩的本事如何?」

  「不好。」

  馬文才這話倒是一點謙虛都沒有。

  「我本想勸你,要是被父皇賞賜了,記得把『香油錢』捐出去。這些僧人大費周章又弄桂花又開詩會可不是為了給你們做人情的。」

  他這般的直率,反倒對了蕭綜的胃口。

  「那你可完了,我父皇好文,連我四五歲的幼弟都能詠幾句詩出來,你要不會作詩,怕是更要被人瞧不起。」

  「慚愧,本就是靠臉得的寵。要是讓我借桂花寫幾篇時務策出來,我倒是有點把握,要我作詩……」

  馬文才苦笑。

  「只能貽笑大方了。」

  「你要就桂花寫了時務策出來,倒是比什麼作詩有意思多了。」

  蕭綜想像了下那個場景,突然哈哈大笑。

  「不錯,不錯,寫時務策不錯!」

  他笑完之後,表情突然一斂,肅容建議道:

  「那你就寫時務策吧!」

  馬文才說「時務策」只是隨口一說,此時蕭綜正兒八經地建議他寫時務策,眼皮子一跳,聲調微揚:

  「寫時務策?」

  這裡四處無人,蕭綜環顧四周,見沒人注意,點了點頭。

  「你頭上有痣,這很好。可一旦有人發現額間有紅痣就能得到父皇的重視,你且看著,不出三月,這額間有痣的人就會三不五時的冒出來,到那時,父皇再看你,就不是現在的心境了。」

  馬文才上輩子就沒見過梁帝,對他的性格自然不會比蕭綜更瞭解。

  「父皇看重你,是因為那個夭折的孩子。那個孩子既然夭折了,就不會有人知道真正的他是什麼樣子,即使是父皇,也只能依照先皇后的長相去畫他的畫像,這就是說,父皇其實希望他的一切……」

  蕭綜歎息。

  「……能像先皇后,而不是他。」

  要像先皇后?

  馬文才腦海裡首先浮現的是塗脂抹粉的梁山伯。

  他打了個哆嗦。

  「我也不知道先皇后是什麼樣的人,我出生時,先皇后已經去了好多年了。不過聽旁人說,她是個永遠刻薄的人。」

  那邊,蕭綜的話還在繼續著。

  馬文才一怔。

  刻薄?

  「說這話的人,早些年一定和先皇后關係不好,但先皇后的性格也可見一斑……」蕭綜羡慕道:「她是個我行我素,不會考慮別人感受、活得自我的人。」

  「先皇后能這麼活,是因為先皇后有這麼活的本錢。」

  她是皇室之後,世族嫡女,嫁給當時還是微時的皇帝是低嫁,能不我行我素嗎?

  「父皇敬重她,是因為她活的『真』,敢說出別人不敢說出來的實話。昔日父親也有過漸漸膨脹的時候,是先皇后不停地潑出冷水,迫使父皇縝密地考慮,方有了現在的江山。」

  蕭綜說出重點。

  「如果她還活著,也許不是個賢妻,但一定是對蒼生有益之人。」

  馬文才仔細一想,就明白了蕭綜為什麼這麼說。

  當人走上那個位置時,想要再找個能說「不」的人,已經難上加難。

  蕭綜見他聽懂了,贊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話已至此,該怎麼做,你自己想想吧。」

  說話間,兩人都嗅到了撲鼻的香氣。

  那是不屬於這個季節的、桂花的香氣。

  桂花的香氣,是一種充滿侵略性的氣味,當它的香味充斥鼻端時,使人再也聞不到其他的氣味,其實和佛門的教義並不相同。

  可此時沒有人考慮這微妙的矛盾,而是抓緊每一刻的時間反復在心中推敲自己的詩句。

  蕭綜看到前面人多,和馬文才打了個招呼,便自顧自去了,留下沒有知客僧的馬文才一人留在原地。

  好在馬文才找到了一個護送他們過來的侍衛,在溝通之後,又被重新引回了原來的位置。

  馬文才過去時,蕭衍正效仿魏晉名士之舉,命人在幾株金木樨下鋪了一大塊氈毯,眾皇子圍坐在他的身邊,隨著他吟唱的曲賦打著節拍。

  「……光照四五月,諸花盡芳盛。持底喚歡來,花笑鶯歌詠……」

  馬文才一看在打拍子,一陣頭疼,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

  三皇子第一個發現他過來了,伸手一拐旁邊的哥哥蕭統,對著馬文才的方向努了努嘴。

  蕭統看了過來,見蕭綜不和他在一起,皺了皺眉,對馬文才做了個暫時離開的手勢。

  馬文才知道蕭統希望他能和蕭綜一起過來,點了點頭,就在桂花林的週邊隨便走了走,突然看到了蕭綜和徐之敬、褚向。

  國子學的學生們都到了,然而整個國子學有學生近兩百人,這些人身份有高卑之分,三三兩兩聚集一地,有些五館生已經被點了常侍官的,自然會去找那些皇子或宗室。

  徐之敬比較尷尬,他出身東海徐氏,可如今只是個庶人,但庶人和士人都不認同他,在這種聚會中,若馬文才等人不在,往往最被排擠。

  想來剛剛蕭綜突然離開,便是去找自己這位「常侍官」去了。

  馬文才沒想到蕭綜會對徐之敬如此重視,顯然徐之敬也沒料到蕭綜有這麼「體貼」,此時甚至有些感激涕零。

  褚向之前大概是跟著徐之敬在某處閒談,蕭綜找了過來,便也尋到了他。

  褚向的境況和徐之敬差不多,他被梁帝不喜,其他人便也不待見他,正屬於邊緣人物。

  可二皇子似乎是很不在乎這些事情的,對待褚向的態度很是溫和,甚至還客氣地問幾句「老夫人身體如何」之類的話。

  大概是感受到馬文才的目光,蕭綜立刻轉過了身,見到是誰後,笑著對徐之敬說:

  「我本擔心你們無人引導會有些局促,看來我是白擔心了,有人來找你們了……」

  他一指樹下的馬文才。

  「你們聊,我去尋兄弟們。」

  等蕭綜離開,馬文才走了過去,和褚向互相一禮後,好奇地問徐之敬:「二皇子特地來找你?」

  「是啊,二皇子真是率性之人。」

  徐之敬感激地喟歎著:「他擔心我一個人會局促,想要領我過去。」

  褚向也輕笑著點頭。

  「看起來,二皇子對你不錯。」

  褚向還好說,可蕭綜為何對徐之敬如此靈驗相看?

  馬文才想起蕭綜對自己的「招攬」,擔心起徐之敬,心中油然生起了戒備。

  「豈止是不錯。」

  徐之敬感慨著,「二皇子對徐家的醫術頗為好奇,聽說徐家藏有不少奇方,便來向我請教。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以他的身份,就算向我討要,我也只能拱手呈上。」

  他這話一出,倒讓褚向感興趣起來。

  「二皇子向你請教了什麼?」

  馬文才也向他看去。

  「倒沒什麼,就是問我民間一些『滴血認親』之類的傳說有沒有依據,尤其是已經死了的人,該怎麼確認身份……」

  「你怎麼說?」

  褚向緊張地追問。

  「我?我不知道。」

  徐之敬無奈攤手,「我是醫者,又不是仵作。」

  馬文才皺著眉,越發覺得二皇子古怪。

  「不過我答應了他,若找到有關這方面的方子,會給他參詳。」徐之敬說,「也不知道他堂堂皇子,怎麼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莫不是在研究刑獄之事?」

  說話間,同泰寺中的鐘聲突然響了起來。

  晨鐘暮鼓,如今並不是晨鐘之時,鐘聲響起,只有一個可能……

  徐之敬和褚向都整了整衣衫,向著後園的正中看去。

  詩會,要開始了。


第277章 新的格局

  國子學算上五館來的「天子門生」, 也不過兩百人而已, 尋常人家的後園,如果一下子有這麼多人進入,總免不了擁擠, 可這些學生早已經進了後園, 卻很難一眼看到大部分人,同泰寺的後園之大, 可想而知。

  後園之中原本有一條小小的溪流,大約是挖井時掘開的地下水,溝渠並不大, 水也很清澈, 皇帝席地而坐, 與皇子們同樂, 其他人便不好也站著,沿著那條溪流涇渭分明的坐下,跪坐的跪坐,踞坐的踞坐。

  地位高的,自然能坐在最靠近皇帝的那一邊, 地位低的,只能隱於人後, 連臉都沒有辦法露出。

  靠近皇帝那邊的那側大多是蕭氏族人和皇親國戚,而小溪的另一側則是「第二梯隊」出身的國子學學生, 很多即使是重活兩世的馬文才也叫不出名字。

  他們大多和前世的馬文才一樣, 費盡心思只是為了能在國子學裡不丟家族的臉面, 至於正常的「交際」中就有些不上不下的尷尬。

  但如今,他們終於不是最尷尬的那一群了韓娛之我的會長大人。

  從國子學過來的五館生們站在溪畔,看著已經根本沒辦法插足的草地,一個個露出或隱忍、或懊悔的神情。

  馬文才看到了蕭綜的招手,原本想要到皇帝身邊去,可看到溪畔隱隱和國子學學生們對峙的五館生們,腳步頓時一轉,走到了那邊。

  「你過來幹什麼?」

  傅歧壓低了聲音趕馬文才。「你是秘書郎,有官職,去陛下那邊啊!」

  「我也是五館生,自然要和你們同坐。」

  馬文才的表情中沒有一絲勉強。

  那邊坐著的都是人中翹楚,和他們擠在一起比作詩,很好玩嗎?

  馬文才的自我劃分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陣騷動,大概是他的舉動終於給了他們這個群體莫大的勇氣,之前有些出身士族、被族中子弟或朋友接納而得以有位置的五館生,諸如孔笙之輩,只是猶豫了一會兒,也站了起來,走回了溪水之畔。

  對於馬文才這樣「自甘墮落」的舉動,不少國子生眼中隱有憤怒之色,可皇帝卻讚賞地一擊掌。

  「佛門之地,,理應不分貴賤高下,你們給他們移一移位置,大家效仿曲水流觴而同樂,豈不是美事?」

  話音過後,溪水旁坐著的國子生們有些不安地挪動了下身子,左右觀望,見以王謝之家為首的頂級閥門子弟都沒有動,雖心中忐忑,卻也沒動,只做充耳不聞。

  這下氣氛就有些緊張了。

  能從五郡之中突圍而出的五館生,即使不是學問上佳,在當地的家世或交際手段上也都是出類拔萃的,如今到了京中,落得連立足之地都沒有的地步,饒是來之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面上還是寫滿了屈辱顧道長生。

  「天子門生」的名頭並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想像中的好處。

  沒有哪一刻,他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外來者」,是鄉下來的

  「土雞瓦狗」,在這些國子學學生的眼中……

  ——他們什麼都不是。

  閥門子弟的不賣帳,讓皇帝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士族子弟原是不會讀什麼國子學的,從晉之後,國子學幾番廢立,這些名門的子弟都有家中的長輩教導,又有當世少見的藏書作為教材,即使蕭衍如今已經是皇帝,也不得不承認他在教導皇子們的資源上,說不得還比不上這些世家。

  國子學是在他創立「五館」後,為了掐滅他抬舉庶族的希望,而被推動出來的。

  這些國子學的學生,年紀最大的,也才十七八歲。

  如果是他們的父輩在這裡,即使不願意和庶族同坐,大多也不會做的這麼刻意,總有些圓滑的說法。

  可惜在這裡的都是年少輕狂的天之驕子,心裡不願意,就是真不願意。

  「要不,你們坐到……」

  國子學中,出身皇帝母族張氏的幾個子弟見氣氛尷尬,想要指著他們到下游某處坐下,剛抬起手,就被粗暴的聲音打斷了。

  「他們是父皇的門生,自然坐到父皇的身邊。」

  蕭綜口中替五館生說著話,卻並不看那邊,就像是隨口提議一般:「你們坐的那麼擠,他們也不見得願意被擠到水裡去,乾脆坐過來吧韓定食。」

  這話一出,其他幾個年紀較小的皇子立刻瞪起這位二哥。

  坐他們那邊擠,坐這邊就不擠嗎?

  蕭衍其實在忿忿之下也有乾脆把五館生都召過來算了的想法,只是他是皇帝,一舉一動都有含義,即使心裡再怎麼憤怒,也不能真的打在場簪纓世族子弟的臉面,如今蕭綜輕飄飄一句,倒是立刻解決了他的心事。

  「綜兒說的不錯,要不然……」

  蕭衍和兒子們並不坐在溪水邊,而是一片丹桂之下的空地上,周圍都是桂樹,只不過地勢較高,那條小溪兩側一覽無遺罷了。

  他伸手一指,讓他們到那邊去坐,就「地勢」而言,確實已經在這些國子學學生們之上。

  這樣的安排,誰都看的出皇帝動了怒,可依然有人不願意。

  「陛下,他們之中有不少是庶人,有些不過是下等士族,平日裡不在一處上課便罷了,如今同處一園就已經是抬舉,怎可讓他們坐在那邊?」

  琅琊王氏的國學生王訓站起身,反駁著。

  「為何不可?」

  蕭衍怒極反笑。

  他以為這幾個王家子弟是不願意他們坐在他們的「高處」,亦或者是他們分薄了他對國學生的關注。

  誰知道這個王家子弟掩著鼻子,再自然不過地說起了理由。

  「他們身上的臭氣那麼重,卻坐在上風之處,難道是要熏暈我們嗎?」

  這般荒謬的理由,坐在溪流東側的不少國學生卻同意地點頭應和,有幾個抹著脂粉、陪著香囊的少年更是掩著口鼻,嫌棄地看著站在那的五館生們權臣閑妻。

  話音剛落,當即有幾個五館生喉中發出「咯咯咯」地聲音,身子也在微微顫抖,馬文才看了一眼,那幾個是來自平原郡的庶生。

  等馬文才余光看到徐之敬袍袖已經微揚時,手臂輕輕一動,按住了徐之敬的手臂,向他搖了搖頭。

  他在前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輕視,雖然也很憤怒,卻不會暴跳如雷或內心充滿恨意。

  對於這些人,憎恨或憤怒完全不會影響他們,他們已經徹底被這個世界的規則束縛住,對於他們,憎恨也毫無意義。

  河流和小溪奔湧向前,會遇到無法毀壞的岩石或峭壁,河流會對擋住去路的岩石和峭壁產生憎恨嗎?

  在沒辦法衝破它們之前,它只會轉個彎繞過去。

  但水流越來越強的時候,也有淹沒懸崖峭壁,讓他們永無出頭之日的那天。

  至於他們這樣的下等士族,大概就是水裡的土堆和小石頭,穩固一點的,尚且能任由它們沖刷而過,不夠強大的,就只能等著被沖走。

  這個世道下的門閥,便是這樣的岩石和峭壁,他們有這樣的實力和穩固,根本不必顧及任何的憎恨。

  前世的他顧及著自己那可憐的自尊心,不停地告訴自己「我這只是順勢而為」,面對那些岩石峭壁,他由衷的羡慕和憧憬,無法變成他們,便只能厭惡著在不停改變著的世界。

  而這一輩子的他,早已經看穿了士庶之別的本質。

  他們不是對庶人有什麼意見或仇恨,而是已經不能改變末世戀愛法則。

  察覺不到溪流已經漸漸匯成為能改天換地滔天巨浪,也不能改變的一群人,是最可憐的。

  所以馬文才上前一步,並沒有如其他人那般冒頭說什麼憤慨之言,亦或者和國學生們痛陳不甘,而是輕飄飄丟下一句:

  「那我們就坐在桂花樹下吧。」

  既沒有要坐在溪水邊,和那些高等門第擠在一起,也沒有順勢而為,要借皇帝的憤怒坐在所有人的上首。

  他轉過頭,和身邊的「同伴們」說:「既然是來賞桂的,當然是坐在桂樹下更有意趣。這裡到處都是桂樹,桂子飄香,難道還能聞到什麼『氣味』嗎?」

  馬文才的話其實是偷換概念,這裡以桂花樹為主,其實到處都是桂樹,即使是溪水邊和皇帝身邊也到處都是,可他半個字都沒有提他們,只說「桂花樹」,無論他們選擇坐在哪裡,都不是依靠溪水和皇帝的位置劃分,而是以無處不在的桂樹而劃分的……

  ——哪怕他們坐在皇帝或溪水的附近。

  如此一來,什麼香氣臭氣也沒辦法再提了,一個人的鼻子再怎麼靈敏,也不可能透過如此濃的香氣聞到什麼臭氣,即使是找茬,也是要講究風度的。

  這其實並不符合君子之道,甚至有些「賣弄聰明」之嫌,但確實將五館生和國學生之間可能激化的矛盾輕輕掩過去了。

  國學生之中並不是都是自視甚高的蠢貨,冷眼看著王訓蔑視別人,不過是想要試探現在的形式和國學生裡這些人的性情,此時見馬文才提出此言,都忍不住仔細打量起這個之前他們覺得是走了「狗/屎/運」的幸運兒。

  馬文才的話也讓蕭衍和蕭綜很意外,在他們看來,馬文才不像是這麼沒脾氣的人,至少他的射策都不是那種粉飾太平的風格獨家盛寵:總裁的替身新娘。

  蕭衍還在思忖,另一邊蕭統已經小聲地勸解著:「父皇,今日來賞桂,本是件高興之事,就這樣吧,如果您真要堅持,吃虧的反是那些五館生。」

  「大哥還是這麼會做人。」

  坐在蕭衍下首的蕭綜嗤笑,「就是可憐了那些千里迢迢帶著希望上京的學生,還以為能混成個人樣。」

  聽到蕭綜的諷刺,蕭統面色難看。

  其餘眾皇子都還年輕,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此時一陣風起,揉破黃金萬點輕,那些飄灑而下的金蕊像是下了一黃金雨,飄飄灑灑帶著要熏透眾人的香氣,引得所有人抬起頭,目光追隨著它們的蹤影。

  此情此景,美好動人。

  蕭衍心頭一顫,覺得這是佛祖在借著滿地黃金提點他什麼,於是心頭原本源自於「內部消耗」而起的憤怒也為之消散。

  他便是這麼重情又敏感的一個人。

  於是在蕭統那充滿祈求的目光中,皇帝點了點頭。

  蕭統松了口氣,在蕭綜越發冰冷的笑意中,他站起身來,對五館生說:「諸位,請坐吧。」

  蕭統是太子,在蕭衍不出聲的情況下,他就代表著皇帝的意見。

  馬文才向太子一禮,率先找了一個靠近皇帝等人,又離小溪不太遠的桂花樹席地坐下,深吸了一口桂花的香氣。

  不遠不近,不湊熱鬧又不疏離,這就是他表現出的態度猛男誕生記。

  有了他的「正確示範」,其他五館生開始陸陸續續尋找合適的位置坐下。

  他們的位置也很有意思,無論是靠近小溪還是靠近皇帝,他們都和馬文才一樣,並沒有表現出對國學生的「涇渭分明」,而且……

  他們的位置,隱隱以馬文才的那棵桂花樹為中心,有幾個就乾脆坐在了馬文才的身邊。

  這其中,不僅有傅歧、徐之敬、孔笙、褚向這樣本來就來自會稽學館的同學,也有平原郡裡之前為了不為難別人而刻意保持距離的的庶生,甚至有來自吳郡、和馬文才有過齟齬和矛盾的那些人。

  溪水東側佔據「風雅」位置的頂級閥門、溪水西側敬陪末座的高等士族,還有如星子般點點散落在眾人之中的五館生……

  所有人都找到了該有的位置,眼下的一切充滿著矛盾和散漫,卻自帶著某種平衡和合理。

  蕭衍似乎已經沉入某種突如其來的「頓悟」裡去,渾然忘了自己這次來的目的,自然也沒有注意到眼前這散落的學生。

  事實上,這幾年他經常突然這樣的「出神」,大部分人也只把這個當做人年長後精神不濟後的慣有之事。

  但總是人會注意的人。

  「有意思。」

  蕭綜倚靠著身後的桂花樹,輕笑著眯起了眼睛。

  「看看我看見了什麼?」

  他好像看見了什麼了不起的……

  新的格局。


第278章 愛屋及烏

  大皇子蕭統和二皇子蕭綜未必特別注意過五館生, 也未必看得起庶人,只不過父親看重,他們就也跟著另眼相看, 但這種「例外」並不能給這些五館生們帶來安全感。

  他們就像是皇帝手裡隨意捏著的玩具, 捏著的時候還可以, 等不在乎了, 隨時都能扔到角落裡去。

  人都是群居的社會性生物, 一旦到了安全的領地範圍, 整個心都會安定下來。

  此刻的五館生們便是如此, 他們已找到了正確的定位。

  各種意義上的。

  而提出這個意見的馬文才,也被很多國子學學生看成了「慣會四兩撥千斤的『聰明人』」。

  聰明圓滑的人,往往都沒有什麼「脾氣」。

  後院開詩會,這麼多人, 要一首首詠頌再評頭論足簡直像是賣菜,所以同泰寺裡準備了不少長卷,坐在一起的人可以同時在卷上書寫,也可以寫完傳遞, 等寫完後再交到天子和皇子們手裡,由他們品鑒電影世界逍遙行。

  如此一來, 字跡和詩作都列在一起,字跡優劣一眼可見,這些長卷也可以作為墨寶在同泰寺中保存。

  在天子率先詠過一首賞桂詩後, 詩會就算是開始了, 後園裡侍奉的十幾個知客僧開始忙碌起來。

  因為後園裡坐的人群身份地位不同, 所以甲等門第的在甲等門第中傳遞,其他等的也都有自己的小團體,氣氛熱鬧卻不混亂,倒頗有點「野外教學」的意味。

  至於五館生們,自然以學館所在為團體,每間學館的五位門生寫在一張長卷上。

  對於這場詩會,幾乎人人都有準備,或在樹下,或在溪邊,鋪開長卷之後提筆便書,速度倒也算快。

  傅歧幾人也是如此。

  傅歧不擅詩,找了首以前寫過的其他詩歌修修改改,就算自己混過去了,他對這些素來沒有什麼野心;

  褚向的七言平仄工整、風格也端方,就是不功不過,算不上什麼驚豔之作,但一筆隸書寫的倒是漂亮。

  孔笙是他們的同窗,作詩水準眾人都知道,可是這一次的詩賦卻頗有讓人新鮮之處,從他對著幾個同窗躲閃的眼神來看,恐怕也是請了人捉刀。

  徐之敬老本行是醫,所以詩中讚揚了一番桂花能夠治「痰多咳嗽、腸風血痢、牙痛口臭」的美德,乍一看不像是詩,倒像是什麼藥方子

  「這……這是什麼?」

  傅歧看著署名「馬文才」的那張長卷,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

  他看錯了吧?

  其實他寫的是長賦,只是自己看錯了……

  不僅僅是他,大部分五館生看到馬文才落筆不斷時,都以為他寫的是長賦我的絕色總裁未婚妻。

  「這些鄉下土豹子!」

  有幾個觀察著這邊的國子生在心裡笑話。

  「他們沒來過京中,不知道如今五言和七言才是陛下最好的文體,用這麼長的一篇賦,長則長矣,吸引別人的注意也夠了,可一拿出來,絕對要貽笑大方。」

  天子要開詩會,除了桂花提早開象徵著「祥瑞」以外,更多的大約是想知道五館生和國子生在「修養」方面的差距。

  他本身自詡是天下第一風雅之士,「門生」的水準太差豈不是很沒面子?

  這提早做了命題讓所有人準備,即便是五館生,也總能有一兩首水準好的詩作能拿來見人。

  到時候一宣揚出去,五館生的詩才也就傳出去了。

  每個人將詩詞題完,知客僧人們將長卷一卷卷捧到天子和皇子們的面前,呈給他們品鑒。

  以蕭衍的詩才,哪怕他不是皇帝,在這樣的宴席上作為品鑒人也是綽綽有餘的,不過大概是被剛才的席位之爭弄得沒了什麼興致,展開長卷的動作都是懶洋洋的。

  國子學的學生通常都是他熟悉的晚輩,很多詩不具名都能看出是誰寫的,他一邊看一邊誦讀,遇見覺得還不錯的就對自己的兒子們指一指,示意他們也給一點意見。

  每到這個時候,他們身邊就會有個知客僧飛快地將這首詩抄在一盞小燈籠上,看起來很是風雅。

  隨著一盞盞素白的小燈籠被放在長案桌上,所有人的心裡也產生了期待,一邊希望自己的詩能被看中,一邊又好奇為什麼要抄在燈籠上爆寵痞妃:殿下,乖乖就寢。

  很快,會稽五館生的長卷被展開了。

  第一個出現在卷頭的是傅歧的詩,他用的是以前作的,寫得就快,蕭衍一看也就明白過來,笑著搖了搖頭。

  「這孔笙的詩,倒有些野趣。」

  太子跟著誦讀自己喜歡的兩句,「……石冷開常晚,風多落亦頻……挺好。」

  「石冷開常晚,現在早開,是說僧人把石頭都焐熱了嗎?」

  二皇子瞟了那抄詩的知客僧一眼。

  僧人動作一僵,而後裝作什麼都沒聽見一樣繼續抄寫。

  「這……」

  隨著書卷完全展開,佔據了書卷一半位置的小字以一種讓人瞠目結舌的方式撞入了所有蕭氏皇族的眼中。

  「這是……」

  密密麻麻的小字爬滿了案頭,雖然篇幅不長,但用心一看,就知道這絕不是什麼長賦。

  「……祥瑞論?」

  蕭衍和之前的傅歧一樣,猛地眨了下眼睛,覺得大概自己是看錯了。

  「……夫黃河清而聖人生,裡社鳴而聖人出,群龍見而聖人用。聖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親也,不介而自親。唱之而必和,謀之而必從,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讒構不能離其交,然後得成功也Boss來襲之親親小嬌妻。」

  「……豈惟興主,亂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祆始于夏庭。曹伯陽之獲公孫強也,徵發于社宮。叔孫豹之昵豎牛也,禍成于庚宗。吉凶成敗,各以數至。鹹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親矣……」

  「哈哈哈哈,這馬文才果然寫了策論!」

  蕭綜在心裡狂笑著。

  「他居然寫了篇《祥瑞論》告誡父皇,不合時節的祥瑞也許並不是好事,他居然用的直諫!」

  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像蕭綜一樣在心中讚賞著馬文才的大膽,其他幾個皇子都板著臉,約莫已經把馬文才當成了那種恃才傲物的瘋子。

  蕭衍一開始臉色也不太好,但這策論辭采精美,語言整齊,以他的年紀能寫出這樣的駢文,算是極為有見地的年輕人,於是強忍著心底的不適看了下去。

  「……凡希世苟合之士,蘧蒢戚之人,俛仰尊貴之顏,逶迤勢利之間,意無是非,贊之如流;言無可否,應之如響。以窺看為精神,以向背為變通。勢之所集,從之如歸市;勢之所去,棄之如脫遺。其言曰:名與身孰親也?得與失孰賢也?榮與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車徒,冒其貨賄,淫其聲色,脈脈然自以為得矣……」*

  「父皇,別看了。」

  三皇子蕭綱伸出手去,壓住那張長卷。

  「這馬文才這麼放肆,我叫人把他趕出去!」

  「你鬆手,讓我看完。」

  蕭衍拍了拍兒子的手背。

  「無論他寫什麼,對於做文章的人,都要保持尊重。」

  「可他也太大膽了……」

  三皇子還準備再說,卻被太子的咳嗽聲打斷,在親哥哥阻止的目光下,他只能忿忿地作罷玄界旅行社。

  其他人都不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麼事,但見幾個皇子都站起來圍在了皇帝的身邊,三皇子還伸手去拽長卷了,也都猜到大概是有什麼詩作出了問題。

  幾個知客僧面面相覷,手中拿著燈籠卻無從下手。

  自天子喜愛七言,世人作詩好用七言,也有尋求古樸之意用五言的,是以用這種小燈籠題寫詩詞就很合適,但誰能猜到有人會在詩會上寫這麼一大篇策論呢?

  傅歧擔心地扯了下馬文才的袖角。

  「等下要陛下問責,你就說自己年輕氣盛,乖乖認錯……」

  「你放心,我心裡有數。」

  馬文才壓低了聲音回。

  褚向看了眼那邊的皇帝,又看了眼身邊的馬文才,眼中若有所思。

  在一片莫名的沉默氛圍中,蕭衍讀完了那篇並不長的「祥瑞論」,讀完之後,他看向馬文才,揚聲喝道:

  「念佛,你可知罪?!」

  這喝聲又疾又響,馬文才先是心頭一跳,而後聽到他喚「念佛」,那心才定了一定,輕輕邁出一步,微昂起頭:

  「學生不知何罪。」

  聲音清冷,表情倔強。

  言罷,嘴角緊抿,直直盯著離自己腳尖不遠的地面,大有死撐到底之勢英雄聯盟之最髒新秀。

  蕭衍本想將他召到面前來敲打一番,好讓他知道自己現在的「張揚」資格是誰給的,猛然間見到他這樣的神情,心頭巨震。

  那是郗徽每次和他爭執之後,雖心中不安,卻依舊倔強的慣有表情。

  驀然間,他對髮妻的思念、愧疚、悔恨和追憶齊齊湧上心頭。

  上一次看到這樣的神情是什麼時候?

  是了,是自己奉旨抗魏,手握兵權沾沾自喜時,妻子指著鼻子對他罵著「你只譏笑汲黯做主爵都尉直到白頭,而不警戒張湯後來遇到了以牛車安葬的災禍」時。

  而後來,自己倚為友軍的同朝好友嫉妒他的上升速度,在他被包圍時私自帶著部曲逃走了,險些讓自己戰死在鄭城,正應了妻子「張湯牛車而葬」的勸諫。

  她是對的,她總是對的。

  只有她會在一片褒揚和讚歎聲中狠狠地戳醒自己,提醒他前路還有很多的危險……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你說你不知何罪?你在這大家都高興的時候,寫這麼篇破駢文,惹得大家都不快活,還指桑駡槐說父皇,說父皇……」

  三皇子看了父親一眼,咬著牙繼續說:

  「說父皇是只喜歡聽讚美之言的昏君……」

  一句話激起千層浪,吸氣聲、怒哼聲絡繹不絕,更有不少閥門子弟站起身,看樣子隨時會跟著皇子們「訓斥」馬文才一番。

  就在剛才,他們還覺得和稀泥的馬文才是個「聰明人」,是沒有脾氣只注重利益的下等士族,和他們見到的大多數「聰明人」一樣戲鬧初唐。

  下一刻,他們就發現他們錯了。

  這馬文才不是「聰明人」,就是個「瘋子」!

