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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重生] 《誰言無用》作者:夏之青月【完結】(穿越 父子)

《誰言無用》作者:夏之青月【完結】(穿越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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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萬人迷小受,父子年上
主角:姬無用




第 1 章
無用懷裡抱著一團衣服,急匆匆地往房門裡趕。在踏上迴廊的最後一刻,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
還好趕上了。無用鬆了口氣,望向天地間霧濛濛的雨簾。
雨下得頗大,無用有些擔心後院裡的菜園。茄子和絲瓜才剛剛冒出苗來,希望不要被雨點砸壞了才好。無用將臉埋在那堆衣服裡面,不期然地嗅到了一點點陽光的清香,煩憂的心情一下子就消散不見了。
砸壞就砸壞吧,他想,大不了再種些好了。
他有些雀躍地進了房門,將散發著清香的粗布衣裳細心地折疊起來。
最近天氣總是陰沉沉的,空氣又濕又冷,洗過的衣服總也不幹。好不容易今天出了點太陽,無用就將所有乾淨的不乾淨的,干的濕的衣服被子統統拿出去曬。結果傍晚又變了天,好在無用反應快,在下雨之前將東西都收了回來。
無用很高興今天出了太陽,這樣洗過的衣服就都干了。乾燥的布料蓬蓬鬆,摸上去還帶了點暖意。
散在床上亂糟糟的衣服很快就分成兩堆,一堆是孩子的衣服,一堆是女人的衣服。
無用抱著那堆女人的衣服送去伊的房間,他希望伊穿上這些乾淨的帶著陽光氣息的衣服能夠高興點。
伊是無用的母親,全名叫蘇伊。無用在她面前叫她娘,心裡頭卻一直叫她伊。蘇伊大概才二十歲,比上一世的無用還要小上好幾年,無用叫她"娘"的時候總是覺得彆扭的。
無用喜歡這個"伊"字,在他所熟悉的世界,"伊"是"她"的另一種說法,而這裡似乎是沒有這一層意思的。無用覺得這些細小的區別很有趣,無論在哪裡,"伊"總是有種美好的意思的,這個字從舌尖裡溜出來的時候,似乎帶著女子特有的溫潤與秀麗。
無用的名字就沒那麼有愛了,他能想像得到替他取名的那人是帶著冷淡的嘲諷與惡意的。
無用悄悄進了伊的房間,伊坐在窗前看著窗外,雨點打了進來,沾濕了她的肩膀,那單薄的背影透著濃濃的哀傷。無用垂下眼眸,放下衣服,又悄悄地走了出去。
無用站在伊的門外,低頭沉默著。雨越下越大了,小小的五歲的身影在陰暗的光線下,有一種一碰就會碎的脆弱。
"喵~"
腳邊有物體在摩擦著自己,無用回過神,看見那只毛色雪白的懶貓。
無用彎下腰,將食指點在唇間,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抱起它,回到自己的房間。
"水水不要去吵伊,伊會不高興的。"他一下一下撫摸著貓咪的脊背,貓咪懶洋洋地喵了一聲,似乎是很舒服的樣子。
"雨打濕了衣服會冷的,也會生病。我想去給她關上窗戶,想要她去床上躺一會......可是伊見了我會不高興,見了水水也會不高興......"無用小聲地,不知是說給貓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他停頓了良久,最終還是歎了口氣,說:"我們睡吧。"
冷宮裡是沒有蠟燭的,天色一黑就什麼也做不了,於是也就只有早早地睡下了。無用枕著自己的手臂靜靜地盯著黑暗的空氣。
無用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在做夢。畢竟已經死掉了不是嗎?他還記得自己是自殺了的,刀片劃過手腕的時候有一點淡淡的難過,然後世界就漸漸變成了一片紅色。
他還記得身體慢慢變涼的感覺,那種感覺讓他不寒而慄,讓他忽然覺得很寂寞很寂寞。在他快要被寂寞與寒冷逼瘋掉的時候,是伊給了他溫暖。伊的心跳讓他安心,讓他在那些游離在黑暗裡的日日夜夜安然入睡。甚至在剛出生後只看得見淡淡的紅光的幾個月裡,伊的靠近都會讓他覺得溫暖。
因為這樣,他是喜歡著伊的。
可是伊不喜歡他。
無用覺得難過。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他喜歡的人都不怎麼喜歡自己。
無用伸開五指,想抓住些什麼。慢慢地握成拳,掌心裡,卻仍是空蕩蕩的。

無用躺在冷宮東邊的小山坡上,水水趴在他旁邊,有一下沒一下地舔著自己的爪子。三月的風還是帶著寒意,天空不高,也不是乾淨的藍。無用卻喜歡躺在這裡看看霧濛濛的天空,不清不楚的,有些像他自己也摸不著的心。
今天伊又發了脾氣,是來送飯的小丫頭說了些什麼吧,無用不清楚。那個時候他在改造的廚房裡做一些簡單的菜,外面送進來的飯菜實在是說不上好,白米飯配著一些不新鮮的青菜,味道更是讓人難以忍受。
冷宮的待遇,比無用想像的要苛刻冷酷的多。這裡關著的,是那些犯了錯的妃子,或是兵敗的皇族的女眷。
哭著,笑著,詛咒著。每每聽到這些生活在陰暗中的女人的聲音,無用總是有淡淡的擔憂。他怕他的伊,有一天也會像她們一樣,被寂寞與怨恨逼到走投無路。
伊犯了什麼錯?無用出生的那一天,聽到了這個國家的帝王的聖旨。是說伊下毒謀害蕭貴妃,想要害死蕭貴妃尚在肚裡的孩子。好在那孩子並沒有死,而自己的誕生終是讓伊免去了死罪。
可是伊是無辜的。
伊的委屈只能在夢裡,在暴怒的時候流露出來。
她總是哭著問"為什麼不相信我?"。無用聽著她睡夢裡一遍一遍的乞問,有些難過地沉默著。
伊的問題,怕是永遠也得不到答案了。她問的那個人遠遠地站在帝國的最高層,用淡淡的嘲諷的目光看著底下低賤如螻蟻的子民。這一輩子,難以相見。
無用隨著伊關進冷宮,從出生到現在,已經五年了。
這五年裡,無用是以伊想像不到的艱難完成生活這項工作的。伊總是沉浸在她自己的悲傷中,還是嬰孩的無用餓了,渴了,熱了,冷了都只能自己掙扎著解決。如果伊分一點點心去看看無用,就會發現自己的孩子是那樣乖巧,不哭不鬧,安靜得根本就不像個孩子。
可是伊沒有分出那點心,或者說她故意忽略了。無用會讓她想起掉下地獄的那一天,無用的名字就像大大的嘲笑與侮辱,她不想看見他。
所以伊不知道無用什麼時候開始會走路,什麼時候會說話,什麼時候為了讓她生活得好一些而辛辛苦苦地做著那些下人該做的事。
無用不在乎伊的不知道。冷宮裡沒有奴婢,他包下了所有的家務。打掃,洗衣服。小丫環每天會送兩次飯來,無用怕伊吃得太差就想方設法地弄來一些蔬菜的種子打理出一個菜園,每天給伊做些爽口的菜餚。
無用對這樣的生活是滿意的,他想,等再大一些,再大一些就帶著伊離開這個冷宮,離開這個都城。兩個人跑遍這個世界上所有風景如畫的地方,然後,等到伊老了就找一個遙遠的美麗的城市,頤養天年。
無用淡淡的憧憬著,這樣的未來,給人一種莫名的感動。
無用想,總有一天,伊會看到自己的。他要陪著伊,慢慢地磨掉那些尖銳的寂寞與哀愁,希望伊,會得到幸福。


第 2 章
四月的時候,桃花開了。
冷宮裡看不見桃花,無用跑遍了冷宮的角角落落,最後還是失望地回來了。
桃花開的日子裡,總是會想起那個世界的那些人,總是會想起......方予生。
他們過得還好嗎?還記得曾經有過的方謙林這個人嗎?知道自己死掉的時候,千歲一定哭了吧。千歲她碰上自己的事情,就會變得特別愛哭,也不知道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沒有?
無用在床上輾轉良久,最終爬起來,披上衣服走到院子裡去。
今晚的月光很好。無用抬頭看著那些冷冷的清輝,恍惚間一片茫然。
這樣的夜太靜,靜得讓他分不清是在哪裡。現實?還是夢境......
遠處女人的尖叫聲讓無用下意識地轉身,然後空蕩蕩的院子裡多了個黑影,那個黑影在晶瑩的月光下無處隱形。
無用沒有動,他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地上的黑影嚅動了一下,發出些細碎的呻吟,然後,又陷入沉寂,安靜得仿若死了一般。
無用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提腳朝那團黑影走去。
無用在那人身邊蹲下,在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間,無用狠狠朝後退了一下。然後又慢慢地,像是在觸摸一個易碎的夢一般,手指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撫上那人的臉。
額頭,眉毛,鼻樑,嘴唇......指尖下是記憶裡熟悉的曲線。
......方予生......
他用另一隻手撫面,將頭緊緊地埋在雙膝間。
不知過了多久,他重又抬起頭來,面色平靜,眼眸裡亦是毫無波瀾。
這個人,不是方予生,只不過有了相同的面貌罷了。
無用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掀開那人的衣服。
那人受了重傷,大概是失血過多才會昏迷不醒。
傷在胸口,傷口很深,猙獰地往外翻著,血液源源不斷地往外流,沾濕了他身下的一片草地。
無用急匆匆地跑回房間,從櫃子裡拿出件衣服,又從牆角找出個盒子,再急匆匆地回到黑衣人身邊。
盒子裡是些碾碎了的曬乾的植物,無用將它仔細敷在黑衣人傷口上,又將衣服剪成布條,一圈又一圈,緊緊地纏繞住傷口。
黑衣人很沉,無用做完這些的時候,在依舊寒冷的春夜裡,額上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
無用喘了口氣,他看看黑衣人,伸出手去摸摸他的額。發現原來剛才指尖下過高的溫度並不是錯覺,今夜,怕是沒得休息了。
無用跑去廚房燒了些熱水,取了毛巾回到黑衣人身邊,將那人身上的血液汗液統統清理乾淨,然後費盡全力將他拖離了那片染上血跡的草地。
無用回房拿了被褥仔細給黑衣人蓋好,觸摸到他異常的體溫無用有些無奈。他沒有藥,只好去端了盆涼水來,將用涼水浸過的毛巾敷在那人額上,等毛巾被捂熱了再換下來重新浸浸涼水,如此,無用在那人身邊守了整整一夜。
天濛濛亮的時候那人醒了,睜開眼看見泛著淡淡白光的天空那人有些茫然。視線往下轉,他看見蓋在自己身上的被褥。被褥很薄,也很粗糙,被角卻是掖得很仔細,擋住了初春涼薄的風。
視線再往旁邊轉,然後發現守在身邊的那個小小的孩子。那孩子穿的很單薄,抱著雙腿蜷縮在一旁,像是有些冷的樣子。那孩子身邊靜靜地擺放著一盆水,黑衣人動了動,拿下自己額上的毛巾,他看著那塊毛巾怔了怔,心裡的某個角落卻忽然變得有些柔軟。
無用睡得很淺,黑衣人要坐起來的動作輕易地驚醒了他,望著眼前深不見底的眼眸,無擁有了一瞬間的惶然。然後他伸出手,將掌心貼在那人額上。
"......居然退燒了......"無用小聲嘀咕著,復又抬起頭來,看向那黑衣人的眼睛,"你現在能動麼?"
黑衣人點點頭,無用舒了口氣。
"你太沉了,"他說,"我搬不動你,只好讓你在外面過上一夜。現在,我扶你回房吧。"
黑衣人眼底閃過一抹異色,他思索了會兒,然後點點頭。
在無用的幫助下,黑衣人勉強站了起來,跟著無用進了房間。
無用將他安置在自己床上,睡得正香的水水被外人驚醒又被佔了自己的位子,不滿地喵了一聲。無用撓撓他的下巴以示安慰,轉身出去拿了被褥進來,重新給那人仔仔細細地蓋上。
做完這些,無用轉身走出房門,留下黑衣人與水水大眼瞪小眼。
沒過一會兒無用端了兩碗粥進來,一碗放在水水面前,無用端著另一碗坐到黑衣人身邊。
無用用勺攪攪碗裡的粥,舀起來送到黑衣人面前。黑衣人看著無用,露出警惕的神色。
"你受了傷,"無用淡淡地解釋,"吃些東西恢復得快些。"
黑衣人又看了無用一眼,張口吃下嘴邊的食物。
粥是用劣等的白米和切的細碎的青菜熬成的,如此簡陋的材料居然做出了香醇可口的味道,黑衣人想像得到那熬粥人是用了心的。
"你是誰?何故在這冷宮之中?"黑衣人問道。
"我叫無用,是隨了伊進了這冷宮的。"無用答道。
"伊是誰?"
"伊是我娘。"無用低頭細細攪拌著碗裡的粥,等到溫度適宜了再送到那人嘴邊。
"你娘?你娘是宮女還是妃子?"
"送飯的小丫環叫她蘇美人。"
"你是皇子?"
"皇子麼?"無用露出疑惑的神色,過了會兒,淡淡地答道,"算是吧。"
黑衣人沉默,在他開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隔壁房間傳來東西砸到地上的聲音。
"是伊醒來了。"無用對隔壁的動靜習以為常,他將碗放到床邊,說,"我去給伊拿些吃的。"
無用跑了出去,黑衣人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沒過多久,隔壁傳來更大的響聲,好像是什麼東西被砸碎了,然後又是女子的尖叫聲,那女子叫到"滾!"。
黑衣人等了一會兒,無用回到房間,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般,拿起碗繼續喂黑衣人。
黑衣人不動,盯著無用的臉。
無用順著他的視線摸了摸自己的臉,看見自己的手指染上了些血跡。他不動聲色地用毛巾擦乾淨,說:"伊早上醒來的時候,脾氣會不太好。"
"她把粥砸了?你的臉劃傷了。"
"哦,"無用有些疲憊地答道,"沒有。她砸的是其他東西,我們的食物不多,伊不會砸的。"
"......你為什麼叫她伊?一般來說,不是該叫娘嗎?"
"沒什麼,只是覺得伊這個字很好聽罷了。"
黑衣人不再說話,安靜得吃完了無用餵給他的食物。
無用收拾好東西想出去,黑衣人叫住了他。
"你臉上的傷口還在流血。"
無用摸了摸,果然。他拿出給黑衣人用過的草藥,隨意在自己臉上抹了些。黑衣人似乎對那草藥起了興趣,問:"那是什麼藥?你給我用的也是那種藥吧,似乎很有效。"
"我也不知道,"無用老實回答,"這種植物在冷宮裡隨處可見,只是有些止血的效果罷了。"
"哦,"黑衣人點點頭,又說,"你昨夜一夜沒睡吧,現在休息一下?"
"嗯,等一會,我還有些事,你睡睡吧。"
無用離開房間,自己曬乾存下來的草藥已經用完了,現在去採一些給那人換上吧。
無用採了些藥,又細細地將它碾碎了,將草汁乘在碗裡。
他將黑衣人的布條解開,傷口似乎不在流血了,他鬆了口氣,把草汁細細地覆蓋在傷口上,又重新將傷口包紮好。
無用再去了次伊的房間,確定她把粥都吃掉了才放心地躺到床上。
孤雲院沒有多餘的床,無用只好躺在黑衣人旁邊。又怕碰到黑衣人的傷口,他盡量離黑衣人遠一些,小心地睡在床沿。
無用太疲憊了,即使是如此緊張的姿勢,他還是很快墜入了夢鄉。
黑衣人面色複雜地看著蜷縮在床沿的孩子,這孩子太安靜,也太過體貼。那孩子的體貼已經滲入骨髓裡去了,自然到讓人心疼。
蘇美人?伊?黑衣人沒有印象。不過他記得以前是有個妃子連同她的孩子一起被打入冷宮,好像是背了梅妃的黑鍋,擔上了下藥謀害蕭貴妃的罪名。
那時這事還驚動了後宮,現在這麼多年過去了,又有誰還記得曾經的受害者和所謂的殺人兇手呢?
當時蘇美人的孩子是和蕭貴妃的孩子同一天誕生的吧,這孩子今年已經五歲了?看起來如此瘦弱,似乎還不如三歲的十一殿下強壯。同是皇子卻是如此天差地別的待遇,還真真是皇家無情。


第 3 章
無用是被隔壁的哭鬧聲驚醒的,他睜開眼,傾聽了一會兒,然後無奈地歎了口氣。
"你不去勸勸嗎?那個小丫環在諷刺你娘啊。"
無用疑惑地回頭,看見床上的黑衣人又恍惚了一陣子,然後搖搖頭說:"我去了只會更糟糕。伊她不會想見到我的。"
"為什麼?"
"名字吧。"無用淡淡地答道。
黑衣人明白過來,無用這名字,放在皇家確實是個恥辱,真不明白陛下他怎的會起這樣的名字。
無用跳下床,披上衣服走出去。趴在牆角的水水咬了咬他的褲腳,無用彎腰拍拍它的頭,輕聲說道:"水水餓了嗎?我去做飯給水水吃吧。"
貓咪舔舔無用的手指,跟在無用身後出了門。
水水之所以叫水水是因為無用是在溪邊發現它的。那時候它似乎餓壞了,盯著水裡的魚躍躍欲試。無用看得出水水不是野貓,恐怕是某位妃子養的寵物玩膩了就扔掉的吧。他怕水水吃生食吃壞肚子,就把它帶回去,後來的日子有了水水的陪伴,似乎也沒那麼寂寞了。
溪水還有些刺骨的寒意,無用的小腳凍得通紅。無用站在漫過膝蓋的溪水裡,貓著腰悄悄接近那些靈活的魚兒。開了春,魚也多了起來。無用今天戰果不錯,抓到兩條大魚。
上了岸穿上鞋子,水水用爪子按住那兩條魚,喵喵地叫著。水水是只聰明的貓,它從不偷吃無用丟到岸上的魚,反而盡心盡力幫忙看守著。無用滿意地摸了摸它,提著兩條魚回到孤雲院。
無用做了魚湯,炒了幾個素菜。分出一份送去給伊,一份給水水,剩下的都帶到自己的房間,和黑衣人一起吃掉了。
"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無用點點頭。
"味道真不錯,不過你小小年紀怎麼會做這些?"
無用的筷子頓了一下,想了會兒,他說:"小丫環送來的飯伊她吃不下。"
"那為什麼你娘不自己做飯?"黑衣人似乎帶上了怒氣。
"伊她......"無用斟酌了一番,說,"伊她過得很苦。"
"......你真是個乖孩子。"黑衣人歎了口氣。
無用沒有接話,默默地耙著碗裡的飯。

黑衣人恢復得很快,第二天已經可以下床走路。無用除了吃飯睡覺以及給他換藥,基本都不呆在那個房間。
他長得太像方予生,無用怕自己會忍不住悲傷。無用帶著水水躺在自己最愛的那片山坡上,看著春天裡漸漸明媚起來的天空。
"你在看些什麼?"那人來到他身邊,學著他的樣子躺下來。
"啊,"無用沒有回頭,"在看雲彩。"
"雲彩有什麼好看的?"
"我也不知道,只覺得這樣猜測著它下一刻會變成什麼形狀這樣的事情比較有趣。還有早晨和傍晚的時候,光線會給它們染上漂亮的顏色,很絢麗。"
黑衣人聽著無用這些話,只覺得無法理解。他的生活中要做的太多,重要的事情太多,馬不停蹄地往前走,也不曾停下來看看天空,看看雲彩。
"天空很美吧。"無用難得的主動開口說話,"它太大,太寬廣。有時我會想不知它的盡頭是哪裡呢?不知那些被風吹走的雲彩最終找到怎樣的歸宿呢?冷宮裡有棵很大的槐樹,很大很大,怕是冷宮的最高點了吧。我爬上去對著遠方觀望,每每也只能看到些起伏的山巒。不知那些山巒背後,又藏了些什麼......"
無用的聲音愈來愈小,與其說他在同黑衣人說話,不如說他是在說給自己聽,說給水水聽。
或許春風總是迷了人的雙眼,看不清未來的方向。
黑衣人看著無用陷入自己的世界的側臉,頭一次發現自己的語言是那樣乏匱,乏匱到對著一個五歲的孩子,他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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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即使傷還沒有好,黑衣人也要離開了。無用沒有挽留,他從竹竿上收起黑衣人的衣服。衣服已經洗過了,曬乾後帶著陽光特有的清香,割破的地方被無用仔細縫上,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地交還給黑衣人。
黑衣人默默地接過,默默地裝扮好。他看看無用,終於忍不住問:"你想要些什麼?"
"想要些什麼?"無用反問,然後搖搖頭,說,"我沒什麼想要的。"
"我不想欠人人情,只要你說,能給的我都會給你。"
無用低下頭,陽光從半開著的窗欞間灑進來,有那麼一抹落在他沉靜在身側的小指上,似乎被灼燒了般,心臟倏的一痛。
他偏開頭,望向窗外。恍惚中似乎看見寂靜的西郊,那棵燒焦了的桃樹。
"......給我種棵桃樹吧......"
陽光有些刺眼,無用似乎看見六歲的自己,爸爸,媽媽,還有明樓。他們歡笑著一起種下屬於自己的桃樹,一起種下給自己的祝福。
【桃樹是小林的生辰樹啊,桃樹啊可以鎖住小林的幸福哦】
【這是我們一家人為小林種的,承載了我們對小林的祝福呢。小林以後的幸福啊,會隨著這棵樹,枝繁葉茂起來】
"......我想要棵桃樹啊......"
黑衣人感覺到氣氛忽然沉重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像逃跑似的離開這個房間,在他身後,無用慢慢蹲下來,抱緊自己,將臉藏在雙膝之間。
很難過,很難過。
可是,再怎麼難過,也流不出眼淚來。
上一世的自己,在桃樹的殘骸前大哭了一場。
或許是那次淚水流得太多,把接下來幾世的眼淚都流乾了吧。
即使再難過,也哭不出來了。
黑衣人站在無用身後,大概兩步遠的地方。
他想走近一點,再走近一點,甚至想將那小小的身體抱在懷裡。可是無用的背影,明明白白地寫著拒絕。
黑衣人有些為難,最終還是開了口。
"桃樹已經種好了,就在你窗外。"
"每天,你打開窗戶就能看了。"
"......你,還好嗎?"
"啊,"無用應了一聲,那聲音從緊緊包裹著自己的身體裡流瀉出來,空靈飄渺得很不真實,"我很好。"他說,然後抬起頭來。
他站起來,轉過身,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謝謝你。"他說。然後他望向那棵新出現的樹,眼眸裡帶上一點點溫暖。

黑衣人走了。走之前,他留下自己的名字。
紫玉。
"紫色的紫,玉珮的玉。"他用樹枝在地上將這兩個字一筆筆劃出來,"你要記住。"
無用點點頭,紫玉,是個很好聽的名字,他會記住的。
無用找出小刀,在桃樹上小心翼翼地刻上自己的名字。
無用。
無用,你會幸福的吧。
他抬頭,看著縱橫交錯的枝丫,心裡忽然浮上淡淡的希冀。
會幸福的吧。


第 4 章
來年春天到來的時候,無用六歲了。
孤雲院還是老樣子,只是伊變得越來越歇斯底里,無用慢慢的已經不在她面前出現了。
無用越來越多的時間是抱著水水坐在桃樹下,看著它漸漸長出新枝,發出新葉;看著它一天一天又粗了些,又高了些,心中的期待就像有了著落,心情也變得雀躍起來。
"今年,它會開花的吧。"無用喃喃自語道,"三月,四月......過不了多久它就要開花了。水水你看吧,到時候肯定很漂亮的。"
懶貓喵了一聲,不知是期待還是不以為然。
無用嘴角彎了彎,臉上帶了些明媚的顏色。
皇宮裡,落雲殿。
紫玉遠遠的就聽到殿裡有女人的聲音。他一個輕躍跳到殿外的樹上等著。
屋裡的女人是蕭貴妃,絮絮念著的不過是六殿下要上太學院的事情。主上心情似乎還不錯,賞了些文房四寶,蕭貴妃便得意洋洋地回去了。
六殿下要上太學院......
紫玉忽然想起冷宮裡那孩子,現下不知在幹什麼呢。他也有六歲了吧,如果在宮裡,也該到了上學的年紀吧......
"紫玉,你還要在外面呆多久?"
帶著戲謔的慵懶的聲音響起,紫玉嚇了一跳,才發現自己竟在主上面前走神了,當下不禁冷汗涔涔。
紫玉立即翻身進屋,跪下道:"屬下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半臥在榻上那人懶洋洋地一擺手,那手潔白修長,毫無瑕疵,就像是神打造的最完美的藝術品。
"謝陛下。"紫玉低頭站著,在那人面前,他不敢有半點大意。
"這次永安的事辦得不錯。你立了大功,想要些什麼賞賜說說看,只要不逾越了,朕都賞給你。"
"屬下不敢。"
那人嗤笑一聲,道:"一年不見紫玉你真是愈來愈無趣了,朕說要賞你就必然會賞你,趁著現在朕心情還不錯,想要什麼就說吧。"
紫玉沉思良久,他想起那個讓他心疼的孩子,最終咬牙道:"屬下懇求陛下把七殿下從冷宮裡接出來。"
"哦?"那人有些驚訝,"七殿下?那是誰?"
"七殿下是蘇美人所出,六年前蘇美人以下毒謀害蕭貴妃之罪被打入冷宮,七殿下是那時隨蘇美人一起被打入冷宮的。"
"是這樣嗎?"那人回想了一會兒,道,"似乎是有這麼一回事。蘇美人就是那個梅妃的替死鬼吧......朕倒是覺得奇怪,什麼時候紫玉也有了惻隱之心,而那人居然還是朕的兒子?"
"七殿下對屬下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是,一年前屬下被永安所傷,逃到冷宮,是七殿下救了屬下。"
"既然如此,"那人似沒了興趣,有些不耐道,"你就把他接回來吧。那蘇美人也順便接回來好了,省得朕還要操心找人帶孩子。"
紫玉本來還想說些什麼,轉念一想又不說了。他雖對那蘇美人無甚好感,不過無用似乎很在意她的樣子,如果獨留她在冷宮,無用怕也是不願的。
平日裡安安靜靜的孤雲院忽然間熱鬧起來,無用抱著水水看著人來人往,心裡不知該高興還是落寞。
好久沒看到伊這樣開心了。她站在院子裡,清娟的臉上帶有絲絲成熟的韻味,靈秀動人。雪白的長裙上點綴著淡淡淺淺的紫色花紋,露出瑩白圓潤的肩膀,一頭青絲挽成繁雜華麗的花樣,佩戴著小巧精緻,簡潔又不失雅麗的髮飾。
伊的嘴角帶著微笑,帶著守得雲開的得意,帶著得體的高雅。現在的伊,與之前歇斯底里的樣子判若兩人。
無用移開眼,過長的黑髮遮住臉龐,看不清表情。
秋水殿。
大理石鋪的台階,雕花長廊,不知是何種木材製成的的端莊樓房。無用的指尖滑過長廊上鏤空著花紋的扶欄,抬眼望向眼前鬱鬱蔥蔥的庭院。
小橋,流水,還有春日裡開得明媚艷麗的各色花兒......
無用轉身,背對著那一片春意盎然,開始想念孤雲院里長在自己窗前的那棵桃樹。
不知道它開花了沒有呀。
無用靠在扶欄上,思緒從桃樹飄到今後無人打理的菜園,又飄到自己看雲彩的山坡,隨後,就不知蕩到哪裡去了。
在花園裡玩累的水水跑到無用腳邊,咬了咬他的衣擺。無用彎腰抱起這隻小懶貓,用下巴蹭了蹭它的頭頂。
"水水也喜歡這裡嗎?"他淡淡地問,"伊很喜歡這裡,可是我卻不怎麼喜歡。"
他抬頭看了眼漆得漂亮的廊頂,眼底凝聚著一層迷迷濛濛的,讓人看不透的霧氣。

第 5 章
搬到秋水殿後無用就很少見到伊了。照理說每天早晨他都要去給伊請安的,可是伊身邊的宮人總說娘娘還在睡著,七殿下就不要打擾了吧。
於是漸漸的無用也不再去了。
無用覺得現在的伊有些陌生,雖然以前他們也並不親近。伊被封為昭儀,規矩也多了起來。無用不在乎這些,只是那天無意間看見伊的宮人們拖走以前送飯的那個小丫環的屍體時,覺得有些難過罷了。
無用站在伊的房門前,低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守在門口的宮人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然後又面色肅穆腰桿筆直地立在那兒。
無用頓了頓,抬腳離開。
他要去太學院讀書,去讀書的皇子都要有自己的侍衛和伴讀。內務府派人來說要他今天去選一個侍衛,他本來想告訴伊的,不過......還是算了。
無用在取竹取梅的帶領下來到監人閣,亮了腰牌,過會兒就有個公公領著他進去了。
房間裡有大概八九個人,都低眉順眼地跪著,無用也看不出個好壞來。想起路上取梅不滿地嘮叨著說這選侍衛之事都被排到最後了,剩下的總是些歪瓜裂棗,幹活也不利落,真真欺負了人去。
無用忍不住笑了笑。
無用不善於給人分三六九等,也不喜歡將什麼人綁在自己身邊。其實他是不想要侍衛的,只不過規矩總是規矩罷了。
無用的視線落在其中某個孩子身上。那孩子同其他人一樣,規規矩矩地跪著,可是肩膀的曲線卻帶著一些倔強,一些孤傲,一些寂寞。
無用有些疑惑,他指了指那孩子,說:"他......"
取梅卻上前一步,在無用耳邊小聲說:"殿下,那孩子是被四殿下退回來的,殿下還是另選一人吧。"
"啊,"無用又看了看那人,他猶豫了會兒,最後還是說,"不打緊的,就是他吧。"
取梅還想說些什麼,被無用制止了。他跟著公公去辦手續,叫取竹取梅幫那孩子整理整理,過會兒就一起回秋水殿吧。
一路上取梅都在念叨著說那孩子定是不懂規矩才被退回來的,殿下太過輕率什麼的。
那孩子聽著惡狠狠地瞪了取梅幾眼,卻也沒有反駁。
無用沒搭理他們,他知道取梅就是這樣的性格,剛開始的時候還老老實實的,相處幾天下來就開始聒噪了。倒是取竹,一直安安靜靜的,也不見他幾時失態過。
無用看著路邊還沒凋謝的不知名的花,嘴角悄悄翹起來。

無用讓取梅收拾間屋子出來,安頓好那孩子。他呆在小客廳逗著水水,水水最近越來越嬌氣了,也可能是吃慣了自己做的飯菜,廚房裡送來的食物它嘗都不嘗。
無用有些無奈,他花了好長時間才哄著水水吃了外人做的東西。不過,也僅限於此了,如果不是無用喂的,它還是看都不看一眼的。
真是頗任性的貓。
收拾好了東西的孩子來到無用面前行了禮,無用點點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意外的是那孩子露出很是厭惡的表情,說:"收了侍衛的皇子會給他的侍衛取個新名字的,請殿下賜名。"
"原來的名字不好嗎?換了新名字總歸是不習慣的吧。"
"原來的名字......"那孩子嫌惡地皺起眉,"那個名字於屬下而言,是個恥辱。"
無用愣了愣。
"恥辱嗎?"無用有些疑惑,"名字就只是名字而已吧,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無用說得很輕,似乎是在和那孩子說話,又似乎只是說給自己聽而已。他考慮了一會兒,說:"就叫青月如何?青色的青,月亮的月。"
那孩子謝了恩,依舊是那副表情,看不出對自己的新名字是滿意還是不滿意。或許對他來說,只要能換個名字就好了,好不好聽的,他並不在乎。
究竟四皇子做了什麼,讓那孩子連自己的名字也厭惡起來了呢?

