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各奔東西
陳霸先帶著此地的水軍截到祝家莊的花船, 可那艘船轉眼就進了支流。
此地的水軍深知這附近的水道情況,知道這支流裡除了通向一個廢棄的龍地之外, 再無別的可出來的路徑。他們愛惜船隻,不願意冒著擱淺的危險追趕花船, 又見祝家莊的部曲駕著船進了那支流, 便生起了去意。
陳霸先說到底就是個小小的漕官, 能讓水軍撥動幾艘船出來救援, 一是事關會稽郡的豪族祝家, 二是陳霸先帶去的金子動人。
可此番金子已收,船也動了, 這船進不去就不是他們的問題了,他們收了錢就只想著走。
陳霸先擔心祝九娘的安全, 好說歹說, 求東求西,對方只肯借他一艘小船,又指了一條從另一頭岸邊繞過去的路徑, 就沒再管了。
他沒法子,只好帶著自己船上幾個關係過硬的兄弟一路找了過去,恰巧碰上了從暗道裡出來的祝英台。
等接到了祝英台, 再帶著她找到了祝家莊的人時,陳霸先也吃了一驚。
那些曾劫持過祝家的賊人, 都被祝家部曲以一種幾乎決絕的方式立斃在當場, 賊首則聽說是趁亂時跑了, 在附近找不到他的蹤跡, 應該是躲了起來。
這種一看就是殺人滅口的方式讓陳霸先內心深深不安。可考慮到祝九娘畢竟是新嫁娘,被賊人擄掠過並不是好事,祝家莊的人想要用滅口的方式保護她的清白也是尋常。
考慮到祝家莊人多勢眾,他們幾個只是萍水相逢,若仔細深究下去,被滅口的可能說不定就變成了他們,陳霸先理智的選擇了沒有深究。
花船上所有的船工都被臨走前的趙立等人殺了,如今這艘擱淺大船成了他們臨時休憩的場所,祝阿大和他所帶來的部曲是專業的武裝力量,並不會操舟,要想把這艘船開走,還得靠陳霸先的人。
所以年輕的陳霸先如今倒成了如今主事的人。
「祝家的那位壯士,應該是撐不過去了。」
陳霸先看著面前換了一身男裝的祝九娘,有些不自在地說:「他想要見你一面。」
他不是瞎子,換上男裝的祝九娘有多像祝英台不必說都能看出來,就算是雙胞胎兄妹,這麼像也是少有的,但他依舊選擇了當什麼都沒看見。
在這種心照不宣下,他們兩人都粉飾著太平,並為接下來的路感到憂慮。
「祝阿大……」
祝英台想起這個負責看管她、軟禁她,卻也保護了她的祝家門人,心中十分複雜。
「一點救他的辦法都沒有了嗎?」
也許是他的拼命引得了趙立侍衛的尊敬,也許是覺得他傷勢過重絕沒有活下來的可能,又或許是擔心她跑了沒時間仔細盤看,祝阿大並沒有死在當場,在流血過多後,被尋來的祝家部曲抬回了岸邊的大船上。
但他傷的太重了,儘管陳霸先和祝家眾人都有處理過這種刀傷的經驗,可畢竟不是醫官,就憑船上那些傷藥,根本無法挽救他的性命。
「他傷得太重,根本沒辦法再搬動。這裡離最近的城都很遠,也找不到人治療他的傷勢。我們已經將他料理得能見人了,他……他不願休息,執意要見你。你去見見他吧。」
祝英台點點頭,帶著複雜的心情,推開了艙門。
他們把祝阿大安置在祝英台曾住的艙房中,這間艙房是為了新嫁娘準備的,房中自然佈置的非常喜慶,甚至到處可見女人屋裡才有的擺設和玩意兒。
祝阿大顯然和這間艙房格格不入,況且如果是他還能選擇的時候,便是死了,也不會選擇住在這裡。
但他現在已經活不了多久了,跟他來救祝英台的侍衛都是他最信得過的手下、有著最過命交情的同僚,這些人雖然也尊敬祝家的主人,卻更希望祝阿大能活,於是仗著祝九娘心善,將他放在了這間艙房中。
正因為如此,這些在祝家高壓下幾乎活了一輩子的祝家不去門,見到祝英台踏入艙房,心中都莫名生出了些怕被怪罪的惶恐。
這已經是植入他們根骨裡的畏懼,和祝英台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無關。
然而祝英台好似沒有察覺,又好似這樣安排是理所應當般的無視安穩了這些惴惴不安的心。
只見她並沒有什麼猶豫地走到了祝阿大的榻前,在眾人驚訝的表情中掀開了他的被子,而後倒吸了一口氣。
看到祝阿大的傷口,祝英台頓時明白了陳霸先所說的「收拾的能看」是什麼意思。那些撕了屋中乾淨衣衫製成的繃帶根本起不到多少止血的作用,因為傷口實在太多、太深了。
他腹部幾乎豁開了一個洞的傷口是最讓人觸目驚心的,層層疊疊的絲棉被壓在了上面,但絲毫不影響祝英台看到它後的聯想。
「這些人……真是狠毒。」
祝英台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她緩緩蓋上祝阿大的被子,慎重地向他承諾:「我知道趙立是誰,也知道他身後的主子是誰。祝阿大,你的仇,我一定會幫你報了!」
她輕易不向人許諾,既然許下這樣的諾言,就是決意以後的人生,要向趙立和女羅等人討上這筆血債。
「不,不必勞煩女郎為我報仇了。女羅已經被女郎丟下的轟雷炸死,趙立帶來的人,也被兄弟們滅了口,死得不能再死。」
祝阿大肺部和腹部都中了刀,如今氣若遊絲,連發出聲音都很難,祝英台看他這樣,當機立斷地跪坐在他的塌邊,將耳朵貼了過去。
他的眼神閃動了一下,嘴角似乎因為她的舉動勾起了一抹笑意,可說出來的話卻一點都沒辦法讓人覺得好笑。
「我沒想到女羅的武功如此之高,像我們這些做侍衛的,為主人而死本就是命,我也想過我早晚有這一天。可我希望,我的兄弟們能活著……」
他的精神已經很渙散了,可依舊勉力提著那口氣。
「少主吩咐我們出來時,命我們若找到趙立等人,一定要將他們滅口。船上那些船工,亦不能活。這一來,是為了您的清譽,最重要的,卻是怕他們落到別人手裡,抖出祝家莊投靠著的人。」
祝英台赫然一驚。
按祝阿大話裡的意思,他們都以為這艘船上的船工是趙立的人殺了,其實不然。
這些可憐人即使被劫持了也還心系著她的安危,被趙立等人威脅了一路替他們開船,他們等了一路,終於等到了祝家莊的同伴,沒死在敵人手中,卻死在了自己人的手裡。
祝英台又一次為祝家莊的手段背後發寒。
