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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

第三十一章意大利:水手辛巴德



    一八三八年初,巴黎上流社會的兩個青年,阿爾貝·馬爾塞夫子爵和弗蘭茲·伊皮奈男爵,到了佛羅倫薩。他們約定好了來觀看那一年的羅馬狂歡節,弗蘭茲事先說定充當阿爾貝的嚮導,因為他最近這三四年來一直住在意大利。在羅馬度狂歡節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尤其是如果你不願意在呸布爾廣場或凡西諾廣場上過夜。所以他們寫信給愛斯巴廣場倫敦旅館的老闆派裡尼,吩咐為他們保留幾個舒適的房間。派裡尼老闆回信說,他只有兩間寢室和一間內房,在三樓上,租金很低廉,每天只要一個路易。他們接受了這個條件,但為了盡可能好好地利用空暇的時間,阿爾貝就動身到那不勒斯去遊覽。而弗蘭茲則留在佛羅倫薩。在這兒過了幾天以後,他去過那家叫卡西諾的俱樂部,並且在佛羅倫薩的幾家貴族家裡過了兩三個夜晚,在他訪問了波拿巴的搖籃科西嘉以後,他忽然想去訪問一下拿破侖的監禁地厄爾巴島。



    一天傍晚,他解開一艘拴在裡窩那港內鐵環上的小船,跳到船上,用他的披風裹住身體,在船裡躺下,對船員們說:「開到厄爾巴島去!」小船就飛也似的駛出了港口,第二天早晨,弗蘭茲便在費拉約港棄舟登岸。在沿著那位巨人所留下的足跡走過一遍以後,他又在島上遊覽了一番,然後重新上船,向馬西亞納駛去。兩小時以後,他在皮亞諾扎上岸,他曾聽人煞有介事地說過,那兒到處都是紅色的鷓鴣。但打獵的成績卻不佳,他只打下來幾隻鷓鴣,於是他如同每一個失敗的獵人一樣,回到船上就大發脾氣。



    「啊,如果大人願意,」船長說,「您可以找到一個絕對好的地方打獵。」



    「在哪兒?」



    「您看見那個島了嗎?」船長指著聳立在蔚藍色的海面上一片圓錐形狀的島嶼說。



    「嗯,這是什麼島?」



    「基督山島。」



    「可是我沒有在這個島上打獵的許可證呀。」



    「大人不必要許可證,因為那個島上沒人居住。」



    「啊,真的!」青年說,「地中海上竟有一個荒島,真是一件怪事。」



    「這是很自然,小島上是一大堆岩石,島上沒有一畝可耕的土地。」



    「這個島歸屬哪個國家?」



    「屬於托斯卡納。」



    「那兒可以打到什麼?」



    「數不盡的野山羊。」



    「我想它們大概是靠舔石頭過日子吧。」弗蘭茲懷疑地笑了笑說。



    「不,石縫裡可以長出小樹,它們可以啃嫩葉吃。」



    「我睡在哪兒呢?」



    「岸上的巖洞,或者裹上披風睡在船上,而且,要是大人高興的話,我們可以打完獵以後馬上就走。我們夜裡白天都一樣能航行,如果風停了,我們可以用槳。」



    弗蘭茲覺得和他同伴會聚的日子還早,而且在羅馬的寓所也沒什麼別的麻煩,所以他就接受了這個建議。一聽說他同意了,水手們就互相低語了幾句。「喂,」他問道,「怎麼?還有什麼困難嗎?」



    「不?」船長答道。「但我們得告訴大人知道,那個島很不安全。」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基督山雖然沒有人在上面住,但偶爾也被走私販子和海盜用作避難所,他們都是從科西嘉、撒丁,或是非洲來的。假如有人告我們曾到過那兒,那麼我們回到裡窩那的時候,就得上檢疫所扣留六天。」



    「見鬼!那就得好好考慮考慮了!六天正好是上帝創世用的時間。夥計們,這個時間是不是太長了一點。」



    「但誰會去報告大人到過基督山呢?」



    「噢,我肯定不會。」弗蘭茲喊道。



    「我也不,我也不!」水手們同聲說。



    「那麼就轉舵向基督山。」



    船長下了幾個命令,船頭開始朝那個島調轉過去,不多會兒小船便朝著那個方向駛過去。弗蘭茲等船一切都調整好,船帆鼓起了風,四個水手站定了位置,三個在船頭,一個在船尾,然後又重新接上話頭。「蓋太諾,」他對船長說,「你跟我說基督山是海盜的一個避難所,我想他們可並不像山羊那麼好玩吧。」



    「是大人,話沒錯。」



    「我知道確實有走私販子,但我想,自從阿爾及爾被攻克,攝政制度被摧毀以來,海盜只是庫柏和瑪裡亞特上尉的傳奇小說中的人物了吧。」



    「大人有所不知,海盜確實有,就像現在還有強盜一樣——大家不是都以為強盜已經讓教皇利奧十二世滅絕了嗎?可是他們天天還在羅馬的城門口搶劫來往過客。難道大人沒有聽說過,六個月前,法國代理公使在離韋萊特裡五百步的距離裡內被搶的那件事嗎?」



    「噢,是的,我聽說過。」



    「那麼好,如果大人也像我們一樣一直生在裡窩那,您就會常常聽人說,一艘小商船,或是一艘英國遊艇,本來是要開到巴斯蒂亞、費拉約港,或契維塔·韋基亞去的,結果卻沒了影兒。誰也不知道那條船出什麼事了,肯定是觸到岩石上沉沒了。哼,它碰上的這塊巖後大概是一艘又長又狹的船,船上有六個人或者八個人,他們趁著一個風高月黑的晚上,不知在哪一個荒涼的小島附近襲擊了它,搶劫了它,就像強盜在一處樹林的拐角上搶劫一輛馬車一樣。」



    「但是,」裹緊了披風躺在小船裡的弗蘭茲問道,「那些遭搶的人為什麼不向法國、撒丁,或是托斯卡納政府去控告呢?」



    「為什麼?」蓋太諾微笑起來。



    「是的,為什麼?」



    「因為他們先是把帆船上所有他們覺得值得拿的東西都搬到他們自己的小船上,然後把船員的手腳都綁起來,往每個人的脖子上都綁上一個二十四磅重的鐵球,在帆船底上鑿一個大洞,然後就離開。十分鐘以後,帆船就開始前後左右地搖蕩起來,然後就向下沉,一會兒往這邊傾倒,一會兒又往那一邊傾倒。幾番沉浮後,突然間放出大炮一樣的一聲巨響——這是甲板裡的空氣爆炸了。一會兒,排水孔裡就像鯨魚的噴水口一樣噴出水來,帆船最後哼哼一聲,打幾個轉轉,就不見了,只在水面上形成了一個大漩渦,於是一切就都完了。僅五分鐘之內,只有上帝的眼睛才看得到帆船究竟躺在海底的哪一個角落。現在你明白了,」船長大笑著說,「為什麼沒有人去向政府去控告,為什麼帆船到不了港的原因了吧?」



    要是蓋太諾在提議去島上行獵以前講了這番話,弗蘭茲在接受他的建議時大概會猶豫一下,但是他們現在已經出發了,他認為後退就是示弱。有些人不會輕率地自甘冒險,但假如有危險臨頭,卻能處之泰然,他便是那種人。有些人十分鎮定果敢,他們把危險看成是決鬥時的敵手,他們琢磨它的動作,研究它的路數,他們的後退不過是為了喘息一下而已,並不是表示懦怯。他們表示捕捉一切於自己有利的地方,而一下置敵人於死地,他也是那種人。「哼!」他說,「我遊遍了西西里和卡拉布裡亞,我在愛琴海上曾經航行過兩個月,什麼海盜強盜我連影子都從沒見過一個。」



    「我給大人講多些,並不是要您改變計劃,」蓋太諾答道,「只是您問到我,我就回答您,如此而已。」



    「是的,我親愛的蓋太諾,你講這些很有趣,我希望能好好地玩味玩味。往基督山開吧。」



    風勢很猛,小船以每小時六七海里的速度前進。他們十分快地接近航行的目的地。當他們接近那個島的時候,它像是從海底裡冒出來的一個龐然大物,透過明淨天際下的薄暮餘輝,他們辨得出岩石一塊一塊地堆積在一起,像一座彈藥庫裡的炮彈一樣;石縫裡則生長著青綠色的灌木和小樹。至於水手們,表面上看似十分平靜,但顯然都十分警惕,小心翼翼的注視著展開在他們前面的玻璃般光潔的海面。海面上只能看到幾艘漁船和船上的白帆。當他們離基督山只有十五哩的時候,太陽開始沉落到科西嘉的後面,科西嘉的群山在天空的襯托下劃出明晰輪廓,雄勁地呈現出崢嶸的山峰。這座大巖山象巨人亞達麥斯脫似的氣勢洶洶地俯視著小船,遮住了太陽,而太陽又染紅了它的山巔。陰影漸漸從海上升起,好似在驅逐落日的餘輝。最後,太陽的餘輝駐足在山頂上,在那兒逗留了一會兒,把山頂染得火紅,如同一座火山頂。然後,陰影漸漸吞蝕了山頂,像它剛才吞蝕山腳一樣,於是整個島子現在變成了一座灰濛濛的山,愈來愈陰沉。半小時後,黑夜就完全籠罩了。



    好在海員們常走這些航線,熟悉托斯卡納群島一帶的每一塊礁石。畢竟在這樣的昏黑之中,弗蘭茲並不那麼鎮定自若。科西嘉早已看不見了,基督山也不知隱蔽在了何處,可水手們卻像大山貓一樣,能暗中識物,並且掌舵人也沒有顯露出絲毫猶豫。太陽落山後一個鐘頭了,弗蘭茲好像覺得在左側四分之一哩處看到一大堆黑乎乎的東西,但辨不出到底是什麼。



    為了怕把一片浮雲錯認作陸地而引起水手們的嘲笑,他一直保持著沉默。突然間,那裡出現一大片光,陸地或許會像一片雲,但火光卻不可能是一顆殞星。



    「這片光是什麼?」他問。



    「別出聲!」船長說,「是火光。」



    「可你告訴我島上沒人住呀!」



    「我說上面沒有固定的居民,但我也說過有時它是走私販子港口。」



    「而且還有海盜?」



    「還有海盜,」蓋太諾把弗蘭茲的話重複一遍。「就是因為那,我才吩咐駛過那個島,所以您也可以看到,那片火光現在在我們身後了。」



    「但這個火光,」弗蘭茲又說,」在我看來,倒是不必讓我們警惕反而應當讓我們放心,凡是不想被人發現的人是不會燒火的呀。」



    「噢,這倒不見得,」蓋太諾說,」如果您能在黑暗中猜到這個島的方位,您就會知道,那一片火光從側面或從皮亞諾扎島那邊看過去是望不見的,只有從海面上才看得到。」



    「那麼,你認為這一片火光等於是說有不速之客在島上嗎?」



    「我們正要把這事弄明白。」蓋太諾回答,他的眼睛盯著這顆島上之星。



    「你怎麼弄明白呢?」



    「您呆會兒就知道了。」



    蓋太諾和他的夥計們開始商量起來。五分鐘以後,他們採取了一個行動,把小船掉過頭來。他們朝來時的方向轉回去,幾分鐘以後,就不見火光了,一片隆起的高地遮住了它。掌舵人又改變了小帆船的方向,船就急速地向島子靠攏過去,不久就離島只有五十步之遙了。蓋太諾扯落了船帆,小船就停了下來。所有這一切都在沉默中完成,自從他們改變方向以來,就不曾再說過一個字。



    這次前來行獵是蓋太諾提議的,所以他自動負起全責。四個水手的眼睛都盯在他的身上,同時都把他們的槳準備好,以便隨時可以劃開去。在這一點,靠了黑暗幫忙,大概是做起來不難。至於弗蘭茲,他極其冷靜地檢查了一下他自己的武器。



    他有兩支雙銃槍和一支馬槍。他上了子彈,望著槍機,靜靜地等著。這時,船長已脫掉他的背心和襯衫,緊了緊他的褲子;他原來就赤著腳,所以根本沒有鞋襪可脫。完成這些以後,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一個要大家保持肅靜的動作,就一點兒聲響沒有地滑入海裡,極其小心的游向岸邊,沒有一絲哪怕最輕微的動靜。只有從那條閃著磷光的水痕才能跟蹤到他。這道水痕跡一會兒也不見了;顯然他已上了岸。在半個小時內,船上的每一個人都一動不動,當那道發光的水痕又出現時,他用力劃了兩劃就回到了船上。



    「怎麼樣?」弗蘭茲和水手們齊聲問。



    「他們是些西班牙走私販子,」他說,「兩個科西嘉強盜也和他們在一起。」



    「科西嘉強盜怎麼會和西班牙走私販子一起在這兒呢?」



    「唉!」船長用基督教徒般的悲天憫人的口吻回答說,「我們應該永遠互相幫助。強盜常常讓憲兵和馬槍兵逼得走投無路。唉,他們看到一條小船,而船上是像我們這樣的好人,他們就來要求我們庇護。對於一個走投無路的可憐蟲,你怎麼能拒絕幫忙呢?我們就收留了他們。而為了更加安全起見,我們就駕船到海上來。我們並不因此破費什麼,但卻救了一個相同命運人的性命,或至少使一個夥伴獲得了自由,而他,一有機會就會報告我們,指示一個安全地點,使我們可以把貨物順順利利地卸到岸上。」



    「啊!」弗蘭茲說,「那麼你偶爾也幹點走私的活了,蓋太諾?」



    「閣下,人總得什麼都干一點兒,我們總得要過日子哪。」



    對方帶著一個難以形容的微笑回答說。



    「那麼你認識基督山島上現在那些人羅?」



    「哦,是的,我們水手就像是互濟會會員,可憑某種暗號互相認識的。」



    「如果我們上岸去,你認為不要緊嗎?」



    「一點用不著害怕!走私販子不是強盜。」



    「但那兩個科西嘉強盜呢?」弗蘭茲說道,心中盤算著危險的可能性。



    「哦!」蓋太諾說,「他們做強盜可不是他們的錯,那是當局的錯。」



    「怎麼會呢?」



    「他們被追得走投無路,就因為『摘了一個瓢兒』,而當局似乎認為科西嘉人的天性裡不該有復仇的念頭似的。」



    「你這『摘了一個瓢兒』是什麼意思,是指暗殺了一個人嗎?」弗蘭茲繼續刨根問底地說道。



    「我的意思是他們殺了一個仇人,那和普通的暗殺可大不相同。」船長答道。



    「好吧,」青年說,「那麼我們去請求這些走私販子和強盜的接待吧。你認為他們肯嗎?」



    「一定肯的。」



    「他們有多少人?」



    「四個,加上那兩個強盜,一共六個。」



    「正和我們相等,那麼他們假如要找麻煩,我們也能夠對付他們。我最後再對你說一遍,到基督山去吧。」



    「是,但閣下得允許我們採取某種預防措施。」



    「只管做吧,要象斯托一樣的聰明和尤利西斯一樣的慎重。我不但允許,而且還鼓勵你這樣做。」



    「那麼,別出聲!」蓋太諾說。



    每一個人都不再作聲了。像弗蘭茲這樣一個看事明瞭的人,知道所處的位置很重要,他現在是孤零零地獨自和一群水手在黑暗裡,他並不認識他們,他們沒有理由要盡忠於他;他們知道他身上藏著幾千法郎;他們曾查看他的武器,他那幾支槍非常漂亮,當他們查看的時候即使說不帶著嫉妒,至少卻充滿著好奇心,另一方面,他就要上岸了,除了這些人以外,他再無其他任何的保護,這個島雖然有著一個非常富於宗教色彩的名字,但在弗蘭茲看來,這些走私販子和強盜除了給他以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待遇外,似乎不會給他什麼別的接待,帆船被鑿的那種故事,在白天聽來難以相信,但在夜裡想來卻似乎非常可能。處在這兩種想像的危險之間,他眼睛不敢離開船員,手不敢離開槍。



    水手們扯起了帆,帆船正破浪前進。弗蘭茲的眼睛現在已比較習慣了黑暗,他可以在黑暗中辨別出小船沿著它航行的那個巨人般的花崗石;然後,轉過一塊岩石,他看到了明亮的火光,火光周圍坐著五六個人。火焰照亮了百步之內的海面。



    蓋太諾沿著光圈的邊緣航行,小心地使船保持在光線之外;就這樣,當他們駛到火光正面的時候,他就筆直地駛入光圈的中心,嘴裡唱起了一首漁歌,他的夥計們也同聲合唱著。歌聲一響,坐在火堆周圍的人就站起身向登岸的地方走過來,他們的眼睛死盯著小船,顯然是在判斷和推測來者的情況和意圖的。



    不久,他們像是滿意地得到了答案,又回到(只剩一個人還站在岸邊)了他們的火堆那兒,火堆上正烤著一整只野山羊。當小船距岸二十步之內時,灘頭上的那個人就把他的馬槍做了一個哨兵遇見巡邏兵的姿勢,並用撒丁語喊道:「哪一個?」弗蘭茲冷靜地把手指按在槍機上。蓋太諾同這個人交談了幾句,這幾句話那位遊客雖然不懂,但一聽便知是在講他。



    「閣下願不願報一下姓名?」船長道。



    「不要講出我的名字來,只說我是一個來遊玩的法國旅客就得了。」



    蓋太諾把這個答覆轉達了以後,哨兵就對坐在火堆旁邊的一個人發了一聲命令,那個人就站起來消失在岩石堆裡了。



    誰都沒有講話,每個人似乎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弗蘭茲正忙著上岸的準備,水手們正忙著收帆,走私販子們正忙著烤他們的野山羊,但在這一切互不相關的動作之中,他們顯然互相在打量著對方。那個走開的人突然從他離開的那個地方的對面回來了;他向那哨兵示意,那哨兵就轉向小船,喊出了「Saccommodi」這個字。「Saccommodi」這個意大利字是無法翻譯的,它的意思同時包含著:「來吧,請進,歡迎光臨,只當在你自己家裡一樣,你就是家裡的主人。」這個字就像莫裡哀那句土耳其語一樣,使那些醉心於貴族的小市民大為吃驚,因為它所包括的內容太多了。水手們不等對方發出第二聲邀請,就用槳猛劃了四下,小船便到了岸邊。蓋太諾一躍上岸,和那哨兵交談了幾句,接著他的夥計們也上了岸,最後才輪到弗蘭茲。他把一支槍背在自己的肩頭,另一支由蓋太諾背著,而他的馬槍則由一個水手拿著。他的服裝半似藝術家,半似花花公子,並沒有引起對方的懷疑,因此也沒有惹起什麼不安。小船已繫在岸邊,他們向前走了幾步,找到了一塊舒適的露宿地點,但他們所選擇的地點顯然不合那個當哨兵的走私販子的心意,因為他大聲喊道:「請你們別在那兒。」



