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邪魔歪道,終不免陷害武林,不如交給鳳舉將之毀去,豈不甚好?此間之事就不勞龍五爺費心,請回吧!"
三言兩語之間,竟是要將龍五打發走。此言一出,麻衣漢子頓時叫罵起來。
沈雁石心想:鳳舉為何一心要拿到天絕劍,難道想用來對付段飛鷹嗎?想到這裡,心中暗暗煩惱,竟不知是為誰在擔心。
龍五爺見沈鳳舉不肯鬆口,心下大惱,喝道:"姓沈的,龍某讓你不過是看在你老子的面上,你當是真怕了你不成?沈成風已經死了,看誰還給你撐腰!"
這話可觸了沈鳳舉的忌諱,冷聲道:"不需人撐腰,我一樣制得住你!"話音未落,長劍已如飛練一般攻了過去,幾乎是同時襲向龍五爺週身要害。
或許江湖人推重沈鳳舉是有些看在他爹爹面上,但神童之名也絕非浪得,他的劍術絕對可以別人一流劍客之列。百招過後,龍五敗相已露。
忽然岳子青一聲喝斥:"哪裡走?"一個人重重飛出,倒在地上,卻是那掌櫃要趁亂逃走,被岳子青發現點了穴道。
與此同時,沈鳳舉的長劍也沒入龍五肩胛!
"承讓。"
麻衣漢子們紛紛怒喝,亮出兵器便想一哄而上,卻被龍五舉手攔住:"住手!"
"可是......"
龍五怒道:"可是什麼?還嫌丟人丟得不夠嗎?你們就算加起來也不是人家的對手!"盯著沈鳳舉,"這一劍之仇,龍某早晚是要討回來。"
沈鳳舉淡笑道:"我等著。"
龍五揮手帶著人去了。
沈雁石躲在廚房,暗暗催促自己:沈雁石,你千辛萬苦來不就是為見他們一面?既然如此,你還猶豫什麼?
可心裡這麼想,卻始終邁不開腳步。
外面沈鳳舉的聲音又已傳來:"子青,你為什麼一臉不高興?你嫌我出手太狠了嗎?"
岳子青悶悶地道:"你明明可以不傷他的,為何要刺那一劍?那人的一條手臂怕是要廢了。"
沈雁石一驚,心想鳳舉出手想來很有分寸的,決不胡亂傷人,但子青的話又絕對不會假。
沈鳳舉歎了口氣:"我也不想,只是我聽他說到爹爹就忍不住了。我知道你心腸好,這些日子以來,多虧有你在我身邊,我才能撐過來。爹爹媽媽已過世,連大哥也死了,我只剩下你了,你不要討厭我。"說到後來,語音微微發抖顯是十分害怕。
沈雁石聽到"連大哥也死了"這句,不由一呆,自己明明還活著,怎麼他們就當他死了?
沒時間給他多想下去,岳子青柔聲道:"我怎會討厭你?我發過誓一生一世都守著你的。"
沈鳳舉歎道:"你對我這麼好,可笑我以前竟以為那是兄弟之情,不過總算還明白的不算晚......"
兩人又說了些什麼,沈雁石已經聽不見了。
想哭,哭不出;想笑,也笑不出來。
原來如此!
只想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揉爛,再狠狠踩在地上哚上幾腳!
沈雁石,你苦苦思念著人家,人家心中可未見得有你一分一毫!你算什麼?只是人家排解寂寞的消遣罷了。如今有情人終成眷屬,你這小丑也該退場了。
其實應該恭喜子青的,恭喜他得償夙願,想來他是在鳳舉感情最脆弱時傾心守候,終於贏得了鳳舉的心。
好,很好!
剛剛還在猶豫要不要出去,現在看來不用了,在他們心中,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何苦再出去徒增困擾?那句憋在心裡很久的話,也不用問了,答案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說,天絕劍在哪裡?"
沈鳳舉解了掌櫃的穴道,厲聲逼問道。
"你不說就行了嗎?細細的找,總會被我找出來!"
"你找不出的,因為劍已經不在這裡了,我的徒兒已經帶走了。"
岳子青失聲道:"難道是那夥計?"
"他人呢?"
"逃走了,我不知他......"
沈鳳舉跺了跺腳,向掌櫃道:"你讓他去了哪裡?快說,不然莫怪我手狠!"
那掌櫃"啊"的一聲慘呼出來。
"鳳舉......"
岳子青心下不忍,正想勸誡,卻被沈鳳舉攔住話頭:"你不想報仇了嗎?"