「我,我知道少主和莊主的手段。您被擄走,這件事是不能讓馬家的人知道的,若我們安然送了您回去,我們可能和船工一個下場。」
他喘了幾口氣,硬撐著自己看向屋中守著的兄弟們,露出懇求的目光:「我等家人都在莊中,不敢冒犯女郎,也不能違抗莊中的命令。」
「但求女郎能看在我為您送了命的份上,任由他們自行離去。若,若少主和莊主問起來,你就說他們已死在趙立手裡,或說他們追趕趙立去了,不知所蹤……」
他知道這不是什麼好法子,也許莊主根本不會信,也許少莊主一怒之下依舊懲罰了他們的家人,可他並不是什麼智計無雙的聰明人,眼下裡,也只能替他們找到這樣的後路。
屋中幾人雖不知道祝阿大在跟祝英台說什麼,但看到他不時望向他們,也知道說的話和他們有關。
他們都是從祝家莊出來的,有不少人也能明悟他們送女郎回去後的命運,如今見他似是在求女郎什麼,饒是這些殺人不眨眼的辣手漢子,也一個個淚撒滿襟。
為祝阿大,也為他們自己。
若離開了這些祝家莊的人,祝英台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去。可她只是猶豫了一瞬,便點了點頭,答應他道:
「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若有人問起來,我就說你們死了大半,剩下的追趕趙立去而未返,凶多吉少。既然你那麼擔心他們,我等會兒就讓他們離開。我可以讓陳霸先送我去吳興或上虞。」
祝阿大眼中露出感激的神色,看了眼屋中眾人,有些傷感地在她耳邊說道:「女郎,梁山伯已經死啦,我也要死了,你心中如今沒有了掛念,便跟著馬公子好好的過吧。祝家莊……以後不會好了,你到了馬家,也是條退路。」
祝英台聽得迷迷糊糊,不明白他說的「梁山伯死了我也要死了,沒有掛念」是什麼意思,可也聽得出他的善意,遂連連點頭。
祝阿大說完這些,好似也很難過,又沒了再言語的力氣,默然地閉上了眼睛。
祝英台見他這樣,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對身後的祝家部曲們說:「祝阿大求我讓你們離開,我怕莊裡還會派人來找我,事不宜遲,你們現在就走吧,這樣,這樣……」
她回頭看了眼祝阿大,又歎:「這樣,他走的也心安點。」
幾人都明白祝英台的意思,一個個上來向祝英台見禮,或道聲「謝謝」,或道聲「珍重」,三三兩兩地的離開。
他們常常出莊辦事,也不是那種離開了莊園就無法謀生的莽夫,既然生出了去意,動作的也極快。
陳霸先看著祝家那些漢子們一個個走了,大驚地來艙中尋祝英台,恰見著祝英台滿臉沉重地將被子遮住了祝阿大的臉。
「他……」
他猶豫著,不敢問。
「他死了。祝家所有來的部曲,都為救我死了。」
「這……」
陳霸先想想乘舟離開的祝家部曲,欲言又止,心中有了些了然。
祝英台這幾日遇見的挫折已經夠多,多到她已經有些不堪重負。
這個折磨人的世道,今日還是獵人,明日就成了別人的獵物,而她能仰仗的東西,在很多時候,根本就靠不住。
但她也沒有別的路可走。
祝英台看著面前這少年,突然施了一禮。
「陳法生……」
她選擇和盤托出。
「我不是什麼祝家九娘,我是祝家莊的祝小郎祝英台,戳破那些裝神弄鬼手段的那人。」
哪怕陳霸先之前已經有了些猜測,如今聽到她這般認了,眼睛依然瞪得渾圓。
「祝家部曲已死,劫持我的人也死了,我現在不能回祝家莊去。」
她直起身。
「勞煩你,將我送去吳興。」
第267章 新的人生
建康。
國子學裡, 從宮中特意請來的禮官, 正一板一眼地教著所有的五館學子學習接駕的禮儀。
梁帝蕭衍是非常勤勉好學的帝王,也欣賞同樣德行的學生,所以經常駕臨國子學講學,國子學中多是宗室和貴族子弟,出身低的見不到皇帝,出身高的根本就不需要學什麼接駕的禮儀,這禮官來國子學, 還是頭一次。
為了擔心他們之中的庶生因儀態不整而失禮, 太子蕭統還特地令人準備了幾十套樣式一模一樣的長衫。
這群「天子門生」都是不超過二十歲的少年, 並無老態龍鍾的或大腹便便之輩,穿上宮中織造的衣裳, 至少在衣冠和體態上還算得體。
此時,這二十五位著白衫的少年都在恭恭敬敬地學著如何跪、如何站,哪怕平日裡他們如何意氣風發, 在這幾位宮中派來的禮官面前, 他們連牙都不敢齜上一齜。
平原學館的學生們來的最晚, 幾乎是剛到沒多久宮中就下了旨,屬於最局促的一群, 偏偏平原學館與其他四館皆不同, 五位天子門生中有四位都是庶人, 獨剩的那一位士生看起來過的也很落魄, 靴底已經磨得很平。
其餘幾館的學生都挺瞧不起平原郡的這些庶生, 到禮官指引他們站隊時, 大多嫌棄地到了更前面的位置,將這群學生擠到了身後。
整個隊伍因為這些庶生以及想要冒頭的想法而小亂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馬文才看不過去,皺著眉對平原郡的庶生們說:
「你們別亂走了,就站在我們旁邊吧。」
五人之中,孔笙和褚向都是軟和性子,傅歧什麼都聽馬文才的,徐之敬自己現在也是個庶人,自然不能攔著他們靠近,於是馬文才一張口,其餘眾人皆無意見,平原郡的學生們也滿懷感激,終於解了被人擠來推去的窘境。
平原郡為首的學生在禮官沒注意的時候對馬文才拱了拱手,悄聲說:「多謝兄台大度,在下平原濮遠行。」
「大家都是天子門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什麼大度不大度的。」
馬文才並沒有在這裡交友的意思,敷衍地點點頭。
「在下吳興馬文才。」
聽到他自曝家門,濮遠行一愣,似是不太明白他一個吳興人,為什麼會在會稽學館就讀。
不等他多想,那幾個禮官已經咳嗽了一聲,向眾人朗聲道:
「明日汝等覲見陛下,務必要記得少言、少動,不得交頭接耳或東看西顧!」
他見眾學子都聽得認真,又說:「明日陛下來,並非是為了考校功課,汝等也不必太過緊張,陛下問什麼,照實回答便是。幾位殿下和宗室王親也會陪同前來,若他們有發問,亦不可輕慢。」