    蓋太諾低聲道了一聲歉,便向對面走去,有兩個水手已在火堆上點燃了火把,照著他們向前走。他們約莫前進了三十步左右,便在一小堆岩石環繞的空地上停了下來,空地裡的座位已準備好了,像哨兵的崗亭一樣。四周的岩石縫裡生長著幾株矮小的橡樹和繁密的金娘花叢。弗蘭茲用火把向下照了一下,藉著火光可以看到一堆灰燼,說明這個隱蔽的地方並不是他第一個發現的,而無疑的是那些好奇的訪問者在基督山的駐足之一。至於他以前的種種預測,在他登陸以後,看到那批主人的無所謂的——即使不算是友誼的——態度以後,他的成見已經打消了,或更準確一點說,是因為看到了那只山羊,以致他的念頭已轉到食慾上去了。他向蓋太諾提起了這一點,蓋太諾回答說,準備晚餐是最容易不過的事了,因為他們的船裡有麵包、酒和半打鷓鴣,只要生起一堆火來烤熟它們就得了。



    「而且,」他又說,「假如他們烤肉的香味引誘了您,我可以拿兩隻鳥去跟他們換一塊肉來。」



    「你倒像是個天生的外交家,」弗蘭茲答道,「去試試看吧。」



    這時,水手們已拾了許多枯枝,生起一堆火來。弗蘭茲嗅著烤山羊的香味,正在等得不耐煩的時候,船長帶著一種神秘的神色回來了。



    「怎麼樣,」弗蘭茲問道,「有什麼新情況?他們拒絕了嗎?」



    「正巧相反,」蓋太諾答道,「他們的頭兒是位法國青年,就請您去和他一同用晚餐。」



    「哦,」弗蘭茲說,「這位頭兒倒非常客氣,我看也不必拒絕吧,特別是我還要帶我那一份晚餐去。」



    「噢,不必了,他的晚餐豐富得很呢,只是他有一個附帶的條件方能請您到他的家裡去。」



    「他的家!難道他在這兒蓋了所房子嗎?」



    「不,但反正他有個非常舒適的住處,這是他們說的。」



    「那麼你認識這位頭兒了?」



    「我聽人說起過他。」



    「是說好還是壞?」



    「兩者兼而有之。」



    「見鬼!是什麼條件呢?」



    「您得蒙住眼睛,直到他親自吩咐您的時候才可以把綁帶取下來。」弗蘭茲望著蓋太諾,想知道他對於這個建議是怎麼看的。「啊,」他猜到了弗蘭茲的想法,就回答說,「我知道這是值得考慮一下的。」



    「假如你處在我的位置,你怎麼辦呢?」



    「我,我是光棍一條,沒什麼怕失去的,我當然去。」



    「你會接受嗎?」



    「我會接受的,就算是出於好奇心吧。」



    「那麼,這位頭兒有什麼非常奇特之處嗎?」



    「聽著,」蓋太諾壓低了嗓音說道,「我不知道他們說得是不是真的,」他停下來,看看附近有沒有人。



    「他們怎麼說?」



    「說這位頭兒住在一個巖洞裡,同這個洞一比,庇梯宮簡直算不了什麼了。」



    「胡說!」弗蘭茲說著就又坐了下來。



    「這不是胡說,是真的。聖·弗狄南號的舵手卡瑪曾經進去過一次,他出來以後驚奇得了不得,發誓說那麼多的金銀珠寶只有在童話裡才聽說過。」



    「你知不知道,」弗蘭茲說,「假如這種事是真的,你這不是領我到阿里巴巴的寶窟裡去了嗎?」



    「我只是把聽到的話告訴您而已。」



    「那麼你勸我答應他嗎?」



    「噢,我可沒那樣說,閣下盡可悉聽尊便。這種事我可不敢勸您。」



    弗蘭茲想了一下,覺得一個人既然那麼有錢,是決不會想來搶他腰中的區區之數的;既然等著他的是一頓美餐,他就接受了。蓋太諾帶著他的答覆走了。弗蘭茲是很審慎的,很希望盡可能多知道些關於他這位東道主的一切。在對話的時候,他注意到一個水手坐在旁邊,在一本正經地翻弄著鷓鴣,帶著一種很忠於職守的神氣,於是他轉向這個水手,問這些人是怎麼來的,因為根本看不見有什麼帆船。



    「那個大可不必擔心,」那水手回答說,「我知道他們的帆船在哪兒。」



    「是艘非常漂亮的帆船嗎?」



    「如果叫我去環航全球,我只要這麼一艘船就足夠了。」



    「它的載重有多少?」



    「大概一百噸左右,但是它吃得住任何風浪。是英國人所謂的那種遊艇。」



    「在哪兒造的?」



    「我不知道,但依我看,它是一條熱那亞船。」



    「但一個走私販子們的頭兒,」弗蘭茲又說道,「怎麼敢到熱那亞去定造一艘這樣的船呢?」



    「我沒說那船主是一個走私販子呀。」水手答道。



    「是的,但我想蓋太諾說過的。」



    「蓋太諾只遠遠地見過那條船,他還從來沒和船上的人講過話呢。」



    「假如這個人不是一個走私販子,那他是什麼人呢?」



    「一位有錢的先生,以旅行為樂。」



    「嘿,」弗蘭茲心裡想,「他真是愈來愈神秘了,兩個人的話都不對頭。」



    「他叫什麼名字?」



    「假如你問他,他就說是叫水手辛巴德。但我懷疑這不是他的真名。」



    「水手辛巴德?」



    「是的。」



    「他住在什麼地方?」



    「海上。」



    「他是哪國人?」



    「我不知道。」



    「你見過他嗎?」



    「見過幾次。」



    「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閣下可以自己來判斷。」



    「他會在哪兒接待我呢?」



    「一定會在蓋太諾告訴你的那個地下宮殿裡。」



    「你們到島上來的時候,看到島上沒有人,就從來沒為好奇心所驅使,去尋找過這座魔宮嗎?」



    「噢,找過不止一次了,但結果是一場空。我們把那個巖洞全都搜查過了,但始終找不到一點兒洞口的痕跡。他們說那扇門不是用鑰匙打開的,而是用一個魔字叫開的。」



    「果然不錯,」弗蘭茲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一千零一夜》裡的一個神怪故事。」



    「爵爺在恭候。」一個聲音說道,弗蘭茲聽出這是那個哨兵的聲音,他還帶遊艇上的兩個船員。弗蘭茲從口袋裡抽出一條手帕,交給了對他說話的那個人。他們一言不發地把他的眼睛蒙了起來,而且蒙得很小心,說明他們很清楚他想乘機偷看。



    蒙好以後,就要他答應決不抬高蒙布。於是他的兩個嚮導夾住他的手臂,扶著他向前走去,那個哨兵在前面領路。走了二十多步左右,他就嗅到開胃的烤山羊香味,知道他正在經過露營的地點了,他們又領他向前走了五十步左右,顯然在向那個禁止蓋太諾走的方向前進,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不准他們在那兒露宿的原因了。不久,由於空氣的轉變,他知道他們已走進了一個洞裡;又走了幾秒鐘,他聽到喀喇喇一聲響,他覺得空氣似乎又變了,變得芳香撲鼻。終於他的腳踏到了一張又厚又軟的地毯上,這時他的嚮導放鬆了他的手臂。



    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一個聲音用優美的法語——雖然帶著一點外國口音——說道:「歡迎光臨,先生!請解開您的蒙布吧。」這當然是很容易想像得到的:弗蘭茲無須這種許可再說第二遍,就立刻解開了他的手帕,他發現自己已站在了一個年約三十八至四十歲的男子面前。那人穿著一套突尼斯人的服裝,那是一頂紅色的便帽,帽上垂下一長綹藍色的絲穗,一件繡金邊的黑色長袍,深紅色的褲子,同色的紮腳套,紮腳套很寬大,也像長袍一樣是繡金邊的,一雙黃色的拖鞋;他的腰部圍著一條華麗的絲帶,腰帶上插著一柄鋒利的小彎刀。雖然他的臉色蒼白得像死人,但這個人的臉實在是很漂亮;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像是具有穿透力似的;鼻樑筆直,幾乎和額頭齊平,純粹的希臘型鼻子;他的牙齒潔白得像珍珠,排列得很整齊美觀,嘴上是一圈黑鬍鬚。



    但那種蒼白的臉色是很顯眼的,彷彿他曾被長期囚禁在一座墳墓裡,以致無法再恢復常人那種健康的膚色了。他的身材並不很高,但卻極其勻稱,使弗蘭茲驚奇的是,他曾把蓋太諾的話斥為荒唐之言,而現在竟親眼得以證實了。只見眼前整個房間裡都掛滿了繡著金花的大紅錦緞。房間裡有一個象天然從牆上鑿成的壁龕,上面放著一套阿拉伯式的寶劍,劍鞘是銀的,劍柄上鑲嵌著燦爛的寶石;天花板上懸下一盞突尼斯琉璃燈,式樣和色彩都很美麗,腳下是土耳其地毯,軟得陷及腳背;弗蘭茲進來的那扇門前掛著織錦門簾,另外一扇門前也掛著同樣的門簾,那大概是通第二個房間門的,那個房間裡似乎燈火輝煌。



    那位主人暫時讓弗蘭茲表示他的驚訝,同時卻在打量他,始終不曾把目光離開過他。「先生,」他終於說道,「剛才領您到這兒的時候多有冒犯,萬分抱歉,但這個島一向是荒無人煙的,假如這個住處的秘密被人發現了,在我外出回來的時候,無疑地會發現我這所臨時別墅會被人翻得亂七八糟,那就未免太不令人愉快了,倒也不是因為怕受損失,只是因為我現在可以過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而到那時怕再也無法享受這種樂趣了。現在讓我盡量來使您忘記這暫時的不快,而獻給您絕對想不到在這兒能找到的東西吧,就是說,一頓還說得過去的晚餐和相當舒服的床鋪。」



    「真的!我親愛的主人,」弗蘭茲答道,「不必為此道歉。我知道,那些深入魔宮的人總是被蒙上眼睛的,譬如說,《新教待列傳》裡萊奧爾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我實在毫無抱怨的理由,因為我所看到的是《一千零一夜》神話故事的一部續集。」



    「唉!我或許可以借用魯古碌斯的一句話,『假如我早知道先生的光臨,我會事先準備一下的。』現在蓬蓽未掃,只是草舍悉聽您隨意支配,粗茶淡飯,如不嫌棄,敬請分享。阿里,晚餐準備好了沒有?」



    話音剛落,門簾撩開了,一個穿著一套白色便服,黑得像烏木似的的黑奴對他的主人做了一個手勢,表示餐廳裡的一切都已準備好了。



    「哦,」那陌生人對弗蘭茲說,「我不知道您是否與我有同感,但是我認為兩個人如果面對面呆上兩三個小時,而互相竟不知道如何稱呼對方,實在是件不太令人愉快的事,請注意,我很尊重待客之禮,決不敢強問您的大名或尊銜。我只是請您隨便給我一個名字,以便人可以稱呼您而已,至於我自己,我可以先使您安心,我告訴您,大家通常都叫我『水手辛巴德』」。



    「我,」弗蘭茲答道,「可以告訴您,由於我只要得到一盞神燈,便可以十足變成阿拉丁。那很可以使我們不致於忘掉神秘的東方世界,不論我怎樣想,總之我是被某些善良的神靈帶到這裡啦。」



    「好吧,那麼,阿拉丁先生,」那位奇怪的主人回答說。「您已經聽到我們的晚餐已準備好了,現在請您勞駕到餐廳裡去好嗎?鄙人當在前引路。」說著,辛巴德就撩開門簾,先客而入。



    於是弗蘭茲便從一座魔宮走進了另一座魔宮,餐桌上真可謂是擺滿了珍奇佳餚,他先使自己相信了這重要的一點之後,他的目光環顧四周。餐廳同他剛才離開的客廳相比毫不遜色,整個房間全部是用大理石築成的,刻著古色古香價值連城的浮雕,餐廳是長方形的,兩端各有兩尊精美的石像,石像的手裡拿著籃子。這些籃子裡盛著四堆象金字塔似的珍果,有西西里的鳳梨,馬拉加的石榴,巴裡立克島的子,法國的水蜜桃和突尼斯的棗。晚餐是一隻烤野雞配科西嘉烏,一隻港澳火腿,一隻芥汁羔羊腿,一條珍貴無比的比目魚和一隻碩大無朋的龍蝦。在這些大菜之間,還有較小的碟子盛著各種珍饈味。碟子是銀製的,而盤子則是日本磁器。



    弗蘭茲抹了一下眼睛,努力使自己確信這不是一個夢。在餐桌旁侍候著的只有阿里一人,而且手腳非常靈便,以致客人向他的主人大加讚賞。



    「是的,」他一面很安閒凝重地盡主人之誼,一面回答,「是的,他是一個可憐蟲,對我忠心耿耿,而且盡可能的竭力來證明這一點。他知道是我救了他的命,而由於他很愛惜他的腦袋,他覺得他的腦袋之所以站得住,這一點不得不感謝我。」



    阿里走到他的主人前面,捧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辛巴德先生,」弗蘭茲說,「我想問問您是在怎樣的情形之下完成那件義舉的,您不嫌太唐突吧?」



    「噢!說來很簡單,」主人回答說,「這個傢伙好像是因為在突尼斯王的後宮附近遊蕩時被捉住的,按法律是這種地方不許黑人去的,國王就判了他的罪,要割掉他的舌頭,第二天要砍斷他的手,第三天砍下他的頭。我早就想僱用一個啞巴。等到他的舌頭被割掉以後,我就去向國王請求,要他把阿里賣給我,代價是一支漂亮的雙筒長槍,因為我知道他非常想要一支這樣的槍。他猶豫了一會兒,因為他非常想結果了這個可憐蟲。但我還有一把英國彎刀,這把彎刀可以把國王的土耳其劍切得粉碎,當我在長槍以外又加上這把英國彎刀時,國王就讓步了,同意饒了他的手和腦袋,只是有一個條件,不許他的腳再踏上突尼斯。這項交易條件實在是沒必要的,因為那膽小鬼一望見非洲海岸,就立刻跑到艙底下去了,非到我們望不見世界第三大洲的時候,才能勸他上來。」



    弗蘭茲沉默了一會兒,對於他的東道主在敘述這件事情時是那樣的冷漠無情,不知作何想法好,為了轉變話題,他說:「您的名字太讓人羨慕了,你真的也很像那個水手,您是在航行中度過一生的嗎?」



    「是的。我曾發誓這樣做,但在當時,我絲毫想不到竟能實現這一誓言,」陌生人帶著奇怪的微笑說。「我另外還發了幾個誓,我希望都能按時實現它們。」



    雖然辛巴德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態度很平靜,但從他的眼睛裡卻射出了異常兇猛的光芒。



    「你受過很多苦吧,先生?」弗蘭茲試探地說道。



    辛巴德怔了一下,一邊用目光盯住他,一邊回答:「您怎麼會這樣想呢?」



    「一切都使我這樣想!」弗蘭茲答道,「您的聲音,您的目光,您那蒼白的膚色,和甚至您所過的這種生活。」



    「我!我過著我所知道的最快樂的生活,真正的總督般的生活。我是萬物之王。如果我喜歡某個地方,就住在那兒;厭倦它了以後,就離開。我像鳥一樣的自由,也像鳥一樣有翅膀。我只要略微示意,我的部下就立刻服從。有時候,我同人類的法律開個小小的玩笑,帶走一個它所通緝的強盜,或它所追捕的犯人。然後我就施行我的法律,我的法律是無聲的,但卻是確實的,沒有緩刑,也沒有上訴,有罰有赦,而誰都不知道。啊!假如您體驗過我的生活,您就不會再希望任何其他的生活了,您決不願再回到塵世裡去了,除非您要到那兒去完成某件大事。」



    「譬如說,復仇!」弗蘭茲說道。



    陌生人用那能看透人的心的目光盯著這個青年人。「為什麼是復仇呢?」他問。



    「因為,」弗蘭茲答道,「在我看來,您似乎是一個為社會所迫害的人,和社會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啊!」辛巴德用他那種怪笑大笑著回答,笑時露出他那雪白銳利的牙齒,「您猜錯了。你以為我如此,實際上我是一個哲學家。有一天,或許我會到巴黎去,跟亞伯特閣下和穿藍色小外套的那個人作對。」



    「巴黎之行對您來說只是第一次嗎?」



    「是的,是第一次。您一定覺得我這個人很古怪,但我向您保證,我之所以把它推遲了那麼久,錯不在我,我有一天總要繞著彎兒達到目的的。」



    「這次的旅行您準備不久就進行嗎?」



    「我也不知道,這得看形勢而定,而形勢是變化莫測的。」



    「我很希望您來的時候我也在那兒,我將盡力來報答您在基督山對我的慇勤款待。」



    「我很高興能享用您的好意,」主人回答,「但不幸,假如我到那兒去,也許我不願讓人知道的。」



    這時,他們繼續在用晚餐,但這頓晚餐倒像是專為弗蘭茲而準備的,因為那位陌生人對於這一席豐盛的酒筵簡直碰都沒有碰一下,而他的不速之客卻飽餐了一頓。最後,阿里把甜食捧了上來,說得更確切一點,就是從石像的手上拿下籃子,把它們捧到了桌子上。在兩隻籃子之間,他放下了一隻銀質的小杯子,銀杯上有一個同樣質地的蓋子。阿里把這只杯子放到桌子上時那種小心翼翼的態度引起了弗蘭茲的好奇心。他揭開蓋子,看到一種淺綠色的液體,有點像陳年的白葡萄酒,但卻一點都不認得那是什麼東西。他把蓋子重新蓋好,對於杯子裡的東西,仍像看以前一樣莫名其妙,於是他把目光投向了他的主人,他看到對方正在對他的失望微笑。



    「您看不出這只杯子裡是什麼甜食,覺得有點奇怪,是不是?」



    「我承認是這樣的。」



    「好,那麼讓我告訴您吧,那種綠色的甜食正是青春女神赫柏請大神朱庇特赴宴時筵席上的神漿王。」



    「但是,」弗蘭茲答道,「這種神漿,既然落到了凡人的手裡,無疑的已喪失了它在天上時的尊號而有了一個人間的名稱,用谷語來說,您可以把這種藥液叫做什麼呢?說老實話,我倒並不十分想嘗它。」



    「啊!我們凡夫俗子的真面目就此顯露了,」辛巴德大聲說道,「我們常常和快樂擦身而過,可是卻對它視而不見;或即使我們的確看到它而且注意到了它,但是卻又不認得它。你是一個重實利的拜金主義者嗎?嘗嘗這個吧,秘魯,古齊拉,戈爾康達的金礦都會打開在你眼前的。你是一個富於想像的詩人嗎?嘗嘗這個吧,一切的界限都會消失的,無限的太空就會展現在你的眼前,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入無邊無際,無拘無束,盡情歡樂的天地。你有野心,想在世上高官厚祿嗎?嘗嘗這個吧,一小時以內,你就是一位國王了,不是處在歐洲某個角落裡的某個小國王,而是象法國、西班牙或英國一樣,是世界之王,宇宙之王,萬物之王。你的寶座將建立在耶穌被撒旦所奪去的那座高山上,但卻不必被迫向撒旦稱臣,不必被迫去吻他的魔爪,您將是地球上一切王國的至尊,這還不嗎?這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嗎?因為只要這樣做一下就得啦,瞧!」說著,他揭開那只裡面盛著被他這樣一番讚美過的液體的小杯子,舀了一匙神漿,舉到唇邊,半瞇著眼睛,仰起頭,慢慢地把它吞了下去。



