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久違的五位宰相齊聚
長安城秋風乍起時節。
說來也巧,就在文成料理完吐蕃求和事,將最後一封相關奏疏報回京城的當日,劉仁軌也自遼東回到了長安。
得知這個消息,王神玉就直接找到尚書省署衙來,對姜沃道:「既如此,你今日便可回中書省來了。」
好好一個中書省宰相,總借調外部算怎麼回事?
其實自打裴行儉從突厥回來,王神玉就去跟天后申請來著,讓小裴自己干吧,他沒問題的!
結果被駁回了:畢竟戰時,比起中書省,還是下轄六部的尚書省公務繁多,需要兩位宰相通力合作。
天后一言做出決斷,依舊把姜沃留在了尚書省。裴行儉大大松口氣,王神玉郁郁而歸。
但這會子,劉仁軌也回來了,可再不能借調了!
裴行儉還在旁試圖挽留一下道:「劉相剛回來,總得歇兩日……」
王神玉擺手打斷:「我便不如姜相般能掐會算,卦萬裡之外事。但劉仁軌的舉動,我還是能猜到的——待明日面聖回過遼東事後,他必然會直接過署衙來,當即開始料理公務。」
歇著,劉仁軌知道什麼叫歇著嗎?
王神玉曾私下跟姜沃吐槽道:他懷疑劉仁軌夜裡都睜著眼,曹操是好『夢中殺人』,劉仁軌可能是好『夢中寫公文』。
裴行儉聽王神玉如此說,也語塞了:不得不說,很有道理。
而姜沃一貫喜歡坐在窗邊的,此時邊望向庭院中邊笑道:「不用等到明日了。」
只見院門口出現了一道紫袍身影,走的那叫一個虎虎生風長驅直入,正是自遼東歸來的劉仁軌!
王神玉和裴行儉聞言也立刻集合到窗口看——
以至於劉仁軌走到台階下,就注意到大唐的三個宰相,像是三只蹲在窗口等人回家的貓一樣,一起好奇地盯著他,還對他招手表示歡迎。
劉仁軌不由止步,先是忍不住露出笑意,之後又很快肅容。
他迅速拿出尚書左僕射的氣勢挨個點名,然後發出靈魂拷問:「明明是多事之秋,你們怎麼都閑著在窗口看風景?」
可見覺悟還是不夠到位,公務還是不夠繁忙啊。
聽劉相如此說,窗口處的三道人影登時作鳥獸散。
*
劉仁軌進門後,就迫不及待抓住幾位(來不及溜走的)同僚,問起這大半年來,大唐與吐蕃戰事的詳情,以及這一個多月來的和談進展。
提問如連珠炮。
姜沃默默給他數著,果然是武將哎,肺活量真好,劉相接連拋出幾十個問題,中間都沒換幾口氣。
問完後,劉仁軌就炯炯有神盯著眼前三人,等他們回答。說來,要是時間能倒退,或是人有前後眼,劉仁軌想:他當時一定不會跟裴行儉爭什麼去平定東夷!這一漂洋過海,錯過了太多!
他為宰輔,哪怕在海外,朝中大事當然也會傳信與他。
但遠隔重洋,劉仁軌能看到的文書到底有限,加之吐蕃的戰事又一波三折,後期更是吐蕃內亂到群魔亂舞,令人瞠目。
長安城這邊能得到吐蕃的實況詳細轉播,尚且覺得震驚。何況劉仁軌那邊只能收到些簡報。
他就仿佛只看了一篇摘要,卻看不到詳細正文的人一般,實在是抓心撓肝。因此才回來第一日,回家換了朝服,就直奔皇城來了。
裴行儉剛要按照劉相的問題,一一彙報吐蕃事宜,就被王神玉打斷:「守約,先別告訴他。」
劉仁軌震驚:「王相這是何意?!」
面對劉仁軌的不滿,王神玉依舊風雅從容,搖頭道:「劉相,看你這個人啊。急,又急。」
劉仁軌深吸一口氣。
為怕好容易回來的劉相被王神玉氣出毛病來,姜沃連忙把話接過來,她倒是知道王神玉的心思——
姜沃解釋的語速都比以往快了一點:「劉相欲知西域戰事詳情,我們也想知道遼東之事具體如何。與其就站在這說,不如再叫上辛侍中去議事堂,咱們一起把這大半年來,東西兩邊的戰事從頭到尾復盤理順一遍如何?」
隨著姜沃話音落下,王神玉滿意點頭:「知我者,姜相也。」
劉仁軌頷首:「好。」
確實已大半年未有,三省宰輔能聚齊的議事會了。
然後催促道:「那快點叫人去門下省請辛侍中。」
*
議事廳內有一張碩大的圓桌—
—倒不是為了彰顯宰相們的身份才用如此大桌,而是尋常圓桌堆不開那麼些公文。
此時案上就各色文書累累。
幾位宰相身後側,還各坐了一個侍郎,專門整理今日的會議記錄。姜沃稍微回頭,就能看到坐在自己身後的劉祎之磨了滿滿一硯台墨。
議事會前,還有一個小插曲。
劉仁軌見辛侍中拿起一封公文前,先非常珍惜取出一方扁扁的木匣,然後拿出了一個從未見過的東西架在了自己鼻梁上。
再轉頭,見王神玉和裴行儉也有,越發好奇。
「這是花鏡,戴上方便看書寫字的。」姜沃在旁笑著解釋道:「若非這鏡子需要本人去試戴到最合適的,我早就給劉相寄過去了。」
雖說沒有真正的『驗光儀』,可以測量標准的近視和散光度數,磨出相應的凹透鏡片來。
但好在,花鏡不需要特別精准的度數。
姜沃對照著系統內的書看過去——人五十歲左右就可以帶一百度花鏡了,年齡每長十歲,還可以依次加個一百度。
花鏡最後的選定,主要是以個人試戴的感覺為主。畢竟每個人看近物的習慣距離也不一樣。
其實人到四十歲就會開始出現眼睛的老化現像,到了六七十,若是日常看文字多的人,不戴花鏡就很難受了。
很多時候只能把文字舉的遠遠的看,而且看久了就疲勞頭疼眼疼。
像辛侍中這種常看賬本的人,真是飽受折磨。
因而他此時笑著對劉仁軌極力推薦:「姜相那城建署裡的水泥制品也好,玻璃制品也好,我原來從沒想過要買的——都是冤大頭才買呢。」
「但這花鏡不一樣啊,著實需要!」
「劉相也來一副。放心,姜相人很好的,給咱們這些宰相,都會少收一點錢。」
姜沃:……那是少收一點嗎?辛侍中的花鏡她就收了五貫錢好不好!這都不是打個骨折了,完全是收了九牛一毛的錢啊。
在座宰相中,劉仁軌年紀最大,自然也受此視近物模糊困擾最重。
他試帶了一下辛侍中的,哪怕度數沒有那麼合適,也頓時覺得眼前一清,平時看公文上小一些的字就費勁的不得了,此時卻覺得舒服多了。
很好,有這等好東西,他能再多干十年!