眾人一聽不是來考校功課的,有的歡喜,有的則有些失望,再聽說皇子們也要來,更是緊張不已。
等禮官走了,眾人散去,馬文才想了想,沒有和其他人一般三三兩兩找地方多惡補下五經,而是問清了陳慶之在何處,領著幾位好友,找到了這位皇帝身邊的心腹。
「我就知道你恐怕要來尋我。」
馬文才找到陳慶之時,他正在國子學的棋室中打譜,見他領著諸人過來,這位禦史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棋譜,問他道:
「你想問什麼?」
「我想向先生請教,陛下欲將我們置於何處。」
馬文才看似自信,其實心裡也沒底。
前世時就算他一心苦讀,並不怎麼關心窗外事,但也很肯定當年五館生做天子門生的事肯定沒有,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這件事在國子學裡地沒掀起什麼漣漪。
就如他們入國子學,連學官都不願意為他們引路,從頭到尾都沒有見到幾個國學生來結交就可以看出,國子學對他們這些人,既沒有什麼興趣,也沒有什麼好奇,甚至可以說是無感。
這和天子之前大張旗鼓要「重振五館」的架勢相差太大。
「五館,曾是寄託著陛下一些宏偉野心之地,可這麼多年過去,五館中從未有過一位驚才絕世之輩,反倒是國子學中英才輩出。這麼多年來,陛下和世族門閥周旋著,想要為五館的生存留一線喘息之地,可即便是陛下,也漸漸沒有耐心。」
陳慶之惋惜道:「這『天子門生』是陛下最後一試,若人才可用,他必定破格遴選;可相反,若這些門生不可用,五館便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什麼?」
聽陳慶之說五館可能從此不存,和賀革有世交的馬文才和傅歧等人皆是一驚。
「我也曾去過會稽學館,老實說,若沒有學館,只賀革開學授徒,你覺得是更容易成才些,還是如此開館更佳?」
他問。
賀革乃是士族,山陰賀氏,每代皆出大賢,其父、其祖、其曾祖,都在士林中享有極高的聲望。
若不是賀家為會稽學館所累,就靠他們累世的聲望,也依然會求學者眾多。尤其是會稽的士族,但凡發覺族中有天賦的少年,都會送往他們的門下求學。
如今賀革成了會稽學館的館主,許多士族出於門第之見,便不再送孩子去就學了,哪怕傅歧、徐之敬,乃至褚向這樣的士族子弟,大多都是家中不受重視或有所欠缺的子弟,並不是最寄予厚望的後輩。
即使是賀革,為了會稽學館的存續,也不能如以前那般安心做學問,而是替學館的師生到處籌集物資和財帛,如果賀革丟掉了會稽學館這個包袱,門下反倒能人才濟濟起來。
是以陳慶之一問,眾人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們雖是士族出身,可在會稽學館的幾個月裡,卻能明顯感受到那些寒生在得到機遇後的努力,劉有助和伏安這樣的學生,甚至能為一紙好字而送了命。
這些都是他們在大儒門下學習時無法感受到的,也就格外為之震撼。
「天才哪裡那麼易得。」
兩世天資平庸的馬文才苦笑道:「天才全靠天賦,可即使有天賦,想要顯現出來,也得有合適的條件。若連五館都不復存焉,縱有再怎麼天賦驚人的天才,也只能泯然於眾人矣。」
「天子高坐,他希望看見的,是能走到他面前的人。十年了,走到他面前的,依舊是那些士族。」
陳慶之搖頭。
「謝舉說到底還是限於門第之見了,他選拔的天子門生,皆為士人。」
「不是還有平原郡的庶生嗎?」
傅歧突然插嘴。
「那些學生的策論,便是我看了,也要搖頭的。」
陳慶之歎道:「陛下恐怕對『天子門生』已經失了興趣,明日帶了幾位皇子來,恐怕也是抱著為殿下們選拔常侍的意思。我看你們這群人,大多是要走王府中隨侍的路子。」
這位天子心腹將話說的明白,可他們的心情卻很沉重。
尤其是褚向,現在的他,必定是不願意參贊王府之事的。
「早知如此,我還不如乖乖來國子學讀書。」
傅歧喃喃道:「誰願意伺候皇子啊。」
說是散騎常侍,其實就是跟隨著皇子,為他們效力的雜官。
這種官職說起來清貴,但其實最需要謹小慎微,出身高的子弟自然是能躲就躲不願意去做的,出身低微的根本做不了這樣的官職,於是往往空缺。
即便有人擔任了,這時代頂級閥門不甩皇族也是常事,但凡有點小事他們就會辭官不出,造成散騎常侍的官位跟流水一般,連主事者自己都常年記不清自己的常侍是什麼來歷。
和傅歧不同,其他幾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哪怕這答案並不太好,心裡也安定了不少,便紛紛向陳慶之道謝。
臨告辭前,陳慶之留了馬文才半刻,特意看了看他頭上的抹額,提醒他明日面聖時,一定要去掉那抹額帶。
這已經是陳慶之第二次提起這個話題,馬文才雖不知為什麼他特意要再提醒他一次,但知道這位從寒身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先生絕不會無的放矢,於是鄭重應下了。
目送著馬文才離開,陳慶之輕撫鬍鬚,面上喜憂參半。
「你的機緣,就看明日了……」
***
第二日一早,暫居在國子學中的「天子門生」們便換好了衣冠,跟隨著宮中的禮官在國子學外等候聖駕。
聖駕每次駕臨國子學,必定是在臨雍殿講學,而臨雍殿是蕭氏宗親們就學之地,往日裡聖駕駕臨,他們只需在臨雍殿外接駕即可,這一次也不知是不是提前得到了旨意,竟也跟著這群學子們一起站在國子學外等。
馬文才前世裡曾遙遙見過這些天潢貴胄,如今這些往日裡遙不可及之人竟就在比肩之處,他卻無悲無喜,再也找不到前世那般激動的心情。
甚至那步輦到了近前,他跟隨著禮官們屈身參拜時,心情都平靜到毫無漣漪。
這一切就像是他等候已久的一場儀式,為了這個儀式,他反抗過,算計過,努力過,如今塵埃落定,結果如何已經不重要了。