  在眾人的怒目和擔憂神色中,馬文才非但沒有退,反而更近了一步。

  「事情的發展有必然如此的原因,事情的結局有原本如此的根源。譬如月亮周圍起暈則將要颳風,屋柱石礎返潮則將要下雨,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這不是祥瑞。可要人為製造出要颳風、要下雨的跡象,要耗費多少的人力、物力?」

  「我沒有說陛下是昏君,我只是提醒陛下,一旦他『欣喜』於祥瑞的出現,以祥瑞為好,天下間的祥瑞就會蜂擁而至……」

  他的眼中滿是怒意。

  「可世上哪有那麼多的祥瑞?一旦人人都不修德行和才能而追求『祥瑞』,這世道就要亂了!」

  「馬文才,你瘋了!」

  「馬文才,你大膽!」

  「馬文才,這是詩會,不是朝會,你當自己是什麼!」

  「難道不是因為陛下喜歡桂子早開這樣的『祥瑞』,才開詩會的嗎?以我看來,這詩會開就開了,卻不該有什麼歌頌祥瑞的詩傳出去……」

  馬文才語不驚人死不休。

  「要今天真有什麼絕妙好詩傳出去,那才叫助紂為虐!」

  聽到馬文才將梁帝比作紂王,傅歧嚇得差點想要抱住身邊的褚向壓驚名門豪娶:大叔VS小妻。

  「他真敢說……」

  褚向臉色也發白,喃喃道:「他怎麼敢……他怎麼敢……」

  「馬文才,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但是你也實在太狂浪了……」太子蕭統皺著眉斥責他:

  「你只是個秘書郎,不是言官。即使是言官,也不該有如此悖逆之言。」

  「大哥,任誰都不會把父皇和紂王聯繫在一起的,父皇生活簡樸、紂王酒池肉林;父皇寬厚仁慈,紂王殘暴無德,馬文才只是打個比方,你別給人家扣帽子,父皇都說了,要尊重別人說話的權利。」

  二皇子哈哈笑著打斷了太子的話。

  「還說是,大哥才是那個多心的人?」

  「二哥,你別老對大哥說話夾槍帶棒的。誰跟你一樣,一肚子彎彎繞繞的腸子……」

  「好了,別吵了!」

  蕭衍剛從往事中回過神來,就聽見老三對自己的兄弟不敬,下意識地皺起眉不悅道:「他是你二哥,你要敬重你的兄長!」

  「他才不是我兄長……」

  三皇子蕭綱不服氣地小聲低哼,「我和大哥、五弟才是親兄弟。」

  二皇子離得近,模模糊糊聽見了幾個詞,看向太子和三皇子的眼神越發冷漠厭惡,腳下不禁向父親走近了一些。

  待走了幾步,又似是想起了什麼,那步子頓了一頓,神情中有了些悲苦。

  他站在身材高大的梁帝身後,沒人注意到他的神情,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會有人關心他在想什麼極品透視。

  蕭衍不重色,有了子嗣後更是甚少再進入後宮,所以兒子不算多,後宮中太子、三子和五子都是一母同胞,幾乎占了半數,二皇子被夾在中間多有矛盾早已有了傳聞,誰也不想趟這種渾水。

  「陛下,馬文才狂妄無禮,請罪責!」

  國子生中一人向梁帝施禮。

  「如此良辰美景,他卻……」

  「他說的沒錯。」

  蕭衍的話讓那國子生一呆。

  馬文才也詫異地看向蕭衍,表情不敢置信。

  看他那樣子,就像是好像已經做好了被重責的準備似的。

  「他還是怕的,但是為了提醒我,哪怕再怕還是要說。」

  見到馬文才微睜著眼睛的表情,蕭衍心中又是一軟。

  「像,太像。」

  「如果阿徽還活著,教出來的兒子,應該就是這樣吧……」

  他在心中如此想著,眼睛竟有點漸漸濕潤了。

  為了避免失態,蕭衍寬袍一拂,微微轉過身子。

  「念佛說的沒錯,是我看不破『功德』的業障,著了相了。」

  他歎道。

  「這詩會,還是散了吧。」


第279章 沽名釣譽

  「桂子早開」的祥瑞, 其實在他們上報給皇帝之前,很多世家就通過各種途徑知道了, 有些人家連賞桂的詩都早早做好了十幾首在篩選,就等著讓家中子弟在這種場合裡大放異彩。

  從古到今那麼多「絕妙好詩」, 除了幾個真的驚才絕豔到能七步成詩的,大多是曾經做好的詩作,只不過在這些場合中揚了名而已, 畢竟古時候又沒有朋友圈。

  但是馬文才一篇《祥瑞論》,讓這詩會沒辦法繼續下去了, 只能不歡而散。

  皇帝固然沒有再遊玩的興致, 那些準備著「一鳴驚人」的世家子弟也均是失望無比極品狂妃:詭醫至尊大小姐。

  就連五館生裡,也不是沒有對此抱有意見的,譬如孔笙那首不錯的詩, 哪怕是以他家的門第,要得到也要花上不少代價, 能寫出這樣詩的人, 如果缺錢,大可賣給那些更大的門閥,如果缺名,更不會輕易將可以揚名的詩作給別人。

  馬文才一篇策論, 不但攪了局, 還讓自己陷入了「萬夫所指」的境地裡去。

  而他得到了什麼呢?

  「佛念啊, 你有沒有想過, 你向我勸諫是好事, 可你勸諫過後,可能在國子學裡沒有了容身之地?」

  回宮的路上,蕭衍特意將馬文才叫到身邊,不緊不慢地晃著。

  「這次來同泰寺,我甚至沒有召官員和宗室作陪,只點了國子學的學生,是為什麼,你真的不明白嗎?」

  「陛下是想為『五館生』揚名。」

  馬文才從容地回答:「但陛下,您這覺得這種『詩才』之名,對於五館生們是有益的嗎?五館生的未來,寄託詩作上,又有什麼意義呢?」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稍顯上揚。

  「做再多的詩、再妙的詞,世人就會高看我們嗎?還是說,陛下花了這麼多心思創立五館,就是為了多培養幾個能寫詩的人?」

  馬文才的笑容苦澀:「陛下,您自己也明白,哪怕我們的詩作的再好,我們還是會像今日一樣……」

  「……毫無立錐之地。」

  他歎息。

  與這些上京的學子不同,他本就是從國子學出身的,當年尚在國子學中便是邊緣人物,他們這些「五館生」中也許會有一兩個真的有經世之才的人物,但王謝這樣的豪族會給他們上升的空間嗎?

  沒有人比他更瞭解,他們的這些幻想本就是妄想美女跟我走。他們抱的希望越大,希望破碎時就越痛苦。

  與其用這種虛偽的假像粉飾太平,還不如他先出手,直接粉碎他們這些五館生想要「合群」的幻想。

  他當年拼盡全力努力就是為了不除士不降等,而這些五館生裡甚至還有不是士人的徐之敬等人,如果一旦他們想要以詩詞為敲門磚走弄臣詞臣之路,他們擁有的傑出天賦,才是真正毀了。

  「五館原本寄託著我的野心。阿徽曾和我說,這世道之所以這麼亂,是因為民智未開而官路又斷絕……」

  提到髮妻,蕭衍眼中閃爍著溫暖的神采。

  「接連亂世,國家的發展需要太多的人才。可百姓之中連識字的人都不多,所有的命脈都被大的閥門掌握,無數聰明人窮其一生的追求只是為了改變門庭,為此甚至付出一切。」

  「而這些聰明才智和勇氣若用在治理國家上,北方怕是早就已經收復了……」

  「所以我想要以五館為教化萬民,先在郡中設館、再是縣,一步步推行下去。民智一開,百廢俱興,大樑才能重返中原正朔的榮光。」

  他苦笑著。

  「他們說我想培養五館生與世家對抗,那是他們想的太多。我自己就出身世族,怎麼會看不到士庶之間天別的差距?哪裡是短短幾十年就能改變的……」

  聽到皇帝的話,馬文才有些惶恐,繼而是驚訝。

  惶恐他對自己如此「推心置腹」,驚訝皇帝的本意竟然不是人人認為的要提拔庶人階級與士人對抗美女總裁狂保鏢。

  「我只是想給出身貧寒的年輕人一個希望,為日後的大樑埋下一顆種子。若有繼往開來者,可以給他們提供一個思路,吸取可用的經驗。」

  蕭衍頓了頓。

  「當然,我自然是希望這顆種子能長成參天大樹的……」

  畢竟這是改天換日的革新。

  「但這樹能遮天蔽日之時,可不必在我。」

  「陛下大義。」

  就憑這最後一句,馬文才肅然起敬。

  無論浮山堰如何,這個國家現在又如何,他面前的這個老人,是真正想要讓這個世道變得更好的。

  「但五館失敗了。」

  老人眼中的神采一絲絲淡去,最終充滿了疲憊。

  「豈止是五館,我曾經想要改變的許多事情都事與願違……」

  他也曾擁有「繼往開來」的雄心壯志,他也曾擁有「還複河山」的北伐之心,他也曾頂著整個世俗洪流的壓力做出一次次的嘗試……

  那時他春秋鼎盛,國家也蒸蒸日上,他們都有太多的時間和資本去不停的嘗試,然而他現在已經老了,他的國家也和他一般,再也經不起任何折騰。

  蕭衍看向馬文才。

  昏暗的車廂中,馬文才額頭的紅痣卻幾乎像是在發光似得顯眼。

  看見馬文才,他就想到了髮妻,繼而想到了他未出生的孩子,想到了他那些年輕時的時光極品透視小神醫。

  在一瞬間,至少他能觸碰到自己的「過去」。

  「佛念。」

  他輕喚。

  「臣在。」

  馬文才已經開始習慣皇帝會看著他走神,他也清楚的明白那不是在看他,不會因此沾沾自喜。

  「我以為五館已經失敗了,但今日你們各自落座,卻讓我看到了另一條路。」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這是「水之道」,也是「不敗」之道。

  「去試試吧,我們都再試一次……」

  高大的蕭衍伸出手,摩挲著馬文才的頭頂,就像是摩挲著自己的孩子那般。

  他對於自己的親人,一向是無條件信任的。

  「去試試,這一次,能走出什麼樣的路。」

  已經很久沒被人這樣「慈祥」地撫摸過,馬文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那個將他從小抱在懷中、說著「吾家千里駒」的老人,終是沒有等到他馳騁千里的那天。

  也許,他不是昏聵了……

  馬文才抬起頭,看著面前的皇帝,胸口湧起一種悲哀。

  自古美人歎遲暮,不許英雄見白頭終極高手。

  不是每個人都和他一樣,有重來一次、重返少年的機會。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他深深一揖。

  ***

  蕭衍的車駕直接入了起居所在的淨居殿,他雖年事已高,經歷卻還充沛,帶馬文才進淨居殿,不過是彰示著一件事……

  這馬文才,要得勢了。

  蕭衍日理萬機,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和馬文才詳談培養五館生的事情,他只給了馬文才一個目標,那就是能儘快的「用」上這些人。

  不是吟詩作賦、也不求聞名顯達,而是切切實實的能派的上用場。

  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畢竟他只來自於會稽學館,和其他學館的人關係並不算熟悉,短時間內要能讓所有人齊心幾乎是癡人說夢。

  但如果這事那麼容易,也就輪不到馬文才受到重視了。

  領了命的馬文才在心中思忖著未來的方向,在被送出去之前,皇帝像是家中很多熱心的長輩一般,閒談似的問了他一句:

  「佛念,你定親了沒有?」

  馬文才一愣,心中湧起忐忑。

  要想提高他的地位、讓他不被世家和庶人同時排擠,最好的辦法就是和門閥較高的士族、或是顯赫的庶人新貴家族有姻親關係。

  但高門不低嫁,能匹配的只有庶族,他可以低娶。

  且不提這事靠不靠譜,他對妻子這個「位置」有所期待,並不願如此妥協冥婚,棄婦娘親之家有三寶。

  所以馬文才只是愣了下,立刻就回復道:「家中已經訂了親,是和同窗好友的胞妹,出身會稽祝家莊。她身體不算好,家中已經將她迎到吳興待嫁。」

  如今消息不通,具體什麼情形還不瞭解,但至少在吳興那邊,人人都知道馬太守的兒子要成親了。

  他露出羞澀的表情。

  「算算看,秋後臣可能要請一段時間的假,回家成親……」

  「已經定親了啊?」

  像很多想做媒又失望的老人一般,皇帝有些失望地收回期待的目光。

  「成家立業,人之大事。聽說你父親身體不好,已經向吏部申請了辭官?難怪急著要給你將親事議下。」

  想到馬太守一旦辭職,馬文才的親事更難議定,他也只能將心中的想法作罷。

  「這假,准了,若要回鄉時,和國子學說一聲就是。」

  「謝陛下。」

  等馬文才從殿中被送出去時,他忍不住擦了一把冷汗。

  人說伴君如伴虎,奉與君前,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不會被後者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改變,無論對方對自己是不是滿懷好意,還是要「慎之又慎」啊。

  馬文才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隨著引路的宦者往外走。

  同泰寺和國子學是相反方向,和皇帝的寢宮離得極近,馬文才想回國子學,幾乎要穿越大半個台城極品異能學生。

  以前馬文才只是在秘書郎所在的所部活動,從未進過淨居殿,所以這條路馬文才也是第一次走。

  只是走著走著,眼見著方向是對的,道路越來越偏僻,馬文才心底突地湧起一陣不安。

  太反常了!

  「這位……」

  他剛開口準備問,卻見著那引路的黃門官像是受驚的兔子一般,直接撞進了旁邊的樹叢裡,三兩下就不見了。

  真是用「撞」的,馬文才甚至聽到了衣衫被枝丫撕裂的裂帛聲。

  到了這個時候,如果馬文才還沒察覺到自己是被算計了,那就是白活了那麼多年,下意識的,他緊貼著牆壁,擔心可能來自於身後的暗算。

  可惜他的警覺並沒有給他帶來解困的機會。

  「看來,你不是很笨嘛!」

  隨著擊掌之聲,從偏殿的長廊一側走出幾個帶甲的衛士,領頭的正是之前和蕭綜有矛盾的三皇子蕭綱。

  蕭綱和太子一母同胞,又以詩才見長,六歲便能詠詩作對,人送雅號「詩癖」。

  他一直被留在宮中,皇帝對他極其寵愛,認為他繼承了自己的文才。

  和蕭綜盯上一樣,被這位三皇子算計上,馬文才除了認栽,沒有任何辦法。

  「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做出攪局這麼蠢的事情?」

  蕭綱看著馬文才,目光又轉向他額頭的紅痣,眼中盡是冷意超級大農民。

  「就仗著那顆痣?」

  眼見著帶甲的衛士一步步向他逼近,馬文才的余光向四處打量,找尋著能奪路而逃的方向。

  「你說,我要不要把你那顆痣剜下來?」

  蕭綱伸手拔出身邊甲士的佩刀。

  見到拔刀,耳邊又是這樣的威脅之句,馬文才皺緊了眉頭。

  這些甲士都是他的王府衛士,隨侍左右,皇帝並不禁止兒女的侍衛在宮中帶刀,可馬文才卻身無寸鐵。

  「殿下是想讓所有人知道,您是出於對臣的嫉妒之心,所以才出手殘害臣的軀體嗎?」

  馬文才冷然道。

  「你說的沒錯,我不能留下一個殘暴的名聲,拖累我的兄長。」

  蕭綱點了點頭,乾脆的丟回佩刀。

  「你嘩眾取寵,寫那篇祥瑞論勸諫父皇,不就是要名嗎……」

  然而還沒等馬文才松一口氣,他就像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一般,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你既要名,我就讓你更『出名』!」

  「去,你們幾個,把他的衣服扒了!」

  三皇子伸手一指。

  馬文才悚然大駭。

  「我要讓他赤/身/露/體的離開宮中!」


第280章 先發制人

  蕭衍對於自己的孩子們是非常用心的, 並不似其他帝王一樣提防和威嚴, 所有他的孩子大多成才, 但成才不代表心性就足夠成熟。

  正因為蕭衍對於孩子們太過愛護, 致使教導他們的人也束手束腳,人生中的「嚴師」更是沒有出現過,太子還好,他是國之儲君,從小便有無數人糾正言行,但其他的皇子幾乎是被溺愛的長大,行事就有些肆無忌憚。

  不僅僅是皇帝的孩子們,如今的宗親因為皇帝的縱容, 也大有朝這個方向發展的趨勢,人人都看到了其中的隱患,然而皇帝太護短, 勸諫了也是沒趣, 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提這個話題。

  上輩子馬文才在國子學讀書時, 就有人曾提點過他這一點,但他那時候人微言輕,根本連這種擔心都不必有, 誰能知道會遇見這種時刻?

  那些甲士都是蕭綱的近身侍衛, 從小習得一身好武藝, 三四個人壓過來, 將馬文才的退路堵得嚴嚴實實。

  馬文才本還想嘗試著靠自己的力量突破出去, 剛剛撞到一個甲士身上就放棄了嘗試,對方巋然不動,自己倒退三步,哪怕從力量上他也不佔優勢。

  他這一撞也嚇了蕭綱一跳陰陽道典。

  在他的心中,這種特意去五館找門路的投機分子,遇見這種事就算不苦苦哀求跪地求饒,最多也就是叫駡幾聲,卻沒想到他徑直撞向一個甲士,伸手就是一個肘擊。

  「攔住他,別讓他跑了,也別讓他傷了!」

  蕭綱本想在詩會上出彩,被馬文才給攪黃了自是一肚子火,想要給他個教訓,可也不想出事。

  蕭綱一句「別給他傷了」,立刻讓馬文才明白過來他就是個色厲內荏的大齡熊孩子,重新又掙扎起來。

  對方的目的是要扒光他的衣服,馬文才的目的是努力突圍,兩方衝突的結果就是馬文才終於沖出去好遠,可衣衫腰帶俱被甲士拉住了,只有捨棄掉這些才能得到自由。

  一樣是衣冠不整,丟掉件外袍比沒穿衣服好,馬文才當機立斷「金蟬脫殼」,頭也不回地跑了。

  甲士披甲執銳,自然沒有馬文才跑的快,沒幾下就已經沒有了馬文才的蹤影,蕭綱也只能原地跳腳。

  馬文才對宮中地形不熟,跑時又不辨方向,等確定後面沒人時,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一處官衙的門口。

  「那邊的,你是何人?」

  門口的侍衛緊張地看著他。

  「此處是太僕寺,再往前別怪我們不客氣!」

  馬文才一摸腰上,之前佩著的出入宮廷的腰牌沒了,再加上披頭散髮衣冠不整,想來看起來確實可疑。

  「我是中書省的秘書郎馬文才,出宮時迷了路……」

  他試圖解釋無限魂穿系統。

  「他是我在國子學的學生,我帶他出去吧。」

  隨著熟悉的聲音,從太僕寺裡走出一個中年官員。

  「子雲先生!」

  看到來人是誰,馬文才松了一口氣。

  陳慶之是蕭衍的近臣,太僕寺的人當然不會為難陳慶之,便讓他帶走了馬文才。

  馬文才也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太扎眼,在大致解釋了下為什麼是這樣以後,他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服。

  「是三皇子啊……」

  陳慶之露出理解的表情。

  「如果是三皇子,只要讓他撒下氣就好了,要換成二皇子才麻煩。」

  他的語氣裡居然還有著慶倖。

  「走,我先送你回國子學。」

  「先生,你讓我不要戴額帶,是因為……」

  回去的路上,馬文才猶豫著,還是問了出來。

  「是和那位殿下有關嗎?」

  陳慶之突然停下了腳步,打量了他一眼。

  「你知道了?從哪兒?太子殿下?陛下?」

  想起二皇子的乖戾,還有那很可能沒有了舌頭的接引僧,馬文才選擇了沉默第五任縣委書記。

  「……你知道了也好。」陳慶之又重新向外走去,「很快,大家都會知道陛下因此看重你,你往後的路會好走很多。」

  「只是有一點。」

  陳慶之頓了頓,慎重道:「千萬不要和皇子們攙和在一起!」

  「為什麼?」

  馬文才想起二皇子,心中一顫。

  「因為先皇后若在,不會有任何皇子能出生。」

  陳慶之壓低了聲音,告誡他:「陛下曾立過一個誓言……總而言之,從陛下給你起名佛念開始,你就不可能得到陛下親生子嗣的喜愛,哪怕對你假以辭色也肯定事出有因。」

  「我不想看到你因此沾沾自喜。你該明白,想要站穩腳跟,到底靠的是什麼。」

  「受教了。」

  馬文才向陳慶之一禮。

  「一直承蒙先生照顧,卻不知道先生為何如此厚待學生……」

  他是真的感激這位子雲先生。

  從會稽到建康,他一直在幫著他們,卻沒有要過任何報答。

  和二皇子那種明顯要從他身上謀取什麼的示好不同,馬文才從他身上感受不到有所圖謀的地方。

  「我需要你做的事,你今日已經做了。」

  陳慶之撚須,眼中頗有贊許。

  「你做的很好女總裁的貼身特種兵。」

  他說的是用祥瑞論打斷僧人媚上之始的事情。

  「這世上有很多事,人人都知道是錯的,但因為違背自己的利益,便選擇不去揭穿它。甚至為了符合自己的利益,還會去推動它。」

  陳慶之的笑容很和煦。

  「你今日之為,雖然得罪了很多人,卻已經讓你立於不敗之地。一旦你忠於直諫而沒收到懲罰,陛下就有了『善於納諫』的名聲,那麼對陛下說真話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你用自己的行為告訴我,我幫你的決定沒錯,這就夠了。」

  馬文才聽了陳慶之的話,滿懷慚愧。

  蕭綱以為自己是想要名,蕭綜以為自己寫策是迎合了他之前的提議,皇帝以為自己寫策是「直性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選擇這麼做,多半是自己不會作詩,也不希望以後人人都以詩作高低來區分五館生高下的緣故。

  說到底,不過是仗著皇帝目前對他還有興趣罷了。

  陳慶之卻不會知道他的初衷,擔心馬文才這麼回去會引人注目,他將馬文才帶到自己在宮中值守的小屋,換了一件他放在屋子裡的外衫。

  在換衣的過程中,馬文才伸手入懷,臉色突然一變。

  「怎麼了?」

  「無事,丟了幾件零碎的東西。」

  馬文才迅速掩去眼底的焦慮,儘量從容地說:「大概是被三皇子撿去了。」

  「很重要嗎?」

  陳慶之問美漫之驅魔神探。

  「是幾件私人的東西……」

  馬文才回答,「倒沒什麼貴重,只是畢竟是友人所賜,怕是回不來了,有些對不住朋友。」

  「若是什麼不緊要的東西,等尋到合適的時機,我幫你問問。」

  「多謝先生。」

  馬文才苦笑著被陳慶之送出宮,沒有回國子學,而是徑直去了梁山伯和祝英台住的客店。

  「文才,你怎麼來了?」

  祝英台見馬文才來了,驚喜地丟下正在試驗的方子。

  「你在做什麼?」

  馬文才看祝英台挽起袖子,正在院子中央攪拌一個漏斗狀的瓦缽,不由得嚇住了。

  「把袖子放下來!」

  「啊?哦。」

  祝英台一邊放下袖管,一邊興奮地解釋著:「我想起該怎麼給糖脫色了!可以用黃泥漿給紅糖脫色,變得潔白如雪,凝如冰晶!」

  黃泥漿?

  馬文才想像了下往糖中加泥巴的樣子,眉頭不由得一蹙。

  「那能吃嗎?別吃死了人。」

  祝英台伸手一指大缸上用稻草封住下口的瓦缽,解釋著:「泥漿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吸附著色物質和渣滓的女神總裁是我老婆。我找不到甘蔗汁,融化了外面買來的糖蜜,用這種辦法去中和沉澱那些游離酸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祝英台興奮地解釋了一大通,但聽在馬文才耳朵裡大約像是鴨子聽雷,也想像不出她口中說的「潔白如雪、凝如冰晶」的糖是什麼樣子,遂耐著性子聽完後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你給我的帕子丟了,大概是被三皇子撿了去。祝小郎就在京中的事情應是瞞不住了,怕是不能再這麼隱遁下去……」

  他看著笑容漸漸斂住的祝英台,愧疚道:「是我處事不慎,連累到你。」

  祝英台的字跡太過漂亮,只要是見過的人絕對印象深刻,當初她因字跡而得了太子詔令,那這字必定就有不少人見過。

  太子修《文選》,三皇子蕭綱也在輔助,馬文才很難確定蕭綱有沒有見過祝小郎的字,一旦他看見過,就知道祝小郎在京中,而且還為他捉了刀,只不過他沒有用上而已。

  畢竟這個時節,若不是在京中,知道同泰寺桂花會開,誰會寫桂花詩?

  「有這麼嚴重嗎?我家不是已經讓『祝小郎』託病不出了嗎?」

  祝英台完全沒有做好重新走上「社會」的心理準備。

  在這小院子裡每天研究研究古代化學提純技術、偶爾鼓搗鼓搗純天然化妝品給梁山伯用的日子,幾乎是她穿越以來過的最輕鬆的一段時日。

  不用掩飾性別,不用擔心別人怎麼看她,來往的都是知己也不會用怪咖的眼神看她,而她也沒有缺手缺腳什麼都自己來,再不會因為上個廁所都被人伺候的誠惶誠恐,一切都是這麼心安理得。

  萬金難買她心安啊。

  「你要是病重到門都沒辦發出,以太子的賢德,當然不會強征你懶唐。可如果你明明在京中卻沒有應太子詔,此事就不可能善了。」

  他說出自己最擔心的事情。

  「如果徹查下去,很可能一直往下查,查出祝小郎『病遁』的真相,甚至會查出你是個女人。」

  「那怎麼辦?」

  祝英台蹙眉思考:「我現在去應詔?我一現世,我家就會找上來,還會驚動我家背後那靠山,萬一節外生枝怎麼辦?」

  「所以,我們得先下手為強。」

  馬文才說出在路上已經想好的對策。

  「我們去找傅歧的父親傅公求見太子,告之你為什麼要『病遁』。向他坦白你之所以要託病不出,不是對此有所不滿不願出仕,而是為了掩護病重的傅異去求醫。」

  他接著說:

  「太子和傅家關係交好,聽傅歧說太子還造訪過他家,而傅異有意促成兩國重新遣使的事情必定不會瞞著太子,傅異為國深受大難,你和傅歧是同窗,為了好友的兄長放棄個人的前程,這是一件大義之事。」

  「我也見過太子,他是一個不會讓人為難的寬厚之人,若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必定不會怪你,還會替你隱瞞,不讓別人再繼續追查你。」

  馬文才也不想讓祝英台這麼快出現在人前,可無奈計畫比不上變化。

  「唯有如此,『祝小郎』的身份才是安全的。」

  氣氛一時有些沉默。

  他們兩人都知道,雖然這樣「祝小郎」的身份安全了,可祝英台卻再也沒辦法回復到現在散漫的生活了電影世界大贏家。

  祝小郎過了明路……

  世上便再無祝英台。

  (我靠我靠我不小心複製黏貼多了,貼了兩遍,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現在碼字貼上。幾個小時後再刷,後面會有我重貼的章節!)

  蕭衍對於自己的孩子們是非常用心的,並不似其他帝王一樣提防和威嚴,所有他的孩子大多成才,但成才不代表心性就足夠成熟。

  正因為蕭衍對於孩子們太過愛護,致使教導他們的人也束手束腳,人生中的「嚴師」更是沒有出現過,太子還好,他是國之儲君,從小便有無數人糾正言行,但其他的皇子幾乎是被溺愛的長大,行事就有些肆無忌憚。

  不僅僅是皇帝的孩子們,如今的宗親因為皇帝的縱容,也大有朝這個方向發展的趨勢,人人都看到了其中的隱患,然而皇帝太護短,勸諫了也是沒趣,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提這個話題。

  上輩子馬文才在國子學讀書時,就有人曾提點過他這一點,但他那時候人微言輕,根本連這種擔心都不必有,誰能知道會遇見這種時刻?

  那些甲士都是蕭綱的近身侍衛,從小習得一身好武藝,三四個人壓過來,將馬文才的退路堵得嚴嚴實實。

  馬文才本還想嘗試著靠自己的力量突破出去,剛剛撞到一個甲士身上就放棄了嘗試,對方巋然不動,自己倒退三步,哪怕從力量上他也不佔優勢。

  他這一撞也嚇了蕭綱一跳。

  在他的心中,這種特意去五館找門路的投機分子,遇見這種事就算不苦苦哀求跪地求饒,最多也就是叫駡幾聲,卻沒想到他徑直撞向一個甲士,伸手就是一個肘擊神級強者在都市。

  「攔住他,別讓他跑了,也別讓他傷了!」

  蕭綱本想在詩會上出彩,被馬文才給攪黃了自是一肚子火,想要給他個教訓,可也不想出事。

  蕭綱一句「別給他傷了」,立刻讓馬文才明白過來他就是個色厲內荏的大齡熊孩子,重新又掙扎起來。

  對方的目的是要扒光他的衣服,馬文才的目的是努力突圍,兩方衝突的結果就是馬文才終於沖出去好遠,可衣衫腰帶俱被甲士拉住了,只有捨棄掉這些才能得到自由。

  一樣是衣冠不整,丟掉件外袍比沒穿衣服好,馬文才當機立斷「金蟬脫殼」,頭也不回地跑了。

  甲士披甲執銳,自然沒有馬文才跑的快,沒幾下就已經沒有了馬文才的蹤影,蕭綱也只能原地跳腳。

  馬文才對宮中地形不熟,跑時又不辨方向,等確定後面沒人時,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一處官衙的門口。

  「那邊的,你是何人?」

  門口的侍衛緊張地看著他。

  「此處是太僕寺,再往前別怪我們不客氣!」

  馬文才一摸腰上,之前佩著的出入宮廷的腰牌沒了,再加上披頭散髮衣冠不整,想來看起來確實可疑。

  「我是中書省的秘書郎馬文才,出宮時迷了路……」

  他試圖解釋。

  「他是我在國子學的學生,我帶他出去吧。」

  隨著熟悉的聲音,從太僕寺裡走出一個中年官員萬道劍尊。

  「子雲先生!」

  看到來人是誰,馬文才松了一口氣。

  陳慶之是蕭衍的近臣,太僕寺的人當然不會為難陳慶之,便讓他帶走了馬文才。

  馬文才也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太扎眼,在大致解釋了下為什麼是這樣以後,他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服。

  「是三皇子啊……」

  陳慶之露出理解的表情。

  「如果是三皇子,只要讓他撒下氣就好了,要換成二皇子才麻煩。」

  他的語氣裡居然還有著慶倖。

  「走,我先送你回國子學。」

  「先生,你讓我不要戴額帶,是因為……」

  回去的路上,馬文才猶豫著,還是問了出來。

  「是和那位殿下有關嗎?」

  陳慶之突然停下了腳步,打量了他一眼。

  「你知道了?從哪兒?太子殿下?陛下?」

  想起二皇子的乖戾,還有那很可能沒有了舌頭的接引僧,馬文才選擇了沉默。

  「……你知道了也好。」陳慶之又重新向外走去,「很快,大家都會知道陛下因此看重你,你往後的路會好走很多。」

  「只是有一點。」

  陳慶之頓了頓,慎重道:「千萬不要和皇子們攙和在一起絕世無雙!」

  「為什麼?」

  馬文才想起二皇子,心中一顫。

  「因為先皇后若在,不會有任何皇子能出生。」

  陳慶之壓低了聲音,告誡他:「陛下曾立過一個誓言……總而言之,從陛下給你起名佛念開始,你就不可能得到陛下親生子嗣的喜愛,哪怕對你假以辭色也肯定事出有因。」

  「我不想看到你因此沾沾自喜。你該明白,想要站穩腳跟,到底靠的是什麼。」

  「受教了。」

  馬文才向陳慶之一禮。

  「一直承蒙先生照顧,卻不知道先生為何如此厚待學生……」

  他是真的感激這位子雲先生。

  從會稽到建康,他一直在幫著他們,卻沒有要過任何報答。

  和二皇子那種明顯要從他身上謀取什麼的示好不同,馬文才從他身上感受不到有所圖謀的地方。

  「我需要你做的事,你今日已經做了。」

  陳慶之撚須,眼中頗有贊許。

  「你做的很好。」

  他說的是用祥瑞論打斷僧人媚上之始的事情。

  「這世上有很多事,人人都知道是錯的,但因為違背自己的利益,便選擇不去揭穿它重生之暗夜崛起。甚至為了符合自己的利益,還會去推動它。」

  陳慶之的笑容很和煦。

  「你今日之為,雖然得罪了很多人,卻已經讓你立於不敗之地。一旦你忠於直諫而沒收到懲罰,陛下就有了『善於納諫』的名聲,那麼對陛下說真話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你用自己的行為告訴我,我幫你的決定沒錯,這就夠了。」

  馬文才聽了陳慶之的話,滿懷慚愧。

  蕭綱以為自己是想要名,蕭綜以為自己寫策是迎合了他之前的提議,皇帝以為自己寫策是「直性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選擇這麼做,多半是自己不會作詩,也不希望以後人人都以詩作高低來區分五館生高下的緣故。

  說到底,不過是仗著皇帝目前對他還有興趣罷了。

  陳慶之卻不會知道他的初衷,擔心馬文才這麼回去會引人注目,他將馬文才帶到自己在宮中值守的小屋,換了一件他放在屋子裡的外衫。

  在換衣的過程中,馬文才伸手入懷,臉色突然一變。

  「怎麼了?」

  「無事,丟了幾件零碎的東西。」

  馬文才迅速掩去眼底的焦慮,儘量從容地說:「大概是被三皇子撿去了。」

  「很重要嗎?」

  陳慶之問。

  「是幾件私人的東西……」

  馬文才回答,「倒沒什麼貴重,只是畢竟是友人所賜,怕是回不來了,有些對不住朋友長生元記。」

  「若是什麼不緊要的東西,等尋到合適的時機,我幫你問問。」

  「多謝先生。」

  馬文才苦笑著被陳慶之送出宮,沒有回國子學,而是徑直去了梁山伯和祝英台住的客店。

  「文才,你怎麼來了?」

  祝英台見馬文才來了,驚喜地丟下正在試驗的方子。

  「你在做什麼?」

  馬文才看祝英台挽起袖子,正在院子中央攪拌一個漏斗狀的瓦缽,不由得嚇住了。

  「把袖子放下來!」

  「啊?哦。」

  祝英台一邊放下袖管,一邊興奮地解釋著:「我想起該怎麼給糖脫色了!可以用黃泥漿給紅糖脫色,變得潔白如雪,凝如冰晶!」

  黃泥漿?