無用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晃動著雙腿。
青月從那天以後就不見身影,無用倒是不在意,青月眼眸中的厭惡太過明顯,估計是根本就不想見到自己吧。
無用等得有些無聊。
他對那個所謂的寧大將軍的么子寧勇晨並無太大興趣,只是難得的伊派人來說要他好好地等著,禮數不可失,萬不能怠慢了。
伊為什麼會對那個寧勇晨如此在意?雖說寧大將軍是當朝護國大將軍,寧勇晨也是其正室所出,不過傳聞在寧家寧勇晨並不被大將軍所喜吧。
無用垂下眼簾,臉上的表情淡淡的。
真討厭,他心想。這樣尖酸刻薄的自己真是讓人討厭啊,可是伊,為什麼會那麼在意那個寧勇晨呢?
不明白......只希望寧勇晨不是什麼難以相處的人就好。
真正見到寧勇晨的時候,無用還是有些失望的。他瘦瘦小小的,單薄地好像風一吹就會倒,膚色是病態的蒼白,容貌也不起眼。行為舉止一板一眼,無用問一句他就答一句,絕不多說一個字。言語間還總帶著莫名的惶恐,倒不是單單針對自己,對取竹取梅他們也是這樣。
無用不知自己是不是帶了偏見在裡面,或許多多少少總有一些吧,對於寧勇晨,他是說不上喜歡的。
可能除了伊,在這個世界他對誰都說不上喜歡吧。
寧勇晨跟著取梅走了,無用跳下椅子,無意識地跑到窗邊。陽光依舊是那樣明媚,可窗外的景色卻是陌生的。
他有些不明白。
為什麼要把他們從冷宮裡接出來?為什麼身邊出現了那麼多莫名其妙的人?為什麼他和伊的距離越來越遠,遠到好像他們本就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而已?
如果他們還在孤雲院,如果他們之間沒有多出這許多的人來,會不會伊已經慢慢的接受了自己?
"呵......"
無用低笑一聲,笑自己的自欺欺人。
他知道自己對伊的堅持是那樣蒼白無力且毫無道理,可是如果不將生命的意義寄托在伊身上,他會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下去。
畢竟生命本身對他而言,是毫無意義的。

去太學院那天,剛到卯時無用就起床了。無用一向醒得早,只是之前幾天沒什麼事,就賴在床上不起。
無用問了取竹,在太學院辰時開始上課,要一直到午時才結束,然後到未時又開始上課,中間只短短地休息一個時辰。秋水殿離太學院很遠,無用沒有馬車,也沒有轎夫,走過去要半個時辰。
太學院裡的學生中午都是不回去吃飯的,自有奴僕給他們送飯來。無用不擔心這些,他可以帶飯過去,可是水水呢?無用怕自己一天不在,水水會一天都不吃東西。雖然貓的胃口很小,無用還是不想水水餓著。
他特意早起去給水水做了些食物,順便也做了早餐。
走出廚房的時候取梅取竹正要來尋他,青月和寧勇晨也已經等在院子裡。他招呼他們一起來吃早飯,寧勇晨本不願,他覺得這不合禮法,不過在取梅的勸說下最終訕訕地坐下了。
無用做了魚粥,配上一些爽口的蔬菜,雖然就早餐來說顯得不倫不類的,卻是特別的鮮美可口。
取梅吃得很香,她本來就能說會道,誇起人來更是妙語連珠。無用淡淡地聽著,抿了抿唇。
無用的頭髮又長長了些,平日裡他只隨意地往後扎一扎,今天取梅不肯了。
她說去太學院如果不好好地整理儀容,那是對學傅的不尊重。
無用想想也是,便由著她折騰。
"殿下,好了!"
無用抬了抬眼皮,看見鏡子裡面容精緻的男孩。取梅將他的一頭青絲挽成一個髻,固定在左側,從髻裡垂下來的髮絲落在胸前,看上去如綢緞般光滑黑亮。額前的劉海細細碎碎地搭在眉上,就算是沒有風,也有一種飄飄蕩蕩的感覺。
無用的長相和上一世是一樣的,細長的眉,霧氣瀲灩的眼眸,如水墨畫一般,透著一種煙雨朦朧的感覺。精巧的鼻樑,淡粉色的唇瓣,還有白皙瑩潤的肌膚。唯一不同的,是在左眼的眼下角,有一顆深深的朱紅色的淚痣。
無用側著頭,用食指點住那顆痣。他想起小時候聽過的故事,如果一個人死了,他的親人朋友或是愛人的眼淚落在屍體臉上,那死去的人下一世,就會長一顆淚痣。
無用還記得在意識渙散的最後一刻,聽見明樓那聲撕心裂肺的"不--",那麼這顆痣,是明樓留下來的記號吧,是不想被忘記?還是想讓人心生愧疚?無用不知道。可是,無用不會再忘記明樓了,他就像根刺,深深扎進無用的心臟。


第 6 章
一路無語。
到了太學院,青月留在外面,寧勇晨陪著無用進了教室。他們先去給學傅請了安,再一個一個地向皇子們行禮問好。
因為今天也是六皇子來讀書的日子,所以眾人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在分了類的小教室裡上課,而是都呆在大堂裡,與新來的學生認識一下。
皇子的座位是按年紀排的,所以雖然從未見過,無用也知道誰是誰。
第一位上坐的,是太子姬之彥。無用沒有抬頭看他,卻在接近的時候感覺到一種逼人的氣勢。無用規規矩矩地行了禮,說了些取梅教的吉祥話,太子只是冰冰冷冷地"嗯"了一聲。
無用退下,挨個給二皇子,三皇子請安,到了四皇子的時候,姬之隨譏誚地笑了一聲。
"無用?"姬之隨支著下巴,"七皇弟這名字倒是有趣,吶,父皇怎麼會給你取個這樣的名字?有講究的嗎?"
姬之隨此話一出,安靜的大堂裡開始騷動起來,無用聽見眾人的竊竊私語之聲,還有帶著惡意的輕聲嘲弄。
無用低著頭,在別人看不見的角度輕輕笑了一下。
"哦--對了,"姬之隨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想必七皇弟還不知道這『無用'是什麼意思吧,倒真是難為你了。"
"是皇弟愚昧了。"無用淡淡地答道。
姬之隨收起譏誚的笑容,冷哼一聲,眼眸裡露出濃濃的不屑與鄙夷。
"妓女生的孩子也配稱為皇子?你娘下作,生的孩子也必是下作之人!"
無用沒有答話,他垂著眼簾,手微微地縮了一下。
如果伊聽見這種話,不知會有多難過呢。
如果伊難過了,那就帶她離開這個皇宮吧。

"吵吵鬧鬧的是在做什麼?"坐在前面的太子發了話,"學傅還在等,不要磨磨蹭蹭的。"
無用感覺到整個大堂都安靜了下來,姬之隨輕哼一聲,低聲道:"什麼東西!"
姬之隨說得很輕,大概只有無用聽到了。
無用抿抿唇,悄悄退下,接著又給五皇子和六皇子請了安。

五皇子,六皇子,無用三人是在一起上課的。
無用翻著手上的《國誡》,覺得很無聊。《國誡》講的是帝國的律法,學傅說作為帝國人首先就是要瞭解帝國的生活。無用撇撇嘴。學傅所謂的瞭解,不過是要把書背下來罷了,對於這種填鴨式的學習,無用在上一世就是極為厭惡的。
他偷偷觀察了一下其他人在做什麼。
學傅站在五皇子身邊,似乎在指導他什麼。六皇子和寧勇晨都在搖頭晃腦的唸唸有詞,無用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這種加上肢體語言的讀書方法,抿著嘴笑了一下。
倒是很有趣的樣子。他想。學傅似乎往這邊掃了一眼,無用急忙端起書,嘴裡開始竊竊地念叨著那些晦澀的字眼,而腦海裡,卻早不知走神走到哪裡去了。
無用的座位旁邊有一扇窗,微微開著,吹進來一些風還有陽光。無用看著細小的塵埃粒子在那束淺淺的金光中旋轉,跳躍,忍不住將自己的手指也伸了過去。然後溫暖的感覺就隨著指尖,慢慢向四處蔓延。
其實這樣也不錯。無用想。他敢肯定學傅看到他走神了,不過學傅沒說什麼,大概是並不想管他那麼多,於是他也樂得清閒。
放課的時候學傅檢查學生們的背誦情況。無用聽著六皇子斷斷續續地背出了第一章,決定和他差不多就好。可是他才背了兩句,學傅就打斷了他。
"這樣結結巴巴,定是沒有認真。"學傅示意寧勇晨伸出手掌,揮動戒尺想打下去的時候,無用伸手握住了戒尺的另一端。
"學傅為什麼要打寧勇晨呢?"無用淡淡地問,"背不出書來的,是我啊。"
學傅似乎呆住了,臉色變了又變。
"殿......殿下......"寧勇晨有些發顫,期期艾艾地說,"做伴讀的,本就是要為殿下承擔責罰的啊......"
無用沒有答話,他用另一隻手攔下寧勇晨的手,然後鬆開戒尺,露出掌心,說:"學傅罰我吧,自己犯下的錯要自己承擔才有效果,不是嗎?"
"豎子不可教也!"學傅似乎氣瘋了,舉起戒尺在無用手心上狠狠抽了十幾下,"回去抄一百遍《禮道》,完不成就請殿下明日不要來上課了,我周峰容不下此等狂妄之徒!"
學傅氣沖沖地走了,無用收回被打得紅腫的手,微微一握。
他覺得有些好笑,明明自己是按照六皇子的標準去背的,為什麼一個被誇讚聰慧,另一個卻要受罰呢?
或許,這就是皇家的潛在法則吧。
他偏頭望向窗外,避開了寧勇晨憐憫的眼神。

一百遍的《禮道》,說少也不少。更何況對無用來說,使用毛筆是一件讓人痛苦的事。無用上一世沒學過毛筆字,這一世還沒來得及學。
所以現在,他對著滿桌子扭七歪八的字苦笑。周學傅要是看到了,大概又要說"豎子不可教"了吧。不過,自己真的對毛筆沒轍。
無用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這些天來,每日的一百遍《禮道》已成慣例。無用慢慢地也寫出一手像樣的楷書來了。
其實上午的理論學習挺無趣的,那些道理又長又臭,就和以前總是要學的政治一樣枯燥無味,倒是下午的身法鍛煉還有些意思。拳法,馬術無用還是行的,不過射箭無用學得極度差勁。他發現自己總也看不清靶心,在耀眼的光線下尤為嚴重。
大概是上一世留下來的陰影吧。他怔怔地想。

自從上了太學院,無用倒是見過伊幾次。
伊總是不看著他的眼睛,也不叫他的名字,只是每次無用叫到"娘"的時候,伊的眉毛會微微皺起來。
無用知道,直到現在,伊見了他還是會變得不高興。不過伊忍著,而這樣忍耐的目的無非是告誡他定要用心學習。
用心學習,出人頭地,而後讓你父皇看到你,器重你。
然後,那個帝王才會看到秋水殿,看到伊。
無用眼眸閃過些黯淡。
每一次說的都是一樣的東西,伊就不嫌累嗎?
即使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曾那樣傷害過你,你還是不能放下這些微小的愛嗎?
愛是什麼?
無用不懂。
上一世的自己曾經愛上方予生,可所有的人都說那不是愛。
那麼愛究竟是什麼呢?是這種卑微的乞求嗎?
那個不可一世的帝王,無用是厭惡著,同時也嫉妒著的。

第 7 章
無用早早地來到太學院,發現平日裡三五作堆的皇子們都聚集在大堂,正襟危坐。
無用站在門口,有些疑惑。
"去自己的位置上坐好,父皇一會兒要來。"太子小聲吩咐著,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無用朝他笑了笑,低著頭回到自己座位。
皇上嗎?無用垂下眸,掩去滿滿的情緒。
伊一直想著的,就是見這個人一面吧。
從一出生,這個帝王就好似神明般地存在著,從他人嘴裡所聽到的他的故事,像一個傳說。
無用不知道他有多厲害,但每個人都說他厲害。十歲即位的他,讓帝國在亂世中成就了一個不滅的神話。
他完成了多少大業,開闢了多少疆土,覆滅了多少敵國。這些事跡不知何時已變成帝國兒童的啟蒙故事,讓卑微的人們用莊重肅穆的語氣一一傳頌。
可是,他也不過是個人吧。
無用看著連平日裡最為乖張的姬之隨都畢恭畢敬地低頭等待,有些淡淡地想。
不知道這個好似不是人類的人,今天來太學院是要做什麼。
他微微撇開頭,看著窗外那棵聽說活了幾百年的山法師。

從不遠處傳來公公尖銳的傳報聲,無用稍稍晃了晃神,然後隨著大家一起彎腰,下跪。低下頭的一瞬間,他看見門口的那一抹明皇。
"皇上(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無用抿抿唇,沒有發出聲音。然後他又悄悄笑了,這樣的自己,就像個鬧彆扭的孩子似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平身吧。"帝王冷冷地回了話,那聲音,帶著一種天生的傲氣,以及殘酷的無情。

無用偷偷打量著上位的那人,他瞇起眼睛,覺得自己完全找不到適合的詞語來形容那人。所有讚美的語言到了他面前,都似乎少了一分顏色。無用自嘲於自己居然想得出這麼噁心肉麻的話,但不得不承認,那人是完美的,完美到讓人為之瘋狂。
他忽然可以理解伊的堅持,可是又有點難過。
那人的眼裡,沒有屬於人類的感情。
如果伊陷進去了,那將會是萬劫不復。

萬劫不復嗎?無用的手微微握了一下。上面的人還在假意親切地和太子說著什麼,無用卻轉過頭。
陽光被山法師交錯的枝丫剪成碎片,在課桌上印出一片斑駁。無用的手指沿著光與暗的邊界,慢慢滑過。
我會一直陪著伊的。
一直。

後面的時間無用沒有去看那帝王第二眼。雖然帝王的氣勢讓人無法忽視,可是無用還是刻意遺忘了。
他花了些時間去想伊,花了些時間去想水水,去想所有讓他覺得溫暖的存在。窗外山法師的葉子被風吹得輕輕搖動,似乎可以聽見相互碰撞的聲音。
無用露出微笑,那個人離他的世界太遙遠,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

帝王過來是為了檢查一下大家的讀書情況,雖然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問了些問題,不過還是明顯感覺得到皇上只是想看看太子學到什麼程度罷了。
皇子們中間只有太子是繼承了帝王較多的天份的,雖然還是達不到帝王同年歲時的水平,不過較之大多數人來說,太子殿下已然是一個天才。
"卿學得不錯,繼續努力吧。"
太子恭敬地應下來,舉止間帶著些許自信。在帝國能得到皇上的認同,那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不過總有一天我會讓這榮耀不再是榮耀,我會超越你的。
太子的眼眸如是說。
帝王只是微微一笑,似乎不以為然,又似乎有些期許。
無用遠遠地坐在角落,他還在走著神,沒有看見帝王忽然轉過的視線,在他身上匆匆掃了一遍。
"還以為紫玉看上的孩子有多特別,也就是普普通通而已。不過,他倒挺會走神的......"
離開了的帝王碎碎私語,然後,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

無用走出太學院的時候,有很多人圍在門口吵鬧著。
有人大聲說著話,有人在叫罵,還有的人站在一邊嘲笑著。
無用不知道他們在鬧什麼,他只看見姬之隨的鐵鞭劃出一道曲線,帶著青色的寒光,朝著某個人狠狠地甩過去,而那個人,是青月。
身體先於思維一步行動,當他反映過來時,他已經站在青月前面,擋下了看著就凶狠的一鞭。

他有些恍神,耳邊嗡嗡的聲音一下子安靜下來,安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
頭腦裡很混雜,而陽光又太刺眼。他將手擋在自己眼前,然後感覺到一股火辣辣的疼痛,從左肩一直延續到右腰。
他過了好一會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努力站直了身子,放下手,睜開眼睛。
姬之隨的表情很奇怪,可是無用已經沒有那麼多精力去注意到這些,他的額上已經疼得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咬了咬嘴唇,蒼白的唇瓣印上一圈殷紅,不經意間帶上一種莫名的魅意。
"......四皇兄為何要責罰青月?"
姬之隨彷彿忽然回過神來,語氣中帶著一種莫名的惱怒:"怎麼,我教訓一下自己的棄狗也不行嗎?輪得到你來教訓我!?"
無用愣了一下:"青月是我的侍衛,不是狗。"
"在我眼裡他就是條狗,"姬之隨輕蔑地說,"你也是狗,下賤的狗。"
無用抿了抿唇,他本想說些什麼,但是想了想又覺得還是算了。跟一個孩子計較這些,其實是很沒意思的吧。
他垂下眸,有些疲憊地說:"如果青月冒犯了四皇兄,那我替他道歉。皇兄打也打過了,這事就這樣算了吧。"
姬之隨看了他一眼,面上閃過一抹異色。他冷哼一聲,帶著一大堆隨從,轉身浩浩蕩蕩地走了。

第 8 章
無用看著他的背影,輕輕鬆了口氣。
"殿下,你沒事吧?"寧勇晨諾諾地問。
"啊,"無用疲憊地應了一聲,他想轉身,卻覺得頭昏得厲害。他低頭站了一會兒,等那陣昏眩稍稍減輕點,才說,"我們回去吧,不然取梅要擔心了。"
他往前走了幾步,似乎想起什麼又回頭看。青月站在原地沒動,無用對上他的眼睛,露出些許疑惑的表情。
"你不走嗎?"他側側頭,又說,"是不是四皇子打傷你了?"
"......沒有,"青月似乎皺了皺眉,"為什麼殿下要這麼做?"
"......這麼做?"無用花了一段時間才想明白青月問的是什麼,他腦袋裡亂糟糟的,不知道要怎樣思考,也不知道可以擺出怎樣的表情。
"應該沒有什麼為什麼,"無用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麼,他轉過身朝著記憶裡的方向往秋水殿走,明明傷的是胸口,他卻覺得也許壞掉的是腦子,"如果非要說原因,我也不知道。"
無用不知道青月聽到這種回答會有什麼反應。或許他說了些話,或許他沒說,無用什麼也聽不到。
疲憊的感覺來得很強烈,他用全身的力氣來支撐行走這個姿勢。
他希望回去後取梅不要太囉嗦,希望水水已經吃過東西了,希望可以有張床讓他好好睡一覺。一路想著這些有的沒的,無用沒有看到跟在他身後的青月,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

無用沒有吃晚飯,一覺睡到第二天凌晨。
他睜開眼,望著棕黑色的天花板恍惚了一陣子。昨天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他不記得了,只覺得這一覺睡得特別久。
他看向窗外,發現天已經濛濛亮。今天還要上課,是時候起床了。
身上隱隱的有些疼痛,開始還不明顯,卻在起身的那一下忽然尖銳起來。
無用停下動作,朝自己的胸口看去。
衣服不知是誰幫他換過了,他小心解開,然後看見一道血痕,從肩膀一直劃到腰際。
他伸出手指點了一下,傷口表面有些油膩,大概是上過藥了。
既然上過藥就應該沒事了吧。他想。沒有傷到筋骨,最多疼兩天罷了。

取梅自然是一番囉嗦,連一向沒什麼情緒的取竹都擺出不妥的表情。
無用無奈,抱著水水躲在樹下。
無用的院子裡種了許多桂樹。無用喜歡閒的時候在樹幹邊放一個枕頭,帶著水水,像以往在山坡上一樣躺著看天空。
現在,好像只有天空是沒有變的了。
無用淡淡地想。
如果還可以去冷宮看看就好了,不知道自己的桃樹又長大了多少。

無用很快又睡著了。
這些天來,他總是覺得疲憊。常常腦袋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跳出一些不知沉浸在何處的片斷,然後,又很快就忘掉了。

怎麼感覺自己好像已經老掉了一樣。
無用醒過來的時候這樣想著。
剛剛似乎做了什麼夢,夢裡的自己似乎有些難過。
他低頭看著睡得香甜的水水,斑斑點點的陽光落在它攤開的肚皮上。原本應該很溫暖的畫面不知為何會讓他覺得茫然。
熟悉的昏眩感洶湧襲來,無用抱著頭,慢慢沉下身去。

夏至那天,是十二皇子的週歲生辰。
取梅邊細細地給無用綰髻,邊說著一些週年禮上的規矩。
"皇子抓過周以後,就會被抱去承慶殿。在那裡他要接受皇上和其他皇子們的祝福,這就是祈福禮了。"
"然後皇上會親自給皇子佩戴上象徵皇室身份的蟠龍玉珮,擁有蟠龍玉珮的皇子才是被眾人所承認的。"
"所以,最重要的就是祈福禮......"
取梅又說了些祝福的話,大抵是歲歲平安,身體健康,前程似錦之類的。
無用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他垂著眸,臉上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所以,今天那位帝王也要去的吧......
那麼,為什麼伊不願意去呢?
或許是覺得難過吧,畢竟自己是唯一沒有行過週年禮的皇子了。
到時候,會聽到一些讓人難堪的話吧。沒有被祝福過的,也沒有蟠龍玉珮的自己,是不被承認的。

無用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多人。他在遠處停下,忽然不想去那個大概有著歡聲笑語,情意濃濃的大殿。
那邊太熱鬧,自己好像有點格格不入。
他回頭望了望來時的路。
如果就這樣逃回去的話......
"殿下,你怎麼了?"
"......不,沒什麼。"他微微瞇了瞇眼,輕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只是,無用有些不明白。
為什麼自己一定要來呢?不過是個不受寵的皇子罷了。
那個十二皇子,應該並不需要自己的這份祝福吧。
啊,規矩什麼的,有時候真讓人討厭。


第 9 章
大廳的空氣裡混雜著各種各樣女人們的胭脂味,混沌的讓人呼吸不暢。
無用覺得自己好像有點缺氧,頭又開始昏昏沉沉地疼起來。
他站在大殿裡的某個角落,那種以前總在酒吧裡所感覺到的窒息感朝他壓下來,有一種就要溺死的錯覺。
大概是這場宴會的主角抓住了什麼讓人期待的東西,可以聽見有人在歡快地笑。那位帝王說了些話,無用渾渾噩噩的,什麼也沒聽清。
取梅在一邊不停地提醒他要做些什麼,無用一一機械地完成。
然後,就是祈福禮了。
祈福禮是不能讓女眷參加的,取梅看著明顯不在狀態的無用,露出些許擔憂的神色。

無用跟著那些皇子來到承慶殿。
皇子們一個接一個地進去了,輪到自己的時候,門口的宮人道:"七殿下,請出示您的玉珮。"
無用疑惑的看著他。
無用不知道頭疼是不是比開始劇烈了,他感覺不出來。只是頭腦裡的混沌與空茫讓他不能清醒地思考。
"沒有玉珮就不能進去嗎?"他茫然地問。
那個宮人有些不知所措。查看玉珮只是個形式,從來不會遇到忘記帶或者沒有的問題。如果沒有玉珮就不能進去嗎?那個宮人也不知道,畢竟承慶殿是只有皇上和皇子才能進去的地方,沒有人膽敢冒充。
"啊,"無用微微晃了晃頭,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宮人的臉在自己面前變成兩個,過了一會好像又變成了六個,每一個都擺出為難的表情,"如果不能的話就算了。"
他轉過身,想就這樣回去吧,殿內卻忽然傳來帝王的聲音。
"放七皇子進來。"
宮人鬆了口氣,諾諾地往後退了一步。無用停下來,似乎有些困惑。他看了看承慶殿敞開的大門,最終還是走了進去。
他想不起取梅跟他說過的要先跪安,也想不起也許該看看那位帝王是否有其他指示。腦海裡的記憶一片混亂,過去和現在穿插著,就像電視裡安排的特殊效果。
他費了些神才走到自己該在的位置,然後低著頭,靜靜地站著。

其餘的皇子都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七皇子居然連看都不看父皇一眼,就這樣直接走過去了。
皇子們神情各異地看了看上位者,發現他們深不可測的父皇居然沒生氣,只是瞇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無用忽然聽到孩子的哭聲,他四處看了看。眼前一片迷霧濛濛,什麼也看不清楚。
為什麼會有孩子的哭聲呢?
他側著頭,微微疑惑。

啊,想起來了。
自己和千歲跑到日本,然後錢不夠了,就幫學校裡的教授帶孩子,打工賺錢。
千歲跑到哪裡去了?她對付孩子一向有一套,怎麼會讓孩子哭得這麼慘?
有什麼人將嬰孩放在他手裡,小小的,揮動著胳膊,哭得慘兮兮的。
千歲到哪裡去了?
他抬起頭四處找了找,卻怎麼也找不到。
怎麼辦呢......他看著手裡的孩子,眉宇間露出擔憂的神色。
他將孩子轉了個身,側抱著,讓孩子的臉貼近自己的心臟。
應該是這樣做的吧。他輕輕拍著孩子的後背,努力用自己亂成一團的腦袋去思考。

"......乖,不要哭......"
他低著頭輕輕地說,聲音淡淡的,帶有一些安撫人心的魔力。
"......你是要睡覺了嗎?"
【如果孩子要睡覺了,就以讓他舒服的姿勢抱著他】
【然後唱唱歌吧】
要唱些什麼?
唱一點輕輕的可以讓人安然入睡的歌吧,就好像是千歲總在唱的那首......
無用想了想,輕輕發出聲音來......

菜の花畠に入日薄れ 太陽西下沒入薄暮花田
見渡す山の端霞ふかし 望見深邃晚霞在山巒彼端
春風そよふく空を見れば 隨著春風輕輕吹
夕月かかりてにおい淡し 拂若是凝視著天空 彷彿就能嗅到月光夕照的淡淡清香

裡わの火影も森の色も 萬家燈火森林更是繽紛
田中の小路をたどる人も 歸人走在田埂小路上
蛙のなくねもかねの音も 原本寂靜的蛙鳴或是鐘聲
さながら霞める朧月夜 都開始漂浮在這片餘輝之下的矓月夜

聞いて聞いて瞳閉じたら 你聽你聽 只要閉上眼睛
風の星の歌がきこえる 那些來自涼風和星光的聲音 你都能夠聽得見

菜の花畠に入日薄れ 太陽西下沒入薄暮花田
見渡す山の端霞ふかし ......
............
............

大殿裡的哭聲漸漸弱下去,無用懷裡的孩子臉上掛著淚水,就這樣慢慢地睡著了。
站在無用身邊的八皇子有些不知所措,七皇兄應該要說些吉祥話,然後把十二皇弟遞給我才對吧?為什麼會唱起歌來?八皇子困惑地想。
大殿裡其他的人都沒有說話,想說的也被帝王一個眼神給嚇了回去。
無用的歌聲漸漸弱下去,他似乎忘了些歌詞,又似乎是沒了力氣。抱著孩子的手臂一點一點鬆開,眼前的光線也一點一點暗下去。
帝王是最早發現不對勁的,他在無用倒下的瞬間飛身過去接住他,還有那個已經睡著的十二皇子。
大殿裡有些慌亂,十二皇子這樣一驚又醒過來,扯開嗓子大哭。
帝王皺了皺眉,將十二隨手扔給一邊的八皇子。
"祈福禮繼續。之彥,蟠龍玉珮你給十二戴上,完成以後把他送去給他母妃。"
"是。"姬之彥恭了恭身,卻在起身的一霎那看了帝王懷裡的無用一眼。他的臉上閃過一抹情緒,很快,快到誰也沒有看清。


第 10 章
帝王抱著無用往自己寢宮走,他已經派了紫玉去叫御醫。懷裡的孩子身上熱得嚇人,帝王眼眸裡閃過一些怒氣。
底下那群人都是怎麼照顧人的,皇子病的這麼厲害他們也不知道嗎!?
帝王將無用小心地放在床上,卻忽然發現無用月白色的衣服上沾了些血跡。
那些血明顯是從裡面滲出來的,絲絲點點紅艷異常。
帝王的眼睛瞇了一下,剛想伸手去把無用的衣服扯開,無用卻在這個時候稍稍偏了偏頭,睫毛顫了顫,慢慢睜開眼睛。

"......你是誰?"無用的眼眸裡帶著茫然的霧氣,不知道是光線太暗還是太過強烈,他只能看的清朦朦朧朧的輪廓。
"這裡是哪裡?"他晃了晃頭,頭雖然痛得厲害他卻還是感覺得到這裡不是熟悉的地方。
他掙扎著站起來,有些著急地說:"我該回去了。"
"......你要回去哪裡?"一直沒說話的帝王緩緩地問,不知為何聲音裡帶了點怒氣。
"回哪裡?"無用似乎疑惑了一下,他停下來想了想,說,"好像是孤雲院......不對,是秋水殿吧......我也不太清楚,總之不是這裡。"
他急匆匆地往外跑,一路上踉蹌了好幾下。
帝王看著他跑到門邊,忽然一揮手,無用又回到開始睡著的那張床上。
"你生病了,乖乖呆在這裡,御醫馬上就會過來。"帝王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耐心和一個病的神志不清的孩子講道理,平常的他,八成是看都不會看一眼。
無用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掙扎起來。
"......我不要,"或許真的是生病了人就會變得特別軟弱,無用的聲音裡帶著點點哭腔,"我不要呆在這裡,我要回去......"
他聚集著力氣爬起來,又被帝王壓了回去,他似乎開始倔強起來,鍥而不捨地爬起來,又倒下去,再爬起來......
帝王頗有興致地看著那孩子的努力被自己輕而易舉的破解,直到最終無用再也沒有了力氣。
"所以說,生病的人就應該乖乖躺著......"帝王似乎有些得意洋洋,居高臨下地看著無用,嘴角掛上一些莫名的笑意。
無用喘息著看了他一眼,忽然轉過身去背對著他,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在這樣的夏天,無用卻覺得有些冷。他想抱著水水,或者是像以前一樣......很久很久的以前一樣,抱著伊,來獲取一點點暖意。
可是,身邊只有一張空蕩蕩的床,還有一個讓他不太喜歡的人。
"......這裡的氣味難聞死了......"彆扭的無用開始抱怨,"空氣不清新,陽光不明媚,床太大,人也很討厭......"
無用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頭依舊混沌著,疲憊的感覺再次襲來,漸漸的,他又開始沉沉睡去。
帝王挑著眉看著這個躺在自己床上大放厥詞的孩子,忽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居然在挑朕的寢宮的刺!?說朕御用的薰香難聞死了!?還說朕很討厭!?
好極了,帝王心想。看著吧,等你一好就把你發配到邊疆去,讓你連哭都哭不出來!