岳子青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麼。
"你說不說?"
掌櫃忽然笑了:"你本事再大,出無法逼死人說話。"
"不好!"沈鳳舉一聲驚叫,"他......他竟然服毒自盡了。"
兩人又驚又怒,岳子青道:"趁還來得及,我們去追!"雙雙掠了出去。
酒店裡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沈雁石一個。沈雁石緩緩步入外間,心好像被掏空了似的,對著一室狼籍,茫茫然竟不知身在何方。
目光觸到掌櫃的屍體,這才猛然驚醒,心裡微感惘然,暗想總不能讓他陳屍在這裡,人死總要入土為安才是,走過去想去拖起屍首,不想剛到近前,那屍體眼睛一眨,竟然動了。
沈雁石一驚之下,向後掠出,只見那"屍體"翻身坐起,睜眼看到他時也吃了一驚。
"你是死是活?"
"怎麼還有人在這裡?"
沈雁石心念電轉,已經明瞭:"你詐死!"什麼劍被夥計拿走云云都是騙人的,那般重要的東西他怎會放心交給他人?他自知不是沈鳳舉和岳子青的對手,不過藉那夥計引走兩人,再用龜息大法令人以為他已死,好藉機逃逸。
掌櫃目露凶光:"你既知道我的秘密,可留你不得!"在腰帶處一摸,抽出一把明晃晃的軟劍來,揮劍向沈雁石攻將過去。
他方才被岳子青制住原來是故意示弱,軟劍施展開來招招致命,凌厲至極。沈雁石武功本不弱於他,只是兩手空空,只能躲閃,漸感難支。
酒店極為窄小,雜物又多,沈雁石躲閃的餘地十分小,忽然之間,腳下被倒地的椅子腿絆住,整個人站立不穩,向後倒去,軟劍宛如靈蛇一般,緊隨而來!
罷了,罷了。
沈雁石閉上眼睛,只等利刃穿心那一刻,卻聽一聲慘呼,接著,寶劍落地,掌櫃一臉震驚,仰天跌倒,抽搐幾下便不動了。
他的後心被一隻枯枝穿過,這回真的死了。
沈雁石呆了呆,叫道:"哪位高人相助,請現身一見!"
連叫數聲,卻沒有人回答,跳出酒店四下張望,也不見高人的影子。遠遠的有兩匹馬急行而來,卻是去而復回的沈鳳舉和岳子青。想是兩人發現被騙,又趕了回來。
沈雁石正想避開,不料卻被沈鳳舉眼尖的發現,施展輕功攔在他身前。
"你是何人?為何出現在此處?"
沈雁石不欲與他相認,心想:你們當我死了,我就死了吧。半側著身,低下頭,啞著嗓子道:"我是過路的。"
這時岳子青已奔入酒店,一見裡面情形,頓覺與外面那人有很大關聯,叫道:"鳳舉,攔住他!"
沈鳳舉更不答話,一掌拍了過去!
沈雁石料不到他會突下殺手,想要躲時,掌風已襲到身前,直覺身子輕飄飄的,飛了出去。
"大哥?"
"雁石?"
八
好像最近一段時日自己很容易受傷,也很容易昏倒,明明不是這麼嬌弱的人呀!
恍恍惚惚記得,一雙有力的手臂將自己抱起。
記得,有人關切地叫著自己。
記得,有人溫柔地給自己餵藥。
是誰?是誰?
張開眼睛,對上一雙焦慮的眸子,眸子的主人一見他醒來,臉上的神情頓時變為驚喜......
段飛鷹?
"雁石,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我......我們都擔心死了!"
"子青,是你?"虛弱無力的聲音帶著些許失望,說話的人沒發覺,只是奇怪:為什麼自己居然想到段飛鷹呢?
"大哥,對不起,我無意的。我們都以為你死了,怎麼也想不到是你呀!"一旁的沈鳳舉不容人說話,搶上來解釋道,臉上有著難得一見的心虛。
即使是旁人,你也不該突下殺手--這些話沈雁石沒有說出口。他和鳳舉雖是親兄弟,但始終有些隔閡,無法擺出兄長的架子來教訓人。
"不妨事,反正我的傷也不重。"
"誰說不重?少爺你都昏倒了。"小小的腦袋擠到床前,一臉忿忿不平,卻是沈雁石的小廝沈安。
沈雁石瞥見沈鳳舉一張俊臉變了臉色,忙喝道:"沈安,別瞎說,我不要緊的。"心裡奇怪,沈安年紀雖小,但不是個不守分寸的人,怎麼敢公然挑釁鳳舉?