  馬文才想像了下往糖中加泥巴的樣子,眉頭不由得一蹙。

  「那能吃嗎?別吃死了人。」

  祝英台伸手一指大缸上用稻草封住下口的瓦缽,解釋著:「泥漿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吸附著色物質和渣滓的。我找不到甘蔗汁,融化了外面買來的糖蜜,用這種辦法去中和沉澱那些游離酸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祝英台興奮地解釋了一大通,但聽在馬文才耳朵裡大約像是鴨子聽雷,也想像不出她口中說的「潔白如雪、凝如冰晶」的糖是什麼樣子,遂耐著性子聽完後直接打斷了她的話全能照妖鏡。

  「你給我的帕子丟了,大概是被三皇子撿了去。祝小郎就在京中的事情應是瞞不住了,怕是不能再這麼隱遁下去……」

  他看著笑容漸漸斂住的祝英台,愧疚道:「是我處事不慎,連累到你。」

  祝英台的字跡太過漂亮,只要是見過的人絕對印象深刻,當初她因字跡而得了太子詔令,那這字必定就有不少人見過。

  太子修《文選》,三皇子蕭綱也在輔助,馬文才很難確定蕭綱有沒有見過祝小郎的字,一旦他看見過,就知道祝小郎在京中,而且還為他捉了刀,只不過他沒有用上而已。

  畢竟這個時節,若不是在京中,知道同泰寺桂花會開,誰會寫桂花詩?

  「有這麼嚴重嗎?我家不是已經讓『祝小郎』託病不出了嗎?」

  祝英台完全沒有做好重新走上「社會」的心理準備。

  在這小院子裡每天研究研究古代化學提純技術、偶爾鼓搗鼓搗純天然化妝品給梁山伯用的日子,幾乎是她穿越以來過的最輕鬆的一段時日。

  不用掩飾性別,不用擔心別人怎麼看她,來往的都是知己也不會用怪咖的眼神看她,而她也沒有缺手缺腳什麼都自己來,再不會因為上個廁所都被人伺候的誠惶誠恐,一切都是這麼心安理得。

  萬金難買她心安啊。

  「你要是病重到門都沒辦發出,以太子的賢德,當然不會強征你。可如果你明明在京中卻沒有應太子詔,此事就不可能善了。」

  他說出自己最擔心的事情。

  「如果徹查下去,很可能一直往下查,查出祝小郎『病遁』的真相,甚至會查出你是個女人浣熊的終極進化。」

  「那怎麼辦?」

  祝英台蹙眉思考:「我現在去應詔?我一現世,我家就會找上來,還會驚動我家背後那靠山,萬一節外生枝怎麼辦?」

  「所以,我們得先下手為強。」

  馬文才說出在路上已經想好的對策。

  「我們去找傅歧的父親傅公求見太子,告之你為什麼要『病遁』。向他坦白你之所以要託病不出,不是對此有所不滿不願出仕,而是為了掩護病重的傅異去求醫。」

  他接著說:

  「太子和傅家關係交好,聽傅歧說太子還造訪過他家,而傅異有意促成兩國重新遣使的事情必定不會瞞著太子,傅異為國深受大難,你和傅歧是同窗,為了好友的兄長放棄個人的前程,這是一件大義之事。」

  「我也見過太子,他是一個不會讓人為難的寬厚之人,若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必定不會怪你,還會替你隱瞞,不讓別人再繼續追查你。」

  馬文才也不想讓祝英台這麼快出現在人前,可無奈計畫比不上變化。

  「唯有如此,『祝小郎』的身份才是安全的。」

  氣氛一時有些沉默。

  他們兩人都知道,雖然這樣「祝小郎」的身份安全了,可祝英台卻再也沒辦法回復到現在散漫的生活了。

  祝小郎過了明路……

  世上便再無祝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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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兄弟「情深」

  「什麼綁架送嫁的隊伍?」

  這件事情, 蕭綜確實是不知道的。

  剛剛太子質問他「封邑所出不夠用嗎」時,他倒是心虛了一瞬。因為以他之圖, 封邑所出確實不夠用,那祝家, 便是斂財之所辣手兵王。

  建康腳下, 他還是不敢放肆的, 之所以那麼費心經營會稽地方, 就是為了躲避父兄們的視線。

  但他的命令裡, 並不包括「綁架送嫁隊伍」這一項。

  得知祝家娘子有惡疾不能上京時, 他也沒有勉強。他的輔佐之人都勸他要靠納了祝家娘子來維持祝家的忠誠,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對此卻不怎麼上心。

  能犧牲女兒來換取富貴安寧, 那女兒多半是算不得數的。何況他只要祝家的錢, 不需要他什麼忠誠。

  聽到蕭綜的回答,太子仔仔細細打量了他一會兒, 發現他的表情卻是不似作假, 終於露出安心的表情。

  「你不知?那就對了, 定是你府上的人膽大包天!」

  太子露出一個笑容,說出他的家令趙立供出的事情。

  「祝家莊送女出嫁,路遇水賊, 你那家令帶著侍從坐祝家的順風船回來,見水賊人多勢眾, 便綁架了祝家的娘子, 要脅祝家送他們出去。」

  趙立不是傻子, 知道若是回來給二皇子惹了麻煩,會比死還痛苦,所以一件事說了八分真,兩分假。

  太子不是不知道其中可能另有隱情,但他為了兄弟情誼,必須要在將他交給父親前私下和他通聲氣。

  「那船上有祝娘子的嫁妝,他們沖出險地後捨不得將財寶還給祝家,就一直這麼留著祝娘子,直到她趁人不備跑了,逃上岸去,發現無路可逃後,撞碑而亡。」

  說到這裡,仁厚的太子終於動了怒。

  「蕭綜,我不是傻子,若只是『挾持』,祝家的新嫁娘會寧願撞碑自盡也不願回去?是你想綁了祝家女郎索要贖金,還是趙立自以為是?」

  「水賊?」

  這下,二皇子震驚了,但關注的重點卻不是什麼沒見過的祝家新娘隱婚蜜愛:偏執老公寵上癮。

  「那祝家的船隊損失如何?」

  「這時候了,你還有時間關心這些東西?!」

  太子喝完立刻反應過來。

  「船上有你想要的什麼東西?」

  是了,這就說的通了。

  為何趙立明明在脫險後,依然不肯放了祝家女郎。

  「你讓趙立去會稽,到底為什麼?」

  太子喝問。

  蕭綜在聽說祝家船隊遇到水賊打劫時就心生了不妙。

  祝家在會稽一直是豪族,自祝英樓長成後更是父子齊名的善於經營,再加上有自己的關係,水路上無論是官府還是黑道都打通了關係,見到祝家的印記都要給幾分面子,這種情況下,如果還有敢鋌而走險的水賊,必定是已經做足了完全的準備。

  選擇送親時下手,究竟是為了祝家的嫁妝,還是聽說了什麼,沖著那些鐵去的?

  一想到這裡,蕭綜臉色鐵青。

  終日打雁,居然給雁啄了眼睛。

  那祝家父子果真是廢物,竟然連一群賊寇都對付不了天咒!

  見他臉色不好,蕭統心裡升起一陣不安,直覺他這個性格古怪的二弟瞞了什麼事情,於是出聲又問了一遍:

  「蕭綜,你到底在隱瞞什麼!」

  他看了眼門口。

  蕭統了然,親自起身驅散門外的護衛,打開門時兩人都看到了門口鬼鬼祟祟的蕭綱,顯然已經在那裡站了很久。

  被人抓了包,三皇子不但沒有任何的心虛,反倒一臉「你完蛋了,你給我抓到了把柄」的表情,滿眼幸災樂禍。

  太子自然不會在這時候讓弟弟胡鬧,將所有人哄了乾淨,轉身關上門,冷臉道:

  「到底什麼事,你說吧。反正你胡鬧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只希望你別成為第二個皇叔才好!」

  他疲憊地坐在了案後。

  聽到太子拿他和那荒唐的臨川王皇叔相比,再看到門外三弟那樣的表情,蕭綜突然一陣不耐,不再想裝這所謂的「兄友弟恭」假像了。

  真話自然是不能說的,所以蕭綜臉上掛上假笑,說出一句讓太子震驚的話。

  「我聽說南方有人偷偷留下了東昏侯的孽子,所以派趙立帶著侍衛找過去,看看能不能把人綁回來,瞧瞧他的長相。」

  他冷淡地說。

  「東昏侯?」

  太子霎時間站了起來。

  「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我親愛的皇兄,你難道不知道我想做什麼嗎?」

  蕭綜對著太子擠出一個再虛假不過的笑容青葉靈異事務所。

  「我在宮中為什麼被你們瞧不起,我的母親為什麼備受冷落甚至連單獨的宮殿都沒有,為什麼連老八一個小小的孩子都能對我熱嘲冷諷……」

  「你,你……」

  隨著他一字一字的控訴,太子的手開始顫抖。

  「不就是因為那個傳言嗎?」

  二皇子漠然地看向別處。

  「那人呢?」

  太子捏緊了拳頭。

  「你就不怕父皇知道傷心?父皇待你與我們,有什麼分別?你能說得出這麼沒有良心的話?!」

  「正因父皇待我不薄,我才沒有棄宮而走,你以為我稀罕這榮華富貴嗎?」

  蕭綜嗤笑。

  「至於那孽子,我打探消息花費的時間太長,找到的時候發現此子早已經死了,那所謂的『家人』也早就散了個乾淨,我便讓趙立挖了他的墳,把他的頭骨帶回來。」

  「你瘋了,那人必定是假的,是鄉野之人為了騙財弄出的前朝餘孽!」

  太子被蕭綜的冷血和麻木驚得渾身顫抖,「何況一具頭骨,能看出什麼!」

  「是看不出什麼,但總比什麼都沒有強。」

  蕭綜攤了攤手,「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了,祝家被劫,連女兒都保不住,我要的東西肯定也沒帶回來綜藝之諧星傳奇。」

  要是侍衛們帶著一具頭骨回來,他這太子兄長責問他的第一句話肯定不是「你沒錢了嗎?」,而是「那頭骨是怎麼回事」。

  太子在人被送來之後想過很多種可能,他甚至想過趙立也許是去會稽尋找美人供蕭綜享樂,見祝家娘子美貌所以臨時動了心下手,雖然蕭綜並不荒淫,但底下人借上頭的勢狐假虎威的還少嗎?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是這個原因。

  他生來就是太子,從小受到當世大儒名士的教導,學的是中正治國的路子,對上孝敬父母,對下禮賢下士,自認對弟弟和姐妹也是關愛有加,從未想過自己的弟弟能乖戾偏激到這種地步。

  蕭綜渾身散發出的叛逆和厭惡讓他感到駭然。

  「那綁走祝家娘子,確實是趙立等人自作主張了?」

  太子揉了揉額角。

  「你想過接下來怎麼辦麼?這件事決不能讓父皇知道,他知道會有多傷心,你心裡沒有數嗎?」

  父親的性情越來越寡淡,現在已經有了些出塵的念頭,唯一的牽掛就是他們兄弟姐妹幾個,更是早就連後宮都不去了,如果知道蕭綜的人去會稽是為了什麼,會受到什麼樣的打擊,可想而知。

  「人說生恩不及養恩,何況那些傳言都是無稽之談,你要用這些傷了父皇的心!」

  他想起這些,胸中湧出一陣怒氣,手邊恰好有一塊硯臺,抄起便砸向蕭綜。

  「你簡直是不仁不義!」

  那塊硯臺向著蕭綜飛去,後者卻不躲不閃,硬生生吃下了這一記帝域無雙。

  砰!

  那硯臺的銳角砸中了蕭綜的右額,後者只覺得眉中一陣劇痛,眼前一片金星閃過,隨即是溫熱的液體沿著眼皮流淌而過,將右眼糊了一片。

  「你,你……」

  蕭統目光複雜。

  「你怎麼不躲!」

  蕭衍對孩子們的教導很嚴格,也注重因材施教。

  幾個兄弟之中,老二、老五和老八都有學武的天賦,所以從小受到名師教導,騎射遊獵每每百發百中,每日裡也練功不輟,身體和力氣其實比他這大哥要好得多。

  以他的身後,怎麼會躲不過一塊隨手扔過的硯臺?

  蕭綜從小是彆扭的性子,此時依舊是站的硬挺挺的,絲毫不願解釋,任由那血淚橫流。

  這樣子實在太過可怕,蕭統不知道是砸中了額頭,還以為傷了他的眼睛,一面高喊著「請御醫」一面沖到蕭綜身邊,彎腰查看他的眼睛。

  他之前逐退了所有人讓他們不得上前,如今連聲高喊御醫,哪裡會有人回應,好在離近了以後發現只是磕破了眉間的皮肉,最多是眉毛會豁一個口子,應當不會損傷顏面和視力,這才松了口氣。

  只是那血流的太可怕,太子伸手去擦發現血止不住,順手從案上拿過之前老三拿來的帕子,按在他的傷口上。

  「按住,先把血止了,我帶你去找御醫。」

  蕭綜不言不語,伸手乾脆的按住帕子。

  「這件事,我暫且替你瞞下洛瓦蘭之帝。」

  事情變成這樣,再有什麼訓斥之言都已經無法再說了,太子直起身。

  「但你那叫趙立的家令和侍衛們是留不住了。無論是你做的事,還是他們的悖行,都不能公諸於世。」

  「我也查過了,祝家也是會稽豪族,過去一直想要和京中搭上關係,最近像是歇了這樣的心思,會順路搭上你們的人,恐怕是看在你那王府印信的面上,說不得是想結下個人脈。」

  做這樣的事情,實在是有違他的良心。「現在你的人逼死了祝家的女兒,又劫走了祝家的嫁妝大船,恐怕已經是結了仇。但為了父皇的安寧,我建議你最好大事化了,給祝家私下一些補償,好生安撫一番。」

  「不過是偏安一隅的小莊主而已。」

  蕭綜做出不屑的表情。

  太子以為他是面子下不來,拉著他的袖子一邊往外走,一邊諄諄善誘:「還有那祝家女郎,她自盡的地方有些麻煩,是那鄞縣治水有功卻病死的梁山伯墳前。他破了困龍堤解了當地之圍,朝中早有大臣上奏請封諡號,當地百姓也對他頗有感激。」

  「出了這麼件事,祝家死了個女兒的事情肯定是壓不住了,你若不安撫祝家,她的死因遲早要徹底揭出來,人家新婦好生生死在一個英年早逝的縣令墳前,你當別人都是傻子,看不出有問題嗎?」

  「這有什麼奇怪的,說不定是祝家那女郎愛慕這年輕的縣令已久,知道心上人死了,又被家裡人嫁給別人,到人家墳上殉情的呢?」

  聞言,蕭綜嘴角扯出一抹壞笑。

  「不是說祝家『小郎』和那梁縣令一樣也在會稽學館讀書嗎?編造個郎情妾意棒打鴛鴦的事情很容易吧?」

  祝家還敢翻天?

  為了他的名聲,他說什麼都得認了丹宮之主。

  太子腳步一頓,用古怪地眼神看著他。

  「怎麼了?」

  蕭綜被看的有些忐忑。

  「若是平時,你這理由倒有點意思,也不難傳揚,可以蓋過種種疑點,可現在卻不行了,提都不要提。」

  太子收回自己的目光。

  「你可知祝家女郎嫁的是誰?」

  「我怎麼知道是誰?」

  蕭綜撇嘴。

  他自知道祝家女郎「生了惡疾沒幾天好活」就知道祝家是捨不得女兒。

  他心中另有大圖,對任何女人都沒有任何興趣還嫌是累贅,所以雖知道有可能是托詞沒有再追查,當然也不知道她要「沖喜」的是誰。

  祝家對他的忌憚從不是因為什麼舐犢之情。

  只是早知道這麼個註定要「死」的女人會給他弄出這麼多麻煩來,他就不會隨隨便便對待了。

  「是父皇最近看重的馬文才。」

  太子頓了頓,又說:「還有那祝家的小郎君,也有不少京中人家對他滿懷感激……」

  「昨日下午,已經由建康令傅翽陪著他來過了。」


第282章 按部就班

  被御醫照顧過傷口、吩咐了這幾天如何護理後, 太子派了人送蕭綜回去。

  離開東宮的蕭綜狠狠地一拳砸向花園裡的樹幹,霎時間落葉紛飛樹幹吱呀,驚得路過的宮人忙不迭地離開, 送他的東宮侍衛倒是毫不為奇,只靜靜地等著他發洩完,還能提醒上一句:

  「殿下, 小心您的傷口。」

  傷口?

  蕭綜冷笑了一聲, 頭也不回地離去。

  作為一個皇子,他看起來權勢驚人, 實際上作為沒有赴封地、就在父兄眼皮子底下的皇子,他所受到的掣肘太多,就連會稽的那條線, 也不是他自己發展出來的,更不是他想要如何就能如何辣手兵王。

  即便如此,祝家莊依然是他手上握著的最有用的幾個勢力之一,為此, 他選擇恩威並重,除了有需要時派去使者,大部分時間並不控制祝家莊如何, 但即使是這樣, 他們也能把事情搞砸了!

  「看來我之前是太過仁慈了。」

  他想著, 「還不知道叔父那邊會如何, 會稽畢竟是他的心血……」

  想到太子說祝英台換走了傅異, 帶來了蕭寶夤扣押了不少人質的消息, 蕭綜更覺煩躁。

  自從這個「祝英台」出現以後,很多事情開始朝著糟糕的方向發展。

  偏偏他一舉一動都有人看著,消息不夠靈通,什麼事往往要過上一陣才能傳達到他這裡,錯失了許多良機。

  「這祝英台,真是個禍害。」

  蕭綜從懷裡掏出一塊沾了血跡的帕子。

  這是剛剛太子隨手拿來壓住他傷口之物,將他展開後,還能看到上面寫著的漂亮行楷。

  「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他與詩賦上的造詣極高,和馬文才、蕭綱一樣,雖然討厭帕子的主人,卻扔不掉這方帕子。

  因為墨蹟可能會消失的緣故,這帕子沾滿了血污也不能清洗,丟在地上恐怕都沒有人會撿。

  然而他毫不為意,就這麼把這塊髒汙了的帕子放入了懷內。

  ***

  「這就算過了明路?」

  國子學裡,傅歧滿臉擔憂:「那祝英台怎麼辦?繼續這麼藏著?」

  「為了隱瞞你兄長的事情,太子答應會庇護祝英台隱婚蜜愛:偏執老公寵上癮。過幾天她就要去玄圃園裡抄書了。那是太子的私園,沒有人能擅闖,現在用來收集藏書和抄錄,大多是字好的刀筆吏,像祝英台這樣有官職有出身的士人,不會受到怠慢。」

  這已經是馬文才能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

  「等過段日子,等北朝那邊有了消息,再讓她以身體不適為由辭去。到那時候,也就沒人在乎她的事了。」

  「誰問你這個!我問那個祝英台!你娶的那個!」

  傅歧拍著大腿。

  「怎麼辦啊!」

  馬文才一怔,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自然是……認了和祝家娘子有緣無分,發誓『水賊不滅,誓不成親』,同時和祝家、祝小郎繼續保持著友好的關係。」

  「你,你好不要臉……」

  傅歧目瞪口呆。

  「綁了祝英台的人後臺極大,且他在暗我在明,只能小心行事,這時候還是裝什麼都不知道最好。」

  馬文才歎息:「我這樣的出身,不小心謹慎步步為營不行啊。」

  傅歧知道馬文才的壓力有多大,這時候能這樣已經是拼盡全力保全之後的結果,不忍再問。

  「家父和家母都很感激你與祝英台,還有那些得知家人還活著的人家天咒。朝中已經就出使之事討論了一陣子了,這幾天大概就要出結果,如果兩國打不起來,那些人質還是很有可能被換回來的……」

  「難。」

  馬文才搖頭。「蕭寶夤即使在魏國也呈尾大不掉之勢,浮山堰一事又讓他的聲望到了頂峰。如今魏國重文輕武,武將早已經不滿,所以即使蕭寶夤是南人,也依然會得到支持,一時半會動不了。」

  「那出使的事?」

  傅歧一呆。

  難道他兄長要白犧牲?

  「現在即使能出使,在洛陽和魏國談判、與權貴活動少說也要一年半載,如果期間蕭寶夤為了湮滅證據一不做二不休將那些人質都殺了……」

  馬文才說出最大的可能。

  當夜,傅歧在院子中打了一夜的拳。

  對於馬文才和祝英台等人來說,看起來像是已經又過了危險的一關。

  梁山伯也在有條不紊的準備著禦史台的選拔試,他雖扮相怪異,但畢竟是做過一縣縣令的人,對於庶務十分熟悉,更難得的是他在會稽學館時曾精研過各國律法,對於律例十分精通,正是禦史台最需要的那種人才。

  而隨著馬文才在國子學中揚名,五館生也漸漸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借由多為王國屬官的身份,開始旁修起一些治理地方和管理實務上的學問。

  他們對自己的定位很精確:進不了流內甲等的高品清官,但也不大材小用去當吏差之流,高品清官的「輔佐者」和「地方官」就是他們未來的道路。

  如今甲等「士族」的清官已經很少自己處理庶務,大多只是領個官職而已,而作為他們的輔官,往往擔負著大量屬於主官的工作青葉靈異事務所。

  但即使是輔官,也不是能力足夠就能擔任的,他們往往要麼有著良好的名聲,要麼就是這些輔官的門客蔭戶出身,總之,決不能「墮了高門的名頭」。

  而他們的身份和名聲足夠合適。

  對於國子學來說,這也是一件幸事。

  國子學並不是不教這些實務,在國子學建立之初,蕭衍就考慮到高門子弟不通實務的問題,在國子學中聘任了不少精通醫蔔、算學、律法、天文地理和書法繪畫相關的博士,由朝中的官員兼任。

  馬文才前世見過的祖家後人就是算學的博士。

  但皇帝的想法是好的,可現實卻是殘酷的,以詩賦和經義為主的課程才是這些國學生感興趣的課,諸如書、算、法、醫這樣的課程很少有人問津,除非真的有人愛好這些或者家學淵源才會偶爾去上一次。

  有些原本對這些感興趣的學生原本想要好好上課,可同等門第的世家子弟都不去,還嘲笑學這些的人是「蠢物」,為了少年人的「自尊」,很多人只能荒廢了這些業藝。

  這些課程的先生本就是朝中的官員或是如東海徐家這樣的世家兼任的,沒人問津絕不會主動攬事,來上課的人少了,他們往國子學的次數也就少了,漸漸的更是不去了,時間一久,這些課程幾乎是等同虛設。

  而五館生的到來,使得國子學裡這些課程再一次被人翻出。

  根據蕭衍定下的規矩,哪怕只有一個學生要學,這些課程的先生也不能推辭,在定下授課的時間後必須前往國子學來給學生答疑解惑,於是雖然五館生的人數少,可一旦申請了教學,國子學的學官就不得不去向這些已經閑在家中的博士們「請期」。

  在當世的士族之中,能將這些學問學到「大家」程度,不是家學淵源就是真的對此有著狂熱的愛好,國子學有學生開始想要上課,大部分先生都會帶著好奇去一趟國子學帝域無雙。

  雖說其中還有不少庶人,但這些五館生的到來倒重新喚起了他們對「教學相長」的興趣,頗有些後世「滿級大號終於在新手村看到了小號」的感覺。

  尤其像是徐之敬這樣的五館生,本就是已經足以和國子學醫科先生坐而論道的程度,那位太常寺的醫官自從知道東海徐氏有人在這裡讀書後不必「請期」,根本是每天不請自來。

  對於五館生們來說,這樣的方向對他們也是極為有益的。

  首先,這些博士大部分是朝中的官員,在教導他們諸課學問時也會時不時提一些朝中的消息,以及現在朝官的事情,這是這些五館生們現在最缺少的。

  其次,因為學習這些科目的人少,上課環境比和國子生們一起上課的環境好的多,至少不會有人刁難你讓你不准入席,或者老師對你視而不見的情況。

  小班教學的品質提升極快不說,這些教導雜科的老師其實本身在經義和策論上的水準也不差,有些問題其實和他們提問也能得到回答,還不會受到鄙視。

  就如同平原郡那幾個庶人學生,現在已經漸漸不再去湊大課,而是在小課上尋求學問上的疑惑之處。

  重新啟用「小課」對於國子學原本的學生們來說只是一件新鮮事,他們瞧不上這些「雜科」,自然也不會對它們多做關注,最多覺得是這些五館生「有自知之明」了。

  其中,最受到皇帝關注的馬文才也在這些「雜科」的學生之列,但他比其他人更繁忙,因為他除了雜科,也頂著旁人諸多異樣的眼光去讀國子學的課程,而且學的居然還算不錯。

  廢話,複讀生成績能差嗎?

  就在所有人都按部就班開始走上自己想要的路子時,教導兵法、任職中書省的先生給五館生們透露了一個消息綜藝之諧星傳奇。

  北魏北方邊鎮爆發叛亂,梁帝終於批准了出使北魏之事,已經由中書省下詔向魏國邊關遞交了國書,請求魏國允許並護送使臣入關前往都城洛陽。

  ***

  「我只能將你送到這裡,接下來的路我沒辦法送你進去。」

  梁山伯將祝英台送到了東陽門外,看著前方高高的圍牆,滿臉擔憂。

  「前方是台城範圍了,我現在無官無職,只能目送你過去。」

  「沒事,我提前給玄圃園的書館送了信,他們知道我今天要來,說了會派人接我。」

  祝英台見厚厚的白//粉都掩不住梁山伯臉上的憂色,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就是去寫寫字,有什麼好擔心的?等下個月你考入禦史台也要來台城的,到時候我們就在一起『上班』了,還能一起『下班』。」

  梁山伯不太明白上班下班,但還是能從縣令的「坐班」中聯想到她想表達的意思,只能強忍著擔心擠出一抹微笑。

  「希望如此吧。」

  想一想,她居然在古代開始工作了,他們之中最有潛力的馬文才還在讀研,祝英台油然生出一種惆悵感。

  惆悵之後就是忐忑。

  人形打字機的日子,想想就很苦逼啊洛瓦蘭之帝。

  揮別了梁山伯,祝英台到了門口,果然有玄圃園的家令在那等著了。

  宮中藏書大多不能流出宮外,有些經史子集就是在太子在台城的別業玄圃園中完成抄錄的,如今已經成了文人名士出入之所,所以門衛一聽是玄圃園新來的書令,又有太子的屬官引領,立刻就放了行。

  那家令領著祝英台到了莊園中,在核對過身份和印信詔書後,便派了僕人領她去書館那邊,又給她發了些筆墨等物。

  「他去書館那邊?我正好也去,我來帶路吧!」

  祝英台一出門,就看見一個圓臉的少年伸頭伸腦。

  「三……」

  家令吃了一驚,下意識出聲。

  「知道知道,散了就回來嘛!」

  那圓臉的少年熱情地從祝英台手中接過重重的硯臺等物,搬著它們就領著祝英台往後走,邊走邊搭訕。

  「你新來的?」

  「今日才來。」

  祝英臺本著新人剛上班的原則,又是女扮男裝混進來的,儘量低調老實,連頭都不敢抬。

  「別害怕,太子不經常來這裡的,都是去文選樓,這裡大部分都是書吏和負責注釋經義的先生,都是好相處的人,也不辛苦。」

  那少年笑著問:「你能被太子招來,字寫的不錯?」

  「還可以吧。」

  祝英台謙虛著丹宮之主。

  「那詩作的也不錯吧?」

  少年又問。

  「詩?」

  祝英台懵然搖頭,「不會。」

  少年一呆。

  「啊?」

  突然間,長廊那頭傳來幾聲清咳。

  祝英台和少年聞聲看去,只見一身白色布衣的青年站在廊下,頭上還綁著繃帶,滿臉不贊同地看著這邊,神色有些不耐。

  「你怎麼在這裡!」

  圓臉的少年差點摔了手上的東西,跳著腳問。

  繃帶男沒有理他,眼神徑直從他身上掃過,落在了祝英台身上。

  「你就是新來的書令史祝英台?」

  「是。」

  祝英台微微躬身,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事實上,祝英台一見這人綁著繃帶還來「上班」,都快要哭了。

  說好的都是好相處的人,也不辛苦呢?

  抄書能把頭抄破嗎?是被書砸的吧?

  不,被書絕壁砸不成這樣,這是被硯臺砸的吧?

  傷了頭還要上班,這叫不辛苦?


第283章 上班打卡

  不能怪祝英台一看繃帶男就認慫,主要是這人看她的眼神太過犀利, 帶著點上位者的審視, 還帶著看著麻煩的厭惡, 要說真是感受的話……

  大概就是聽說有一個刺頭被分到班上的班主任那種感覺。

  原諒從未走入社會過的祝英台, 在她心目中最可怕的物件就是老班了。

  更別說這人還明顯被打破了頭, 不是刺兒頭,誰會頭破血流啊?這時代的南朝又不是北方,一言不合就抄傢伙美漫之驅魔神探。

  比起偽君子,祝英台更怕真小人,不會打架也不會吵架啊嗚嗚嗚嗚。

  「你別怕他, 他不是你的主官。」

  祝英台身邊的圓臉少年鼓勵他, 「他就是個過路的,不在這裡任職。」

  聽說這人不在這裡任職,祝英台松了口氣, 總算能笑的自然了:「這位郎君好,我是上虞祝英台,來這裡抄書的。」

  「你身邊那個也是個過路的, 不在這任職, 費心結交他沒有什麼意義。」

  繃帶男負手而立, 看了眼祝英台身邊的圓臉少年,淡淡地說:「無事獻殷勤的, 非奸即盜。」

  「你才奸呢!你全家都奸!」

  圓臉少年氣得手上直哆嗦。

  「混帳, 你腦子壞了嗎?」

  繃帶男怒目而視。

  這……這是什麼情況?

  搞半天他們不是來見自己的, 是來吵架的, 自己只是倒楣捲進來的小可憐?