劉仁軌迅速跟姜沃預約了今日會後就去城建署,然後又問道:「姜相眼神倒好,不需要帶這鏡子?」
姜沃笑眯眯搖頭:我不需要鏡子,我有掛。
*
裴行儉有條不紊的將安西鄯州、吐谷渾和碎葉川三處戰事,與劉仁軌交代明白。
吐蕃贊普驟亡,之後內亂一片,互相滅族等事,則換了王神玉來說:此事給他留下了深刻印像。
最後,則有姜沃跟劉仁軌講起吐蕃求和事——
既然是求和,當然要拿出『求』和的態度來,認錯稱臣朝貢這些都是應有之義,不必再說。
此番吐蕃更要送『質子』進長安,其中除了吐蕃王族血脈,更有欽陵的親子弓仁,以及吐蕃王後赤瑪倫母族的子侄。
大唐不嫌質子多,都養的起。
議事廳裡也掛著大唐輿圖。
姜沃就起身指給劉仁軌:「劉相請看,如今吐蕃跟大唐再無接壤處!」
原本這些年,吐蕃一直南征北戰,把周圍諸如羊同、黨項及諸羌等部都收歸己有,極大拓展了疆域後,雖說中間依舊有吐谷渾擋著,但吐蕃在鄯州、涼州、松州等幾州,還是跟大唐接壤的。
有接壤,就有摩擦,就有諸如鄯州之戰一樣,突如其來被入侵的可能。
然而現在,俱無接壤之地!
姜沃挨個講過去:在吐蕃內亂之前,被文成拿下的大將曷蘇就帶著貴川部叛出吐蕃。
而在吐蕃王城那兩番血洗之後,一時吐蕃朝局紛亂如絮。哪怕大唐,對周邊部落的羈縻統治都不能做到如臂指使,何況是吐蕃這種松散的統治。
吐蕃一內亂,很快就有原羌蠻部首領昝捶趁機叛出吐蕃,投奔大唐,被朝廷嘉獎安置在巂州。接下來便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吐蕃周邊的部落紛紛『跳槽』:原羊同部、黨項部首領也隨之叛離……
別說吐蕃撫平這次內亂後的傷痛且得幾年,便是將來內政平定了,想要再接觸到大唐,還得重新通關!
可以說是辛辛苦苦三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姜沃給眾人念了文成的最後一封奏疏:是她作為大唐將軍兼使臣,旁觀了吐蕃新贊普的繼位。
說來,赤瑪倫這一番操作,倒是讓幼子坐穩了贊普之位——畢竟噶爾氏也沒有余力去扶持其余的王室了。
現在邏些城內,便是沒廬氏,和元氣大傷的噶爾氏互相制衡。
在繼任典儀後,文成再次作為冊封使,代表大唐冊封吐蕃贊普為西海郡王。這也是曾經太宗皇帝冊封過松贊干布的爵位。
因贊普年幼,是由赤瑪倫代為接旨。
「西海郡王。」王神玉聽過後,還道:「跟東邊新羅王金仁問繼承的樂浪郡王,還挺對稱。
不是海就是浪的。
既然說起了樂浪郡王,說起了新羅,眾人又一起看劉仁軌,等著他講遼東之事。
劉仁軌一句話就讓在座眾人明白了。
他篤定道:「從此,新羅之地一如百濟。」
懂了,怪道劉相一去半年多,比裴行儉回來的還晚,看來是修理的明明白白。
之後劉仁軌才詳細說起遼東事。
而姜沃看向掛在牆壁上的輿圖——
至此,東西俱安。
第262章 五大都護府
紫宸殿。
媚娘帶上昨日幾l位宰相議事後的呈上的奏疏,往後殿走去。
步履頗為悠然。
說來,自去年年前遼東戰事傳來,媚娘每日忙的如同緊繃的弓弦,有時晝夜都難分,這是久違的有閑情逸致邊走邊欣賞廊下風景。
時日真快,已然是秋日盛景。
她素日也路過了不少次,但今日才注意到院中金燦燦的銀杏樹與金燦燦的叢菊。
配上秋日特有的亮而不烈的碎金一般的秋陽,與略帶寒意的清風,讓人打心底覺得爽快透亮。
媚娘就這樣,踏著一地金光,漫然而行。
*
帝後二人對坐窗前。
天氣舒爽,皇帝的頭疼頭暈症候就比夏日好得多。只是目眩難改,越發不願意看字,就依舊道:「媚娘說給朕聽吧。」
媚娘只把長長的奏疏攤開,也不怎麼用去看——別說東西兩面戰事的總結,甚至許多細節,她都不需要去查檔,皆爛熟於心。
她邊說,邊無意識活動著手腕和手指。
這些日子寫字太多了,難免有時會關節有些脹痛之感。
皇帝見此,拉開桌下小屜,從裡面各色裝藥的小瓷罐小瓷瓶裡扒拉了一下,然後取出了一只。
他本想自己看看上面貼的標簽,但因瓷罐本身就不足掌心大,上面的字更小,不免因看不清而蹙眉。
媚娘伸手取過來,又遞回去:「是木芙蓉膏。」
皇帝就打開裝著藥膏的小瓷罐:「媚娘接著說就是了。」
木芙蓉膏是以芙蓉花葉、黃芩、黃柏等加上蜜調和,做成一種外敷的清涼膏,頗有消腫止痛之效。
媚娘在說,皇帝就替她將藥塗在手腕與手指關節上,邊聽邊時不時問兩句。
直到媚娘說完,殿中已經全然彌漫開藥膏甜中又略帶清苦的氣息。
皇帝閉上眼,重新在腦中過了一遍如今東西的局勢,再次睜開眼時,露出了幾l分笑意。
然後又感慨道:「媚娘,還好朝中有你。」
凡是戰事,時間拉的都很長——哪怕是像蘇定方當年滅西突厥一般突襲戰,可能具體的交戰過程很快,但朝廷為了准備一戰,從始至終花的時間絕不短。
更別提戰後,還有論功、論罰,重新調度官員、守備、邊防等諸多事項。
往往一場戰事的後續,能綿延經年。
比如這一回與吐蕃之戰,估計哪怕年後,都還會有陸陸續續跟這一戰相關的庶務,需要呈報御案處置決斷。
這對上位決斷者的體力和精神,都是極大的考驗。
就像戰爭有時候打的是後勤,這處理朝政大事也是,得有精力。
皇帝清楚,就過去大半年朝中政務的繁亂緊湊,以他的身體狀況一定是撐不下來的——非要硬撐,就真是拿命撐了。
尤其是前兩個月夏日,只有吐蕃王朝的內亂、吐蕃戰局的巨變、吐蕃求和的條件等大事,他才勉力提起精神聽了。
但就因那段時日,多跟媚娘商議了些接下來對吐蕃的安排,諸如怎麼鉗制吐蕃,怎麼繼續加固西域防範之類的,花了太多精力,不免症候較往年重些。
最後鬧到夏日裡把孫神醫請回來才算好些。
孫神醫不管軍政大事,他也比尚藥局的奉御硬氣多了,讓皇帝吃他的藥方就得聽他的日程安排。
那段時間,孫思邈都把天后隔離出去了,『恭請』天后減少探視時間。
就算如此,也是直到夏去秋來,皇帝才算調養的差不多。
姜沃如今每每見到皇帝,就總是想起書中王熙鳳說起的林妹妹: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
當真得『金屋藏嬌』,好好的在屋裡休養,經不得一點兒磕碰與風吹雨打,否則必要鬧點毛病出來。
此時皇帝望著媚娘塗著藥膏的手。
方才他那句話實在是發自肺腑的感嘆——他是久病不說了,太子也是三天兩頭病休,一月去禮部當值的日子,大概十天都無。
國有戰事自己又病著,皇帝也實在無暇多顧及太子,究竟是心病還是真病了。
且在皇帝心裡,太子已經成家了,而太子妃又特別令皇帝滿意,那自有人照顧太子,他可以少操心了:畢竟在皇帝看來,裴氏安穩仔細,最要緊的是,她對太子格外上心!