    當他聚精會神地吞嚥他那心愛的珍品的時候,弗蘭茲並沒有去打擾他,但當他吃完以後,他就問道:「那麼,這個寶貴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



    「你有沒有聽說過,」主人問道,「那個想暗殺菲力浦·奧古斯都的山中老人?」



    「當然聽說過。」



    「那好,你該知道,他統治著一片富庶的山谷,山谷兩旁是巍然高聳的大山,他那富於詩意的名字就是這麼得來的。在這片山谷裡,有山中老人海森班莎所培植的美麗的花園,花園裡,有孤立的亭台樓閣。在這些亭台樓閣裡,他接見他的選民。而就在那兒,據馬可波羅講,他把某種草藥給他們吃,吃下去以後,他們就飛昇到了樂園裡,那兒有四季開花的常青樹,有長年常熟的果子,有青春永駐的童男童女。嗯,這些快樂的人所認為的現實,實際上只是一個夢,但這個夢是這樣的寧靜,這樣的安逸,這樣的使人迷戀,以致誰把夢給他們,他們就把自己的和靈魂賣給他。他們服從他的命令象服從上帝一樣。他指使他們去殺死誰,他們就走遍天涯海角去謀害那個犧牲者,即便是他們在毒刑拷打之下死去,也沒人發出一聲怨言,因為他們相信死只是超度到極樂世界的捷徑,而他們已從聖草中嘗到過極樂世界的滋味。現在放在你面前的就是那種聖草。」



    「那麼,」弗蘭茲大聲說道,「這是印度大麻了!我知道,至少知道它的名稱。」



    「正是這個東西,一點不錯,阿拉丁先生,這是印度大麻,是亞歷山大出產的最好最純粹的大麻,是阿波考調製的大麻。阿波考是舉世無雙的製藥聖手,我們應該給他建造一座宮殿,上面刻這樣幾個字:『全世界感恩的人士獻給出售快樂的人。』」



    「你知道嗎,」弗蘭茲說,「你這一篇讚美詞是否真實或誇大,我倒極想自己來下個判斷。」



    「您自己去判斷吧,阿拉丁先生,判斷吧,但切勿淺嘗一次就停下來,像對其他一切事物一樣,我們的感官對於任何新事物的印象,不論是溫和的還是猛烈的,悲哀的還是愉快的,一定得嘗試了多次以後才會習慣。人類的天性同這種聖物必須作一番爭鬥,人的天性生來不適宜於歡樂,只會緊緊地抱住痛苦。在這一場鬥爭中,天性一定會被克服,現實生活的後面一定緊接著夢,那時,夢統治了一切。夢變成了生活,生活變成了夢。但把實際生活的痛苦同幻境裡的歡樂比較起來,那種變化是多大呀!你不想再生活,只想永遠地呆在這樣的夢裡。當你從虛幻的世界回到現實中來的時候,你就像是離開了那不勒斯的春天而來到了北極拉伯蘭的冬天,就像離開樂園到了塵世,離開天堂到了地獄!嘗嘗大麻吧,我的客人,嘗嘗大麻吧!」



    弗蘭茲惟一的回答就是舀起了一匙那種神妙的藥劑,份量約莫和他的主人所吃的差不多,把它送到嘴邊。「見鬼!」他在嚥下了神漿以後說道,「我不知道它的效果是否會像你所描寫的那樣美妙,但這種東西在我看來似乎並不像你所說的那樣有趣呀。」



    「因為您的味覺還沒有嘗出這東西的真味。告訴我,當您第一次品嚐牡蠣,茶,黑啤酒,松菌,以及其他種種您現在可口知名人士贊為無上美味的東西的時候,您喜歡它們嗎?您知道為什麼羅馬人燒野雉吃的時候要在它的肚子裡塞滿魏散草嗎?您知道為什麼中國人愛吃燕窩嗎?哦,不知道!好,大麻也一樣,只要連吃一星期,您就覺得世界上再沒有別的東西能比得上它的甘美了,而現在您只覺得它很討厭,毫無味道。我們到廂房裡去吧,那是您的房間,阿里會給我們把咖啡和煙斗拿來的。」



    他們都站起身來,當那個自稱為辛巴德(我們偶而也這樣稱呼他,因為我們就像他的客人一樣,得給他一個稱呼才是)的人吩咐他的僕人的時候,弗蘭茲就走進隔壁房間裡去了。這個房間陳設得很簡單,卻很華麗。房間是圓形的,靠牆釘著富麗堂皇的獸皮,踏上去象最貴重的地毯一樣柔軟;其中有鬃毛蓬鬆的、阿脫拉斯的獅子皮,條紋斑斕的、孟加拉的老虎皮,西伯利亞的熊皮,挪威的狐皮;這些獸皮都一張疊一張地鋪得厚厚的,走上去就像在青草最茂密的跑馬場上散步,或躺在最奢侈的床上一樣。他們在長椅上坐了下來,素馨木管琥珀嘴的土耳其式長煙筒已放在了他們的身邊,伸手就可以拿到,而且並排放著許多支,沒必要把一支煙筒連抽兩次,他們每人拿起一支,阿里上來點上火,就退出去準備咖啡了。房間裡暫時沉默了一會兒,這時,辛巴德繼續想著他的事,他似乎老是在想某種念頭,甚至在談話的時候也不曾間斷過;弗蘭茲則默默地陷入了一種恍惚迷離的狀態之中,這是吸上等煙草時常有的現象,煙草似乎把腦子裡的一切煩惱都帶走了,使吸煙者的腦子裡出現了形形色色的幻景玄想。



    阿里把咖啡端了進來。



    「您喜歡怎個喝法?」陌生人問道,「法國式的還是土耳其式的,濃的還是淡的,冷的還是熱的,加糖還是不加糖的?隨您喜歡,樣樣都很方便。」



    「我愛喝土耳其式的。」弗蘭茲回答。



    「您選得對,」主人說,「這說明您喜歡東方式的生活。啊!那些東方人,只有他們才知道該如何生活。至於我,」青年看到他臉上又現出一個古怪的微笑,「當我把巴黎的事情了結了以後,我就要去死在東方,假使您想再見到我,您就必須到開羅,巴格達,或是伊斯法罕來找我了。」



    「啊喲!」弗蘭茲說道,「那是世界上再容易不過的事了,因為我覺得我的肩膀上已長出兩隻老鷹的翅膀,憑著這一對翅膀,我可以在二十四小時以內環繞世界一周。」



    「啊,啊!大麻終於起作用了。好吧,展開您的翅膀,飛到超人的境界裡去吧。什麼都不必怕,有人守著您呢,假如您的翅膀也像伊卡路斯的那樣被太陽曬化了,我們會來接住您的。」



    他於是對阿里說了幾句阿拉伯話,阿里便做了一個服從的表示,退後了幾步,但仍舊站在附近。至於弗蘭茲,他的身體裡面起了一種奇異的變化。白天上的一切疲勞,傍晚腦子裡被事態所引起的一切焦慮,全都消失了,正像人們剛剛入睡,而仍自知快要睡熟的時候一樣。他的身體輕飄飄的似乎象空氣一樣,他的知覺變得非常敏捷,他的感官似乎增強了一倍的力量。地平線在不斷地擴大,這不是他在睡覺以前所看到的那種在上空翱翔著的漠然的,恐怖的,陰鬱的地平線,而是一種藍色的,透明的,無邊無際的地平線,瀰漫著海的全部蔚藍色,太陽的全部光輝,和夏季的微風的芬芳,然後,在水手們的歌聲裡,那歌聲是這樣的響亮動聽,要是能把他們的樂譜記下來,就成了一首神曲,他看到了基督山島,這已不再是波濤洶湧中的一座嚇人的岩石了,而是象流落在沙漠裡的一片綠洲。



    當小船駛近它的時候,歌聲更響了,因為島上飄揚起一片令人銷魂心蕩的神秘的和聲,直升天際,像有一個羅萊似的女妖或一個安菲翁似的魔術家在引誘一個靈魂到那兒去築起一座城池。



    船終於碰到了岸,但毫不費力,毫無震盪,就像用上嘴唇碰到下嘴唇一樣。於是他在那不斷的美妙的旋律聲裡走進巖洞。他向下走了幾步,或說得更確切些,是覺得向下走了幾步,一邊走,一邊吸著清新芳香的空氣,好似到了那香得令人心醉、暖得令人神迷的塞茜的魔窟裡一樣,他又看到了睡覺以前所見的一切,從辛巴德他那古怪的東道主,到阿里那啞巴奴僕。然後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眼前漸漸地逝去了,漸漸地模糊了,像一盞昏黃的古色古香的油燈,只有這盞燈在夜的死一般的靜寂裡守護著人們的睡眠或安寧。石像還是以前的那幾尊,姿態栩栩如生,極富於藝術的美,有迷人的眼睛,愛的微笑和豐盛飄垂的頭髮。她們是費蕾妮,喀麗奧柏德拉,美莎麗娜這三個鼎鼎大名的蕩婦。然後,在她們之間,像一縷清光,像一個從奧林匹斯山裡出來的基督的天使似的,輕輕地飄過了一個純潔的身影,一個寧靜的靈魂,一個柔和的幻象,它似乎羞於見到這三個大理石雕成的蕩婦,像是用面罩遮住了它那的額頭。然後,這三尊石像脈脈含情地向他走過來,走到他躺著的床前,她們的腳遮在長袍裡面,她們的脖子是著的,頭髮象波浪似的飄動著,她們那種妖媚的態度即使神仙也無法抗拒,只有聖人才能抵擋,她們的目光裡充滿著火一般的熱情,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像一條赤練蛇盯住了一隻小鳥一樣;在這些像被人緊握住的痛苦和接吻似的甜蜜的目光之前,他只能屈服了。弗蘭茲似乎覺得他閉上了眼睛,在他作最後一次環顧時,他看到那些的石像都完全遮上了面紗;他的眼睛已閉上了,已向現實告別了,他的感官卻已打開了,準備接受奇異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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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醒來



    當弗蘭茲醒來的時候,外界的景物似乎成了他夢的延續。



    他以為自己是躺在一個墳墓裡,一縷陽光像一道憐憫的眼光似的從外面透進來。他伸出手去,觸著了石頭。他坐起身來,發覺自己和衣躺在一張非常柔軟而芳香的干芰草所鋪成的床上。幻景完全消失了。他向光線透進來的那個地方走前幾步,在夢的興奮激動過後,跟著就來了現實的寧靜,發覺自己是在一個巖洞裡,他向洞口走去,透過一座拱形的門廊,他看到一片蔚藍色的海和一片淡青色的天空,空氣和海水在清晨的陽光裡閃閃發光,水手們坐在海灘上,在那兒嘰哩咕嚕地談笑著,離他們十碼遠的地方,靜靜的停著那艘小船。他在洞口站了一會兒,盡情地享受著那拂過他額頭的清新的微風,傾聽著那捲到海灘上來的、在岩石四周留下一圈白色泡沫波浪的輕微拍擊聲。此時他讓自己完全沉醉在大自然的聖潔嫵媚裡了,一切回憶和思慮都拋在了一邊,當人們在一場迷亂的怪夢以後,通常總是這樣的;於是,眼前的這個寧靜,純潔,宏偉的現實世界漸漸的向他證實了夢的虛幻,他開始回憶起來。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樣到達這個小島,怎樣被介紹給了一個走私販子的首領,怎樣進入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地下宮殿,怎樣享用了一頓山珍海味的晚餐,怎樣嚥下了一匙大麻。但是,面對著白天,所經過的這一切如是一年以前發生的事情一般,那個夢在他的腦子裡所留下的印象是這樣的深刻,在他的想像裡所佔據的位置是這樣的重要。他不時地在幻想中,看到夢中垂青於他並投以香吻的女仙中的一個在水手中;時而幻想著看到她坐在岩石上,時而坐在船裡,隨著船兒左右搖擺。除了這一點以外,他的頭腦卻十分清醒,他的身體也已完全從疲勞中恢復了過來。他的頭腦毫無遲鈍的感覺,相反的,他卻感覺相當輕鬆,他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盡情地呼吸清新的空氣或欣賞明媚的陽光。



    他興沖沖地向水手們走過去,他們一看見他,就馬上站起來,船長招呼他說:「辛巴德先生留言向您致意,他不能親自向您告別,托我們轉達他的歉意,但他相信您一定會原諒他的,因為有非常重要的大事召他到馬拉加去了。」



    「那麼,蓋太諾,」弗蘭茲說,「這一切,那麼,都是真的了?這個島上真有一個人請我去過,極其慇勤地款待過我,而在我睡著的時候走了,是嗎?」



    「真得不能更真啦,您還可以看到他那艘扯著滿帆的小遊艇呢。假如您拿您的望遠鏡來觀看,你多半還能在他的船員之中認出您的那個東道主哩。」



    說著,蓋太諾就向一個方向指了指,果然那兒有一艘小帆船正在揚帆向科西嘉的南端駛去。弗蘭茲調正了一下他的望遠鏡,向所指的那個方向望去。蓋太諾沒有說錯。在那艘船的尾部,那位神秘的陌生人也正在拿著一個望遠鏡,向岸邊望來。他還是穿著昨天晚上的那套衣服,正舞著他的手帕向客人告別,弗蘭茲也同樣地揮舞著他的手回答他的敬意。過了一會兒,帆船的尾部發出了一蓬輕煙,像一朵白雲似的升到了空中散了開來,接著弗蘭茲就聽到了一下隱約的炮聲。「喏,你聽到了嗎?」蓋太諾說,「他在向你告別呢。」青年拿起他的槍來,向空中放了一槍,也不去多想槍聲是否能從岸上邊傳到這一大段距離而被遊艇上的人聽到。



    「先生您有什麼吩咐?」蓋太諾問道。



    「啊,是有,我懂了,」船長高聲回答說,「您是要去尋那間魔室的進口,遵命,先生,只要您高興,我就把火把給您拿來。我也有過您這樣的念頭,也這樣想過兩三次,但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琪奧凡尼,去點一支火把來,」他又說,「拿來給先生。」



    琪奧尼遵命照辦。弗蘭茲拿著火把走進了地下巖洞,後面跟著蓋太諾。他認得他睡覺的地方,那張芰草鋪成的床還在那兒,但他雖然用火把照遍了巖洞的上下左右,卻仍是枉然。除了一些煤煙的痕跡,別的他什麼也看不到,這些煤煙的痕跡是前人作這種同樣嘗試的結果,而像他一樣,他們也撲了一個空。可是,這些像「未來」一樣難以滲透的花崗石壁,他把別的地方都仔仔細細的檢查過了。他每看到一線裂縫,就用那把劍的劍鋒插進去撬,每看到一塊凸出地面的地方,就去撞去推,希望它會陷進去。但一切都毫無用處,他費了兩個鐘頭來檢查,結果是一無所得。最後,他放棄了搜索,蓋太諾勝利了。



    當弗蘭茲又回到岸邊的時候,那艘遊艇已經像是地平線上的一個小白點了。他又拿起望遠鏡來看,但即便從望遠鏡裡看出去,他也分辨不出什麼東西了。蓋太諾提醒他,他原是為獵山羊而來的,這一點他可完全忘記了。他這才拿起獵槍,開始在島上打起獵來,從神色上看,他倒像是在了卻一種責任而不像在尋歡作樂,一刻鐘內,他已獵殺了一隻大山羊和兩隻小山羊。這些動物雖然是野生的,而且敏捷得像羚羊一樣,但實在太像家養的山羊了,所以弗蘭茲認為這不能算是打獵。而且還有其他更有力的念頭佔據著他的腦子。自從昨天傍晚以來,他已真的變成《一千零一夜》神話裡的角色之一了,他身不由己地又被吸引到巖洞面前。他叫蓋太諾在兩隻小山羊裡挑一隻來烤著吃,然後,不顧第一次的失敗,他又開始了第二次搜索。這第二次花了很長的時間,當他回來的時候,小山羊已經烤熟了,大家正在等他用餐了。弗蘭茲坐在前一天晚上他那位神秘的東道主來邀他去用晚餐的地方,看到那艘小遊艇現在像是一隻在海面上的海鷗,繼續向科西嘉飛去。



    「咦,」他對蓋太諾說,「你告訴我說辛巴德先生是到馬拉加去。但在我看來,他倒是筆直地在向韋基奧港去呀。」



    「您不記得了嗎,」船長說,「我告訴過您船員裡面還有兩個科西嘉強盜呢。」



    「對的了!他要送他們上岸嗎?」



    「一點不錯,」蓋太諾答道。「他們說,他這個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隨時都會多繞一百五十哩路給一個可憐蟲幫一次忙。」



    「但這樣的幫忙一定會連累到他自己的呀,他在一個地方實行這種博愛主義,那麼地方當局不是找他麻煩嗎?」弗蘭茲說道。



    「哦,」蓋太諾大笑著回答說。「他還怕什麼當局?他嘲笑他們,讓他們去追他試試看吧!嘿,第一,他那艘遊艇就不是一條船,而是一隻鳥,不論什麼巡邏船,每走十二海里就得被他超出三海里,假如他到了岸上,嘿,他不是到處都肯定會找得到朋友的嗎?」



    從這一番話中就可以知道,弗蘭茲的東道主辛巴德翻天覆地顯然和地中海沿岸的走私販子和強盜都保持著極其友善的關係,單是這點就使他顯得夠奇特的了,至於弗蘭茲,他已絲毫不再想在基督山逗留了。他對於探索巖洞的秘密已感到毫無希望了。所以匆匆用完早餐,急忙上了船,他的船本來就已準備好了,他們不久便開船了。當小船開始它的航程的時候,他們已望不到那艘遊艇了,因為它已消失在韋基奧港的港灣裡了。隨著它的消失,昨天晚上最後的痕跡也漸漸地抹去了,晚餐,辛巴德,大麻,石像,這一節全都被埋葬在同一個夢裡了。小船整日整夜地前進著,第二天早晨,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他們已望不見基督山島了。弗蘭茲登岸以後,先前所經歷過的種種事情都被他暫時忘記,他把他在佛羅倫薩尋歡作樂的事情告一段落,然後一心一意地設想著怎樣再同那位在羅馬等他的朋友相會。於是他就乘車出發,在星期六傍晚到達了郵局旁邊的杜阿納廣場。我們已經說過,房間是事先預定了的,所以他只要到派裡尼老闆的旅館去就得了。但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街上擠滿了人,到處都已充滿了粗鄙狂熱的街談巷議,這是羅馬每件大事以前常有的現象。羅馬每年有四件大事——狂歡節,復活節,聖體瞻禮節和聖·彼得節。一年中其餘的日子,全城都在一種不死不活陰沉清冷的狀態之中,看來像是陽世和陰世之間的一個中間站,是一個超塵絕俗的地點,一個充滿著詩意和特色的安息地,弗蘭茲曾來此小住過五六次,而每次總發覺它比以前更神奇妙絕。他終於從那不斷地愈來愈多,愈來愈興奮的人群中擠出來,到了旅館裡。最初一問,侍者就用車伕生意很忙和旅館已經客滿時那種特有的傲慢神氣告訴他,倫敦旅館已經沒收有他住的份兒了。於是他拿出名片來,求見派裡尼老闆和阿爾貝·馬爾塞夫。這一著很成功,派裡尼老闆親自跑出來迎接他,一面道歉失迎,一面責罵那侍者,一面又從那準備招攬旅客的嚮導手裡接過蠟燭台。