  祝英台再蠢也看出兩人認識,而且不對付,心裡默念著「阿彌陀佛」,小心翼翼地從圓臉少年手中拿過自己的筆墨硯臺,露出一個假笑。

  看他這手抖得,跟帕金森似的,萬一把硯臺摔了,她上哪兒跟人解釋去。

  「主官還在等著我,我要去赴任了女總裁的貼身特種兵。」

  祝英台也沒上過班,只能照著傳說中的那樣打個哈哈:「謝謝你幫我領路啊,回頭請你吃飯。你們既然認識,請慢聊,慢聊……」

  說罷,她抱著一大堆東西,貼著牆根一點點地挪走。

  繃帶男也不攔她,無語地看著她像是壁虎遊牆一般低著頭「逃跑」了,這才皺著眉不贊同地看向圓臉少年。

  「你來這裡幹什麼?」

  他見少年不說話,突然恍然大悟道:「我想起來了,這個月你和謝家老四有個詩會,是準備讓這個祝英台給你做兩首詩捉刀的?」

  「你以為我像你這麼齷齪?」

  圓臉少年怒極反笑,「我只是惜才,過來看看有這樣詩才的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順便看看能不能從太子哥哥府上挖角到他王府裡去。

  當然,這話不能跟他說。

  「倒是你,被阿兄打破了頭還這麼不安分,你我好歹是兄弟,老這樣壞我的事到底是誰不安分?」

  圓臉男又怒又怨。

  「誰來看你的?」

  繃帶男忍住翻白眼刺激到他的舉動,看都不看他一眼,「我來另有事情。」

  說罷,大袖一拂,也施施然離開了。

  「果然是腦子被砸壞了……」

  圓臉少年憋著一肚子火看著便宜兄弟走開,嘟囔了一聲青葉靈異事務所。

  「這祝英台年紀也太小了點吧?難道是神童?」

  也不怪他感慨,祝英台這幅身體年紀本來就小,她又不會裝老成,看起來就格外小些。

  「天啊,人去哪兒了?」

  等繃帶男離開,圓臉少年連忙沿著祝英台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祝英台雖人生地不熟,可這時代的建築大多是對稱的,之前圓臉少年也大致說了方向,祝英台就朝著圓臉少年指的方向走了一陣子。

  沒一會兒,她看到這條路朝往一處大院裡有來來往往許多束著袖子的人搬著竹簡、木片等物來來去去,有些還在院門前的空地上曬著經書、布帛等物,終於停下了腳步。

  應該是這裡吧?

  但是之前好像說這條路走到底啊……

  實在不確定路,祝英台決定去找個人問問,所以朝那條路走了過去。

  「請問……」

  路那頭忙的熱火朝天,幾乎用焦頭爛額來形容,猛然間看到有個抱著筆墨硯臺的過來,頓時喜出望外。

  「你就是被分來填字的吧?來來來,快把這些竹片上的字填出來,再按順序擺齊了,不然讓我們怎麼串啊!」

  說罷,那人拉著祝英台就走到了旁邊一筐竹簡殘片旁,把她往前一推。

  「來來來,就這些!」

  「不,不是,我是……」

  那人來來去去搬竹簡,力氣本來就大,推的祝英台根本沒辦法好好說話天咒。

  「知道你不想來,誰想來啊,都請辭了好幾個了……」那大叔擔心她也和前幾個一樣離開,「殿下令我們半個月內串好這些竹簡,可我們連順序都不明白,難道瞎串?算我們求你了,能寫一點是一點吧。」

  祝英台聞言好奇地往竹筐裡一看,撚起一片長簡,見裡面確實是各種殘片,有些明顯保管不善後上了黴或是被火熏烤過,所以被清洗、處理過,字跡殘缺了不少,也難怪這些人說不知道該怎麼串。

  「行吧,不過我是新來的,我得先去主官那點了卯才行,而且還得看看我抄書的工作忙不忙,要是不忙,閒暇時候我就來給你們『填空』。」

  祝英台丟下那片竹簡,直起身子。

  「請問秦主簿……」

  「不行,不能讓你再溜了!之前那個來填字的也是說去找秦主簿有事,結果跑去書館了!」

  一聽到「抄書」,大叔脾氣突然壞了起來,強硬地不讓她離開,旁邊幾個晾曬著竹簡的小工也漸漸圍了過來,表情不太好。

  「但是我沒被分配到這兒……」

  「放肆,你們要幹什麼!」

  那頭圓臉少年追了過來,見祝英台被一群粗魯的吏工圍在其中,頓時厲聲疾喝:「那是新來的七品書令史祝英台,是要為太子殿下抄錄孤本的,你們是要以下犯上嗎?!」

  聽聞是「書令史」,這群一身短打的漢子們都愣住了,伸手阻攔的動作也為之一頓。

  圓臉少年慶倖自己來的快,否則就這麼個嬌弱瘦小的小孩,說不得就要被這些人掰斷了手腳帝域無雙。

  「沒這麼誇張。」

  祝英台也沒想到剛剛還笑眯眯的少年郎能突然變得這麼可怕,下意識擺手替他們解釋。

  「我來問路的,他們誤會了……」

  「連你的話都沒聽完嗎?」

  聽到祝英台的話,圓臉少年眼睛一眯,渾身氣勢更加淩厲,「你們都是玄圃園的家奴,一舉一動都牽扯到太子,沒有腦子就算了,連眼色都沒有,果真是一群愚蠢的庶人!」

  以「庶人」相斥,必定是有身份的士族,這些竹工頓時心裡咯噔一下。

  他們是這裡負責修補完善古籍殘本的,對於這些經典,上面大多是抱著「能修繕最好,修不了也沒辦法」的心理,所以在玄圃園裡能分到這裡來的本就是最不會討人喜歡的一群,此時被圓臉少年一喝,這些老實巴交的人一個個嚇得向祝英台跪了一片,口子念著請求饒恕之類的話。

  「不用了,沒這麼嚴重,你們起來吧。」

  祝英台見黑壓壓跪了一片,有些人跪下時沒注意膝蓋下的情況,被裂開的竹子刺的都流出了鮮血,心中有些發堵。

  「不要管他們,回頭我和秦主簿說一說,讓他好好教導他們一番,居然敢衝撞你這樣的清官……」

  圓臉少年討好地跟在祝英台身邊,示意著自己的「能量」。

  「我說不用了!」

  祝英台聽到他的話,驚得叫了一聲。

  「我現在要去和秦主簿述職,不能耽誤,我們走吧綜藝之諧星傳奇!」

  怕再留在這裡會吧這些竹工嚇死,祝英台一手抱著東西,一手硬拽著身邊的少年離開了這裡。

  臨走前她還回過頭,對那些擔驚受怕的竹工露出了一個笑容,想安撫他們,讓他們別害怕。

  就不知道他們能不能理解就是了。

  但拜圓臉少年所賜,一直到見到秦主簿為止,祝英台臉色都不太好看。

  原本是好好解釋就能說清楚的誤會,硬生生以這種方式收場,而且還是祝英台信誓旦旦要「低調做事」的第一天,這讓她十分心塞。

  都說太子仁厚慈愛,愛民如子,受過他恩惠的災民和庶人不計其數,可如今他府上一個少年都對竹工是這個態度,太子性格如何實在難說。

  祝英台對自己的前途又開始憂愁起來。

  低調、低調。

  勤奮、勤奮。

  沉默、沉默。

  阿米豆腐。

  「我就不進去了,省得讓他看到我在偷懶。」

  身為太子府的主簿,裡面的人當然認識他,他懶得多費唇舌解釋,遂乾脆選擇不進去。

  「你直接推門進去就好。」

  「多謝。」

  雖然不太喜歡這少年的跋扈,但她在會稽學館這麼久也知道這不是他的錯,他從小受到的就是這樣的觀念,往往在和「同類」交往時,他們還是有氣度又風趣的,所以也只能笑著道謝洛瓦蘭之帝。

  「還不知道你怎麼稱呼,沒有你我找過來還有些麻煩。」

  「哪裡哪裡,答應了把你送過來就要善始善終嘛哈哈,你喊我蕭三郎就行了。」

  圓臉少年樂滋滋地說,「你記得你之前說的,要請我吃飯哈。哪天你空閒了和之前來接你的王主簿說一聲,約好時間我就來!」

  說罷,似是心情大好地離開了。

  小三郎?

  這是什麼名字?

  祝英台為難地撓撓臉,感覺這名字有點難以啟齒。

  還有那吃飯的話……

  那是客氣阿喂,順口的客氣話啊啊啊啊!

  她還沒領到工資現在吃住都是在吃老本啊啊啊啊啊啊!

  心裡一萬匹草泥馬跑過,祝英台估摸著自己出門沒翻黃曆,深吸口氣正準備去敲門,門突然從裡面打開了。

  「你就是祝令史吧?」

  秦主簿是個笑眯眯的老頭,看起來非常和善。

  「我聽到外面有動靜,就估摸著是你來了。」

  祝英台一見是個好說話的老爺爺心裡安了一半,再見他都不多囉嗦從抽屜裡拿出一大串鑰匙,另一半也安了。

  就怕上司見面說一大堆大道理啊。

  「走,我帶你去你要熟悉的地方丹宮之主。」

  他一邊領著祝英台,一邊絮絮叨叨地介紹。「太子要修文選,親自拜訪了不少高門,借了些不外傳的孤本和典藏出來,這些書太過珍貴,而且都要很快還回去,之前殿下調了不少書吏過來,總是讓殿下不太滿意。」

  「這些高門也不想要字跡平平的書吏侮辱家中長輩的珍藏,非要書品上上的士人抄寫,哪裡有那麼多……咳咳,總而言之,這些抄寫的動作都很急,可能沒什麼時間讓你先熟悉了,你就從這間屋子著手吧。」

  他領著祝英台來到一間單獨的小院前,院子門外把守著好幾個全副武裝的侍衛,和之前寬鬆的環境完全不同。

  秦主簿打開了第一間房間。

  「這裡是史籍類,有專門的小廝和侍女負責給你伺候筆墨,你就只要抄寫就行。不過你要注意,為了保護這些孤本,這裡是沒有火的,早上來早點,天黑了就抄不得了。」

  他指了指屋子裡。

  祝英台道過謝,從他手裡拿過鑰匙,剛一邁進屋,就被嚇得倒吸了口涼氣。

  「這,這些都是我要抄的……?」

  「這只是第一間屋子,後面還有四間,都是您要抄的。」

  聽說還有四間,祝英台呆若木雞地仰起頭,看著屋內密密麻麻的經卷書本,腦子裡突然響起一首BGM。

  從天到地,從地到天,天上地下多麼壯觀,多麼壯觀,啦啦啦啦啦……

  啦個頭啊,摔!

  我還是乖乖去嫁人吧!


第284章 作文精選

  祝英台雖然讀的是四書五經, 學的是經史文章, 可本質上還是個理科生。

  但凡她要喜歡抄書,當年也不會選擇讀化學。

  所以即使這份工作很適合隱藏身份、很適合現在的祝英台, 她的內心也是痛苦的。

  等她知道為了保持卷面乾淨以及安全考慮,整個書閣裡都是沒水沒火時, 眼淚更是往肚子裡流。

  這代表除了上廁所能休息一會兒以外, 她工作時連口水都沒得喝。

  可話說回來, 你連水都沒得喝又能上幾次廁所?

  這簡直是個悲劇。

  一開始,祝英台還正襟危坐,用正楷抄寫的工工整整字跡清晰,沒過一會兒, 她連眼睛都開始疼了。

  因為不能用燈,抄寫書卷的地方被安排在有自然光源的窗下,只要在太陽下寫過字看過書的人都知道, 雖然光線好,可是看一會兒眼前全是光暈和重影,眼睛也酸澀的厲害世界人間。

  「郎君歇一歇吧。」

  負責伺候筆墨的小廝大概是已經習慣了祝英台表現出的這種情況,體貼地勸說著:「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這也太費眼了。」

  祝英台放下筆, 問身邊伺候筆墨的小廝墨童:「之前抄書的人都這樣嗎?」

  「像這樣的書閣有三個,唯有這個不進水火,另外兩位書令史都可以用燈的。這邊的書令史已經缺了不少日子了,之前都是國子學裡閒暇的書吏和學生、以及太子府上的常侍官輪流來抄, 寫了一些。」

  他指了指另一側已經抄好的部分。

  「只是他們畢竟是斷斷續續的來, 能寫的也有限。」

  「國子學的學生也來這裡?」

  祝英台聽的眼睛一亮, 「他們能過來抄嗎?」

  「這間書閣裡大部分都是孤本,外面是看不見的,雖不能借出去,卻可以在這裡看。有些國子生慕名而來,說是抄書,其實是來看書的。」

  墨童笑著說,「等他們把自己感興趣的部分看完了,也就『抄完』了。太子好脾氣,也不嚴格拘束他們要寫多少,時間久了,我們也就習慣他們這樣來『借書』了。」

  啊,懂了,難怪之前還有什麼小三郎的在這裡亂晃,看樣子不是在這任職的就是來蹭書的閒人。

  不過能出入玄圃園,怕也不是什麼無名之輩權臣閑妻。

  祝英台了然地點點頭,休息了一會兒,就認命的繼續抄寫。本來還用正楷的,慢慢也用起了更放鬆點的行書。

  也不知是不是行書更符合如今人們的審美,當她換了行書之後,伺候筆墨和負責裝訂抄本的幾個小廝都盛讚起她的字來。

  可能是太子和眾家擔心談論歷史和政治會引起麻煩,在這個書閣裡的書籍大多是歷代的詩文,即使有史書類,也大多是詠史之詩和一些點評人物的詩賦,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詔令、上書類文章。

  這書閣中有不少臣子奏述給皇帝的上書,亦有皇帝下達的詔令,甚至還有彈劾同事的奏疏,實在讓祝英台歎為觀止。

  她是新來的,書閣中的人不敢給她抄魏晉以前的古本,所以她抄的大多是本朝和劉宋和蕭齊年代的,即使如此,也足夠讓她看出很多東西。

  也難怪太子要親自上門才能借到這些珍貴的孤本,若非家中有意保存,到哪裡去找這麼多詔令和上書來?

  這些東西原本就屬於「內//參」,也難怪不准帶出書閣,也不願讓隨便什麼書吏去抄了。

  「這些東西,全部都要收入文選嗎?」

  祝英台閒不住,邊抄邊問。

  「不,這些只是每家送來的,殿下的意思是,先抄錄收入,待編選時再做挑選,選辭藻華美、聲律和諧以及對偶、用事切當者入。」

  墨童回應著。

  祝英台抄書的手一頓。

  「什麼?不是每篇都用,只是先抄著?」

  見祝英台似有不滿,幾個小廝都有些擔心她撂挑子不幹,連忙解釋梁山事務所。

  「近百年來,戰亂頻生,尤其是當年衣冠南渡,丟失散佚的經典不勝枚舉。經史子集還好,大族為了著書立說,總是要妥善保存一些經典的,但是這些詩文曲賦、祭文奏記,往往都丟了個乾淨。殿下說,世上雖要有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謀夫之話,辯士之端,記事之史,可如果人人都只記得這些,人間也未免無趣了一些,諸公和陛下都認為殿下之言有理,這才開始編這《文選》。」

  這些小廝在這裡已經任職很久,所謂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無論這裡抄書的人怎麼變,他們卻不變。

  他們聽太子說的多了,見的也多了,也就知道該怎麼打動人。

  「所以借此機會,即是為了編纂文選,也是為了替後人保存這些文章。如果都沒有人做,以後的人只知道上古之時有四書五經,不知有這些精美絕倫的辭藻,豈不是可惜?」

  祝英台只問了一句,幾個書童小廝說了這麼多,硬生生把能說會道的祝英台都說怔住了,「哦」了一聲後,低下頭乖乖的抄書。

  淚,不抄行嗎?

  這是在為以後的文藝青年們留作業呢親!

  就這麼抄著抄著,祝英台發現抄書也不是沒有好處的。

  她的知識儲備大部分來自于原身的留存,一手好字也大多是原身練就的,她的書法之所以能「大成」,是因為她在後世也練過書法,臨摹過大量的字帖,眼界和發展都比原本的祝英台要強,屬於一種水到渠成,可論「基本功」,遠遠沒有原身扎實。

  可隨著不停的抄書,她參閱了大量高門士族的帖本,這些士族大部分就是當時書品極高之人,每翻閱一本,便等於學習了一遍這些人的字體和筆法;

  除此之外,為了怕寫壞而從頭再來,她抄書時十分認真,這不是簡單的重複工作,她在持續不斷的接觸各類文章和對這些文章的點評,不但在加深她的記憶,也給了她新的啟發未來之元能紀事。

  別人都是「先學後用」,唯有穿越而來的她是「先用後學」,在這裡重新學習了一次。

  等意識到這一點後,祝英台再也不埋怨什麼了,不必書童小廝們鼓勵,自己先端正了起來,拿出了以前泡圖書館的勁頭。

  見祝英台不必別人伺候,自己就抄的風生水起,幾個小廝書童終於松了口氣,眼見著她已經抄寫的入神了,他們擔心會打擾到這位書令史的「狀態」,幾人研好墨、做好輔助工作,就悄悄地離開了這間書房。

  「這位祝令史看起來是個活潑的性子,想不到這麼坐得住。之前陸家那位書令史只抄了一早上就借病回家了,後來說是眼疾發了,我看祝令史身子骨還沒陸令史強健,可硬生生坐了一早上也沒抱怨,真是了不起。」

  一位小廝嘆服。

  「現在還算好,再過一陣子要入夏了,不知給不給放冰盆。如果不給放冰盆,我怕祝小郎撐不住啊。」

  書閣裡三面都是書櫃,又悶又熱,為了抄書方便又要在日光之下,越發酷熱,要真入了夏,他們怕祝英台又跑了。

  「你們說,二殿下為何讓秦主簿說這些要儘快抄完?明明沒那麼急的……」

  一個小廝剛問出口,被墨童瞪了一眼。

  「貴人們的事情,咱們什麼都不要問,當不知道就行了,小心給自己惹禍!」

  「什麼二殿下?他刁難誰了?」

  聽到後面發出的聲音,幾個小廝嚇了一跳,見了鬼般回過頭來重生軍婚撩人。

  只見書閣的另一頭,一身便服打扮的蕭綱正偷偷摸摸地翻牆過來,恰好落在他們身後不遠處。

  三皇子經常來玄圃園看書,有時候興致好了也會幫著抄幾張。他是皇子,即使太子說了這裡的東西不經允許不能帶出,他要帶走自己謄抄的東西也沒人敢管,所以幾個小廝都認識這位元三殿下。

  一時間,幾人後悔不迭,跪做一片。

  「不用說我也知道,我就知道他沒安好心,肯定是聽說阿兄難得召來一個可用的人,要把這事給攪黃了!」

  圓臉少年正是蕭綱,聽了幾句就先入為主,氣呼呼地要去找祝英台「告狀」,其他人也不敢攔。

  他眼尖,一眼看到祝英台正在窗邊抄書,剛走過去幾步,又突然想起就算他說了,祝英台也沒辦法拿他那腦子有病的二哥怎麼辦,頓時止住了腳步。

  要不,去跟大哥說……

  不行,說了又要怪我不帶侍衛到處跑。

  正在猶豫間,只見原本在抄書的祝英台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筆,拿著半張小簡對著太陽照了照,嘀咕著說:

  「咦?好像不對??」

  見她抬起頭,三皇子反射性低下頭往下一蹲。

  「我蹲什麼!」

  蹲完之後他才反應過來。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男神追妻也漫漫。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祝英台念完了,恍然大悟道:「哦,是西北有高樓啊!」

  這首詩祝英台背過,因為當年有個「為什麼孔雀東南飛」的提問,讓她印象深刻。

  只是在這裡的《西北有高樓》似是哪家送來的竹簡殘片,記沒有注明是誰寫的,也沒注明朝代,甚至連詩名都沒有,就寫著這麼半篇。

  「這詩有什麼問題嗎?」

  蕭綱對這首詩有印象,他記得那竹簡還是他刨出來的,雖也是世族所借,但因為無名無記,被當做為太子面子拿來湊數的,就丟在牆角一堆故紙堆裡。

  看樣子他們確實擔心祝英台做不好這活兒,都拿些不緊要的東西給他練手。

  「只有一半啊,另一半去哪兒了?漏寫了?字跡被水沖沒了?」

  祝英台拿著這半卷西北有高樓,在心裡思量了半天。

  按道理,她就是個抄書的,少了就少了,和她工作無關。

  可這確實是後世有名的詩作,正如那些書童所言,若古時有所缺失,後人就見不著了。

  她心裡實在是惋惜只有一半,再左右看看,發現沒有人在,那些書童也只負責裝訂,於是模仿著書簡上那些字的筆跡,在竹簡後面空白的地方補上了: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在下慎二,有何貴幹。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等墨蹟幹了,她對著竹簡拜了拜,又在紙上抄了一遍,跟做賊一樣把竹簡丟在了抄過的那一堆裡。

  放下這篇,她就又陷入無窮無盡的抄書海洋裡去了。

  大約是因為她抄的太認真,連三皇子都不好意思打攪她,又沿著牆根走了回來,警告過書童們不要提起他來過,就竄到前面去看書了。

  幾個書童擔驚受怕,再也沒閒心思在外面偷懶,一個個進了屋內繼續幫著裝訂和校對,祝英台見他們進來,心提起老高。

  這些書童都是心細之人,可對文學性本身沒有什麼見解,校對也就是一個字一個字對查找錯誤,發現沒有字錯,也就放了下來。

  見什麼事都沒發生,祝英台松了口氣。

  這種「善行」雖不能公諸於世,可依舊能讓她為之高興。

  等抄到終於頭暈眼花繼續不下去了,祝英台表示自己要出去走走,幾個書童才捂著嘴笑著提醒她該吃飯了。

  「還包飯?」

  祝英台眨了眨眼。

  還挺人性化!

  目送著祝英台跟著幾個書童走出書閣,在前面看書的三皇子悄悄放下手中的書,推開了書閣的門。

  這地方一般人不給進,可對於經常來這裡找書看的幾位皇子來說,鑰匙是隨取隨用的,守衛也不敢攔他真理大帝。

  他踏進屋中,從祝英台抄過的那一堆書簡布帛中翻出那首記載著「西北有高樓」的竹簡,目光剛剛掃過,便愕然失色。

  這些殘簡雖是湊數的,但能放在這裡,大多年代頗久不曾常見。

  譬如這卷,便是東漢末年大動亂時留存之物,只是這首詩寫的太過悲切壓抑,所以讓少年的他不喜。

  但被祝英台添上幾句之後,原本樸素渾厚的古詩陡然一變,從高樓寫起,以高飛做結,在弦歌交錯中縹緲空靈起來,更有「結伴高飛壯懷激烈」之感,隱隱蘊含老莊之意,讓一首悲切之詩分外悱惻和震顫人心起來。

  「籲(我)兮(操)!」

  久久之後,蕭綱放下竹簡,一拍大腿。

  這祝英台果然是神童,更難得的是謙遜過人。

  這麼牛,居然還說自己「不懂」?

  ***

  淪為「人形打字機」的祝英台忙活了三個多時辰才忙完了第一天的「工作」,和秦主簿打了個招呼之後,準備回暫居的客店去。

  那秦主簿原本對祝英台只是客氣,待「驗收」過她今天一天的工作成果後,客氣頓時變成了「諂媚」,幾乎恨不得讓她住在玄圃園裡,就怕她走這麼一截路浪費了體力,明天有藉口不來了。

  在祝英台再三保證明天還來以後,秦主簿不但親自去準備了牛車送她回客店,還再三表示若她有一切需要,都可以向他提出,他一定會設法向太子請求。

  這樣的熱情讓祝英台有點招架不住,幾乎是狼狽而逃縱兵奪鼎。

  「難道我第一天表現的太好了?是不是該少抄點?」

  從沒有過工作經驗的祝英台摸著下巴,心裡有些忐忑。

  「完蛋了,要是我第一天就寫了這麼多,以後偷懶會不會挨駡啊?」

  「回來了?」

  梁山伯一聽到推開院門的聲音就走了出來,擔心地問。

  「玄圃園裡如何?」

  「挺好的,就抄抄書,主簿還讓牛車把我送回來了,明天早上來接我。」

  祝英台笑著點頭。

  「環境也不繁雜,就幾個書童,抄完就能走了。三天一休沐,休沐兩天。」

  專車上下班,上三天班放兩天假,工作六小時,包吃還分配下屬,就是抄完了人累一點,還費眼。

  這麼一想,工作還不錯。

  回到屋裡,祝英台累攤成一團,大致跟梁山伯說了下自己的工作環境,梁山伯聽完松了口氣,終於放下心來,去準備自己的「考卷」。

  「你在寫什麼,眉頭皺成這樣?」

  祝英台懶洋洋直起身,好奇地問。

  「禦史台中不缺能吏,缺的是言官。」

  換言之,就是能罵人和敢出頭的人,「幾位使君都願舉薦我,但禦史台的規矩,得做一篇奏事或是上書做行卷。我沒寫過這些,這些平日裡也見不到,正在煩惱……」

  言官品級比能吏要高的多,也最稀缺,彈奏的「分寸」一旦把握不好,可能整個禦史臺上下都要遭殃,所以都是慎之又慎長生遙。

  梁山伯想要出頭,從最底層做起是沒前途的,可想要拿下這個位置,又不太容易。

  文章他是會寫的,可沒有參考,他把握不好這個「度」。

  他自嘲。

  「是我出身太低,也沒門路。」

  莫說他,就算是馬文才、傅歧等人也接觸不到這些朝廷公文,也許傅翽有聽過,可他是什麼身份,敢去麻煩建康令?

  這些嘮叨,他也只能和祝英台說說。

  「奏事?上書?」

  祝英台語氣上揚,滿臉詫異。

  「你缺這個?」

  「你……」

  梁山伯看向祝英台,眼中光芒大作。

  「你有?」

  「有有有,抄了一早上《奏彈王源》、《奏彈曹景宗》之類……」

  梁山伯已經驚喜到一躍而起。。

  「我就說這個《文選》為什麼讓我覺得熟悉!」

  祝英台恍然大悟,擊掌而贊。

  這不是古代優秀作文範本參考書嘛!


第285章 出使北方

  最近的建康城中, 若論最大的新聞,必定是時隔四十多年後, 南朝重新向北朝派遣使臣。

  上一次兩國來使,還是齊武帝時,南齊派使臣弔唁去世的文明太后。

  自梁帝登基,北朝收容了從南方逃亡北方的蕭寶夤等皇室並拒不遣還之後,蕭衍就視北方為敵, 再也沒有派出過國使。

  之後幾次對北方用兵都沒有占過什麼便宜, 依梁帝自恃為「正朔」的脾氣,若大勝了還有可能派出使臣, 吃虧了就絕無可能再派人出使北魏。

  所以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年,竟沒有人知道北邊現在如何,除了一些民間商人走私帶來的隻言片語,只能從一些早些年投降梁國的魏國將領口中知道一鱗半爪。

  如今形勢比人強,南方剛剛經歷過浮山堰之敗士氣大跌,即使有京中一起發動推動兩國開關, 可好面子的皇帝還是等到北方出現動亂才終於同意了遞交國書。

  魏國那邊回應的很快, 正駐守在南邊的元澄回了信函, 說自己正要班師回京,可以帶上樑國的使臣回京,只是速度要快,大約北方動亂的緣故, 元澄也要急著趕回去出使。

  北方六鎮, 說起來大半還是他這一脈的舊故, 需要他去安撫。

  於是梁國這邊所有事情都被按下,朝中上下全力以赴在點選使臣、以及遞交的國禮上。

  說起要出使北方,大部分臣子聯想到的都是要面對一群野蠻的胡人,腦海裡浮現的自然也是手能裂虎的那種形象,加之這次去還肩負著「祈和」的任務,說白了是去受氣的,是以庭上諸多大臣都不願意擔任這個主使的職位。

  索要人質這種事情,若沒有互換的人質,就等於是要等著別人獅子大開口撩倒撒旦冷殿下。

  「朱異,你機敏練達,最得朕心,不如你去。」

  見蕭衍點名自己的寵臣朱異,眾人一喜。

  朱異不慌不忙地從朝列中出列,上言道:「兩國交聘,最重容止出身,歷來我國出使北方的使臣,皆為僑士(南渡的士族),且往往要比試才藝。而臣出身不夠且不提,吟詩唱和也並非翹楚,我個人丟臉事小,只怕會有傷國譽。」

  他這話說的在理,前幾朝派遣使臣幾十次,最多的是在宋文帝年間,派出的無不是出身高門、有才學有風度的人,即使是副使和隨官,也大多是才辯出眾之人,而且都有一個特點——是從北方南渡的僑姓士族。

  朱異這話一出,朝堂上出身僑姓的士人皆是心中一震,面露為難之色。

  就在這時,一直若有所思的二皇子蕭綜突然出了列。

  「父皇,既然諸位臣公都頗有疑慮,兒臣願為父皇分憂,擔任主使,前往魏國。」

  蕭綜之聲鏗鏘有力。

  「兒臣深受君恩,既出身皇室,出身已經足夠。若論吟詩唱和,也不懼與人,應為合適人選。」

  蕭綜這一出頭,朝堂中一片譁然。剛剛還靜默不語的大臣們紛紛開始交頭接耳,討論著他的決定,頗有贊同之人。

  他剛出列時,皇帝和太子就為之色變,再見一眾大臣居然有不少贊同的,臉色越發難看。

  「不行!」

  太子第一個出聲發對。

  「你身為天潢貴胄,出為南徐州刺史,入為侍中、鎮右將軍,意義重大,決不可親犯險境絕品強少。如果北方時局動盪,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你是想讓父皇為你憂心嗎?」

  「我正是為了不讓父皇憂心,所以才要出使!」

  蕭綜與兄長目光相交,兩人都表情堅毅,頗有絕不退讓之勢。

  「總是要人去的,為何不能是我?」

  太子一肚子擔心不能在朝堂上明說,只能硬邦邦地回道:「朝中有這麼多人可去,為何必須是你?」

  太子蕭統一向是個斯文有禮的人,從不會像這樣連個理由都沒有的就反駁別人,於是一時間百官嘖嘖稱奇,又在心中感慨太子果然仁厚。

  若換了哪個皇子,有這麼個年紀相近的競爭對手要離開京中都會欣然同意,而不是像這樣為了安危大力反對。

  聽到大兒子反對二兒子的「熱血上頭」,蕭衍滿意地點點頭,應和道:「我國難道已經無人了嗎?要讓皇子親自為質,出使北朝?老二,知道你心是好的,不過……」

  「如今這形式,敵強我弱,若我為質能換來幾年太平,我為質子又如何?父皇養我一場,也算我報了君恩國恩了。」

  蕭綜鏗鏘道:「在北邊姓蕭的人又不止我一人,沒見魏國殺了誰,又欺辱了誰,可見魏國對南朝來人還是有所禮遇的。」

  這話就不是自薦,而是有些誅心了,幾乎是當場揭開眾人粉飾太平的虛偽,直指出使的本意。

  「你這蠢兒!」

  蕭衍本就有些掩耳盜鈴,聞言黑了臉,將龍椅重重一拍。

  誰都看得出皇帝捨不得兒子,若皇帝捨得兒子,這豫章郡王這麼大年紀早就該去封地了,而不是諸子都留在京中仙命長生。

  偏偏這兒子也不知是哪裡吃錯了藥,偏要「為國犧牲」,以一國王子之身,寧願冒著被扣下為質的風險,也要去出使北國。

  霎時間,氣氛凝重,朝會也幾乎要進行不下去了。就在此時,有一紫衣官員歎息一聲,步出佇列,自薦道:

  「陛下,臣願出使。」

  這人一出列,蕭綜心中便咯噔一下,知道無論自己再怎麼爭論,父皇也決計不會讓他出使了。

  偏偏這人聲譽門第太高,蕭綜連向他表達怒意都不能肆意而為,只能狠狠地瞪了眼自己的兄長蕭統。

  出列之人,正是「烏衣巷人」謝舉。

  「先生,您……」

  蕭統顧不上弟弟的怒視,擔憂道:「您剛剛巡視五館回來,就又要啟程北上,身體可受得住?」

  「皇子都願為國分憂,臣又何懼小小辛勞?」

  謝舉笑道:「臣雖才德平平,但好在出身還可以,吟詩作對也還行,若蒙諸位不棄,便讓臣去吧。」

  謝舉是中書令謝覽的弟弟,可謝覽卻依舊說「我學識才藝不如他,他喝酒不如我」,他在國子學當博士時,每有宣講,座無虛席,尤擅長玄學和佛理,出身更不必說,這般「謙虛」,是為了懟之前以此為藉口不願出使的朱異罷了。

  朱異被懟了也不敢有任何不悅之色,反倒還要掩面表示羞愧。

  蕭衍見不必送走兒子,自是大喜,當即定下主使謝舉,又問他有沒有中意的副使人選國際製造商。

  謝舉想了想,猶豫道:「卻要向皇帝借兩個人。」

  「哦?何人?」

  蕭衍奇問。

  「一是陛下身邊的郎官陳慶之。此人出身禦史台,素有才辯又精幹練達,可為臣之輔佐;」

  「可。」

  皇帝點頭。

  「二是如今在國子學就讀的五館生,陽翟褚向,臣……」

  蕭衍還沒反應過來,蕭綜已經叫出了聲:「不可!」

  見眾人看向他,蕭綜黑著臉解釋道:「此人和北逃魏國的餘孽蕭寶夤是甥舅關係,謝侍郎要帶他出使,不太好吧?」

  被蕭綜這麼一解釋,眾人才想起褚家曾尚過一位公主,與蕭寶夤還是同胞兄妹,頓時恍然大悟。

  「臣出使魏國是為了什麼,殿下應該明白。此次出使,不但要與魏國斡旋,更要提防如蕭寶夤之流橫生波折,褚向出身如此,反倒有諸多變通之處,尤其蕭寶夤手握重兵鎮守邊關,通行邊關時有此子在隊伍之中,或許能讓他投鼠忌器……」

  謝舉將自己的想法說的明白。

  「況且蕭寶夤在南境,而我們是要去洛陽,兩人並無什麼碰面的機會。」

  「萬一他有心投奔魏國,半路跑了呢?」

  三皇子難得和蕭綜一條心,也提出自己的疑問。

  連皇子們都是這種戒備之意,皇帝會對褚向有多忌憚,可想而知都市小神醫。謝舉想起那位故去的佳人,心中不由為之悲歎。

  若知自己的兒子會落得如此境地,她會不會後悔當年沒有跟隨蕭寶夤一起北逃呢?