據皇帝所知,只要太子病著,太子妃絕足不出門,連宮裡的年節筵席也不參與,甚至連母家的人也不見。
皇帝更知,太子妃入宮後,沒給自己母家求過任何一點恩典。且她性子和氣,跟宮裡人人和睦,連幼女太平說起長嫂來,都是誇贊。
真是好孩子。
不過,皇帝想到太子,還是難免有點頭疼的。
他抬手按了按額頭:若沒有媚娘,太子哪怕病著,也得是太子監國,那其實不就是東宮屬臣來料理國事嗎?[1]
那他必不能這麼閉門休養。
「媚娘如今也是料理過大戰事的人了。」皇帝頷首:「朕更放心了些。」
又道:「之前你提起過此戰之後,打算把安西大都護府拆分開來——此事媚娘跟宰相們商議定奪即可,朕不管了。」
媚娘手上的藥膏已經融入肌膚,她就不再晾著手,而是把桌上奏疏收起來:「好。」
皇帝頓了頓,換了很鄭重的神色:「但有一件事,朕必須得管。」
他認真道:「你一直為了前朝的事兒忙的寢食難安的,朕也就沒提。但如今外頭大事已定,這件事可一定得抓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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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姜宅。
戰事終結,尤其是劉仁軌又回京後,姜沃也難得閑下來,今日按點就從皇城中離開,且也沒有帶公文回家。
入夜後,就跟崔朝兩人坐在院中,喝秋日特有的桂花酒配桂花糕。
這桂花酒還是前日崔朝進宮陪聊時,從皇帝那拿到的宮中御釀。
崔朝就說起皇帝前日叫他進宮的緣故:「陛下在為安定公主的婚事著急呢。」
姜沃也不意外:天涼了,美人燈又支棱起來了。
她覺得,皇帝就好像那現代著急催婚催生的家長——
自己工作忙的時候,或是孩子在讀書/找工作的關鍵時候也罷了,一旦一切進入正軌,他立刻就把注意力挪到了『孩子怎麼還不結婚/結了婚怎麼還不生孩子』上。
姜沃不由問崔朝道:「我之前讓你跟皇帝,先鋪墊下那套選駙馬的流程,你說了嗎?」
崔朝點頭:「都慢慢說過了,而且皇帝本身也不欲駙馬出身京中高門。」
皇帝既然讓長女入朝穩定朝局,更為了將來能夠壓制皇子們。
那麼,駙馬確實是不該有什麼身份。畢竟不管是世家還是勛貴,尤其是京城內的簪纓之族,這幾l代人下來,都是聯姻的四通八達。
彼此之間多少都能扯上點姻親關系。
而駙馬家若是跟哪一位皇子有所牽扯,沾親帶故的,哪怕曜初持心正,不會受到駙馬及家族的干擾,外人看來,卻也是『瓜田李下』有所嫌疑。
崔朝執壺,給姜沃倒了半杯桂花酒,然後笑道:「但你那套選駙馬的流程,我還沒跟陛下說透。」
姜沃端起來一飲而盡:「無妨,時機合適了,天后會說的。」她已經將完整修改版,提交給媚娘了。
崔朝不由笑了:「天后說?你怎麼不去向陛下說?」
姜沃幽幽道:「我能去說嗎?只怕陛下又要給我下詔,讓我不要『變心而從俗』一定要『閉心自慎』了。」
她感嘆道:「陛下對我,實頗有偏見啊。」
*
而姜沃後來發現,皇帝對她,不是頗有偏見,而是很有偏見。
上元二年的除夕夜,是久違的,他們一個孩子也沒有帶,只有四個人在一起吃了一頓火鍋。
依舊是二十多年前的舊宅。
姜沃不免想起,永徽年間的火鍋夜,他們還在商議如何應對長孫太尉。然而倏爾經年已過,不只長孫無忌,當年朝上許多人,都已過世多年了——就在姜沃做巡按使離朝之前,就得知在愛州(越南)的劉洎和褚遂良也相繼過世。
她的唏噓和走神,被皇帝的聲音拽回來。
皇帝說起的正是女兒的婚事。
他先是苦惱地嘆口氣:「曜初這孩子,對自己的婚事總是興致不高,與朕說起出版署來,她倒是神采奕奕。」
皇帝持續嘆息:「真是不知道為什麼。」
姜沃低頭面對自己的蘸料碟裡的茱萸:陛下,如果您在說『不知道為什麼』的時候,不盯著我就更好了。
媚娘出聲打斷皇帝的『盯』,笑道:「曜初是懂事的孩子。她早說過,比起駙馬,自然是自家父母與兄弟姊妹更要緊。」
這不也正是皇帝的期許嗎?