到這裡,更像是祭奠一場他過去的人生。
他混在人群中,位置既不靠前,亦不靠後;
他不是皇帝在意的庶族子弟,也不是皇子宗室們屬意的鐘靈毓秀之輩,甚至因為褚向在他身邊的緣故,他連長相都不算是出眾的。
可那位淵渟岳峙的君王,卻依舊注意到了他。
起初,馬文才還以為自己是感覺錯了,他還特意多打量了褚向幾眼,以為皇帝是驚訝于褚向的長相,所以才注視著他們的方向。
不僅是馬文才,就連褚向自己都是這麼認為的。
他自十五歲後,長相就越發肖母。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他長得不光是像母親,更像舅舅。
而梁帝,對他的舅舅蕭寶夤再熟悉不過了。
然而他們都想錯了。
顯然這位皇帝早就知道褚向的存在,也知道他的長相特異之處,所以目光只是在褚向身上掃過一瞬,就久久地停留在了馬文才的臉上。
他注視的是那麼認真,他的眼神是如此惆悵,好似正通過馬文才,在看向虛空中的某個角落。
這樣的注視很快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尤其是緊跟在梁帝身邊的太子蕭統和幾位皇子,很快也跟著蕭衍的目光看了過去。
這一看,他們的臉色俱是一變。
哪怕馬文才再淡然,此時也是一陣心驚肉跳,尤其當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而其他人似乎都知道是為什麼時,這種不安感尤為可怖。
等梁帝從他身上收回目光,甚至都來不及步入臨雍殿,便伸手指著他的方向,溫聲喚道:「那個額上有紅痣的孩子,你過來。」
第268章 佛前一念
馬文才頭上的紅痣, 在上一世時是沒有的, 而是重生後突然出現在額間的。
他剛剛重生時, 額頭上的紅痣並沒有這麼顯眼,但隨著他身體漸漸康復,這紅痣也就越來越清楚, 甚至有很多出家人因此想要「點化」他,惹得他的祖父走到哪兒都把他帶上, 很擔心他哪一天就被什麼「高人」帶走了。
作為一個審美正常的「男人」, 馬文才其實並不喜歡自己額頭的紅痣, 認為顯得太過陰柔, 平日裡總是用額帶遮起來,但因為陳慶之刻意提醒, 今天他便去掉了。
哪怕他再蠢笨,現在也明白了陳慶之為何反復讓他露出額間再去見帝王。而且以陳慶之的性格,勸他如此, 多半是對他有好處的。
但這好處,也實在太讓他惶恐了。
在眾人異樣的眼神下, 馬文才穿過為他讓開的人群,走到了皇帝和他的兒子們面前, 躬身相應他的召喚。
「你平身, 讓我仔細看看。」
梁帝是個非常平易近人的皇帝,在他的治下, 臣子們不但不用跪來跪去, 但凡品級高點的, 還皆有座位,哪怕是一般的學子,也不必卑躬屈膝。
他甚至很少用「朕」來稱呼自己。
馬文才之前刻意打聽過這位皇帝的不少事,才敢硬著頭皮,站近了一點。
在梁帝打量馬文才的時候,馬文才也在用餘光悄悄地窺視這位帝王。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的身份都太低,並沒有到可以面聖的地步,於是對他來說,這位皇帝的長相自然非常陌生。
可在這一群人之中,若讓他指出誰是皇帝,他必定能一下子認出來。
概因他身上屬於上位者的威嚴,已經刻進了骨子裡,哪怕表現的平易近人,那也是「居高臨下」式的那種。
這位慈眉善目的帝王額頭極其寬闊,雙眼雖然平和,顧盼之間卻有威嚴的神采,此時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馬文才,馬文才卻連眼神都不敢和他接觸,只敢遊移到他身後的太子蕭統身上。
這位以賢明寬厚著稱的太子,看向他的目光卻並不友好,那是混合著懊惱和失落的眼神,實在讓人費解。
更讓人玩味的是,站在太子蕭統身邊的二皇子蕭綜倒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完全無視其他皇子們擔憂的表情。
就在馬文才猜度著自己額頭的紅痣是不是和皇帝信佛有所關聯時,這位帝王卻撫掌而歎:
「像,眉目之間,極像。」
「父皇。」
太子蕭統終於忍不住了,出聲提醒道:「兄長被佛祖接引時,年紀尚小,眉目還沒長開,也許……」
「阿兄這就說的不對了,那時候您都還沒出生,能確定像不像的,只有父親。」
蕭綜輕笑著說:「父親既然說像,那就一定是像的。」
大概是顧及到什麼,他們說話的聲音都極小,除了近處的馬文才,其他人都聽不清。
「正是如此。他走時,雖不滿月,可眉目卻很清秀,像極了阿徽。」皇帝的眼神溫和的讓馬文才甚至有些害怕。
「孩子,你是哪裡人氏,何年出生?」
馬文才被他們刻意放低的聲音影響,也將聲音壓得低低的:「學生馬文才,郡望扶風,乃伏波將軍馬援之後,如今僑居吳興。學生生於天監元年,正是陛下登基那年的七月。」
聽聞馬文才的生辰,皇帝的臉上露出了一個不知是喜,還是悲的笑容。
「天監元年,七月……若阿徽還在,看到了你,要有多高興啊……」
「父皇,請勿太傷心,還請為德皇后保重聖體。」
太子柔聲勸說:「您這樣,也會嚇到馬文才的。」
聽到太子的提醒,蕭衍才如夢初醒般點了點頭:「是,我們來國子學是為了求賢的。」
他看了眼馬文才,大概是想讓他歸位,又實在是捨不得他,竟不顧其他人的看法,對他吩咐道:「你就站在我旁邊,等會兒我有事要問你。」
馬文才得了這句令,心中苦笑,盯著眾人要看穿他的目光,愣是不敢。
說罷,他這才轉過頭,開始一個個召見各學館的學生,詢問一些關於功課和平日裡上學的問題。
由於有馬文才的插曲,不少人都有些魂不守舍,尤其是和馬文才曾有過齟齬的吳郡學館眾人,更是表現的特別拘謹,倒失了幾分風度。
在這個講究「風流氣度」的年代,太過拘謹,倒顯得平淡無奇了。
而且蕭衍的本意也不是想提拔不能出頭的士族子弟,所以略問了問,覺得沒什麼稀奇的地方,就點點頭止住了話頭。
到了平原學館那裡,皇帝倒問的格外仔細,尤其對平原學子之首的濮遠行,格外和顏悅色。