岳子青也道:"大夫不是說了嗎?雁石是因為奔波勞碌,身體虛弱,才會體力不支昏倒。"
沈安哼了一聲,小聲嘀咕道:"奔波勞碌,也不知道是為了誰。"
沈鳳舉猛的站起,道:"大哥你好好將養身子,這裡悶得緊,我出去透透氣。"說罷,向外便走。
"鳳舉!"沈雁石和岳子青齊聲叫他,岳子青更想追出去,回頭看了眼沈雁石,卻又停住腳步。
"沈安,你出去,我有話和你少爺談。"
沈安看了眼自家少爺,見他也點頭,這才應了一聲,不情不願地出去。
房門方自關上,沈雁石只覺眼前一花,身子已被擁進一具溫暖的懷裡。
"雁石,你還活著,真太好了。"溫熱的氣息吹在項間,微微顫抖的肩頭顯示出說話人心中的激動。
一時間也想伸出手去回擁住對方,心念一轉,雙手遲疑著,反而將他推了開去。
"雁石?"岳子青一怔,發現他眼中的疏離,心中一陣刺痛。
燭影搖動,映得人臉上忽明忽暗,也映出了兩人的心境,何嘗不是喜憂參半?
岳子青長歎一聲:"雁石,我知道你心裡有諸多疑問,這半年來的確......的確發生了不少事。"
心中千頭萬緒,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那日岳子青救出沈鳳舉後,就回到先前投宿的客棧,等了一宿不見沈雁石回來,便知道他失陷了。岳子青心急如焚,就想回去救援,哪知這時沈鳳舉卻突然發起高燒,神智不清。
天山邊陲之地,別說醫生,連像樣一點的藥鋪都沒有,好不容易退了燒,已是十天之後了。而沈鳳舉病雖好了,身子依然虛弱不堪,而且變得一刻也離不開岳子青。
岳子青既掛心沈雁石,又放不下沈鳳舉,左右為難,又想自己一個人也不是對手,終於狠狠心,找到沈成風生前好友趙沖,一來將沈鳳舉托在他處,二來也請趙沖助拳。
趙沖雖感為難,但他素來是將沈氏兄弟當作自己親生一般,遂約了幾個好友,一同來到天山要人,哪知頭一回合就被挫敗,趙沖還受了傷。過了幾天,眾人正商量著怎生救人,不料碧游宮中卻拋出一具屍首來,說是他們的舉動激怒了段飛鷹,已將沈雁石殺了。
沈雁石忽然想起,那天聽到一陣喧嘩之聲,隨即段飛鷹就問他關於子青的事情,想來就是他們去救人的那天了。自己竟然沒有發覺,只是苦等許久沒有消息,一顆心已經堆滿了失望,不敢輕易往好處想,生怕希望終成失望。
後來,段飛鷹的脾氣忽然變好,想來就是拋出屍體將眾人哄下山去,自以為是妙計,得意忘形--那人就是那種脾氣。
想到這裡的時候,心裡卻沒有對段飛鷹著惱,反而在腦海中描繪起那人洋洋自得的模樣便覺得好笑。
"那屍首血肉模糊,難以辨認本來面目,但身形卻與你有九分相似,我真蠢,想不到他們竟會弄具假的來,也就相信了。我......雁石,你可知道,當我聽到你死了的時候,有多麼的痛不欲生?"
是嗎?可你還活得好好的,還和鳳舉......
"可是,我又想,我已經失去了你,再不能失去鳳舉了。"
"所以回來後你就一直照料鳳舉,而他也終於被感動,回應了你的一番心意?"沈雁石笑著,笑容中卻有著淡淡的嘲諷。子青啊,你療傷癒痛的本事,著實是令人佩服。
在沈雁石明澈的目光下,岳子青忽然有種無處遁形的感覺,忍不住急道:"雁石,我是真的不知道你還活著!"
為什麼反覆重複這句話,難道除此之外你就沒有更好的解釋了嗎?
"現在,我活著回來了,你準備怎麼安置我呢?"並不是喜歡咄咄逼人的人,只是心中不忿岳子青的姿態,話就這麼不經思索脫口而出了。
岳子青臉上的表情一滯,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還是雁石嗎?還是那個平靜淡泊、溫和寬厚的雁石嗎?哀聲道:"雁石,別這麼說。"
那該怎麼說呢?在你心裡,沈雁石應該是無限包涵容忍你的一切,只因為他愛你?