皇帝對媚娘笑一笑,然後又把話題繞回來:「說起選駙馬這事兒,朕原本想著,每年都有貢舉,二月貢舉後在進士裡挑挑駙馬。」
姜沃感受到皇帝的視線就沒有離開她:「結果前些日子,天后與朕另外說起一種選駙馬的法子。」
「其規制當真是條理清晰,也算得上高瞻遠矚啊。」皇帝語氣幽微:「細則也都定的極齊整:光駙馬『容』這一條,就細分為『豐姿、體度、聲音、舉止』來選,真是想的極為周到。」
皇帝頓了頓:「只是朕瞧著,不太像天后的手筆。」
見媚娘想開口,皇帝擺手打斷。
「姜卿覺得呢?」
直接被點名後,姜沃放下了酒杯:陛下,你這陰陽怪氣的沒完啦?這一晚上,簡直就是在對面給她上演《傲慢與偏見》啊。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得忍。畢竟選駙馬方案,還等著皇帝最終批准呢。
姜沃真誠道:「多謝陛下誇獎,臣只是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工作,當不得『高瞻遠矚』四個字。」
皇帝轉向媚娘,用眼神道:你看她,你看她!還這樣理直氣壯。
不過,宴席結束前,皇帝最終頷首:「特事特辦吧,曜初,畢竟跟旁的公主不同。」
**
正月十六的大朝會。
天后當朝宣詔了對於邊境都護府的調整。
她按照計劃,將原本的安西大都護府,分成安西都護府與北庭都護府——
以天山為界,安西都護府轄天山南路蔥嶺以東的西面,專備吐蕃,北庭都護府則專備西北之地(西突厥故地)。
加上原本就設有的,轄北面諸羈縻府州(薛延陀、東突厥故地)的安北都護府,以及轄遼東之地(原高句麗、百濟新羅故地)的安東都護府。
而南面,原本只有嶺南道各都督府管轄各州事務。
也是自今日起,天后改置安南都護府,都護府就定於宋平(越南河內)。
至此,從東至西,從南至北。
大唐五大都護府就此設定。
第263章 『春天』到了
雪如鵝羽,至午後方停。
太陽一出,飛檐上都掛著冰雪的大明宮,宛如水晶玻璃屋一般。
姜沃放下終於寫完的一份長長的奏疏,披上大氅走出門去,在院中轉了一圈,依舊停留在她最喜歡的覆雪山茶樹前。
「姜相。」
正彎腰拿起台上落花的姜沃聞聲回頭,見裴行儉站在門口,就笑道:「年下,裴相可是稀客呀。」
她自己待過,自知年下尚書省忙得很——六部九寺各署衙的事兒都排著隊等兩位宰相的批文,盼著將年前能收尾的公務都收了,免得年假中出了事兒,還得來部裡當值。
而本朝的官員,還另有一怕:誰能知道除夕前,二聖會不會又突然改元啊!
那卡在年前年後的公文,差異可就大了。
故而姜沃見到本應該被各部朝臣堵在尚書省的裴行儉,是真覺得是稀客。
裴行儉手上還拎了把油紙傘,此時順手擱在廊下,他也走過來賞了賞花道:「坐久了也悶久了,覺得整個人都要僵了,見雪停了就出來走走。」
「正好,方才也看了些吏部、兵部以及安西、北庭都護府傳回來的奏報——都跟西域和大食國的近況有關,就想著來跟姜相探討一番。」
也是裴行儉知道,姜相跟如今的安西大都護李文成,兩人從來私下書信不斷的。
再有,因有家屬在鴻臚寺的緣故,姜相對大食國的人、事也比旁人了解的多。
裴行儉就迅速把公務分與下屬,然後脫身出來:他真要虛晃一槍走掉還是很容易的,畢竟兩年前,他連突厥可汗都騙得過。
「時日過的真快。」
裴行儉想起此事也不由感慨:他還覺得仿佛是昨天,奉命帶領使團送波斯王子回國。
然而馬上,都要過去兩年了。
姜沃頷首:是啊,裴行儉是上元元年二月出發的,如今還有兩三天,就要到上元三年了。
時如飛鳥,隱去無蹤。
*
姜沃請從署衙逃掉的裴相進門坐下,兩人說起西域之事來——
安西大都護府分為『安西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已有一整年,李文成和薛仁貴分別任兩都護府的大都護,試行效果不錯。
不但這兩都護府彼此為援,有了北庭都護府設於中間,安北都護府的壓力也小多了——畢竟□□和薛延陀故地內部落繁多,也不是各個都老老實實的,而當年打下這兩地的李靖和李勣兩位大將軍,都已然不在了。
不過好在,英國公生前幾l年,曾經又去做了一次『售後保障』,把北境重新犁了一遍。
此時,裴行儉主要說起的,還是安西都護府。
作為兼職的吏部尚書,他先從公贊道:「哪怕吐蕃求和後,李大都護這一年半來也並未有分毫松懈:不但繼續清肅邊境,嚴謹鎮防,更有牧養肥碩,屯田安民之舉。」
姜沃笑眯眯,與有榮焉道:「我看了,今年她的吏部考功,可是上上等。」
吏部考核,從『上上』到『下下』共有九等。
李文成今年是第一等,朝廷的功賞詔書,還是姜沃寫的。
裴行儉見姜相這般,也不由含笑:李大都護考功最佳等,姜相看起來,比當年自己得了上上等還要歡喜。
其實,要不是宰相不論等,裴行儉從吏部考功屬的角度來看,如今他們這些宰相,每年都能算是『上等』。當然,如果嚴格計算考勤和公文量的話,可能王相……
裴行儉搖搖頭:最近看吏部考功的奏報太多了,什麼事兒都想到考核上,差點重點又跑了。
他取出幾l份特意帶來的公文,跟姜沃討論起來:「姜相,李大都護上了奏報,欲從明年起,將黨項、羊同、貴川、羌部等西域小國,都停止按照屬國管理,而是按照安西四鎮周圍的羈縻州制進行管理。」
這算是大唐在西域的掌控力,又邁進一大步——
屬國跟羈縻州的管理並不一樣:屬國的話,是給大唐進貢稱臣,需履行『若大唐有征召要派兵』等較為松散的義務。
相較之下,羈縻州受到大唐影響就深多了:尤其是類似於安西四鎮周圍羈縻統治的各部落,其部落的國王(酋長),都是身兼兩職:一邊做著自家的王,一邊做著唐朝的官。
而且不是『郡王』這等爵位,而是『刺史、參將』等真正的大唐實缺官,且直接隸屬於當地的都督府管理。
要說跟大唐別的官員有什麼區別,那就是他們這官位因為跟王位綁定,可以世襲。
但哪怕世襲,都要經過大唐的冊封和任命。