「明山賓隱居後,聽說是濮子夫接管了平原學館?我在京中也聽過他的事情,他做的不錯。你也姓濮?」
濮遠行受寵若驚道:「學生濮遠行,家父正是濮子夫。學生替家父謝過陛下的誇獎。」
蕭衍問了問平原學館平時如何運轉,學生有多少等問題,因為濮遠行的父親就是現在名義上的代理館主,倒也都知道情況,回答的非常詳細,讓皇帝十分高興。
不必別人說,是人都看的出來,除了那額頭有紅痣而被皇帝注意到的馬文才以外,這位濮遠行也入了皇帝的眼中。
到了會稽學館時,蕭衍撫了撫髯須,看著上前的一干學子,眼神微黯了黯。
馬文才被召喚到皇帝身前,眾人之中,身份最貴的就是褚向,皇帝眼神微黯,也是因為看清了褚向的長相。
但他如今年紀已大,殺伐之氣早已經不似當年那般盛了,而即使他年輕時也算不得暴虐之人,否則褚皇后也不會活下來。
所以他看著褚向,只是微微歎了口氣:「難怪綜兒為你說情,看著你站在這裡,猶如珠玉在側,誰也不忍心你就此埋沒。你姑姑如今可好?」
褚向看似尋常,其實鼻尖已經在冒汗了,聽到皇帝喚他的名字,連忙躬身回道:「多謝陛下關心。姑母的身子越發不好了,這幾年更是連走動都不行。」
「當年的故人,一個個身體都這麼羸弱啊。」
蕭衍歎道。
蕭綜怕褚向引起蕭衍不悅,在一旁說了些誇讚皇帝身體健壯,春秋鼎盛之類的話,讓蕭衍心情大悅,並沒有為難褚向,反倒對他說:
「你家中的長輩也太不像話,你這樣的出身,竟連國子學都入不得,要獨自來謀這『天子門生』之路?說出去,倒像是我器量狹小了。太子?」
「兒子在。」
「你安排一下,讓褚向來臨雍殿,與宗室們一起讀書吧。」
他說。
皇帝這一安排,讓眾多學生皆是羡慕不已。
臨雍殿是宗室和外戚們讀書的地方,其中執教的博士和學官皆是名震梁國的大儒或賢士,旁人若能旁聽上一兩堂課,都會覺得是莫大的福氣。
可褚向拼著被家中怪罪也要在皇帝面前露個臉,便是想確定皇帝對他是不是還有著忌憚之心。
如今這位皇帝連讓他佔有「天子門生」的名頭都不願意,甚至將他安排到只能陪皇子讀書的臨雍殿屈居人下,可見根本不似皇帝態度上表現出來的,對他毫不在意。
褚向此番出京又入京,對他可謂是最後一搏,卻得了這樣的結果,心中不可謂不悲涼,臉上卻還要露出喜色來,謝過皇帝的恩德。
到了傅歧,皇帝對他十分和顏悅色,顯然從謝舉那裡已經得知了他們的事情。他不但誇讚了傅歧兄長的「忠勇」,還希望他能為自己早日效力。
這便是占了他父兄的光了,傅歧有些悲傷,又有些少年人得到肯定的欣喜,此時表現的倒比往日沉穩。
到了徐之敬和孔笙這邊,皇帝幾乎都沒怎麼多問。
徐之敬會貶為庶人,全是因為浮山堰之禍,而浮山堰之禍,幾乎是蕭衍從政史上最大的錯誤,他連看到徐之敬都會想到浮山堰的事,自然對他有些刻意的回避。
好在徐之敬也想過大概會是這種結果。皇帝能同意他「天子門生」的名額,本身就是對他們徐家的示好和一種補償,他已經很滿足了,並不渴求太多。
而孔笙說好聽是性子和軟,說難聽就是毫無特色可言,這種人蕭衍見的太多,自然也沒什麼話說。
等見過所有學子,皇帝說出了此行的目的。
他挑選「天子門生」,名頭上是自己的學生,但他國事繁忙,並沒有時間一個個去教導他們,平日還是將他們安排在國子學學習,但身份上則必須要和其他人區分開,以免引起國子學那些天之驕子們的不滿。
而且哪怕是五館中出類拔萃之人,在國子學中也許才學只是平平,眾人程度不一,教起來也不容易。
所以蕭衍準備讓他們以「官身」入學,猶如後世帶職「進修」一般,先確立他們的身份,再有目的性的在國子學裡,向擅長各項學問的先生學習他們需要的東西,以便更好的適應他們新的身份,這便是皇帝曾經為寒門學生選擇的一種求學之路。
如今雖然這些「天子門生」們並不如他所想都是寒門出身,但這種設想他已經想了很久了,現在當然不能重新安排他們,於是當皇帝說出自己的決定時,眾人都奇異地默然了一瞬。
梁國的官職也分清濁,受世人風氣影響,真正掌權做實事的官職反倒人人避之不及,偏好那些清閒又名頭好聽的官職。
哪怕時寒門出身的學子,也免不了憧憬例如「秘書郎」這樣清貴的起家官。
可從皇帝的口中,他們聽得出,皇帝給他們選擇的官職並不是那些清貴職位,而是被旁人稱為「濁官」的事務性官職,於是有些抱著「光耀門楣」之心來的士生,難免會露出彷徨的神色。
蕭衍是何人,怎會看不出他們的想法,所以他故意問道:「你們若並不想那麼早出仕的,可向前一步,我可以讓祭酒安排你們在國子學就讀。只要你們過了國子學的入學試,便是國子學正式的弟子。」
「待他日學成,亦可出仕。」
聽到皇帝的最後一句話,當即有七八個人猶猶豫豫地出了列,表明自己的才能還有所不足,希望再多聆聽皇帝的教誨。
蕭衍根本不多勸說他們,只讓旁邊陪同的國子學祭酒記下他們的名字,便轉頭問自己的兒子們:
「你們可有看中的人才?」
幾個皇子和宗室藩王商議了一會兒,先有太子蕭統點了傅歧的名,希望他能當自己的常侍。
誰料皇帝搖了搖頭。
「傅歧如今是傅翽的獨子,不可入你太子府。」
傅翽是建康令,只忠於皇帝,他的兒子自然也不可以有任何政治上的傾向。
太子的試探被皇帝駁回了,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目光便移到一旁安靜站立著的馬文才身上,懷著希望道:
「那兒子想要馬文才……」
「也不行。」
蕭衍想都不想的打斷了太子的話,說出了讓眾人都吃驚的話,「謝舉向我舉薦過馬文才,我欲讓他當我的秘書郎。」
此言一出,連皇帝身邊的國子學祭酒都吃了一驚,身為主角的馬文才更是被這個天下掉下來的餡餅砸得神情恍惚。
幾乎是下一刻,馬文才立刻跪下身來,毫不虛偽地推辭著這樣的安排:
「學生惶恐,怕辜負了陛下的信任!」
起家便是秘書郎的,唯有世代冠冕之族,而能起家就是皇帝的秘書郎的,就連尋常士族都不行,只有王、謝和蕭氏宗子才有這樣的殊榮!
秘書郎雖只是皇帝身邊七品的小官,可在中正品級中,已是二品!