話堵在喉頭,依然沒有出口,只為他哀我心如秤的眼神,不由得心軟。
沈雁石呀,你縱然怨他,氣他,終究還是無法狠下心腸恨他,所以你活該受苦!
自嘲地一笑:"去看看鳳舉吧!他從小受不得氣。"
以為他在說反話,岳子青僵立不動。
"我們是兄弟,以前是,將來也是,好好珍惜鳳舉。"
你已負了我,可不要再負了鳳舉。
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明明知道你心裡有鳳舉,還是傻傻地陷了進去。
"雁石......"艱難地張口,想說什麼,卻被打斷。
"我倦了,想睡一會兒,你去吧!"
打了個哈欠,面朝牆壁躺下,看樣子不打算再說話了。
岳子青癡癡望著他的背影,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是傷心?是遺憾?是失落?是慚愧?還是感激?百味陳雜,說也說不清。
很想伸出手去將他圈在懷裡,細語求他原諒,挽回他,可是自己已經沒有那他立場和資格了,雁石已經為他做出了選擇,這個選擇無疑是最好的。
均勻的呼吸聲響起,沈雁石似乎已經睡著了,只在聽到門被輕輕帶上的時候,長長的睫毛才抖動幾下。
岳子青的前腳離去,後腳一條小小的黑影便偷偷溜進了沈雁石的房間,躡手躡腳地來到床前,輕輕叫道:"少爺,你睡著了嗎?"
沈雁石翻過身來:"我睡著了,別吵我。"
"少爺!"
"好,好。"沈雁石笑著起身,不想卻牽動了傷口,胸口有如針扎般疼痛,忍不住輕哼一聲。
沈安立即緊張兮兮地湊過來:"少爺,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口惡化了?"
閉目調息一陣,漸覺痛楚消減,張眼見沈安幾乎都要哭了,展顏笑道:"傻瓜,騙你的。"
沈安呆了呆,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嗚嗚......少爺你好壞呀!人家擔心死了,你還騙我!開始還以為你死了,我哭了好久,眼睛都哭腫了,嗚......好不容易你回來,又受了傷,我又怕極了,怕你......結果你還來嚇我,哇......"
他的哭相實在不好看,只好抱住他安慰:"別哭,別哭,我不好,真是的,我怎麼值得嚇我的小沈安呢?"
安慰了一陣,沈安的哭聲停了,這才抽抽啼啼地說起別來情景,與岳子青所言大同小異。
只是他小孩心裡,又護主,覺得岳子青和沈鳳舉沒有照顧好大少爺,致使他"被殺",所以對這兩人多有不滿。好不容易沈雁石平安歸來,又被沈鳳舉打傷,小心眼裡便認定了是二少爺不好。是以每每跟他過不去。
沈雁石心中暗歎:身邊人中,大概也只有小沈安,才會將自己看得比鳳舉重要。
"二少爺不是故意打傷我,以後不許再對他無禮,知道嗎?"
"可是......"心裡想說在沈家莊裡那次他可是絕對故意的。
"沒有可是,聽話!"
"哦。"聲音裡透著委屈。
"等我傷好了,帶你出去大吃一頓。"
大眼睛立刻閃閃放光:"好!"
第二天,沈雁石離了養傷的客棧,隨沈鳳舉和岳子青來到趙沖的府第。原來這兩人嫌沈家莊偏僻,自天山回來就一直寄住在趙府上,沒有回去過。
"大摔碑手"趙沖以內力冠絕當世,家中自然少不了治療內傷的聖藥,沈雁石修養了幾天,身子便基本恢復了。
這幾天中,沈鳳舉和岳子青見了他都十分尷尬,尤其岳子青小心翼翼的態度更令人不舒服。沈安也嫌這裡太氣悶,嚷著要回沈家莊去。偏偏一說要走,趙沖等人又攔住他不放。
其實留他下來做什麼呢?看人家柔情蜜意嗎?半年前或許還能忍受,如今卻怎麼也無法裝作無事了。
這天支開了沈安,自己一個人在園中散步,眼見滿園的花都謝了。只有菊花尚好,一支支臨西風,飲清露,高雅脫俗,不期然想起李清照的那句來: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反覆吟詠,不覺癡了。
清風吹過,幽香四溢,然而殺風景的是,一陣吵嚷聲也隨風而來。
沈雁石皺了皺眉,本想離開的,卻因話中隱約的"雁石"兩字又前進了幾步。--他雖不欲聽人隱私,但涉及到自己,難免動了好奇之心。
穿過假山,對面就是趙府的書房,聲音便是從這裡傳出來的。書房的窗戶大開,剛好可以看到裡面的兩個人,卻是沈鳳舉和岳子青。
沈鳳舉叫道:"雁石說,雁石說,你知道自從大哥回來,你已經說過幾個'雁石說'了嗎?"