  她若走了,說不得音容依舊吧。

  「朕亦准了。」

  蕭衍居然點了頭。

  「父皇!」

  「這……」

  「若他有心北逃,哪怕不出使也會找到機會離開,我能防賊一時,難道能防賊千日嗎?」

  皇帝一揮手。

  「謝使君若要此子,便將此子給你吧!」

  ***

  消息傳到國子學的時候,蕭氏宗親和後戚子弟對褚向出身瞭解的,皆是嗟歎,而對他不瞭解的,卻多半羡慕他的好運氣。

  別的不說,這天底下能被謝舉親自點名的少年,這「榮譽」已經足夠炫耀一輩子了。

  在此之前,褚向雖出身顯赫,卻名聲不顯,也得不到最好的教育,甚至不得不去會稽學館投入賀革門下方能有所學。

  他在選拔試時,先是憑藉自己與母親長相肖似的特點入了謝舉的眼,後來又在眾多捉刀的質疑聲中頂住壓力「一鳴驚人」,方才獲得了就讀國子學的機會,可即使入了國子學,也依舊是邊緣人物,甚至待遇還沒有五館生好。

  作為被皇帝親自點去臨雍殿讀書的他,甚至沒有可能和其他五館生一樣去上小課,也沒有辦法去另闢蹊徑,所有的皇室子弟就是最好的眼線,提防著他在國子學內結交任何人脈、妄圖再起耐瑟瑞爾的輝煌。

  在這種壓抑的境地裡,但凡是個意志薄弱的,不瘋了也要憤世嫉俗起來,然而謝舉點了他出使北魏,哪怕只是因為他的出身,也是幫著他脫離了這種可怕的結局。

  所以當馬文才等人見到他時,也都決口不提出使的危險和他身份的尷尬,而是紛紛恭喜與他。

  「我倒是很高興去北方,就是怕家中長輩擔憂。」

  褚向靦腆地笑笑,謝過幾位同窗。

  「只是我這一去,少不了一年半載,我那長輩身體不好……」

  「長輩,是?」

  幾人好奇問。

  唯有馬文才隱隱知道是誰。

  「是我的姑母。」

  褚向歎道。

  「她也是個可憐人。」

  聽說是廢帝的皇后褚氏,眾人肅然起敬。

  「因為各種緣故,她不願求醫,怕連累到別人,但我實在放心不下。」

  他對徐之敬等人一禮。

  「臨去之前,我想請諸位到我家做客,一來是為我踐行,二來,勞煩諸位以此掩飾……」

  「我欲求徐兄,為我姑母看看病情。」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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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餘毒未清

  因為褚向要出使, 所以身上也莫名其妙多了個官職,除此之外, 還要和相關的官員學習北方的人文情況、各種禮儀,還要附帶著瞭解朝廷這次出使的意義。

  因為種種原因,褚向再住在國子學裡明顯不再方便,學中便讓他回家裡去住。褚家雖然破敗, 但還在內城,起早去點卯並不會影響到任何人。

  但徐之敬等人就沒那麼容易出門了,他們又等了三天, 等到休沐, 才跟著褚向一起到了褚家。

  褚家之前身為後族, 自然佔有內城最好的一片建築, 而且這片宅院還是朝中所賜, 沒花一分錢。

  改朝換代後,褚家隨之沒落, 但畢竟還有這身為士人的尊嚴, 即便這位家中子弟勢必再無再起的可能,卻沒有人仗著家族的名義去搶佔這座院子。

  可這麼小的孩子,家中又沒主事之人, 被下面的奴僕偷偷拿去什麼東西變賣卻是常事,而且他們偷完了東西之後, 往往就拿這些錢想盡辦法為自己贖身, 或者乾脆逃竄到別的大家去做蔭戶, 褚向那時候還小, 對此毫無辦法,諾大的宅院也就這麼凋零了下來。

  這種情況自褚向的姑姑隱居在這裡以後得到了好轉,無論如何,曾經管理過整座宮廷的皇后管理一個廢宅子的能力還是有的。

  只是那時候奴僕已經沒了太多,能動用的人太少,家中的家產也大多充了公無以為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下,褚皇后也只能選擇封了大部分的院落,僅使用其中幾個院子。

  所以,當褚向帶著他們從偏門進入褚家時,面上是真的有窘迫之色。

  「家裡人少,所以有些簡陋……」

  「誰沒逛過大宅子怎麼的?別磨磨唧唧了,你不是來讓徐之敬給你姑姑看病的嗎,又不是來你家逛宅子的天界戰神!」

  傅歧搶先開了口。

  他性子直率,咋咋呼呼之下倒讓褚向放鬆了不少。

  「是,請進。」

  褚向好歹是世家子,家中的忠僕還有幾個,一回家立刻有人前來迎接。褚向也知道家裡其他地方沒什麼好看的,直接帶著他們往主院走:

  「我住在我父母曾經住著的院子,那裡一切都還齊備。原本也曾想請姑姑住主院,但我姑姑說,這是她兄弟的家,卻不是她的,所以辭而不受。你們先去我住的地方稍作歇息,等會兒我帶徐兄去見我姑母。」

  站在徐之敬身邊的馬文才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她曾是一國之母,她的家,自然就是現在的宮城。

  如果真是隨遇而安之人,隱居在侄子的家裡,侄子又父母雙亡孤苦可欺,為了替侄子撐起門面,當然是住在主院裡,以免家中覺得沒有大人。

  可她選擇了住在客院裡。

  是因為宮城已經回不去了,所以索性將自己當做寄居在外的客人嗎?

  馬文才原本以為能培養出褚向這種雙面性格的褚皇后,應該是隱忍又狡猾的女子,現在看看,她的性格倒出人意料的剛烈。

  也難怪皇帝不肯放鬆對褚家的戒備,如果高抬貴手繞下的敗軍之將都是這樣的脾氣,萬一培養出個立誓復仇的也不稀奇我是全能大明星。

  只是未免……

  太不智了點。

  從褚向口中窺見到一鱗半爪的東西,已經足夠讓馬文才詫異了。

  待他將幾個友人安置在自己的小院裡,自己領著徐之敬離開小院子後,傅歧才敢感慨著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原本以為褚家至少還會留個面子,現在看著,簡直是欺負人。」

  傅歧看著案上的盛器。

  「這玩意兒我娘絕對不會讓下人拿出來待客的!」

  幾個盛水的陶杯已經有些年頭了,杯口隱隱發白,無釉無彩。

  現在雖然還沒有瓷器,但也有了上彩的技術,但凡富足人家,都已經用上了這種新鮮事物,像這樣古樸的杯子,喜愛其質樸自用的有之,拿來待客卻顯得太窮酸了。

  褚向那位姑姑,也不像是對他的生活有多上心呐。

  馬文才擔心隔牆有耳,並沒有將這樣的話訴諸於口,可在心中卻未免腹誹。

  非但如此,屋子裡的用具器物都不像是少年人用的,非但形制老派,顏色也老氣的可以,偶爾有兩三個擺設看著可愛,卻一看就是閨閣之物,怕是褚向思念母親,拿來睹物思人的。

  這種主母的嫁妝,若沒有娘家退還也沒有女兒繼承,都是鎖起來等日後褚向娶妻時作為聘禮,即使是褚向也不能任意拿出來取用。

  他們本來還約了孔笙,但孔笙畢竟不似他們,自從知道皇帝對褚向的態度後,和褚向也刻意拉開了點距離,褚向不願為難他,就不勉強第一紈絝:暗帝,來戰!。

  他們雖然是來赴宴的,但看著褚家這樣蕭條的樣子,心中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心情也好不到哪裡。

  哪怕馬文才知道褚向這人並不單純,也許有更大的圖謀,可看著一個好好的貴公子日子過成這樣,難免想到了過去落魄過的自己。

  那時候的他,再怎麼抑鬱不平,至少還有父母照顧著,沒曾窮困潦倒。

  另一頭,褚向領著徐之敬到了姑母的住處外,有些抱歉地提前說著:「我的姑母早點受了些苦,行動不便,眼睛也有疾,是以這幾年脾氣有些古怪,請你不要怪罪。」

  徐之敬見多了因為纏綿病塌而脾氣古怪的病人,也只是笑笑,表示知道了。

  「誰在外面?是褚向嗎?」

  還未等兩人推門,屋子裡已經有人啞著嗓子先問起來。

  這種粗糲的聲音讓徐之敬一愣,這種聲音不像是人自然蒼老後的聲音,倒像是用多了嗓子後受到的損傷。

  「是我,姑母,我帶了朋友來看你。」

  褚向深吸口氣,率先打開了門。

  門後站著兩個年過中旬的女侍,領了褚向進去。

  這二人神情就像是從土裡刨出來的塑像,見他進來也只是欠欠身,褚向似是很尊敬他們,還微微避讓開。

  屋子門窗緊閉,光線暗淡,還熏著味道冷甜的熏香,應該還是褚皇后自己調製的,熏香中放了好幾種安神的藥材。

  「這香不錯。」

  徐之敬家學淵源,一進門就點了點頭,誇讚這熏香,「現在會以藥入香的人家已經不多了龍王傳說。」

  「謬贊了。」

  徐之敬的稱讚讓褚皇后心情好了不少,待看著他一身庶人穿著的布衣布巾,眉頭不由得一皺,而後又了然地舒展開來。

  「這位就是侄兒你在書信裡說起的徐之敬吧?果然是一表人才。」

  見褚皇后沒有對他帶人回家有什麼異色,褚向才算是松了口氣,大致說了下自己的想法,又請徐之敬給他看脈。

  「以前給老身看平安脈的便是你的祖父,想不到時隔多年,我還能被他的孫子看診。」

  褚皇后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從善如流地伸出了雙手。

  「請吧。」

  徐之敬恭恭敬敬地看過了雙手的脈相,看了褚皇后的舌苔和眼底,說了聲「得罪後」又看了褚皇后的膝蓋和小腿血脈,這才做完了所有的檢查。

  做完所有的檢查以後,徐之敬沒敢說話。

  「好了,老身知道了。勞煩你這小友了,褚向,送人家出去吧,別為難人家了。」

  褚皇后含笑看著徐之敬。

  「還請你原諒我這侄兒的魯莽,他只是太擔心老身了。」

  到了這時候,徐之敬才是真的佩服這位前朝的皇后,斟酌著說:「夫人早些年身體的底蘊不錯,所以才能堅持這麼多年。但您雙腿被鈍器擊打斷裂過,又沒得到好的恢復,所以這麼多年來疏於活動氣血不足,加之睡眠又不好徒耗精/血,這些都讓你如今的身體雪上加霜軍爺謀婚:痞妻撩人。」

  他說:「小子敢問一句,這毒,已經中了有十餘年了吧?」

  沒錯,褚皇后身體不好,並不是因為得了什麼病,而是因為曾中過毒。

  這毒沒要了她的命,卻摧垮了她的身體,讓她沒有辦法像常人一樣的生活。

  「所以已經是老毛病了。」

  褚皇后語氣溫和,「既然已經無藥可治,我才說褚向是為難你啊。」

  「去除餘毒不難,但這藥屬虎狼之藥,若是剛剛下毒時就去除,倒無大礙。可現在這毒在您身體裡已經存在多年,早就已經毀了您的身體,若要解毒,倒無異於害您。」

  徐之敬頓了頓,又說:「倒是您的風濕和腿疾,還有失眠的情況,小子倒能調理調理。待您的身體養好了……」

  恐怕能多活幾年。

  這話他不願意說,但大家都能意會。

  當年褚皇后還是皇后,能夠中毒,一定和某個陰謀有關,而她似乎已經對此看淡了,說明下毒之人不是已經死了,就是她根本無力對抗之人。

  無論如何,這種事說出去,都會生出許多無端揣測。

  褚向將褚皇后身上最大的秘密展示給徐之敬看,說明他對徐之敬十分信任,褚皇后也知道這原因,所以放任地讓徐之敬看診。

  可徐之敬知道,自己恐怕要辜負了好友的這一番期待。

  褚向也並不認為徐之敬能去除餘毒,能調理好一點已經是萬幸,當下興高采烈的讓徐之敬留下方子,又趁著姑母對徐之敬不怎麼排斥,提出每隔一段時間讓徐之敬上門為她看診的請求重生之我的兄弟是閻王。

  「這些再說吧,你先讓崔婆婆送徐之敬出去……」

  褚皇后沒有接褚向的話茬,「你留下來,我有話對你說。」

  說罷,她對著徐之敬微微頷首:「我這侄兒太擔心我的身體,讓你笑話了。我聽說今日府上安排了宴席,想來你們是想來同樂的,別讓老身壞了興致,就讓府裡的下人帶你們四處逛逛吧。」

  「這裡的園子雖然荒廢了,但還有些景能瞧瞧。」

  話說到這裡,徐之敬自然聽出了送客之意,當即收拾起東西,隨著那姓崔的女侍出去。

  臨出門前,徐之敬擔憂地看了眼屋內。

  昏暗的屋子裡,褚向跪坐在褚皇后的榻前低垂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待徐之敬已經離開,臥榻上的褚皇后看了褚向一眼,沒有說話。

  褚向跪坐著的身體一僵,漸漸變成了跪著。

  「你的『朋友』們還等著你赴宴,就不掌嘴了。鞭子在那,你自己動手。」

  她指了指牆上。

  褚向臉色一白,站起身,從牆上摘下一根細長光滑的長鞭,脫下了外袍,僅著中衣,狠狠地抽向自己的後背。

  啪,啪,啪幾聲過後,褚皇后讓他住了手,厲喝道:「你讓徐之敬來看我,讓我覺得我還能多活幾年,就可以放你走了是不是?你翅膀長硬了,想要去投奔你舅舅……」

  「我告訴你,絕無可能!」


第287章 鬆動之機

  「我褚家忠肝義膽, 絕不可能生出你這樣的懦夫!」

  「你雖是公主之子,可君為君臣為臣, 你別忘了你是什麼身份,連你這條命都是殿下的, 殿下都沒有離開,你以為我會讓你走?」

  「我知道你性子傲,不願和臨川王打交道, 他畢竟有那種癖好,你去求殿下送你出京, 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你要當什麼天子門生, 我知道你不撞破頭一次是不死心的, 我也沒去管,可你把所有希望寄託在你舅舅身上, 豈不是可笑?」

  「我告訴你,你舅舅如果沒有行錯,就不會有這次出使了,北方會同意, 說明他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看在我辛苦撫養你一場, 不管你用什麼法子,自己推了這事吧美顏聖經!不要逼我們動手!」

  表情麻木的褚向緩緩地走出姑母的房間,仰首看天。

  是他傻, 以為入了謝舉的眼, 就會讓姑母投鼠忌器, 不得不遵從上面的旨意, 卻沒沒想到自己這個「質子」如此重要,重要到她情願毀了他,也不願放他離開。

  其實培養他又有什麼用呢,就連殿下都不見得看得上他,而他無論藏拙與否,都註定仕途不順。

  除了這張皮,他又有哪裡那麼重要了?

  他也沒想過逃……

  褚向的眼睛被光暈閃得發澀,眼底漸漸濕熱。

  但這樣的脆弱只是一瞬。

  他知道,雖然姑母放他出去是讓他自己「處理」,但整個宅子裡不知有多少看不見的眼睛,一旦他執意要走,有的是人要「推」他一把。

  褚向麻木地向外走著,隨著走動的動作,背後的肌肉也隨著動作傳來一陣一陣地撕痛。

  姑母屋裡的鞭子是特製的,專為教訓宮中不聽話的宮人,被打後並不會破皮傷骨,可皮下早已經是傷痕累累,只要一動彈就會痛徹心扉,睡覺時更是躺也躺不住,趴也趴不了,只能坐著熬過一夜又一夜。

  她已經很久沒用過這個法子了,如今卻讓他自己來,恐怕已經是氣急。

  褚向一直走到一處高坡之上,漸漸停下了腳步。

  看著那為了觀景方便而設置的石階梯,褚向眼底閃過一絲決絕,閉眼往下一躍!

  ***

  「什麼叫褚向傷了腳?」

  正在褚向院中等候褚向的眾人聽到這個消息,紛紛驚得站了起來古董商的尋寶之旅。

  尤其是徐之敬,當即已經準備出門。

  「在哪兒傷了?若是跌傷千萬不要隨意移動,先帶我去!」

  可惜來帶話的下人半點要帶他去的意思都沒有,只是委婉的說了褚向超近道回來時崴了腳,不方便再走動,也沒法子再招待客人,讓他領他們離開的意思。

  這算是變相的逐客令,但這理由確實站得住腳,只要有些身份的人聽到這樣的說法,多半已經帶著怒意離開,就算是擔心褚向的情況如何,也不會真和這些下人起什麼衝突。

  但他們倒楣,遇上了傅歧這樣的魯男子,還有徐之敬這種素來就是不講理的醫者。

  「在回來的路上是吧?我自己去找!」

  徐之敬根本不理他說什麼,推開他就往外走。他剛剛從褚向姑母的院子回來,褚家各處都廢棄了,就這麼幾個地方能看,他順路回去,就不信找不到褚向!

  那下人下意識要伸手阻攔他們,人高馬大的傅歧眼睛一瞪,搶先出手擋在了徐之敬面前,一聲暴喝:

  「你要做什麼?」

  褚家的下人愣了下,就一眨眼的功夫,徐之敬已經出了門去,馬文才不露痕跡地也跟著走了出去。

  逼退了褚家的下人,傅歧怕他們吃虧,也急急忙忙地追上。

  正如徐之敬所言,褚家能走動的地方不多,除了主路以外,其他地方很多路都長了荒草,也無人修剪,不會有人願意去踩華山女劍神。

  傅歧是真正錦衣玉食長大的世家子,即使在會稽學館讀書,那也是奴僕成群的,看到褚園這個鬼樣子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好好的園子都沒有修整,還能摔了自家的主人,真是見了鬼了!」

  他們找了一會兒,在半路上碰到了被家丁背著往回走的褚向,立刻圍了上去,詢問傷勢如何。

  褚向是結結實實摔下去的,此時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見到徐之敬他們過來,只能苦笑。

  「我怕是沒辦法請你們喝酒啦……」

  「你這樣子還喝什麼酒!」

  徐之敬最恨他沒脾氣任人搓圓捏扁,「哪只腿傷了?傷成這樣你不找人來喊我還讓我們回去,你是想變成瘸子嗎?!」

  這話一說,馬文才眉頭一皺。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起幾個家丁,尤其是背著褚向的那個,若有所思。

  此時徐之敬已經開始為褚向檢查傷腿,但他首先注意到的不是褚向的腿,而是褚向不正常的瑟縮。

  既然所有人都說他傷了腿,為何他卻弓著腰駝著背,還滿臉大汗?

  不等褚向反應,徐之敬直接拉過了褚向的手腕,號起脈來,號完之後,看著褚向滿臉嚴肅。

  馬文才目光掃過徐之敬,突然臉色一變:「莫非是有了內傷?」

  徐之敬愣了下,扭過頭來,見馬文才悄悄對他使了個眼色,連忙點頭:「正是,他傷了肺腑,不能再動了!」

  人人都知道褚向請徐之敬來是幹什麼的,自然也知道徐之敬的出身,聽說褚向有了內傷,霎時色變極品修真邪少。

  「我家郎君得了內傷?」

  背著他的家丁慌張道:「剛剛背他時明明好好的!」

  「廢話,能讓你看出來還叫內傷嗎?還有他那腳踝,根本沒辦法動,你們速去給我找兩截扁平的夾棍來,還有你,去找個能抬動他的東西,實在不行把門板卸了送過來……」

  徐之敬的聲音幾乎稱得上淒厲:

  「再動,不是變成殘廢,就是離死不遠了!」

  褚家原本就人少,被徐之敬這可怕的診斷嚇到後,一個個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的話去做,沒一會兒,褚向身邊的家丁侍從便到處去找門板、夾棍去了。

  「我傷的這麼重嗎……」

  褚向剛白著臉問一句,只見徐之敬突然低下身子,開始扒起褚向的衣服!

  「祝兄,你做什麼!」

  褚向吃了一驚,下意識開始反抗。

  他雖然面容嬌麗,但畢竟是男人,抗拒起來時力氣頗大,徐之敬一時居然奈何不了他,喝了一聲:

  「馬文才、傅歧,來幫我一下,他身上有傷!」

  馬文才本來就懷疑褚向這傷傷的蹊蹺,傅歧則是有求必應,兩人上前一左一右扼制住褚向的動作。

  「你們幹什麼!我身上沒什麼!」

  褚向拼命地扭動身子,不然徐之敬碰他仙家萌喵嬌養成。

  「就是一點擦傷!」

  他的抵抗沒有什麼用,沒一會兒就被徐之敬扒開了衣衫,看到了背後。

  刹那間,褚向背後一條條淤青泛黑的傷痕就這麼跳入了眾人的眼底。

  「哈!」

  傅歧倒抽了一口涼氣。

  「誰打了你!」

  「我就說好生生怎麼傷了腳!」

  徐之敬怒不可遏。

  「褚向,你照實說,褚老夫人是不是經常虐待你!」

  「你胡說什麼!我是姑母一手帶大的,她怎麼會虐待我!」

  褚向連忙解釋。

  「就是剛剛摔的時候沒注意,在臺階上滾下來的痕跡!」

  「我是誰?你能用這一套糊弄得了我?自己能打到背後?」

  徐之敬恨鐵不成鋼地替他拉起衣衫,道:「老夫人不讓你走是不是?她已經油盡燈枯,怕你出使未歸就先去了,索性不讓你走,還打斷了你的腿,是不是?」

  褚向驚慌失措,連連擺手。

  「沒有沒有,你別亂想,我姑母……」

  「我知道你孝順,被姑母虐待也只能逆來順受,你且等著,我們這就救你出去,不能讓你姑母就這麼把你毀了超神妖孽!」

  徐之敬生怕懦弱的褚向又選擇了息事寧人,索性求起了傅歧。

  「傅歧,能幫我把他背回國子學嗎?」

  「好嘞!」

  傅歧二話不說,彎下腰將褚向扛在了肩上,又對馬文才擠了擠眼。

  「要有人攔我們,你負責解決啊!」

  「褚兄,你裝作暈了吧。」

  馬文才看了眼褚向,壓低了聲音說:「你痛暈了過去,這裡缺醫少藥,我們帶你去徐家醫館找藥。」

  「我不能……」

  「你想不想出使魏國?」

  馬文才聲音更沉,「我不知你顧慮什麼,但如果你想離開這裡的控制,機會只有這一次。」

  說話間,幾人已經離了二門,迅速往偏門而去。

  沿路有幾個家僕看到了,急急慌慌地上前阻攔,被徐之敬用馬文才那套話打發著,若有想要硬來的,既不是馬文才的對手,也不敢對他們下狠手。

  於是乎,就在眾人猝不及防間,他們就這麼扛著褚向揚長而去。

  ***

  客店小院。

  「所以,你懷疑褚向終於不滿背後之人的控制,想要用苦肉計離開那裡?」

  屋中的梁山伯推測著。

  「褚向此人,一貫以柔弱體貼示人,如果真崴了腳沒事,他絕不會避著徐之敬,反倒會讓他看看,好安朋友的心蹉跎惘少。但他不但不請徐之敬,還打發他回去,依徐之敬對他的瞭解,肯定無論如何也要見到他才能走的。」

  馬文才歎道,「結果也確實如此,徐兄一聽說褚向出事,立刻就找了過去。我之前對他一直有所忌憚,此時見終於有了絲鬆動之機,也顧不得是不是他有意為之了,只能先把握機會,幫著褚向先離開那裡。」

  「如果褚向真依你之言,恐怕連你的順勢而為都已經算計了進去。」

  梁山伯思忖了會兒,又問:「他下定了決心要出使北方,可又傷了腳,怎麼能去?」

  「所以,徐之敬現在和他寸步不離,想要儘快將他的腳治好。」

  馬文才說,「有徐之敬在,他們又住進了國子學,即使褚老夫人想派人帶褚向回去,也沒那麼容易。」

  這恐怕就是褚向一定要當「天子門生」,入國子學的原因。

  兩人正在推測著褚向這麼做究竟是要和那方決裂,還只是借勢脫身時,就聽得外面傳來了推門的聲音。

  門外有疾風幾人把守,能進來的,只有「下班」的祝英台了。

  祝英台回來後,沒有先進屋,而是照例先去看她晾在院中的大缸。大缸被揭開的聲音剛響起沒一會兒,就聽得祝英台驚喜地叫了起來。

  「哇,成功了!」

  言罷,祝英台踢踢踏踏地踩著木屐沖進了屋子,手裡捧著一大捧什麼。

  「馬文才,梁山伯,我的冰糖做出來了!」


第288章 璞玉難掩

  在祝英台做出「冰糖」之前,沒有人知道冰糖是什麼。

  此時的糖含有很多雜質,大多是褐色的糖塊,現在的人也沒有多少奢侈到拿糖做菜,多半是一種點心,也不屬於消耗品,而是奢侈品。

  祝英台原本想一步到位做成白砂糖,後來發現不太可能,她弄不到那麼多原料的甘蔗汁,只能用市面上的糖塊脫色,終於得到了手上捧著的冰糖。

  「冰糖?」

  在看到「冰糖」之後,梁山伯立刻明白了它為什麼會叫做這個名字文壇救世主。

  「這個……能吃?」

  「真是漂亮啊。」

  梁山伯也撚起了一顆,由衷地讚歎,「晶瑩如寶石一般。」

  受限於生產技術,祝英台抓來的這一大把糖結晶顏色微黃,還有些甚至發灰,但也足夠漂亮了。

  「能吃啊,挺甜的。」

  祝英台笑嘻嘻地說,「其實這個還沒到透明的樣子,不過我沒工具,也只能做出這樣的了。」

  她雖這麼說,可馬文才看著手中的冰糖,並沒有放到嘴裡。

  倒是梁山伯,往口中扔了一粒小個的。

  「你瘋了!徐之敬不在這裡,萬一吃出毛病來怎麼辦!」

  馬文才吃了一驚。

  「她就拿了些糖汁和灰泥做的,能吃出什麼毛病?」梁山伯很少吃糖,剛放進嘴裡就立刻點頭:「確實挺甜的,而且涼涼的。咦?這是什麼?棉線?」

  「啊,那個敲掉時挑出來就好了。」

  祝英台隨口說,「結晶用的。」

  這確實是新鮮的玩意兒,在和祝英台討論過這種東西的制法和功效後,馬文才撫著下巴計算了下成本,又問:

  「你直接說的『白砂糖』,也和這個一樣的顏色嗎?」

  「那個更白,和雪一樣無限虐殺進化。」

  祝英台一愣,連忙解釋,「那個是一小粒一小粒的,和沙子一樣,這個更大顆,便於攜帶和保存。」

  「雪糖」和「冰糖」麼?