皇帝說謝舉舉薦了他,便等同於親自給他定了「二品」的中正品級,這幾乎意味著他可以進入另一個層次。
一個馬文才想都不敢想的層次。
「你起來,君子一言九鼎。」
蕭衍以不容反駁的態度下了決定:
「秘書郎官品雖小,任務卻不輕,雖有謝侍中舉薦,你還有的學。平日裡,你還是在國子學向諸位博士學習。你既然是我的門生,沒有什麼當不得的。」
馬文才在蕭衍嚴肅的神情中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似乎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這樣恍惚的態度倒讓蕭衍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蕭統見傅歧和馬文才皇帝都有了安排,在眾人之中看了看,選擇了之前讓皇帝讚賞的寒門學生濮遠行作為常侍官。
這次,蕭衍沒再阻止。
到了其他皇子和藩王那裡,倒變得簡單的多。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二皇子蕭綜,蕭綜並沒有向皇帝討要褚向,也沒有選出身較高的吳郡張騁,而是要了徐之敬。
還有些沒人「挑選」的,皇帝便將他們分做了朝中各部的功曹官,替各部主事處理朝務,自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皇帝這一行給諸人都安排了去處,自己也很滿意,一旁有專人專門記錄這些「天子門生」的任命,國子學也一一記錄他們的官職,好為他們安排相應的先生。
蕭衍畢竟也不年輕了,接見了整整半日,精神也有些疲乏,太子見父親精神有些不好,便提議回宮休息,皇帝欣然應允。
臨走前,蕭衍將馬文才叫到身前,又凝視了那顆紅痣一會兒,向他問道:
「馬文才,你家的長輩可有為你起字?」
馬文才一愣,搖了搖頭。
「學生並未加冠,是以並無長輩起字。家父小時候怕學生養不活,給學生起了個乳名,叫做念兒,希望多念幾遍,學生能平安長大。」
「念兒,念兒……」
那一瞬間,低喃著他乳名的皇帝蕭衍,眼角竟有些濕潤。
在他的身後,知道內情的皇子蕭統、蕭綜和蕭綱臉上都有些神情複雜。
蕭綜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也有些低落,開口道:
「天下間做父親的,哪有不念著自己兒子的呢?」
「你能這樣想,我很高興。有你們這樣的佳兒,我已經是得佛祖愛護,不該再討要更多了。」
蕭衍最希望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們兄友弟恭,忠孝仁義,待聽到蕭綜的自言自語,臉上的悲意淡了幾分,看向孩子們的表情也越發慈愛。
他想了想,對身前的馬文才道:「你既然沒有字,我便給你起個字。你乳名叫念兒,額頭又有佛前童子才有的吉祥痣……」
「你的字,便叫佛念吧。」
第269章 齊聚(上)
馬文才莫名其妙便多了個字,還是皇帝親自起的字。
至於「文才」和「佛念」的名字既不互補,也不反襯這種「小事」,自然是不約而同的都被忽略了。
雖然蕭衍挺喜歡給晚輩起字的,但給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起字,還是第一次,況且用的還是「佛念」這樣的字。
誰都知道,天子如今,是信佛的。
在無數人眼裡,馬文才可謂是「一步登天」了。
現實也確實是一步登天。
得到了「秘書郎」一職的馬文才當天便受到了宮中送來的官服印信和任職文書,這位天子似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想看到他意氣風發的樣子似的,送來的不僅僅是官服,還有兩位針線宮女,特地當場為他修改官服的大小。
一時間,馬文才所住的廂房絡繹不絕。
剛剛送走好幾個同為天子門生卻沒有任何交情的五館生,又有素不相識的國子學學生隨扈來通報。
「長沙王之子蕭孝儼請見。」
「范陽張淵請見。」
說是「請見」,卻一沒帶見面禮,二沒有送名帖,顯然只是乘興而來。
馬文才是第二次讀國子學,自然知道這兩人是誰。
前者是皇帝兄弟的孫子,後者是梁帝母親張惶後的娘家人,家中在朝中都是堅定不移的忠君派,向來以梁帝的意思馬首是瞻。
他們來拜訪他,倒不見得是真好奇,而是因為皇帝表現出對他感興趣的樣子,他們也就從善如流的對他也表示出善意。
如果是普通學子,突然遇到這種境況,不說嚇得手足無措,至少也會無所適從,但馬文才之前有過陳慶之的提醒,又對這些人的性格、身份有些瞭解,倒不至於手忙腳亂。
「連他們都來了,陛下這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啊。」
隨著馬文才一起回來的傅歧歎息道。
傅歧也是京中「純臣派」子弟,只是門第畢竟低些,又很早就去了會稽,雖然知道他們是誰,卻沒有任何交情。
「若連這點小小局面都承受不起,哪裡擔得起陛下的厚愛。」
馬文才淡定地整整衣衫,準備出門迎接。
「哈哈哈,我就說,陛下不會無緣無故對人青睞有加,果然是不同凡響!」
馬文才還沒出門,門外已經有人哈哈笑了起來,走進了廊下。
「吾乃范陽張淵,不耐煩等待,自己進來了,勿怪勿怪。」
來者峨冠博帶,身著大衫,身後跟著一位身著白衫的書生,一前一後進了院中。
為首這人乍一看倒是名士風範,可等走近了,傅歧和馬文才心中倒是莞爾。
沒別的,這張淵語氣、舉止都老成的很,卻是個娃娃臉,看起來活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
在國子學裡讀完書就能出仕,很多士族早早就把孩子送來國子學「鍍金」,學中學生最小的不過十二歲,這張淵恐怕年紀也不會太大。
至少不會比祝英台大。
跟在他身後舉止、打扮都很隨便的,卻是身份更高的長沙王之子蕭孝儼。
馬文才哪裡敢在這些人面前拿喬,按照禮制見了禮,互相報了下家門,絕大數時間都是張淵和長沙王子在問,馬文才在答,在充分滿足了兩人的好奇心後,蕭孝儼說了些「忠君愛國、恪守君臣之道」之類的勸勉之話後,兩人就帶著隨從離開了。
從頭到尾,傅歧都沒插上一句嘴,別人也沒看他一眼,即使馬文才也對他做了引見。
「這些宗親後戚……」
傅歧撇了撇嘴,替馬文才捏了把汗,「這是第幾波了?」
「記不清了,也不想記。」馬文才無奈地說,「都不是來和我結交的,多半是看熱鬧,還有些是結個善緣。」
「我也幫不上什麼忙。」
傅歧並不羡慕馬文才,反倒有些愧疚。
他們會稽學館的五人一起上京,其中徐之敬和褚向是在一處。
徐之敬被蕭綜要了去,名義上是蕭綜的人,要在臨雍殿聽課;
大家都知道褚向的出身,誰也不敢對他示好,這位門第極高的世家子,也只能尷尬地在臨雍殿敬陪末座,梁帝輕輕一句話,就讓褚向知道了什麼叫做「知難而退」。
馬文才成了秘書郎,但這個身份只是方便他應詔入宮,平日裡還是在國子學讀書,他出身二流士族,一步登天難以服眾,怕是要被磋磨一陣子。
只不過蕭衍重視教育,經常來國子學為學生們講學,太過分的,也沒人敢做。
傅歧也是一樣,作為純臣派,他在國子學裡也成了中立人士,和張淵等人立場相似,身份卻不相等,也只能讀書了。
至於孔笙,他在國子學中有同族照拂,又沒有什麼志向,如今倒算是最自在的一個。
但會稽學館一起上京的小夥伴,畢竟還是分開了。
「如今我這院中這麼熱鬧,想要再出門就沒那麼容易了,就算能出門,也有無數雙眼睛看著……」
馬文才皺著眉。
「我原本還想去裴家那邊看看……」
當初他獅子大張口,要祝家一半的家財替他們解局,除了召喚遊俠匪盜之流來演戲需要用錢來打動以外,為的就是有資本和裴家一起在京中鋪設產業。
雖說裴公定下約定,裴家莊園的物資任他取用,可裴公是裴公,一旦裴公不在,裴家那麼多子弟會不會釜底抽薪,誰也不知道。
馬文才向來不吝用最壞的猜測去打算,便也不會完全指望裴家。
只有雙方的投入相對平衡時,他才有資本指手畫腳,否則也不過是為裴家做嫁衣罷了。
如今各取所需,梁山伯那邊也來了信,他不日會上京,作為他和裴家之間的「溝通人」,在他不方便的時候,處理這些不能浮出水面的產業。
天知道,他原本只想著悶聲發大財而已。
「這時候受到青睞,不知道是憂是福啊……」
馬文才頭髮都愁白了。
「當然是福啊,你看看之前國子學裡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學官,再看看現在一個個巴結的樣子!」
傅歧可不覺得這是什麼憂,只是有些不踏實:「說起來,陛下為什麼突然又是賜字,又是讓你做秘書郎的?」
他上下打量著馬文才。
沒聽說陛下有龍陽之好啊?