且自此後,這些部落就不是各行各道了,譬如黨項、羊同等部落之間,平時也少不了摩擦。但若是按照羈縻統治,就不能再互相攻殺,若有矛盾,交給上級都督府來調節。
一言以蔽之:做了羈縻州,就都要在大唐的律令下運轉。
這是不小的一項改動。裴行儉先拿來與姜沃商議一下,將來自然還要上常朝再大議。
姜沃也並不意外:文成已經寫信與她討論過這個問題。
很好,姜沃想起扔到水裡的鵝卵石……波紋繼續擴散出去了。
將這些部落,從依附的小國,漸漸轉為羈縻州,便是大唐在步步為營,繼續往西邊推進防線的過程。
於是姜沃對此事表達了很鮮明的支持態度:「羈縻州制,以軍伍和政令兩相並行,不但構建了更穩定的防御體系,還形成了更有效的組織結構與管理體系,也算是為將來西域整體布局的穩定,以及朝廷在西域的發展,奠定了優秀的基礎。」
裴行儉聽完後不由一笑:姜相說話總是一套一套的,且自有其邏輯理論。寫公文也很有自己的風格,跟他們所學的策論之法、九經之言大相徑庭。
應當是兩位仙師教出來的緣故,與旁人自是不同。
如今他在家聽夫人、女兒說話,就很有姜相的風格。
*
說過西域事,裴行儉臉上帶了更輕松的笑意,說起了大食(阿拉伯帝國)的事兒。
「泥涅師王到了吐火羅後,大食國也很是頭疼呢。」
不知是見到大唐打到吐蕃求和,還是親眼旁觀了裴行儉『孤身入敵』一劍封喉的戰績——波斯王子,不,現在該稱波斯王了。他到吐火羅後,完全沒有頹廢躺平,而是很振奮地開始組織「反抗大食國,復波斯王國」運動。
別說,吐火羅周邊各國響應者還不少。
尤其是在波斯被滅後,周圍逐漸被大食國擠壓生存空間的小國。
而大唐在穩住西域局勢後,毫無意外成了中亞各小國的救命稻草。
不少國家都紛紛開始遣使朝貢。
「今年鴻臚寺很忙吧?」裴行儉雖然忙的沒空去鴻臚寺溜達,去看哪些國家派了使團過來,但他收到了波斯王子的信。
雖然被『護送歸國』的同行經歷有點波折,但裴行儉之後還放開阿史那都支的小金庫任由泥涅師先挑,之後更把他穩穩當當送到了吐火羅,給他念詔書冊封他為王,更代表大唐請吐火羅國王好生照料波斯新王。
泥涅師就覺得,裴相這人還怪好的!
自己在大唐,也算是上面有人了。
於是泥涅師回到吐火羅後,還特意做起了中間人,介紹這些同樣被大食欺負的國家去大唐求援。還特別不見外地寫信給裴行儉,告訴他哪些國家是抗大食國的『好國』,拜托裴相能照顧的話,照顧一二。
裴行儉數著道:「康國、拔汗那、護密國、石國吐屯……」[1]
姜沃點頭:「是,今年鴻臚寺的官員可是過不好年了。」
一來吐蕃平定,西域各國紛紛遣使進貢,二來便是大食國之事,令中亞各國也開始遣使求援。
不但如此,這些小國的『投唐』舉動,令大食國也有些不安。
於是今年大食國也派了一個使團來,且不知是為了震懾其余各國,還是為了彰顯自己的實力,比起旁的小國貢物,大食國可是大手筆。不但送了許多膘肥體壯的當地良馬,甚至還萬裡迢迢送了一只獅子來!
總之,鴻臚寺今年工作量暴漲,出現了崔朝加班比她還多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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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說起鴻臚寺,裴行儉還帶了幾l分好奇問道:「我今日還聽說一事,陛下和天后有意讓留到最後的幾l個駙馬候選人,也進鴻臚寺做些迎待番邦使團之事,好察看其行事如何?」
姜沃帶笑頷首:曜初的駙馬,從今年開春起著手安排,到年前,終於篩選至最後幾l個候選人。
如果皇帝也有考功,那這基本就是皇帝今年最要緊的『政績工程』了。
其實原本歷朝歷代皇帝挑駙馬,也多有個範圍和候選,比如召見一批年紀相當的世家名門子弟,考一考文學騎射等。
但這回,帝後給長女安定公主選駙馬,顯然跟過去的公主不太一樣。
更興師動眾,且明顯是重駙馬人物,遠重於家世。
在朝臣們眼裡,帝後越如此,越說明對女兒的看重。看來安定公主入朝,不會是一件曇花一現的事情,應當是會久立於朝堂之上了。
也是,太子病弱常年不見蹤影,而周王和殷王卻逐漸在長大……不少眼明心亮的重臣,已經看出了猜到了皇帝令長女入朝的用意。
許多簪纓之族不免扼腕於自家娶不到這樣一位舉足輕重的公主。
也是二聖直接不考慮世家名門,要是帝後肯放寬標准,他們是不介意拿出一個子弟的前程,來換一個家族跟安定公主綁定的。
無奈帝後之意昭然若揭,此路不通,只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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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最後一次常朝。
安西大都護李文成的『改諸部為羈縻州』奏疏,被拿出來於朝上公議。
在三省六部的朝臣們大半同意,幾l位宰相皆認可的情形下,此奏請正式通過,於明年開始施行。
退朝的時候,姜沃不免想起舊事——
比起從前,文成只是自請為使者與吐蕃談判,還有朝臣唧唧歪歪道女子怎麼能為使臣。而她們還要尋古人之事跡,以『漢代女使馮嫽』為證,來證明女子也是可以正式持節為使臣的。
現在,文成作為安西大都護,提出整個西面疆域的政令大改,卻都無人覺得意外了。
朝臣們只是在討論,這道政令正確與否,而不是在討論這條政令是誰提出來的。
人的心態與認知,就是在無數的時間和事件中,一點一點變化的。
宛如春日枝頭,第一朵迎春會被人格外注意到,但慢慢的,枝頭不知何時,就開遍了擠擠挨挨的花。
亂花漸欲迷人眼。
見多了後,人們就會習慣:哦,原來只是春天到了。
第264章 鴻臚寺之行
腊月二十九,這一年最後一日當值日。
下常朝後沒多久,王中書令就宣布,除了當值的官員,其余人統統可以放年假了。