    當他正要領他去見阿爾貝的時候,阿爾貝卻自己出來了。



    他們的寓所包括兩個小房間和一個套間。那兩間臥室是朝向大街的,這一點,派裡尼老闆認為是一個無可評價的優點。這層樓上其它的房間都被一位非常有錢的紳士租去了,他大概是一個西西里人或馬耳他人;但這位旅客究竟是哪個地方的人,旅館老闆也不能確定。



    「好極了,派裡尼老闆,」弗蘭茲說,「但我們必須立刻用晚餐,從明天起給我們雇一輛馬車。」



    「晚餐嘛,」旅館老闆回答說,「馬上就可以給兩位拿來。只是馬車」



    「馬車怎麼了?」阿爾貝大聲叫道,「喂,喂,派裡尼老闆,別開玩笑了,我們一定要有一輛馬車才行呀。」



    「閣下,」店主回答說,「我們盡力給您去找就是了,我只能這樣說。」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知道呢?」弗蘭茲問道。



    「明天早晨。」旅館老闆回答說。



    「噢,見鬼!」阿爾貝說,「那麼我們得多付一點錢了,不過如此而已。我早就看明白了。在德雷克和亞隆,平常日子租一輛馬車只要二十五法朗,可到了星期天和節日就要三十或三十五法郎,外加五法郎的小費,加起來就是四十了,那就了結啦。」



    「我怕,」店主說道,「即使您給他們兩倍於那個數目的錢,那些先生也無法給你找到一輛馬車。」



    「那麼叫他們把馬套到我的車子上來好了,」阿爾貝說道。」我的車子坐起來雖然並不十分舒服,但那也沒關係了。」



    「連馬也沒有。」



    阿爾貝望著弗蘭茲,像是不懂這句回答是什麼意思似的。



    「你聽見了嗎,我親愛的弗蘭茲?連馬也沒有!」他又說,「難道我們就不能租用驛馬嗎?」



    「驛馬在這兩周內早已租光了,留下來的幾匹都是應急用的。」



    「這件事你說怎麼辦才好呢?」弗蘭茲問道。



    「我說當一件事情完全超出我的理解力之外的時候,我不願去鑽牛角尖,而情願去想想另外的事,晚餐好了嗎,派裡尼老闆?」



    「好了,先生。」



    「好吧,那麼,我們來用晚餐吧。」



    「但那車和馬怎麼辦呢?」弗蘭茲說道。



    「放心吧,我的好孩子,到時候它們自然會來的。問題只在於我們要花多少錢而已。」



    馬爾塞夫相信只要有了一隻鼓鼓的錢袋和支票本,天下就不會有辦不到的事情,他就抱著那種令人欽佩的哲學用完了餐,然後爬,呼呼地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乘著一輛六匹馬拉的轎車在度狂歡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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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羅馬強盜



    第二天早晨,弗蘭茲先醒了,他一醒來就拉鈴叫人。鈴聲未絕,派裡尼老闆就親自進來了。



    「啊,閣下,」店主不等弗蘭茲問他,就得意地說,「昨天我不敢答應你們,因為你們來得太晚了,馬車一輛都雇不到了,就是說,在狂歡節的最後三天裡。」



    「是的,」弗蘭茲答道,「就是在那最最關鍵的幾天裡。」



    「什麼事?」阿爾貝進來問道,「雇不到馬車嗎?」



    「一點不錯,我的好人,」弗蘭茲說道,「你是第一遭碰到這樣的事吧。」



    「好吧!你們這座名垂千古的大城真是一個呱呱叫的好城市。」



    「我是說,先生,」派裡尼很想在他的客人面前保持基督世界首都的尊嚴,就回答說,「從星期天到星期二晚上沒有車,但從現在到星期天,您要五十輛都有。」



    「啊!那還有點想頭,」阿爾貝說道,「今天是星期二,誰能料到從現在到星期天之間會發生什麼事呢?」



    「會有一萬個或一萬二千個旅客到來,」弗蘭茲答道,「那找車子就會更困難。」



    「我的朋友,」馬爾塞夫說道,「讓我們盡情享受現在吧,別去擔心將來了。」



    「至少,」弗蘭茲問道,「我們可以租到一個窗口吧?」



    「哪兒的?



    「當然要望得到高碌街的呀。」



    「啊,一個窗口!」派裡尼老闆大聲說道,「絕對不可能。杜麗亞宮的六層樓上本來還剩一個,但已經以每天二十威尼斯金洋的租金租給一位俄國親王了。」



    兩個青年人瞠目結舌地互相望了一下。



    「喂,」弗蘭茲對阿爾貝說,「你知道我們最好的辦法是什麼?是到威尼斯去度狂歡節,那兒我們即使雇不到馬車,一定可以弄到一隻小艇的。」



    「啊,見鬼!不,」阿爾貝大聲說道。「我到羅馬就是來看狂歡節的,我非看到它不可,就是叫我踩著高蹺也要看。」



    「這個念頭妙極了,那樣對吹滅蠟燭頭再方便不過了。我們可以扮成滑稽鬼怪或是蘭德斯牧童,就可以大獲全勝了。」



    「從現在到星期天早晨,兩位閣下還要僱馬車嗎?」



    「咦!」阿爾貝說,「你以為我們準備象律師的小夥計那樣用兩隻腳在羅馬的街上跑嗎?」



    「我馬上遵命給兩位閣下去辦,只是我得先告訴你們,馬車每天要花掉你們六個畢阿士特。」



    「我可不是一位百萬富翁,不像我們那位鄰居,」弗蘭茲說道,「我警告你,我到羅馬來過四次了,各種馬車的價錢我都知道。今天,明天,後天,我們一共給你十二個畢阿士特,那樣你已經很可以賺一筆錢了。」



    「但是,閣下,」派裡尼說道,他還想達到他的目的。



    「去吧,」弗蘭茲答道,「不然我就自己去和你的搭檔講價錢,我也認識他,他是我的老朋友,從我身上撈去更多的錢,他所要的價錢會比我現在給你的還要少。到那時你可就賺不到帽子錢了,只能怪你自己了。」



    「閣下不必親自勞駕!」派裡尼老闆帶著一個意大利投機家自認失敗的那種微笑回答說,「我盡力去辦就是了,我希望能使您滿意。」



    「那麼我們彼此心照不宣了。」



    「您希望車子什麼時候來?」



    「一小時以內。」



    「一小時以內它就會在門口等著您的。」



    一小時以後,馬車的確已在等著那兩位青年人了。那是一輛別腳的出租馬車,現在卻已被高抬了身價,當作一輛私家轎車了;它雖然其貌不揚,但這兩個青年在狂歡節的最後三天裡能弄到這樣一輛馬車,已算是很不錯的了。



    「閣下,」嚮導看到弗蘭茲走到窗口面前,就大聲喊道,「要我把花車駛近王宮來嗎?」



    弗蘭茲對於意大利人的措辭雖然早已習慣了,但他的第一個衝動還是環顧一下四周。這句話是衝他說的。弗蘭茲「閣下」,蹩腳馬車是「花車」,而倫放旅館是「王宮』。意大利人愛恭維的習慣在那句話裡已表現得很充分了。



    弗蘭茲和阿爾貝走下樓來時,花車已駛到了王宮前面,兩位閣下把他們的兩腿擱到座位上,嚮導則跳進了他們後面的座位裡。「兩位閣下要到哪兒去?」他問。



    「先到聖·彼得教堂,然後再到鬥獸場。」阿爾貝回答。



    阿爾貝不知道要想看遍聖·彼得教堂得花上一天的功夫,而要研究它則要花上一個月的時間。一天的時間在聖·彼得教堂一處過去了。突然間,日光開始黯淡起來。弗蘭茲摸出表來一看,已經四點半鍾了。他們回到了旅館,在旅館門口,弗蘭茲吩咐車伕在八點鐘再來。他要領阿爾貝在月光下去觀賞鬥獸場,正如他曾領他在白天裡遊覽聖·彼得教堂一樣。當我們領一位朋友去遊覽一個我們已經去玩過的城市的時候,我們心中的得意,就像我們指出一個曾做過我們的女人一樣。他要從羅門出城,繞城一周,再從聖·喬凡尼門進城,這樣,他們就可以在去鬥獸場的途中順便看看朱庇特神殿,古市場,色鐵穆斯·塞維露斯宮的拱門,安多尼的聖殿和薩克拉廢墟。



    他們坐下來進餐。派裡尼老闆原先答應請他們吃一頓酒席的,而事實上卻只給了他們一頓馬馬虎虎的便餐。用完晚餐以後,他親自進來了。弗蘭茲以為他是來聽他們稱讚他的晚餐的,於是就開始稱讚起來,但他才說了幾個字,店主就打斷他們的話。「閣下,」他說,「蒙您稱讚,我很高興,但我不是為這點而來的。」



    「你是來告訴我們馬車找到了嗎?」阿爾貝問,一邊點上了一支雪茄煙。



    「不,兩位閣下最好還是不必去想那件事了吧。在羅馬,事情有辦得到和辦不到之分,一件事情要是已經告訴您辦不到了,那就完了。」



    「在巴黎就方便得多啦,當一件事辦不到的時候,你只要付雙倍的價錢,就馬上辦到了。」



    「法國人都是那麼說的,」派裡尼老闆答道,語氣中略微含著一點不快,「既然如此,我真不明白他們何必還要出門旅行。」



    「是啊,」阿爾貝噴出一大口煙,翹起椅子的兩條腿,晃著身子說道,「只有瘋子或像我們這樣的傻子才會出門旅行。凡是頭腦清醒的人是不肯離開他們海爾達路的大廈,放棄他們在林蔭大道上的散步和巴黎咖啡館的。」



    不用說,阿爾貝肯定是住在上面所提到的那條街上的,每天都要很出風頭地去散一會兒步,而且常常到那家唯一真正可以吃點東西的咖啡館去的,當然,你還得和侍者有交情。派裡尼老闆沉默了一會兒,顯然在體會這幾句回答的話,他似乎不十分明白。



    「但是,」這一次輪到弗蘭茲來打斷店主的沉思了。「你是有事才來的,請問是什麼事?」



    「啊,是的,您吩咐馬車八點鐘來?」



    「是的。」



    「聽說您想到鬥獸場去玩?」



    「你是說圓形劇場?」



    「那都一樣。您告訴車伕從羅門出城,繞城一周,再從聖·喬凡尼門進城?」



    「我是這樣說。」



    「唉,這條路是不能走的呀。」



    「不能走?」



    「至少得說得非常危險的。」



    「危險!為什麼?」



    「因為那個大名鼎鼎的羅吉·萬帕。」



    「請問這位大名鼎鼎的羅吉·萬帕是誰呀?」阿爾貝問道。



    「他在羅馬或許是大名鼎鼎的,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在巴黎卻是聞所未聞的。」



    「什麼!您不認識他嗎?」



    「我沒有那種榮幸。」



    「您從來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嗎?」



    「從來沒有。」



    「好吧,那麼我告訴您,他是一個強盜,如果把狄西沙雷和蓋世皮龍同他相比,他們簡直就像是小孩子啦。」



    「嘿,那麼,阿爾貝,」弗蘭茲大聲叫道,「你終於碰到一個強盜了!」



    「我預先警告你,派裡尼老闆,不論你要告訴我們什麼話,我可一個字都不會相信的。我們先把這一點說明了,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我可以聽。從前有一個時候,唉,說下去吧!」



    派裡尼老闆轉向弗蘭茲,他覺得這兩個人之中還是弗蘭茲比較理智一些。我們一定得說句公道話,在他的旅館裡住過的法國人並不少,但他卻從來無法瞭解他們。「閣下,」他嚴肅地對弗蘭茲說,「假如您把我看做一個撒謊的人,那我就什麼都不必說了,我是為了你們好才……」



    「阿爾貝並沒有說你是一個撒謊的人呀,派裡尼老闆,」弗蘭茲說道,「他只是說不相信你而已。但你說的話我都相信,請說吧。」



    「但閣下知道,假如有人懷疑我的誠實的話」



    「派裡尼老闆,」弗蘭茲答道,「你簡直比卡莎德拉還要多心,她是一個預言家,卻還是沒有一個人肯相信她,那麼你的聽眾至少還該打個對折吧。好了,算了,告訴我們這位萬帕先生究竟是誰。」



    「我已經告訴過閣下,他是我們從馬特里拉那個時代以來最有名的強盜。」



    「哦,這個強盜同我吩咐車伕從羅門出城再從聖·喬凡尼門入城又是什麼關係呢?」



    「這是因為,」派裡尼老闆答道,「您從那個城門出去是沒有問題的,但我非常懷疑您能從另外那個城門回來。」



    「為什麼?」弗蘭茲問。



    「因為在天黑以後,出了城門五十碼以外就難保安全了。」



    「你憑良心說,那是真的嗎?」阿爾貝大聲問道。



    「子爵閣下,」派裡尼老闆覺得阿爾貝這種再三懷疑他講話的真實性的態度大大地傷了他的心,就回答說,「我沒有跟您說話,而是在跟您的同伴說話,他知道羅馬,而且也知道這種事情是不應該加以嘲笑的。」



    「我的好人呀,」阿爾貝轉向弗蘭茲說,「這倒是一次很妙的冒險,我們可以把我們的馬車裡裝滿了手槍,散彈鎗,雙銃槍。羅吉·萬帕來捉我們的時候,我們就捉住他,把他帶回羅馬城裡,晉獻給教皇陛下,教皇看到我們幹了這麼件大好事,就會問他怎樣才能報答我們,而我們卻說只要一輛轎車,兩匹馬,於是我們就可以坐在馬車裡看狂歡節了,而羅馬老百姓一定會擁我們到朱庇特神殿去給我們加冠,表揚我們一番,像對待衛國英雄庫提斯和柯克萊斯一樣。」



    當阿爾貝講這番話的時候,派裡尼老闆的臉上露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



    「請問,」弗蘭茲問道,「這些手槍,散彈鎗,和其他各種你想裝滿在馬車裡的厲害武器在哪兒呢?」



    「我的武器庫裡可沒有,因為在特拉契納的時候,連我那把獵刀都給人偷去了。」



    「我在阿瓜本特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



    「你知不知道,派裡尼老闆,」阿爾貝點起第二支雪茄煙說道,「這個辦法對付強盜非常方便,這種作風很有點和他們相似吧?」



    派裡尼老闆一定覺得這種玩笑未免太討苦吃了,因為他對這些問題只回答了一半,而且是向弗蘭茲說的,只有弗蘭茲似乎還像是在用心聽他講話似的。



    「閣下知道,受強盜攻擊的時候,通常總是不加抵抗的。」



    「什麼!」阿爾貝喊道,他的豪勇的性格立刻顯示出他反對像這樣服服帖帖地讓人來搶,「一點都不抵抗嗎?」



    「不,因為那是沒有用的。當十多個強盜從地溝,破房子,或陰溝裡一齊跳出來,向你攻擊的時候,你怎麼能抵抗呢?」



    「哦!情願他們殺了我。」



    旅館老闆轉向弗蘭茲,神色之間像是在說:「你的朋友一定是發瘋了。」



    「我親愛的阿爾貝,」弗蘭茲答道,「你的回答太偉大了,倒很有高乃依說那句『讓他去死吧』時的氣概。只是奧拉斯作那樣答覆的時候,當時是關係著羅馬的存亡,而我們這兒只不過是隨便去玩玩的問題,為了隨便去玩玩拿我們的生命去冒險,那未免太荒唐了吧。」



    「啊,一點不錯!」派裡尼老闆大聲說道,「說得好!這才說得有點道理!」



    阿爾貝給自己倒了一杯紅葡萄灑,不時地喝上一口,嘴裡喃喃地說著一些讓人聽不清楚的話。



    「好了,派裡尼老闆,」弗蘭茲說道,「我的同伴現在不說話了,而你也知道我的性情是很愛和平的,那麼告訴我這個羅吉·萬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是一個牧童還是一個貴族,年輕還是年老,高個子還是矮個子,把他描寫一下,如果我們碰巧遇見他,像讓·斯波加或勒拉那樣,我們或許可以認識他。」



    「這幾點,誰都無法對您說得再清楚了,因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小孩子,有一天,我從費倫鐵諾到阿拉特裡去的路上落到了他的手裡,我真走運,他還記得我,不但不要贖金就放了我,還送給我一隻非常華貴的表,而且把他的身世講給了我聽。」



    「讓我們來看看那只表。」阿爾貝說道。



    派裡尼老闆從他的褲袋裡掏出一隻布累古懷表,上面刻著製造者的名字,巴黎的印戳和一頂伯爵的花冠。



    「就是這隻。」他說道。



    「啊唷!」阿爾貝答道」我恭喜你了,我也有一隻這樣的表,」他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了他的表,「它可花了我三千法郎呢」



    「我們來聽聽他的身世吧。」弗蘭茲說道。他拖過了一張安樂椅,示意請派裡尼老闆坐下。



    「兩位閣下允許我坐嗎?」店東問道。



    「坐吧!」阿爾貝大聲說道,「你又不是傳道者,用不著站著講話!」



    店主向他們每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然後坐了下來,這表示他就要把他們所想知道的關於羅吉·萬帕的事都講出來了。「你說,」正當派裡尼老闆要開口的時候,弗蘭茲說道,「你認識羅吉·萬帕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小孩子,那麼,他現在還是一個青年人了?」



    「一個青年人!他剛滿二十二歲呢。噢,他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遊蕩子弟,他將來總得有一個立身之道的,這一點你們相信好了。」



    「你覺得如何?阿爾貝,二十二歲就如此聞名了。」



    「真不錯,在他這個年齡,名聞全球的亞歷山大,凱撒和拿破侖還沒露頭角哩。」



    「哦,」弗蘭茲又說道,「這個故事的主角才只有二十二歲嗎?」



    「剛滿,我已經告訴過您啦。」



    「他是高個子還是矮個子?」



    「中等身體,同這位閣下的身體差不多。」店主指著阿爾貝回答說。



    「謝謝你這樣比較。」阿爾貝鞠了一躬說道。



    「說下去吧,派裡尼老闆,」弗蘭茲又說道,並對他那位朋友的多心微笑了一下。「他是屬於社會中哪一階級的呢?」



    「他是聖費裡斯伯爵農莊裡的一個牧童,那個農莊在派立斯特裡納和卡白麗湖之間。他出生在班壁那拉,五歲時就到了伯爵的農莊裡去做事。他的父親是一個牧羊人,自己有一小群羊,剪了羊毛,擠了羊奶,就拿到羅馬來賣,以此為生。小萬帕的個性從小就非常特別。當他還只有七歲的時候,有一天,他到派立斯特裡納的教士那兒去,求他教他讀書寫字。這件事多少有點困難,因為他不能離開他的羊群,那位好心的教士每天要到一個小村子裡去做一次彌撒。那個小村子太窮了,養不起一個教士,也沒有什麼正式的村名,叫博爾戈。他告訴萬帕說,他每天從博爾戈回來的時候可以見他一次,利用那個時間教他一課,並且預先告訴他,只能教短短的一課,他一定要特別用功,來利用這短短的見面的時間。那孩子歡喜地接受了。每天,羅吉帶著他的羊群到那條從派立斯特裡納到博爾戈去的路上去吃草。每天早晨九點鐘,教士和孩子就在路邊的一條土堤上坐下來,小牧童就從教士的祈禱書上學功課。三個月以後,他已經能夠朗朗上口了。這還不夠,他還要學寫字。教士從羅馬的一位教書先生那兒弄來了三套字母,一套大楷,一套中楷,一套小楷,教他用一種尖利的東西在石板上學寫字母。晚上,當羊群平安地趕進農莊以後,小羅吉就急忙到派立斯特裡納的一個鐵匠家裡,要來了一隻大釘子,敲呀磨呀的把它製成了一支古色古香的鐵筆。第二天早晨,他拾了許多片石板,開始做起功課來。三個月以後,他已學會寫字了。教士看他這樣聰明,很是驚奇,就送了他幾支筆,一些紙和一把削筆刀。他又重新學起來,但當然已不像最初那樣困難了。一星期以後,他用筆寫字已和用鐵筆寫得一樣好了。教士把這樁奇聞講給聖費裡斯伯爵聽,伯爵派人把小牧童叫了來,叫他當面寫給他看,讀給他聽,吩咐他的貼身僕人讓他和家僕一起吃飯,每個月給他兩個畢阿士特,羅吉就用這筆錢來買書和鉛筆。他的模仿能力本來就很強,像琪奧托小時候一樣,他也在他的石板上畫起羊呀,房屋呀,樹林呀來。然後他又用小刀來雕刻各樣的木頭東西,大名鼎鼎的雕刻家庇尼裡也就是這樣開始的。