  祝英台之前和馬文才說過許多設想,但沒有放在眼前時絕沒有現在受到的震撼來的直接,尤其當梁山伯吃了一顆糖毫無問題後,馬文才越發覺得自己找到了一顆搖錢樹。

  「祝英台,能儘快給我制些冰糖嗎?我有急用。」

  馬文才把玩著手裡的冰糖,向她提出了自己的請求。

  「這次出使北方,這些冰糖說不定能作為稀奇的『國禮』,賣上好價錢。」

  一旦朝廷採購了,這冰糖的名聲也就傳出去了,以後就會打開銷量。

  「行是行,可我得去抄書啊。」

  祝英台露出為難的表情,「熬糖、制晶倒是沒什麼難度,就是要人看著……」

  聞言,梁山伯和馬文才都笑了起來。

  「你們笑什麼?」

  祝英台被他們的笑聲弄得有些惱羞成怒。

  「祝英台,你不會覺得馬兄以後想賺錢,是要讓你守著一個小爐子熬糖,然後他上街挑著擔子去賣吧?」

  梁山伯想像了下那個場景,笑聲更大了。

  「這些事情,自然有人會做。」

  ***

  對於祝英台來說最難的器具問題,對於馬文才這邊來說卻是最簡單的,他們需要的,是「技術」三國猛將集團。

  現在既然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兩邊技術和工匠、器具自然是共用的,待馬文才將祝英台帶到裴家和自己在京郊買下的「染坊」後,祝英台才知道馬文才為了自己的那本小冊子,究竟做出了何等的準備。

  接下來的時間裡,祝英台除去白天抄書,其餘晚上和休沐的時間都在指導馬文才那邊的工匠如何熬制白砂糖和糖晶,雖做不到未來那般晶瑩剔透,可是稍微包裝一下,即使是在後世看來很普通的糖,在這裡也渾似天外來物一般。

  更別說在確定能夠量產之後,馬文才有多麼的欣喜若狂了。

  對於祝英台來說,那邊的「論現代化學在古代的應用與實踐」課題似乎才是自己的本專業,至於抄書的工作,倒像是為了糊口而不得不做的工作。

  「祝小郎,你最近好像都在抄各種公文呐?」

  墨童猜測著說,「是對這些感興趣嗎?」

  「接觸的少,好奇。」

  祝英台正在抄書的筆一頓,抬起頭笑了下,「其實這些上書和彈奏也挺有意思的。」

  「您這麼風雅清閒的人,沒想到會喜歡這些。」

  墨童笑道:「之前來抄書的書令史大多喜歡抄詩詞,有些抄著抄著還會自己作詩呢。」

  其實這類文書在書閣裡並不算多,畢竟她出身士族,負責抄閱的都是高門裡借來的古籍,而負責彈劾的大部分是庶人出身的禦史台官員,所以能入書閣裡的公文,就一定是位列公卿、真正手握實權的士族官員的手筆。

  梁山伯欠缺的只是眼界和各種「範文」,他出身低了,沒辦法站在高處去理解所謂的「平衡」是何等形態,如果就這樣被召入禦史台中,不是變成上位者手中的一杆槍,就是會變成一隻只會咬人的瘋狗萬古丹帝。

  所以祝英台默寫回去的那些前朝公文,就成了梁山伯日日夜夜研究揣測上位者心理的最好範本。

  至於該用什麼樣的語氣和文法「告狀」,倒是其次了。

  在聽說這些範文對梁山伯接下來的行卷有用後,祝英台也就有意識地開始先挑選這些公文來抄寫。

  畢竟這裡的書汗牛充棟,一時也抄不完,也沒人關心她先抄什麼。

  祝英台是理科生,講究「學以致用」,抄寫之前先做分類,最近既然在抄公文,索性就把公文都分了類,按照「表」、「上書」、「啟」、「彈事」、「奏記」、「書箋」、「書」、「檄文」幾個類別進行了抄寫,同一類的像後世那樣找個厚紙做了個檔盒,全部塞了進去,並在封面上和側面寫上類別、名稱、日期,還題了索引。

  一開始這些書童不知道這位郎君好好的糊紙殼做什麼,待明白過來後,都不得不承認這種方法對於保存和區分文本非常有用,於是等祝英台又要用檔盒的時候,就發現手邊已經多了小山高的一堆出來。

  萬惡的封建社會哇!

  祝英台一邊這麼感慨著,一邊開心的用著書童們已經糊好的紙殼。

  閒暇的時候,祝英台就背這些公文,她雖然繼承了原身的過目不忘,自己的記性也極好,可每天抄書抄的頭暈腦脹,就怕自己背混了,給梁山伯惹麻煩。

  漸漸的,掌管這邊書閣的秦主簿對她也越發和顏悅色,甚至好幾次提出要為她向太子求取封賞,都被祝英台驚慌失措地謝絕了。

  開玩笑,她窩在這裡是為了低調隱藏住自己的身份的,抄書還抄出功勞來,還怎麼隱遁啊?

  再三確定祝小郎是真的不喜名利,就是喜歡抄書後,秦主簿也擔心自己自作主張會氣走了這位可用的「人才」,只能對此作罷,而且還極為可惜絕品透視。

  在他看來,字寫得漂亮、能耐下性子抄書都是其次,很多士族學生都做得到,更難得可貴的是祝英台能邊抄寫邊分類,還可以校對、製作封面,甚至裝幀(檔盒),能有條不紊地完成如此複雜的工作,說明她有著獨當一面的才幹,更甚於她的字。

  太子身邊有許多大儒,也有很多詩人文士,缺的就是這種人,可惜祝英台根本不願邀功,否則這樣的人才對編選「文選」大大有益。

  不過出於這個時代對「隱士」的追捧,書閣上下對祝英台是更加欣賞了,只是祝英台不知道罷了。

  這一日,祝英台剛抄完幾頁,感覺有些疲累,揉了揉眼睛,被窗外不遠處的秦主簿看到了,和顏悅色道:

  「可是昨日休息的不好?如果真的累了,不如歇一歇眼睛,四處逛逛,你在這裡這麼多日,還沒好好逛逛玄圃園吧?」

  祝英台這幾日都在馬文才在城郊那名為「染坊」實為實驗室的地方折騰,下午離城清早入城,確實困乏,所以抄上幾頁就想睡覺,既然秦主簿這麼「體貼」了,祝英台也就謝過了他的好意,準備在園子裡逛逛,找個好地方去睡個午覺。

  她丟下書卷出了屋,沒一會兒,秦主簿畢恭畢敬地請進了一個人來。

  「阿兄還不知道祝英台的本事?」

  進來的正是二皇子蕭綜,他隨手拿起一個檔案盒,看了眼盒上的索引,訝異道:「這倒是個好辦法,省得每次都要在案牘上翻了星際之全能進化。」

  「是,他還提議在這裡橫放幾排書櫃,每個書櫃上也如這般分類,以詩賦的種類先分好類,再來抄寫,我思忖著搬進書櫃是容易,可這些書卷遲早是要還回去的,打亂了順序也許不好歸還,就暫時先壓下考慮了。」

  秦主簿摸著鬍子,笑著說。

  「他是個有想法的年輕人。」

  「詩賦還能分類?怎麼分?按作詩者?」

  蕭綜好奇問。

  「說起來也有意思,他不是用作者分,而是想將詩賦按照『建築』、『鳥獸』、『詠古』、『傷懷』、『宴會』、『遊覽』、『贈答』這樣的類別分,還說……」

  他搖頭,「一會兒抄傷懷,一會兒抄遊仙,早上還在別離,下午就又重逢,多來幾次,人就要得癔症了……」

  「此人倒是有些意思。」

  蕭綜看著分門別類顯得格外整齊乾淨的公文,像是試探著問:「不知我找太子去要此子,能不能要來。」

  秦主簿一聽頓時大驚,雙手連搖:「使不得使不得,我們這裡好不容易召來一個可用之才,殿下切莫開玩笑!」

  秦主簿能在這裡修書,自然不會是什麼普通的吏人,事實上,他也是國子學裡負責教導書法的博士,因為不喜歡國子學的氛圍才自求在玄圃園抄書,之前「編制」沒滿之前,大部分工作都是他親自完成的。

  蕭綜年幼時,這位秦主簿也做過他書法上的先生,此人性格古怪,但在尊師重道上卻並無虧損,秦主簿連說「使不得」,他也沒有在這裡再說什麼強求之類的話。

  秦主簿願意讓蕭綜進來,是思忖著祝英台不願意他向上請賞,但可以通過幾位好文的皇子「曲線」為之,此時見蕭綜似乎對祝英台起了興趣,腸子都要悔青了,沒一會兒就找了個藉口請了他出去神話版三國。

  但見著蕭綜施施然離開的背影,他一顆心卻還是七上八下。

  「要不然,還是和太子殿下說了吧?」

  秦主簿擔憂地自言自語。

  「若是這位殿下,怕真留不住人啊……」

  ***

  另一邊,祝英台漫無目的的在玄圃園中閒逛,沒有一會兒,就逛到了上次被人衝撞的那片空地旁。

  但這一次,她看見的場景卻讓她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只見諾大的空地上,那些原本曬著竹簡、經卷的地方,跪滿了赤著上身的書吏,他們皆俯首與地,全身緊繃,承受著來自身前之人的鞭笞。

  負責鞭笞他們的行刑官們並不兇惡,可即使如此,幾乎每人都挨了好幾記,等他們收了鞭子,更是苦口婆心道:

  「其餘幾部任務都能完成,『經』部更是每月都能得到封賞,唯有你們『竹』部每月都完不成安排下去的差事,莫說你們怕到月底,連我們都怕了。我希望下個月不用來了,我們皆大歡喜,你們說呢?」

  挨了鞭子的人不但沒有脾氣,反倒還唯唯諾諾,待那些拿著鞭子的人離開了,他們才互相攙扶著起來,淚眼滂沱。

  「怎麼辦,再完不成差事,我們怕是要被驅逐出園裡……」

  一個高大的漢子卻哭得像是個孩子。

  「要被趕出去,我全家老小就要去修皇陵,我娘已經六十多了,肯定熬不住神玩世界!」

  其餘諸人也是戚戚焉。

  一人恨聲道:「要不是填字的書吏總是跑了,我們怎麼能編不完這些竹簡?可恨上官從不願解決癥結,只想著讓我們把差事幹完了。沒人分類,都不知道這些鬼東西是什麼,哪裡知道怎麼編成冊!?」

  說罷,他把手中的殘簡狠狠往地上一擲。

  「鄭公,你瘋了!」

  「別擲,別擲!」

  摔出去的殘簡在地上蹦起,彈出好遠,正落在祝英台的面前。

  書館裡都是飽讀詩書之人,即使是幾個書童也都精通文墨,平時交往起來皆斯文有禮又保持安全的距離,讓人很是舒適。

  祝英台原以為太子是個寬厚風雅的人,所以整座玄圃園裡也都是這樣的氛圍,可她剛剛才看完「集體行刑」的場景,方知道自己大錯特錯。

  見之前衝撞的「貴人」又來了,而且還看到了他們破壞殘本,幾個為首的吏人臉色煞白。

  在眾人驚慌失措的表情中,祝英台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殘簡。

  她伸指拭去了其上的灰塵,見其上灼痕斑斑,一片焦黑中露出幾句殘句,乃是一篇祭文。

  「你們是不是找不到分類的人?」

  抬起頭,祝英台看著這群臉上淚痕未幹的吏工,遲疑著開口。

  「要不,我試試?」


第289章 初戰告捷

  自祝英台碰見「竹部」這些挨打的工人後,只要她還在玄圃園抄書的日子, 每天至少會抽出半個時辰過來幫他們分類下竹簡。

  這些人都是太子的奴隸, 皇帝疼愛兒子,三不五十就會賜給太子一些奴僕, 這些奴僕有些是有手藝的,這些人往往會分到太子在各地的莊園和封地裡去,負責為太子府中生產各種東西,有些有力氣卻沒什麼手藝的,就會去做一些粗重的工作。

  像這些沒什麼手藝但識字的,很多就被分來了玄圃園。

  這裡的差事其實並不重,大概在太子看來, 如果這麼多人一個月連十冊竹簡都沒辦法拼湊起來的話,那只能是刁奴了蒸汽時代的道士。

  活兒是不重,用牛皮繩將這些清理乾淨的殘片串起來也不是什麼難事。難的是他們大部分都識字,可這些竹簡有些甚至是秦漢時期的, 那些小篆並不容易辨認, 還有些他們每個字都認得,拼在一起卻不知道到底屬於上下的哪一句。

  更多的, 是想祝英台撿起來的那樣, 根本就是殘簡的。

  太子要修文選, 下面的人投其所好,經常搜集一些殘篇斷章當做「古本」進獻給太子, 還有些甚至是從古墓裡挖掘出來的。

  祝英台分類這些竹簡的時候, 還從裡面找到了不少「帳本」, 大約是漢代某個藩王,閑著無事連自己府裡每天吃多少菜花多少錢都要記帳,這些「帳本」自然不符合太子編《文選》的標準,都被撿了出來,足足撿了幾籮筐。

  不管如何,有祝英台的幫忙,類似這樣的分類工作容易了許多,祝英台有意幫他們,先從最簡單的詩賦和祭文上撿起,很快他們就完成了這個月的任務。

  她還教他們不要一次把所有串好的竹簡都交上去,每個月堪堪完成就行,因為這些竹簡很多都不能用,有些她也拼湊不起來,誰知道會不會哪一天連十冊都湊不齊了呢?

  到了那個時候,說不定這些人又要去修皇陵了。

  有了祝英台的幫助,她還對他們如此關心,這些工人自然是感恩戴德,知道祝英台在搜集公文以後,常常會把那些公文類的竹簡撿出來給祝英台留著。

  他們都是地位卑微之人,作為奴隸,所有的一切都是太子的,也身無長物沒什麼能感謝祝英台的,只能用這種辦法表達著自己的感激。

  玄圃園裡沒有什麼秘密,很快的,祝英台平時休息時候會去竹簡部那邊幫忙整理竹簡的事情也傳開了,好在古代的文人都有許多喜好,有的喜歡金石,有的喜歡古物,大部分人都把祝英台當做喜歡收集竹簡,倒沒傳出什麼「濫好人」的名聲重生之最強人生。

  對於祝英台來說,也有不少意外之喜,她以前背誦的不少故事,除了那首《西北有高樓》以外,又有好幾首被湊了出來。

  譬如《青青河畔草》和《迢迢牽牛星》,顯然和之前她在書閣裡找到的《西北有高樓》一樣,屬於同一個出處,只不過大概是經過了戰亂,都已經散失。有些落入了士族之手,有些成了陪葬之物。

  此時被整理出來,雖然只是殘片斷句,但祝英台憑藉著在後世的記憶,都將它們「完形填空」了出來,恢復了它們原本該在文壇上大放異彩的原貌。

  這些詩都是五言,根據竹簡上的字跡推斷,恐怕是漢末至曹魏時期的作品,收集它們的人在那時恐怕也是文壇泰斗一般的人物,可惜竹簡殘破散亂,根本不知道誰是作者,誰又是編修者,要不是祝英台將它們修復、默寫出來,恐怕就要消失在世間。

  如今皇帝好五言、七言的古詩,這些詩句被整理出來後也得到了太子的注意和喜愛,尤其是《迢迢牽牛星》,甚至因此嘉獎了整理他們的工匠。除此之外,竹部因此也得到了重視,有更多的竹片殘簡被送了過來,至少一段時間裡,這些小工不用擔心沒有用處被送去修皇陵了。

  在玄圃園的日子裡,祝英台也交了幾個朋友,其中一個是一開始給她領路的那個圓臉少年,自稱「小三郎」的,據說是國子學剛剛畢業的學生,還沒分配工作,乾脆來這裡抄書順便讀書的;

  能入國子學的都是官宦之後,祝英台也猜到了他出身肯定不低,不過兩人不算是什麼莫逆之交,互相都沒詢問對方的門第,算是一種心照不宣。

  那小三郎大概也挺忙的,並不常來,每次來都纏著她要帶她去各種詩會逛逛,她哪裡敢去作詩,有這種事都一概推了,推說自己不會作詩混在1275。

  好在那小三郎雖然驕縱卻不跋扈,每次被拒絕也沒有生氣,只是有些失望罷了。

  此外,祝英台還交了個朋友,叫袁為之,此人比祝英台還大十歲,卻既沒有成家也沒有出仕,酷好書法,人送外號「書癡」。

  他本也出身顯族,所以也不在乎什麼功名利祿,唯獨喜歡書法,來玄圃園任書令史只是為了能多接觸各種時期的書法,大部分時候有所得就回家「鑽研」去了,來的時間也不多。

  自從某一次他無意間看到了祝英台的字以後,他就將祝英台引為知己,還經常拉著她在廊下一起吃飯,有這麼個熱情主動的,祝英台又不是那種高冷的性子,幾次後也就熟悉了,同樣熟悉的還有袁為之的幾個「同事」,就這樣,算是交上了工作上的第一批朋友。

  托袁為之的福,她對現在編修文選的事情瞭解了不少,也知道了不少時事,譬如說現在出使北方在挑選屬官,朝中也在遴選字跡漂亮的人作為出使的屬官,免得寫個文書還給梁國丟臉。

  作為出使的正式官員,字跡好的還不行,還得是出身士族長相端正者,現在大部分符合標準的都是寫得好的書令史,大多在幫太子編選《文選》,聽到這個消息後一個個都不敢再在家裡偷懶了,每日都去各自任職之處乖乖抄書,免得因為閑賦在家被點了去。

  也正因為這個原因,祝英台寂寞的抄書日子才認識了不少「同事」,有袁為之幫著在書閣分擔一部分工作,即使後者只喜歡抄字跡漂亮的原本,還是讓她輕鬆了不少。

  祝英台抄書的日子按部就班的繼續著,馬文才那邊制糖的工程也終於有了進展。

  雖然一開始出於保密和場地、工具限制,產量並不高,但也因為如此,祝英台能夠多用些心思,產出來的白砂糖和糖塊品質非常高天道圖書館。

  馬文才用精心準備的漆器盛放它們,晶瑩如雪、剔透如冰的白糖在黑色的漆盒襯托下簡直猶如一件工藝品,外面用精緻的綢緞包裹,系上織帶,就成了一件稀奇的「奢侈品」。

  雖然沒有帕子,但馬文才還是通過在國子學將這種「雪糖」和「冰糖」傳播了開來。

  國子學裡王謝子弟遍地走,後戚宗室多如狗,之前他剛剛被皇帝賜了字時有不少活絡之人給他送了賀禮,甚至親自上門慶賀,雖然多半是好奇來看看的,至少態度到了。

  以他們的出身,回贈什麼樣的禮物都顯不會讓他們在意,所以馬文才就用這些白糖當做了回禮,並說明是家中秘方,產量極少,算是嘗個鮮云云。

  在國子學讀書的學生,大多連十五六歲都沒有,十三四歲的孩子是主力軍,正是貪吃愛玩的年紀,白砂糖還好,最多是按照漆盒裡的書箋上所寫在水裡或者露水裡放一勺化成糖水喝。

  但那冰糖實在是漂亮,莫說吃,就連看看都覺得是種享受,有些人捨不得吃拿在手裡把玩好一會兒,直到手指間開始有甜膩之感才放入口中等候慢慢融化,在這個過程中自然有不少人看見,好奇地詢問。

  所謂「奢侈品」,就是擁有的人少才成為一種身份的象徵,馬文才提前說了「秘方、產量少」,意思就是不容易得,凡是不容易得的東西越發會受到追捧,沒一陣子,甲科那邊都知道了馬文才有一種能讓白水變甘露、冰雪凝成晶的秘制之糖。

  有一次,一個學生偶感風寒,發現口中含著冰糖真的能讓嗓子舒服很多以後,冰糖還能止咳的功效也被開發了出來,傳得是更加神乎其神。

  起先,這些學生自持身份只是讓奴僕來討,後來發現馬文才也沒有多少,一旦要晚了就真沒了之後,甚至折節親自來找馬文才。

  待到這些糖傳入這些學生的家中後,馬文才的盤算才終於落實了掌清。

  鴻臚寺派了客曹來,欲用重金採購馬家的冰糖和雪糖,作為外交送出的禮物,一起送往魏國。

  這時代士族的「秘方」往往不外傳。昔年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莊園裡產出一種很甜的李子,時人高價求買,他怕別人得了種子,還要一顆顆把核挖了再賣,像這樣的事情比比皆是。

  在這個年代,即使是皇帝看上了朝臣家裡什麼吃食,也是要用錢或禮物交換來的,不可能一句話就讓別人獻上來,是以常常有皇帝感慨,說當天子的飯食還沒有高門大族來的精美。

  在這種情況下,馬文才就靠幾斤糖,賣出了等重金子的價格。

  馬文才是天子門生,連皇帝都敢勸諫的「刺頭」,國子學裡被七大姑八大姨托著要冰糖的學生們也不敢硬要,只能先送禮物,眼巴巴地希望他能夠拿冰糖和雪糖作為回禮。

  活了兩世,在國子學讀了兩輩子書,直到此時,馬文才方才明白當年其父送他來國子學時說的話。

  看著屋子裡「同學」為了要兩塊糖的回禮而送來的禮物,馬文才心中留下了悔恨的眼淚。

  從南方來的糖塊,再加點草灰泥漿,實在值不了多少錢的東西,竟然能讓王謝子弟都追捧起來,甚至還自發作了很多首詠糖的詩。

  按祝英台古裡古怪的話說,「連廣告費」都省了。

  「吾兒,去國子學,不是為了求學,是為了門路。」

  他上輩子一定是腦子被門夾了才覺得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摔,明明是顏如玉自有黃金屋啊!


第290章 冤家對頭

  馬文才徹底火了, 而且是從上到下的。

  之前的馬文才, 在士族門閥的眼中不過是一個鄉下地方(吳興)上來的少年,靠著小聰明謀到了去國子學的機會, 又走了狗屎運得到了天子賜字的榮耀,但就像皇帝有時候也會突然喜歡上哪只阿貓阿狗一樣,他在頂級士族的眼裡,絕比不上受寵的什麼貓狗九界獨尊。

  但同泰寺裡的那場「勸諫」,以及後來白糖風靡一時的風向,卻讓馬文才的名聲如日中天。

  這個還未曾加冠的年輕人, 幾乎就成了人生贏家的代名詞, 也是許多次等士族心目中的偶像。

  追捧者有之, 嫉妒者自然也不少, 馬文才在國子學中得到的冷遇和熱情幾乎一樣多,就連原本就不是鐵板一塊的五館生內部, 都隱隱有些不服氣的樣子。

  這一切本來就在馬文才的預料之中,也根本就沒放在心上。

  如果像是褚向那樣害怕出頭就被別人敵視的話, 那就只能選擇一輩子裝傻,讓他當個傻子, 還不如死了算了。

  木秀于林,本來就要承受風摧。

  但是很快的,這些嫉妒就消失了,馬文才變成了讓人同情的那個。

  祝家船隊遇到匪盜, 未婚妻落水身亡的消息, 被馬家送入了京中。

  這個時代的人壽命很短, 以至於一直有早婚的習俗,馬文才這個年紀才定親對於很多人來說已經很晚了,國子學裡很多才十四五歲的學生都已經成了家,在讀書過程中回去成親更是很普遍的事情。

  但在讀書過程中變成鰥夫的,就這麼一位。

  一時間,無論是和馬文才熟識還是不熟識的,在見了他之後都會滿含同情地說上幾句:

  「你夫人的事情我也聽說了,請節哀順變。」

  「大丈夫何患無妻,這也是命中註定,不必自責科技煉器師。」

  「現在的匪寇也太猖獗了!我一定讓父親上奏朝廷,絕不會姑息匪患!」

  作為被「安慰」的對象,馬文才心裡一萬匹草泥馬,可面上還要裝出悲痛的樣子,他脫下了自己的華服,換上了素麻製成的白衣,似是在哀悼自己逝世的未婚妻。

  無論如何,比起上一世來好太多了。

  馬文才眼神晦暗地想起上一世。

  起初,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還沒有傳的這麼快,他只是感受到了侮辱,在收回了祝家退還的聘禮後回到國子學來讀書,但就像是噩夢一般,不知怎麼的,來自於南方的傳言像是風一般就傳遍了整個大樑,他突然就成了讓士族恥辱的污點。

  過去國子學那些學生對他落井下石的言論,與其說是不滿他沒過門的妻子和一個庶人有了私情,不如說是不滿出身良好風度翩翩的國子生居然比不過一個吏門出身的窮小子,簡直是士林中的恥辱。

  至於民間,則對女扮男裝的高貴女郎如何和鄉野小子同窗多年的故事更感興趣,自來窮小子如何攀上富家女的傳說都是最受到追捧的。

  多少又蠢又笨又好吃懶惰的男人做著被高門女郎看上從此走上人生巔峰的夢,渾然忘了士庶之分猶如天別。

  是的,好多了。

  至少和上一世比,還沒有什麼「雙雙化蝶」的淒美故事傳出來。

  馬文才冷著臉想著上輩子的事情,突然發出一道讓人心驚的嗤笑。

  要不是傅歧知道祝英台沒死,肯定以為馬文才瘋魔了。

  「現在怎麼辦?」

  傅歧煩惱地耙了耙頭髮猛男誕生記。

  「怎麼能傳的這麼離譜?你又不是什麼豪族名門,祝家也就是上虞的鄉豪而已,就算出了事也不至於弄得全天下都知道吧?」

  馬家送信上京用的是祝家的船,絕沒有沿路通報,可幾乎是和馬家的信入京的同一時間,馬文才未過門的妻子落水之事傳遍了建康。

  一時間,人人都對太湖上水盜的兇殘義憤填膺,恨不得朝廷立刻發兵剿匪,以寬慰這個可憐的年輕人之心。

  這並不是馬文才想要的結果,如果事情沒有鬧大,最多就是水賊看上祝家的財富撈了一筆,大家齊聚水面上做成了這筆大買賣,各自帶著「戰利品」回去,從此相忘於江湖,心照不宣。

  這些黑道上的人與其說是賣裴公的面子,不如說是裴公牽線搭橋給他們介紹了一筆低風險高收益的生意,一旦朝廷真的剿匪,抓住了哪個賊首,說不住就要供出裴公這條線。

  裴公現在是他最大的資源,祝家的那半副家產雖好,但幾乎已經當做酬勞作為戰利品分了,他所圖謀的只是那幾船鐵。

  外面還沒有傳開,他在國子學那些任職朝廷的先生那裡卻已經得知,正如他上輩子的記憶那樣,朝廷已經開爐準備鑄鐵錢,現在正在鑄模的階段。

  他馬文才不必什麼模子,他的記憶就是最好的模具,他上輩子再怎麼不食人間煙火,錢總是見過的。

  當朝廷的鐵錢鑄出來時,裴公就會發現那些錢和他們鑄出來的一模一樣。不會有沒有私鑄鐵幣的罪名,他們現在在鐵匠鋪折騰的時候,鐵錢還沒有發行天下。

  就算發行了,也要兩三年才會漸漸充斥與市面,到時候,誰還看得出這是朝廷鑄的錢還是他馬文才鑄的錢?

  糖也好酒也好鹽也好,根本不是他斂財的手段,祝英台折騰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掩蓋這筆巨額錢財的來歷仙帝歸來。

  這是他與裴公聯盟的基礎,以後無論是養兵養人都需要錢。

  在這個節骨點上,一點事都不能出。

  馬文才煩躁地咬著食指的指節,這是他最焦慮時才會做出的動作,自重生以來,只有決定去會稽學館之前有過這樣的舉動。

  「前幾天我阿爺還問我,問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傅歧不善說謊,遇見這種事差點沒糊弄過去,好在他父親誤會了是真得罪了什麼人,而不是祝英台假死。

  「他以為你得罪了什麼了不得的人物,拿你未婚妻報復了。」

  「得罪人?」

  馬文才一怔,沒想到還能往這個方向偏。

  如果說這一世他得罪過臨川王和祝家背後的靠山,可上一世卻只是國子學中一個無名之輩,為什也是如此,突然全世界都知道了,就像是急著要用這個掩飾什麼似的……

  等等,掩飾什麼?

  「必定是有人在幕後操縱,推波助瀾。」

  馬文才咬著牙說。

  「就不知道是什麼目的。」

  這輩子的他已經不是上輩子那個無力反抗的呆瓜了,誰要想拿他當擋箭牌,就要做好被他咬下一塊肉的準備。

  「要想辦法闢謠嗎?再這麼下去,書閣那邊的祝英台一定會天天被人問候,她不是你,萬一沒崩住被人發現不對……」

  傅歧深深的擔憂著祝英台那邊超級保安在都市。

  而且現在的傳言和馬文才說的不同,祝英台明明不是落水而亡的,而是被人綁架的……

  咦?

  傅歧突然也領會到了那些人想要掩飾什麼。

  「闢謠?」

  馬文才聽了傅歧的話,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不,我不闢謠,我要傳謠。」

  依皇帝對他莫名的在意,說不定真會為了安慰他派人去剿匪,他不能表現出憤恨,而應該表現出哀莫大於心死,認了命。

  「傳謠?你要傳什麼?」

  傅歧不解。

  那些人那麼怕人去查祝英台怎麼死的,一口咬定她是失足落水,那他就助他們一臂之力……

  想起皇帝之前有意做媒的舉動,馬文才無奈地閉上眼,咬牙切齒。

  「我八字太硬,命中克妻。」

  ***

  「祝家娘子落水」的消息,並沒有很快傳到祝英台的耳朵裡。

  這裡是玄圃園,皇家莊園,又建在內城裡,本身就能隔絕掉不少的傳言,再加上在這裡修書的大多是文人和書吏,並不熱衷於別人的親事或什麼鄉野傳聞,所以外面的喧鬧並沒有傳入這裡千億摯愛:豪門總裁的心尖寵兒。

  加上太子本身就抱著替弟弟「補償」祝家的心思,才將祝英台安排在玄圃園裡的,自然希望外面的事情都不要打攪到她。

  馬文才的建議沒有錯,如果祝英台不得不以男人的身份隱藏與世的話,玄圃園是最好的地方。

  它是與外隔絕的一片天地,在裡面修書的士人大多是不計名利也好相處的性子,祝英台這樣的性格能很快適應。

  所以當秦主簿特意將祝英台叫來,並帶著同情的目光對她說:「還請節哀順變,勿要損傷身體」時,祝英台是懵逼的。

  節哀順變,誰死了?

  難不成是馬文才出事了?

  祝英台驚慌失色。

  「你家大兄來了。他沒有印信不能進內城,托守門的門衛傳了信進來想要找你,我得到消息,就把他接進來了。」

  秦主簿同情的目光更甚了。

  「你姐姐出事了,書閣不能進外人,我請他在漱玉亭那等候。」

  玄圃園是太子的私人莊園,秦主簿只是負責書閣這邊沒有太多許可權,只能讓他在書閣附近的亭子裡見客。

  這還是因為祝英台是如今玄圃園裡最得力的書令史,否則祝英樓連進門的機會都沒有。

  祝英樓來了?

  我姐姐?

  下一秒,她突然意識過來「姐姐」是誰,原本一直被她掩耳盜鈴一般不敢想的事實終於擺在了面前生死突擊。

  祝家人找過來了。

  祝英台下意識的一哆嗦,看著門就想跑。

  這樣的驚慌失措被秦主簿誤會了,見她一刻都不想多呆,歎了聲,指了指門。

  「還等什麼?快去吧!」

  我能不去嗎?

  祝英台心中嚎啕大哭,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兩股戰戰地走出了門。

  一路上,她走路的速度慢地好似蝸牛,恨不得能爬著過去。

  可她也知道這是無用的。

  如果祝英樓是從馬文才那裡知道她在這兒,馬文才一定派人來報過信,祝英樓一定是從其他管道知道她冒名頂替來當什麼書令史了。

  從其他管道知道,他會更生氣。

  失魂落魄的往漱玉軒走的路上,她恰巧遇見了幾個搬著新的竹簡回院中的竹工,這些人打從心裡尊敬祝英台,雖然對方年紀小,見了面也畢恭畢敬地彎下腰喚一聲「先生」,這次也是如此。

  奇怪的是平時對他們和顏悅色的祝英台,如今卻帶著如喪考妣的表情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好似沒有看見他們似的,對他們的招呼充耳不聞。

  「情況不太對。」

  為首的工人太熟悉這種表情了,每次他們沒完成任務又有上官下來檢查時,他們的臉上就會出現同樣沉重的表情。

  「祝令史說不定有什麼危險。」

  「怎麼辦?」

  「小五,你回去叫幾個人,我們悄悄跟上,看他那方向,應該是去漱玉亭的混沌霸天決。你腿腳快,去找袁先生來,萬一起了衝突,我們這些人沒什麼法子,只有讓袁先生這樣有身份的人才能調停。」

  他們只是苦工,和士人有肢體碰撞肯定要挨鞭子,做不了什麼。

  被吩咐的幾人也是機靈,丟下竹筐就跑,往書閣的方向跑去。鄭頭兒將竹簡推倒旁邊的草叢裡蓋好,幾個人朝著祝英台離開的方向追去。

  他們耽擱了一下子,好在祝英台走的太慢了,等鄭頭兒貓著腰摸到地方的時候,祝英台剛剛走進亭中。

  亭子裡站著一個身著白衣的青年,見祝小郎來了便轉過身,僅僅就這麼一個動作,卻嚇得祝小郎往後退了一步。

  「看樣子是仇人?」

  一個小工偷偷咬耳朵。

  「與其說是仇人,不如說是對頭?從來沒見過祝小郎這麼害怕。」

  鄭公低聲道。

  就在幾人竊竊私語間,祝小郎說的什麼話似乎激怒了那青年,後者揚起手臂,一個巴掌就要揮下去。

  「不要傷了祝小郎!」

  被驚到的幾人見動起了手,不敢再藏著身形,連忙站起身,一邊大喊著一邊朝漱玉亭沖了過去。

  「那廝,住手!」

  與此同時,漱玉亭另一頭的小軒裡,也走出了一個圓臉的少年,厲聲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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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1章 走投無路

  即使是秦主簿也不可能有權力帶個外人到玄圃園裡來,他會帶祝英樓進來, 自然是因為得到了允許。

  今日三皇子在這裡, 恰巧聽說祝英台的兄長來找他, 便允了秦主簿請他進園的請求。

  祝英台在書閣抄書期間一直安分守己, 但問題就在於他太安分守己了,以至於三皇子蕭綱一直想和祝英台更熟悉點卻找不到更進一步的機會。

  經過那幾首詩,他已經把祝英台當做了藏拙的士族少年,他對待詩賦態度極誠,有心要讓祝英台將他當做真正的朋友,就不願用真實的身份強迫他,想要慢慢熟悉後再想法子從太子那把他討過去當家令。

  祝英樓的到訪就是他找到的「好機會」,雖然說祝英台的妹妹出事了很抱歉,不過三皇子也正等著安慰他,好強行收一波好感度。

  就在他等著祝英樓報完喪離開的時候,誰能想到看到了這一幕?