署衙內一片歡然。
姜沃要從中書省離開時,卻被王神玉叫住:「咱們一起去典客署四方館瞧瞧吧,聽說今年來朝貢的使臣,不少都是從前沒來過的,衣飾打扮各有不同,還帶來了許多新鮮的玩意兒。」
他神色輕松怡然,用姜沃的話來說,就是整個人從頭到尾,洋溢著放假人的明亮,簡直要發光似的。
而他愉快年假的第一站,就准備去鴻臚寺了。
「好。」姜沃笑眯眯應下:「我本來也要去的。」
不過她要去鴻臚寺,並非是去看各國使臣,而是准備再去看看走馬上任的駙馬候選人。
當人驟然被調換了環境,還是忽然被放到這種『萬邦來朝』的年節大事中去,更能看出其性情、舉止與行事。
用二聖的話說:既然做了駙馬,將來總要陪同安定公主至國朝各種祭祀大典、吉禮嘉禮等諸多隆重典儀之上,哪怕只是年節下宮廷宴飲呢,也是有無數皇親國戚、朝臣勛貴的大場合。
「總得舉止雅重、大方得體,不能給曜初丟臉吧。」
世事難兩全——這時候皇帝又感嘆起世家的好處來了,別的不說,在儀態舉止上面,世家培養子弟還是很到位的。
所以當年王鳴珂不肯去主持皇后親蠶禮,皇帝不得不從司農寺抓個官員代行的時候,才一眼挑中了風風雅雅的王神玉,而不是兢兢業業育種,農業知識最豐富(但相貌也跟田間農戶無限靠近)的吳正卿。
於是這一回,選駙馬的流程之所以這麼長,從年初拖到了年尾,其實並非一直在篩選,而是好幾個月,都是培訓期——
初選過後的少年郎們,就由禮部和太常寺專研行禮禮制的官員,再加上宮中派出去的專掌教習禮儀舉止的姑姑們,開始專門教導皇室禮儀,待人接物了。
用掌教姑姑們的話說,一開始不會也沒關系,只要『有靈性加肯學』,就都能教好。
不是可塑之才的,就被刷掉了。
整個過程,不但帝後時不時垂問,叫人進來細看。還有幾位長公主也幫忙看著——沒錯,這回選駙馬較特殊,皇帝還請了姊妹們幫著一起掌眼,想著大概公主更懂得想要什麼樣的駙馬吧。
但皇帝此舉,倒是把幾位長公主的駙馬,鬧得緊緊張張的。
生怕皇帝挑著挑著女婿,忽然看姐夫(妹夫)也不咋順眼了,順帶手就給換了。
*
四方館,顧名思義,待四夷使節之所。
此館設在建國門外,建造的大氣磅礡威嚴壯觀,亭台樓閣飛檐相望。除了許多供給外邦使團居住的屋舍外,甚至還有跑馬樓、鬥雞台等娛樂場所。
也算是給外邦來賓們一個『宣泄情緒』的出口。
畢竟,這些國家中,不少都是彼此有世代大仇的,比如這次來的大食國使團,跟大多數中亞國家都是有仇的。
完全是那種,只需要擦肩而過,說兩句『你瞅啥』『瞅你咋地』,就能立刻提刀互砍的仇恨值。
但甭管他們有什麼仇什麼怨,大唐這可是新歲將至,自然不允許在自家的四方館發生什麼流血鬥毆事件。
大唐有嚴格的律法規定:「諸化外人各類相犯者,以(大唐)法律論。」[1]
言下之意:不要跟我說你們國家怎麼樣,更不必提在你們那提刀快意恩仇不犯法這種話,進了大唐,全都按照大唐律法來!
但仇恨這種東西,最難壓制。如果只靠強壓也不靠譜,多年前,崔朝就提議,建個馬場和鬥雞場,讓他們『競賽』去吧。
因是冬日,怕騎馬風寒,姜沃與王神玉就是坐馬車去四方館的,路上姜沃還跟王神玉笑道:「自打有第一批使臣入長安,周王就總在休沐日,讓人提著他的幾籠子鬥雞,到四方館來。」
別看李顯的鬥雞參加國內戰總輸,但這並不能打擊他的熱情,還直接上國際場。
他一身親王服制過來,四夷再一打聽,啊呀,還不是尋常親王,而是大唐天皇天后的嫡子,誰敢贏他?倒是大大滿足了他的好勝心理。
後來,還是曜初限定他,每旬只許去一回。
而皇帝已經懶得跟次子為此事生氣了,甚至有時候還能自嘲一下:「朕曾盼著兒子們似父皇般英明神武。」
「此期也不算盡數落空:顯兒在愛鬥雞這件事上,倒是隨了父皇,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確實,當年太宗皇帝也挺喜歡鬥雞這項娛樂活動,天策上將時期,還有文學館學士,專門給他寫《詠寒食鬥雞應奉秦王教》。
這怎麼不算肖似其祖呢?
*
才未出建國門,遠遠便聽見車馬聲喧。
姜沃與王神玉從馬車簾內看出去,看架勢,是今日又有新的使團到了。
周圍負責維持秩序和安保的金吾衛,見帶著宰相印制的馬車路過,迅速放行。
而姜沃剛進四方館大門,就見到正堂內,一個滿身金光閃閃番邦國王打扮的大胡子中年男子,緊緊抓著崔朝不撒手。
他的漢語說的還很流暢,只有一點口音:「崔使節!真沒想到,有生之年我還能再見到你!」
「多虧我泱泱大唐上國,天恩威相平定吐蕃與西突厥,我今歲才終能入唐,還能再見崔使節一面!」
而這國王身邊還有個臣子打扮的人,著急的恨不得扯他衣裳,只在旁道:「大王,不是崔使節了,是鴻臚寺少卿。」
那國王充耳不聞,依舊拉著崔朝不放:「崔使節可還記得當年去阿賽班國之事?」
聽到『阿賽班國』幾個字,站在廊下的姜沃頓時了然,卻又恍如隔世。
出使阿賽班國,這就是她與崔朝見第一面的緣故了——
當年因為李承乾的男寵事,二鳳皇帝大怒,把魏王李泰,晉王李治的屬官全查了一遍,容貌過人的,就從兒子身邊拎走,塞到了鴻臚寺。崔朝不用說,第一個就被皇帝拎出去了。
當時魏王勢大,從他府裡出去的人無人敢惹。但崔朝就不同了,一來晉王當時不顯,二來崔家還要折騰他,就令鴻臚寺給他安排了一件出使偏遠小國的苦差事。
那時候,西突厥還不屬於大唐,那條西域路艱苦而危險。
晉王很擔心朋友出事,所以拜托到當時還在太史局的姜沃這裡來,請她起一卦平安。
而那不但是她與崔朝第一次見面,亦是皇帝第一次見到媚娘。
姜沃望著這阿賽班國王——她聽崔朝說過,這國王對他特別好,走的時候,親自送出國都很遠。
如今看來,不只是小國對大唐的仰慕,還有一半是個人顏控的緣故啊。
此時阿賽班國王依舊不松手,只繼續搖著崔朝的袖子道:「崔使節風采依舊,更見雅重,令人一見心折。倒是我已經老了,您看我胡子都白了……」
旁邊的臣子面如土色:您再不放手,就不是老了,是要無了!