    「有一個六七歲的姑娘,就是說,她比萬帕還要小一點,也在派立斯特裡納的一個農莊上放羊。她是一個孤兒,是在凡爾蒙吞出生的,名叫德麗莎。兩個孩子碰到了一起,他們便並排坐下來,讓他們的羊群混在一起,一起玩,一起笑,一起談天,到黃昏的時候,他們把聖費裡斯伯爵的羊和雪維裡男爵的羊分開,兩個孩子就各自回到他們的農莊裡去,並約定第二天早晨再會,第二天他們果然都沒有失約。他們就這樣一起長大起來,直到萬帕十二歲,德麗莎十一歲。這時,他們的天性顯露了出來。羅吉依舊非常欽慕各種優美的藝術,當他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就拚命學習,他經常容易衝動,一會兒發愁,一會兒熱情,一會兒又要生氣,反覆無常,而且老是帶著一種譏諷的態度。班壁那拉,派立斯特裡納,或凡爾蒙吞附近的男孩子沒有一個能左右他的,甚至連成為他的夥伴都夠不上。他的天性(老是要旁人讓步,自己從來不肯退讓)使他高高在上,交不到什麼朋友。只有德麗莎可以用一個眼色,一個字,或一個手勢使他服服帖帖。他這種暴烈的性格到了一個女人手裡雖然變得如此溫存,但假如對方是個男人,則不論是誰,他就要反抗,非鬧個天翻地覆不可。



    「德麗莎卻正巧相反,她很活潑,很快活,只是太愛撒嬌。羅吉每月從聖德裡斯伯爵的管家那兒得來的兩個畢阿士特和他的木刻小玩意兒在羅馬賣得的錢,都花在買耳環呀,項鏈呀和金髮夾呀等等東西上去了,正是靠了她朋友的慷慨,德麗莎才成了羅馬附近最美麗和打扮得最漂亮的農家女。這兩個孩子漸漸地一同長大起來,整天廝守在一起過活,各人隨著各人不同的性格做著種種夢想。在他們所有的夢想,希望和談話裡,萬帕看到他自己成了一艘大船的船主,一軍的將帥或一省的總督。德麗莎則看到自己發了財,穿戴得非常華麗,有許多穿制服的僕人侍候著他。當他們這樣各自建造著空中樓閣度過一天的時間以後,他們就把他們的羊群分開,從夢想的世界裡一下子跌回到他們現實的卑賤地位的世界裡。



    「有一天,那個年輕牧童告訴伯爵的管家,說他看見沙坪山裡來了一隻狼,窺伺他的羊群。管家給了他一支槍,這正是萬帕求之不得的東西。這支槍極好,是佈雷西亞的出品,子彈射出就像英國的馬槍一樣準確,但有一天,伯爵摔破了槍托,於是就把那支槍扔在一邊不用了。這一點,在象萬帕這樣的一個雕刻家看來是不算一回事的。他把那個舊槍托檢查了一遍,計算著把它怎樣改造一下才能使槍適合他的肩頭,然後他做了一個新槍托,上面刻著極美麗的花紋,假如他願意拿出去賣,準可以得到十五個或二十個畢阿士特,但他當然不會想到這一點。能得到一支槍早就是這少年最大的願望。在第一個以獨立代替自由的國家裡,凡是有大丈夫氣概的男子漢,他心裡的第一個願望,就是想弄到一支槍,有了槍,他就可以防禦或進攻,有了槍,就常常可以使人怕他。從此以後,萬帕就把他全部的空餘時間都用來練習使用這寶貴的武器上了,他買了火藥和子彈,無論什麼東西都可以被他拿來當目標——長在沙坪山上的、滿身苔蘚的橄欖樹的老樹幹,從地洞裡鑽出來覓食的狐狸,在他們頭頂上翱翔的老鷹。所以不久他的槍法就非常準確了,以致最初一聽到槍聲就害怕的德麗莎也克服了她的恐懼,竟能很有興趣地看著他隨心所欲地發彈射物,其準確程度,真像彈靶近在幾尺一樣。



    「有一天傍晚,一隻狼從松樹林裡走出來,他倆常常坐在那松林附近的,所以那隻狼還沒有走上十步,就送了命。萬帕立了這一功很得意,就把那只死狼背在肩膀上,回到了農莊裡。凡此種種,已使羅吉在農莊一帶有了一定的聲望。一個人只要能力高超,不論走到哪兒,總會有崇拜他的人。他被公認為是方圓三十里以內最精明,最強壯和最勇敢的農夫,儘管德麗莎也被公認為沙坪山下最美貌的姑娘,但從來沒有人去和她談戀愛,因為大家都知道,羅吉喜歡她。可是這兩個人卻從來不曾向對方表示過他們的愛情。他們並肩長大了起來,就像兩棵在地下根須糾纏,空中丫枝交錯,花香同時升上天空的樹一樣。只是他們相互會面成了必不可少的事情,他們情願死也不願有一天的分離。那一年,德麗莎十七歲,萬帕十八歲。一股土匪盤據了黎比尼山,開始惹得附近的居民紛紛議論起來。羅馬附近的土匪實際上從來沒有真正被消滅乾淨過。只不過有時少了一個首領而已,但只要再有一個首領出現,他是不會缺少一批嘍囉的。



    「大名鼎鼎,在那不勒斯鬧得天翻地覆的古古密陀,在阿布魯齊被人追得走投無路,被趕出了那不勒斯的國境,他就像曼弗雷德那樣越過了加裡利亞諾山,穿過了松尼諾和耶伯那交界的地方,逃避到了阿馬森流域。他設法重新組織了一隊人馬,學狄西沙雷和蓋世皮龍的榜樣橫行霸道起來,但他的雄心是想超過這兩位前人的。派裡斯特裡納,弗垃斯卡蒂和班壁娜拉有許多青年人失蹤了。他們的失蹤最初引起了很大的不安,但不久就得知他們都投到古古密舵手下當嘍囉去了。沒多久,古古密陀就成了大家所關注的焦點,都紛紛談論他的兇猛,大膽和殘忍等種種特性。有一天,他搶了一個年輕姑娘,她是弗羅齊諾內一個土地丈量員的女兒。強盜的法律是嚴明的,凡是搶到年輕女子,第一就該歸那個把她搶來的人享用,然後其餘的人抽籤輪流享用她,她一直要被他們蹂躪到死才能脫離苦海。假如她的父母有錢,有力量付出一筆贖金,他們就派人去接洽。被搶去的肉票就成了信差安全的人質。要是付不出贖金,肉票就一去不回了。那個姑娘的戀人也在古古密陀的隊伍裡,他名叫卡烈尼。當她認出自己的戀人的時候,那可憐的姑娘便向他伸出雙手,求救並相信自己可以安全了,但卡烈尼卻覺得他的心在往下沉,因為他對於那等待在她前面的命運知道得太清楚了。但是,由於他是古古密陀的親信;由於他已忠心耿耿地在他手下效力了三年;由於他曾射死過一個快要砍倒古古密陀的龍騎兵,救過他的命,因而他希望他會可憐他。他把他拉到一邊,那年輕姑娘則坐在樹林中央的一棵大松樹底下,松樹和她那美麗的頭飾合成了一張面幕,把她的臉遮了起來,這樣就躲開了強盜們那窮凶極惡的貪婪的眼睛。他把一切都對古古密陀講了出來:他怎樣愛那姑娘,他們怎樣互誓貞節,和怎樣從他到這兒附近來了以後天天和她在一間破屋裡相會。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晚上古古密陀曾派卡烈尼到鄰村去公幹,所以他無法到那個地方去赴約了。可是,古古密陀卻到了那兒,據他說純屬偶然,然後就順便把姑娘帶了來。卡烈尼懇求他的頭兒為麗達破一次例,因為她的父親很有錢,可以出一大筆贖金。古古密陀對他朋友的請求似乎讓了步,吩咐他去找一個牧童送信到弗羅齊諾內給她的父親。卡烈尼高高興興跑到麗達那兒,告訴她她已經得救了,吩咐她寫信給她的父親,把事情告訴他,她的贖金定為三百畢阿士特。時間只限十二小時。也就是說,到第二天早晨九點鐘為止。信一寫好,卡烈尼就一把抓到手裡,急急忙忙地奔到山下去找信差了。他發現有一個少年牧童在牧羊。牧童好像天生是強盜的信差似的,因為他們正巧生活在城市和山林之間,文明生活和原始生活之間。那牧童接受了這項使命,答應在一小時之內跑到弗羅齊諾內。卡烈尼就返回來了,一心只想早點見到他的,並告訴她這個好消息。他發現他的同夥們都坐在樹林裡一片空曠的草地上,正在那兒享用從農家勒索得來的貢品。他的眼光在這一堆人中尋找麗達和古古密陀,但卻撲了個空。他問他倆到哪兒去了,回答他的是一陣哄笑。一股冷汗從他每一個毛孔裡冒了出來,他的頭髮根根都豎了起來。他又問了一遍。有一個強盜站起來,遞過來一滿杯甜酒,說道:「為勇敢的古古密陀和漂亮的麗達的健康乾杯!」正在這個時候,卡烈尼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叫喊聲,他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奪過酒杯,向那個獻酒的人劈頭蓋臉扔過去,然後向那發出喊聲的地方衝了過去。跑了一百碼以後,他轉過一座密林的拐角,就發現麗達昏迷不醒地躺在古古密陀的懷裡。一看到卡烈尼,古古密陀就站起身來,每隻手裡都握著手槍。那兩個土匪互相對視了一會兒,一個唇邊掛著猥褻的微笑,一個臉色象死人一樣慘白,看來這兩個人之間似乎就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了,但卡烈尼的臉漸漸鬆弛了下來。他的一隻抓著腰帶上的手槍的手也垂到了身邊。麗達躺在他們之間。月光照亮了這三個人。



    「喂,」古古密陀說道,『任務完成了嗎?』『是的,頭兒,』卡烈尼答道,『明天早晨九點鐘,麗達的父親就會帶著錢到這兒來的。』『很好,現在,我們來快快活活地過一夜吧。這個姑娘很漂亮,配得上你。喂,我並不自私,我們到夥計們那兒去給她抽籤吧。』『那麼說,你決定要把她按常規處置了?』卡烈尼說道。『為什麼為她破例?』『我以為我剛才的請求,』『你比其它的人多些什麼,你有什麼權利要求例外?』『我當然有權利。』『算了吧,』古古密陀大笑著說道,『遲早總會輪到你的。』卡烈尼拚命咬緊牙。『現在,喂,』古古密陀一面向其他那些強盜走去,一面說,』『你來不來?『我馬上就來。』古古密陀一邊走一邊用眼睛瞟著卡烈尼,深怕會遭他暗算,但卡烈尼這方面卻毫無敵意的表示。他叉著雙手站在麗達的身邊,麗達依舊昏迷著。古古密陀猜想那青年會抱起她逃走的,但這一點現在和他已沒有什麼關係了,他已經享用過麗達了。至於那筆錢,三百畢阿士特給全體一分,錢就少得可憐了,他要不要都無所謂,他繼續順著小徑向那片草地走去,使他大為驚奇的是:卡烈尼幾乎和他同時到達。『我們來抽籤吧!我們來抽籤吧!』山賊們一見到他們的頭兒,就叫喊起來。



    「他們的要求是很公道的,頭兒點點頭表示允許。他們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眼睛裡都射出凶光,加上火堆所發出的紅光,使他們看上去簡直像一群惡魔。所有人的名字,包括卡烈尼的在內,都寫在紙上並放在一頂帽子裡,由隊裡最年輕的那個人摸出一張來,那一張上寫的名字是達伏拉西奧。他就是那個向卡烈尼建議為他們的頭兒祝福,而被卡烈尼用玻璃杯砸了臉的人。他的臉上劃開了一道大口子,從太陽穴直到嘴邊,血還在不斷地流著。達伏拉西奧看到他的運氣這樣好,就高聲狂笑著說『頭兒,剛才我向卡烈尼建議,為祝福你一杯,他不肯。現在請你建議為我乾一杯,看他是否肯賞臉,』每一個人都以為卡烈尼此時會發脾氣,但使他們驚奇的是:他竟一手拿起一隻酒杯,一手拿起一隻酒瓶,滿滿的倒了一杯。『祝你健康,達伏拉西奧,』他鎮定地說著,然後一口喝乾了酒連手都不顫一下。他在火堆旁邊坐了下來,『我的晚餐呢,』他說,『跑了這麼遠的路,我的胃口倒開了。』『幹得好,卡烈尼!』強盜們喊道,『這才像條好漢。』於是他們圍成了一個圓圈,圍著火堆坐下來,而達伏拉西奧則不見了,卡烈尼泰然自若地又吃又喝,像是根本沒發生過什麼事一樣。強盜們驚奇地望著他,弄不懂他何以竟能如此泰然自若,他們正在納悶的時候,聽到身後的地面上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他們回過頭去,看見達拉西奧抱著那個年輕女子過來。她的頭往後仰著,長髮掃著地面。當他們進入圈子中央的時候,強盜們才藉著火光看清楚那年輕女子和達伏拉西奧都面無人色。這一幕突然出現的景像是這樣奇特,這樣嚴肅,以致大家都站了起來,只有卡烈尼例外,他仍舊坐著,鎮定地吃著喝著。達伏拉西奧在極端肅靜的氣氛中走前幾步,把麗達放到了土匪頭兒腳下,於是大家立刻明白了那年輕女子和那強盜面色慘白的原因了。一把短刀齊柄直插在麗達的左胸上。每個人都望著卡烈尼,卡烈尼腰帶上的刀鞘空了。『呀,呀!』頭兒說道,『我現在懂得卡烈尼為什麼要遲一步來了。』「他們雖然天性野蠻,卻能瞭解這種拚死的舉動。別的強盜或許不會做出同樣的事來,但他們卻都懂得卡烈尼的這種舉動。『喂,』卡烈尼站起來向那屍首走過去,一手握著手槍柄,大聲說道,『現在還有誰要來和我爭這個女人?』『不會有人爭了,』土匪頭兒答道,『她是你的了。』卡烈尼雙手抱起她,走出了火光圈外。古古密陀派了守夜的哨兵,眾強盜便用他們的大氅裹著身體,在火堆前面躺了下來。半夜裡,哨兵發出警告,全體立刻戒備起來。原來是麗達的父親親自帶著他女兒的贖金來了。『喂,』他對古古密陀說,『三百畢阿士特在這兒了,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吧。』土匪頭兒沒有伸手去接錢,做了一個手勢叫他跟他走。老人遵命。他們兩個在樹林底下向前走,月光從樹枝的空隙裡直瀉下來。最後,古古密陀收住了腳步,指著一棵樹下兩個聚在一起的人。『喏,』他說,『向卡烈尼去要你的孩子吧,她怎麼樣了,他會告訴你的。』說完他回到他的夥伴們那兒去了。



    「老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他感覺到某種意外的大禍臨頭了。他終於向那聚在一起的人影走去,心裡卻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當他走近一些的時候,卡烈尼抬起頭,於是兩個人的形體便呈現在老人的眼前了。一個女的躺在地上,她的頭枕在一個坐在她身邊的男人的腿上,那男的一抬頭,女的面孔也就可以看到了。老人認出了那躺著的女人正是自己的女兒。卡烈尼也認出了老人。『我知道你會來的。』強盜對麗達的父親說。『畜牲!』老人答道,『你把她怎麼了?』他恐怖地凝視著麗達,麗達全身慘白,血跡斑斑,胸膛上插著一把短刀。一線月光從樹縫裡透進來,照亮了死者的臉。『古古密陀糟踏了你的女兒,』強盜說,『我愛她,所以我殺了她,不然她就要給全體當靶子用了。』老人一句話都不說了,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白。『喂,』卡烈尼又說道,『要是我做錯了,你就為她報仇吧。』於是他從麗達胸膛的傷口裡抽出那把短刀,一手把刀遞給老人,一手撕開他的背心。『你幹得好!』老人用一種嘶啞的聲音答道,『擁抱我吧,我的孩子。』卡烈尼一頭撲進了他的父親的懷裡,像個小孩子似地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這是那個殺人不怕血腥氣的人生平第一次流淚。『唉,』老人說道,『現在幫我來埋我的孩子吧。』卡烈尼去拿了兩把鶴嘴鋤,於是那父親和那就開始在一棵大橡樹腳下挖掘起來,準備讓那年輕姑娘長眠在橡樹底下。墳坑挖好以後,那做父親的先抱了抱她,又抱了抱那,然後,他們一個扛頭,一個扛腳,把她放了進去。然後他們各自跪在墳的一邊,給死者做禱告。做完禱告以後。他們就把泥土蓋到屍首上面,直到把墳坑填平。然後,老人伸出一隻手,說道,『謝謝你,我的孩子,現在讓我一個人兒在這兒呆一會兒。』『可是』卡烈尼答道。『離開我,我命令你。』卡烈尼只得服從,回到了他的同伴那兒,用大氅裹住身體,不久也像其餘那些人一樣地睡熟了。



    「他們在前一天晚上就決定要換一個地方紮營。破曉前一小時,古古密陀喊醒了他的部下們,下令出發。但卡烈尼不肯離開樹林,他要知道麗達的父親究竟怎麼樣了才肯走。他向昨晚那個地方走去。於是發現老人已吊死在那棵蔭覆他女兒墳墓的橡樹丫枝上。他對著老人的屍體和戀人的墳墓鄭重地發了一個復仇的誓言。但他沒能完成他的誓言,因為兩天以後,在一場對羅馬騎兵的遭遇戰裡,卡烈尼被殺死了。他的死大家都有點驚異,因為他是面向敵人的,不應該從後背上吃子彈。那種驚奇後來也就平息了,因為有一個土匪告訴他的夥伴們說,當卡烈尼倒下的時候,古古密陀正在他後面十步遠的地方。離開弗羅齊諾內樹林的那天早晨,古古密陀曾在暗中跟在卡烈尼的後面,聽到了他報仇的誓言,於是像所有狡詐的人一樣,他設法阻止了那個誓言的實踐。