岳子青道:"那是因為他說的有道理我才聽的。姨丈和姓段的是公平決鬥,本就說好不得報復,現在雁石又平安歸來,我們實在沒有理由再去尋釁。何況,你我也不是那段飛鷹的對手。"
"你怕什麼?天絕劍已經在我們手中,只要參透其中奧秘,還愁敗給他嗎?"
"要勝也要靠家傳武學,這才勝得光彩,用那些邪魔歪道的功夫,勝之不武。"
"......"
沈鳳舉不由語塞,看來這話是說到他心裡去了。
岳子青攬住他,柔聲道:"鳳舉,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姨丈雖逝,英明猶在,那段飛鷹遠在天山,再不會踏入中原一步,你又何苦自尋煩惱?"
"你不懂,你不懂!"沈鳳舉一把推開他,嘶聲道:"你不知道那魔頭是怎麼......怎麼羞辱我的!"
岳子青見他突然發狂不覺呆住,窗外的沈雁石卻不由暗暗歎氣:他知道鳳舉遭受過什麼,也知道那種事情對於一個男子,尤其是鳳舉那般心高氣傲的人來說又多麼難以忍受!
哎,這個段飛鷹,真不知讓人怎生說他才好。
岳子青等沈鳳舉怒氣平息了幾分,才道:"好,我不再勸你,這事以後再說,只是雁石......"
沈鳳舉正在氣頭上,心想不是他兩人也吵不起來,一甩岳子青的手:"別跟我提雁石,若不是他你怎麼會打消報仇的念頭?這人總是跟我過不去!"
岳子青愕然:"雁石是你兄長,他一直都很關心你的,為了救你還......"
"為了救我還身陷天山,險些喪命,是不是?"沈鳳舉冷笑,"你當他是真心想救我,錯了,他只是做做樣子給你們看的,其實他巴不得我死呢!"
"鳳舉,你怎可這樣說?"
"我可沒誣陷他,你不是一直奇怪為何爹爹從來都不讓他接近我們?因為我四歲那年他就曾經將我推進池塘裡,想要害死我!"
"你在胡說什麼!"
"我沒胡說,是爹爹親口告訴我的!"
轟的一聲,腦子裡有什麼東西炸開了。
鳳舉四歲那年,那時,他才六歲吧。猶記那個炎熱的午後,他和鳳舉在池塘邊玩耍,一不留神,鳳舉落入了水中。
那天很悶,鳳舉在水中掙扎,小小的身子忽沉忽沒......他呆住了,應該呼救的,卻張嘴發不出聲音來,也許心裡真的在想,如果鳳舉死了,爹爹就能對自己好些......
後來是經過的僕人湊巧看到,才將鳳舉救了上來。聞訊趕到的父親先是看了鳳舉無恙,回過頭來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那夾雜著怒意仇恨的眼神,是自己一直以來的夢魘。
原以為父親不會告訴鳳舉,但,好像錯了,也許在父親心中,只有鳳舉才是他的兒子,自己只是一個要害他寶貝兒子的兇手,所以一定要提醒鳳舉小心自己......
呵呵,還曾經以為,努力做一個好兒子,好兄長,也許有一天,父親能重新審視自己,能挽回這段父子之情,兄弟之愛,可是現在才知道,有些事情是無法挽回的......
自欺欺人的謊話要被拆穿,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難堪與絕望。
沈雁石,說你天真還是傻呢?
恍恍惚惚走出花園,恍恍惚惚邁過大門,守門人認識他是沈少爺。也沒敢阻攔,恍恍惚惚來到一條小河邊,恍恍惚惚上了小橋,恍惚看見對面也有個人,那人好像在對自己說什麼,可是耳邊轟隆隆的響,聽不到,然後身子被一股力量帶著,向河心墜落下去。
當冰涼的河水嗆入口中的時候,沈雁石才清醒過來,掙扎了幾下,忽然一種無力感湧上心頭:沈雁石,我上不能見愛於父親,下不能見容於兄弟,被人棄之如敝履,你這樣的人,還活著做什麼?
手臂慢慢的放平,整個身子沒入水中,才發現原來放下一切的感覺其實很輕鬆,很輕鬆......