紫玉帶著御醫急匆匆趕到帝王寢宮時,發現那孩子似乎還是睡著的,帝王坐在他身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弄著他的髮梢。
"紫玉?"帝王回過頭,"來得真慢。"
"屬下該死!"
帝王揮揮手,紫玉身後的御醫顫悠悠走上前來。
"給七皇子看看吧,好像發燒了。"

無用睡得很不安穩,御醫搭上他的手腕時,他微微動了動。
最近似乎總是在做夢。無用茫然地想。做過的夢馬上就會忘記吧,可是夢裡的感覺為什麼不能醒過來就忘掉呢?
一定是些悲傷的夢。無用的睫毛抖動著。覺得很寂寞啊,那種絕望與痛苦的感覺好像太過尖銳,冷得讓人快要瘋掉了。
給我一些溫暖吧。無用睜開眼。伊在哪裡呢?

眼前有三個人,無用一個一個茫然地看過去,看見紫玉的時候,他恍惚了好一陣。
"......方予生?"他坐起來,抱住疼痛的頭。好像不是,那他是誰?似乎是記得他的名字的,叫......紫玉吧?
"......紫玉,是你嗎?"
紫玉覺得心裡有點疼,他頂著帝王看不出情緒的眼神,輕聲答道:"是我。"
"太好了......"無用呢喃著,"我有些難受,紫玉可以帶我去伊那裡嗎?我想見見伊......"他露出些許期待的眼神,朝紫玉微微伸出手去。
紫玉差點就要說"好",卻在帝王的瞪視下想起自己的本份。他看了看無用,最終也只能靜靜站在一邊。
帝王咳了一聲,問道:"卿如何說?"
"七殿下的脈象比較凶險,"御醫沉思了一會兒,又說,"臣從未遇見過此等怪病。不過臣可一試,雖不能保證完全治好,至少可保性命無憂。"
帝王點點頭:"卿當盡全力治好七皇子,朕自有重賞。"
御醫拱手道:"臣定全力以赴。"

御醫坐在外間邊開藥方,邊歎了口氣。
"七殿下這病拖了一段時間了吧,怎麼現在才來治。如果早一點治療也不會這麼嚴重。"
同在外間的紫玉疑惑道:"拖了一段時間了?"
"是啊,你沒看見殿下胸口那道鞭傷嗎?起碼是五六天前的事了,就是因為生病才一直沒好,到現在還會流血......應該很難受吧,七殿下居然忍了這麼久......"
紫玉沉默良久,他是知道那孩子一向能忍,卻沒想可以忍到這種地步。
他有些難受地開口道:"紫玉懇請御醫大人一定要治好七殿下,紫玉定感激不盡。"
"那是自然。"御醫答道。

第 11 章
無用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剛剛死去的那段時間。
他覺得冷,可是身體裡又有著一股熱氣。
伊在哪裡呢?他伸出手想抓住些什麼,卻每次都抓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我想要什麼?大概是想回到伊的肚子裡去,只有那裡,才是可以讓自己安心的所在。

帝王看著陷入夢魘的無用低聲呢喃著,他的手四處摸索,似乎在尋找些什麼東西。
帝王看了一會兒,然後將自己的手放在那孩子手心裡,接下來卻被毫不留情地扔掉了。
帝王皺皺眉,這次是緊緊地握住無用的手,任他怎麼掙扎也不鬆開。無用的手小小的,手背的皮膚很光滑,手心和指尖卻有一層粗糙的繭,還有一些不知何年留下來的傷痕。帝王撫摸著那些細小的繭和傷痕,看著他若有所思。

殿外傳來小公公還有些稚嫩的聲音。是蘇昭儀到了啊,帝王回過神來,看向門口娉婷的女子。
"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帝王有些不耐地招招手,讓她平身。
"小七病了,叫愛妃過來看看。"帝王冷冷道。
蘇昭儀眼眸閃了閃,脆聲說:"陛下如此關心......無用,是無用的福氣。"
帝王注意到蘇昭儀說到"無用"時,眉微微蹙了一下。他不動聲色,道:"愛妃去看看小七吧。"
蘇昭儀走到床前,無用在這時睜了睜眼,朦朧中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伊。
就算是錯覺也好。無用這樣想著,伸出手去握住伊的手,然後輕輕笑了一下。
即使是在夢裡,伊的手也是這樣溫暖。他有些開心,閉上眼安然地睡了過去。

帝王用右手支著頭,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忽然他站起身,用帶著些寒意的聲音說:"朕還有事,愛妃在這陪著小七,過會兒自有人送你們回去。"
蘇昭儀想跪安,帝王擺手示意免了。
帝王出去了,房間裡就只有蘇昭儀和無用兩個人。蘇昭儀垂著眸,似是在看著無用,又似乎沒有。
房間裡的光線漸漸暗下去,無用睡得很香。她忽然抬起頭,狠狠甩開無用的手。然後,她又看著自己的手,怔怔地發呆。

秋水殿。
取竹取梅跪在地上,前面是發怒的紫玉。
"派你們來保護七皇子,你們就是這樣保護他!?御醫說他已經病了五六天了,五六天!你們居然到現在還沒發現,是不是太沒用了點!?還是說......"紫玉陰下臉,"你們也覺得七皇子反正不受寵,不好好照顧也無所謂!?"
"屬下不敢!"
紫玉冷哼一聲。
"主子,屬下自知失職,請主子懲罰。"取梅低著頭,聲音裡帶上了哭腔。她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殿下這幾天表現的和平日裡沒什麼不同,只是偶爾會失神。她還以為殿下是為了週年禮的事,沒想到......
紫玉揉了揉眉心,轉頭看向一直沒說話的取竹,問道:"你們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麼點小事也做不好?"
"取梅是不忍心,"取竹淡淡地回答,"我們都不忍心,也不太敢。因為七殿下他不喜歡別人的碰觸,也不喜歡有人窺探他的內心。取梅和我都太過相信七殿下的話,他說他很好,我們就會給他一種他確實很好的感覺;他說他想一個人呆著,我們就盡力不去打擾他。我們希望他能生活地輕鬆一點,七殿下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我們對他來說,是可以在他寂寞的時候陪他吃飯陪他說話的人,而不是綁在他身上,一直盯著他的牢頭。"取竹苦笑了一下,又說,"跟在七殿下身邊太久,讓我們忘記了自己的本份,請主子懲罰。"
紫玉沉默良久,他好像有些理解取竹的話。一年前自己也是這樣,明明想給那孩子溫暖,卻終是不敢罔顧他的意願,隨意踏入他的內心世界。
"總之,"紫玉歎了口氣,"你們去刑堂領罰吧,以後這種事情不能再發生了。"

無用醒過來的時候,是一片明媚的艷陽天。
他伸開五指,擋在眼前,指尖在金色的陽光中變得有點透明的感覺。
他不知道該開心還是不開心,說不定醒不過來對自己才是最好的。
再活一次是為了什麼呢?他記得有什麼人說過:來生來生,如果今生幸福快樂,今生足矣;如果今生痛苦不幸,又何苦來生?
水水在旁邊喵喵叫,把他從冥想中叫回神來。他看著水水困惑了一陣子,忽然歪著頭笑起來。
想那麼多做什麼呢?他抱起水水,既然生活已經開始了,那就繼續下去吧。

無用已經好多天沒去太學院了。他一睡就睡了七八天,醒過來之後聽了御醫的話又呆在秋水殿休息了一陣子。
看著取梅他們自責的表情他有點羞愧。無用沒想到是生病了,還以為只是傷口發炎引起的不舒服而已。
無用再三保證以後不舒服了一定會及時說,這才逃離了取梅的眼淚攻勢。
他躺在樹下鬆了口氣。
這些天秋水殿忽然熱鬧起來,皇上和一些皇子來看過他幾次。無用覺得跟他們說著門面話是件很累的事情,他寧願躺在樹下看風景。
他伸出左手,手腕上的銀鐲在陽光下,閃出一點清冷的光。
這個銀鐲,是他醒來之後發現戴在自己手腕上的,同樣留下來的,還有一塊用紅線穿起來的蟠龍玉珮。
玉珮他小心地收到抽屜裡,銀鐲卻好像沒有辦法拿下來。
拿不下來也沒關係,他其實挺喜歡這個鐲子的。它看上去似乎有些年歲了,而且像是以前有什麼人戴過,貼在手腕的那一邊光滑亮潔,露在外面的那一邊卻已經帶著些青黑色,同時還有一些細小的刻痕,能看得出時光的痕跡。
手滑過欄杆的時候,鐲子與欄杆撞上,會發出清脆的聲音。
無用將臉頰貼在鐲子上,感受著那種冰涼沁人的觸覺,心裡想著不知以前戴過它的那人是誰呢。

無用再次來到太學院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以後的事了。
奇怪的是這次學傅沒有找他的茬,也沒再叫他抄《禮道》,對於這一點,無用還是有些開心的。
其實這次生病還是有些後遺症,御醫告訴他說以後要想學精深的武功恐怕有點難,不過一般的防身功夫還是沒問題的。
無用也問過他眼睛的問題,御醫看了看,向伊詢問無用是什麼時候開始走路,伊卻答不上來。
御醫說可能是走路的時間太早了,使眼睛沒有發育好才會造成這種困擾。他可以開藥調理一下,治好卻是不可能的了。
無用點點頭,表示瞭解。
大概射箭,這一輩子都射不好了。

下了課,無用走在回去的路上。因為這半個月的關係,無用已經落下一些課程,所以在放課後學傅總要把他留下來補補前面沒學的東西。
無用對學傅忽然認真起來了的態度有些無語,他是覺得無所謂,只是苦了寧勇晨和青月,常常要等他等到很晚,有時候也會發生一些麻煩的事情。
比如現在,正要回去的無用被姬之隨一夥人攔了下來。


第 12 章
"三皇兄,四皇兄,六皇兄。"無用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稍稍往後退了一步。
"七皇弟,平時想要和你說說話也挺難,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了,不如咱們兄弟來玩玩遊戲,增進一下感情吧,"姬之隨露出怪異的笑容,問道,"如何?"
無用抿抿唇,姬之隨帶著這些人,哪裡有讓人拒絕的餘地?
"七皇弟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嘍。"姬之隨楊揚眉,帶著無用來到一個小樹林。
"我們今天玩捉迷藏好了,七皇弟,不如就從你開始吧。"
無用靜靜地站在樹下,姬之隨用紅緞蒙住了他的眼。
"七皇弟不僅要抓到我們,還要猜出是誰才能算贏。現在,開始吧。"

小樹林裡忽然安靜起來,只聽得到風和樹葉的聲音。
因為是紅緞的原因,眼前並不是一片漆黑,而是濛濛的紅色光暈。無用眨眨眼,睫毛刷在紅緞上,有一點毛毛的感覺。
無用伸開雙手,小心翼翼地往前邁了一步。小樹林裡到處是盤根錯節的樹根,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就會被絆倒了。
他摸索了一段時間,然後停下來。好像是太安靜了,他想,安靜得連呼吸也沒有。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已經走掉了,留下自己一個人在這裡。
他伸出手想扯下眼前的紅緞,卻又忽然停住。
還是算了,如果他們還躲在這片樹林的某處,到時候恐怕又會糾纏不休。

他又邁開腳步,手指滑過一棵一棵老樹的枝幹。
其實,小時候他是很喜歡這個遊戲的。那時總纏著明樓還有爸爸媽媽在庭院裡玩。即使眼前一片漆黑他也不怕,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快跌到了,明樓或是爸爸媽媽總是會及時接住他。然後,他就會趁機抓住他們的衣角,摸摸他們的臉,大聲猜出是誰。
對於他的這種無賴行徑,所有人都是帶著微笑寵溺著的。
那時候,真幸福啊。

無用走了會神,腳被小小的一絆,身體就失去平衡開始往前傾。
在他以為大概會摔得很慘的時候自己卻被人托住了。
那一瞬間他有點搞不清楚自己是屬於哪個時空。他扯住那人的衣袖,手慢慢往上摸。

明樓他們都比自己高,那時他就囂張地要求他們把頭低下來。

"......頭低一點......"
那人依他所言,低下頭。
然後他摸到一張年輕的面容。

爸爸長了鬍子,嘴巴旁邊粗粗的;媽媽的耳朵上戴了耳環。明樓呢?明樓的臉很光滑,嘴唇有些薄,平時總是冷冷地抿著。

"......是哥哥?"
會不會扯開紅緞,眼前又是他們明亮的笑臉?
無用有些迫不及待,從暗處忽然回到亮處的他有些不適應。他瞇了會兒眼,然後身前那人就在黃昏溫暖的霞光中漸漸清晰起來。
無用微微張著嘴,恍惚了好一陣子。
他忽然反應過來,迅速鬆開拉著那人衣袖的手,後退一步,躬身說道:"參見太子殿下。"

姬之彥眼裡帶著淡淡的笑意。他拉起無用,笑著說:"小七剛剛還叫我哥哥,怎麼一轉眼又變成了『太子殿下'?"
平日裡冷冰冰的人一旦熔化了,就會有一種特別的溫暖。
無用疑惑地看著他,沒有答話。
"小七不願意再叫我哥哥了嗎?"姬之彥又笑了笑,"那我們各退一步,以後小七就叫我『太子哥哥'好了,怎麼樣,就這樣說定了哦?"
姬之彥說著摸了摸無用的頭,帶著跟在一邊的杜子落走了。

無用眨眨眼,轉頭看著從剛才就一直在一邊沉默的青月和寧勇晨,露出疑惑的神色。
"三皇子他們走了以後,我和寧勇晨跑過來找你,遇到太子殿下,"青月頓了頓,"太子殿下要我們不要出聲。"青月的頭埋得低低的,看不見表情。而寧勇晨,則是怯怯的露出些歉意。
"啊,"無用點點頭,"我明白了。現在還是趕緊回去吧,青月你還記得路嗎?"
姬之彥有什麼用意無用是不知道,不過在他笑的時候眼眸裡確是有著些許溫暖的,或許他並不像看起來那樣,冰冷且不近人情。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秋元節。
秋元是屬於普通百姓的節日,辛苦了一年,總算盼來豐收的日子,開心的人們總要慶祝一下,所以,這一天帝都會熱鬧非凡。
帝王善解人意地允許皇子們在這天出宮遊玩。除了太子,他被留下來做苦力。

無用心裡是雀躍的,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以後,他就沒有出過這個皇宮。他本想帶著青月和寧勇晨一起去,可惜寧勇晨要回家看看。

無用徘徊在伊的房門前,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最終他咬咬唇,請宮人替他通報一聲。
他在門外有些忐忑地等著,害怕聽到的答案又是請七殿下不要打擾了。
那位宮人出來的時候朝他福了福身,說:"娘娘請七殿下進去。"

無用先跪了安,伊淡淡地"嗯"了一聲。
無用說了要出宮的事,然後問她要不要帶些什麼回來。
伊沒有答話,無用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就在他以為伊不會回答了的時候,伊開口了。
"給我帶個面具回來吧,"伊的視線不知落到了那個角落,她皺皺眉,似乎有些疲憊,"就是那種有七種顏色的,秋元特有的面具。"
無用應下了,伊卻不再說話,只是盯著自己的手指發呆。
無用等了等,然後悄悄退下。

離開了的無用又回頭看了一眼,這段時間伊有些奇怪,像是總在緬懷著什麼。
伊在緬懷什麼呢?無用忽然發現其實自己是一點也不瞭解伊的,伊有什麼家人?什麼朋友?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伊曾經是帝國出名的舞姬,也是因為在帝王面前獻上了一曲才會被看中入宮。
伊平日總是一個人,連自己她都不親近。
這樣,就不會寂寞嗎?

第 13 章
走出宮門的時候,無用感覺到陽光的炙熱。
帝都是熱鬧的,這種熱鬧與皇宮裡的熱鬧不同,是天然的,可以讓人融進去的,是不會覺得寂寞的。
無用覺得自己的血液好像熱烈了起來,他忽然拉住青月,朝那片忙碌的生活著的人們奔去。
大街小巷都是人,有叫賣著的,有戲耍著的,還有坐在自家門口的石階上,笑看著人來人往的。無論是笑著還是生著氣,都有一種活生生的感覺。

無用拖著青月吃了一路的東西。有糖葫蘆魷魚串雞蛋餅這種他前世就知道的,也有從未見過也未聽說過看上去很美味的。
他給取梅挑了一支髮簪一盒胭脂,給取竹選了雙鞋,還拖著青月去買了件衣服,最後又給寧勇晨買了件鎮紙。
他邊逛邊給伊尋找秋元的面具,經過魚攤時桶裡的魚躍出來,濺了他和青月一身水花。
無用看著青月狼狽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他的睫毛上還掛著幾顆細小的水珠,眼角彎彎,亮晶晶的,閃得人晃眼。
青月偏過頭去,臉忽然就紅起來。

賣魚的大叔笑得豪放,他拍了拍兩個孩子的肩膀,大聲說:"真是對不住兩個小兄弟,咱們這魚啊也確實活躍了點。"
周圍的人都帶著善意的笑容,無用笑著搖搖頭,拖住忽然變得木訥起來的青月轉身離開。

"青月你知道秋元面具嗎?"走累了的孩子們找到一家小麵館,坐下來吃吃麵,順便休息,"就是有七種顏色的那種。"
"當然知道,"青月答道,"我還會做呢。"
"啊,"麵館裡的凳子有點高,無用晃了晃雙腿,"可是沒看到哪裡有的賣。"
"這種面具要晚上才會有賣。"青月認真地說,"太陽落山了以後,街上會有舞龍燈的隊伍,大家帶上面具,跟在龍燈旁邊,一起為來年的豐收祈福。那時是最熱鬧的了,基本上家家戶戶都會跑出來,街上人多得擠也擠不下。"
"......真好,"無用露出些憧憬的神色,"今天我們也去看龍燈吧。"
青月沉思了一下,有點擔心地說:"可是人真的很多,如果走散的話......"
"不會的,"無用笑了笑,"我會緊緊拉住你的手。"

無用和青月穿梭在人群之間,大街上到處都是戴面具的人。
龍燈扎得比無用想像中要精緻華麗的多,長長的龍身上寫著"風調雨順"四個字。青月告訴他說這龍有一千節,每一節裡面都固定著蠟燭,那些蠟燭,可以燃好長一段時間。
在夜色下,遠遠的看著,就好像真的有一條金龍,遊走在形形色色仿若從神話裡走出來的面孔之中。

人越來越多,無用雖然一直緊緊拉著青月的手,卻覺得有些不從心。青月亦感覺到了,他朝無用大聲說了些什麼,但是在眾人的歡鬧聲中,無用只看到青月的唇開開合合。
他有些擔憂,想著還是回去算了。正想拉著青月離開的時候忽然衝出來一大群人,將他們牽在一起的手硬生生扯開。
無用被擠著朝另一個方向走,他努力回頭找青月,卻在下一瞬感到頸間一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無用眼前一片漆黑。他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的手和腳都被綁住了,嘴裡還被塞了些什麼東西。
無用有些疑惑,他等了一會兒,眼前的黑暗慢慢淡下去一些,給周圍的物品勾出一點點輪廓。
他發現自己在一個小空間裡,如果說是房子似乎太小了點,大概是一個較大的馬車吧。
無用猜測自己應該還是在帝都裡的,他聽到遠處還有人們狂歡的聲音。他四處看了看,然後對上一雙在黑暗中閃著亮光的眼睛。
無用愣了一下,這才發現這裡還有其他人,大概三四個左右,都跟自己差不多年紀。大家都沒動,也沒有發出聲音,無用想應該是遇上人口販子了。

青月大概會著急吧,無用淡淡地想。然後偏了偏頭,覺得還是想點辦法好了。
他悄悄地朝離他最近的那個孩子移動,花了一段時間才摸到那孩子被綁住的雙手。因為被綁住的是手腕,所以手指還是可以小範圍移動的。
他細細摸索著繩子纏繞的形狀,一點一點解開打住的結,好不容易解開了,那孩子也沒發出聲音,只是用重獲自由的手迅速替無用鬆綁。
無用取出塞在嘴裡的破布,彎腰解開綁在腳上的繩子。看著無用恢復自由,其餘的孩子開始躁動起來。
無用壓低聲音,說:"大家不要動,我來給你們鬆綁,千萬不要出聲。"
無用和另一個孩子分頭行動,很快所有的人都恢復了自由。
馬車裡靜悄悄的,孩子們聚在一起,緊張而又恐慌。

"抓我們的人呢?"無用小聲問。
"他們又去抓其他人了。"有人回答,"外面還守著一個人。"
無用悄悄移到門邊,輕輕推了推,發現門果然是鎖著的。無用側著頭,沉默了一陣子。
"等會兒門開的時候,"無用沉靜地說,"大家就一起衝出去,盡量往人多的地方跑,動作要快。"
現在外面只有一個人,即使他追過來,也不可能抓住所有的人。

無用用力踹了一下門板,聽見外面的人咒罵了一聲。
無用心裡是緊張的。他在賭,賭那人夠不夠傻。如果那人傻到現在就來查看情況,事情就會好辦得多。
如果那人不傻,那就只有等其他人回來。他們再扔孩子進來的時候總會打開門,雖然難了點,但應該可以逃掉一兩個人吧。

無用是幸運的。
門一打開大家就一哄而上,那人發現不對勁立刻大聲咒罵,邊飛撲過來想抓住逃跑的孩子。
無用邊跑邊用眼角的餘光注意身後的情況,跑得最慢的女孩子眼看就要被抓住,他咬咬牙,折回去用全身的力氣撲倒那人,再死死咬住那人的胳膊。
那人慘叫一聲狠狠甩開無用,摔在一邊的無用看見那女孩已經跑得夠遠,立即爬起來朝另一個方向死命奔去。
那人惡狠狠地詛咒著邊追著無用不放,孩子的腳程明顯是快不過大人的,好在前面開始人多了起來。無用咬牙再次加快了速度,憑借自己瘦小的體形在人群裡靈活地穿來穿去。

無用回頭看,後面的人還在跟。
無用閃身跑進一家華麗的看上去人很多的店,因為人小速度又快,守在門口的人沒來得及攔住他。
店裡面有很多年輕的男男女女,無用在他們的裙裾間一路奔上二樓,二樓人很少,無用趁著他們不注意轉身躲進某間房。


第 14 章
無用靠在門上一邊低低地喘著氣,一邊環視這個房間。
應該是女子的閨房。房間東面是梳妝台,豎放著一面大大的鏡子。中間有一張小巧精緻的桃木桌,上面擺了一套少了茶壺的茶具,那個茶壺,現在躺在地上,散成一堆碎片。再裡面靠牆放的,是一張掛著粉色紗帳的床。
靠床的那面牆上,掛著同樣粉色的紗簾,應該是一個內間。無用聽到紗簾後面傳來有水淋下去的聲音。
有人啊......無用皺眉,他想了想,跑到桌邊撿起一塊碎片,迅速躲到床底下。

床不低,無用側躺著,可以看得見外面行走的人的腳。
他將碎片捏在胸前,靜靜地躺著。他聽見外間的門開了一次,有人匆匆忙忙掃走桌下那堆碎片。紗簾後面傳來女子抱怨的聲音,大抵是說小丫環大手大腳,又打碎了東西。
"快換一套茶具上來,"那女子慵懶地命令著,"待會兒秋公子要來。"
一陣混亂過後,房間沉寂下來。
無用看見一雙屬於女子的秀麗的腳,它在床邊停了一會兒,然後又移到梳妝台前。

那女子大概在梳妝打扮,無用鬆了口氣。
稍稍放下心後,先前因為緊張而忽略的疲倦與疼痛就變得明顯起來。
無用有些沮喪,買給伊的面具在剛才的逃亡中遺失了,而青月說,這種面具是只在秋元的夜晚賣的。
怎麼辦好呢?難得的伊想要點東西......無用垂下眸,在心裡歎了口氣。
其實,現在的他是有些茫然的。
一下子的熱鬧過去後,就會覺得更加寂寞。

女子梳妝了很久,就在無用快要睡著的時候,門被輕輕推開了。
有什麼人往前邁了一步,卻忽然頓了頓,笑道:"喲,綠蓮,今天你有客人在啊。"
無用心裡一驚,聽到那女子輕笑起來,說:"秋公子說笑了,哪裡是奴家的客人呢?奴家也在困擾著呀。"
那秋公子沒有答話,腳步一轉,直直向床邊走來。無用看著離他越來越近的腳,心裡明白自己應該是被發現了吧。
算了,他想。跟他們解釋看看吧,現在出去的話,那個人販子估計也早已不在了。

無用從床底爬出來,手裡還握著那塊茶壺的碎片。
"抱歉。"他說,然後抬起頭來,卻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他愣了會兒神,有些疑惑地說:"是你?紫玉?"

"啊,"紫玉似乎愣了一下,又馬上回過神來,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那個叫綠蓮的女子頗有興致地看了看他們兩人,笑道:"真是巧,看來今天沒奴家什麼事了。是吧,紫玉?"
綠蓮在說"紫玉"這兩個字的時候忽然加重了語氣,眼裡帶著些許的戲謔。
紫玉轉頭看了綠蓮一眼,那眼神冰冷異常,似乎還帶了點殺意。
女子怔了怔,收起笑容,有些訕訕地走了出去。
無用在低頭想著紫玉的問題,沒有發現這些。

紫玉走到桃木桌邊,拉了無用一起坐下。
他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兩杯茶。無用看著他優雅高貴的動作,第一次發現原來紫玉的手,長得這麼漂亮。
無用喝了點茶,淡淡地將事情經過說出來,說到最後,又歎了口氣。
"不知道那些人,有沒有又抓了其他孩子。"
紫玉靜靜聽著,回答道:"放心吧,他們走不出帝都的。"
無用不知該再說些什麼好,他低著頭,盯著手裡的茶杯發呆。

"現在要做什麼?秋水殿的人將你丟失的事情鬧到皇上那裡去了,估計外面到處都是找你的人。要回去嗎?"
無用沉默良久,然後搖搖頭,說:"現在還不想回去,"他想了想,又問,"可以把我安全的消息告訴青月他們嗎。"
"可以。"紫玉拍拍手,沒過一會兒就從窗外飛進只鴿子。紫玉從鴿子腳上綁的圓筒裡抽出張紙條,用手指蘸著茶水在那上面畫了些東西,然後塞回去,揮揮手鴿子又飛走了。
"......真厲害。"無用有些心不在焉地感歎著,他偏過頭,看著鴿子飛出去的地方。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給你一隻。"
"啊,"無用想了想,搖搖頭說,"不用了,我沒什麼人好聯繫的。"
接下來是好一片沉寂。無用低著頭,將腿縮起來,用胳膊抱住。

"冷嗎?"紫玉問,聲音裡帶了些暖意,"累了的話就去床上休息吧。"
無用點點頭,爬到床的內側,面對著牆壁躺著。然後他感覺到紫玉也上了床,躺在他身邊。
他往裡面縮了縮,閉上眼。

他其實是很累了,可是不知為什麼卻有些睡不著。他又偷偷睜開眼,伸出自己的右手,看著它發呆。
看到紫玉會讓他想起週年禮那天的事。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大多都不記得了。可是他記得自己是見到了紫玉的,還求他帶自己去見見伊。
伊......無用握起右手,覺得有點難過。當時,伊甩開了他的手吧。他還記得那一下,溫度忽然消失的感覺。

"......紫玉,你睡著了嗎?"無用小聲問,沒有聽到回答。
他微微垂下眸,輕輕呢喃:"紫玉,是不是你讓我和伊出了冷宮的?"
"你也覺得外面比冷宮要好一些嗎?"
"......其實,哪裡都是一樣的吧......"
聲音漸漸輕下去,無用一直沒有回頭,因此也沒發現應該睡著了的紫玉,其實一直睜著眼。


第 15 章
天剛濛濛亮的時候無用就醒過來了。他看了看還在睡著的紫玉,悄悄從他身上跨過去,下了床。
穿上鞋子,開門出去。
他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身體靠在扶欄上往前傾。
大堂裡很安靜,完全沒有昨夜喧鬧的感覺。他悄悄下了樓,大門是鎖著的。他問了問匆匆經過的大概是小二般的人物,在他的指點下從後門走了出去。

帝王在無用起身的時候就醒了。
他昨天本來是想要綠蓮幫忙找人的,卻沒想到要找的人就藏在綠蓮床下。
他知道每到秋元帝都裡總有些不安全的。但是因為總有出來遊玩的皇子和貴族,一般人都不敢對穿得稍微華貴點的下手,怕惹上什麼不該惹的麻煩。卻沒想到無用只穿了件平常人家的衣服,加上他精緻漂亮的長相,會被人販子看上也不奇怪。
帝王歎了口氣,悄悄跟在又開始到處亂跑的無用身後。

帝都似乎還沒清醒,大街上安安靜靜的,可以聽到從遠處傳來的打更聲。
無用側耳聽了聽,隱隱約約敲了五下。
早晨清新的空氣會讓人心情愉快,無用看著一路上昨夜的喧囂留下來的痕跡,翹起嘴角笑了一下。
清掃大街的人已經開始在工作,無用還停下來看了一會兒。

街上關著的房門漸漸開了一些,早起的菜農已經開始擺著小板凳。天香樓賣起了熱騰騰的包子,無用停了一下,摸摸空蕩蕩的口袋,轉身輕快地跑了。
他想起錢還有買的東西都在青月身上,然後慶幸了一下。如果在自己身上,就會像那個面具一樣,不知被丟到哪裡去了。
想起面具,無用愉悅的心情又有些沉重。

他低著頭,看著街角邊一些被踩壞的秋元面具,忽然想起青月好像說過他會做。
真是太好了!無用一拍掌,想著現在就去找青月吧。
然後又想起來,青月他,現在應該是在宮裡......
無用的腳步再次慢下來。他抬頭看看天邊冉冉升起的紅日,站在路邊,忽然開始猶豫到底要不要繼續往回走。

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露出自嘲的笑容。
說不定對伊來說,這並不是件怎樣重要的事。說不定就算自己自私地獨自逃離那個冰冷的牢籠,伊她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
就好像上一世一樣,忽然間,明樓,爸爸,媽媽,所有的人都不要自己了。
那麼,還回去做什麼呢?