    「關於這個強盜,他們另外還講了十來個諸如此類的故事,也都同樣離奇。所以,從豐迪到庇魯斯,大家一聽到古古密陀的名字就要發抖。這些傳聞常常是羅吉和德麗莎談話時的主題。那姑娘每聽到講這種故事就嚇得發抖。但萬帕卻總是拍拍他那支百無一失的好獵槍的槍柄,用微笑來勸她放心,假如那還不能恢復她的勇氣的話,他就瞄準一隻落在一條枯枝上的烏鴉,扳動槍機,那隻鳥就打死落到了樹腳下。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了,這對青年互相約定,當萬帕二十歲,德麗莎十九歲的時候,他們就結婚。他們都是孤兒,只要向他們的僱主告一次假就得了,這一點,他們已經問過,而且得到了允許。有一天,當他們正在談論未來的計劃的時候,突然聽到兩三聲槍響,接著就見一個男人突然從這兩個青年常常放羊的草地附近的樹林裡出來,急急忙忙地向他們奔過來。當他奔到聽得到話的地方的時候,就喊道:『有人追我,你們能不能把我藏起來?』他們十分清楚,這個亡命者一定是個強盜,但在羅馬十匪和羅馬農民之間,天生存在著一種同情心。而後者總是很樂於幫助前者的。萬帕一句話也沒說,急忙奔到那塊隱蔽他們洞口石頭前面,把石頭移開,叫那個亡命者躲進了這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洞穴,然後把石頭蓋好,走去仍舊和德麗莎坐在一塊兒。過了一會兒,四個騎兵在樹林邊上出現了,其中的三個似乎在尋找那亡命者,第四個則拖著一個俘虜來的土匪的脖子。那三個騎兵向四下裡張望了一會兒,看到了這個青年農民,就疾馳著跑來,問他們有沒有看見過個什麼人。『真討厭,』為首的那個隊長說,『我們所找的那個人是個強盜頭兒。』『古古密陀嗎?』羅吉和德麗莎同時喊出聲來。『是呀,』隊長答道,『他那顆頭可值一千羅馬艾居呢,假如你們幫我們捉住他,你們就可以分到五百。』兩個年輕人互相換了一下眼色。那位隊長一時覺得很有希望。五百羅馬艾居等於三千法郎,而三千法郎在這一對快要結婚的窮孤兒來說可算是一大筆錢了。『是的,這可是真討厭,』萬帕說,『但我們沒有看見他。』「於是那些騎兵就四下裡搜索了一陣子,但到處都找不到,過了一會兒,他們走遠了。於是萬帕重把石板移開,古古密陀就爬出來。他從石板縫裡已看到了這兩個青年農民和騎兵在談話,並且已猜到他們談話的內容。他從羅吉和德麗莎的臉上看出他們決不肯出賣他,於是他從口袋裡掏出了滿滿一袋金子來,送給了他們。萬帕驕傲地昂著頭不屑一顧,而德麗莎的眼裡卻露出了興奮,她想到用這袋金子可以買到所有那些漂亮的衣服和華麗的首飾。



    「古古密陀是一個老奸巨猾的惡棍,他表面上是個土匪,實際是一條赤練蛇,德麗莎的那種目光頓時使他想到:討她做一位壓寨夫人倒很合適。他走回到樹林裡去了,一路上借口向他的救命恩人致敬,幾次停步回顧。過了幾天,他們沒有再看見古古密陀,也沒有聽人說到他。狂歡節快要到了。聖費裡斯伯爵宣佈要開一次盛大的化裝舞會,凡是羅馬有地位的人都請來參加。德麗莎非常想去參加這次舞會。羅吉去請求那位作他的保護人的管家,允許他倆夾雜在村中的僕役裡參加舞會。這一點被允許了。伯爵最鍾愛他的女兒卡美拉,這次的舞會就是為討她喜歡而開的。卡美拉的年齡和身材和德麗莎恰巧一模一樣,而德麗莎也如卡美拉一樣漂亮。舞會的那天晚上,德麗莎盡可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戴上她那最燦爛的髮飾和最華麗的玻璃珠鏈;她穿著弗拉斯卡蒂婦女的時興的服裝。羅吉則穿著羅馬農民在假日才穿的那種非常美麗的服裝。他們兩人都混在——他們只能如此——僕役和農民隊裡。



    「這一場宴會真華麗,不但別墅裡燈火通明,而且還有幾千隻五顏六色的燈籠掛在花園裡的樹上。不久,賓客們就從府邸裡擁到露台上,從露台擁到花園的走道上。在小徑的每一個交叉口上,都有一隊樂隊,桌子四散擺開,上面堆滿了各種飲料和點心。來賓們收住腳步,組成四對一組的舞隊,各自隨意選了一塊地方跳起舞來。卡美拉打扮得像一個松尼諾農婦。她的帽子上繡著珍珠,她的金髮針上嵌著鑽石,她的腰帶是土耳其綢做的,上面繡著幾朵大花,她的短衫和裙子是克什米爾呢子做的,她的圍裙是印度麻紗的,她胸衣上的紐子都是大粒的珍珠。她那兩位同伴的服裝,一位像一個內圖諾農婦,另一位像一個立西阿農婦。那四個男子都是羅馬最有錢和最高貴的人家裡的子弟,他們身上充分表現出意大利式的瀟灑,關於這一點,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的確都比不上。他們都穿著農民的服裝,代表阿爾巴諾,韋萊特裡,契維塔卡斯特拉納和索拉四處地方。不用說,這些農民的服裝,也像那些女人的一樣,是燦爛耀目地綴滿了金銀珠寶的。



    「卡美拉想跳一次清一色的四對舞,但還少一個女的。她環顧四周,但來賓中沒有一個人的衣服和她或她的舞伴的相似的。聖費裡斯向她指了指農民隊裡那挽住羅吉臂膀的德麗莎。『您允許我嗎,父親!』卡美拉說道。『當然啦,』伯爵答道,『我們不是在度狂歡節嗎?』卡美拉就轉過去對那個同她講話的青年講了幾句話,並用手指了指德麗莎。那青年人向著那只可愛的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鞠躬表示服從,然後走到德麗莎面前,邀請她去參加由伯爵的女兒所領舞的四對舞。德麗莎覺得像有一團火掠過了她的臉,她望了望羅吉,羅吉不得不表示同意。他慢慢地鬆開了德麗莎的手臂,那本來是夾在自己的手臂底下的,而德麗莎,在她那位舞伴的陪伴下,非常興奮地站到了那貴族式的四對舞中她所該站的位置上。當然羅,在藝術家的眼裡,德麗莎那種古板嚴謹的服裝,與卡美拉和她同伴的比較起來,的確風格很不相同。但德麗莎原是生性輕佻而好賣弄的,所以那些刺繡呀,花紗呀,克什米爾呢子的腰帶呀什麼的,都使她目迷心醉,而那藍寶石和金剛鑽的反光幾乎使她的腦子暈眩起來。



    「羅吉覺得他的頭腦裡浮起了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那種感覺像是在一口口地痛咬他的心,然後又毛骨悚然地透過他的骨脊,鑽進了他的血管裡,瀰漫到了他全身。他的眼睛緊盯著德麗莎和她的舞伴的每一個動作。當他們的手相觸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都快要暈過去了;他的脈搏劇烈地跳著,像是有一隻鍾在他的耳邊大敲特敲。當他們交談的時候,雖然德麗莎只是低垂著眼膽怯地聽她的舞伴一個人講,但從那個美貌的青年男子的熱情的目光裡,羅吉看得出他是在講讚美她的話,他只覺得天昏地旋,種種地獄裡的聲音都在他耳邊低語,叫他去殺人,去行刺。他深怕這種強烈的情感使他無法克制自己,於是就一手抓住他身邊靠著的那棵樹的丫枝,另外那隻手則似地緊握住他腰帶上那把柄上雕花的匕首,時時不自覺地把它抽出鞘來。羅吉吃醋啦,他覺得,在她的野心和那種愛出風頭的天性的影響下,德麗莎或許會拋棄他的。



    「那個年輕的農家女,最初很膽怯,德麗莎是漂亮的,但漂亮兩個字還不足以形容她。德麗莎具有那種嬌美的野草閒花的魅力,那比我們矯揉造作的那種高雅的儀態更得多。那一次四對舞的風頭幾乎都被她一個人搶去了,而假如說她在妒嫉聖費裡斯伯爵的女兒,我可不敢擔保卡美拉不妒嫉她。她這位漂亮的舞伴一面向她竭力恭維,一面領她回到了他邀請她的地方,就是羅吉在等她的地方。在那次跳舞的期間,這位年輕姑娘不時地瞟一眼羅吉,而每次她都看到他臉色蒼白,情緒激動,有一次,他的刀甚至已有一半出了鞘,那寒森森的刀光刺得她眼花。所以當她重新挽起她的臂膀的時候,她幾乎有點發抖了。那一次的四對舞跳得非常成功,自然大家熱烈地要求再來一次。只有卡美拉一個人表示反對,但聖費裡斯伯爵對他女兒的要求太懇切了,她終於也同意了。於是有一個舞伴就急忙去請德麗莎,因為沒有她就組不成四對舞,但那年輕姑娘卻已經不見了。實際上,羅吉再也沒有力量來多經受一次這樣的考驗了,所以他半勸半拉地把德麗莎拖到花園的另外一邊去了。德麗莎不由自主地隨他擺佈著,但當她看到那青年人的激動的臉色時,她從他那沉重和顫動的聲音裡懂得他的心裡一定在亂想。她自己也禁不住內心的激動,雖然她並沒有做錯什麼事,卻總覺得羅吉應該責備她,什麼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總覺得,她是該受責備的。可是,使德麗莎大為驚奇的是,羅吉卻仍舊啞口無言,那天晚上他始終沒再講一個字。但當夜的寒峭把來賓們從花園裡趕走,別墅的門戶都關上,舉行室內的宴會時,他就帶她走了。他把她送到了家裡,說道:『德麗莎,當你在聖費裡斯伯爵的小姐對面跳舞的時候,你心裡在想些什麼?』『我想,』年輕姑娘生性就是十分坦率的,於是就回答說,『我情願減一半壽命換得一套她所穿的那種衣服。』『你的舞伴對你說了些什麼?』『他說這就看我自己了,只要我說一句話就得了。』『他說得不錯,』羅吉說,『你真是像你所說的那樣一心想得到它嗎?』『是的。』『好吧,那麼,你就會得到的!』「年輕姑娘非常驚奇,抬起頭來望著他,但他的臉是這樣的陰沉可怕,以致她的話一到嘴邊就僵住了。羅吉這樣說了以後就走了。德麗莎一直目送他在黑暗中消失,才長歎一聲走進了她的房間。



    「那天夜裡發生了一件很大的意外事故,無疑的是由於某個僕人的疏忽,沒有把燈熄滅而引起的。聖費裡斯的府邸起了火,起火的房間正在可愛的卡美拉的隔壁。她在黑夜裡被火光驚醒,跳下床來,用一件睡衣裹住身體,想從門口逃出去,但她想逃走的那條走廊已經充滿了煙火。於是她只得回到房間裡,拚命大聲呼救,突然間,她那離地二十尺高的窗戶打開了,一個青年農民跳進房間裡來,抓住了她的兩臂,用超人的技巧和力氣把她帶到了草地上,一到那兒,她就昏過去了。當她甦醒過來時候,她的父親已在她身邊。所有的僕人都圍在四周,服侍她。這一場大火燒掉了府邸的一整排廂房,但既然卡美拉安然無恙,那又算得了什麼呢?大家到處找她的救命恩人,但那個人卻不見面了;到處打聽,但誰都不曾見過他。卡美拉因為自己當時沒看他,心裡感到老大的不舒服。伯爵極其有錢,只要卡美拉脫了險,從她這樣神奇地脫險這一點看來,他覺得並不是真正遭禍,反而倒是上天新賜的一次恩惠,火災的損失在他只是一件小事。



    「第二天,還是那個時間,這個年輕農民又在樹林邊上相會了。羅吉先到。他興高采烈的向德麗莎走來,似乎已把昨天晚上的事完全忘記了。那姑娘顯然在想心事,但看到羅吉這樣高興,她也就裝出一副微笑來,當沒有興奮的情緒來打擾她的時候,這原是很自然的。羅吉挽住她的手臂,領她到地洞門口,停下來。那青年姑娘覺察到一定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了,就怔怔地望著他。『德麗莎,』羅吉說,『昨天晚上你告訴我說,你情願拿世界上一切來換取一套伯爵的女兒所穿的那樣的衣服。』『是的,』德麗莎驚奇地回答說,『但我只是說說玩玩的』『而我回答說,很好,你就會得到地。』『是呀,』姑娘回答,羅吉的話愈來愈使她驚奇了,『但你那麼說當然只是為了讓我高興罷了。』『我答應你的話已經辦到啦,德麗莎,』羅吉得意洋洋地說,『到洞裡去把衣服穿起來吧。』說著,他就移開那塊石板,指著洞口給德麗莎看,洞裡已點著兩支蠟燭,每支蠟燭旁邊都有一面很華美的鏡子。在一張羅吉親手製作的古色古香的桌子上,放著珍珠項鏈和鑽石發針,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堆著其餘的服飾。



    「德麗莎喜出望外地驚叫了一聲,也不問這套服飾是哪兒來的,甚至也不謝謝羅吉,就鑽進了那個已變成一間更衣室的洞裡。羅吉把石板給她蓋好,因為這時他看到一座介於他和派立斯特裡納之間的近處小山頂上,有一個騎馬的旅客,在那兒停了一會兒,像是不知該走哪條路似的,在淡青色的天空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的輪廓。他一看到羅吉,就縱馬疾弛,向他奔來。羅吉沒有猜錯,這位旅客是從派立斯特裡納到蒂沃利去的,已經走錯了路。羅吉就把路指給了他,因為從那兒出去四分之一里的地方,道路就分成了三條,到了那三岔路門,旅客或許又會迷路,所以他就請求他給他帶一段路。羅吉把他的大氅扔在地上,擺脫了這件笨重的衣服,他扛起馬槍,甩開山裡人那種馬都追不上的飛快的步子跑在旅客的前面。不到十分鐘,羅吉和那旅客就到了那個交叉路口。一到那兒,他就以一種皇帝般的神氣,威嚴地用手指著一條旅客該走的路。『那就是你的路,大人,現在你不會再弄錯的了。』『這是你的報酬。』旅客說著,摸出了幾個小錢給那青年牧人。『謝謝你,』羅吉縮手說道,『我是給你幫忙的,不是圖你的錢的。』『好吧,』那旅客似乎看慣了都市裡人的奴隸性和山裡人的驕傲,深知其間的區別似的,他就說道,『假如你不肯接受錢,送你一筆禮或許是肯收的吧。』『啊,是的,那是另一回事了。』『那麼,』旅客說道,『收下這兩個威尼斯金洋吧,給你的新娘叫她自己去買一對耳環吧。』『那麼也請你收下這把匕首,』青年牧人說道,『在阿爾巴諾和契維塔卡斯特拉納這一帶,你再找不到一把比這雕刻得更好的了。』『我接受了,』旅客答道,『但那樣我可佔便宜啦,因為這把匕首可不僅僅值兩塊金洋呢。』『在一個商人,或許如此,但在我,這是我親自雕刻的,它還值不了一個畢阿士特呢。』『你叫什麼名字?』旅客問。『羅吉·萬帕。』那牧人回答說,他答話的那種態度,就像他在說『我是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一樣。『你呢?』『我,』旅客說道,『我叫水手辛巴德。』弗蘭茲·伊皮奈吃了一驚。「水手辛巴德?」他說。



    「是的,」講故事人說,「那旅客對萬帕就自稱這名字。」



    「咦,你為什麼要反對這個名字,」阿爾貝問道。「這個名字漂亮極了,老實說,叫這個名字的那位先生,他的種種冒險的故事我在小時候可是很感興趣的。」



    弗蘭茲不再多說了。水手辛巴德這個名字大概已喚醒了他的種種回憶。「講下去吧!」他對店主說道。



    「萬帕大模大樣地把那兩塊金洋放進了口袋裡,轉回身慢慢地向來路走去。當他走到離地洞兩三百步的時候,他覺得聽到了一聲喊叫,仔細聽了聽,想辨別這個聲音是從哪兒來的。



    於是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是在喊他自己的名字。那聲音是從地洞那面傳過來的。他像一隻羚羊似的跳向前去,一邊跑,一邊在他的馬槍裡裝上了彈藥,一會兒,就到達了一座小山頂上。這座山正和他看見旅客時所站的那座遙遙相對。一到那兒,喊救命的聲音就聽得更清楚了。他用目光四下裡搜索著,看見一個人正在搶德麗莎,正像尼蘇斯搶蒂茄美拉一樣。這個人正向樹林裡急忙奔去,從地洞到樹林的這一段路他已走了四分之三。萬帕估計了一下距離,那人至少已比他多走了兩百步,想追上他是不可能的了。這青年牧人站定了,腳下象生了根似的,他們馬槍的槍托抵住肩頭,瞄準那個搶人犯,用槍口跟了他一秒鐘,然後開了槍。那搶人犯突然停住了腳步,膝一彎,就和抱在他懷裡的德麗莎一起跌倒在地上。那青年姑娘立刻爬了起來,而那個男的卻躺在地上,在臨死的痛苦中掙扎著。萬帕急忙向德麗莎衝過去。因為她剛離開那臨死的人幾步遠,兩腿就支持不住跪了下來,所以這個青年人深恐那顆打倒他敵人的子彈也傷著了他的未婚妻。萬幸的是,她連皮也沒擦破一點,德麗莎只是受驚過度。羅吉看到她的確平安無恙以後,才轉身向那受傷的人走過去。那傢伙剛剛斷了氣,只見他捏緊了拳頭,嘴巴歪在一邊,頭髮直豎,滿頭大汗。他的眼睛依舊惡狠狠地睜著。萬帕走近屍體,認出他正是古古密陀。