如果看看黃歷,劉三就應該知道今天是"出門不宜日"。早晨走到巷口,正遇見隔壁張老二家的那條瘋狗,幸虧他跑得快,不過滿籃的柿子也散了一半多。到了街上,身上僅有的一弔錢又被個天殺的小賊給偷了去。這已經夠晦氣的了吧?可更晦氣的還在後面。
回家經過小橋的時候,遠遠的就看對面也來了一個人,橋身窄小,僅能容一個人過,按理說既然是他先上了橋,那人自然應該守在橋邊讓他先過,哪想那人竟也上了橋。
劉三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暗想:我奈何不了瘋狗我還奈何不了你嗎?便大聲叫罵開來,不想那人卻依然一臉茫然的看著他,看他眉清目秀的,卻原來是個傻子!
若在平日,劉三是不會和一個傻子計較什麼,可是他今天實在是太背了,心想:難道他連個傻子也要讓不成?隨手一推,那人竟不知避閃,直挺挺的掉進水裡去了。
劉三這下可慌了,即使是個傷子,溺死了人也是要吃官司的,慌忙湊上前去看看情形,不料身後起了一陣狂風,竟將他身子帶了起來,飛到半空中去了。劉三驚得呆了,竟忘了叫喊,直到屁股重策的摔到地面上,才禁不住呼痛出聲。邊揉屁股邊起來,卻發現已經身在離河岸三丈遠的地方了。
沒容得他叫罵,又一陣水聲響起。劉三回頭一看,只見河面上湧起一道水柱,接著一個黑影沖天而起,一躍到了岸上,定晴看時,竟是一個人!
凡人怎會有這樣的本事?劉三的腦中飛快閃過一個詞:"河神顯靈"!
"啊,鬼呀!"伴著一聲慘叫,劉三轉身就跑,由於太驚慌了,逃走的時候不小心摔了跤,他也不覺得痛,爬起來跌跌撞撞的跑遠了。
一天之內,小河裡有河神出沒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據說這位河神還縱惡犬,咬掉了賣柿子劉三的半個屁股。
"蠢貨!"濕淋淋的瞟了劉三的背影一眼,鷹目中閃出一絲嘲諷的笑意,輕聲罵了一句,也不理會,逕自將懷中一人平放在草地上,動作竟是說不出的溫柔小心。
他身形很高,一身黑衣被水浸濕了,不顧狼狽,反而勾勒出他嬌健的身形。如果仔細看的話,你會發現他其實很英俊,目光銳利,五官出色,是個陽剛氣十足的美男子。可惜別人在看到他的時候,首先已被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梟戾之氣懾倒,哪裡還有膽子看看這人長的俊不俊,帥不帥?
這人身上有一種陰冷的氣息,儘管已經開始淡化了,還是能讓人感覺得到,這也許是因為他生長的地方也是經年寒冷。
是的,他不是中原人,他甚至很少來到這裡,但卻有很多人知道他的名字。
如果這些人知道他來了,一定會陷入驚恐,更多的是詫異。
因為他是不該出現在這裡的。
因為他是段飛鷹!
段飛鷹伸手拍拍那人的臉:"沈雁石,雁石,醒醒!"
沈雁石躺在那裡,眉心微蹙,雙目緊閉,神情似有說不出的痛楚,看的人心都不由糾結起來,好想伸出手去為他展平。
段飛鷹果然伸出手,卻是去探他的鼻息,雖然微弱,但,還好,他還活著。
"是不是嗆到水了?"段飛鷹自言自語,雙手在沈雁石腹部輕按幾下,沈雁石咳嗽幾聲吐出幾口水來。
接著,輕"噫"一聲,張開雙眸。
段飛鷹臉露喜色,湊到他眼前:"沈雁石,你還好吧?"
沈雁石眼睛眨了幾下,沒有回答。
"喂,你倒是說話呀?"段飛鷹果然不是有耐心的人,沒幾下就不耐煩起來。
可是回給他的依然是沉默。
段飛鷹終於發現不對勁了,沈雁石的眼睛雖然睜著,卻是空洞洞的,臉上也是一片茫然。
段飛鷹拍拍他的臉:"雁石,雁石?"
"你說句話好不好,你別嚇我!"
那雙眼睛依然茫茫然的張著,瞳孔中也映不出任何影像來,只有嘴唇微微翕動幾下,歎息般地說道:"為什麼要救我?"
為什麼要救我呢?每一個自殺未遂的人似乎都會說這句話,可聽在段飛鷹的耳中卻是說不出的刺耳,為什麼最近見到他總是如此沒有生氣,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讓人看了又氣又痛,真想狠狠打他幾巴掌,打醒他......可又捨不得。
反問:"為什麼要死呢?"