  就祝英台那單薄的小身板,一巴掌拍下去說不定就掉湖裡了!

  他想都沒想就沖了出去。

  和他一起沖出去的還有三四個低等的工匠, 雙方沖出來後都愣了下,竟就這麼站住了。

  於是氣氛一下子很尷尬。

  「小三郎?鄭頭兒?」

  祝英台驚喜地喊。

  剛剛伸出手的祝英樓莫名其妙地收回手, 環顧四周,皺眉道:「諸位是?」

  祝英台一副劫後重生的表情拍了拍胸口,訕笑著說:「這些都是我的同僚不滅狂尊。」

  祝英樓看著幾個赤著上身的工匠,目光從他們被竹片割破的手臂、手背掃過, 眉頭皺得更深了。

  「我要說的話已經帶到了, 看來你還有事……」

  祝英樓掃視一周, 知道自己沒辦法和英台在私下裡說話,便問她:「你住在哪裡?我稍後去找你。」

  祝英台張了張口,正想說出自己住的地方,突然想起梁山伯也住在一處,那唇翕動幾下,沒吐出一個字來。

  這一下,祝英樓終於不耐煩了。

  「你一聲不吭就離了家,一個奴僕侍衛都不帶,現在還躲著家裡人,到底想幹什麼?」

  祝英樓眼神冷厲。

  「你讓我很失望!」

  祝英台沉默地扭過頭。

  「既然如此,那你先跟我回去。」

  祝英樓上前一步,去拉祝英台的手臂。

  「我不回去!」

  祝英台連連退步,猛地搖頭道:「我對在太子這裡抄書的差事很滿意,這裡的同僚也挺照顧我,我不想回家。」

  祝英樓對待妹妹素來嚴厲,而且她失蹤後還有許多事情家裡都不明白需要細問,可祝英台已經被祝家上次的軟禁嚇到了,擔心一跟他回去就被控制,死都不願跟他走魔帝狂妻:廢柴嫡小姐。

  兩個一個抓一個退,幾個小工看出祝英樓和祝英樓應是兄弟,只是起了什麼矛盾,便不太敢再上前。

  直到祝英樓一個用力將祝英台的手反剪到背後準備推著走時,那被人遺忘在角落裡的「小三郎」終於動了。

  「此乃太子莊園,誰敢放肆?」

  他站在了祝英樓的面前,厲喝著:「祝英台是太子屬官,你是個什麼東西,敢在玄圃園裡帶走人?」

  蕭綱身為皇子,從小見到的勾心鬥角不知凡幾,從祝英台的恐懼裡就知道如果他被帶回去絕對不會發生什麼好事,兩個嫡子不一定就是兄弟情深,也有可能是競爭關係,他自動將這一對兄弟帶入自己和老二,乾脆地站了出來。

  「你們幹站著幹什麼!攔住他!」

  蕭綱大吼。

  幾個工人被吼得下意識一擋,攔住了祝英樓的去路。

  「放人!」

  他與祝英樓對視。

  「我教訓我弟弟,這是家事。」

  祝英樓緊緊地抓住祝英台的胳膊,防止她趁亂跑了,「何況我們的妹妹出了事,他必須跟我回去奔喪。」

  「那也等他向太子告了假,得了批准後才能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當這玄圃園是什麼地方?」

  蕭綱知道他忌憚自己在玄圃園的身份,不敢做的太過火,否則以他這人高馬大的身材,連他帶祝英台都不夠湊上前的。

  就在爭執間,之前鄭頭兒讓人帶來的苦工們都到了,三三兩兩沖了過來,另一頭袁為之也帶著幾個太子府的護衛趕了過來,他還搞不清狀況,但多帶幾個人准沒錯爆寵毒妻:娘親要翻天。

  祝英樓見到這種架勢,就知道今日沒辦法將妹妹帶走了,他冷著臉,神情極為難看。

  就在這一刻,這個在上虞地界呼風喚雨的祝家少主,深深地感受到了屈辱。

  就算他在會稽再怎麼有權有勢,到了建康地方也不過就是一鄉下土財主,莫說玄圃園,連內城都進不來。

  而在這園子裡,連一群奴隸都敢對他這士人動手……

  「還不放開他!」

  小三郎又是一聲厲喝。

  其他人不認識「小三郎」,袁為之卻是認識的,見到那個祝英樓對峙的人是誰後就膝蓋一軟,差點沒跪下去。

  「殿下!」

  袁為之是個好人,無奈眼色不行。這種情況下他哪裡還管得到祝英台,指著祝英樓就大喊了一聲:

  「有凶人闖入,保護殿下!」

  ***

  祝英樓是被捆著「送」出內城的,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還有這一天。

  當三皇子的身份被爆出後,事情就沒辦法收場了,即使祝英樓只是進來找妹妹的,但只要三皇子說一句「他對我不敬」,他這輩子可能都進不了內城。

  「罷了,知道在哪兒就好,難道要躲一輩子?」

  祝英台眼神晦暗地看了眼內城的城門,面無表情地想法醫狂妃。

  「英台會跑來建康,八成是為了找馬文才,原本我就是要去找馬文才的,繞個圈子又如何?」

  抬頭看看天色,祝英樓放棄了自己在城門前守株待兔的想法,整了整衣衫,決定去找馬文才。

  馬文才得到消息祝家有人來找時,並不覺得驚訝。

  給他送信的船是祝家的,自家的信使只是順路上京而已,要是祝家沒有來人,他才覺得奇怪。

  「怎麼是你?」

  當他看到來的是祝英樓時,馬文才眸子猛地一縮。

  「當初不是說好了,事情結束一拍兩散,我家和你再無關係嗎?為什麼來找我?」

  「你以為我願意上京?」

  祝英樓語氣諷刺,「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你難道不知道嗎?祝英台為什麼會在太子那邊?」

  馬文才微微一怔。

  因為傅異的事情,太子答應傅家會庇護祝英台,所以並沒有對外告知祝英台已經到了玄圃園抄書。

  就算祝英樓到了京中,也不應該這麼快知道祝英台的下落。

  但他就是知道了。

  他又驚又疑的表情讓祝英樓誤會了,臉色變得鐵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我們是在刀尖上耍花樣,隨時有滅族之禍。」

  「為了把祝英台摘出去,我們祝家甚至費了那麼大周章讓她假死,祝家至少得有一個人活著,現在呢?現在你是把她放在了最危險的地方小農民大明星!」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馬文才淡然道。

  「祝英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祝兄又何必這麼激動?」

  他清楚祝英樓來的目的絕不是和他興師問罪的,這種興師問罪的手段不過是想為接下來談的事情多加層籌碼罷了。

  「大郎來找我,意欲何為?不妨直說。」

  兩人都是聰明人,話已至此,點到即止。

  祝英樓臉上的顏色又青又白,似是要提出來的事情讓他難以啟齒又羞於見人,躊躇了好一會兒,才直說道:

  「我家此番損失慘重,錢財倒是其次,三代積累下來的船隻損失大半,對他們已經沒有了價值。最重要的是,我們由暗棋變為了明棋,這棋已廢,所以,你的計謀奏效了,我們確實從這盤棋中脫了身……」

  兩人都知道「他們」指的是什麼。

  以祝英樓的性格,要誇獎馬文才智謀過人很是苦難,但他語氣如此軟和,本身就已經是肯定了馬文才的手段。

  「這豈不是好事?」

  馬文才挑眉。

  「好事?」

  祝英樓語氣微微上揚。

  「英台被綁架後逃了出去,你們太守府那什麼小吏搬來了水軍,將來我家傳信的使者都抓了去,現在連太子都注意到了我們祝家,硬是召了我上來,要化干戈為玉帛全能影后寵萌夫。」

  可笑的是那太子還不知道他要維護的人是何等狼子野心,只一心想著不能讓他的名譽受損,還要用漕運上貿易的便利補償他們祝家的損失……

  那位就算敢補償,他難道敢收嗎?

  就算給了祝家種種便利,還不是要為他斂財?

  祝英樓拋開這些腹誹,黑著臉繼續說:「我這一入京,褚家的人就找上了我。我家船隊損了他們幾船的鐵,他們願意從此放棄祝家、永不再提起過去之事,只要我用其他東西來彌補他們的損失……」

  聽到這裡,馬文才終於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這種私下裡的交易,祝英樓本不必說給他聽的。他和祝家自「祝家娘子」死後,就已經結束了姻親關係,按照約定,應該再不往來,以免露餡。

  可祝英樓連此番是「太子召入京中」都說了個明白,又說對方願意放他走,那肯定是因為太子已經注意到祝家了,不得不放棄。

  祝家那幕後之人已經隱隱顯露了端倪,馬文才心底閃過一個名字。

  「他們要什麼?」

  馬文才終於出了聲。

  難以啟齒的祝英樓正在等馬文才主動提問,他一問出口,祝英樓就用極快的速度回道:

  「他們要你家的糖。」

  他頓了頓,又補充。

  「不是糖,而是糖方。」

  『他不知道是祝英台煉製的糖,否則不會要的這麼為難九品天尊。』

  馬文才暗想。

  任何一個方子都是士族的不傳之秘,是一個家族立足的根本,馬家有這種東西之前卻不拿出來,應該是那時候還沒有保住它的手段,只能在自家小心使用,不敢外傳。

  如今馬文才立起來了,家中也就敢拿出來了。

  這是這世道常有的情況,祝英樓也沒有多想,他根本想都沒想到過祝英台。

  在他的價值觀裡,祝英台身為祝家嫡女,若有什麼煉糖的法子早就該獻給家族了,就和之前煉製假金一樣。

  「要我家的糖方?」

  馬文才像是聽到什麼荒謬的笑話。

  「他們憑什麼覺得我會乖乖給你糖方?」

  「你是我家的女婿……」

  「不是了。」

  馬文才板著臉說。

  「我命中克妻,不敢高攀。」

  果然沒有那麼容易。

  祝英樓歎了口氣。

  「你會給的。」

  祝英樓苦笑著。

  在馬文才的注視下,他說出了那人要他傳達的話。

  「要糖方的,是二皇子。」


第292章 成敗皆此

  祝英樓將最後的底抖了個乾淨, 那條長長的線終於串聯了起來。

  如果說之前只是懷疑的話, 現在就是徹底明白了過來。

  誰有能力影響到皇帝的決斷、誰能讓祝家忌憚成那個樣子、誰能讓蕭寶夤和臨川王這種位高權重之人也要結盟……

  已成年的皇子, 本就沒有幾個。

  難怪二皇子一開始就對他表示出了友好之意,和祝家結親的自己, 怎麼看也算是半個「自己人」。

  他是篤定自己已經上了這艘船, 沒那麼容易下去了, 卻沒想到祝英台半路出了事, 這親事根本就沒結成。

  不交出方子, 那他在同泰寺裡對二皇子的回應就是敷衍,接下來會有什麼波折還很難說;

  交出方子, 一旦二皇子裡手裡有了白糖,誰都知道他馬文才站了隊。

  太子自出生後就確定了儲位, 身邊早有了一套自己的班底,但凡腦子清楚的都不會往其他幾位皇子身邊湊, 這時候他跟二皇子交好, 甚至將家中的秘方都給了他, 別人會怎麼想?

  之前在同泰寺時, 他還曾慶倖過二皇子雖然喜怒無常,卻還算好打發,現在一想, 可笑的是他神醫凰後:傲嬌暴君,強勢寵!。

  想清了二皇子真正的意圖,馬文才臉色難看的可怕。

  「我知道你肯定意氣難平, 畢竟這麼珍貴的東西, 任誰都不願意放手。」祝英樓知道面前這個年輕人有多狠, 身後又站著裴家這種難惹的勢力,並不願得罪他,所以眼神有些躲閃。

  「我沒有透露你的底細,他們只當你運氣好得了皇帝的青睞,想留你做步暗棋,應該不會大張旗鼓地宣揚得了你的方子。」

  別人不知道二皇子的可怕,祝家卻不一樣,他們被逼到今天不得不斷臂自保的地步,對二皇子這麼多年的謀劃看的一清二楚,也正因為如此,祝英樓希望馬文才也不要以卵擊石。

  「他們也不是直接討,只要你願意交出方子,他們可以幫你打通白糖北上的商路。他是皇子,不方便自己出面經商,褚家淡出別人視線已久更不合適,你本就是糖方的主人,可畢竟勢單力薄,若殿下要用你的本事斂財,你要人有人,要路有路,豈不是兩全其美?」

  他勸說著,「雖然我不知道那糖方需要什麼,可既然是糖便需要蔗汁,只有南方才有蔗,你即使有這糖方也弄不出多少糖來,若是答應了,他們應允可以借各種便利讓南方諸地進貢上來……」

  聽到這裡,馬文才終於忍耐不住開了口。

  「看樣子祝家為了從這泥沼裡脫身,還苦練了縱橫家的本事。」

  他早就考慮過甘蔗的事情,本來準備讓人去江州買幾塊地專門種這個,也讓裴家私底下聯繫了幾家制糖的大家,希望能找到穩定的原料管道,只是現在還沒有確切的回復妃要爬牆。

  種植甘蔗和採收都十分艱苦,平常百姓根本不願意做這個,只有大族養著的蔭戶和奴隸會從事這一行,要想得到原料,就得和南方的豪族打交道,但他沒有管道。

  二皇子想的倒是不錯,南方豪族手裡不好得糖,就從朝貢體系裡入手,他也確實有這樣的本事。

  以皇帝對幾個兒子的寵愛,要知道他喜歡糖,說不得直接就賜了一塊產糖的地方做了他的莊園,讓當地朝貢上來也並非難事。

  只是哪怕有種種便利,馬文才也不喜歡這種主動權全在別人手裡的「結盟」。

  想到對方計算的如此周全,說不得從雪糖冰糖剛一現世時就已經開始謀劃了,馬文才譏諷道:

  「就不知殿下喝了湯,還願意大發慈悲給馬某留幾根骨頭?」

  「馬文才,你說話不必夾槍帶棒,現在形勢逼人,難道由得我們說不……」

  「幾成?」

  馬文才厲聲打斷了祝英樓的話。

  後者頓了下,深吸了口氣,表情不自然地開口:「兩成。」

  「兩成,呵呵。」

  馬文才皮笑肉不笑。

  雪糖和冰糖如今被炒到什麼價格,祝英樓來之前也是問過的,同樣重量的冰糖現在已經能換到同樣重量的金子,即使現在產量不高,也是暴利了。

  糖並不是鹽那樣的生活必需品,製作和儲存又麻煩,本就只有士族巨富才會享用,自然是物以稀為貴。

  提高產量對馬文才一點意義都沒有,反倒會讓它的價值大打折扣重生之大動漫家。

  也不知是二皇子不懂經濟,還是褚家不食人間煙火太久以為人人都用得起糖,用這些利益就想打動馬文才,簡直是直接在別人口裡奪食。

  來之前,祝英樓便說過這些不合理之處,可惜二皇子身邊幾個蠢貨眼高於頂,一個個都自以為是,覺得只要說出種種好處馬文才就會答應,他地位出身都沒到能見到二皇子的等級,只能任這些人要脅。

  莫說馬文才,他自己都憋屈的很。

  「祝兄,你讓我想想,等我有了決定再說。」

  馬文才知道和祝英樓說什麼都沒用,他只是個傳話的,索性直接閉門謝客。

  他如今見二皇子,比祝英樓見要容易的多,哪怕他真的決定獻出方子以保平安,也不必從祝家過手。

  對知道祝英台本事的馬文才來說,一張糖方真沒有什麼,若是二皇子直接當面找他要,說不得他就給了。

  可現在繞了這麼大彎子讓祝家來討,就不是要方子,而是逼他上船。

  給了方子,就是給了身家。

  他們馬家人丁凋敝,連祝家的底子都沒有,上船容易,抽身就不僅僅是斷臂,而是要抽筋扒皮了。

  馬文才想過白糖之利會引起別人的覬覦,卻沒想到如此之快,一時間不得不歎息自己實力還是太弱,無論什麼人都想上來咬上一口。

  送走了祝英樓,還沒等馬文才想到可走的路子,負責工坊那邊的追電就來通報,又是有關白糖的事情。

  「從前幾天起,就老有人鬼鬼祟祟盯著別院?」

  馬文才一愣,大感頭痛丹武至尊。

  「是,他們自以為藏的隱秘,卻不知道裴家派了十幾個遊俠護衛那裡,外松內緊,連多出一片葉子來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

  追電驕傲地說。

  祝英台造糖的法子非常慢,結晶盆要放置近一個月才能收穫一些糖晶,所以晾糖的地方時刻都有人看著。

  脫色的砂糖倒是容易的多,但限於條件不足,產出的也不多,所以不需要太大的占地面積。

  地方小了,守衛力量就集中,幫著制糖的工匠都是簽了死契的蔭戶,家人都在裴家的莊園裡,制出的糖多他們一家老小都有賞,各個都很賣力。

  馬文才本來就沒想靠這個據點做長期的生意,接下來必定是要移到裴家所在的北東海郡去的,所以也沒對那別業多上心,等交付朝中的糖一結束,他就藉口家裡的糖全部送完了撤了那裡的工坊。

  只是他沒想到,這麼快就被人發現了。

  「既然被發現了,這幾天就叫他們小心點,把糖轉移了吧。」

  馬文才覺得自己弄出這些東西來以後簡直是焦頭爛額,越發慶倖不是祝英台自己在外折騰,要換了祝英台,估計錢沒賺到,骨頭都被人吃的不剩了。

  說完,他又多問了一句:「可知道是哪些人家在盯梢?」

  「正要讓公子知道……」

  追電說:「那些遊俠兒反盯了回去,有幾個十分小心盯丟了,還有幾家是有子弟在國子學中上學的高門,沒辦法靠近,只有兩家,讓我等十分擔憂……」

  他猶豫了會兒,才說:「有一個探子,打探完以後,來了國子學門外的大街上,和正在那等候的孔郎君碰了面讀書成聖。」

  「孔郎君?孔笙?」

  馬文才眉頭緊皺,怎麼也沒想到會是他。

  「是孔笙。」

  追電說,「他似乎只是好奇,那探子也只去了一次。但是另一家卻日日都派人盯梢,怕是來意不善……」

  「是哪家?」

  馬文才追問。

  追電愁容道:「公子,是臨川王府。」

  聞言,馬文才心頭巨駭,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哪家?」

  「是驃騎橋那邊的臨川王府。」

  追電知道自家公子為什麼是這個表情,事實上,從反盯梢的遊俠到別業裡主持大局的管事,聽到這個消息沒有一個不變色的。

  臨川王橫行京中幾十年,極盡搜括聚斂之能,台城東那座位於驃騎橋的王府裡高屋飛甍,遠遠望去仿佛帝宮。

  蕭宏養著家僮府兵幾千人,其中侍女便上千,爭芳鬥豔,要養這麼多人,靠王府的封邑肯定不行,他雖平庸無能,但愛財如命,巧取豪奪都是小事,仗著領著揚州刺史的名義經常出去「剿匪」,剿的卻都是良善人家。

  之前禦史台曾經數次因此參之,皇帝卻庇護弟弟,一句「大概是誣告」就這麼不了了之,之後京中便人人談起臨川王便色變危情婚愛,總裁寵妻如命。

  連兒子趁亂想要攻進台城這種事皇帝都饒了,更別說入室搶劫如家常便飯了,聽說自家的工坊被臨川王盯上,人人自危,連忙求了追電去找馬文才。

  馬文才哪裡不知道蕭宏的怯懦貪鄙,一聽說臨川王盯上了自家的塘坊當機立斷:

  「臨川王不會無緣無故派人盯著那裡,必定是要直接上手去搶。你讓他們把晶盆移走……」

  等等,臨川王也想要糖?

  他若是要冰糖雪糖不必這麼麻煩,和二皇子一樣直接上門找他來要,他不敢不給。而且以臨川王的財力,便是將白糖當飯吃也不會皺下眉頭,不會為這麼點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去搶一位「天子門生」的東西。

  打白糖主意的必定不是臨川王,但一定是在臨川王府裡說的上話、也敢兜下這件事的人。

  一直派人盯著,怕不是要糖,而是要會做糖的匠人或是直接弄到房子,只等著防衛空虛或有人出來直接綁架了。

  馬文才出京時帶的人不多,裴家在京中鋪設酒樓客店人手也不夠,那別業裡人更少,恨不得一個人當兩個用,自然沒人出去,也就讓他們找不到機會下手,只能盯著。

  「公子?要移走嗎?」

  追電見馬文才說一半突然停住了,疑惑地問。

  「不,不移走,你們還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馬文才改變了主意,吩咐道:「你回去後,讓坊裡的工匠離開,能走掉最好,沒法躲過眼線就在附近藏起來,留幾個閒雜的人等看著門就行。」

  「記著,只人走,什麼細軟都不要帶。再讓那些暗處護衛的遊俠兒化暗為明,喬裝成工匠留在院裡,若是這幾天有人來打劫,不要反抗,讓他們把東西和人都帶走就是重生首席男神:逆少,寵上癮。」

  馬文才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們都要糖方,必定不會對『工匠』下殺手,而是要帶回去拷問制糖的法子。那些遊俠兒都是人精,最擅逃匿之術,又做了準備,讓他們到了城中再跑,最好能大喊大叫著逃走,讓人人都知道臨川王搶了我的塘坊,劫走了糖方和家中的工匠。」

  「可公子,如此一來,那別院裡的塘坊就要不得了。」

  追電語氣有些可惜,「還有不少糖呢……」

  「我怎麼說你們便怎麼做,那點糖和命比起來算什麼?」

  馬文才冷聲道:「你回去後立刻去做,一刻都不要耽誤,朝廷要的糖就在這幾天就要送出去,他們肯定就在這幾天動手,行事一定要隱秘,別讓他們知道裡面的工匠換了人。」

  「是!」

  追電雖然可惜要放棄這麼賺錢的路子,可也不敢違令,得了指示就走了。

  馬文才猜的不錯,只不過他千算萬算,沒算到臨川王府那邊那麼急,根本就沒有「等兩天」,而是在當天夜裡就動了手。

  第二天一早追電來找馬文才時,馬文才只能慶倖自己安排的早,自己的計策應該能夠奏效。

  只是他還沒慶倖多久,追電接下來的話就讓馬文才眼珠子差點脫出來。

  「你說什麼?」

  馬文才駭然喝道。

  「什麼叫祝小郎也被擄走了?」

  「她怎麼去了那裡!」


第293章 無法無天

  說起來也不能怪祝英台倒楣, 她原本也是一片好心。

  祝英樓來過後, 三皇子的身份就被揭穿了, 祝英台根本沒想到這麼個笑眯眯的圓臉少年是梁國的皇子, 要不是後者下午還有事必須要回宮裡,她根本都不知道接下來的時間該怎麼應付他。

  因為知道祝英樓來了, 祝英台根本沒心思再抄書了, 她知道祝家上京絕對不會就他一個人,「下了班」之後根本不敢回馬文才借給她住的小院, 怕祝英樓撞上自己和梁山伯「同居」, 直接把後者給滅了。

  玄圃園在台城裡, 傍晚就要關城門不能久待, 她也不敢去找馬文才怕給他惹麻煩, 思來想去, 下了班就準備去糖坊那邊看看。

  糖坊那邊住著不少守衛, 就算祝英樓想把她劫走,那邊的裴家人也不可能讓他如願。

  她去糖坊, 本就是找個庇護所的。

  在糖弄出來之前她幾乎天天晚上住在糖坊裡, 糖成功做出來後她去的就少了,平時她去糖坊都很規律,大多是休沐前一日晚上, 也就是三天一次,當天晚上根本不是她來的日子, 誰也沒料到她就這麼來了。

  她來了後照例去先看那些冰糖結晶的情況, 就那麼巧, 臨川王府盯梢的人見有個明顯是士人的人進了糖坊,以為終於等到了知道糖方的「重要人物」,當即就下了手。

  若是平常這麼幾十個人絕對不可能在裴家遊俠手裡討到好,來襲擊糖坊的人沒想過裡面都是好手,但馬文才有意要宣揚臨川王府搶走了白糖和糖坊的事,不可能組織起什麼成功的抵抗,於是當時正好去看糖晶控溫的祝英台就這麼和其他遊俠兒一起被擄走了。

  要是祝英台沒去,其他遊俠兒要逃跑可能沒那麼容易,畢竟他們那時候是「熟練的工匠」,可祝英台被抓住後,臨川王府那些人都以為祝英台是馬家什麼親戚或閘客,放鬆了對遊俠兒們的警惕,居然讓他們跑了個乾淨明末好女婿。

  他們逃走的地方恰巧在光宅寺附近,那大喊大叫的聲勢要救命讓光宅寺的僧人開了寺門,甚至還庇護了幾個跑進去的遊俠兒。

  光宅寺能建在城內,本就是香火鼎盛的寺廟,它供奉的是藥師佛,平時也負責看病贈藥,那時候還有不少在寺中清修和接受治療的香客,也有一些掛單的僧人,臨川王府在傍晚搶了馬文才家塘坊、擄走馬文才好友的事情就這麼被傳了出去。

  可惜馬文才得罪的是臨川王府,這些人知道了也只能歎一聲「馬文才真倒楣」,其他的連吭都不敢吭。

  有幾個遊俠兒膽大,還尾隨在那些人後面想救回祝英台,後來發現那領頭的人極狠,幾乎是將祝英台直接捆在自己身上,根本沒辦法不傷到祝英台把人救回,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人從臨川王府的後門回去。

  馬文才聽完來龍去脈,一張臉黑的可怕。

  若問一個善於算計、步步為營的人最怕的是什麼,那必定是「意外」。有時候哪怕你算無遺策,一個意外就能毀了你所有的盤算,更別說祝英台簡直就像是有衰神附身,無論什麼事只要她在,其他人都好好的,就她倒楣的一塌糊塗。

  糖坊的計畫百分之兩百的完成了,那些遊俠兒們一個都沒折損,糖雖然都被搶了,可工匠和人都在隨時可以再製作,但祝英台跑了,那就等於搖錢樹被人連根拔起扛回家去了。

  一張糖方算什麼,祝英台抵得過千百張方子!

  「別慌,別慌。」

  馬文才拼命地讓自己冷靜,食指的結節被他啃得已經滿是紅印,「他們不一定知道祝英台知道糖方,他們要糖方,一定不會為難祝英台,祝英台性命無憂,我要做的是在他們失去耐心前將祝英台撈出來盛世風波。」

  雖然拼命的讓自己冷靜,可對上的是臨川王府這樣連禦史都敢殺的龐然大物,馬文才內心之混亂可想而知。

  「現在要弄清的是臨川王府的情況,知己知彼。如果像無頭蒼蠅一般一頭撞上去,肯定要被臨川王一巴掌拍死了。」

  他想著。

  「有誰最清楚臨川王府的情況,又有可能説明我們?建康令?不,這和求見太子不一樣,人人都知道皇帝對臨川王最為徇私,傅公不可能幫著他們去向臨川王府討人,我強行去求只會讓夾在中間的傅歧為難……」

  「去找祝英樓?祝英樓在京中毫無作用,還不如自己。若是祝英樓知道祝英台出事了,唯一想到的肯定是去找二皇子,到時候祝家就不可能那麼容易脫身了,祝英台當時脫了險以後也逃不了,不可不可……」

  「為了祝英台的閨譽和安全,還不能讓別人知道她被臨川王府掠了去。」

  馬文才腦中一片亂麻,一早上上課時都在走神,完全沒聽進去在說什麼。如此反常自然是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待課間休息時,徐之敬一聲不吭地伸出手,按住了馬文才的手腕。

  「憂思過慮,神不思屬,馬文才,你有什麼心事?」

  徐之敬收回手,皺著眉。

  「你思慮一直過甚,以你這個年紀長期如此,怕是不到三十歲就要謝頂。你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以後要長期和你相處的別人想想,誰願意看你的頂門心?」

  這世上有很多病人,無論醫者怎麼向他三令五申這不可以那不可以,依舊還是我行我素,這時候只能用厲害點的結果嚇唬別人無限傳奇之機械師。

  譬如傅歧以前總是容易動怒,徐之敬就警告他這麼下去小小年紀就要「早///泄」,傅歧心裡害怕,以後想要發火的時候就忍耐的多了。

  如果是平時,馬文才肯定要和徐之敬你來我往調笑幾句,可現在根本一點開玩笑的心思都沒有,只是緊緊蹙著眉。

  「一個兩個都是如此,不願將心事敞開。褚向也是,那位老夫人過去一直在虐待他,他心裡還擔心她的身體……」

  徐之敬歎道。

  「聰明人都活不長,你知道嗎?」

  褚向?

  對了,褚向是二皇子那邊的人,二皇子與臨川王私下有接觸,甚至有可能是聯手的,他一定知道臨川王府不少事。

  馬文才站起身,直奔褚向住的院子。

  這時候是國子學上課的時候,但褚向傷了腿,只能在屋子裡養傷。

  為了不影響他出使,他並沒有向朝中報傷,而是由徐之敬盡力在醫治,希望能在出使之前讓他能行走如常。

  馬文才奔進了褚向屋裡,後者果然在臥榻上養傷,受傷的那只腳架在一張案幾上。

  見到他來,褚向也很吃驚,在榻上將身子立了起來,詫異地問:「馬文才,出什麼事了?」

  「我家糖坊被臨川王府的人搶了。」

  馬文才沒有說祝英台的事,但難掩臉上的焦慮,「鴻臚寺要的白糖幾乎被搶掠一口,還抓走了不少工匠太古神帝。你從小在京中長大,我想問問你可知道臨川王府的事情……」

  「臨川王?」

  聽到「臨川王府」幾個字,褚向的臉不自然地抽動了下,很乾脆地說:「如果是被他們搶了,你就自認倒楣吧。」

  大概是覺得自己的話說的有些冷酷,他又補救道:「臨川王在京中勢大,連幾個皇子都不敢惹他,更別說你這樣的次等士族。他素來橫行霸道,若真是被他搶了,搶了也就搶了。」

  「其他都還好,就是那些匠人,都是我家熟練的工人,還得靠他們做糖。我已經接了鴻臚寺的訂單,總不能耽誤他們出使的事。臨川王可有什麼喜好?也許我能用其他東西將他們贖出來。」

  馬文才急問。

  聽到次,褚向露出了然的神情。

  以他的身份,怎麼可能為幾個工匠去得罪臨川王,唯一的解釋是那些匠人掌握了制糖的工藝,馬文才不能損失他們。

  褚向沉默了一會兒,馬文才也耐著性子等著。

  半晌後,褚向說道:「臨川王不缺錢,也不缺珍奇異寶。他要的東西,幾乎都能到手。他好美色,但最近沒聽說他有什麼欺男霸女的事情傳出,應該是府裡有什麼美人兒正當寵,這時候送美人,只會被他府裡受寵的姬妾當成敵人,得不償失。」

  「我這時候也沒什麼時間去找美人。」

  馬文才苦笑道:「能被臨川王看上的美人,不是萬里挑一,也至少得是天仙絕色。」

  「臨川王長相肖似女人,有時候會在府中做女子打扮,自稱『蕭娘』。他這個怪癖沒有多少人知道。」

  褚向沒有說明自己是怎麼知道這個怪癖的,但臉上露出了一絲厭惡的表情,想來知道的過程並不怎麼愉快絕色丹藥師:邪王,你好壞。

  「正因如此,他還喜歡長得像是女人的少年,府中有不少婢女其實都是男兒身,不過他並不好龍陽,只是喜歡強迫長得陰柔的男人和他一樣穿著女裝。」

  聽到臨川王的癖好,馬文才結結實實打了個哆嗦。

  若是褚向這樣年輕的男人,哪怕扮成女人也是能看的。可臨川王如今已經年近五十了吧?