    「這強盜自從那天被這兩個農家青年救了以後,就看中了德麗莎,發誓要把她弄到手。從那時起,他就在暗中盯著他們,利用她的為旅客領路只剩她一人的時機,來搶她了,他以為終於把她弄到手了,卻想不到青年牧人那百無一失的子彈射穿了他的心。萬帕定睛望著他,臉上毫不動容,而德麗莎卻正巧相反,她的手腳都在發抖,不敢走近那已被殺死的匪徒身邊。但她還是慢慢地走了過去,從他的肩後向那死人畏縮地瞟了一眼。突然間,萬帕轉向他的。『啊,啊!』他說,『好了,好了!』你已經打扮好了,現在要輪到我來打扮一下了。』「德麗莎從頭到腳都穿著費裡斯伯爵女兒的衣服。萬帕抱起古古密陀的屍體,搬到了地洞,這一次可要輪到德麗莎留在外面了。這時要是再有一個旅客經過,他就會看到一件怪事,一個牧羊女在牧羊,身上卻穿著克什米爾呢子的長袍,戴著珍珠的耳環和項鏈,鑽石的夾針,以及翡翠,綠寶石,紅寶石的紐扣。他無疑會以為自己已回到了弗洛琳的時代,到了巴黎,就會到處宣佈,說他遇到過一位阿爾卑斯山上的牧羊神女坐在沙坪山的腳下。一刻鐘之後,萬帕從洞裡出來了,他的服飾並不比德麗莎遜色。他穿著一件榴紅色天鵝絨的上衣,上面釘著雪亮的金紐扣;一件繡滿了花的緞子背心,脖子上圍著一條羅馬的領巾;掛著一隻用金色,紅色和綠色絲錦繡花的彈藥盒;天藍色天鵝絨的短褲,褲腳管到膝頭上部為止,是用鑽石紐扣扣緊了的。一雙阿拉伯式的鹿皮長統靴和一頂拖著五色絲帶的帽子。他的腰帶上掛著兩隻表,皮帶裡拖著一把精緻的匕首。德麗莎羨慕地叫了一聲。萬帕穿上這套服飾,活像是李奧波·羅勃脫或許尼茲油畫裡的人物。他把古古密陀的全副行頭都借用啦,那青年人看出這套服飾在他未婚妻身上所產生的效果了,於是一個得意的微笑存現在他的嘴唇上。『現在,』他對德麗莎說,『你願不願意和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噢,是的!』那年青姑娘熱情地喊道。『不論到哪兒都肯跟我去嗎?』『跟你到世界的盡頭。』『那麼挽住我的手臂,我們走吧,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啦。』那年青姑娘就挽起她的手臂,也不問他究竟要領她到哪兒去,因為在她看來,這時他簡直像一位天神似的漂亮,驕傲和有力。他們向樹林裡走去,不久就走到了樹林裡。山上的小徑萬帕當然都是很熟悉的。所以他逕自向前走去,一點都不猶豫。山上雖然沒有現成的路,但只要看一眼樹木和草叢,他就知道該怎麼走,他們就這樣向前走了一個半鐘頭。最後,他們走到了樹木最茂密的地方。前面有一條小溪,直通到一個深深的峽谷裡,小溪的河床是乾涸的。萬帕順著這條荒僻的路走著,兩邊都是山嶺,山坡上東一簇西一簇地長著松樹,但看來這些松樹似乎很難於繁殖,這條路倒像是維吉爾所說的通到陰曹地府去的火山口。德麗莎看到周圍這一片荒廢淒涼的景色,就害怕起來,緊緊地貼在她的領路人身上,嚇得一個字都不敢講,但看到他仍以平穩的腳步泰然自若地向前趟著,她也就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緒。突然間,約莫離他們十步遠的地方,一棵樹背後閃出個人來,用槍瞄準萬帕。



    『站住,』他喊到,『再走一步就打死你!』『什麼,喂!』萬帕抬手做了一個輕蔑的姿勢說道,可是德麗莎再也抑制不住她的驚慌,緊緊地貼到了他身上。『狼還吃狼嗎?』『你是什麼人?』『我是羅吉·萬帕,對費裡斯農莊的牧羊人。』『你來幹什麼?』『我要和你那些在比卡山凹裡的同伴講。』『那麼,跟我來吧,』那哨兵說道,『要是你認得路,就在前面帶路吧。』萬帕對於強盜的這種防範輕蔑地笑了一下,就越到德麗莎的前面領頭走,腳步仍像剛才一樣的堅定和安閒。走了十分鐘,那強盜示意叫他們停步。這一對青年男女遵命照辦。於是那強盜學了三聲雞叫,一聲老鴉叫答覆了這個暗號。『好!』德麗莎一路走,一路抖抖索索地緊貼著她的,因為她看到樹林裡露出了兵器,馬槍的刺刀在閃閃發光。比卡山凹是在一座小山的山頂上,在從前這兒無疑的是一座火山,一座在雷默斯和羅默羅斯逃出阿爾伯,來建築起羅馬城以前就熄滅了的火山。德麗莎和羅吉到達了山頂,頓時發現他們已站在二十個強盜的前面。『這個小伙子想來和你們說話。』哨兵說道。『他有什麼話要說?』一個青年問道,他是首領離開時代替統率的人。『我想說,我過厭了牧羊人的生活。』萬帕這樣回答。『啊,我懂啦,』副首領說道,『你要求加入我們的一夥是嗎?歡迎!』幾個強盜大聲喊道,他們是費羅西諾,班壁娜拉和阿納尼人,本來就認識羅吉·萬帕的。『是的,但我這次來的目的還不止要做你們的同伴。』『那麼要做什麼!』強盜們驚異地問道。『我來要求做你們的隊長。』那青年說道。強盜們大笑起來。『你憑什麼要求得到這個殊榮?』副首領問道。『我殺死了你們的首領古古密陀,我現在穿的就是他的衣服,我放火燒了聖費裡斯的府邸,借此給我的未婚妻弄到了一套結婚禮服。』於是一個鐘頭之後,羅吉·萬帕就被選為隊長,代替那已死的古古密陀了。」



    「唉,我親愛的阿爾貝,」弗蘭茲轉過去對他的朋友說道,「你對於公民羅吉·萬帕有何感想?』」



    「我說他是一個神話裡的人物,」阿爾貝答道,「從來不存在的。」



    「什麼叫神話裡的人物?」派裡尼問道。



    「說起來話長啦,我親愛的店家,」弗蘭茲答道。「而你說萬帕大人現在是在羅馬附近做生意嗎?」



    「是呀,他膽大在強盜中真可說是前無古人的了。」



    「那麼警察始終抓不到他嗎?」



    「咦,你知道,他和平原上的牧人,海上的漁夫,沿岸的走麼販子都交情很好。他們到山裡去找他,他卻在海上,他們跟他到海上,他卻到了大海洋裡,他們再追他,他卻突然躲到季利奧島,加奴地,或是基督山這種小島上去了。當他們到那兒去搜捕他的時候,他又突然在阿爾巴諾,蒂沃利,或立西亞出現了。」



    「他對待旅客是怎麼樣呢?」



    「什麼?他的辦法很簡單。他根據離城的遠近,限定時間為小時,十二小時,或是一天,在這個時間內叫他們把贖金送出來,過了那時間期限,他再寬限一小時或再過一小時的第六十分鐘上,假使錢還沒有送到,他就用手槍把肉票的腦髓打出來,或是把他的短刀插進他的心臟,就算了結了。」



    「唉,阿爾貝,」弗蘭茲問他的同伴,「你還要從環城馬路兜到鬥獸場去嗎?」



    「當然例外,」阿爾貝說,「假如那條路上風景好的話。」



    時鐘敲了九下,門開了,一個車伕出現在門口,「大人,」他說,「車子準備好了。」



    「好吧,那麼,」弗蘭茲說,「我們到鬥獸場去吧。」



    「請問大人,是從羅門走還是從大街走?」



    「從大街走,當然啦!從大街走!」弗蘭茲大聲說道。



    「啊,我的好人,」阿爾貝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點著了他第三支雪茄,「真的,我還以為你挺勇敢呢。」說著,這兩個青年走下樓梯,鑽進了馬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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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顯身



    弗蘭茲所指定的路線很巧妙,使他們到鬥獸場去的路上一座古跡也不經過,這樣,頭腦裡便不會因為看多了這些古跡,而影響了他們去欣賞那座龐大建築物的興致。他所選定的路線是先沿著西斯蒂納街走,到聖·瑪麗亞教堂向右轉,順著烏巴那街和聖·彼得街折入文卡利街,到了文卡利街,遊客們就會發現他們已正對著鬥獸場了。走這條路線另外還有一大優點,就是可以讓弗蘭茲自由自在地去深思冥想,把派裡尼老闆講述給他聽的那個故事思索一番,因為,他那位住在基督山島的神秘的東道主竟也出現在那個故事裡。他交叉著兩臂靠在馬車的一個角落裡,揣摩著剛才所聽到的那一篇奇聞,他想出了無數有關的問題來自問,但沒有一個問題能得到滿意的答覆。在一個事實最能使他聯想起他的朋友「水手辛巴德」來,就是,在土匪和水手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密切的神秘關係。



    派裡尼說萬帕常常躲避到走私販子和漁夫的船上去,這使弗蘭茲想起他自己也曾看到那兩個科西嘉強盜和那艘小遊艇的船員們一起融洽地用餐,那艘小遊艇甚至還改變了它的航程,到韋基奧港去靠了一靠,專程送他們上岸。倫敦旅館的老闆也曾提到基督山他那位東道主的化名,他覺得單是這一個名字就足以證明他那位島上的朋友的博愛行為不但遍及科西嘉,托斯卡納和西班牙沿岸,而且還同樣的遍及皮昂比諾,契維塔·韋基亞,奧斯尼斯和巴勒莫,這可以證明他的交遊範圍是多麼的廣大。



    但是,不論這個年輕人是如何專心一致地沉溺在這種種回憶裡,他的思緒還是被偉大的鬥獸場廢墟那一片黑森森的景象打斷了,透過廢墟的各個門洞,慘白的月光時隱時現地閃爍著,像是孤魂野鬼的眼睛裡所射出來的光。馬車在蘇丹台附近停下來,門是大開著的,這兩個青年急忙跳下馬車,發覺他們面前已站著一個嚮導,像是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



    旅館裡的那個隨從嚮導是跟他們一起來的,所以他們就有了兩個嚮導。在羅馬,人想避免這種多餘的嚮導是不可能的。你的前腳剛踏進旅館,一個普通嚮導便跟上了你,只要你還留在城裡,他就決不會離開你,此外,每一處名勝的每一部分都有一個。所以我們很容易想像得到,鬥獸場裡是不會缺乏嚮導的,因為它是千古的奇跡,關於它,詩人馬西阿爾曾作過這樣的讚美:「埃及人別再拿野蠻的奇跡金字塔來自誇,我們也別再談巴比倫的古城名剎;一切其他的建築物都必須讓位給凱撒的鬥獸場,一切讚美之聲都應該匯合起來歌頌那座大廈。」



    至於阿爾貝和弗蘭茲,他們並不想躲避開這些以導遊為業的人。老實說,即使想躲避也非常困難,因為只有嚮導才可以拿著火把去參觀這些名勝。兩個青年無法抗拒,只能毫無條件地向他們的引導者宣告投降。弗蘭茲已經到鬥獸場來夜遊過十多次了,而他的同伴卻是第一次光顧維斯派森大帝的這個古跡,平心而論,雖然那兩個嚮導口若懸河地在他的耳邊喋喋不休,他的腦子裡還是留下了很強烈的印象。事實上,要不是親眼目睹,誰都想像不到一個廢墟竟會這樣莊嚴宏偉,歐洲南部的月光和東方的落日餘輝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這種神秘的月光之下,廢墟的各部分看來似乎都擴大了一倍。弗蘭茲在廢墟的內廊底下走了一百步左右,懷古之情便油然而生,於是他離開了阿爾貝,反正那兩個嚮導總會照他們的老規矩,領他去看關獅子的洞,斗猩力士的休息室和凱撒大帝的包廂的。



    他走上一座頹廢的台階,讓他們按照規定的遊覽路線去參觀,自己則走到一個製品對面廊柱的陰影裡,靜靜地坐了下來,這樣,他就可以欣賞到這座宏偉的廢墟的全景,盡情隨意地觀看這龐大無比的建築物。



    弗蘭茲在那條廊柱的陰影裡差不多躲了一刻鐘光景,他的目光跟隨著阿爾貝和那兩個手持火把的嚮導,他們已從鬥獸場盡頭的一座正門裡轉了出來,然後又消失在台階下面,大概是參觀修女們的包廂去了,當他們靜悄悄地溜過的時候,真像是幾個倉皇的鬼影在追隨一簇閃爍的磷火,這時,他的耳朵裡突然聽到一種聲音,好像有一塊石頭滾下了他對面的台階,在這種環境裡,一片肅落的花崗石從上面掉下來原是算不得什麼稀奇的,但他覺得這種石塊似乎是被一隻腳踩下來的,而且似乎有個人正向他坐的這個地方走過來,腳步極輕,像是竭力不讓人聽到似的。猜測不久便成了事實。因為的確有一個人影出現了,當他走上台階來的時候,他便漸漸地從黑暗裡鑽了出來,月光照著台階的頂端,而踏級則消失在暗處。他大概也是一個象弗蘭茲這樣的遊客,喜歡獨自欣賞,不願那喋喋不休的嚮導來打擾他的思緒。所以他的出現,倒也沒什麼可驚之處,但他走上來的神態卻有點緊緊張張,躲躲閃閃的,每走一步都要停下來提心地傾聽一下,這使弗蘭茲相信他是懷有某種目的來的:他到這兒來是要會一個人的,弗蘭茲本能地退縮到了廊柱後面。來客在離他十尺遠的地方站住了,那裡的屋頂是破的,露出了一個圓形的大缺口,從這個缺口裡望出去,可以看到那繁星滿佈的藍色夜空。這個缺口成了月光的一個自由進口,這或許已有幾百年的歷史了吧,缺口的四周長著不少爬牆類植物,那纖細的綠色小枝,在明亮清淨的蒼穹襯托之下,顯得極其清晰,而那一簇簇強韌的根須,穿過裂隙飄垂下來,來回擺盪,像許多飄動的絲穗。那行動詭秘引起弗蘭茲注意的人正站在一個半明半暗的地方,所以無法看清他的面貌,但他的衣著倒是很容易看清的。他穿著一件棕褐色寬大的披風,下擺的一角掀起蓋住了他的左肩,像是故意用它來遮住下半部臉似的,而上半部臉則完全藏在他那頂寬邊的帽子下面,他的下半身著裝比較清楚,從破屋頂上進來的明亮的月光,照出他的擦得雪亮的皮靴,皮靴上面是黑色的長褲,顯然他即使不是個貴族,也是上流社會中的人。



    過了一會兒,此人開始顯示出不耐煩的樣子,正在這時,屋頂的洞口外面發出了一種輕微的響聲,立刻有一個黑影擋住了亮光,那分明是一個男人的身影,那人正在急切而仔細地察看他身下的這一大片地方,當他看到那個穿披風的人時,他就抓住一簇向下飄垂密密地纏結在一起的根須,順著它滑到了離地三四尺的地方,然後輕輕地跳了下來,他穿著一套勒司斐人的服裝。



    「勞先生久等了,請原諒,」那人用羅馬土語說道,「但我想,我也沒有遲到多久。聖·琪安教堂的鍾剛剛敲過十點。」



    「關於遲到的事,不必再提了,」先到的那個人用最純粹的托斯卡納語回答說,「是我自己來得太早了。但即使你讓我略微等了一會兒,我也十分相信你決不是故意遲到的。」



    「先生說得不錯,」那個人說道,「我是直接從聖·安琪堡來的,我費了不少勁兒才設法和俾波談了一次。」



    「俾波是誰?」



    「噢,俾波是在監牢裡幹事的,我在他身上花了一年的功夫才打聽出教皇堡裡的情形。」



    「真的!我看你這個人倒是很能深謀遠慮呀。」



    「您知道,未來的事是誰也難以預料的呀。或許這幾天裡我也會像可憐的庇皮諾那樣陷進羅網,那時我倒非常高興能有一隻牙齒發癢的小老鼠在我的網上咬幾個小洞。」



    「說簡單點吧,你打聽到了什麼消息?」



    「星期二下午二點鐘要殺兩個人,這是羅馬每一個大節日開始時的老規矩,人們對這一儀式都很感興趣,一個犯人將被處以錘刑:那傢伙是個沒良心的流氓,他謀殺了那個撫養他長大的教士,真是一點都不必可憐他的。另外那個被判處斬刑,而他呀,先生,就是那個可憐的庇皮諾。」



    「你還想怎麼樣呢?你不但在教皇的統治下招兵買馬,而且還鬧到了鄰邦那去,鬧得他們害怕,他們當然很高興有個機會殺一儆百啦。」



    「但庇庇諾根本不是我的部下,他只是一個可憐的牧人,他唯一的罪名就是供給我們糧草罷了。」



    「這樣說來,他的確是你的一個黨羽了。你注意一下他所受的優待吧,假使他們捉到你,就要在你頭上打一錘,而他只不過被判了個斬刑。那樣,那天的娛樂節目就會多一個花樣,多一幕熱鬧場面來滿足觀眾了。」



    「但他們根本想不到我也正在為他準備一個場面,要嚇他們一嚇哩。」



    「我的好朋友,」穿披風的那個人說道,「請原諒我說一句話,在我看來,你的心裡十足像是想要幹一件傻事。」



    「我只不過是想不要讓那可憐蟲被殺頭。他之所以受苦完全是因為幫了我的忙的緣故。聖母在上,我要是袖手旁觀,讓那個勇敢的人像這樣死掉,我就是一個懦夫,連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你打算怎麼辦?」



    「我派二十個能幹的人,包圍斷頭台,當庇皮諾被帶上去行刑的時候,我就發出一個暗號,大家就一擁而上,用小刀子趕退衛兵,把犯人劫走。」



    「依我看,這個辦法既危險又沒把握,我確信我的計劃要比你的好得多。」



    「先生的計劃是什麼?」



    「是這樣:我送一萬畢阿土特給某個人,這筆錢花得很划算的,那個接受錢的人可以使庇皮諾的死刑緩期到明年,在那一年內,我再額外送一千畢阿士特,使他從牢裡逃出來。」



    「你覺得一定能成功嗎?」



    「Pardieu!」穿披風的那個人用法語說道。



    「先生說什麼?」另外那個人問道。



    「我說,好朋友,只伸出一隻手來花點錢,比你的全隊人馬用小刀子,手槍,馬槍,加上散彈鎗來賣力要有效得多。所以,讓我來辦吧,結果如何,大可不必擔心。」



    「好極了!但假如您失敗了,我們還是要干的。」



    「你喜歡怎麼預防盡可隨便你,但緩刑的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要知道刑期就定在後天,您活動的時間只有一天啦。」



    「那又怎麼樣?一天不是分成二十四小時,每小時不是分成六十分,每分鐘不是分成六十秒嗎?嘿,在八六四○○秒之內,有很多事可辦的。」



    「我怎樣才能知道大人是否成功了呢?」



    「噢!那非常容易。我在羅斯波麗宮定了三個最後的窗口,假如我把庇皮諾所要的那個赦罪令弄到了,則旁邊的兩個窗口就掛黃緞窗簾,中間那個掛白緞帶大紅十字的窗簾。」



    「大人派誰去送緩刑令給執行官呢?」



    「你派一個人來,叫他扮成一個苦修士的樣子,我把命令交給他,穿上那套服裝,他就可以一直跑到斷頭台前面,把公文交給執刑官,由執刑官交給劊子手的。目前,先通知庇皮諾一聲,把我們所決定的事告訴他,別讓他嚇死或嚇昏。不然,又要無謂地為他花一筆錢了。」



    「先生,」那人說,「您大概可以完全相信,我是信任您的,是不是?」



    「至少我希望這樣。」穿披風的那個俠士回答道。



    「哦,那麼,假如您救出了庇皮諾,從此以後,您不僅獲得了我的信任,而且還可以獲得我對您的吩咐的服從。」



    「你得想一想,我的好朋友,你給自己戴上了一個多大的圈套,因為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我就要提醒你自己的諾言,輪到我來要你幫忙,要你出力的時候了。」