馬文才被傅歧奇怪的眼神看的直發毛,瞪了他一眼,方道:「我隱約間,似乎聽到陛下提起了先皇后……」
先皇后郗徽,是梁帝蕭衍的結髮妻子,其母是宋文帝之女,兩人感情甚篤、門當戶對,蕭衍為了她,一直都沒有納妾。
十幾年裡,郗徽連生了三個女兒,蕭衍到三十歲上都沒有兒子,才納了兗州刺史之女丁氏為妾。
郗徽在世時,沒有一個女子曾為蕭衍孕育過子女,她在三十二歲那年去世,死後蕭衍再未立過皇后。
她死後,丁氏方才懷上孩子,也就是現在蕭衍的長子蕭統。
馬文才能知道的關於先皇后的事情也只有這麼多,畢竟他只是三吳之地一個二流士族家的子弟,對於什麼宮闈秘聞、前朝舊事,根本沒有什麼瞭解的管道。
作為蕭衍的書童和伴讀,陳慶之一定是知道點什麼,但此人性格謹小慎微,並沒有告知他太多。
「先皇后?」
傅歧有些意外,「難道你長得像先皇后?」
「去去去!」
馬文才翻了個大白眼。
他雖一直覺得自己的長相偏陰柔,可要說長得像女人,褚向比他要更像吧?
「我哪裡男生女相了?這話休要再提,侮辱我就算了,傳出去,是侮辱了皇后娘娘!」
傅歧話一出口也發現了不妥,就此止住了這個話題。
「郎君,國子學外有人求見。」
說話間,又有差子在門外通報。
這幾天不停有人來見馬文才,但大多是國子學裡的出身高門的學子,馬文才推不得也躲不得,只能耐著性子接待。
可從國子學外求見的,這還是第一次。
「是誰?這都快閉門了。」
傅歧問道。
廊下那差子遞出一張名帖。
馬文才看了那名帖一眼,連衣衫都來不及整理,執著名帖就奔出院外。
傅歧難掩好奇,也跟著馬文才身後往外走,馬文才既然不攔著他,說明並不是什麼不能見人的人。
兩人一前一後,一急一慢,匆匆到了國子學邊門候客之處。
那遞來名帖之人並沒有在候客的廳堂裡乾等,而是站在門外一顆垂柳旁,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將那青衣書生身後的剪影拉得極長,似是要和身邊的垂柳連為一體。
他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廣闊的院牆之內,眼神中帶著無限的憧憬。
「聖人鄰里同光耀,太學監中盡集賢……」
聽到身後的動靜,他嗟歎著轉過身來,對兩人微微一禮。
「好久不見,馬兄、傅兄。」
「天啊,梁……」
傅歧指著樹下的青年,一句熟悉的稱呼剛要脫口而出,就被身邊的馬文才捂住了嘴往後一推,搶先上了前。
「可算等到你了!」
馬文才的臉上,今日第一次露出真摯的笑容。
「裴兄!」
第270章 齊聚(下)
樹下等候馬文才的,正是正午時分才入京,如今化名為「裴山」的梁山伯。
這位曾為縣令的年輕人原本就很穩重,現在更是一絲浮躁之氣都不見,長途跋涉而來,身上猶有風塵,站在那裡時卻有如山般靜嶽之氣,正合適他化名的「山」字。
如果他沒用河東裴家的帖子,門房絕不會在這個要「下班」的點接待他,更別說為他通報了,但有這樣氣質的人,任誰都不會怠慢。
以他現在假借的庶子身份,和馬、傅之輩來往算是高攀,但比起梁山伯原本自己的身份,又高了太多。
對於他這個時候過來,馬文才也很意外。
「剛剛在門子那裡聽說了你被陛下封為秘書郎的事情,恭喜你,馬兄。」
「你如今再不會束手束腳,四面受敵,可謂是天高雲闊,大有可為,也當恭喜你才是,裴兄!」
兩人如今都從束縛自身的「噩夢」中逃脫,梁山伯得知了父親死亡的真相,又逃離了危機四伏的險境,如今一身輕鬆,就算是庶子,也無人敢無端去惹三千豪俠的河東裴家。
馬文才則是從「梁祝」的魔咒裡徹底脫身,如今祝家莊被他巧使妙計傷筋動骨,已遠不是上輩子的豪強之地,上輩子梁祝間接讓他殞命、家破人亡,這輩子他取走祝家一半家產,奪走他家嫡出的女兒,祝家反倒要謝他,他也自是毫無心理負擔。
在馬文才心目中,這「梁祝」之仇,已經是報了。
現在和梁山伯一笑泯恩仇,與上輩子的「仇人」攜手合作,馬文才沒有感受到任何的不適。
如今,正如同馬文才所說,破除了心中桎梏的他,可謂是天高雲闊,大有可為,這話是說給梁山伯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梁山伯奇異的聽懂了,兩人相視一笑,目光中滿是豪情。
「哇哇哇,你們兩個別在這裡磨磨唧唧了可好?裴,裴……」
傅歧裴了半天。
「你可以直呼我裴山。」
梁山伯笑。
「裴,裴山?」
傅歧嘴巴翕動了好幾下,才勉強喚出口,在梁山伯的微笑中壓低了聲音說出現在最大的麻煩:
「你只是改了個名字,又不是換了個臉,給孔笙他們看到了,還以為活見鬼了呢!」
梁山伯的死在會稽已經傳遍。
他「生前」為了抵抗豪強對百姓的壓迫而一意拆了困龍堤,未死前早已經引起不少人的關注,死後更是引起不少人的唏噓。
朝廷和地方一直是對立之態,朝中希望能多有賦稅,地方豪族卻每每製造**、搶掠民戶,早已成了頑疾,對於梁山伯這種行為,朝中是嘉許的,可地方上的豪強和士族卻著實恨他開了一個先例,反彈頗厲。
這幾日甚至有來自三吳的國子學學生在討論這件事,說是朝中有大臣上奏,想要為這位嘔血而亡的年輕縣令討一個諡號,結果到了皇帝哪裡,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如果梁帝還在年富力強之時,梁山伯恐怕不會這麼淒淒慘慘地躺在九龍墟裡,多半是要帶著封爵之號風光下葬的。
不過這樣無聲無息,倒正和幾人之意。
「天色已經不早了,傅歧說的也是實話。」
馬文才看了眼天,快到關門落鎖的時候,「裡面也不方便談話,可否等明日我去裴家別館找你……」
如今的國子學裡,也不是沒有不認識梁山伯的人。
「不必了,我來也不是為了敘舊的。」
梁山伯伸手止住了馬文才的話頭,他看了下四周,確定沒人注意這邊,才道出自己的來意。