  都這個年齡還扮成女人?

  嘔,那哪裡是蕭娘,半老徐娘還差不多!

  從褚向屋子裡出來,馬文才就知道「投其所好」的可能性不大了。他長這麼大,貌美似女人的少年只見過褚向一人,匆匆去找不可能找到,他當然也沒可能把褚向送給臨川王換祝英台。

  「馬文才,怎麼回事?怎麼國子學裡都在傳你的糖坊給臨川王搶了?」

  傅歧下了課過來,滿臉驚慌失措:「你怎麼惹到臨川王了?」

  他雖然一直在會稽學館讀書,可父親就是建康令,也不知吃了臨川王多少虧,一聽馬文才惹上了臨川王,慌慌張張就跑來了。

  「連你都知道了,這些遊俠兒本事倒是配得上名聲。」

  馬文才喃喃自語,「就不知二皇子現在知不知道了。」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他只能苦中作樂,好歹最初的目的是達到了,如果祝英台沒被抓走的話,他那燙手的糖方就已經算是成功扔出去了。

  「你在那自言自語什麼呢逆劍狂神!哎喲急死我了!」

  傅歧拉著馬文才就往外走。

  「走走走,趕快去找我阿爺,看看東西能不能要回來。你不是馬上要給鴻臚寺交糖了嗎!」

  馬文才被傅歧拉了半路,剛走到一處橋上,恰巧與對面正要入內的孔笙打了個照面,狹路相逢。

  孔笙和他們本是同窗,性格也最為和善,按道理遇見這種情況,即使不停下來打個招呼,至少也該點點頭示意。

  誰料他見了馬文才二人,突然露出一絲慌張的神色,慌慌張張就要轉過身去,想要趁兩人看清自己之前躲過身形。

  可惜兩人早已經注意到他了。

  馬文才見到孔笙,想到之前遊俠兒前來通報之事,心裡有了個猜測,突然大吼一聲:

  「孔笙,我那糖坊所在的地方,是不是你洩露出去的!」

  他在京中一直很是小心,能追蹤他找到糖坊的,必定是和他相識、並且讓他沒有什麼戒備,能從國子學跟出門的人。

  馬文才原本以為那人是褚向,可二皇子來找他要糖方使他打消了這種猜測。對方既然要的是糖方,對他的糖坊就不會有什麼興趣。

  他話音剛落,只見橋上的孔笙突然掩住面目,調頭就跑!

  傅歧目瞪口呆間,馬文才已經三兩步追上了孔笙,伸手扯住他的手臂,怒聲質問:

  「你究竟把我那糖坊的位置指給臨川王府的誰了!」

  ***

  臨川王府的遊仙園內,突然被一陣喧鬧打亂了平靜重生之都市修仙。

  「你說誰來了?」

  身著一身紅色紗衣的女子從紗帳內慵懶地伸出手臂,嬌笑道:「那不要命的貨是又惹了什麼麻煩了,跑來找我?」

  兩旁的侍女跪在帳下,捧著一雙鑲嵌著明亮珍珠的繡鞋伺候她穿上,又扶著她走出帳子。

  原本在帳子裡替她按摩的侍女們魚貫而出,紛紛幫她著衣打扮。

  待那紅衣女子走到亮處時,渾身上下已經是珠翠籠罩,霎時間滿室生輝。

  然而比那珠光寶氣更豔光四射的,是紅衣女子的容貌。

  「阿姊,阿姊,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過來!」

  通報後得到允許入內的青年還沒進屋裡就咋咋呼呼了起來,待走到那紅衣女子面前時,更是半跪下身子,做作地掩住雙眼。

  「啊呀阿姊,幾日不見,你這通身氣派簡直越發像神仙妃子了,我這凡夫俗子都不敢看呐,拜見神仙娘娘!」

  「就知道哄我!」

  紅衣女子伸出一腳,蹬在那青年的肩頭。

  明明是粗鄙的動作,讓這女子做來,卻說不出的魅惑。

  口中喊著「阿姊」的青年雖然是她的親弟弟,可見到那修長的美腿踢來,卻依然心旌搖晃,伸手握住了她的腳踝,順勢脫下了她一隻鞋子,露出纖細柔嫩的一隻腳來。

  旁邊的侍女們見了,連忙上前,想要這逐退無禮之人。

  好在他除了拿走了鞋也沒做什麼,大大方方地松了手洛瓦蘭之帝。

  待他看待鞋頭上那碩大圓亮的珠子時瞪大了眼,笑嘻嘻地將那鞋子上的珠子扯了下來,塞入了自己的懷中。

  「阿姊,最近手緊,這珠子就給我了吧。」

  紅衣女不以為意地收回腳,瞪了他一眼,索性將另一隻鞋也脫了下來,直接砸在了他的臉上。

  「吳法壽,你果然是沒錢了!」

  她就知道這討債鬼的弟弟來找她,准沒好事!」

  「哪裡啊,我真是來給你送好東西的!」

  吳法壽將另一個珠子也扯下來,再小心翼翼地將一雙鞋送回姐姐腳下,眼看著她又重新穿回去站穩了,才從袖中掏出一枚小匣子。

  「喏,給你!」

  那漆匣約莫拳頭大小,外面描畫著精緻的圖案。

  「你這窮鬼,莫是又搶了別人什麼東西吧?」

  豔麗無匹的女郎滿臉疑惑地接過匣子,打開一看,頓時驚喜地叫道:

  「是冰糖?!」

  那匣子裡密密麻麻放滿了的,正是被敲碎的冰糖。

  「阿姊,你上次不是說這東西好吃嗎?」

  吳法壽咧著嘴大笑道。

  「以後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第294章 手起刀落

  「是國禮已經備出去, 又有糖了嗎?」

  畏娘高興的撚起一塊糖放入口中,感受著好似寶石融化在舌尖的感覺。

  「我哪裡有這樣的本事啊, 是王子送給阿姊的, 說是阿姊吃的高興就好。」

  吳法壽眨眨眼,想要將這個話題揭過去。

  「阿姊得寵,王子們都巴結呢。」

  「王子,哪個王子?」

  畏娘看了眼吳法壽,握著糖匣的手一頓。

  臨川王好女色, 兒女眾多, 她現在雖然得了臨川王的寵愛, 可她出身樂籍早就不能生育, 府裡這些王子她一個都不能親近,否則日後說不得有殺身之禍。

  「大王子西豐侯。」

  吳法壽見姐姐還是這麼小心翼翼地, 連忙解釋:「阿姊之前不是一直想要吃這個糖麼, 西豐侯聽說阿姊喜歡這糖, 想辦法弄了好多這種糖來,現在有些糖還沒凝好,等凝出來了都給您搬來超級金錢帝國。」

  聽到弟弟的話,畏娘不但沒有高興,反倒越發憂慮了起來。

  這冰糖有多稀罕她是知道的。

  之前張家送了兩匣子給王爺, 他恰好牙疼不想吃, 便給了她。

  她是吳郡人, 最是嗜甜, 這糖既不粘手又方便攜帶, 拿出來還像是寶石一樣好看,既能滿足她甜食的愛好,又讓她這喜歡晶亮珠寶的人看著就高興。

  兩匣子糖她很快就吃沒了,後來再找王爺試探著要,卻得知現在朝中需要這稀罕的糖作為出使的國禮,市面上已經弄不到這種糖了。

  王爺雖然寵愛她,可對於朝廷要出使北方的事情卻很關心,只讓她忍一忍,等國禮交上去了,再有了糖就讓她吃個夠。

  可如今弟弟這言下之意,這糖還有很多?

  別是搶了朝中要的糖。

  下意識的,畏娘合上了手中的匣子,還給吳法壽:「這糖我不要,你還給大王子,讓他拿走吧。」

  「怎麼能不要呢?我們把別人糖坊都抄了,你不要,不是白忙活了嗎!」

  見姐姐不要糖,吳法壽頓時就慌了。

  「什麼糖坊抄了?」

  畏娘心裡咯噔一下,死死瞪著弟弟。

  「你又做了什麼?」

  吳法壽本因殺人搶劫入獄,是她在臨川王耳邊吹枕邊風將他撈了出來,之後曾保證不在惹事,如今被姐姐這麼一瞪,囁囁喏喏地說:

  「不,不是我,我只是,只是跑腿的……」

  在江無畏的再三逼問下,他終於說了實話我的1979。

  吳法壽原本已經被發配出去了,雖然後來從牢裡被撈出來了,可在臨川王府裡卻一直被人瞧不起,只能仰仗姐姐的庇護過日子。

  恰巧大王子蕭正德之前因為夜攻台城的事情被各方彈劾,雖然臨川王將這個兒子保住了,卻恨他連累自己,罰他禁足不能出府,又派了幾十個甲士專門看著他。

  兩個都是一旦出府禦史就要生事的人,於是鬱鬱不得志的兩人就這麼一見如故。

  江無畏得寵與臨川王,幾乎在臨川王府裡一手遮天。她本就是樂籍出身又風騷入骨,偶爾還和臨川王在院內玩些換裝的小情趣投其所好,臨川王可以一日無肉,卻不可一日無她,於是王府裡上至王子、下至奴僕都紛紛巴結她,就連之前被人嫌棄的吳法壽也跟著水漲船高。

  這時候蕭正德聽說江無畏喜歡吃冰糖,市面上卻買不到,就動起了心思,四處派人去尋,想要憑藉這個讓江無畏為他在父親面前說說好話,解了他的禁足,可以出門去。

  為了國禮,馬文才已經不再贈糖,蕭正德的人四處搜集也沒得到多少冰糖和雪糖,乾脆打起了糖坊的主意,想要趁機搶上一些回來。

  「我本來也不想趟這個渾水的,這不是看阿姊確實喜歡吃這個嘛,就幫著西豐侯跑了個腿,帶了些西豐侯的手下,去把那些糖『拿』了點回來。」

  吳法壽陪笑著說:「那個,西豐侯說了,那開糖坊的就是個會稽來的次等士族,還是個年輕的學生,不敢得罪臨川王府的,只能認了這個虧抗戰遊俠。」

  「弄出人命來沒有?」

  江無畏聽說對方沒什麼來頭才心裡一松,不放心地又問:「你別是又殺人搶的糖吧?」

  「沒有沒有,那糖坊裡全是做工的,看到西豐侯的人就嚇到不敢抵抗了,所以沒弄出人命來。」

  他有些可惜地說:「本來還抓了些工匠想要養在院子裡給你做糖,結果回來的路上給他們全跑了,我一個人都沒傷啊阿姊!」

  江無畏松了口氣,餘光卻瞥到弟弟目光閃躲,頓時嬌斥道:「你還瞞了我什麼?你要糊弄我,以後出了紕漏別找我來補!」

  「那個,我昨天在糖坊裡抓了個書生,抓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翻動糖盆,應該是個會做糖的。」

  吳法壽性子貪婪狡詐,但最怕這個姐姐,訕訕說出了自己的本意。

  「西豐侯只想搶點糖來孝敬姐姐,我卻想著,一直靠搶哪裡有自己做方便,正好有現成的便利……」

  他的眼中閃著野心勃勃的光芒。

  「一旦我們有了糖方,想要多少糖就有多少。阿姊不愁吃了,多的還可以拿出去賣。阿姊是不知道外面這糖已經炒到了什麼價錢,比金子還貴!」

  吳法壽越說越是手舞足蹈:「那書生年紀小,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士族。這些士人都是膽小鬼,只要我嚇唬他幾天,不怕他不說出糖方來!」

  江無畏聽說他還擄了人回府,倒吸了一口冷氣。

  「你還搶了個士族回來?你不要命了?」

  她是罪奴出身,比平民身份還低,以往遇見士族都只有跪地俯首的份,現在雖然平步青雲了,心裡對士族的敬畏依舊還在,聽說弟弟綁了個士族回來,簡直心慌意亂最強神話帝皇。

  「問清了什麼身份沒有?你知道這糖方是好東西,難道別人不知道?你是什麼身份,敢從朝廷嘴裡奪食!」

  江無畏氣不打一處來,拿手中的匣子往吳法壽頭上擲去,任由那冰糖劈頭蓋臉砸了他一臉。

  兩人說話間,外面突然有人通報臨川王帶著大王子往這邊來了。

  江無畏心中一驚,連忙整理衣袂出去迎接,吳法壽眼珠子一轉,蹲在地上將那些冰糖全部撿起來放入匣子裡,再將匣子塞到廣口花瓶裡,這才跟著江無畏一起出去迎接。

  「王爺今日來的倒是早。」

  江無畏嬌嬌嬈嬈地走出屋內,在廊下對著臨川王一禮。

  她走動起來時,身體猶如水蛇一般擺動,盈盈下拜時更是露出一片雪白細緻的後頸,說不出的嬌媚入骨。

  以往看到這種情景,臨川王總是會伸手上去攙扶,在順手在她的酥胸上捏上幾把,今日卻完全沒有上前。

  「我來不是找你。」

  他領著蕭正德在廊下問她身後的吳法壽,厭惡地喝問:

  「你這鄙夫,攛掇著正德幹了什麼?你知不知道禦史台遞了帖子進來,說我們王府搶了要給北魏的國禮!」

  臨川王在禦史台有安插親信,每次要參他之前都會提前告知,好讓他趕緊泯滅證據,所以他得了消息,匆匆忙忙就趕了回來。

  「我,我就搶了點糖給阿姊……」

  吳法壽抬頭看蕭正德,卻見對方避開他的目光,知道他將黑鍋砸在了自己身上,心裡冷笑了一聲,面上卻做出討饒的神色基因武道。

  「我也沒幹什麼大事啊……」

  「為出使的事,阿兄正煩心著呢,你們在這個關頭給我惹事?還嫌那些狗屁禦史罵的不嫌多,不想讓我過安生日子了是不是?」

  蕭宏雖年近五十,卻白麵無須,生氣起來臉上飛紅,身子直顫,「你綁了什麼人回來?趕緊給我處理掉!」

  「什麼人?」

  吳法壽裝傻。

  「得了吧,歇了你的心思!我已經問過跟你去的人,你綁了個穿官服的士人回來!」

  蕭宏暴喝:「你這骯髒下等的貨色,居然還敢對清官出手!」

  聽到王爺罵弟弟骯髒下等,江無畏表情一僵,但她更在意的是臨川王說出來的重點:

  「什麼穿官服的?」

  她急急慌慌看向弟弟。

  「不是說只是個書生嗎?」

  「果真綁了!」

  蕭正德突然插嘴,「我只是借人讓他去買糖,那些人是給他壯聲勢的,至多算是強買強賣,怎麼會弄出綁架來!」

  吳法壽見蕭正德徹底撂開手了,果斷地一點頭:「是我豬油蒙了心起了貪意,看他也許知道糖方就把他留了下來。好在沒多少人知道我搶了人,我這就把那書生給殺了,就死無對證了夜夜歡:老婆大人有點暖!」

  他毫不含糊,站起身就要竄出院。

  「慢著!」

  臨川王叫住他,猶豫了一下,皺著眉說:「你這人油滑的很,別是說要殺了,又將他藏起來,我得親自看著你動手。」

  說罷,蕭宏領著蕭正德,跟著他一起往外走。

  江無畏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中實在是擔心弟弟,咬著牙一跺腳,也跟著追了上去。

  吳法壽只是個罪奴,當然不能住在遊仙園裡,他將祝英台藏在他住處的雜物間裡,用幾個大竹筐子擋住,平日這地方沒人來自然沒有人發現。

  等他掀開那些竹筐,露出被綁成粽子、嘴裡還塞著破布的祝英台時,連忙回頭解釋:

  「這就是我綁來的那人。他在糖坊裡,其他工匠對他很恭敬,應該是管事的。」

  「你果然是個骯髒下等貨色,沒眼色的瞎眼東西,這是士族清官的官服!」

  蕭宏一見這少年就氣笑了。

  「清官非上品士族不得擔任,哪個清品士族會做工匠的下等活兒?明明是去要糖的被你綁回來了!還好你沒有太蠢,要是把馬文才綁回來了,該死的就是你了!」

  他消息靈通,知道現在正當紅的「天子門生」馬文才額間有一顆紅痣。別人不知道那紅痣怎麼回事,他卻是親眼看著自家兄弟抱著夭折的孩子哭到昏過去的,哪裡會願意在這個風頭上綁回馬文才?

  聽到「馬文才」幾個字時,跟過來的江無畏突然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可想了一會兒也想不起來,只當是自己曾經的恩客之流大小姐的貼身家教。

  可當她看到雜物間裡被綁在那一臉驚恐的祝英台時,她卻輕輕「啊」了一聲,掩住了自己的嘴。

  蕭宏看到被綁來的不是秘書郎馬文才就松了口氣,隨便揮揮手,示意吳法壽動手:

  「處理的乾淨點,屍體千萬別被發現了!」

  吳法壽點點頭,隨手從雜物間裡抄過一把火叉,面目猙獰的向牆角的祝英台逼去。

  從頭到尾,祝英台都聽得清清楚楚,事實上她到現在都懵著不知道怎麼回事,等綁他來的人要殺自己了,她拼命地掙扎了起來。

  可惜臨川王府這幾個都是沒人性的,殺人和殺雞也差不了多少,眼見著祝英台就要葬身刀下,卻見江無畏表情掙扎了一會兒,突然一把推開了弟弟。

  「不可!」

  ***

  國子學裡,被傅歧和馬文才一左一右鉗制住的孔笙,突然掩面痛哭。

  「馬文才,不是我洩露的,我只是說你在京中有個別院,我沒想到他們會直接去搶啊!」

  「到底怎麼回事!」

  馬文才抓住他的手臂。

  「你怎麼會和臨川王府攪和在一起!」

  孔笙本就不是什麼心志堅定之人,被馬文才這個苦主厲聲一喝,就將什麼都倒了個乾淨。

  原來他到了國子學之後,既不像褚向、傅歧這般原本就是京中人士,又不像馬文才有奇遇,加上孔家在京中還有其他出息的子弟並不能將資源向他傾斜,他過的其實並不那麼如意萬能兵王。

  之前花了不少力氣弄來的詠桂詩,因為馬文才一篇「祥瑞論」打了水漂,若說對馬文才沒有怨氣,那一定是騙人的。

  但因他老實的性子,也談不上什麼恨意。

  就在他漸漸被邊緣化又沒有什麼法子好出頭的時候,國子學裡有個次等士族出身的學生找上了他。

  這學生的父親是臨川王的嫡系,給他指了個好路子,說是臨川王的寵妾愛吃冰糖,只要他找馬文才要些冰糖來獻給那個寵妾,就可以搭上臨川王的路子,打入他們這群官宦子弟的圈子。

  馬文才做出糖後也給了孔笙一匣子,孔笙將糖給了那人後他們又要,馬文才那時候接了鴻臚寺的訂單暫時停止了供糖,他哪裡好意思再找馬文才要,只好推辭。

  就在某一天下午,那國子生帶了一個長相兇惡的男人來找他,說那人是臨川王寵妾的弟弟,向他詢問馬文才放糖的地方,要親自去買糖。

  孔笙一來不願意得罪那國子生,二來害怕那男人的兇悍,被連問帶逼的,透露了馬文才在京中還有個別院的消息。

  這還是來京的路上馬文才無意間說的。

  他那時候並不知道自己要制糖,留那個別院是為了好和裴家聯繫,也是多個落腳的地方,孔笙羡慕他在家中是獨子資源獨享,就把這事記在了心裡。

  將馬文才的產業洩露了之後,孔笙心裡實在放心不下,又不敢告知自己做出的事情,只好盯著馬文才那院子,唯恐出什麼大事,所以才有了遊俠兒發現孔笙盯梢的事情。

  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臨川王那些人不是去買糖,而是直接下手搶。


第295章 救援行動(上)

  孔笙這個人是會稽學館裡公認的「老好人」, 從不與人為難, 即使是庶人衝撞了他或是向他請求什麼,他也好聲好氣。

  他是非常害怕和人起衝突的性格,也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對抗別人的惡意,換句話說,很容易就屈服了。

  但他也確實是不存惡念的,這才更讓人生氣。有時候老實人作惡, 比去惡人作惡, 幾乎無法讓人無法提防。

  從孔笙那裡,馬文才得到了幾個關鍵資訊。

  首先, 看上他家白糖的,很可能不是臨川王本人,而是臨川王那個寵妾, 或者乾脆就是那個寵妾的兄弟。

  其次, 國子學裡有不少臨川王一系的官宦子弟,這些人很大可能充當臨川王在國子學的眼線, 那遊俠查到的好幾個國子生在的人家, 有可能就是想從他那找到糖, 好去討好那什麼寵妾。

  至於孔笙為什麼會害怕那個叫吳法壽的「小舅子」, 是因為孔笙他在國子生裡打聽過,這個叫吳法壽的人原本就犯過入室殺人搶劫的大罪,後來逃入了臨川王府,蕭宏拒絕把他交出來。

  禦史上本參他包藏殺人犯,然而皇帝徇私, 這件事被按下了,於是這吳法壽一直逍遙法外。

  對方的姐姐是蕭宏的寵妾,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孔笙被這樣的人逼迫,也只能有什麼說什麼。

  有了這些消息,馬文才知道突破的關鍵在那個寵妾身上,而不是蕭宏。

  得知不必和臨川王直接交手,馬文才和傅歧都松了口氣,這臨川王淫/威如此,實在是讓人憤然。

  「我們在國子學,要查那個寵妾沒那麼方便,得去找梁山伯。」

  馬文才對傅歧說:「他已經向禦史台投了行卷,聽說幾個主官都很滿意,下個月就要走馬上任了。禦史台既然參過那個吳法壽,就必定留過他的案底。」

  兩人一刻都不敢耽擱,向國子學的學官告了假。那學官也聽說了他家產業被臨川王搶了的事情,半是同情半是怕惹事,直接讓他安心處理好私務。

  到了裴家的客店,馬文才和傅歧都是一愣。

  客店後門的巷子裡停著一輛牛車,上面有展翅的仙鶴標誌。

  太子所屬的車馬稱為「鶴駕」,只有太子府上才能用這樣的牛車。

  馬文才並不知道祝英台經常坐這樣的牛車「上下班」,倒是傅歧「啊」了一聲,猜測道:

  「難道祝英台出事的消息傳到玄圃園了?」

  馬文才滿臉疑惑的和傅歧一起跨入院中,只見梁山伯一身青衫、滿臉脂粉的在接待什麼人。

  聽到院子門口的動靜,幾人一齊向馬文才看去。梁山伯見是馬文才來了,迫不及待地問:

  「馬兄,你來的正好,昨天她派人送了信來,說是去你那暫住一晚,我以為她直接去玄圃園了,可現在已經中午了,這位秦主簿卻說英台都沒有去書閣。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梁山伯畢竟是假死之人,為了避免撞上認識他的人,能不出門就不出門,自然也不知道馬家糖坊被襲的事情。

  見到來了幾個國子生打扮的士生,那秦主簿也松了口氣。他倒不是瞧不起梁山伯,只是對方妝容怪異舉止扭捏,他年紀大了,實在是接受不了。

  「我是玄圃園書閣的主事,我姓秦。今天不是祝令史休沐的日子,可是她卻沒來,加上昨天他那兄長和三皇子在園中起過衝突,我擔心他回來後會受到兄長責罰,所以親自來了一趟。」

  秦主簿向馬文才幾人說明情況。

  這事本不需要他親自來,可是以祝英台的士人身份來算,她的工作能力在整個玄圃園裡都是出類拔萃的,他實在是不想損失這麼個好的幫手。

  「三皇子和祝英樓起了衝突?」

  馬文才奇怪道:「他怎麼敢頂撞三皇子?」

  那可是個連他衣服都要扒掉的主兒。

  「三皇子平日裡愛微服在玄圃園看書,和祝小郎以文會友結為了好友,你們不知嗎?」

  秦主簿嘖嘖稱奇,難道祝英台昨日就沒有回來,什麼都沒說?

  他解釋道:「昨日祝大郎來,怕是和小郎有什麼誤會,想要動手,三皇子擔心小郎的安全便沖了出去,顯露了身份。這情況有些複雜,一時半會說不清。今早三皇子來玄圃園找英台,發現他沒來園裡,便讓我來找。」

  秦主簿擔心馬文才幾人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便抬出了三皇子。

  三皇子和祝英台是好朋友?

  馬文才心頭一動。

  「不瞞幾位,祝英台確實是出事了。」

  馬文才表情苦澀地開口,「昨日祝英台到我家糖坊去拿糖,恰巧遇見臨川王府的人來搶劫,當時一片混亂,英台被他們擄走了。」

  「什麼?」

  「什麼!」

  聞言,秦主簿和梁山伯都是駭然。

  秦主簿就是建康人士,在太子府上任官十幾年,自然知道臨川王府是個什麼情況,所以大驚失色;

  梁山伯更不必說,梁父之死就是因為一本冊簿,而修改士冊以謀利的便是臨川王。他幾次幾乎死于對方之手,早就立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扳倒這個奸王,所以才一心要進禦史台。

  禦史台裡諸多官員早就對臨川王不滿,讓他寫彈奏之事便是為了考驗他的性情,兩邊都對蕭宏不滿,當然是一拍即合。

  「今早我打探了下消息,又和糖坊的護衛確定過劫匪的長相,確定英台是被臨川王府的吳法壽劫走了。只是我來建康時日太短,一時間也想不到什麼救英台的法子,既然三皇子在玄圃園……」

  秦主簿以為馬文才想請三皇子出手,當即出聲拒絕:「臨川王府的事,即便是三皇子也不好插手。」

  「閣下誤會了。」

  馬文才向秦主簿一揖:

  「不敢勞煩三皇子,只請閣下幫我向三皇子討個東西,好讓我去救英台。」

  秦主簿皺眉:「什麼東西?」

  馬文才比劃了一下。

  「一方印著謝舉謝使君印鑒的方帕。」

  ***

  知道祝英台出事後,梁山伯也坐不住了,所有人都動作了起來,想辦法去打探消息。

  傅歧自是不用說,直接回了家磨他父親去了;梁山伯去了禦史台,希望能探聽到這個「吳法壽」的底細;

  馬文才坐鎮裴家的客店,請裴家的遊俠想法在建康暗中召集認識的好手。

  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真沒辦法撈出祝英台,便在臨川王府旁一直盯梢,等吳法壽出門就把他綁了來,用他向臨川王那寵妾交換人質。

  至於三皇子那邊,秦主簿雖然答應了會替他去討信物,可對方畢竟和自己有過節,他只希望這件事能夠順利,卻不會把希望全放在這上面。

  那三皇子就是個被寵壞的孩子,會不會為祝英台這麼新結交的朋友得罪臨川王還難說,但想來只是要回謝舉給他的信物,應該不難。

  那方帕子代表了烏衣巷主對馬文才的一個承諾,如果帕子回來了,不到萬不得已,馬文才不想用它。

  可如果情況緊急,祝英台的命自然是要比什麼承諾要重要。

  他們分頭行動,打探回來的消息很快,大約過了一個多時辰,傅歧像是有了什麼大發現一般,歡喜雀躍地進了屋。

  「馬文才,你可知道那臨川王的寵妾叫什麼!」

  他是個藏不住話的,還沒等馬文才問,便自己先說了出來。

  「叫江無畏!馬文才,是船上那個江無畏!」

  離他們去浮山堰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一開始馬文才還沒想起是誰,等傅歧說起「船上」,他立刻就想了起來。

  無他,那女人實在太妖冶了,馬文才這個童男子活了兩輩子,也沒有見過那樣的尤物,傅歧也是如此,所以才對她印象深刻。

  「江無畏的兄弟,怎麼姓吳?」

  馬文才一怔。

  「吳是她的本姓,江無畏是她入了伎籍後,官府給改的名字。」

  說話間,梁山伯也探到了消息,走入屋中,「當初調教她們的嫲嫲姓江,那一批女子都改了江姓,她原名吳薇。」

  比起傅歧查到的那些消息,梁山伯知道的就要仔細地多:「禦史台那邊知道吳法壽搶了鴻臚寺要的糖,便將吳法壽的底細告訴了我。那吳法壽本來在建康做苦役,江無畏得寵後他恢復了自由身,但一改籍就殺了之前的役主全家,又搶了他家的錢財,逃入臨川王府。」

  「如今他借著江無畏的幌子在京中大肆斂財,人送混號『無法無天人面獸』。江無畏倒不曾作惡,只是性好享樂,日子過得很是奢侈無度……」

  不過臨川王是什麼人?

  她再怎麼奢侈無度,臨川王也養得起。

  「馬文才應該也知道了,江無畏就是我們在江裡救起來的那個畏娘,徐之敬還替她治過病。」

  梁山伯比起之前驚慌失措的樣子已經輕鬆了許多,顯然打探到江無畏的來歷讓他安心了不少。

  「話雖如此,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馬文才一句話打斷了他們的幻想:「江無畏也許都不知道自己兄弟抓回來的是誰。祝英台很可能沒見到她,就已經遇到了不測。」

  他這話如此殘忍,梁山伯當即臉色一白。

  「那怎麼辦?我們想辦法去求見江無畏?」

  「她現在是臨川王的寵妾,不見得會願意見到『故人』。你別忘了她是什麼出身,如果被臨川王誤會了和別人舊情難了,恐怕還能不能固寵都難說。」

  馬文才皺著眉頭,冥思苦想。

  「除非,有什麼理由必須一見……」

  「那個吳法壽和江無畏那麼貪財,用錢賄賂行不行?」

  傅歧突然道。

  霎時間,馬文才和梁山伯齊齊向傅歧看了過去。

  「不行就不行嘛,幹嘛瞪我!」

  傅歧抓了抓頭。

  「我就隨便說說……」

  「不,不是瞪你!」馬文才欣喜道,「我們想的太多,反倒忘了最容易的辦法。傅歧,你真是聰明!」

  說罷,他站起身,問門口守著的細雨:「細雨,上次陳霸先給我們的珍珠還在嗎?」

  細雨一愣,連忙躬身回道:「那珠子太過惹眼,不敢隨身攜帶,存在了裴家的庫裡。」

  「速速去取來!」

  「是!」

  梁山伯也明白了馬文才的意思,喜上眉梢,「你可是想用獻寶的名義,求見江無畏?」

  陳霸先贈與的那顆珍珠,不但色彩明亮,更難得的是渾圓碩大,這麼一顆珠子,無論是做成墜飾還是簪子,都足以奪人心神,沒有女人會不為之傾倒。

  「不是我。」

  馬文才打量了一眼塗脂抹粉的梁山伯,嘴角突然露出一絲微笑。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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