"小兄弟,這麼早就出來玩啦?"
憨厚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無用轉頭一看,是昨天那個賣魚的大叔。
"昨天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小兄弟呢?怎麼今天只有你一個人啊?"
無用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抬頭問:"大叔,你收留我好不好?"
"啊?"大叔似乎被嚇倒了,張著嘴愣在那裡。
"我可以幫你抓魚,可以幫你吆喝。我還會做飯,洗衣服,打掃房間......"無用低著頭,聲音裡帶著點懇求,"我做的菜很好吃的,取梅經常這麼說......我不會吃太多東西,睡覺的話只要個小小的角落就好了......大叔,你要不要收留我......"
是真的真的不想回去了,是真的真的覺得疲憊了。

"小......小兄弟,你是不是昨天也沒有回家啊?你的家人會擔心的吧,說不定他們已經在找你了......是不是和家裡人吵架啦?我小時候也常常和家裡人吵架的,過幾天就好了嘛,家人總是不會害你的嘛,罵你也是為你好啊......"
大叔絮絮叨叨地越扯越遠,無用頭埋得低低的,雖然看不到表情,卻也可以感覺到大概是帶著悲傷的吧。
"......家啊......"無用喃喃自語道,"那個......算不上是家吧......"

"小七,"溫潤而又不失貴氣的聲音打斷賣魚大叔的碎碎念,"總算找到你了。"
無用依舊低著頭,過了好一會,他才抬起臉,臉上看不出悲傷,只帶著一點點茫然。
"怎麼了小七?"太子笑起來,"又不認識哥哥了?"
無用沒有說話,反倒是一邊沒什麼眼力的大叔大力拍拍無用的肩膀,大聲念叨著:"看吧小兄弟,大叔說得沒錯吧,你哥哥現在還不是來找你了,一家人總是一家人,哪有什麼隔夜仇,和和樂樂的多好呀,回去洗個澡休息一下,什麼不開心的都過去啦......"
太子笑著牽上無用的手,無用掙了一下,沒有掙開。
"小七,跟哥哥回家吧。"
無用被太子拉著,靜靜跟在他身後。他回頭看了一眼大叔,大叔朝他用力揮了揮手,依舊是笑得傻兮兮的樣子。
無用抿了抿嘴唇,他覺得有點羞愧,這麼大人了,居然對著一個陌生人說了那樣可憐兮兮的話,好像在博取同情似的,真難看啊。
太子注意到無用的耳朵紅紅的,彎著嘴笑道:"小七,叫聲哥哥來聽吧。"

街上只有三三兩兩的人,朝霞讓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蓬勃的紅潤。
無用低頭看著腳下的路,輕輕說了句:"太子哥哥。"

大街的另一邊,帝王靜靜地站著。他看著太子和無用遠去的身影,眼眸漆黑,深不見底。
昨夜聽見無用說"沒什麼好聯繫的人"的時候,他心裡是有一陣惘然的,然後又是無用睡前那幾句呢喃,讓他有些不明白自己這個孩子到底在想些什麼,而在今天聽見無用乞求賣魚人收留他的那一刻,帝王感覺到心裡有些疼,堵堵的感覺,很不好受。
忽然他提起身形,飛快地朝宮裡奔去,幾乎是用沖的進了落雲殿。
呆在落雲殿裡代替帝王的紫玉嚇了一跳,忙不迭跪下去。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帝王沒有答話,紫玉感覺到帝王身邊充斥著怒氣,或者不只怒氣,還有一些其它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總之,讓人不寒而慄。
"紫玉,你說你當年是在冷宮被七皇子所救。當時是什麼情況?給朕如實道來。"
紫玉感受到迫人的氣勢,他其實不太想說,但是身上已經被逼出冷汗。他張了張口,最後還是如帝王的要求,如實說出,一字不差。
帝王沉默了半晌,紫玉靜靜跪在地上,衣服已經汗濕。
"以後,你不許去見七皇子,"帝王緩緩開口,"這是命令。"
"還有,"帝王頓了頓,又說,"昨天帝都出現的所有人口販子,統統給朕打入天牢,交給紅衣審訊。"


第 16 章
無用跑去找青月的時候,青月正對著木樁人拚命揮拳。
無用停下來,看了一會兒。青月打得很凶,每一下都用盡全力。無用不知道青月已經練了多久,但他看到青月手背上早已滲出血來。

"青月,"他開口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青月回頭看了他一眼,又偏開視線。
"我在練武。"
"練武不是這樣練的,"無用道,"張武頭不是說了嗎,過猶不及。你這樣,只會傷了自己。"
青月沉默了好一陣子,良久才說:"那你要我怎麼辦?到現在為止,已經三次了。"
無用疑惑:"什麼三次?"
"已經有三次,我沒能保護得了你。看著你陷入困境,我卻無能為力。"
無用愣了一下,然後笑了笑,說:"我不需要你的保護。"
青月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怪異,無用臉上的笑意漸漸退下去。

"我是你的侍衛,你不要我保護你,那你要我做什麼?"
無用沒有回答,他沒想過這個問題,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青月笑了一下,又說:"是啊,你不需要。"
"就像你不知道『殿下'和『你'的區別,也不知道『奴才'和『我'的區別,"青月對著木樁人,垂下頭,"你什麼也不在乎,就連自己都不在乎。"

不知道為什麼,無用心裡覺得有些難受。青月第一次主動和他說這麼多話,可是他卻不太明白青月到底是什麼意思。
青月一直側對著他站著,彷彿是謝客的姿勢。無用看了他一會兒,最後也只能說:"練武是好的,但是傷到自己,就是得不償失了。"
他沒有等青月的反應,轉身走了。

直到無用的背影消失不見,青月才一腳踹開前面的木樁人,低聲道:"......可是,我在乎......"

無用本來是想找青月幫忙做秋元面具的,雖然伊當時什麼也沒說,但無用感覺得到她還是有點失望的。可是現在,他不知道怎麼對青月開口。
"為什麼大家都變得奇怪了?"無用坐在樹下問水水,"青月是這樣,太子也是這樣,好像連紫玉,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水水甩甩尾巴,沒搭理他。
無用側著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沒關係,秋元面具我自己也可以做的。"

無用找來了木頭和刻刀。他見過街上賣的面具,有些是用紙糊的,有些是用木頭雕的,當然還有一些專門賣給富家子弟的,用的是真金白銀。
無用給伊買的那個是用木頭做的,薄薄的一層,刷著艷麗的顏色。
他憑著記憶想將手裡的木頭雕成凸出去的人臉的形狀,但是想法和動作經常是不一致,他雕壞了好幾個,最後總算完成一個比較像樣的。
接下來,就是上色了。秋元面具的七種顏色也就是彩虹的顏色,七種顏色以各種形狀扭在一起,形成了怪異卻帶著喜慶感的圖案。
無用在面具兩側小心地打了洞,用粗粗的紅繩穿起來就算是大功告成。

無用揣著面具,來到伊的房間。
伊有些疑惑:"不是說沒有買到嗎?"
無用訕訕地回答:"我自己做了一個。"
伊看著無用良久,可是無用卻覺得伊的視線彷彿透過自己,到了不知名的時空。
"......自己做的啊......"伊伸手接過去,輕輕地撫摸,"......也是用木頭雕的......"
伊又發了會兒呆,然後將面具放到一邊,朝無用揮揮手說:"你下去吧。"

晚上的時候,無用有些睡不著。早晨那種想要逃離一切的情緒來得太強烈,直到現在,還有心悸的感覺。
一旦看見了自己一直憧憬的幸福,就會更加按耐不住吧。
無用轉身,卻猛然對上黑暗中的一雙晶亮的眼。
那人伸出手摀住無用的嘴,輕聲說:"別出聲,是我。"
無用認出他的聲音來,是紫玉。他點點頭,紫玉放開手,示意他出去。
無用披上外衣,跟著紫玉來到院子裡。
"抱歉,"他有些訕訕地說,"早晨丟你一個人在那裡。"
紫玉搖搖頭,回道:"沒有下次。"

無用點點頭。無用總覺得紫玉有點奇怪,好像和當初在冷宮見到時的感覺不太一樣。到底是哪裡不一樣呢?他側著頭想了想,不經意間看到紫玉甩袖坐下的動作,忽然明白過來。
是氣勢吧,他想。那時紫玉大概是受傷的緣故,所以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的氣勢。
紫玉招手示意無用過去,然後在無用走近他的那一瞬忽然把他抱在腿上。

無用有些驚訝,愣愣道:"紫玉......"
紫玉皺皺眉,打斷他的話說:"地上冷......還有,以後叫我秋吧。"
"秋?我想起來了,那個綠蓮好像也是叫你秋公子......"
"嗯,"紫玉伸出手指,揉了揉無用因為思考而微微皺起來的眉,"紫玉是對外面的稱呼,熟悉我的人,都是叫我秋的。"
"哦。"無用偏偏頭想躲開秋的手指,卻怎麼也躲不開。

無用覺得其實自己和秋是不怎麼熟的,當年在冷宮的那三天,他們在一起說的話就很少。現在忽然莫名其妙地親近起來,讓他覺得有些奇怪,也有些彆扭。
秋又開始捏起無用的手指來。無用沒有動,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這個手鐲,"秋提起無用的手腕,眼裡露出些滿意的神色,"小七喜歡嗎?"
"很喜歡,"無用老實回答,然後疑惑地看了秋一眼,"怎麼你也叫我小七?"
"哦,"秋垂著眸,看不清表情,"喜歡就這樣叫了。再說你不是排行第七嗎?"
無用沒有答話,秋又問:"小七喜歡宮外嗎?"
"喜歡,"無用小聲嘟囔,"可惜能出去的機會很少。"
秋似乎笑了一下,無用低著頭,沒有看見。

"我可以找個腰牌給你,每個月可以出去三次,怎麼樣?"
"真的嗎?"無用有些驚喜,"這樣的腰牌會不會很難找?"
秋搖搖頭,說:"不會。"
"啊,真是謝謝你。"無用說。之後,又是一陣沉默。

"秋的武功很厲害吧,"無用趴在自己的膝蓋上,有些羨慕地說,"真好。"
秋玩弄著無用髮梢的手頓了一下,他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問:"小七想不想學?"
"想的呀,"無用稍稍有些興奮,"我最想學的是輕功。"
"為什麼是輕功?"
"啊,因為......"無用的視線看向遠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因為我有時候想去看看桃樹,可是冷宮的圍牆很高......"
秋沉默不語,忽然伸出手抱緊無用,說:"想去就去吧,我現在帶你去看看好不好?"


第 17 章
無用抱緊秋的脖子,低頭往下看。
房子啦樹啦湖泊花園啦都從腳下呼啦啦地往後退,就和坐在車上往外看的效果一樣。無用翹起嘴角,悄悄笑起來。

轉眼間就到了闊別已久的孤雲院,無用在門口停了停,抬頭看看那塊熟悉的,從以前就破破爛爛的牌匾。他抿了抿唇,抬腳走上那條在夢裡都會走的路。
先是迴廊,然後經過伊的房間,再是自己的房間,房間前面有片小土坪,搭了竹竿用來晾衣服的,後來,又種上了一棵桃樹。
無用看著那棵桃樹,腳步開始慢下來。
他走到桃樹邊,低下頭,看著樹幹上自己曾經刻下的名字,笑著對一直跟在身後的秋說:"看樣子我長高了不少,以前居然只有這麼一點點。"
無用比了比名字所在的位置,秋上前看了看,說:"真的啊,不過應該要更矮一些,桃樹也在長嘛。"
無用嘻嘻一笑,沒有回答。

他又拉著秋跑去菜園,看了半天以後忽然發出驚喜的聲音。
"好厲害,居然長了個南瓜出來,我還以為它們都死掉了呢!"
"是嗎......"秋湊過去看了看,確實有一個長得很大的南瓜靜靜躺在那裡。
"真不可思議,它的生命力好頑強......"
"是啊,"秋笑了笑,笑容裡帶了點苦澀,"小七還種過些什麼?"
無用想了想,說:"有絲瓜茄子山芋和長生果,還有一些其它的不太記得了......對了,有一年我還想種棵葡萄的,可惜它沒活下來......"

秋揉了揉無用的頭頂,把他抱起來,問:"還有哪裡想去的嗎?"
無用沉默了一會兒,說:"還想去山坡看看......"

夜晚的天空看不清雲彩的形狀,月光很好,冷冷的光輝浮動著,連空氣都寧靜起來。
秋躺在草地上,無用躺在秋的胸口。
無用使勁掙也掙不開,反而被秋敲了敲額頭,說:"別動。"
......秋真的比以前強勢了好多。無用心想。

"小七,你到底想要過一種怎樣的生活呢?"
"怎樣的生活?"
秋歎了口氣,又問:"要什麼樣的家,才算得上是家?"
無用不知道秋為什麼忽然問這樣的問題,這種藏在心裡的想法,一般是不願說給別人聽的吧。
或許是今晚月光太好了,無用的眼神有些迷離,忽然就覺得也許告訴這個人也沒有關係。

"......要有一個房間,"他想了好久,說:"有一個爹爹和一個娘親,最好還要有一個長著大大的貓眼的妹妹。"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爹爹賺錢養活大家,娘親照顧我們的起居生活,妹妹活潑可愛老是惹麻煩。大家有時候會吵吵嘴,卻一直都愛著這個家......"
無用沒有再說下去,秋也一直沉默著。
最後,無用歎了口氣,說:"還是回去吧,明天還要去上課呢。"

秋把無用送回房間,又和他約定每天戌時來教他輕功。
"你還不回去嗎?"無用眨了一下眼,問站在床頭的秋。
秋給無用掖好被子,微微笑了一下:"等你睡著了,我就回去。"
"啊,"無用有些為難,"可是有人專程守在身邊,我會睡不著的。"
"是這樣嗎?"秋的手頓了頓,他想了想,說,"既然這樣,我陪你一起睡好了。"

無用還沒來得及拒絕,秋就已經寬衣解帶,躺到床上來了。
無用又開始覺得彆扭起來,他往邊上縮了縮,習慣性的想要逃離他人的體溫。秋看到他的舉動,伸手一摟,將他摟到自己懷裡來。
"啊,秋......"無用有些反抗的聲音從秋的懷裡鑽出來,秋笑了笑,輕輕拍著他的背,說:"快睡吧,明天不是還要上課嗎?"

就好像哄著孩子睡覺的感覺,無用心想。他悄悄抬起頭,看見秋的下巴微微往裡縮,嘴唇似乎習慣性的抿成些微無情的形狀。
不過秋的懷裡還是很溫暖的吧,這種溫暖和伊的好像又有點不一樣。可是,比想像中要舒服。
無用低下頭,慢慢閉上眼睛。

帝王細細看著無用睡著後更加安靜的臉,忍不住伸出手指勾勒著他細長的眉,然後慢慢下滑,滑到他眼角的那棵淚痣。這孩子長得不像自己,也不像那個蘇昭儀。但是,這孩子是長得極美的。
他的美不像姬之彥那樣菱角分明,也不像姬之隨那樣張揚外顯,而是淡淡的,低調的,一不注意就會錯失的,偶爾才流露出的驚艷。

最美的,是這雙眼睛吧。
即使病得神志不清,微微睜開時還是會有一種流光四溢的感覺。

那個時候,自己只是疑惑著,為什麼第一眼看到他時會覺得他普通呢?
然後,才漸漸開始注意起來。看著他恭恭敬敬地對待自己,聽著他和自己說話時語氣裡隱隱的不耐煩,其實是有些不滿的吧。
再後來,這種不滿不知何時變成了一種在意,所以才會在聽說他丟失了的時候親自跑出來尋找。
而現在,卻是一種疼痛。

只有靠近了看著,才會發現在他的眼睛裡,藏在那種霧氣瀲灩的感覺中的,深深的寂寞與希冀。
帝王抱著無用的胳膊緊了緊。
無論他的希冀是什麼,自己都會讓他實現。
寂寞的話,就以這個他不會抗拒的形象,來慢慢替他磨平吧。

無用早晨睜開眼的時候,秋已經不在了。
他歪著頭想了想,然後看見枕頭邊多了一塊陌生的腰牌。
原來昨天晚上不是幻覺啊。
他拿起那塊腰牌,忽然覺得心裡有點暖暖的感覺。秋一定是像他所說的那樣,等自己睡著了,悄悄走掉的吧。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忽然變成這樣,不過,感覺很不錯呢。

他有些歡快地起身,走出房門後看了看秋日裡變高的天空。
桂花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整個院子裡都充斥著一種濃濃的香氣,聞起來有一種非常美味的感覺。


第 18 章
水水不見了。
無用找遍整個秋水殿,也沒找到。
"會不會去了御花園?"取梅對跑得氣喘吁吁的無用說,"有好幾次,我都是從御花園那邊把它找回來的。"
"唉?"無用有些疑惑,"它去御花園做什麼?"
取梅似乎答了些什麼,無用沒有仔細聽,他已經轉身朝御花園的方向跑去了。

御花園很大,道路曲曲折折的,這邊一座假山那邊一座亭閣。
無用邊走邊喊著水水的名字,卻一直沒有聽到那只懶貓的回應。

"喲,這不是咱們的七皇弟嘛~"
熟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無用回頭,看見果然又是姬之隨那夥人。
無用抿抿唇,雖然不願,卻還是依次給各位兄長行了禮。
"七皇弟這禮,我可受不起,"姬之隨露出譏誚的表情,"萬一咱們尊貴的太子殿下怪罪下來,那我不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無用低著頭,沒有說話。
姬之隨不依不撓,又道:"說起來還真是想請教一下七弟,到底是怎麼攀上太子殿下這朵高枝的?要知道咱們的太子殿下眼界高著呢,一般人可入不了他的眼。"說著,又哼了一聲。

無用沉默良久,最終張了張唇,說:"皇兄如果沒有其他事皇弟就先行告退了,皇弟還有事要......"
"事?"姬之隨打斷他的話,"什麼事?莫不是在找你那只蠢貓?"

無用抬起眼,直直地看著他。
姬之隨露出些許詭異的笑容,說:"你的那隻貓啊,還真是不懂禮數,你瞧,"他伸出手,手背上有三道血痕,"居然敢對皇子不敬,本皇子就幫你這個主人,教訓教訓它。"
他伸出食指往上點了點,無用隨著他指著的方向,看見水水安安靜靜地吊在一枝又高又細的樹枝上,身體隨著輕風,微微晃動。

已經秋末冬初了,今天卻難得的是一個艷陽天。
金色的光線從樹縫間落下來,飄飄灑灑的應該會有一種淡淡的暖意,可是無用卻只覺得寒冷又刺眼。
姬之隨在一邊又說了些什麼話他已經聽不進去了,心裡面的疼痛一下子泛上來,讓他忽略了周圍的一切。
他忽然從姬之隨面前跑開,跑到樹下順著它往上爬。
他現在很想很想把水水抱在懷裡,就好像以前寒冷的冬夜一樣,相互依偎著從彼此身上尋找溫度。

無用已經爬到很高的地方,下面的人似乎恐慌了起來,他卻沒有發現。
吊著水水的樹枝實在是太細了,細到無用剛一踏上去,它就開始劇烈的往下折。
水水也隨著枝條的晃動,開始左右擺動起來。
無用咬牙,走得更加小心翼翼。還差一步,還差一步就可以碰到水水了。
他努力伸出手去,以驚險的姿勢抱住水水。
然後"啪"的一聲,樹枝斷了。

無用一直往下墜,他死死地抱著水水,看著越退越遠的天空,心裡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
忽然就希望一直掉下的路沒有盡頭,陽光沒有盡頭,時間也沒有盡頭。
或許,就這樣漸漸地消失也不錯。

然後,他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看了看懷裡的水水,發現現實總歸是現實,永遠也變不成神話。
水水死了吧,他慢慢蹲下來,將臉埋進水水早已冰冷的身體。

帝王看著執意從自己懷裡滑下去的無用,看著他蹲下去,看著他的肩膀在微微抖動。
眼前跪了一地的人,而罪魁禍首姬之隨卻仍是呆呆地看著無用背對著他們的身影。

"姬之隨,你在太學院呆了那麼久,就只學會些這種東西!?"帝王的怒氣壓得姬之隨不敢抬頭,而眼角的視線,卻仍是不受控制地往無用那兒飄去。
帝王看著無用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就著無用蹲著的姿勢,一手搭在他背上,一手搭在他腳彎,把人橫抱了起來。
"姬之隨,回去面壁思過三天。你們,"帝王又環顧了一下在場的所有人,"也都一樣。"

帝王沒有送無用回秋水殿,而是去了自己的寢宮。
他將無用放在床上坐好,等了一陣子,無用抬起頭來。
帝王以為無用是哭了的,或者最少也應該是傷感。可是無用臉上淡淡的,什麼情緒也看不出來。
無用看了帝王一眼,又恭敬地垂下頭去,低聲道:"父皇。"
帝王沒有回答。
無用又說:"父皇,兒臣沒事了,兒臣告退。"
無用從床上跳下來,抱著水水給帝王行了個禮,然後轉身離開。
帝王看著無用有些瘦弱卻挺得筆直的背影,直到轉彎不見,才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麼。

夜晚的時候,秋果然在冷宮的牆外找到無用,無用懷裡,還抱著那只死掉的貓。
秋皺了皺眉。
無用抬起頭,看見秋的時候怔了怔,然後笑了一下,說:"我試了試,還是躍不過去,看樣子以後要更加刻苦了。"
秋將他抱起來,輕鬆越過冷宮的圍牆,邊說:"你才學了兩天,躍不過去是正常的。其實你已經學得算快的了。"
無用轉眼看著腳下流逝的風景,輕聲呢喃:"是嗎......"

無用拿著小鏟子在桃樹下挖坑,秋在一邊看著。秋本來想幫忙的,卻被無用拒絕了。
他問無用為什麼要把水水埋在桃樹下,無用回答說:"重要的東西,我想把它埋在重要的地方。"
秋又沉默了好一陣子。

"要不要再養一隻?"等到水水被埋好以後,秋問道,"我可以找一隻同樣品種的給你......或許,你要是看到貓覺得難過的話,還可以養其他的寵物。"
"啊,不用了。"無用回答,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其實我不喜歡養寵物。寵物的壽命總是要比人短,但是一起生活總會產生感情的吧,等到它死掉的時候就會覺得難過的。"
"那小七為什麼要養這隻貓?"
"水水是我撿到的,"無用說,"當時它餓得慘兮兮的,如果不養它,它就會餓死在外面。"
"是嗎,"秋笑著擦了一下無用髒兮兮的臉,"小七很善良嘛。"
"也不是......"無用低下頭,覺得有些惘然。當初自己也是希望有什麼東西,可以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吧,所以水水出現的時候,自己是很高興的。
秋看著無用沉靜下來的樣子,伸手把他抱到懷裡,說:"沒有關係的小七,沒有了水水,我還會陪在你身邊。"

三天後姬之隨被放了出來,然後大家發現無用開始在躲著姬之隨。
或許不能說是躲,只是不理不睬罷了。以前無用見了姬之隨,雖然不願,也還是會行個禮,而現在,無用是明顯的對他視而不見。如果姬之隨想和他說些什麼,無用總會用一句淡淡的"我還有事"擋回去,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無用是真的開始討厭姬之隨了。可是越是不理睬他,他就追得越厲害。
姬之隨懷裡抱著隻貓,擋住了無用的去路。
"七弟,弄死了你的貓是皇兄的不對,但也不能因為一隻貓毀了兄弟間的感情啊。皇兄特意給你去尋了一隻來,它可比你原來那只貴重的多......"
無用低著頭,想從他身邊繞過去。姬之隨似乎急了,一把扯住無用的衣袖。

無用反射性的狠狠甩開姬之隨的手,看到姬之隨驚訝的臉,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抿了抿唇,輕輕說了句:"抱歉。"
姬之隨還在發呆,無用悄悄從他身邊繞了過去,離開了。

另一邊,杜子落動作優雅地研著墨,不經意抬頭看了一眼,卻發現平日裡總是冷冰冰的太子姬之彥正望著窗外,似乎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臉上居然帶著笑意。
杜子落愣了一下,然後饒有興致地問道:"殿下看到了什麼,這麼有趣?"
"啊,"太子殿下回過頭來,一隻手支著自己的下巴,另一隻手輕輕敲打著桌面,說,"姬之隨想引起小七的注意,可惜方法不對,適得其反。現在啊,小七看都不想看到他了,真是活該!"
杜子落朝窗外望去,果然看見姬之隨頗有些落寞地站在那裡,輕笑了一下,說:"越是喜歡越是欺負,果然是孩子氣的做法。"

第 19 章
一轉經年。
無用的輕功早就小有所成,又開始跟著秋學習劍法。
桃花開得正艷,花瓣隨著兩人飛舞的身影紛紛揚揚落下來,又被飄過的風帶著旋轉,跳躍起來。
無用累得氣喘吁吁,汗珠從光潔的額上一顆一顆滑下。
秋笑著給他擦去,道:"今天就到這裡吧,休息一會兒。"
無用皺了皺眉,看看手裡的劍,又看看秋,最後有些悻悻然地坐在秋身邊。

"學得越多,越覺得秋厲害。"無用感歎道,"我都無法想像這個世界上會有比秋更厲害的人。"
秋只是笑,沒有應答。
無用將頭靠在樹幹上,花瓣悠悠地落下來,有那麼一兩瓣落在他肩膀上。秋看見了,伸出手去把它撫下來。
無用似乎還在疑惑著,他想了半天,最後終於忍不住問:"既然秋這麼厲害,當時怎麼會被傷成那樣呢?還是說其實秋你的水平在外面並不算高?"

秋怔了一下,然後微微皺起眉。
"那是意外。"他有些冷冰冰地說。
無用聽出秋語氣裡的不悅,吐吐舌,不再多嘴。
秋看著頭頂桃樹糾纏的枝葉,淡淡地問:"那時,小七為什麼想要株桃樹呢?"
"啊,"無用也看向頭頂,桃樹和那時比起來已經長大了許多,他笑了笑,語氣裡帶著些許懷念,"因為有人說過桃樹是我的生辰樹,如果愛著我的人幫我種下一棵桃樹,那我以後就會隨著它的枝繁葉茂,變得幸福起來。"

秋沉默良久,然後有些生硬地問:"是誰說過這種話?那時候為什麼又選中......我來幫你種這棵樹呢?"
"說這種話的人......"無用低下頭,微微笑了一下,"大概是夢中人吧。至於為什麼選中你......"無用歎了口氣,"是因為那時候別無選擇。"
秋低著頭,手在無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握成拳。

一下子就過去這麼多年了。
帝王看著早已習慣在睡覺時縮進自己懷裡來的無用,眼裡漸漸柔軟起來。
無用也已經長大了。

他的臉漸漸長開,以前那種淡淡的美隨著時間的流逝沉澱下來,開始有了少年清新的味道。
甚至在笑著的時候,不經意地流露出惑人的魅力。
帝王是一直看著無用的。看著他一天天長高,一天天對著自己所扮成的"秋"越來越親近,心裡的後悔,便逐漸強烈起來。
如果那時候,自己沒有扮成紫玉的樣子。
如果那時候,以帝王的身份強勢地接近他。
現在是不是不會那樣後悔?

一邊後悔,一邊卻捨不得失去這個少年的依賴。
優柔寡斷,一直到現在。
一點也不像平日裡乾脆果斷的自己。

秋歎了口氣,伸出手去邊撫摸著無用柔順的黑髮,邊問道:"今天姬之緣有沒有來找過你?"
無用眼眸眨了眨,忽然笑起來。
"有來的,"他說,"向我訴了好長時間的苦呢。"
"哦?"秋的手頓了一下,眉微微皺起來。
"他說學傅不知道為什麼總是針對他,不僅下課的時候不讓他走,還要在課後給他留下好多好多功課,多得做也做不完。"無用說得興致勃勃,"秋你沒看見他當時那個樣子,白白胖胖的小臉皺著,眼睛裡還閃爍著淚花。我可是忍了好久才沒有當場笑出來的。"
"是這樣嗎?他沒時間做功課,卻有時間三天兩頭跑到秋水殿來?"
"啊,他只是想訴訴苦吧,畢竟還是個孩子嘛,"無用答道,"說起來周學傅也不是過分嚴厲的人吶,為什麼他對之緣的要求如此之高,都有些不合理了?"
"誰知道呢,或許是覺得他能力不錯吧。"

面無表情地說著這些話,帝王心裡卻想著居然這樣都有時間跑來找小七,還是叫周峰對十二再嚴厲些吧。

無用在去太學院的路上,跟他一起的,依舊是寧勇晨和青月。
寧勇晨早已脫離之前那幅又瘦又小的樣子,儼然成長為一個溫潤的,有點陽光氣的大男孩。
而青月,卻在那天之後生活中除了練武還是練武,且越發沉默寡言。

"小七。"
無用回頭,明媚的陽光中,是姬之彥帶著些笑意的臉。
"太子哥哥。"他朝姬之彥微微笑了一下,說,"好巧,現在才要回千羽宮嗎?"
"不是巧,"姬之彥搖搖頭,"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姬之彥早已不用去太學院學習,也不再住在皇宮裡。
皇子們到了十八歲就要搬出去住,姬之彥的千羽宮無用偶爾會去看看。
無用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一整天都呆在太學院了,現在他上午要去上早朝,下午才會繼續去學習。
當然他在早朝的時候只是旁聽罷了,不像姬之彥,已然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
其他幾個上朝的皇子都已經在施展各種手段結識各式各樣有才有權的人,只有無用仍是靜靜地,站在朝堂不起眼的角落,等待時光的消耗。

"太子哥哥找我什麼事?"無用有些疑惑地問。
"啊,是想約小七一起出去玩。"姬之彥捋了捋無用被風吹到嘴角的頭髮,"今天是乞巧節,宮外有些有趣的活動,小七要不要出去看看?"
"可是,"無用有些為難,"我還要去上課。"
"我今天本來也有事要辦的,"姬之彥眨了下眼,"不如我們一起翹掉吧?"