不比沉浸中的國王,臣子已經看到,大門處進來兩位紫袍金帶,顯然是大唐宰輔的官員。
其中一位,還是女子。
阿賽班國屬於對大唐很仰慕,一路奔赴長安來的過程中,也都是盡力打聽過大唐朝堂事的。何況他們在西域剛剛親自經歷過『公主將軍平定西域』的震撼。來的路上自然也打聽到了,如今大唐是天后攝政,朝上還有一位女宰相——
崔使節就是這位宰相之夫。
大王,咱們是來朝貢的,您抱著人家宰相的郎君不撒手是咋回事啊。
*
終於告別了心情激動的阿賽班國王之後,崔朝整了整自己緋色官袍被扯皺的衣袖。
然後按照朝中的規矩,公事公辦上前行禮:「不知王相,姜相至此,有失遠迎。」然後又含笑問道:「二相是來查驗鴻臚寺差事的?那下官願為導引。若有不足,還請二相指點。」
王神玉笑道:「你們不必管我,我自己轉轉。」
崔朝還是給他尋了個年輕的掌客官,並叫了兩個金吾衛陪同:「今歲新的使團多,不是各個都認得大唐官員服制,亦有不通漢語的當地王族,別讓他們衝撞了王相。」
王神玉就興致勃勃自己轉去了。
而崔朝知道姜沃來,是為了看什麼,就笑道:「他們幾個初來乍到,對鴻臚寺的差事也不通,我就先讓他們去試著辦一場各國使團的馬球賽——這種差事做錯了也是有限的。」
一場娛樂賽事,稍微有點失誤也沒關系,反正是玩。但反過來說,要組織好一場參賽人員復雜的馬球,也絕不是簡單的事兒。
很能看出一個人辦事的水准。
崔朝邊引著姜沃往後面馬球場走,邊自然而然道:「公主府上多有詩會、節宴等事,這些庶務的料理,駙馬總得會吧。」
姜沃頷首,又問道:「那麼如今你瞧著,這裡面誰更好些呢?」
崔朝笑道:「咱們之前不就有看好的人嗎?這會子他們到了鴻臚寺,我看的更清楚,依舊覺得那孩子不錯。只是,最後還是要看公主的心意。」
姜沃接過來:「是啊,春花秋月,各有所好。還是憑曜初喜歡吧。」畢竟能留到最後的幾個駙馬候選人,各方面都過得去了。
他們做長輩看好的,未必是曜初看上的。
馬球場已經在眼前。
姜沃一眼就看到站在馬球場邊上的幾個少年郎,都是容貌體態經過挑選的人,皆是身姿挺拔眉目俊美。
且他們入鴻臚寺,都是先給了從九品掌客的官位,按制著青色的官服,遠遠看過去,讓姜沃想起紅樓夢中的描述——好似一把子鮮靈靈的水蔥兒。
又像是一叢修直淨挺的青竹一般賞心悅目。
姜沃的感慨不由脫口而出:「看著這些少年郎……」年輕真好哎。
崔朝側首等她說完。
姜沃:啊一時忘記了並不是自言自語。
但多年宰相也不是白做的,姜沃面不改色語調流暢道:「看著他們,我方知,我更喜歡歲月沉澱之美。」
崔朝笑而搖頭。
第265章 定駙馬
上元三年的正月初一。
外頭的天還是黑絲絨一般的墨色,含元殿前就已經站滿了文武百官、外邦使節、護衛儀仗……甚至單奏宮大典雅樂的太常樂人,就足有數百人。
鐘、磬、柷、敔之音不絕於耳。
姜沃都已經數不清,這是自己參加的第多少個元日朝賀大典了。
新歲大朝賀的流程數十年不變。
於她自身而言,這朝賀與貞觀年間區別只是身上的朝服愈加隆重,站位愈加靠前,從殿外挪到了殿內,現在就站在丹陛之下。
但如今,她並不覺得孤獨了。
姜沃的目光從上方的天后,轉向距離她不遠處的曜初。
殿內,有她們。
而此時殿外黑壓壓數千人的官員中,亦有城建署、出版署和尚藥局的女官們。
她們雖還數量零星,站位也不靠前。但姜沃自己,當年也只是太史局的司歷,元日之辰站在殿外廣場上的後方,別說看不見皇帝本人了,連大殿的門都看不清。
思及此,整個朝賀大典,姜沃心情都很好。
待宰相們代表百官誦過諸文賀表,而諸番邦使節也上賀表,報貢物後,天光也大亮了。
朝賀大典至此方了。至於接下來,宮中擺宴饗,就不是每個官員都能參與的了。
絕大部分官員都是站成了冰棍後,也不得賜筵,出皇城各回各家,路上還會遇上交通大堵塞。
每個大年初一,都是對體力和精力的極大考驗。
*
宰相們自然都得入宮廷宴饗。
姜沃剛落座,便見禮部尚書許圉師走過來:「姜相。」
「許尚書……」姜沃原想給許尚書賀新歲吉祥快樂的,但一見許圉師滿臉憔悴,就覺得自己喜氣洋洋的祝福,似乎有些不合宜了。
她換了情真意切的語氣:「許尚書辛苦了。」或者說受苦了。
要不是正月初一落淚不吉利,許圉師聽到這等關切之言,真是差點老淚縱橫。
他這幾年過的是什麼日子喲——
先是太子入禮部,許圉師當即就失眠了好幾日:禮部這座小廟怎麼容得下太子這尊大佛?