沈雁石想了想:"活著好累。"
"累?你可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活得不僅累,而且苦?你可知道有些人雖然甘願忍受苦累的活著,卻依然無法如願?"
"那是因為他們在這世上還有眷戀。"
"你呢?"
"我......"想起岳子青的三心二意,想起鳳舉的敵視猜疑,想起父親的冷漠無情,沈雁石慘笑著搖頭,"我所眷戀的人並不在乎我。"
"不在乎你的人又憑什麼值得你去眷戀?"語音突然攀高,暗示著心中的怒意也在節節攀升。
早料到他會這麼說,可是聽了還是會生氣。沈雁石,枉你聰明絕頂,卻為何癡纏至廝!真正愛你的人你不屑一顧,卻為了那樣的人捨棄生命!
"沈雁石,你這傻瓜,他們既然不在乎你,即使你死了也不會感到心痛內疚!可是你自己呢?你活在這世上二十年就夠了嗎?這二十年來你享受過快樂嗎?你渴望的東西你得到過嗎?你有真正開懷大笑的時候嗎?就這麼死了你甘心嗎?沈雁石,你的命就這麼不值錢嗎?"
他越說越氣,突然雙手一推,將沈雁石的身了重重推倒在地上,:"夠了,夠了!我已經受夠了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你想死就去死吧,我不管你了!"怒沖沖的起身,邁開大步,幾步之間身影就消失在岸邊的樹林裡,當真說去便去了。
小河水無聲的淌著,天地間一片淒清。秋風襲來,彷彿將涼意和寂寞吹進了人的心裡,好冷,好冷。孤零零,靜悄悄,莫說是躺在這裡的人,連這一方天地似乎都被遺忘了。
走了,都走了,沒有人願意理會自己,沒有人......
眼淚無聲無息的滑落,自眼角,到雙頰,最後化作草葉上幾顆晶瑩的露珠,陽光下閃著淒美的光澤。
"別哭,雁石,別哭。"一雙大手將他擁進懷裡,溫軟的嘴唇輕輕摩挲著他的髮鬢,"你哭得我心好痛。"
一絲暖意悄悄滲入,不知怎麼的,眼淚卻流得更凶,多年以來強自壓抑在心底的委屈,此刻卻像是找到了一個發洩口,連綿不斷地隨淚水淌了出來。
在還沒發覺以前,已經開始講述起自己的過往,以及深藏在心底不欲人知的心事......
他並不是如他人所見,永遠淡然,永遠平和。之所以淡然,只是因為習慣了失望,也就開始不再奢求擁有什麼......之所以平和,也只是因為知道不會有人在意自己,也就識相的不去引人注意。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自卑的,因為自卑所以退讓,尤其是在光芒四射的鳳舉面前,而幼時的往事更讓他深覺自己的醜陋!
"你現在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像我這樣的人,原是不值得別人放在心上的。"無奈苦澀的微笑,看得人心裡發酸。
"你嘴裡雖然這麼說,心裡其實是希望有人看重你,將你放在心上。"笑看他微訝的雙眸,"我說的不錯吧?你還是有想追求的東西,雁石,既然過去的事讓你不愉快,就忘了它吧。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無法挽回的事情就乾脆些放手。什麼都背著,早晚有一天會被壓垮的。"
沈雁石怔怔的聽著,心中如有所動,是呀,由死到生走了一遭,還有什麼放不下呢?
一念至斯,忽然覺得說不出的輕鬆,就好像扔掉了身上一個無用而又沉重的包袱,有一種許久都不曾有過的舒暢。
"你可知道為何人的眼睛要長在前面?"
"啊?"
"那是因為要讓你向前看。"
什麼?這是哪一家的道理?
偏偏說話的人一本正經,絲毫不覺得自己話語有多麼的可笑,襯著那懾人的外表更增添幾分滑稽......沈雁石禁不住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段飛鷹瞇起眼睛......這是他生氣的前兆。雖然他很喜歡看沈雁石笑,可如果他笑的是自己,那滋味就不太好受了。更何況,這人剛剛還要死要活的,難得自己好心給他講道理,他居然還敢笑話他?
"沒什麼。"沈雁石忍住笑,道:"只是沒想到你居然也能說出這樣......這樣有道理的話來。"
這話聽著著實刺耳:"什麼叫'居然'?哼,我為什麼不能講出有道理的話來?"