無用還沒來得及回答,旁邊就冒出個討厭的聲音來。
"喲,好孩子也要翹課了嗎?學傅如果知道你翹課是為了跑出去玩,不知道會不會一氣之下告到父皇那裡去呢。"
無用面無表情地看了姬之隨一眼,想了想,然後露出個帶著些得意的笑容。
"你羨慕嗎?"他頗有些挑釁地說,"就算再羨慕你也只能陪著學傅上課,一定很無趣吧,真是同情你啊。"
無用轉過身,對姬之彥說:"太子哥哥,我們走吧。"

姬之彥亦轉身,走在無用身邊。
他回頭看了姬之隨一眼,對上他不甘及憤怒的眼神露出一絲微笑,然後回過頭,牽起無用的手。

這麼多年了,姬之隨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可能是無法接受無用對他的無視,所以從那天以後他就一直以一種諷刺挑釁找茬的語氣找無用說話。次數一多,無用也爆發了,和他吵了一架。然後兩人的關係進一步惡化,現在無用對著姬之隨從來都不叫"皇兄",直接稱"你"。

如果今天不是姬之隨,無用還不一定會和自己出去呢。
就這樣吧,太子笑了一下,就這樣把無用推得離你越來越遠吧,姬之隨。

第 20 章
宮外很是熱鬧,無用卻覺得有些無聊。
乞巧是屬於情人的節日,活動再多,也與自己沒什麼關係。

這些年來,無用憑藉著每月三次的出宮機會,再加上秋會時不時帶自己出去,所以早已跑遍帝都的邊邊角角。
可是,卻仍舊沒有機會走出帝都。

不過,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裡的。
無用朝著城門的方向遠遠望去,露出一抹期待的笑。

"小七,覺得無聊嗎?"姬之彥看著無用走神,笑著問。
"啊,還好。"無用答道。
"其實乞巧節每年也就是這樣了,沒什麼新意,"姬之彥看著熱鬧的人群,淡淡地說,"不過,今天叫小七出來,是想要小七看看那座橋。"
"橋?"無用隨著姬之彥的指引,將視線放在不遠處一座石橋上。

無用知道那是座沒有名字的橋,每到乞巧橋上會變得熱鬧非凡。
雖然從沒見識過,無用卻也在秋的敘述中知道這一天情人們會手牽手,一起從橋上走過。說這樣就會受到祝福,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我想和小七,一起去走走那座橋。"
"誒?"無用有些驚訝,"可是,那是給情人過的呀?"
"沒有那種說法,"姬之彥笑著說,"那只是個祝福罷了,並沒有限定一定要是情人的啊,親人也是可以的。"說著他露出稍許期待的表情來,"我一直很想走走看,卻總也找不到人陪,小七不願意陪陪我嗎?"

無用歪著頭想了想,然後點點頭,說:"好吧。"
姬之彥牽著無用的手,一起走過那座橋。無用只是忙著看風景,沒有注意到姬之彥眼眸中流露出的得逞的笑意,也沒有注意到眾人看向他們的,有些訝異的眼神。

晚上,秋過來的時候無用彷彿感覺到他面無表情的臉上帶著些怒意。
他有些疑惑,側頭問道:"怎麼啦?誰惹你不高興啦?"

秋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今天,是不是姬之彥帶你出去了?"
"是啊。"無用笑了笑,"秋真厲害,這麼快就知道了。"
"你們是不是一起過了那座所謂的情人橋?"
"嗯,"無用點點頭,"不過那座不叫情人橋,它不是沒有名字的嗎?太子哥哥說不是只有情人才會去過的,親人也可以。"
秋似乎又說了些什麼,可惜聲音太小,無用沒有聽清。

無用站起來,拿出劍對秋說:"不要去管那個了,秋把昨天那招再舞給我看看吧。"
秋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抽出劍,和無用過起招來。

第二天,朝堂上。
帝王看了看站在角落裡打著哈欠的無用,眼裡帶上些笑意。
昨天練得有些晚了,那孩子估計還沒睡夠吧。
然後,視線又轉到姬之彥身上。

帝王的眼睛瞇了瞇,說:"前些日子潮州遭受水災。朕雖已派人去賑災,而現下思量受災百姓居無定所,無家可歸,定是人心惶惶。故朕決定派太子去潮州一趟,安撫人心,也權當是一種歷練。眾卿家覺得如何?"
殿下各人大呼聖上英明,姬之彥自然面露欣喜地應下來,而卻在轉身的一刻,露出些思量的神色。

千羽宮。
杜子落笑道:"真是恭喜恭喜,看來皇上是越來越器重殿下了。"
姬之彥沒有答話,只是微微皺起了眉。
杜子落疑惑道:"怎麼了?有何不妥嗎?"

"父皇近幾年常常會派我出去,"姬之彥沉思道,"無論大事小事都派我去,在別人看來應該是好事,可是我卻覺得有點奇怪。"
"哪裡奇怪?"
"就是去的時間,"姬之彥頓了頓,道,"通常都是在我找過小七之後。"
"咦?"杜子落有些驚訝。

"昨天的乞巧節,我帶著小七一起去過情人橋,結果今天馬上就派我去潮州。"
"上一次,我去月老廟求了鴛鴦符,分了一個給小七,騙他說只是普通的平安符。然後第二天就被派出去,過了近一個月才回來,回來後小七卻對我說符他不小心搞丟了,怎麼找也找不到。"
"還有再上次,上上次......"

杜子落聽罷,表情有些複雜。
"殿下的意思是,皇上他對七殿下......"

姬之彥點點頭,道:"我就怕父皇對小七有什麼。這些年來我們都看到的,父皇對小七明裡暗裡的寵愛可不少。"
"七殿下雖不掌權,皇上對他確實是很縱容的,"杜子落沉思道,隨後看著姬之彥露出擔憂的神色,"不過先不管皇上心裡是怎麼想,殿下您......難道真的對七殿下起的是那種心思?"

姬之彥露出自信的笑容,道:"子落你是知道我的。喜歡的東西一定要拿到手,不管有多難,也不管應不應該。"

姬之彥回房,杜子落苦笑著搖了搖頭。
"哎,姬家人果然是與常人不同,這樣有悖常理大逆不道的話隨隨便便就能出口。那個七殿下......不知該說他是幸運還是可憐......"


第 21 章
秋來找無用的時候,無用正坐在樹下,用樹葉吹著些不成調的曲子。
秋笑了笑,問道:"小七從哪裡學來這些的?"

無用吐出嘴裡的樹葉,答道:"是從張老先生那裡學來的。"
"哦?張老先生?"
"嗯,秋不知道嗎?張老先生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吶。"
秋摸摸他的頭,轉手又把他抱在懷裡,道:"是不是守著無名居的張尹先生?"
"我不知道他的全名啦,"無用揮開他玩著自己指頭的手,道,"不過他住的地方確實是沒有名字的。"
"嗯,"秋點點頭,"兩層樓的房子,裡面裝滿了書。"
"對,就是他!"

秋笑了笑,說:"那個人確實很厲害,曾經是皇上的老師。可惜他發過誓再也不教皇子,也不見皇室中人。所以皇上給他造了無名居,並下令不許人去打擾他。久而久之,皇宮裡的人也就漸漸遺忘他了。"
"為什麼不願意教皇子?"
秋歎了口氣:"為了大局,皇上犧牲了他心愛的女子。"
"原來是這樣......"無用喃喃道,"張老先生也是個癡情人,真可惜......不過,他應該很討厭皇宮的吧,為什麼要讓他住在宮裡?"
秋頓了頓,說:"因為他很聰明,又博學。所以皇上不敢放他出去。"
"就是說被軟禁起來啦......唉,真看不出來,張老先生平日裡精神充沛,還總是很貪吃的樣子。"
"貪吃?"
"對啊,"無用答道,"我是無意間跑到無名居去的,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把我帶的桂花糕給全部吃掉了,吃完之後還問我有沒有。後來,我就隔三岔五地帶東西給他吃啦。真是奇怪,我看每天都有人給他送飯來的,他都吃不飽嗎?"
"大概是因為喜歡吃小七帶來的東西吧。"秋回答。
"沒有差很多啊,"無用的眉毛微微皺起來,然後又馬上舒開,"不過,無名居藏的書真的是很多呢,有好多都是奇聞怪錄,看起來很過癮。"
"小七原來比較喜歡奇聞怪錄嗎?"
"對啊,不過寧勇晨對這些就很不屑了,他比較喜歡兵書。"
"寧勇晨也去了無名居?"
"嗯,我求著張老先生收他做學生的......寧勇晨他學習很刻苦,張老先生現在很喜歡他。"
"他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優秀的軍師。"
"是啊,"無用笑了笑,"我也是這樣說的。"

秋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那麼小七呢?小七最喜歡的是哪本書?"
"千山遊記,"無用的語氣中帶著淡淡的仰慕,"真羨慕寫這本書的人,一定是去過很多地方。每一次看我都會想,等以後我要把書上提到過的地方全都親自走一遍,然後選個最美最安寧的城市住下來。"
秋的手忽然一頓,然後緊緊抱住無用。

"你要離開皇宮?"秋的聲音有點緊,無用還沉浸在他的憧憬裡,沒有發現。
"是啊,總有一天要離開的。"
"一個人離開?"
"不是......"無用的表情微微黯淡下來,"我想帶著伊一起離開。"
"......為什麼?"
"啊,因為......"無用看著遠方,輕輕笑了一下,"這是我小時候就開始的夢想,而且我不能留她一個人在這裡,伊她其實是很寂寞的。我有好幾次看見她拿著我送給她的那個面具發呆,那時候她的表情......又傷心又寂寞......"
"那我呢?"

"咦?"無用這才發現秋的不對勁。
"你要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裡嗎?"
無用低下頭,心裡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很難過。
"......我會想你的,一定會,你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所以說,你會留我一人?"秋打斷他的話,"是不是如果今天我沒問,說不定哪天你帶著那個所謂的伊跑掉了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想啊,"無用低著頭說,"可是我總不能自私地要求你和我們一起走掉嘛。你這麼厲害,一定還有自己的朋友和家人,我不可能要求你拋棄他們跟我走吧。"

無用沒再說話,一直低著頭。秋也一直沉默著,直到最後,他才歎了口氣。
"天很晚了,回去睡覺吧。"秋淡淡地說著,語氣裡,居然帶著不可覺察的疲憊。

秋今天沒有陪著無用一起睡,而是早早地就回去了。
無用知道秋在不高興。他裹著被子,忽然發現自己已經開始習慣了秋的體溫,沒有了秋陪在身邊,自己好像有點難以入眠。
明日還要上早朝呢。無用想著,還是早點睡著吧。
他閉上眼,強迫自己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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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雲殿。
帝王一直在伏桌沉思,旁邊服侍著的小公公早已被他散發的寒氣驚出一身冷汗來,就在他痛苦地想著皇上該不會想一直這樣坐到天明的時候,帝王說話了。
"小德子,你出去。"
小公公立即跪安出去,落雲殿裡就只剩帝王一人。
"紫玉。"他開口道。
從窗外跳進一個黑影,跪在地上道:"聽憑陛下命令!"
帝王揮了揮手:"你加派幾人看著蘇昭儀,事無鉅細全部匯報給朕......七皇子那邊,也是一樣。"
紫玉似乎愣了一下,又馬上反應過來,回道:"是。"

帝王拿起早已冷掉的茶,輕綴一口。
小七,我曾想過無論你的希冀是什麼我都會讓你實現--可是,只有這個不行。

帝王的手微微一握,手中的白玉杯就變成粉末,從指間滑落下來。
小七,我絕對不允許你就這樣,逃離我的身邊。
—— 早起的小攻有受吃~早起的小受被攻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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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無用等秋等得有點心慌。
昨天,應該是不歡而散了吧,不知道秋,今晚還會不會來呢?
如果不來的話......無用抬頭看著被樹枝切割得細細碎碎的天空,心裡有一點茫然。
如果不來的話,自己也沒辦法吧。

這些年,無用從沒想過自己和秋的這種關係到底算是什麼。不像親人,也不像朋友,如果說秋是自己的老師,好像又不止那麼淡薄。
無用對秋的事知之甚少,反倒是秋對有關於自己的事總是知道得很清楚。現在想想,自己確實是太自私了,自私到從沒去關心過秋的感受。

因為一直想著的是離開,所以對要留下來的人總是不會付出太多精力的吧。

自己真是個卑鄙又惡劣的人啊......無用有些自我厭惡地想著。

所以秋過來的時候,只看見無用抱著膝蓋,將臉埋在裡面。他輕輕喚了一聲,然後看見無用抬起的臉上,那雙還帶著些茫然的,可憐兮兮的眼睛。
秋愣了一下,然後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了速度。

"秋,"無用又垂下眸去,"對不起。"

秋開始還有些茫然,想了想就明白過來。

這種事情,不是說對不起就能過去的。而自己,也不會因為你說了對不起就放你離開的。

他抿了抿唇,對無用道:"不是說要今天要練劍嗎?還不快來?"
無用手足無措地抽出劍,他對今天秋異常冷淡的態度有些不安。
而另一方,秋的心裡也不是那麼平靜的。

就稍微讓你難受一下吧。秋想,做為昨天讓我一夜沒睡的懲罰。

無用的劍式有些不穩,劍尖一滑,挑到秋掛在腰側的玉珮。只聽"叮"的一聲,玉珮碎成幾片,落在地上。
兩人都因這突變停下動作,無用看了看秋,有些訕訕地彎腰想將碎片撿起來。
秋攔住他,說:"不要去碰,會割傷手。"
無用愣了一下,忽然變得高興起來。
"沒關係的,"他笑著說,"我會小心。"

玉珮碎成了五瓣,無用放在手心裡,看著它們低頭思索。
"碎了就扔掉吧,"秋摸摸他的頭,說,"不要在意。"
無用似乎想到什麼,微微笑了一下,說:"這塊玉石很珍貴的吧,我看秋你一直戴著的,扔了多可惜。放心吧,我會把它再拼起來的。"
"哦?"看著無用開心的樣子秋似乎也愉悅起來,"小七要怎麼做?"
"這是秘密,"無用眨了眨眼,"到時候給你個驚喜。"

秋輕笑了一下。
對於無用神秘兮兮的秘密,秋大概是知道的。
這些年無論宮裡宮外,無用身邊都跟著有自己派過去的影衛。所以對於無用的事,自己基本都是知道的。
比如說他在宮外開了間飾品加工房,也不知道用的什麼辦法,可以將金銀玉石打造得更小巧精緻,造型新穎也很漂亮。就連墨玉,都忍不住找他合作起來。
說到墨玉,恐怕無用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和紫玉綠蓮一樣都屬於自己的五衛之一,也不知道他是帝都最大妓樓的老鴇吧。

秋悄悄彎起嘴角。

無用還開了家小飯館,自己曾去吃過幾次。外觀味道都說不上特別好,卻莫名的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雖然達官貴族不屑於進這種小飯店,老百姓卻是很喜歡的,一年下來,也可以掙不少錢。

以前自己還不明白無用做這些幹什麼,是純粹的想歷練呢還是想賺錢?現在想想,大概是為了離開皇宮作的準備吧。

自己昨晚本也想著乾脆就毀掉他的店好了,可是還是捨不得,那畢竟是無用的心血。

帝王看著窩在自己懷裡睡得香甜的無用,伸出手去一下一下撫摸他的黑髮。
就這樣吧,帝王心想,就這樣牢牢地看著他,不讓他離開,等到再過幾年,等再過幾年......

伏儀國的太子來訪,皇宮裡忽然變得熱鬧起來。
無用躲在大殿的角落裡遠遠看了一眼那個金光閃閃的伏儀太子,然後又繼續打著哈欠。
昨天秋走了之後,自己偷偷出了趟皇宮,連夜將那塊打碎了的玉珮拼好。

無用想起藏在枕頭下的玉珮,心裡有點興奮,又有點緊張。
把它搞成那個樣子,不知道秋會不會喜歡......

無用又打了個哈欠。他看了看圍著伏儀太子的眾人,又看了看大概和那個太子在說著場面話的太子哥哥,想著這種時候肯定不會有人注意到自己,還是偷偷溜回去睡覺吧。

姬之彥用眼角偷瞄了一下無用溜出去的背影,冷冰冰的眼裡泛上些笑意。
那個伏儀太子又說了些什麼,姬之彥掛著疏離的微笑和他繼續周旋,心裡卻有些不耐煩。
好不容易回來了,又來了個什麼伏儀太子。父皇自然是把事情都推給自己,到現在都找不到機會和小七安安靜靜地說上幾句話。
真是煩死了。

取梅找出件材質樣式都是一流的月白色長袍,想給無用換上。無用擺擺手,自己從衣櫥裡翻了件寶藍色的出來。
"我就穿這件吧。"
"咦?"取梅有些驚訝,"今晚雖是家宴卻也會來很多臣子,到時候穿寶藍色的人會有很多吧,殿下豈不是......"
無用笑了笑,說:"豈不是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今夜的主角是太子哥哥和父皇,還有那個伏儀太子,我們只要輕鬆地吃東西看節目就好啦。"

取梅無奈地歎了口氣:"殿下的性子啊,到現在都沒變。我想如果不是蘇娘娘也要去,殿下大概又會想方設法地逃掉吧。"
"嗯,"無用邊繫腰帶邊淡淡地應著,"我不放心她一個人......話說回來,取梅覺得我的性子不好嗎?"
取梅笑著道:"對於我們這些當下人的人來說,當然是好啦。"
無用抿唇一笑,沒有答話。

第 23 章
進門的時候碰到姬之彥,無用老老實實地叫了句"太子哥哥"。
"小七要不要坐到我身邊來?"姬之彥笑著問。
無用搖搖頭,答道:"我想和娘坐在一起。"

姬之彥看了看蘇昭儀的位置,因為不是受寵的妃子,地位又不高,所以只能坐在離上位較遠的偏僻角落裡。
姬之彥眼眸轉了轉,笑道:"既然這樣,那小七就玩得開心些。"
無用點點頭,轉身跑到自己座位上坐好。

帝王還沒有來,大廳裡的人很多,即使是竊竊私語著也會有一種鬧哄哄的感覺。
伊靜靜地坐在座位上,沒有和周圍的妃子聊天,也沒有看無用一眼。她小口小口地綴著茶,頭微微低著,看不清表情。

周圍有多嘴的女人對著這邊指指點點,無用看見伊捏著杯子的手緊了一下。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低下頭去,看著桌子發呆。

前面和姬之彥聊得正歡的伏儀太子忽然話鋒一轉,用帶著些炫耀或是嘲弄的語氣說:"我曾聽聞帝國有位蘇姬,號稱舞藝超群,有『一舞天下醉'的美名。卻在多年前被貴國皇上收入後宮,從此不見佳人美妙舞姿,甚是可惜。不知今日在此可否有幸一睹蘇姬的絕美舞姿?"

伊忽然成為大殿的焦點,無用看了一眼那個掛著虛偽笑容的伏儀太子,面無表情。
他又轉過頭去看著伊,伊放下了手裡的杯子,手慢慢握成拳。

無用覺得心裡有些難受,他不明白那個伏儀太子為什麼忽然扯到伊身上來,或許是為了顯示自己對帝國的瞭解,或許是為了諷刺帝王娶了個舞姬,又或許,有其他的理由。
不管怎麼樣,他的話讓伊很難過。

眾人的私語現在明顯是向著伊來的,帝王還沒到,後宮地位最高的女子笑道:"既然伏儀太子喜歡,蘇妹妹舞一曲又有何難?"

伊沒有答話,依舊微微地低著頭。無用看見她的指關節已經開始在泛白。他沉默良久,忽然伸出手去,覆在伊握得緊緊的拳背上,小聲說:"我在這裡,不用擔心,沒事的。"

他站起來,冷冷地看著伏儀太子道:"我娘今日身體不適,既然你想看,就由我代我娘舞一曲給你看看。"
伏儀太子被無用明目張膽的無禮震了一下,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無用已經叫樂隊奏曲,擺開姿勢。

無用有一次看見過伊起舞。
那時她一個人在庭院裡,伊的庭院種了些楓樹,秋天的時候,一片紅彤彤的。
伊瑩白的肌膚,映著紅艷的楓葉,更加顯示出她眉宇間淡淡的懷戀與哀傷。
無用當時是被鎮住了的。他沒有想到舞蹈可以跳得這麼美麗,這麼......蠱惑人心。那時他悄悄站在伊看不見的地方,直到伊舞完回房,他仍是靜靜地在那裡,站了很久。

現在,站在大殿中心的無用其實是有些緊張的。
雖然見伊跳過,自己卻明顯是不能跳得像女子那樣溫軟柔嫩的,只能盡力讓動作,變得華麗些吧。

無用深呼吸一口,甩開手臂,舞動起來。
不能太柔軟,那就帶上些堅韌。

無用用上了秋教的輕功,一邊回想伊的動作,一邊悄悄加上些修改。
旋轉,跳躍,甩手,彎腰......漸漸的動作開始流暢起來,無用隨著樂曲,時而激昂,時而婉轉。
如果這樣能讓伊不那麼難過,又有何不可呢?

大殿裡除了樂曲,沒有其他的聲音。
眾人靜靜地看著,寶藍色的少年飛舞的身姿......
彷彿在舉手投足間帶著些許疼痛。

疼痛啊......居然會是疼痛。
姬之彥的手微微握起來,一直掛在臉上的禮貌性的笑容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去的時候,無用停止了動作。他冷冷地站著,直視有些呆愣的伏儀太子,問道:
"這樣,可以了嗎?"

沒有理睬那人答了些什麼,無用轉身入座,默默低下頭。
伊的手還是握得緊緊的,沒有想要鬆開的跡象。
無用一根一根掰開伊的手指,將自己的掌心放在伊的掌心裡。伊仍舊緊緊地握住,只是這一次,尖尖的指甲刺入的,是無用的掌心。
血珠似乎滲了出來,掌心裡感覺濕濕的,可是,卻沒有疼痛。

帝王已經坐在上位,他進來之前就感覺到大殿裡不太對勁,所以沒有叫人通報。
注意到帝王的想要下跪的人也被帝王示意不要出聲。

然後,他就看見那孩子站在大殿中心,隨著樂聲飛揚著起舞。
帝王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
想要衝上去抱住他,想要迷失在流水般的舞姿裡,想要將這個人,永遠藏在自己身後,不讓他人覬覦。

眾人跪下大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只有無用和蘇昭儀,仍是靜靜地坐著,誰也沒動。
多事的人開始期待帝王對他們大不敬的懲罰,帝王卻只是一直看著他們,聽著身邊的人敘述剛才大殿裡發生的事情。

帝王的眉漸漸皺起來,他看了一眼伏儀太子,又看了一眼最開始多嘴的貴妃,那裡面的怒意與殘酷,一目瞭然。

帝王看著無用和伊握在一起的手,開口道:"既然蘇愛妃身體不適,那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漸漸鬆開無用的手,站起來跪謝道:"多謝陛下關心,臣妾告退。"

伊走了。無用低頭呆呆地看著鮮血,從掌心滑到指間,又從指間滑到手背,在手背上微微蕩了一會兒,然後落在寶藍色的衣袍上。

身邊忽然湊過來個小公公,在他耳邊低語道:"七殿下,陛下請您跟奴才去一個地方。"
無用似乎還沒回過神來,他安靜了好一陣子,然後才喃喃道:"哦。"

第 24 章
無用站在小涼亭裡,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帶著一絲涼意。
小涼亭旁邊種著一些花樹,無用伸手抓住一片飄過的花瓣,看著花瓣上淡紅色的脈絡,在月光下,就像是一根根脆弱的血管。

"小七。"
無用回頭,看見帝王在月光下彷彿帶了點心疼的臉。
他沒有行禮,只是低下頭,淡淡道:"父皇。"
帝王對他淡淡的疏離微愣了一下,然後才想起自己現在,不是以秋的面孔出現在他面前。
帝王伸出去的手頓了頓,接著又繼續拉起無用的手,看著他手心上指甲掐出的傷痕,眉微微皺起來。
旁邊的小公公遞上藥膏,帝王接過,一點一點抹在無用手心上。

小公公在帝王的示意下退下了,帝王柔聲問:"疼嗎?"
無用抬起頭來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小聲回答:"不疼。"
"怎麼會不疼呢?都出血了。"
"啊,"無用偏開頭,說,"是真的不疼,多謝父皇關心。"

無用把手抽出來,往後退了一步。
他說的是真話,雖然看上去有些疼的樣子,實際上並沒有感覺到疼痛。

帝王皺了皺眉,上前一步把他抱在懷裡。無用掙了掙,沒有掙開。
他聽見帝王在他頭頂幽幽歎了口氣,說道:"小七,不會心疼的人永遠都不會心疼,為什麼不看看會為你心疼的人呢?"

無用的身軀抖了一下,然後又沉寂下來。
帝王將他抱得更緊,下巴抵在他頭上,一動不動,好像想維持這個動作一輩子。

走掉的小公公折了回來,看著帝王的樣子,面上露出難色。
帝王又呆了一會兒,然後鬆開無用,跟小公公在一旁說了些話。

說過話以後,帝王皺眉,轉頭望向站在一邊看著地板發呆的無用說:"要回大殿了,和我一起回去吧。"

無用低著頭,說:"兒臣不想回去。"
帝王想了想,道:"那就別回去了,我叫小德子跟著你,有什麼需要吩咐他就是了。"
"兒臣想一個人呆著。"無用又說。
帝王靜默半晌,最終歎口氣道:"罷,那就一個人呆著吧。"

帝王轉身回去,心想有影衛跟著應該出不了什麼事吧,讓他一個人好好想清楚也好......

帝王走後無用抬起頭看了看靜靜懸掛在天邊的月亮,伸手將自己緊緊抱起來,沒過一會兒又放開。
好想見到秋......
無用回頭看了一眼帝王離開的方向,心裡有些微的疑惑。
剛才父皇給人的感覺,和秋很像。
而且,他剛剛說的好像是"我",而不是"朕"......

無用用雙手撐著自己的下巴,坐在台階上。
看見秋過來的時候,他一下子跳起來,抓起放在身邊的玉珮,遞給秋說:"你看,已經拼好了。"
秋頓了一會兒,才伸手將玉珮接過來。
玉珮雙面多了些東西,秋仔細看了看,一邊是龍,一邊是鳳。
龍和鳳都是用銀澆上去的,細細的線條,華美尊貴的姿態,將玉珮碎片間的裂縫大部分都完美地掩飾住,而露出來的那一小部分,反而顯示出一點歲月的滄桑感來。

"怎麼樣?"無用笑著問,"我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了,如果你不喜歡,那我也沒辦法。"
秋看著無用有些期待有些擔憂的樣子,又想起涼亭裡他的疏離與退縮。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想,已經忍耐不下去了。

他拉住無用沒有受傷的右手,將它放在自己的耳根。
"怎麼啦?"無用疑惑地問。
"你仔細摸摸看。"

無用的手指被秋帶引著,從耳根漸漸往前滑。滑過去的時候,他感覺到秋的耳前,與耳朵接口處,有一點淺淺的,突出來的感覺。
他驚訝地看著秋。
"撕下來看看。"秋淡淡地說。

無用的心跳一下一下加快,他的手有點顫抖,卻仍是漸漸的,把覆蓋在秋臉上的,那一層薄薄的東西,撕下來。

面具下秋的真實面孔慢慢露出來,無用呆呆的,一直沒說話。

"這塊玉珮,無論是在秋的時候,還是在皇帝的時候,都是一直戴著的。小七你從來沒發現過。"
"是這樣嗎......"無用低著頭,淡淡地說。

"原本我只打算以秋的樣子陪在你身邊,保護你,安慰你,讓你不要再那樣寂寞,可是漸漸的,我已經無法滿足。"
"滿足什麼?"無用抬起頭來問。

帝王抿了抿唇,說:"無法滿足你的親近,僅僅只對著『秋'這張面孔。"
無用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

帝王歎了口氣,問:"如果當初,我以皇上的身份接近你,你還會對我這麼親近嗎?"
無用偏開頭,看著院子裡那棵桃樹,道:"我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他沉默了一陣子,又問,"為什麼會不滿足了呢?這樣子不是很好嗎?"

帝王似乎在沉思,無用開口道:"那麼『紫玉'這個人,到底存不存在呢?"
帝王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回答說:"他是存在的。你最初遇到的那個人,給你種桃樹的那個人,是那個紫玉。而後面的,都是我。"

"原來是這樣......"

帝王看著他微微皺著的眉,忍不住上前伸出手指想要撫平,無用卻往後退了一步。

無用看見他停在半空中的手,忽然覺得有些慌亂。
"抱歉,"他有些窘迫地說,"你一下子忽然變成這樣,我......我還不太習慣。"

帝王收回手,歎氣道:"那麼,以後可以慢慢的習慣。"
"嗯。"無用點點頭,說,"我會努力。"

帝王笑了一下:"開始還怕你不能接受,會以後再也不理我了。"
無用搖搖頭,說:"雖然現在頭腦裡一片混亂,但我還是知道秋對我是極好的......不能因為換了張臉,就否定你之前做過的一切......"