「哦?你是?」
馬文才遲疑地看著他。
「上京的路上,我路過吳興,聽到了一些傳聞,心中實在放心不下,所以一入城,便來找你……」
他面色沉重地看著馬文才,問出讓他一路上揪心不已的傳言。
「祝家送嫁的女兒在路上遭遇水盜,祝家損失慘重,嫡女不願落入水賊手中怒而投江、下落不明……」
梁山伯才說幾個字,馬文才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傅歧已經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梁山伯的心裡還抱著一絲希望,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馬文才,似是要從他的每一個細微表情中看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帶著哀求的語氣,輕輕地問: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可能。」
馬文才懵然之後,滿腦子裡全是這幾個字。
在梁山伯突然煞白的臉色中,他又重重地重複了一遍。
「這不可能!」
**
「法生兄弟,麻煩你了。等到了京中,我一定重重酬謝!」
一身男裝的祝英台坐在運糧船的船尾,向在船尾忙活的陳霸先道謝。
「沒什麼,馬太守一家都是好人,若不是他寫了這封舉薦信,我也不能到京中去任職。」
陳霸先不敢居功,連正眼都不敢看祝英台,只低著頭收拾船上的工具。
「不過說起來,你為什麼不讓我通報馬太守你還活著的消息?」
這半年沈家和馬家的摩擦越來越多,馬文才上京後,馬太守也上了辭表,以身體抱恙為名要回鄉休養,致仕只是時間的事情。
馬太守一走,如陳霸先這樣靠馬文才關係才拿下這等肥差的差吏日子就不會有那麼好過了,馬文才一家對這位小吏都有好感,所以離任之前給京中故舊寫了封信,舉薦他到建康任戶部油庫的庫吏。
同樣是吏官,在地方的運糧船隊中做船曹,和朝中戶部油庫的庫吏完全不同,這時代油比糧更珍貴,沒有先進的技術,油很容易壞,經常要清理倉儲,這個差事可謂是個肥差,沒有過硬的關係根本謀不到。
對此,陳霸先自然是對馬家感恩戴德的。
「馬伯伯身邊人多口雜,他一知道,說不定其他人都知道啦,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我活著的事。」
祝英台歎道。
「這世上要沒有了祝家娘子,才是幸事。」
她留在祝家,也是個拖累,祝家怕是也知道這一點,才會為她準備京中的產業。
「您說笑了,如果您是擔心曾為賊人劫掠之事,我覺得馬公子應該不會為這種事而猜忌……」
「跟馬文才無關。」
祝英台的臉上漫溢著對馬文才的信任之情。
「正因為我相信他,所以更不能給他添麻煩。」
她這話說的讓陳霸先完全不能理解,但他自少時起便命運多舛,已經學會了如何緘默,見祝英台不願再提,也就不再勸她。
左右安全將她護送到京,就算是全了他們的恩義。
這艘運糧船是馬太守特意遣入京中的,運糧為主,順便為兒子送去家書,告之祝家船隊出事和自己要致仕回鄉的事情。
這時節交通不便,消息難以溝通,馬太守從兒子那裡大致知道祝家船隊會出什麼事,卻沒想到「兒媳婦」會出事,如今也有些無從下手,一邊放下手邊的政事親自帶人手去接應祝家,一邊向京中送出消息希望兒子能儘早應變。
若是馬文才在這裡,便會慶倖祝英台的謹慎。
自褚向之後,他懷疑有人在家中埋了釘子,如果祝英台去了太守府,消息必不能瞞住。
太守府人多口雜,內外不絕,便是有眼線也無法排查,如今他父親要辭官回鄉,按照慣例,只會帶著家人和幾個家中世代伺候的忠僕,那些眼線也就無法再混入其中,輕易解決了這樁難題,倒是意外之喜。
祝英台環抱著自己,看著陳霸先搓著麻繩,又利索地將麻繩織成漁網,除此之外,他還修理好了幾張案幾,動作俐落的像是傳說中的田螺姑娘。
因為知道祝英台的身份,他除了正事以外其他的時間都守在她的身旁,擔心其他人會唐突了他。
但他又恪守身份,絕不靠近她的身邊,如無必要,也不和她有任何接觸。
兩人就這麼橋歸橋、路歸路,竟也達成了某種默契。
船外江水滔滔,船尾一片寧靜。
陳霸先忙忙碌碌,祝英台想像著馬文才見到她會有什麼樣的驚嚇,除了「我也總算能嚇到馬文才一次」的竊喜以外,也不免有些擔心挨駡的害怕。
「有外人在,應該不會把我罵到臭頭吧?」
祝英台瞟了一眼陳霸先,心中嘀咕著。
感受到祝英台的目光,陳霸先停了下手中的木活兒,看了眼對岸,突然說:
「已經快到陵口了。」
「呃?」
祝英台對這些古代地名沒有太大的概念,蒙圈地看著陳霸先,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陳霸先卻不同,原先只是長興一個小小的漁民,自從在船上任職,也算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記憶超群,對於地理方位更是有著過人的敏銳,有時候甚至連老船曹都要詢問他對方向的意見。
見祝英台沒有明白過來,陳霸先笑笑,結束了手中的活計,回應了一聲船中同伴的呼喊,轉過頭向祝英台說:
「我不能再陪郎君了,到了陵口,便要忙碌起來了。郎君也準備準備吧,你那路引畢竟是偽造的,也不知能不能蒙混過關。」
雖說乘的是官船,大部分時候不看路引就能糊弄過去,但這世上的事,誰也說不準。
他伸了個懶腰,在祝英台茫然地表情中指著西邊,笑道:「祝家小郎,過了陵口,便是建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