因為你不是講道理的人。不過這話就只能在心裡說了。他可不想觸怒這個魔王--雖然知道他不會對自己如何。
"我為什麼不能講出有道理的話來?"那聲音還在忿忿地追問,大有得理不饒人之勢。
大人就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了!沈雁石微笑著不再答言,任那人抱怨不休,放鬆心情,這才發現自己的衣衫還是濕的,難怪覺得冷,瑟瑟的秋風中,身子不覺微微發抖。
"......你這人真不識好歹......"
"哈啾!"
通紅的火光帶來幾分暖意,也映得整個山洞裡一片光明。火堆上面有個臨時梆起的木架子,搭著幾件衣物。
"你要說話就好好說,不許亂來。"
"我哪裡亂來了?我的手亂來了?還是我的腳亂來了?"段飛鷹一臉無辜,可眼神閃爍,充滿戲謔之意。
不錯,他的手腳都老實得很,亂來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一直繞著沈雁石赤裸的上身打轉,毫不掩飾的慾望令沈雁石不由想起在天山的那段荒唐的日子,本來沒覺得什麼不妥,現在卻全身不對勁起來,不禁後悔為何不直接回趙府,還跟一隻色狼同處一處。
如果沈雁石接著說"你的眼睛亂來",那段飛鷹一定會追問"我的眼睛看了哪裡你說它亂來?"那後面的話沈雁石可沒臉說出口,而段飛鷹說不定還會追問下去,將他一軍--那人的臉皮之厚,沈雁石是早就領教的了。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轉移話題:"為什麼你會在這裡?你不是發誓永不下天山一步嗎?難道你是來找我的?"
他猜的不錯,段飛鷹確是來找他的。那日段飛鷹酒醒後發現沒了沈雁石,簡直像瘋了一樣四處尋找。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陷得如此之深,可是發覺時已經泥足深陷,拔也拔不出了。
本以為不得相見便可將這分情淡忘,不料相思卻一日深似一日,每日裡都似在受著煎熬。不到半月,段飛鷹覺得自己真的要發瘋了,想見沈雁石的願望超過了一切!
他本就是個隨性而行,任意妄為的人,雖將承諾看得極重,但又想此生若不能與所愛之人一起,縱然活著又有什麼興趣?倒不如應誓死了算了。一念至此,還有什麼顧忌?帶著玄土使下了天山。
他自己沿途打探沈雁石的行蹤,又怕路上錯過了,命玄土使馬不停蹄先到沈家莊守著,分兩路行事。終於在張家口的小酒店裡發現了沈雁石的身影,正逢那掌櫃要殺沈雁石滅口,他便出手相救。原想在這"英雄救美"的最佳時刻出現,不料遠遠看見沈鳳舉和岳子青行了過來,那沈鳳舉恨他入骨,他雖不懼他們,但轉念一想,這兩人是沈雁石的親人,對上只怕雁石為難,終於忍了下來,隱身而去。
像他這樣的人,能為人著想,懂得忍上一忍,實是難能可貴了。
後來一路跟到趙府,便守在府外,這日見到沈雁石出來,便悄悄跟在一旁,這才在關鍵時刻救了他一命。
"你要抓我回去?"
"不是抓,如果你肯的話。"語氣竟不再若往常一般強硬。
沈雁石詫異的看了他一眼:"若我不肯呢?"
段飛鷹歎了口氣,早就知道他不肯了:"你的脾氣這麼倔強,你不肯的事誰敢逼你?"
"那你要回去?"他肯嗎?破了誓言下山,卻無功而返?
"誰說我要回去?"段飛鷹板著臉道,"你若不肯隨我走,我只好留在這裡,天天的磨你、勸你,用我的一片誠心感動你,終有一日你會隨我走的。"
沈雁石看了他半晌,輕聲道:"為什麼......"
段飛鷹握住他的手:"我的心意你還不明白嗎?"
他眼中的深情坦白而真摯,沈雁石全身一震,縮回手去:"我值得嗎?"
"值得!"霸道的握住他的手,"值得,我說值得就值得!我認定的事是不會改的。"
頓了頓:"當然,我知道你心中所繫並不是我,不過沒關係,我段飛鷹是什麼樣的人?誰還比得過我?你傾心於我是早晚的事!"一臉的不可一世,似乎勝券已經在握了一樣。
這一次沈雁石卻沒有笑他,低垂一頭,不知道心裡溢滿的東西是不是就叫做感動。也不知是篝火的關係還是別的什麼,心裡暖暖的,很舒服,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