帝王摸摸無用的腦袋,這一次,他沒有躲開。
"以後還是叫我秋吧。其實我的名字裡確實有個『秋'字,我叫秋冥。"

無用躺在秋的懷裡,雖然又開始有些僵硬以及彆扭,因為是熟悉的氣息,他還是很快就睡著了。
帝王看著他的臉良久,忽然湊過去,唇輕輕覆在他的唇上。

因為這樣,所以開始不滿足,小七你知道嗎?
帝王歎了口氣,心想,還是下次,再告訴他吧。

第 25 章
無用醒過來的時候等了好一陣子,才睜開眼睛。
房間裡如以往一樣安安靜靜的,窗戶微微開著,早晨的陽光灑進來一些,看上去暖洋洋的。
他在床上坐了一會兒,聽見窗外傳來清脆的鳥鳴聲。他低頭看著手心早已結痂的傷口,恍惚了一陣子,然後湊近一點聞了聞,發現似乎還帶著些什麼花的香氣。
他微微笑了笑,伸了個懶腰,從床上爬起來。

洗漱的時候,取梅拿了張帖子進來。
"那是什麼?"無用歪著頭問。
"伏儀太子派人送來的。"
"伏儀太子?"無用疑惑地接過,翻開看了看,內容大抵是想請他一起遊玩帝都。

無用皺了皺眉。
取梅又道:"回來的時候遇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傳話說七殿下想不想去都隨意,因為太子殿下也是一起去的。"
"這樣嗎......"無用想了想,決定還是去吧,今天......有點不太想呆在宮裡。

無用到的時候,姬之彥和伏儀太子已經等在宮門外。
"太子哥哥,"他朝著姬之彥笑了笑,"我來晚了嗎?"
"不會。"姬之彥摸了摸他的頭,說,"我們也剛到。"

"呀,七皇子,久仰久仰。"伏儀太子拿了把折扇,放在手裡扇了扇,臉上帶著自以為親切的笑容。
無用瞥了他一眼,沒答話。

姬之彥笑著拉起無用的手,問道:"小七想去哪裡玩?我們今天是打算去遊湖的,小七喜不喜歡畫舫?"
"畫舫嗎?"無用想了想,"我不知道,我沒乘過。"
"那就試試看吧。"姬之彥說道。然後他轉過身,對從剛才起就一直被無視的伏儀太子做了個"請"的姿勢。

華美的遊船在湖面上緩緩滑過,無用在船艙裡呆了一會兒,又跑到外面去,看著划槳的人們工作。
湖面上風有些大,無用的頭髮被吹得亂糟糟的。他轉過身去看著遠處水天相接的茫茫白線,忽然想起小時候曾經猜測過的,山巒那邊的景色。

如果在槐樹上看不見,那就跑去山的那邊去看好了。
自己一直是這樣決定且堅持的吧,可是為什麼,現在好像有了一點點動搖?

"小七,外面風大,進來吧。"姬之彥挑開門簾,朝著外面喊道。
無用轉身,看著姬之彥朝他伸出來的手,猶豫了一下。然後他走過去,牽住姬之彥的手,跳進船艙。

歌女還在唱著綿延又柔軟的曲子,無用坐在姬之彥裡側,轉頭望向窗外。
姬之彥看著無用的側臉笑了笑,然後伸手捋了捋他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髮絲。無用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繼續看向窗外。

伏儀太子笑道:"七皇子和太子殿下的感情好得讓人羨慕呢。"
"啊,是吧。"姬之彥略微冷淡地回答。而無用則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
"七皇子對人很冷淡呀。"伏儀太子帶上些責備的口氣,笑道。
"是嗎?"姬之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說,"小七對不太熟悉的人,是親近不起來的,請殿下見諒。"

伏儀太子看出姬之彥有些不悅,也就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他們接著聊了些各國逸事,又談到詩詞歌賦。
伏儀太子看了看無用望著窗外的臉,想了想說:"七皇子舞跳得好,想必文采也是極好的,不如就著這湖光美色,作首詩來聽聽吧。"

姬之彥冷下臉,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無用卻開了口: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伏儀太子愣了愣,然後馬上笑道:"七皇子好文采......"
無用回頭,打斷他的話:"寫這首詩的人名叫李煜,我最討厭的,就是做詩。學得最差的,也是做詩。"

伏儀太子面上有些呆滯,無用又說:"你覺得我跳舞跳得好嗎?可是我昨晚開始的時候明明是跳得斷斷續續的,這種程度就叫好?還是說伏儀人跳得就是這種水平了?難怪你跑到帝國來,心心唸唸的就是看人跳舞。"

伏儀太子的面色變了又變,姬之彥摸了摸無用的頭,悄悄笑了一下。

"這就是你們帝國的待客之道?"伏儀太子面上有了些怒意。
姬之彥擺擺手,安撫道:"小七就是這種孩子性格,殿下勿怪。"

伏儀太子看著無用,皺眉道:"莫非七皇子還在為昨天的事生氣?"
"啊,"無用轉開頭去,"我的度量很小的。"

伏儀太子在思索,姬之彥看著無用微微低著的下巴,眼眸裡露出濃濃的寵溺與疼惜。
小七對討厭的人,不管是誰,從來都不會客氣。他這種坦率真誠又帶點彆扭的性子,自己一向是最喜歡的。
所以那個所謂的伏儀太子......姬之彥垂眸笑了笑,就別怪我們對你不客氣。

無用對之後姬之彥與伏儀太子夾雜著刀光劍影的談話毫無知覺,他看著碧藍的天空,腦海裡閃過的一下子是"紫玉"的臉,一下子又是帝王的臉。
雖然答應過秋要慢慢習慣,可是心裡還是有著陰影的吧。一直在身邊的人忽然變成了另一個人,任誰都會不適應的吧。

一路想著這些,無用也沒了遊玩的心思,在姬之彥竊竊的交待之後,早早回了皇宮。

回到皇宮裡,無用又不知該去哪,秋水殿現在是不想回去的,而秋......好像也不想馬上就見到他。無用想了半天,最終跑去無名居,躺在樹下看著天空發呆。

張老先生也拿了本書坐在他身邊,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呆著。
又要到夏天了,陽光變得晃眼。無用瞇起眼睛,喃喃問道:"父皇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張老先生沉默了半天,最後歎口氣道:"皇上啊,是個很厲害的人吶。聰明,理智,完美無缺。"
"......所以當這樣一個人用那麼多年的時間來關心另一個人,會讓那個人有點不敢接受吧......"
張老先生看了看無用,說:"我不知道皇上怎樣想......但是小無用不要擔心,他一定是真心關心著你的。"
"張老先生為什麼會知道呢?"無用有些疑惑。
張老先生稍稍露出些懷戀的表情,說:"因為小無用手上戴的鐲子,是當年太后娘娘送給皇上的,保平安的鐲子。皇上從小就一直戴著,現在給了你,也是希望小無用平平安安的吧。"

原來是這樣......原來以前戴著它的那個人居然是父皇......
無用看著蕩在手腕的鐲子,心裡的不安,漸漸淡下了些。


第 26 章
無用和秋依舊是每天戌時見面,然後漸漸的,那些小小的不自覺的抗拒開始消失,似乎又回到了以前與秋在一起的感覺。

無用在回秋水殿的路上聽見孩子爭執的聲音,聲音在前面不遠處,轉個彎就可以看到爭執著的兩個孩子。
一個是姬之緣,還有一個是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從沒見過,看樣子好像不是宮裡的公主。
那女孩似乎很厲害的樣子,姬之緣爭得面紅耳赤。
無用停下來聽了聽,然後忍不住笑起來。

姬之緣說:"七哥是最好的!"
那女孩道:"胡說,太子殿下才厲害!長得又帥,又有才華!"
"小時候七哥給我唱過歌!"
"那又怎麼樣?你看太子殿下一舉一動都是那麼優雅高貴,你那個七哥肯定比不上!"
"你又沒見過我七哥,你怎麼知道比不上?我七哥是最漂亮的!比你漂亮多了!"
"不管不管!太子殿下才是最好的!誰都比不上!"
......

無用看著眼前愈吵愈烈的兩個孩子,有些無奈。
他本來想過去的,畢竟回秋水殿要經過那條路......可是談論的對象現在出現的話,似乎不太好吧......
還是繞遠路算了。
這樣想著,他正打算轉身離開,卻被眼尖的姬之緣發現了。

"七哥!"姬之緣飛撲過來,無用接住他,無奈地笑笑。
"站在這裡做什麼?那位小客人是誰?"無用說著朝那女孩笑了笑,女孩子愣了一下。然後臉一下子變得通紅。
大概是覺得被當事人聽到那些話,有些不好意思了吧。無用心想著,又朝她露出個安撫的笑容。

"我正想去找七哥呢,她啊--"姬之緣朝那女孩扮了個鬼臉,"她是我舅舅的女兒,今日來宮裡玩的,老是跟在我後面,跟屁蟲--"
女孩子氣紅了臉,怒道:"誰想跟在你後面,要不是娘娘要我跟你出來玩,我才不想跟在你後面呢!"
姬之緣撇頭哼了一聲,女孩咬牙切齒。

無用笑道:"那就一起去秋水殿?"
"才不要呢,"姬之緣撒嬌道,"不要帶她去啦~反正她又不喜歡七哥,讓她自己去玩好了~"
"誰說我不喜歡七殿下了?"女孩急道,"我就是要去!"
"你怎麼說過的話不認賬!"

無用拍了拍姬之緣的小腦袋,笑著說:"男孩子要讓著女孩子點,大家一起去吧。"
女孩得意地看了姬之緣一眼,然後很自來熟地拉住無用的另一隻手。
於是這一次,換姬之緣咬牙了。

無用將兩個孩子安置在庭院的石桌旁,又去廚房端了些糕點茶水來。
無用其實不知道怎麼跟孩子相處,以往姬之緣來的時候,總是他絮絮叨叨地講上一大堆,自己在一旁聽著。
不像現在,兩個孩子像在比賽似的直直盯著自己,讓人覺得有些彆扭。
無用咳了一聲,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女孩的眼珠轉了轉,說:"七殿下也給我唱支歌吧,不能偏心光給十二唱啊。"
"喂,你這個人!"姬之緣不滿道,"明明開始還對七哥不屑來著!七哥,不要給她唱啦!"
"我可沒有對七殿下不屑,"女孩老神自在地喝了口茶,道,"這話是你說的。"

無用沒有管兩人的眼刀互砍,他略微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記不起可以唱些什麼歌了,可是看到你們的樣子,讓我想到一首......有些哀傷的歌......好像不太適合......"

"沒有關係的七殿下,"女孩一臉期待地說,"唱給我聽聽吧,反正我和那傢伙......"女孩朝著姬之緣露出個鄙視的眼神,"也不會相處得很愉快。"

無用笑了。他說:"那我唱了啊,那可是首情歌呢。"

他清了清嗓子,然後開口唱起來。

回憶像個說書的人
用充滿鄉音的口吻
跳過水坑 繞過小村
等相遇的緣分

你用泥巴捏一座城
說將來要娶我過門
轉多少身 過幾次門
虛擲青春

小小的誓言 還不穩
小小的淚水 還在撐
稚嫩的唇 在說離分

我的心裡從此住了一個人
曾經模樣小小的我們
那年你搬小小的板凳
為戲入迷我也一路跟

我在找那個故事裡的人
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你在樹下小小的打盹
小小的我 傻傻等
......

寂靜的下午,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風悄悄吹過,為還不懂情的男孩女孩添上一絲莫名的憂傷。
無用轉過頭,看見伊倚在扶欄上,臉上露出些茫然與悲傷,靜靜地看著這邊。
無用站起來,陽光有些刺眼,他抬起手,放在眼前擋了擋。

姬之緣看著無用與伊的樣子,有些不知所措。那女孩忽然站起來,拉著姬之緣離開秋水殿。

伊一步一步朝無用走過來,無用放下手,默默地看著她。

"剛才那首歌,"伊開口道,"再唱一遍吧。"
無用低下頭,心裡泛起點點疼痛。然後,他輕輕地,又唱了一遍。
"......再唱一遍吧......"
依著伊的請求,無用將這首帶著緬懷與憂傷的歌,一遍接一遍地唱下去。在不知道唱到第幾遍的時候,無用停下來,抬起頭,看見伊咬著嘴唇泣不成聲。

無用有些茫然地站在那裡,沒有動。
伊忽然開口唱起首什麼歌來,因為哭泣,古老的調子斷斷續續的,帶著濃濃的淒涼。
無用猶豫著向前一步,最終還是將伊輕輕地摟進懷裡。

他想安慰她不要哭了,可是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於是只好學著秋曾經安慰自己的樣子,將下巴,輕輕抵在伊的發旋上。
秋這樣做的時候,自己就會覺得寂寞啊空茫啊什麼的,一點一點淡下去,最後只留下令人安心的溫暖。
希望伊,在這個動作下,也能不要那樣悲傷。

"......如果可以一直恨下去,或者一直愛下去......"
伊在無用懷裡,喃喃地,哭著反覆說道:"......如果只有愛,或者只有恨的話......"
"......那該有多好......"

只有隻言片語,無用也不明白伊到底在想些什麼,又到底經歷過什麼。可是他知道,伊現在很難過很難過,難過得讓他不知所措。

他一下一下輕拍著伊的背,小聲地,帶著些猶豫地開口道:"......我們離開這裡吧......"
"......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到一些會讓人快樂的地方去,到不會讓你難過的地方去......"
"......一起離開這裡吧,好不好......"

"......求求你,"伊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因為哭泣著語調忽高忽低,"......求求你,帶我離開......"

帝王靜靜地聽著影衛的報告,將手按在桌子上,一直沒有出聲。
影衛站在一旁,已經出了一身冷汗。而帝王依舊毫無知覺的,散發著令人恐懼寒氣。

"滾!"帝王忽然吼了一聲,影衛一懼,然後立即如釋重負地翻身離開。
帝王站起來,手離開厚重的紫檀木桌時,木桌轟然倒地,裂成碎片。

"紫玉,"帝王跨過那一地的碎片,開口命令道,"把蘇昭儀帶過來,記住,不要驚動任何人。"


第 27 章
無用早晨去找伊的時候,伊又在看著那個面具發呆。
無用說今天要去為出宮的事做些準備,伊看了看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無用。"她歎了口氣,然後走到無用面前,抬起頭,細細地看著他。
"......這些年來,你怨我嗎?"

無用微微移開視線,說:"沒什麼好怨的吧......一直都是這樣......"
伊笑了笑:"其實,還是怨著的吧。"

無用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有些茫然。他轉頭看向窗外,說:"我也不知道......怨恨這種情緒......我不是很明白它是怎樣一種感覺。不過有時候會覺得難過......如果這算是怨的話,那麼,我是怨著的吧。"
伊垂下眼眸,安靜了好一陣子。

"......無用,一直以來,最該跟你說的一句話,就是對不起。"她的臉上升起淡淡的笑意,又說,"還有你送我的面具,其實我很喜歡,卻還沒有說謝謝......"
"不要想著這些事了,"無用打斷她的話,笑道,"不如想想出了宮以後,最想去的是哪裡?"

"最想去的啊......"伊望著窗外,第一次露出些幸福的表情,"是洛鄉吧。有好多次,做夢都是回到了洛鄉......"
"那我們就去洛鄉。"無用輕聲道,"等我回來。"
"嗯。"伊回頭朝他笑著,說了一句再見。

無用走出秋水殿以後,又回頭看了一眼。
他覺得有些奇怪,卻不知道是哪裡奇怪。
大概是伊第一次對著自己說了這麼多話,所以讓人覺得奇怪吧......他搖搖頭,繼續朝宮外走去。

安頓好飾品加工房與小飯館之後,無用沒有馬上回宮。
他在帝都閒逛了一會兒,看著熱鬧的大街,心裡有點興奮,又有點空蕩蕩的感覺。

他想了很多。秋,太子哥哥,青月寧勇晨,取竹取梅,姬之緣......甚至連姬之隨都想了一遍......
原來不知不覺間,這些人已經融進了自己的生活,一旦想到要離開了,心裡還是會有些不捨吧。
無用笑了笑,轉身朝皇宮的方向走去。

秋水殿外面圍了許多人,他們看到無用的時候,都露出了一種怪異的帶著憐憫的眼神。
無用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拔腿往裡沖,卻在衝到大門的時候,被人拉住了。

"小七,"帝王開口道,"不要進去。"
無用茫然地看了帝王一眼,又轉頭,往秋水殿內望去。

真是滿目瘡痍。
到處都是漆黑的焦木,左邊一塊右邊一塊,房子有些已經倒塌,還豎著的也搖搖欲墜。

為什麼會這樣?明明走之前還是好好的......

"小七,"帝王的聲音帶著些疼惜,"蘇昭儀她......縱火自焚了。"

離開之前,一直覺得有哪裡奇怪。可是自己當時卻沒有細想。
現在想想,大概是伊說話的語氣吧。還有最後一句再見......原來不是再見,而是永別。

帝王感覺到無用在瑟瑟發抖,他把他轉過來,面對著自己。
無用抬頭看著他,依舊是茫然的,不甚清明的眼神。似乎是過了好一陣子,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誰。
"......秋......"

啊,又開始覺得冷了。
為什麼,為什麼伊她......明明是說好的啊,為什麼要出爾反爾?

"......秋......"
帝王緊緊地抱著埋在自己懷裡的無用,垂下眼眸,看不清表情。

姬之彥在一邊看著這一幕,低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秋水殿燒燬了,死掉的人除了伊,還有兩個沒來得及逃出來的宮人。聽伊身邊的婢女說,當時蘇昭儀將宮人們撤得遠遠的,獨自一人呆在房間裡。後來,當他們發現房子燒起來的時候,火勢已經很大了。
那個時候,即使想救,恐怕救出來的也只是一具屍體了。

帝王派人找出蘇昭儀的殘骸,本想厚葬,卻被無用阻止了。
"就按著昭儀的規矩建一個衣冠塚吧。"他疲憊地說,"把伊的骨灰給我,我想把她葬在別的地方。"
帝王沉默半晌,最終還是同意了。

葬禮舉行的那幾天,無用穿著白色的喪衣,機械地按規矩行事。
沒有哭泣,也沒有悲切,只是有時候會走走神,露出茫然的表情來。

秋水殿燒燬之後,無用一直住在帝王的寢宮裡。
有人進諫說不如現在去宮外找一處地方給七皇子修建行宮吧,反正再過一年七皇子就十八歲了,也該開始修建行宮了。還有人說應該在宮裡整理出一處讓七皇子暫時住下,皇子住在黃帝的寢宮,實在於禮不合。甚至連姬之彥都提議說不如讓七皇子住到他的千羽宮去吧。

帝王冷冷地看著下面這些人,直到他們心生恐懼,才說:"七皇子喪母悲痛,朕陪陪他,有何不可?"
低下有人呼不敢,帝王擺擺手,道:"七皇子與朕同住,此事就這樣定了,今後不得再提。"

姬之彥看著帝王離去的身影,咬了咬嘴唇。
剛才一同進諫的幾個官員過來道:"太子殿下,皇上的意思殿下也看到了,這事還是罷了吧。"
姬之彥掛起笑容,說:"本王明白,今日之事有勞各位大人了。"
"殿下客氣了......"眾人唏噓道。

帝王回來的時候,特意吩咐不要通報。小七現在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發呆吧,帝王不想吵到他。
無用屈腿坐在床上,將額抵住膝蓋。帝王進來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一眼。
"怎麼了?"帝王笑了笑,坐到他身邊,用手指理了理他的頭髮,"小七今天做了些什麼?"
無用搖搖頭,說:"什麼也沒做。"他疑惑地環顧著四周,喃喃道,"這些天我總覺得這個地方有點熟......以前好像來過?"
"小七以前是來過,"帝王笑道,"那個時候你還小,又生著病,所以不太記得了吧。"
"哦......"無用點點頭,"有點印象......"

帝王用稍帶懷念的語氣說:"那個時候,小七還嫌我的薰香難聞來著,所以我後來都不用薰香了。"
"是這樣嗎?"無用笑了,"那時說了些什麼我都不記得了。"
帝王摸摸他的頭,沒有說話。

無用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洛鄉是個什麼樣地方?"
帝王頓了頓,回答說:"是個水鎮。"
"......伊為什麼想去洛鄉呢?"
"大概,"帝王把無用抱到自己腿上,輕聲說,"大概是因為洛鄉是她的故鄉吧......"

"秋知道伊以前的事嗎?"
"啊,"帝王沉默了一下,回答,"不是很清楚。"
無用歎了口氣,帝王靜靜地,將手指一根一根卡進他的五指之間,說:"逝者已去,就不要太念著了,不然她在黃泉之下,也不得安心吧。"
無用沒答話,過了好久才點點頭。

第 28 章
無用來到了秋水殿。
這段日子,在無用的請求下,伊的骨灰還是放在秋水殿的。因此秋水殿沒有修理,也是禁止其他人進入的。
自從那天以後,無用都沒去過秋水殿,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很想來看看。

只有失去了,才會珍惜吧。
就像以前想著要離開的孤雲院,就像最開始有些討厭著的秋水殿。
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們一點一點地承載了太多快樂的傷心的記憶,所以--才會覺得不捨吧。

無用看著秋水殿面目全非的樣子,沿著記憶中的路徑,一步一步帶著懷念地往前走。

這邊,原來是伊的房間,以前自己離開或回去秋水殿的時候會在房間前面的台階上站一會兒,大概在等著一些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
長廊中央,有一塊凸出去的小小的地方。那裡放著一張桌子,取梅每天都會擺上些茶和水果,或許是給路過的累了的人們準備的吧。
從長廊上下去,就是庭院了。伊的庭院裡種滿了楓樹,到了秋天的時候,一片紅艷艷的。
庭院的另一邊,有一扇石拱門,走過去,是自己的院子。

無用看著靜悄悄的雕花長廊,想起那一天,伊就是站在這裡,靜靜地聽著自己唱一首帶著懷戀的歌。

"......回憶像個說書的人......"
伊一遍又一遍地要自己唱,是因為喜歡聽嗎?是因為想起了幸福得讓人難過的事嗎?

"......回憶像個說書的人,用充滿鄉音的口吻......"

如果她想聽,我可以一直唱給她聽;如果她有想去的地方,我一定會帶著她去的。
洛鄉,洛鄉......給伊唱完這首歌,就帶著她去她最想去的洛鄉吧。

無用騎在飛馳的馬上,一隻手緊緊抱住懷裡伊的骨灰盒,朝著那個未知的地方奔去。身後的帝都越來越遠,漸漸消失不見。

御書房裡,帝王正在接見今年的秋試狀元於塑。說著些場面上的話,帝王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為何會覺得有點不安......
帝王望向窗外,然後在心裡笑了一下。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也學上了小七的習慣,在不安的時候,茫然的時候,難過的時候總是會望向窗外。
帝王站起來,讓那個狀元退下了。
他剛想回去看看無用,守在無用身邊的影衛之一忽然飛身進來。

聽過影衛的報告,帝王又坐回椅子上去,用食指揉了揉眉心。
"把他帶回來,"帝王道。
影衛得令剛想走,帝王叫住了他,從櫃子裡拿出個盒子遞過去。
"用醉夢吧,不要傷到他。"

房間裡的夜明珠發著幽幽的光,帝王側臥著,一隻手支著自己的頭,另一隻手的手指,像這些天夜裡總會做的那樣,一遍一遍滑過睡著的無用的臉龐。
蘇伊已經死了,所以小七,以後只看著我吧,不要再獨自逃跑了。

無用的睫毛顫了顫,然後睜開眼睛。他看著熟悉的天花板,過了好一陣子才明白發生了什麼。
他坐起來,看了看和他一樣也坐起來的帝王,然後移開視線。

"為什麼把我帶回來?"他低聲問。
"為什麼不把你帶回來?"帝王想把他抱到自己身上來,卻被躲開了。
"我想去洛鄉。"無用低著頭,房間裡的光線有些昏暗,長長的黑髮在他臉上投下一大片陰影。
"然後呢?"帝王開口道,"然後你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吧。"
無用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話來。他沉默著,算是認同了。

帝王握緊了拳,然後又慢慢鬆開,走過去緊緊抱著無用。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愛你?"

說出來了。
本來還想著等再過一陣子,等他完完全全接受自己時再說的,可是,還是忍不住了。
就算會被懷疑,就算會被厭惡,也還是說出來了。
但是,無論如何,這一輩子,自己都不會放手了。

無用沒有動,他依舊低著頭,靜靜的。
帝王也沒有動,他在等,等無用的答案。

良久良久,無用才用茫然的語氣道:"......為什麼要說這種話?我不明白......不管怎麼樣,求求你現在不要說這些吧,我沒有辦法仔細思考,也沒有辦法高興得起來......"說著說著,無用似乎難過起來,"我一直在想著的,就是帶伊離開皇宮,離開帝都......走遍所有的美麗的地方,然後找一處頤養天年......你知不知道這是我一直一直都在追尋的夢想啊?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秋,伊為什麼要死掉?最初那幾年,在我還沒有遇到水水的時候,陪在我身邊的人,只有伊啊!就算她不喜歡我,就算她並不是很用心的在照顧我,可是......那個時候,她還是會抱抱我的......那個時候......只有伊啊......"

帝王沒說話,他鬆開無用,走到無用前面,俯下身,將無用藏在胳膊裡的臉微微抬起來。
無用垂著眸,沒有看他。
帝王心裡一痛,將臉慢慢湊過去,吻住他的嘴唇。

無用沒有動。沒有反抗,沒有回應,也沒有抬起眼眸,看他一眼。
帝王靜靜地,一遍一遍用舌尖慢慢地勾勒著無用抿著的唇縫。

"......小七......"帝王將無用整個抱在懷裡,像是抱著什麼寶貝般,小心翼翼的,緊緊的。
"小七,"帝王把臉埋在無用頸邊的髮絲中,小聲地,帶著些祈求地說,"小七,看看我吧......我不是說過嗎?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永遠啊......"


第 29 章
伊的骨灰依然放在秋水殿,這是無用的堅持。帝王說以後會陪著他,一起將伊葬在洛鄉。那個時候,無用沒有答話。

無用每天除了去孤雲院去秋水殿,就是呆在房裡睡覺。
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去上朝了,也沒有去太學院。除了秋以及一些服侍的宮人,無用都沒有去見其他人。
即使是秋,自己也很長時間沒和他說話了。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他說過那些話之後,就不知該以一種怎樣的表情來面對他,所以只好轉過身,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

帝王看著無用背對著他睡著的身影,臉上露出一絲苦澀。
雖然知道以小七的性子一定會逃避,卻沒有料到他會逃得這樣徹底。
不和自己說話,也不看自己。每天回來看到他,他都是面朝牆壁躺著,留給自己的,總是冷冰冰的背影。如果自己湊過臉去,他就閉上眼睛,裝作已經睡著了。

帝王歎了口氣,小聲喚了句"小七"。無用沒有回答。
帝王等了一陣子,又喚了幾句,直到確定無用確實是睡著了,才面對著他躺下,把他抱到自己懷裡來。
只有睡著了,他才會乖乖的讓自己抱著。帝王苦笑了一下,將下巴埋在無用頭頂的髮絲之間,然後慢慢地閉上眼睛。

朝堂之上,帝王端坐著,對底下官員們爭論的聲音微微皺了皺眉。
"於愛卿,"帝王轉頭,看著站在一邊的新晉狀元,問道,"你有何看法?"
"臣以為,"於塑上前一步,道,"應當派許將軍去一趟淄陽。兀金雖是小國,但這樣時不時地侵襲淄陽,淄陽百姓定苦不堪言。許將軍此去一展帝國雄威,淄陽便可安寧很長一段時間。"

大臣們開始竊竊私語,帝王悄悄勾了勾嘴角。
"於愛卿所言有理,就照愛卿所說,派許將軍去一趟淄陽吧。"帝王懶洋洋地下了令,正想宣佈退朝的時候,無用忽然從大殿外走了進來。

"父皇,我想和許將軍一起去淄陽。"

無用穿著一件藏青色的長袍,沒有下跪,靜靜地低頭站在朝堂中央,等待帝王的答案。
朝堂裡靜悄悄的,大家都偷眼看著這個因為喪母而將近半月未來上朝的七皇子,看著這個得到帝王特別寵愛,住在帝王寢宮的七皇子。

"父皇,我想和許將軍一起去淄陽。"許久沒有得到答案,無用又重複了一遍。聲音淡淡的,卻不知為何帶著一種堅決。

"既然想去,那就去吧,"帝王沉默良久,最終揮手應允了。他微微皺起眉,眉宇間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疲憊,"去學些東西也好......退朝吧。"

無用小聲說了句"謝父皇",不知在退朝帶來的喧嘩聲中,帝王有沒有聽見。

無用隨著人流離開大殿,本想著現在回去吧,卻被於塑攔住了。
"七殿下,"於塑笑嘻嘻地說,"在下久聞七殿下大名,今日終得一見,實在是榮幸之至。不知可否請七殿下吃頓便飯?"
無用看了看他,臉上沒有表情。
"你找錯人了,"他淡淡地說,"我不掌權,你接近我也沒用。不如去找其他人吧,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他轉身想走,於塑卻道:"七殿下誤會在下了,在下只是想和七殿下做個朋友,沒有別的意思。"
無用停下腳步,沉默了一會兒。
"朋友?"他回頭看了於塑一眼,道,"我不需要朋友。而且你老是在下在下的,很煩人。"
說了這樣無禮的話,那個人應該不會再想和自己有交往了吧。雖然有些對不起那個人,可是自己現在,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不想做,只想回去睡著而已。

"小七。"
無用停下腳步,身後的人在說"參見皇上",可是他一點也不想回頭。
"小七,"帝王走到他身邊,問,"是不是要回去了?我們一起走吧。"

"我沒有要回去。"無用答道,他抬起頭看著站在一邊的於塑,說,"他邀請我去吃飯,我已經答應了。"
"是嗎?"帝王冷冷地看著於塑。於塑笑了笑,道:"是啊,臣請了七殿下一起去吃飯。"

"兒臣告退。"無用行了個禮,轉身朝宮外走去。於塑也匆匆行禮告退,追上無用的腳步。
在確定帝王已經看不見自己時,無用回頭,往來路看了一眼。
"七殿下?"於塑帶著疑問的表情,笑著喚了他一聲。
"剛才很抱歉,"無用垂下眸,"你現在還願意和我一起去吃飯嗎?"
"當然。"於塑笑道,"我說過,這是我的榮幸。"

無用看著他笑了笑,然後決定就這樣去放縱一下自己吧,或許熱鬧過之後,就不會那麼迷茫了。

在宮外,意外地遇到姬之彥。姬之彥問清楚情況後看了看於塑,眼眸裡露出些疑惑。
"小七介意我也一起去嗎?"姬之彥笑問道。
"當然不介意。"無用回答,"我還想找墨玉一起呢,不如今天四個人一起吃頓飯吧?"
姬之彥自然是同意,於塑似乎有些鬱悶,不過也沒說什麼。

四個人在酒樓裡包了個雅間,還叫了歌女來唱歌。
不認識的相互認識了一下,因為有墨玉和於塑兩人營造氣氛,席間慢慢熱鬧起來。
無用一直沒怎麼說話,只是在聽到有趣的事情時笑一笑,然後不停地喝酒。
姬之彥放下筷子,攔住無用又舉起酒杯的手,有些擔憂地說:"小七,少喝些吧。"
無用笑了笑,接著露出帶著些乞求的眼神,說:"太子哥哥,你讓我喝吧。"
姬之彥怔了會兒神,無用又開始拿起杯子,一杯一杯地喝。

或許已經醉了,或許還沒醉。
好像除了喝酒,世界上沒有其他事情可以做了。

於塑和墨玉也停下來,看著明顯醉了卻仍是不停地喝的無用,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雅間又進來一個人。
姬之彥眼神閃了閃,躬身道:"參見父皇。"
於塑和墨玉也跪了下去。帝王擺擺手,讓他們起身。

無用似乎聽到什麼,回過頭。看見帝王的時候他忽然露出高興的笑容。
"秋!"
他有些歡快地走到帝王身邊,帝王歎口氣,把他抱進自己懷裡。
"秋......"喝醉了的無用喃喃道,"我做了個難過的夢......"
"夢見什麼了?"帝王輕聲問。
無用沉默,過了會兒才說:"夢見伊死了,夢見秋水殿不見了......"