果不其然,接連出了公主出降禮制和為父母服喪的喪期改制兩件大事,尤其是後一件,在朝野間掀起了極大波瀾。
好容易熬過這些事,而太子殿下也因養身體不常來禮部,許圉師以為一切都恢復了正常後,晴天一個霹靂——
二聖把他叫了去,把為安定公主挑選駙馬的事兒交給了禮部。
許尚書一聽這件事,當即就想致仕。
畢竟聽聽帝後那一連串標准吧:容貌端正齊整、行止莊重,父母有家教、家中戶籍清白,親屬中無有作奸犯科者,家中三代無惡疾者……
不過許圉師到底不是王神玉,他是願意做官有上進心的人,不然不能把太子事也硬生生咬牙熬過去。
作為官場老手,許圉師無師自通『找水鬼』之法:哪怕不能做替身,也得多拉兩個下來。
當即就跟二聖稟明,這戶籍和親屬事,得京兆尹去查,這駙馬候選人的身體狀況,得尚藥局的大夫來查……速速把責任細化分攤下去。
皇帝點頭允准,也是,術業有專攻,很有道理。
最後許尚書還不忘拉個重量級人物下水:「回陛下天后,臣聽聞大理寺正卿狄仁傑,見識入微,明敏精審,善於斷案。」申請跟狄仁傑一起審核資料。
聽到狄仁傑的名字,媚娘也頷首贊同。
把責任分的差不多的許圉師,情緒重新樂觀起來,恭敬應下皇帝所說的「既如此,許尚書就多留心於容貌端正之事吧,這也是你們禮部做慣了的事。」
確實,貢舉對學子的外在形像也是有要求的。
朝廷錄取舉子的標准也有『身言書判』,這其中的『身』,就是要體貌端正,這確實是禮部的老本行了。
於是許圉師毫無壓力接下這項工作,正准備拍拍袖子告退呢,就聽皇帝道:「只是選駙馬,跟貢舉學子還不同,只端正還不夠,要容貌上乘。」
旁邊天后也道:「正是如此。」
許圉師:?
接下來他就問出了讓自己後悔了一整年的話:「臣愚鈍,不知何為上乘?」需知這男子之間體貌差異極大,帝後的『容貌上乘』駙馬標准,到底是文人的清雅俊逸,翩翩公子,還是武將的身形魁偉,濃眉虎目?
許圉師略抬眼,見皇帝以手支額,沉思片刻後道:「許尚書去選吧,總之,不比崔卿當年差就成了。」
許圉師:……
嗯,我不想致仕了。我干脆不想活了!
出了紫宸殿後,許圉師還懊惱的心尖滴血:讓你多嘴,讓你多嘴!
當然,最後許圉師沒有按照皇帝這個要他老命的規定去初選,還是按照貢舉的標准,只是更嚴格的篩選了一遍。
好容易初選過了,皇帝那邊又把教導禮儀等事交給了他。
這一年折騰下來,許尚書真的累了,更怕……折騰到最後,帝後和公主對這一批都不滿意,明年推倒重來!
「姜相,看在咱們多年同僚的份上,你幫我算一卦吧!」
*
好在,會讓許圉師心梗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正月初二,安定公主親往四方館,為諸番邦的馬球賽主持了開幕典儀。
姜沃則在紫宸殿與媚娘下棋。
她邊落子邊道:「人站在一起,就比出來了。」
雖說幾個駙馬候選人,遠看像是一把子齊齊整整的小水蔥,皆是眉目俊美身挺如松清雋軒昂少年郎。
但細觀其言行舉止,立刻便有了高下之分。
「那唐家小郎君,就是處處比旁人更出挑。」
除了出挑外,更難得的是,他身上自有一種舒展灑然的意味,如果說其余幾人,像是宮中各處的池水靜湖,那麼唐小郎君就像是清凌凌溪水。看到他讓人不由就想到山間清泉,枝上流鶯,一切怡然和煦。
媚娘也頷首道:「陛下與我,也覺得他尚可。」
以皇帝看女婿的挑剔,能說出『尚可』來,可見唐小郎君資質如何。
「只看曜初了。」
*
四方館馬球場外的觀樓之上。
安定公主接過身側青色官袍的少年郎遞上的筆,為此番諸邦馬球賽事題應制詩。
落筆後,側首看向身邊遞筆之人,見少年郎眉目濯濯如春月柳,便問起姓名。
「回公主,下官唐願。」
又很快解釋自己是哪個『願』字。
「《說文解字》中『願,謹也』。」唐願略微頓了頓,見公主沒有不耐之意,依舊望著他,就笑道:「為此,家父為我取的字便是『思謹』。」
安定頷首。
唐願,唐思謹。
*
「曜初選好了?」
媚娘與姜沃已經下過棋,開始看此番諸邦朝貢禮單之時,曜初就回到了紫宸宮。
聽母後和姨母問起,她點頭應是。
說來,她見到唐願第一眼,就想到『秀色可餐』四個字,看著便覺得悅目舒服,這便是合眼緣吧。
她現在已然入朝,不但要學朝政之事,還要掌著出版署,在上孝敬父母,在下管著不省心的弟弟……總之,算是標准的庶務纏身。
再想想以後案牘勞形,有這樣一個人陪著,應當能夠恰然解頤。
*
而曜初選定駙馬後,皇帝倒是重新糾結起來。
「媚娘,曜初這孩子向來懂事。她不會是看在咱們這做父母的選了一年的份上,才勉強選了一個駙馬吧?」
「你去與她說,若是沒有取中的人也無妨,明年令禮部再選一回就是。可不要委屈將就。」
媚娘含笑:「是曜初選的。」
皇帝又有點悵然若失:「那好吧。」
之後又說起:「把這唐小郎君再細細摸查一遍。再有,姜卿從前就給諸駙馬備選一一相過面,算過生辰是否相克——這會子不單要算駙馬本人,再請姜卿親自相一遍駙馬雙親並家中親眷。」
是的,別看之前提出『選駙馬流程』時,皇帝還有些提防姜沃『見異思遷』的意思。但等禮部真開始選駙馬,皇帝立刻就轉了態度。和和氣氣跟她說起,讓她去給諸位駙馬備選相面的事情。
沒辦法,袁仙師仙逝後,相面之術,無人出其右者。
皇帝心道:哪怕子梧冒一點風險,還是得讓姜卿仔仔細細去把所有人看一遍。
*
哪怕駙馬都是按照他們的標准一步步選出來的,皇帝在聽到女兒定下人選後,還是不免有些擔憂。
「此時咱們看著唐家小郎君還好,若是將來……」
媚娘在旁道:「陛下,誰能保證人心百年不變呢?若是駙馬將來不好了,咱們做父母的能看著女兒受委屈?」
說完後她又笑了:「最要緊的是,曜初自己也不是受委屈的性子啊。」
換了就是了。就像城陽公主的駙馬作死一般,這個不好了,公主就換個好的。
皇帝頷首:「既如此,先這樣吧。如媚娘所言,若是曜初將來見到更合心意的,駙馬也不是不能換。」
媚娘聽皇帝這話,不由道:「陛下有沒有覺得自己……」
皇帝:嗯?
媚娘:算了,真正的雙標都是自己察覺不到的。
說來,在女兒的事上,她與皇帝想法一致,曜初將來遇到好的,可以再換。
媚娘想:她跟皇帝的分歧,只在於姜沃身上,這條適不適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