帝王沒說話,無用在他懷裡漸漸睡著了,帝王把他橫抱起來,飛身離開酒樓。

雅間裡安安靜靜的,歌女們早在帝王來之前就被打發走了。姬之彥忽然甩手掀翻桌子,轉身離去。墨玉歎了口氣,於塑看著帝王離開的方向,又看了看一地狼藉,面無表情。

帝王把無用帶回寢宮之後無用醒過一次,看見帝王的面孔他微微笑了一下,喃喃地說了一句"秋你在這裡哦",然後安心地縮進帝王懷裡,又睡了過去。
帝王看著他迷糊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可是那笑容裡藏著深深的苦澀。
"......去了淄陽也好,再這樣下去......"帝王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玩弄著無用的髮絲,過了好久,才道:"等你回來,皇宮大概就不是現在這樣了......"說著帝王笑了笑,"到那個時候,我陪你到你想去的地方......無論是洛鄉還是其他地方,好不好?"

無用自然是沒有回答。帝王低下頭,在他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第 30 章
出發去淄陽的那一天,陽光很好。
無用背對著帝王整理行裝,似乎是猶豫了好長時間,才開口道:"秋,你的話我會仔細考慮的。"
帝王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無用又道:"還有,這些日子......對不起!"
帝王看見無用露在頭髮外面的耳朵通紅通紅,不禁笑了笑。
"我......"無用頓了頓,又說,"這是我第二次對你說對不起了,真是......真是......"
真是了半天,無用也沒有說出後面的話來。

秋沒出聲,悄悄地繞到無用前面去,發現他果然將頭埋得低低的。
"沒關係。"秋笑著說,"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要在意。"

無用沒有說話,過了好長時間,他才抬起頭來,一臉認真地說:"我不會再逃避了。等我回來,一定會告訴你答案。"
"好,"秋摸了摸他的頭,說,"我等你回來。"

無用露出了笑容。
在這些天來一直陰鬱的氣氛之後,這個笑容總算帶上了輕鬆的明媚,看得秋開始忍不住想要吻上去。
他輕咳一聲,微微移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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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用這次的出行照舊帶著寧勇晨和青月,當然還有很多藏在暗處的影衛,不過無用不知道。
許將軍已經等在宮外,無用跨上馬,朝著來送自己的帝王和姬之彥大力揮了揮手,然後拉著韁繩,跟在許將軍身邊飛奔著離開帝都。

天空很藍,陽光剛好。風迎面吹過來,送來什麼植物的清香。無用勾起嘴角,忽然開始變得有些愉悅。
從那天喝醉以後,自己就一直在想,為什麼會對秋那麼惡劣呢?想到後來,發現是因為知道無論怎麼樣,秋都不會不要自己。所以,才敢那麼毫無顧忌地遷怒於他吧。
啊,覺得自己惡劣的同時居然會有一點點高興,果然自己不是什麼好人哪。
既然一直以來,秋答應過自己的都會做到,那麼,自己答應了秋的,也會做到的。
所以,在再次回到帝都之前,一定會想好要給秋的答案。

帝王看著無用越來越小的身影,捏緊了手裡的玉珮。
他想起今天早晨無用說過的話,忽然笑了笑,吻了吻那塊玉珮。
小七,既然你已經願意去想,那麼我一定會得到想要的答案。
如果不是想要的答案......帝王眼中閃過一抹精光。那麼我,會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得到那個想要的答案。

許將軍名叫許進,無用一直覺得他是個很奇妙的人。
比如說他在知道自己的名字以後,不像其他人那樣要麼露出憐憫的表情要麼悄悄轉開話題,而是很自然地就"無用無用"地叫開來。
然後在青月的怒視寧勇晨委婉的提醒下,他疑惑地問:"為什麼不能叫?名字不就是拿來叫的嗎?再說無用都說了不用叫他殿下,叫名字就可以了!"
無用忍不住笑起來。
許進又說:"我小時候還叫過許狗子呢,說是取個這樣的名字比較好養活,後來要去讀書了才改的。"
無用抱著膝蓋笑,沒有說話。寧勇晨聽不下去,又開始和許進爭執起來,可惜了寧勇晨在兵法佈陣上的造詣,居然說不過許進的歪理,只有仰天長歎秀才遇到兵,秀才遇到兵啊。

然後有一次,不知說到什麼無用問了他生命的意義。
"生命就是生命,哪裡有什麼意義?"許進反問。
無用愣了好久,他想了想,疑惑地說:"那如果做不了一直想做的事,又有什麼意思呢?"
"一直想做的事不會不變,"許進笑著說,"我上過好多次戰場,見過無數的死亡。我們這些人啊,從來不會去想為什麼活著,只想著要活下去而已。無用你年紀小小的就想這些,也不嫌太杞人憂天了?"
無用側著頭,忽然笑出來。
"說得對,我確實是杞人憂天了。"

無用抬頭望著天空。
這段日子來,自己不知道讓多少人難過了。每日就只想著沉沉地睡過去,連以前最喜歡的天空都忘了要去看看。
逃避一切,拒絕一切的自己,現在想想,真是難看。

還有伊......
秋曾經說過伊是獨立的,她有她自己的想法,說不定自己加諸在她身上的夢想對她而言只是一種負擔?現在想想伊死之前和自己說話時的表情,雖然有些哀傷,卻是帶著微笑和幸福的。所以她,大概覺得死亡是一種解脫吧。

晚風一下一下地吹過,無用瞇起眼睛,笑了笑。
許進說得沒錯,一直想做的事不會不變。如果這件做不了,那就換一件吧。
遠處傳來寧勇晨呼喚的聲音,無用跳起來,朝著那邊明亮的火光奔去。

第 31 章
越是接近淄陽,越是荒涼。
無用知道邊境地方自然比不上帝都繁華,可是他沒想到居然會貧瘠狼狽到這種程度。
進入淄陽大門時,城裡三三兩兩的百姓臉上原本的麻木忽然變成了驚恐,紛紛逃回自己家裡去,緊閉大門。
眾人都沉默著,不知該說什麼好。無用偷看了許進一眼,發現他一臉沉重,雙手緊緊地握成拳。

無用抿抿唇,快步上前攔住一個老大爺,問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淄陽會變成這個樣子?
老大爺先是恐慌,在無用淡淡的安撫之下轉而變成憤怒。
"你們還有臉來問!還不就是你們這些駐軍!平日裡什麼事都不做,就會叫老百姓上交糧食!兀金三五不時地來襲,我們哪裡種得出糧食!?交不上東西就來搶,不僅搶東西還要搶人,真是禽獸不如!今天我就是要說,反正我家人都被你們害死了,也不怕你們拿走我的命!"
老大爺一直在憤憤不平,旁邊看到的百姓也聚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痛訴帝國駐軍和兀金人喪盡天良,壞事做盡。

無用看了一眼守在城門的駐軍,眼眸裡露出怒意。
百姓越來越多,駐軍首領想要逐散人群,被許進狠狠地制止了。

許進上前一步,在眾人的注視下忽然跪下,然後扎扎實實的嗑了三個響頭。
"我,許進。在此對天發誓,一定會給淄陽百姓一個交待!"

大家似乎都驚呆了,沒有人說話。許進站起來,陽光給他的鎧甲鍍上一層金光,看上去威武而高大。
旁邊的駐軍露出恐懼的表情,許進冷冷地,揮手示意手下的士兵們跟上,整齊地朝駐紮地行進。
無用回過神來,朝著許進挺拔的背影,露出尊敬的眼神。

"實在是氣死我了!"許進狠狠捶了下桌子,寧勇晨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生氣,可是桌子上還有食物,拜託你不要把它震下來。"
"我當時恨不得殺了那些畜牲!玩忽職守,還壓迫百姓!統統都是混蛋!"

寧勇晨翻了個白眼,懶得理他。無用放下手裡的筷子,問道:"將軍打算怎麼處置他們?"
許進冷靜下來,想了想,說:"當然不能白白殺了了事,他們欠了百姓的,就要還給百姓。"
無用點點頭,道:"說得沒錯。他們在淄陽呆了這些年,恐怕身體早就被喝酒玩樂之事給蛀空了,既然上不了戰場,就幫著百姓種種田,修修房子好了。"

無用對於兵法什麼的本來就學得不怎麼樣,也沒什麼興趣。這次出來,純粹是想散散心。可是呆在軍隊裡什麼都不做也不好,既然遇上這種事,那麼監視駐軍勞動改造的事情他就主動請纓了。
無用對於管理人員這種事也不擅長,好在駐軍們都很聽話,他也就放心了。可惜他不知道駐軍怕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後青月惡狠狠的眼光。

兀金人根本抵不住許進的反擊,沒多久就潰不成軍,灰溜溜地逃跑了。寧勇晨折騰著他新研究出來的偵察方法,和許進爭論得不亦樂乎。駐軍也很聽話的幹著活,所以無用很閒。
無用每天去陪那個失去所有家人的老大爺說說話,當然基本上都是老大爺說他聽著。然後在淄陽城裡四處走走,看看哪裡需要幫忙。最後,他會跑到城外一個小山坡上去,看看天空,想想皇宮裡的那個人。

喜歡秋嗎?當然是喜歡的。
那麼愛嗎?

無用抬起手腕,看著那個傳說會保人平安的鐲子。
自從知道是秋送的之後,無用有一次尋問過他到底是用什麼方法把它放大放小的,因為無用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哪裡有搭扣。原本秋還想裝神秘,說這個鐲子可以隨著人的手腕變大變小,後來還是被無用發現了隱藏的鎖眼,秋才承認說確實是有鑰匙可以打開的。

無用瞇著眼睛笑。
無論如何,和秋在一起的日子很快樂,想要和秋在一起的心情,也是真的。

那麼,要不要永遠在一起呢?

天邊的晚霞慢慢暗下去,無用站起來,拍拍沾在身上的草屑,轉身回城。

回去後,營房裡的氣氛有些沉重。
"怎麼了?"無用看看大家,疑惑地問道。
"今天我想試試看那個偵察方法,然後發現在這裡,"寧勇晨擺開地圖,指著離淄陽較遠的一處地方,道,"有兀金人的駐地,而且是個很大的駐地。"
無用愣了愣,道:"你的意思是說兀金人沒有逃走,而是蓄積兵力準備再襲?"
"對,"寧勇晨點頭,"之前那幾次襲擊他們大概是想知道我們到底有多少兵力在淄陽,所以現在最頭痛的就是我們人手不足。雖然已經派人傳報,恐怕等援軍趕過來的時候,兀金人早就到了城門下。"
無用有些茫然,他想了半天,還是不明白兀金這樣做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即使把我們全滅,以兀金的國力也不可能鬥得過帝國啊。這場仗打得有什麼意思?"

許進搖頭道:"真是沒有想到兀金是這樣倔強的民族。帝國派我們來保護淄陽,兀金自然要銼銼我們的銳氣。以他們的想法,大概是想在援軍到來之前,能殺我們幾個就殺幾個,最好全滅吧。"
這種兩敗俱傷的做法,無用實在不敢苟同。不過既然他們想打,那就只有硬著頭皮上了。

"現在怎麼辦?"無用問。
"還在想辦法。"寧勇晨匆匆答了一聲,然後拉著許進埋頭研究地圖。無用在一邊幫不上什麼忙,只好靜靜地坐著。

無用等了一會兒,忽然從帳外跑進來個士兵,朝著許進大喊道:"將軍將軍!新來的消息,援軍將於三天後趕到!"
"這麼快?"許進有些不可置信,"從帝都馬不停蹄地趕過來都需要十天,怎麼會三天就能趕到?"
"將軍,來的不是帝都派來的軍隊,而是崇王爺的人馬。"
"崇王爺?"許進皺眉,"崇王爺一向與皇上不和,怎麼會派人馬過來?"
"好像是皇上強行下令要崇王爺派人來的,"那個士兵撓撓頭,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傳信的士兵退下後,許進和寧勇晨都露出了意外的笑容。
"估計兀金後天可以趕到淄陽城外,那麼我們就要在第三天拚命保住淄陽。"
寧勇晨點點頭,道:"最好想辦法拖延他們趕到淄陽的時間。"

寧勇晨和許進又開始研究起來,無用在一邊聽著,看看有沒有自己能幫上的忙。在傳信員進進出出了幾次後,寧勇晨終於擬定了一個方案。
在城內和城外的佈陣得到一致認同,可是在派人去偷襲兀金馬廄的事上大家產生的分歧。
許進說這麼危險的事情應該他去做,可是寧勇晨指出許進必須守城,因為守城是最重要的。
無用贊同寧勇晨的話。
"如果沒守住城,淄陽百姓要怎麼辦?"無用側著頭,問向一臉激動的許進,"除了你,沒有人有那個能力和經驗去守城。"
許進沉默良久,才道:"那要誰去偷襲馬廄?"
無用笑了笑,說:"我去。"

第 32 章
無用並不是一時衝動。
無用從六歲開始到現在跟著秋學武,已經快十二年了。現在他的武功雖然說不上有多高強,不過和一般的士兵比起來,還是綽綽有餘的。更何況,自己身邊還跟著一個青月。而且以一個皇子的身份去做這件事,總能激起些士氣吧。

無用向許進勸說許久,最後還是和他過了幾招後,他才同意無用去的。
"一切小心。"出發前,許進慎重地說道。
無用點點頭,朝他露出個放心吧的笑容,然後帶著青月和另外二十個人馬轉身奔向兀金的方向。

無用一行人一路躲避兀金的視線,最後在第二天傍晚的時候找到兀金騎兵的駐地。他們將馬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然後徒步接近,在適宜的地點將自己隱藏在半人高的草叢中。
半夜的時候,無用和青月先一步行動,將照料戰馬的幾個士兵解決掉之後,才讓大家進來分頭行動。
寧勇晨的說法是想要悄悄放掉那麼多戰馬而又不驚動兀金士兵,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好是放一把火,驚動戰馬讓它們四處逃竄,這樣的話即使兀金人可以把馬全部尋回,也會浪費掉許多時間。
可是這樣一來,就必須保證撤離的速度。否則一旦被兀金兵發現,後果是很嚴重的。

騎兵的馬是集中在一個地方管理的,無用他們每人攜帶一桶油繞著馬廄澆了一圈,並在與淄陽相反的方向留了個口子。
無用下令一起點火,然後按計劃好的路線撤離。

秋高氣爽,那些乾枯的茅草可以很容易就燒起來,而且蔓延得極快。無用回頭看了一眼兀金駐地的火光沖天,聽見士兵和馬匹驚恐逃竄的聲音,露出一個帶著些興奮的笑容。

"殿下,看前面。"
無用看見了。
逃亡不順,遇上兀金派出來搜查的士兵。無用目測一下,大約有百餘人。
無用拉了一下韁繩,大喊道:"跟緊我,衝過去。"
現在,只有殺出一條血路來。不然等更多兀金兵趕到這裡,就真的無法逃出去了。

無用是第一次殺人。即使開始解決守馬士兵時,他也只是點穴而已。
可是現在,如果不殺掉對方,自己就會死。
無用面無表情地一路殺過去,心裡卻是緊張和茫然的。
以前他一直覺得,或許哪天就這樣死掉了也沒關係,反正自己也曾自殺過,反正自己也不知活著這一世,究竟是為了什麼。
可是真正面臨死亡這一刻時,無用退縮了。
就像許進所說的那樣,開始不去想為什麼活著,只想要活下去而已。

是對這個世界產生了眷念嗎?
無用以為自己的眷念就只有伊,現在伊已經死了,那麼又在眷念什麼?
是秋嗎......
明明知道秋對自己好,可是那時候想著帶伊離開時,也只是有些不捨罷了。
現在呢?
想見秋,很想見到秋......

"殿下!"
無用回頭,一劍劈開那個想要偷襲的兀金兵。鮮血噴濺而出,染了無用一身。在月光下,無用染上血珠的臉露出一種些微茫然卻帶著堅定的表情,不知為何產生了蠱惑人心的魔力。

"全部都要活著回去,將軍還在等著我們。"
不是多大多有激情的聲音,卻意外地讓大家升起了一種自信。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活著回去。

一路廝殺,在天明的時候無用他們總算衝出了兀金的包圍圈。大家多多少少受了些傷,卻奇跡般的無人死亡。無用抿唇笑了一下,策馬奔向淄陽。

由於大火蔓延到兀金糧倉,貯存的糧食和木材都燒了起來,進一步加大了火勢。戰馬受驚,向兀金後方的步兵處逃竄,引起步兵營的一片混亂。
總而言之,這次偷襲行動是成功的。偵察員說原本第二天該到的騎兵要延遲到第三天才能趕到了。

許進抓著無用的肩膀高興得說不出話來,然後被寧勇晨推到一邊。
"殿下還在療傷,你不要來搗亂好吧。"
許進訕笑道:"好好,無用你快療傷,快療傷。"
青月瞪了許進一眼,從寧勇晨手裡搶過紗布和藥膏,動手給無用包紮。
寧勇晨摸摸鼻子,看著青月苦笑了一下。

第三天是最關鍵的。援軍一再提速,也只能在傍晚趕到。那麼許進他們就必須支撐到傍晚。
許進派了副將率人與兀金先鋒對抗,自己則堅守城門。無用本來也想上戰場,卻因為有傷在身被大家一致反對。
無用沒辦法,只好跑跑後勤。
無用在淄陽城裡跑了一圈,看看百姓們是否都安全地躲好了。這是最壞的打算,如果兀金破城,那麼至少減少百姓的傷亡吧。
結果沒有人按許進的命令躲起來,他們聚集在一起,大嚷著要幫忙。

無用頭痛。
"你們相信許將軍,那就是對許將軍最大的幫助了。"
這種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百姓自然是不會聽的。
"淄陽是我們的城市,我們出力保護自己的城市又有什麼不對?"
大家紛紛附和,吵得無用沒辦法,只好把他們的要求上報給許進,許進沉默良久,道:"大家願意幫忙,就讓他們幫忙吧。不過這樣一來,城門就更不能破了。"
寧勇晨奸詐地一笑,說:"讓他們一部分人去燒滾水,一部分人去收集搬運泥沙。如果兀金人敢用雲梯,我們就用滾水和泥沙招待。"

百姓們忙得熱火朝天,無用也在一邊幫忙。仗已經打起來了,無用呆在城裡都能聽到外面廝殺的聲音。
無用朝城門處望了望,許進身著鎧甲站在最高處,一幅堅不可摧的模樣。
他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麼就有了一種一定可以撐下去的感覺。

申時左右,兀金後續部隊紛紛趕到,城外的副將已經撐不住了。
守城的士兵開始發動攻擊,百姓們準備好的泥沙和滾水也派上了用場。無用站在城牆上,刺殺爬上來的兀金兵。
外面的敵軍已經在撞城門,無用有些著急。
援軍快些到吧,他在心裡祈禱著。

就在許進快要撐不住的時候,傳來令人驚喜的消息,援軍的先鋒部隊趕到了!
淄陽城裡一片歡呼,無用舒了口氣,看著興奮異常的大家,他也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接下來的事就不用擔心了,快速打退兀金軍,城裡的人們開始慶祝。

無用很累,悄悄溜回去睡了一覺。等他睡醒之後,城裡已經靜悄悄的了,而許進的帳營卻還閃爍著燈火。
無用疑惑了一下。
他撩開仗簾,發現除了許進,寧勇晨、青月他們都在,而且氣氛很不對。
"怎麼了?"無用問。
寧勇晨偏開頭,青月也沒答話。許進歎了口氣,苦笑著說:"許家謀反了,皇上下旨,滿門抄斬。"
無用張了張嘴,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怎麼會......"


第 33 章
許進想出去吹吹風,被守在門外的侍衛攔住。
無用走過去,道:"我是帝國七皇子,由我守著許將軍,你們有什麼不放心的?"
侍衛們互看一眼,諾諾地讓許進出去了。

無用把許進帶到自己常去看天空的那片小山坡,經過戰爭的洗禮它已經變得一片狼藉。不過許進不在意,無用也不在意。
"唉,"許進歎了口氣,笑道,"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
"為什麼?"無用不解。
"你一定是很不關心朝中之事吧?那你知不知道我妹妹是宮裡的許貴妃?"
無用點點頭,說:"這個我還是知道的。"
"我這個妹妹啊......"許進搖搖頭,"就是沉不下心來。從小就這樣,又不聽勸。家裡人還由著她胡搞,現在好了,居然折騰出個謀反罪來。"
無用沒答話。他對後宮妃子的事瞭解不多,那個許貴妃,只聽說是個不好惹的女子罷了。
"要怎麼辦?"無用問。
"還能怎麼辦?"許進笑了笑,"等著被拖回去砍頭,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無用看了他一眼,抿抿唇:"你不是說你們這些人只想著怎麼活下去嗎?為什麼這麼快就放棄?"
許進沉默良久。
"不是我不想活著,"他瞇起眼,歎口氣道,"我也不想放棄啊。如果要我選,我寧願死在戰場上。可是皇上已經下了旨,我也沒辦法......我妹妹她......還有在帝都的家人......恐怕已經處刑了吧......唉,給個教訓也好,只可惜這個教訓也太......"許進說著說著聲音低下去,漸漸帶上一點哽咽,"......以我的性子想要當上將軍,其實是很難的......可是我想上戰場殺敵,我妹妹她為了這件事也操了不少心......不管怎麼樣,她都是我的家人啊......"
無用抱著膝蓋,低頭看著印在草地上的斑斑血跡。
"你不會死的,"他忽然抬頭看著許進,"相信我,你不會死的。"
許進沒說話,只是露出個自嘲的笑容。
"即使死,要死在戰場上。這是你以前對我說過的話吧?"無用站起來,定定地看著他,"你說過要給淄陽百姓一個交代,你死掉的話要怎麼給?"
"總之,"無用抬頭看了看靜靜懸掛在天空中的月亮,道,"你不會死的。"

無用決定馬上回帝都一趟。
他把青月留下來保護許進的安全,本來也想留下寧勇晨,不過寧勇晨執意要跟去。
"我要確定皇上收回成命了才能放心。"寧勇晨堅定地說,"而且我可以讓我父親幫忙。"

無用馬不停蹄地趕路。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心裡是什麼感覺,好像有憤怒,又好像有失望。
寧勇晨的分析他一點也沒聽進去。有什麼好聽的呢?無非是某些人為了自己的利益搞出來的事情罷了。他才不相信那個許貴妃真的敢謀反,後宮裡這樣的事情還不夠多嗎?以前伊也是因為這樣才被關進冷宮的。後來那個得志的梅妃,還不是被削了權奪了命?
可是因為這種原因,讓一直為百姓為國家著想的將軍無辜冤死,實在是太過分了。
無論如何,都要讓秋收回成命!

無用趕到帝都的時候還是早上,秋在上早朝。
無用一路奔回皇宮,衝進大殿。
"父皇,"他喘著氣,直視上位那人,道,"請收回成命,免許將軍一死。"

帝王看到無用的時候是有些驚訝的。他知道無用聽到消息後一定會回來,卻沒想到居然這麼快。
心心唸唸的人就站在眼前,帝王心裡是高興的。可是看到無用灰頭土臉的樣子,不知為什麼又有了些不滿。

帝王沒有說話,旁邊的大臣倒是開了口,說些什麼許家大逆不道,意圖謀反,許進手握兵權,私自通敵之類的話。
無用冷冷地看著他們。

"你們這些人,"無用朝那些大臣邁進一步,"說著什麼大局大局之類的話,其實不過就是想穩固自己的利益而已吧。"
大臣們面色一變,道無用口出狂言,侮辱朝廷命官。
無用嘲諷地笑了一下。
"在你們為了錢或者權勾心鬥角鬥得不亦樂乎的時候,淄陽百姓正因為自己國家的駐軍而過著水深火熱的生活。"
無用又上前一步。
"你們說許將軍手握兵權,私自通敵?就是這個私自通敵的將軍給淄陽百姓下跪,當眾磕了三個響頭。這種事情,你們能做到嗎?"
"兀金來襲的時候,許將軍明知自己兵力不足,卻仍是誓死保衛淄陽,三天三夜不曾安眠,這樣的人,你說他通敵?"無用哼了一聲,"那你說說,他哪裡來的時間去通敵?"
"說話之前先摸摸自己的良心。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

無用轉過身,重又看向帝王,道:"請父皇收回成命,免許將軍一死!"

底下群臣議論紛紛,對無用的那番話非常不滿。
帝王頗有些無奈地歎口氣。他朝無用招招手,笑道:"小七剛回來一定累了吧?先去休息一下?"
無用沒有說話,直直地看著他。
帝王輕輕笑了一下:"小七就放心吧。"
小德子示意無用跟他走,無用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跟著小德子下去了。

無用被帶到浴池,他看看自己身上一層厚厚的泥沙,忍不住笑了笑。
小德子找來乾淨的衣服,無用解開髮帶,把自己泡進水裡。
不知道為什麼,秋說放心吧,自己就真的放下心來。
好像不知不覺地,已經開始完全相信他了。
無用拍拍自己被熱氣泡紅的臉,將整個人沉入水裡。

洗過澡之後清爽多了。
無用甩甩頭髮,走出浴室。
秋似乎剛剛回來,看著無用濕淋淋的頭髮秋笑了笑,然後拿過毛巾幫他擦擦乾。
無用的臉藏在亂糟糟的黑髮中,看不到表情。

"我又給你帶來麻煩了吧?"無用小聲問。
秋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說:"沒有。"
"我......"無用頓了頓,又說,"我知道自己是衝動了,這種事情不應該當面說出來,而是要在暗中解決的......可是......"無用抿抿嘴,"可是就是氣不過。許將軍是個好人,你不知道許將軍上了囚車的時候,淄陽百姓全都哭了......"
秋一下一下給他擦著頭髮,沒有搭話。
無用沉默了一會兒,有些沮喪地說:"秋你以前說過我總是長不大,這個樣子,是不是很煩人?"
秋放下手裡的毛巾,把無用抱進懷裡。
"不會,"秋笑著說,"小七這個樣子很好,長不大也沒關係。"

"真的嗎?"無用的聲音從秋的懷裡鑽出來,悶悶的,"那麼許將軍的事呢?秋不會再殺掉他了吧?"
秋歎了口氣,說:"本來不想殺的,現在卻覺得殺了也不錯。"
"為什麼?"無用一下子抬起頭來,卻看到秋戲謔的笑臉。
"因為小七說回來了要給我答案,可是小七回來之後就一直許將軍許將軍的說個沒完。實在是讓人高興不起來。"


第 34 章
"啊......"無用怔了一下,迅速低下頭去,可是還是被秋發現他露在外面的耳根,變得紅紅的。
"......我想過了,"無用猶豫了很久,才說,"我喜歡和秋在一起的感覺......而且,在淄陽的時候,有一次遇到些危險,那個時候心裡就想要見到秋......可是,我還不知道那是不是愛......"

秋抱著無用的胳膊緊了緊。
"遇到危險的時候,害怕嗎?"雖然已經聽影衛說過了,可是一想起無用當時有可能會死,心裡就是一陣後怕,"那個時候我沒能陪在你身邊,會怪我嗎?"
無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說:"秋在帝都,本來就不可能陪在我身邊,為什麼要怪你?"

無用疑惑的時候會微微皺起眉,眼睛睜得比平時大一點。陽光灑進來的時候,他細長細長的睫毛就會有一種閃耀著光澤的感覺。臉頰不知是因為剛剛洗過澡,還是因為被抱得太緊了而染上淡淡的紅暈。
秋晃了晃神,忍不住吻下去。

無用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要躲開,卻怎麼也躲不開。
秋的動作很輕,舌尖的動作帶著些小心翼翼的感覺。
無用漸漸安下心。他閉著嘴唇,秋雖然沒有強求,卻也沒有要放棄的意思,一點一點地耐心的等待。
無用猶豫著,微微張開唇。秋沒有給他後悔的機會,立即深深地吻進去。
秋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起來,無用覺得自己有些缺氧,頭腦裡白茫茫的一片。

秋的手伸進無用的衣服裡時,無用才發現兩個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躺在床上,不知什麼時候,秋的動作變得非常急促且有壓迫感。
無用狠狠推開秋,秋疑惑地看著他,嘴裡呢喃道:"小七......"
無用偏開頭,垂下眸說:"這種事情......我,我暫時還不想做......我還沒準備好......"
無用的語氣裡帶著緊張,帶著害怕。秋看著他,深呼吸幾口氣試圖平息一下身體的慾火。
然後他忽然起身,大步邁向浴室。

無用躺在床上,聽著浴室裡傳來的嘩嘩水聲,心裡的緊張與害怕漸漸消退下去。
秋出來的時候換了件衣服,身上的水珠還沒擦乾,走過來的時候帶起一陣涼意。

無用看著他,露出帶著稍許歉意的眼神。秋愣了愣,然後苦笑著說:"小七不要這樣看我,我怕我又會忍不住。"
無用驚訝地張了張嘴,然後往裡縮了一下。
秋翻身上床,伸手一撈把無用抱進懷裡。感覺到懷裡的身軀忽然變得僵硬,秋笑了笑,說:"小七不用擔心,我不會逼你。"
無用似乎舒了口氣,這才放鬆下來。

氣氛有些奇怪。
秋似乎打算這樣抱著自己睡覺,雖然很累,可是剛剛發生了那種事情,實在是沒辦法馬上睡著。
而且,現在還是下午,外面陽光明媚。

......
啊,還是下午!大白天的發生那種事情......
無用將臉埋進被子,不願露出來。
秋扯了扯被子,道:"小七,這樣睡覺是很悶的,把頭伸出來。"

無用沒動。
氣氛很奇怪,得說些什麼才好......

"......秋打算怎麼處置許將軍?"無用慢慢伸出頭來問。
秋的手頓了頓,回答道:"許進想回帝都是不行的了,這邊想要除掉他的人太多。所以我打算讓他駐守淄陽,一輩子不得回到帝都。"
"這樣啊......"無用皺皺眉,又問,"那他豈不是不能祭拜他的家人了?"
"如果有那份心,在哪裡祭拜都是一樣。"秋一邊用手撥弄無用的頭髮,一邊淡淡地說。

無用沉默了一陣子。
"......我對朝堂之上的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可是我想知道,為什麼要對付許家?"
秋笑了笑,道:"你果然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其實對付的不止許家,還有一些其他的家族。現在朝中正是新舊勢力交接之時,新勢力要打擊舊勢力,是無可厚非的。"
"新舊勢力交接?"無用疑惑地看著秋,問道,"誰是新勢力?誰是舊勢力?"
"我要隱退,"秋笑著說,"姬之彥即將即位,當然要培養屬於他自己的勢力。"
"隱退?"無用不敢置信,"為什麼要隱退?"
"因為我想陪著小七,"秋看著無用,眼眸裡露出濃濃的寵膩,"陪著小七去洛鄉,去想去的地方。陪著小七找一處美麗安寧的城市,頤養天年。"

無用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秋說要隱退的時候,他隱隱猜到了答案,可是卻不敢相信。甚至在秋說出這個答案的時候,他仍然覺得是不真實的。
"你要放棄那麼多......"
放棄那麼多東西,只是為了陪著自己?
"......值得嗎?"

秋笑了笑,說:"在意那些東西的人會覺得那些是很重要的。可是現在對我來說,那些東西並沒有像別人想的那麼多。"
無用怔怔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小七不相信嗎?"秋問道。
"......也不是......"無用垂下眸,有些不知所措。
秋摸了摸無用的頭髮,說:"不相信也沒關係,等到我們真的離開了這個皇宮,再去相信吧。"
無用的睫毛顫了顫,沒答話。
秋笑了一下,說:"睡吧,從淄陽跑回來一定累壞了,快些睡吧。"
秋像以前一樣,一下一下輕輕地拍著無用的背。無用漸漸地,閉上眼睛。

第 35 章
在秋水殿的大門外,無用意外地發現寧勇晨站在那裡。
好像已經站了很長時間的樣子。
無用停了一下,然後走上前去,喚了他一聲。

寧勇晨轉過身,在看見無用的時候笑了一下。
"殿下,你也來了。"

"你站在這裡做什麼?"無用問。
"啊,"寧勇晨抬頭看了一眼秋水殿的牌匾,笑著說,"是來告別的。"
"告別?你要去哪裡嗎?"
"我決定去淄陽。"秋末的風有些冷,天氣涼了下來。陽光淡淡的,寧勇晨看著無用,微微瞇起眼。

無用沉默了一陣子。
"為什麼忽然決定去淄陽?"
"因為有個想要追隨的人,"寧勇晨的視線移向遠方,像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情似的,忍不住笑了笑,"我是第一次看到像許進這樣的人......以前啊總覺得將軍嘛,就是像我父親那樣不苟言笑,高高在上的人。做了張尹先生的學生後,一直被教育著要成為一個優秀的名垂千古的將軍的軍師,揚名天下。可是遇上許進這傢伙之後,那些堅持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意義。"

"......你想追隨許將軍?"
"是啊,"寧勇晨說道,"在淄陽的這那段日子雖然過得很緊張很辛苦,可是也是很開心的。那種一起想辦法,一起努力,一起堅持的感覺,讓我很心動。"
"真是沒想到,"無用笑著說,"那時候你老和他吵架,我還以為你不喜歡他呢。"
寧勇晨笑著,沒說話。

無用也抬頭看了看秋水殿,忽然間覺得有些迷茫。
"......好像改變了很多......"
"是變了很多,"寧勇晨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道,"這麼多年過去,我們都不再是以前那個懵懵懂懂的孩子了。得到一些,失去一些,就變成現在這樣。"

無用低著頭,微微笑了一下。
"聽你說著這樣的話,好像都能看到歲月流逝的樣子......你要不要進去秋水殿看看?不過裡面有些狼狽。"
"不了,"寧勇晨搖搖頭,說,"我只要在外面看看就好,進去了,怕會睹物傷懷吧。"

無用沒有搭話,他側身站在殿前的石階上,低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殿下,離開之前我想對你說句謝謝。"寧勇晨道。
無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你當年極力說服張尹先生收我為徒,恐怕到現在,我還是那個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寧勇晨吧。"
"那個啊,是你自己的努力得來的。"無用認真地回道,"如果不是你夠刻苦,張老先生也不會收你為徒的。"

寧勇晨笑了笑,有些緬懷地說:"記得最開始,殿下是不怎麼喜歡我的吧。"
"這樣子嗎?"無用皺眉想了想,卻不太想得出來最開始見到寧勇晨時的感覺。
寧勇晨看著他思索的樣子搖搖頭,無奈道:"有時候覺得這些人中間,只有殿下是一直沒變的。可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原來殿下才是變得最多的那個人。"

"是嗎?"無用笑了,側頭問道,"我變了哪些地方?"
寧勇晨笑而不語,他指指秋水殿,問:"殿下還不進去嗎?"
"啊......"無用看著他指的方向,面上露出些猶豫。
"快進去吧,等殿下進去,我也要回去了。"
"那麼,等你出發那天,我來送你。"
寧勇晨笑著點點頭,無用朝他揮揮手,轉身走進殿內。

寧勇晨目送著他,直到完全看不見身影了才轉身離開。
"......曾經喜歡過這樣一個遙不可及的人啊......"
寧勇晨虛空抓了一把,然後伸開五指,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笑了笑。
"好在現在已經完全放下了......青月那小子,希望他哪天能像我一樣,另外找一個可以真正愛上的人......"
寧勇晨說著回頭看了一眼。
"殿下他已經找到幸福了吧,青月就算難過也該放下心來了,估計不會再回來帝都了......"
"許進......"寧勇晨瞇著眼,露出一個帶著些雀躍的笑容。

一些日子沒來,伊的骨灰盒上已經染上一層灰塵。
無用呵了口氣,用袖子把它一點一點擦乾淨。
窗外忽然傳來鳥鳴的聲音,無用愣了一下,走出去看了看。

燒焦的樹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了新芽,給落敗的院子帶上些活力。
無用彎起嘴角,然後仰頭看了看這個自己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
再過些日子,這些燒壞掉的房子、長廊就要拆掉了吧。
然後再建出一個新的不知會叫上什麼名字的院子來。
然後,不知道又會有什麼人住進來呢?

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離開自己。
伊死了,取竹取梅聽說去了別的地方工作,寧勇晨要去淄陽,青月還不知道會不會回來。
現在,唯一留在自己身邊的,就只有秋了。
無用垂下眼簾,眼眸裡露出些淡淡的暖意,他把右手輕輕覆在自己胸口,感覺心臟一下一下跳動的聲音。
幸好秋沒有離開。
幸好秋還在這裡。

寧勇晨離開那天,風很大。
寧家為了這件事情已經和寧勇晨鬧翻了,即使出行這天也沒有人來送。

"說開了之後,忽然覺得渾身輕鬆,"寧勇晨笑著對無用說,"以前他們不重視我的時候,即使再怎麼努力,也引不起他們的注意。學出成績來之後,就全部都貼上來了。現在想想,還真是勢利。"
"他們不理解我為什麼要跟隨一個沒有前途的過氣將軍,我也不理解為什麼要為了名利這種虛無的東西放棄自己的幸福。說不到一塊兒去,就一拍兩散吧。"

無用拍拍寧勇晨的肩膀,說了句珍重。
寧勇晨拱手,回了句珍重,然後一揚馬鞭,瀟灑地離去。
無用站在城外的小山坡上,看著漸行漸遠的馬匹,直到實在看不見了,他才笑著轉身打算回去。

"小七。"
無用看見姬之彥的時候微微驚訝了一下,然後又笑起來,道:"太子哥哥。"
"這段日子很忙,好久沒見到小七了。"姬之彥笑著,朝無用走過去。
"是啊,"無用應道,"太子哥哥怎麼會到這裡來?"
"......"

姬之彥回答了些什麼無用沒有聽到。
姬之彥走到無用身邊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頭有些疼。視野裡姬之彥帶著笑容的臉扭曲了一下,然後就歸為一片黑暗。

姬之彥接住無用倒下去的身子,帝王派去的跟在無用身邊影衛已經和他帶來的人打在一起。
姬之彥橫抱起無用,對著身後的人命令道:"全部殺光,不要留活口。"


第 36 章
無用醒過來之後,看著陌生的天花板發了好長時間的呆。
他坐起來,然後聽到有什麼東西在左腳移動的時候叮噹作響。
他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左腳,發現腳踝上多了一個金色的金屬圈。金屬圈連著長長的鏈條,一端鎖在自己的腳腕上,另一端鎖在床角冰冷華麗的地板裡。

無用愣了好一陣子。
"太子哥哥?"他喊道,沒有人回答。
他又加大聲音喊了幾遍,一直沒有人回答。

沒有人在啊......
無用歎了口氣,有些不明白為什麼太子哥哥會把自己抓到這邊鎖起來。
如果是為了即位的事......自己好像也不是什麼舉足輕重的人,應該不需要太子哥哥大費周章把自己關在這裡。
那是為了什麼呢?

無用躺在床上想了會兒,實在想不出所以然來。
他又坐起來,研究了一下腳腕上的金屬圈和鏈條。不知道這個圈和鏈條是用什麼材質做的,雖然輕巧,卻異常結實。無用掂了掂,用手比劃了一下,發現如果不用鑰匙,光憑蠻力想把它弄斷,實在是很有難度。
無用跳下床,蹲在床角研究嵌進地板裡的那個接口。擺弄了半天,也沒找到哪裡有可以讓自己拆開的缺陷。

無用坐在床角抱著自己的膝蓋發呆。
不知道自己不見了,秋會不會很擔心?
他歎了口氣,把臉埋進環抱著自己的胳膊裡。

在這個地方已經呆了兩天了。
這兩天,除了會有一個又聾又啞的婦人每天送食物和熱水過來,無用就沒見到過其他人。
腳上的鏈條很長,足夠無用跑到院子裡去透透氣。

不知這個院子坐落在哪裡呢?
無用坐在搭得低低的木板橋上,把腳小心翼翼地伸進水裡去。
秋末的池水帶了些刺骨的涼意,卻清澈漂亮得讓他忍不住想去碰一碰。
他將雙手撐在身後,用腳尖一下一下挑起串串水珠。那些水珠劃過天空的時候,會被陽光折射出一種五彩繽紛的感覺。

姬之彥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眼眸漸漸變得柔軟起來。

"小七,這樣會冷。"
無用回過頭。姬之彥臉上帶著笑意,卻怎麼也掩不去那層濃濃的疲憊。
姬之彥蹲在無用身邊,用衣擺細細地將無用腳上的水珠擦乾,然後把他橫抱起來。
無用沒有掙扎,只是把頭埋得低低的,悶聲問:"太子哥哥,為什麼要把我關起來?"
姬之彥看著懷裡縮得小小的無用,笑了笑,說:"因為怕小七被人偷走。"

無用露出臉,疑惑地看著姬之彥。姬之彥沒有解釋,只是問:"小七一個人在這裡會不會無聊?"
無用點點頭。姬之彥歎了口氣,說:"現在還沒辦法,我也想陪著你,可惜......"
"父皇呢?"無用打斷他的話,問道,"父皇現在在做什麼?"
姬之彥抱著無用的手忽然縮緊,緊到無用都覺得有點胸悶。他掙扎了一下,姬之彥好像才反應過來,微微鬆開了些。

姬之彥把無用放在床上,無用抱著腿坐著,看向姬之彥道:"太子哥哥,把我放開吧。"
姬之彥似乎笑了一下,他搖搖頭,湊到無用耳邊說:"小七,我是絕對不會放開你的。"
姬之彥說得很輕,語氣裡卻帶著一種莫名的絕望與堅定。無用呆呆地看著他,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姬之彥忽然站起來,看了看窗外,然後狠狠地皺起眉。
"小七,下次再來看你,乖乖呆在這裡別動。"姬之彥匆匆說完,轉身走出門外。
無用跟著跑到小院子裡時已經不見他身影。無用抬頭看著高高的天空,忽然間覺得有些茫然。

姬之彥的意思,他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可是不管怎麼樣,無用不喜歡被鎖起來。他一下一下挑動著長長的金屬鏈,心想不知秋現在到底在哪裡呢?不知秋會來尋找自己嗎?
無用躺下來,百無聊賴地透過自己的指縫看向裝飾得異常華貴的天花板。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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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時候,無用是被憋醒的。
他稍稍睜開眼,在迷迷濛朦的月光下,看見的是姬之彥帶著絕望與痛苦的臉。
嘴裡有不屬於自己的物體在四處遊走,無用倏的睜大眼睛,他想要伸手把姬之彥推開,卻發現自己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姬之彥注意到無用的動作,他把舌頭從無用嘴裡退出去,然後笑了笑,柔聲道:"小七,你醒了。"
無用緩了緩氣,問道:"你對我做了什麼?"
姬之彥沒有回答,他靜靜地看著無用,看得很深。

"......小七,我愛你,我想要你。"
說這些話的時候,姬之彥垂下了眼眸。似乎早已預料到這結局,所以不敢去看,不敢去聽。
姬之彥死死吻住無用。那種強烈的痛苦的感覺,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得到緩解,可是短暫的緩解之後又是更加劇烈的絕望。

無用覺得腦子裡一片亂糟糟的。
太子哥哥剛剛說了什麼?太子哥哥想要做什麼?

秋末的夜晚很冷。很冷很冷。
無用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被撕開,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來。

秋在哪裡呢?秋不是說過要永遠陪在我身邊嗎?為什麼秋不見了?

"......秋......"

姬之彥抬起臉來,發現無用咬著嘴唇,從喉嚨深處發出帶著哽咽的呼喚。
"......小七哭了?"姬之彥伏下身去,吻去無用臉上的淚水,胸口一突一突地疼痛著。
"小七不要哭......小七不是從來都不哭的嗎......我曾經以為,如果哪天小七哭了,那我願意為了不讓小七難過去做任何事情......可是現在......辦不到啊......我辦不到啊......"

"......秋......秋......"

"求求你不要說了......"姬之彥哽咽著,喃喃道,"明明是我先愛上的......憑什麼......憑什麼......"

"......秋......"

"知道他想帶你走的時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難過?我拚命忍耐著,用盡全力壯大自己的力量......我以為我強過他了,我以為我有能力把你藏起來不讓他找到,可是......這一切都是假象......那個人的實力,強大得讓人無法想像......"

"秋......"

"......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他帶你走......小七,我不想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秋......"

"......求求你,不要說了......"

好難過好難過。
好像除了秋的名字,已經發不出其他聲音。
身體被打開的時候,痛苦的時候,哭泣的時候,一直想著為什麼秋不見了呢?秋不要自己了嗎?是不是像伊一樣,許下承諾之後就開始拋棄......

"......秋......"

"......小七,叫叫我的名字吧......太子哥哥也好,姬之彥也好......就算叫我混蛋也好......求求你了小七,叫叫我的名字吧......"

那個人的眼淚一顆一顆掉在自己身上,帶來一種灼燒的疼痛感。
難過嗎?你也難過嗎?既然難過,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情?

"......秋......"
你說要我相信你,所以我相信你。

所以,可不可以快一點,再快一點找到我吧......

第 37 章
醒來的時候,大概是早晨了。
無用聽見有什麼人一直在叫著自己的名字,他皺了皺眉,然後睜開眼。
"秋?"無用看見坐在床邊的人恍惚了一陣子,然後笑了,"你來啦。"

秋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
無用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感覺已經清理過了,現在身上的衣服有些大,應該是秋的。
衣襟有些松,無用拉了拉。秋一直沒說話,無用想了想,走過去抱住他,輕聲說:"我沒事了,不要難過。"

秋一下子抱緊無用,臉深深地埋進他的脖頸間。
"......對不起......"
無用笑著,沒有答話。
"沒有及時找到你,會怪我嗎?"
"昨天晚上睡著之前,希望一醒來就能看到你。"無用看著陽光灑進敞開的窗戶,微微瞇起眼,"然後,願望就實現了。"

秋抬起頭,無用朝著他笑了笑。
"秋,你要不要跟我走?"

無用臉上露出期待的表情。
"跟著我先去洛鄉葬下伊,然後,一定要把《千山遊記》上面提到過的地方都走個遍!"

"好啊,"秋掩去眼眸裡的疼痛與自責,笑道,"我就跟著小七走吧。"

無用跳下床的時候,後面疼了一下。他苦下臉,卻還是拒絕了秋說要抱著他走的提議。
"太丟臉了!"無用臉紅紅的,語氣裡帶著些憤憤,"平時就算了,現在外面有那麼多人,怎麼可以被抱著出去。"

太丟臉了,昨天的自己。

秋歎了口氣,有些無奈。他把手伸過去,無用看了看他,然後也伸出自己的手,緊緊地牽在一起。
"小七變得堅強了。"秋笑著說,頗有些感慨的語氣。
"是吧......"無用垂下頭,悄悄彎起嘴角。

變得堅強,是因為最軟弱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是因為如果現在還軟弱的話,只會讓秋更加難過吧。

走出房門的那一下,陽光強烈得有些晃眼。
無用看見認識的不認識的人,站了滿滿一院子。
對著各色各樣的目光,無用牽著秋的手握得緊緊的,絲毫沒有放開的意思。
秋也同樣的,緊緊回握住。

兩個人往前走時,眾人紛紛讓出一條路來。
無用回頭看了一眼,姬之彥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眼睛一直盯著自己這邊。

無用頓了一下。秋冷哼一聲,道:"死不了的,不過是躺上幾個月而已。"
無用看著秋臭臭的臉忍不住笑了。
他又回頭看了看,姬之彥還是死死地看著這邊。他想了想,朝著姬之彥揮揮手,說了句:"太子哥哥,再見。"

下一瞬,無用被秋抱起來。風嘩啦啦地吹過,轉眼間那個院子那些人就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
無用戳了戳秋板著的臉,秋瞪了他一眼,最後還是停下來,歎了口氣。

無用知道秋在不滿,可是對姬之彥,卻還是恨不起來。
昨天夜裡,自己確實是恨著他的,也想過要一輩子都不原諒他。

可是,曾經的那些溫暖還是沒有辦法說抹去就抹去吧。
在小樹林裡笑著要自己叫他"哥哥"的時候,在大街上帶著自己回家的時候,變著法子領自己去玩的時候,那些溫柔,都是真真實實的啊。

因為這樣,所以才會那麼恨。
因為這樣,所以才會沒有辦法繼續恨下去。

還有昨夜的眼淚......那個時候,他比自己更痛苦吧。
可是,沒有辦法再像以前那樣了。最後能說的,也只有再見。
再見,希望你以後能當一個好帝王。

無用拉起秋的手,朝著冷宮的方向奔去。
秋跟在無用身後,他知道無用大概是想去看看那棵桃樹,那棵桃樹啊......秋在無用看不見的地方微微皺了下眉。

曾經想過,乾脆把那棵樹燒掉算了,長在那裡,看著真是礙眼。
可是要動手的時候,卻還是捨不得了。
不是因為無用所寄托的幸福。而是因為,那棵樹下,埋藏了很多溫暖的回憶吧。

"我一直覺得啊,把幸福寄托在一棵樹上,還不如寄托在愛你的人身上。"
無用驚訝地看了秋一眼,他沉默良久,最終笑道:"......說得也是,不如寄托在秋身上,不如寄托在自己身上。"

這次轉身離開的時候,已經不再抱著那種毫無根據的期待了。
因為真正可以期待的,就在自己身邊。

馬車骨碌碌朝著洛鄉行去,無用窩在秋的懷裡,帶著笑意,悄悄睡著了。

--完--

番外 姬之亦
母妃一直對我說,身為皇子,你可以不做最高貴的那個,可以不做最聰明的那個,可以不做最被重視的那個,卻必須成為看得最透的那個。
母妃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她會適時地去邀寵,也會適時地低調。她會適時地去打壓其他寵妃,卻也會適時地被他人打壓。
所以,她在後宮地位不是最高,卻是活得最愜意最瀟灑。

六歲那年,和我同一天出生的七弟從冷宮裡被接出來。
我跑去問母妃要怎麼辦,母妃卻難得的沒有露出算計的表情,只是歎了口氣,說:"不要接近他。"

在母妃的教育下,我開始變得沉穩,甚至比幾個皇兄看得更遠更透徹,只是一直掩飾著,沒有被發現。
所以我知道姬之彥常常會用迷茫的眼神看著七弟,而姬之隨對七弟的敵視有一種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在意在裡面。
甚至連父皇,對七弟都是不一樣的。

姬之隨從沒想過為什麼要費勁心思接近七弟那隻貓,也沒想過為什麼當那隻貓不願接受他的親近時會那樣憤怒,所以,才會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情來吧。

姬之隨叫人吊死那隻貓時,我看見姬之彥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大概是確定貓已經死掉的時候,才轉身離開。
我移開視線,在心裡冷笑一聲。

父皇為了這件事情大發雷霆,我也被連累,關了三天禁閉。
母妃問了事情的起末,沉默良久。
"之亦,"她嚴肅地對我說,"不要讓你七弟注意到你,也不要讓他討厭你。"

我知道。
即使母妃不這樣慎重地告誡,我也不會去接近他。
畢竟,我不像姬之隨那樣無知,也不像姬之彥那樣有那個實力去爭。
畢竟,我只想安安穩穩地,度過這一生。

父皇越來越寵七弟,姬之彥開始不安。
母妃仍在與那些妃子鬥得不亦樂乎,我曾疑惑過,為什麼母妃從沒想過要去對付蘇昭儀。
"雖然我們知道當時謀害母妃的不是蘇昭儀,可是外面的人並不知道。而且七弟現在這樣得寵,母妃就不怕......"
母妃擺擺手,歎了口氣道:"用不著費心去對付她,她自己撐不了多久了。"

母妃不動她,不代表別人也會不動她。
伏儀太子來的時候,周貴妃開始行動起來。
父皇一直沒立後,周貴妃是後宮地位最高的女人。
"這個位置啊,她就要坐不久了,真是蠢女人。"母妃聽說了周貴妃暗中拜託伏儀太子去做的事,這樣冷冷地笑著,嘲諷道。

這件事情,蠢的不僅是周貴妃,還有那個伏儀太子。

伏儀太子走之前辦的宴會,七弟沒有來參加。我看見伏儀太子往門口看了好幾次,只可惜......我笑了一下,七弟對不喜歡的人,向來毫不在意。
伏儀太子最後走的時候留下一封信,托人交給七弟。
而沒過多久,那封信就被姬之彥攔下了。
恐怕,無論伏儀太子寫了些什麼,這封信永遠都到不了七弟手上吧。

母妃說過的話成真了,蘇昭儀縱火自焚。
"......唉,真的就這樣死了啊......"母妃回來的時候似乎有些疲憊,她躺在搖椅上,微微皺起眉,"我還以為她會再撐一陣子......"
"母妃以前認識蘇昭儀的吧?"
"是啊......"母妃喃喃道,"我的家鄉,也是在洛鄉呢。"

"我娘家與洛鄉蘇家有過交往,那個時候,蘇伊是蘇家三少爺買回來的一個孤女。"
"三少爺是個極好的人吶,我爹爹還開玩笑說讓我嫁給他呢......"母妃說著笑了一下,"可惜三少爺只喜歡蘇伊,很認真地拒絕了。"
"雖然我並不喜歡三少爺,可是就這樣被拒絕,總覺得不甘心吧。於是,我想看看那個蘇伊到底是什麼人。"
"......去蘇府的那天是秋元。我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正待在院子裡。蘇伊當時在哭著,三少爺就在旁邊安慰她。我偷聽了一會兒,原來是三少爺做給蘇伊的面具被人弄壞了......"母妃垂下眸去,"......都是些孩子,能懂什麼情?可是,也正因為是孩子,那種感情才更真摯吧......"

母妃歎了口氣,又道:"後來,我又去過一次蘇府。"
"依舊是在那個院子裡,三少爺撫琴,蘇伊跳舞。"
母妃站了起來。
"你不知道,蘇伊那曲舞跳得真是美......"

母妃說著抬起手臂,做了個旋轉的動作。然後又搖搖頭,重新坐回椅子裡。
"我那個時候就是羨慕著,後來自己也去學,卻總也跳不出那股韻味來......現在想想,不知道那時是羨慕蘇伊跳得美呢,還是羨慕他們之間的那種......說不出來的美好的感覺......"

"然後呢?"我問,"蘇伊怎麼進了宮來?"

"......然後,蘇家被滅門了,"母妃笑了笑,道,"蘇家的勢力衝撞了皇上那方,自然要被剔除。蘇伊本來也活不了的,卻是三少爺費盡心思把她救出來......再後來,就是造化弄人了......"
母妃看著自己修得漂亮的指甲,輕輕歎了口氣。
"......蘇伊沒了依靠,只好當舞姬過活。不知該說幸運還是不幸,居然被皇上看中,召進宮裡來......"

"可是她應該愛著那個三少爺吧。"我說。
母妃看了我一眼,笑了笑。
"之亦,你父皇的魅力,沒有哪個女人可以拒絕。"
"既然如此,"我垂下眼眸,"那她也只是個花心的女人而已。"

母妃搖搖頭,說:"我猜,她一開始是想要藉機報仇的......只可惜,後來對皇上也還是產生了感情吧。一邊為三少爺的死而痛苦,一邊又想著不如就這樣忘了他活下去......蘇伊有一半已經隨著三少爺死了,另一半卻沉浸在愛與恨的煎熬中......所以我說,她總有一天會撐不下去的......"

我不喜歡這個女人。
不管她有多少苦衷,不管她是不是為了自己猶豫不決的選擇而痛苦。
我只覺得她是活該。

蘇伊死後,政局開始發生變化。
可以明顯覺察到,父皇正在將自己的勢力,一點一點交給姬之彥。
七弟在這個時候去了淄陽,皇宮裡的氣氛越發緊張起來。
我知道父皇是想要引退,然後帶著七弟去逍遙吧。
畢竟這些年來,父皇看七弟的眼神,越來越熱烈。

姬之彥也知道,所以才會做出那種事情。
可惜姬之彥低估了父皇的實力。

"之亦,這些皇子中間,只有你最明白事理。只可惜,當一個皇帝所需要的不僅僅是明白事理。"
七弟失蹤的第一天,父皇找到我,對我說了這樣的話。
"所以,以後就由你來看著姬之彥吧。"
父皇給了我一些東西,那些東西可以限制帝王的一些權利。

"......如果不是為了帝國......"
父皇拍了下桌子,桌子瞬間變成碎片。

如果不是為了帝國,父皇大概會殺了姬之彥吧。

"之亦,"父皇看了我一眼,道,"試著去愛上別的什麼人吧。"
我愣了一下。
我以為我藏的夠深,深到有時候自己都會遺忘那種愛戀的感覺。
可是父皇卻輕而易舉地看出來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父皇,您有時候,真的很殘忍。"
父皇背對著我,回答說:"因為我不想失去重要的寶物。"

父皇最終還是找到了七弟。
他要我們等在門外,一個人走了進去。
然後,姬之彥從房間裡飛出來,摔在地上,還吐了好大一口血。姬之彥傷得沒有辦法說話,卻仍是癡癡地望著房門。杜子落想把他帶走,卻被拒絕了。

七弟最後還是和父皇走了,走之前只對姬之彥說了句再見。
我抬起頭,看了他最後一眼。那個時候他是笑著的,一臉幸福的表情。

我轉過身,拍拍於塑的肩膀。
於塑朝我搖搖頭,苦笑著說:"那個面具,我也終於可以把它扔掉了。"
於塑小時候遇到過七弟,那個時候他們一起被人販子抓走了。
於塑留下了七弟遺失的面具,七弟對於塑卻是什麼印象也沒有。

同樣可憐的人。

我記得以前一起上課的時候,經常可以看見七弟望著窗外。有陽光的時候,還會露出一點淡淡的幸福的笑容。
於是,我開始期待每天都是一個艷陽天。

有一次馬術課,因為不得要領,我從馬上翻了下來。老師把我狠狠地教訓了一頓,那些皇子們,也都露出要麼幸災樂禍要麼同情的眼神。我轉頭看向七弟,他對上我的目光茫然了一陣子,然後忽然對著我笑了笑。
那個笑容很清澈,裡面乾淨得什麼也沒有。我忽然就覺得難過和委屈,畢竟只有六歲,還沒有辦法面對那些來自他人的惡意。
那個時候他走了過來,輕聲問我有沒有扭到腳。
我大概是回答了沒有。於是他又笑了一下,帶著寧勇晨離開了。
好像是從那天開始,我才真正聽從了母妃的話,不去接近他。

其實,我是羨慕父皇的,也羨慕姬之彥,甚至還羨慕姬之隨。
雖然羨慕,我卻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踏出那一步。

所以,只能在心裡悄悄地,祝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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