    「讓那一天到來吧,遲早都好,那時先生盡可依賴我,正像我在這次大麻煩裡依賴您一樣。即使您在天涯海角,只要寫信通知我,叫我去辦一件如此如此的事情,那件事就算辦成功了,因為我一定會把它辦成功的,我以上帝的名義向您——」



    「噓!」先到的那個人打斷他的話,「我聽到有聲音。」



    「那是到鬥獸場來玩的遊客,還拿著火把呢。」



    「最好還是別讓看見我們在一起。那些嚮導都是奸細,或許會認出你的。我敬愛的朋友,雖然我很以你的友誼為榮,但假如我們的親密關係一旦被人發覺,我怕我的名譽會因此而斷送的。」



    「好吧,那麼,假如您弄到了緩刑令呢?」



    「羅斯波麗宮的中間那個窗口就掛白緞帶紅十字的窗簾。」



    「假如您失敗了呢?」



    「那麼三個窗口都掛黃緞窗簾。」



    「到那時——?」



    「到那時,我的朋友,就隨你去用你的匕首好了,而且我還可以答應你,一定來參觀你們英雄壯舉。」



    「那麼我們一言為定啦。再見,先生,只管放心相信我,就像我相信您一樣。」



    說完這些話,那個勒司斐人就消失在台階下面了。他那位同伴則用他披風的衣角比剛才更緊緊地裹住了他的臉,幾乎和弗蘭茲擦身而過,奔下一座朝大門的階梯,到比武場去了。



    接著,弗蘭茲就聽到阿爾貝在喊他,阿爾貝高聲地喊他朋友的名字,那喊聲在這座高大的建築物裡發出回聲。弗蘭茲並沒有應召而出,他得先等那兩個人走遠了,他不願意讓他們知道他們這一場會面,因為他雖無法認清他們的面貌,但至少已聽到了他們所講的每一個字。十分鐘以後,弗蘭茲已在回倫敦旅館的路上了,一路上心不在焉地聽阿爾貝根據普林尼和卡爾布紐的著作大談那用來防止獸撲到看客身上的鐵絲網。弗蘭茲任憑他一路講下去,一句都不插嘴,他很希望旁人不來打擾他,讓他獨自把經過的一切細細地想一下。那兩個人之中,有一個他一點都不認識,但另外那一個卻不然;他的臉雖然用披風裹住了,而且蒙在陰影裡,以致弗蘭茲無法辨認,但他講話的那種語氣,弗蘭茲總有種似曾聽到的感覺,而且第一次聽到時就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使他終生難忘。尤其是在他的嘲弄口吻中,含有某種以金屬顫動的聲音,這種聲音在鬥獸場的廢墟中固然使他吃驚,在基督山的巖洞裡又何嘗不然。終於他得出了一個很滿意的結論,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水手辛巴德。」



    弗蘭茲對這個奇人曾抱有很大的好奇心,在任何另外場合下,他一定會上前去招呼他的;但從剛才他所偷聽到的那番談話中他知道:他在這種情形下露面是決不會有好結果的。所以,正如我們所知,他讓那一個人離開了,並沒去招呼他,只是在心裡自解,如果再碰到他,決不讓他第二次再逃脫。弗蘭茲雖竭力想擺脫這些使人煩惱的複雜思緒,想避免他們的侵擾,但總是枉然;他想用睡眠來恢復他的精神,也是枉然。睡神不肯光顧他的眼皮,這一夜,他輾轉反側,胡思亂想,想從各方面來證實鬥獸場裡的這個神秘遊客就是基督山巖洞裡的那個居民;而他對這一點愈想愈有把握。終於他疲倦了,就在天剛破曉的時候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很晚才醒。像一個地道的法國人一樣,阿爾貝頗費了一番功夫來安排晚上的消遣節目。



    他已派人到愛根狄諾戲院去定了一個包廂;弗蘭茲因為有幾封信要寫,把馬車全天都給阿爾貝獨享了。到五點鐘,阿爾貝回來了,他拿著介紹信到外去拜訪了一遍,接受了許多晚餐的邀請,算是在羅馬開了眼界。這已夠使阿爾貝忙一天的了;但他竟還有足夠的時間來看看愛根狄諾戲院的節目單,來瞭解一下那天晚上的劇目和演員。



    據節目單上所載,上演的是歌劇《巴黎茜娜》。主角是考塞黎,穆黎亞尼和斯必克。這兩個青年應該為自己慶幸,竟能有機會聽到由三個意大利最負盛名的歌唱家來演出《拉莫摩爾的未婚妻》的劇作者的這部傑作。阿爾貝總是看不慣意大利的戲院,因為這裡樂隊是設在舞台前面的,簡直看不到台上在演些什麼,而且又沒有花樓和包廂,這些缺點,在一個看滑稽歌劇時坐慣了花廳而聽歌劇時坐慣了大包廂的人,是難以忍受的。可是,阿爾貝還是穿上了他最漂亮和最動人的服裝,他每次去戲院,總是把這套衣服穿出去亮一下。這身華麗的衣服有點兒白穿,因為必須承認,一個巴黎時髦社會裡名副其實的代表人物,在意大利奔走了四個月,竟沒碰上一件奇遇。



    有時候,阿爾貝也假裝對於自己的不成功一笑置之,但內心裡,他卻深感痛心,想不到他,阿爾貝馬·爾塞夫,一個最受歡迎的青年,仍得憑他自己的努力來解決他的苦惱。而更惱人的是,當阿爾貝離開巴黎的時候,他曾懷著法國人那種特別的謙虛精神,滿以為他只要到意大利去晃兩晃,就會有許多桃色事件,使巴黎人驚詫不已的。唉!那種有趣的奇遇他竟一次也沒遇到。那些可愛的伯爵夫人——熱那亞的,佛羅倫薩的和那不勒斯的都是忠貞不二的,即使不忠於她們的丈夫,至少也忠於她們的。阿爾貝已得出了一個痛苦的結論:意大利女人比法國女人至少多了一個優點,就是,她們能忠貞於她們的不貞。我不敢否認,在意大利,像在其他各地一樣,當然也有例外。阿爾貝不但是一位風流瀟灑的青年,而且還有相當的天才和能力;再說,他還是一位子爵(當然是新封的),但在目前,他的爵位究竟是源於一三九九年還是一八一五年已是無足輕重的了。除了這些優點之外阿爾貝·馬爾塞夫每年還有五萬里弗的收入,這筆款子已大可使他在巴黎成為一個相當重要的人物。所以像他這樣的一個人,不論到了哪一個城市,要是得不到任何人的特殊青睞,的確是很令人痛心的事。但是,他希望能在羅馬把自己的面子爭回來。狂歡節確是一個值得稱讚的節日,是全世界各國都要慶祝的,這幾天是自由的日子,在這幾天之內,連最聰明和最莊重的人也會把他們往日那種死板的面孔拋開,不自覺地作出傻頭傻腦的行為舉止來。



    狂歡節明天就要開始了,所以阿爾貝不能再浪費一分鐘了,他必須立刻實行他的計劃來實現他的希望、期待,和引起別人的注意。抱著這種念頭,他在戲院裡最惹人注目的地方定了一個包廂,要憑他英俊的臉蛋,溫文爾雅的舉止,那副精心的打扮,來大顯一番身手。阿爾貝所坐的包廂在第一排,在法國戲院裡,這原是走廊的地位。前三排的包廂都佈置得同樣貴族化,所以有「貴族包廂」之稱。這兩位朋友所定的包廂,可以寬寬鬆松地容下一打人,但他們所花的錢,卻還不如巴黎的戲院裡定一間四個人的包廂多。阿爾貝還有一個希望,假如他能得到一位羅馬美人的眷顧,那自然就可以在一輛馬車裡弄到一個座位,或在一個富麗堂皇的陽台上佔到一席之地,這樣,他就可以快快樂樂地度狂歡節了。這種種念頭使阿爾貝精神亢奮,極想討人歡喜。因而他全不理會舞台上的演出,只顧靠在包廂的欄杆上,拿起一副看演出時的半尺長的望遠鏡,開始聚精神會神地觀察每一個漂亮的女人。但是,唉!這種想引起對方同樣注意的企圖卻完全失敗了,他連對方的好奇心也沒引起來。他想討好的那些可愛的人兒顯然都只在想自己的心思,根本沒有注意到他,也沒注意到那副望遠鏡的照射。



    實際上,這些美人兒的心裡都在惦記著狂歡節和接著來的復活節的種種歡樂,所以再也分不出心來注意舞台上的演出,演員們在台上進進出出,沒有人去看,也沒有人想到他們。



    在某些照例應靜聽或是鼓掌的時候,觀眾們會突然停止談話,或從冥想中醒過來,聽一段穆黎亞尼的精彩的唱詞,考塞黎的音調鏗鏘的道白,或是一致鼓掌讚美斯必克的賣力的表演。暫時的興奮過去以後,他們便立刻又恢復到剛才的沉思狀態或繼續他們有趣的談話。在第一幕快要結束時,一間自演出開始後一直空著的包廂的門被打開了,一位貴婦人走了進來,在巴黎時弗蘭茲曾被介紹與她相識,他還以為她仍在巴黎。阿爾貝立刻注意到弗蘭茲看到這位新來者的時候不自覺地微微一怔,就急忙轉過去問他:「你認識那個女人嗎?」



    「是的,你覺得她怎麼樣?」



    「美極啦,臉蛋兒多漂亮,頭髮多美!她是法國人嗎?」



    「不,是威尼斯人。」



    「她的芳名是——」



    「G伯爵夫人。」



    「啊!我聽人提起過她,」阿爾貝大聲說道,「據說她的聰明不亞於她的美貌呢!上次維爾福夫人開舞會的時候,她也到場了,那次我本來可以找人介紹認識她的,可惜錯過了那個機會,我真是個大傻瓜!」



    「要我來替你彌補一下嗎?」弗蘭茲問道。



    「我的好兄弟,你真的和她這樣要好,敢帶我到她的包廂裡去嗎?」



    「我一生中只有幸跟她談過三四次話。但你知道,即使憑這樣一種交情,也可以擔保我能把你所要求的事情辦到了。」



    這時,伯爵夫人已看到了弗蘭茲,她慇勤地向他揮了揮手,他則恭敬地低了一下頭以示回答。



    「憑良心講,」阿爾貝說,「你似乎和這位美麗的伯爵夫人要好得很哪!」



    「你這就想錯了,」弗蘭茲平靜地答道,「你這是犯了我國一般人過於輕率的通病。我的意思是說:你以我們巴黎人的觀念來判斷意大利和西班牙的風俗習慣。相信我吧。憑人們談話時的親暱態度來猜測他們之間的親密程度,是最靠不住的了。目前,在我們和伯爵夫人之間,大家只不過有一種相同的感覺而已。」



    「真的嗎,我的好朋友?請告訴我,那是不是心靈感應?」



    「不,是趣味相同而已!」弗蘭茲莊重地說道。



    「那是怎樣產生的?」



    「去玩了一次鬥獸場,就像我們那次同去一樣。」



    「在月光下去遊玩的嗎?」



    「是的。」



    「只有你們兩個人嗎?」



    「差不多吧。」



    「而你們一路談著……」



    「死。」



    「啊!」阿爾貝大聲說道,「那一定有趣極啦。哦,告訴你,假如我有那樣的好運氣能奉陪這位美麗的伯爵夫人這樣散一次步,我可要和她談論『生』。」



    「那你就錯啦。」



    「我們且說眼前的事吧,你真能像你剛才所答應的那樣把我介紹給她嗎?」



    「只要幕一落下來就成。」



    「這第一幕真是活見鬼的長。」



    「來聽聽最後這段吧,好極了,考塞黎唱得真妙。」



    「是的,但身材多難看!」



    「那麼斯必克呢,真沒有比他演得再維妙維肖的了。」



    「你當然知道,凡是聽過桑德格和曼麗蘭的人」



    「至少你總得佩服穆黎亞尼的做功和台步吧。」



    「我從來想不到像他這樣一個又黑又笨的男人竟會用一種女人的聲音來唱歌。」



    「我的好朋友,」弗蘭茲轉過臉來對他說,而阿爾貝則仍舊在用他的望遠鏡看戲院裡的每一個包廂,「你似乎已決心不稱讚一聲了,你這個人真的也太難討好了。」



    幕終於落了下來,馬爾塞夫子爵無限滿意,他抓起帽子,匆匆地用手捋了捋頭髮,理了理領結和袖口,便向弗蘭茲示意,表示他正在等他領路。弗蘭茲已和伯爵夫人打過招呼,從她那兒得到了一個慇勤的微笑,表示歡迎他去,於是也就不再耽擱實現阿爾貝那滿腔的熱望,立刻起身就走。阿爾貝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面,並利用往對面包廂走的時間,理一理他的領口,拉一拉他的衣襟。他這件重要的工作剛剛完成,他們就已到了伯爵夫人的包廂裡。包廂前面坐在伯爵夫人旁邊的那個青年立刻站了起來,按照意大利的風俗,把他的座位讓給了兩位生客,假如再有其他的客人來訪,他們照樣也要退席的。



    弗蘭茲在介紹阿爾貝的時候,把他推崇為當代最出色的一個青年,盛讚他的社會地位和傑出的才能。他所說的話也的確是實情,因為在巴黎和子爵的社交圈子裡,他被公認為是一個十全十美的模範青年。弗蘭茲還說,他的同伴因為伯爵夫人在巴黎逗留的期間未能與她相識,深表遺憾,所以請弗蘭茲帶他到她的包廂裡來彌補那次遺憾,最後並請她寬恕他的擅自引薦。伯爵夫人的回答是向阿爾貝嬌媚地鞠了一躬,然後把她的手很親熱地伸給了弗蘭茲。她請阿爾貝坐在她身邊的空位上,而弗蘭茲則坐在第二排她的後面。阿爾貝不久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巴黎的種種事情,向伯爵夫人談論那兒他們大家都認識的一些人。弗蘭茲看到他談得這樣得意,這樣興高采烈,不願去打擾他,就拿起阿爾貝的望遠鏡,她開始品評起觀眾來。在他貼對面的一間包廂裡,第三排上,一個絕色的美人正獨自坐在那裡,她穿的是一套希臘式的服裝,而從她穿那套衣服的安閒和雅致上判斷,顯然她是穿著她本國的服飾,在她的後面,在很深的陰影裡,有一個男人的身影,這後者的面貌無法辨認。弗蘭茲禁不住打斷了伯爵夫人和阿爾貝之間顯然是進行的很有趣的談話,問伯爵夫人知不知道對面那個漂亮的阿爾巴尼亞人是誰,因為像她這樣的美色是不論男女都會注意到的。



    「關於她,」伯爵夫人回答說,「我所能告訴你的是:自從本季開始起,她就在羅馬了,因為這家戲院開演的第一天晚上,我就看到她坐在現在所坐的這個位置上,從那時起,她沒漏過一場戲。有時候,她是由現在和她在一起的那個人陪著來的,有的時候則只有一個黑奴在一旁侍候著。」



    「你覺得她漂亮不漂亮?」



    「噢,我認為她可愛極了。她正是我想像中的夏娃,我覺得夏娃一定也是那樣美的。」



    弗蘭茲和伯爵夫人相對一笑,於是後者便又拾起話頭和阿爾貝交談起來,弗蘭茲則照舊察看著各個包廂裡的人物。大幕又垃開了,歌舞團登台了,這是最出色最標準的意大利派歌舞團之一,導演是亨利,他在意大利全國極負盛名,他的風格和技巧一向以導演群眾場面而見長。這次上演的,是他的傑作之一,舉止優美,動作整齊,高雅脫俗;歌舞團全班人馬,上至台柱舞星,下至最低級的配角,都同時登台;一百五十個人都以同樣的姿態出現,一舉手,一投足,動作都非常整齊。這叫做「波利卡」舞。但不論台上的舞跳得多麼精彩動人,弗蘭茲卻毫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被那個希臘美人吸引去了。她幾乎帶著一種孩子般的喜悅注視看臺上的歌舞,她那熱切活潑的神色和她同伴的那種冷漠不動形成了一個強烈的對比。在這段演出的時間裡,希臘美人的那位毫無所感的同伴連動也沒動一下,雖然樂隊裡的喇叭,鐃鈸,銅鑼鬧得震天作響,但他卻絲毫不去注意,倒像是一個人在享受寧靜的休息和沉浸在清閒安樂的夢想之中。歌舞終於結束了,大幕在一群熱心的觀眾的狂熱的喝采聲中落了下來。



    意大利的歌劇處理得非常適當,每兩幕正戲之間插一段歌舞,所以落幕的時間極短。當正戲的歌唱演員在休息和換裝的時候,則由舞蹈演員來賣弄他們的足尖舞和表演他們這種爽心悅目的舞步。第二幕的前奏曲開始了,當樂隊在小提琴上奏出第一個音符時,弗蘭茲看到那個閉目養神的人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了那希臘姑娘的背後,後者回過頭去,向他說了幾句話,然後又伏到欄杆上,依舊同先前一樣聚精會神的看戲。那個和她說話的人,臉還是完全藏在陰影裡,所以弗蘭茲仍看不清他的面貌。大幕升起來了,弗蘭茲的注意力被演員吸引了過去。他的目光暫時從希臘美人所坐的包廂轉移過去注視舞台上的場面了。



    大多數讀者都知道,《巴黎茜娜》第二幕開場的時候,正是那一段精采動人的二重唱,巴黎茜娜在睡夢中向亞佐洩漏了她愛烏哥的秘密,那傷心的丈夫表現出種種嫉妒的姿態,直到確信其事。於是,在一種暴怒和激憤的瘋狂狀態之下,他搖醒他的那不忠的妻子,告訴她,他已經知道了她的不忠,並用復仇來威脅她。這段二重唱是杜尼茲蒂那一支生花妙筆所寫出來的最美麗,最可怕,最有聲有色的一段。弗蘭茲現在已是第三次聽這段了,儘管他對音樂的感受力並不特別強,卻仍深為感動。他隨著大家一同站起來,正要跟著熱烈地大聲鼓掌時,突然間,他的動機被阻止了,他的兩手垂了下去,「好哇?」這兩個字只喊出一半就在他的嘴邊止住了。原來希臘姑娘所坐的那間包廂的主人似乎也被轟動全場的喝采聲所打動了,他離開了座位,站到前面來,這一下,他的面目全部暴露了出來,弗蘭茲毫不費力地認出他就是基督山那個神秘的居民,也就是昨天晚上在鬥獸場的廢墟中被他認出了聲音和身材的人。他以前的一切懷疑現在都消除了。這個神秘的旅行家顯然就住在羅馬。弗蘭茲從他以前的懷疑到現在的完全肯定,這一突變,當然免不了驚奇和激動,他這種情緒無疑已在臉上流露了出來,因為,伯爵夫人帶著一種迷惑的神色向他那激動的臉上凝視了一會兒之後,就突然格格地大笑起來,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伯爵夫人,」弗蘭茲答道,「我剛才問您是否知道關於對面這位阿爾巴尼亞夫人的事,我現在又要問您,您認不認識她的丈夫!」



    「不,」伯爵夫人回答說,「他們兩個我都不認識。」



    「或許您以前曾注意過他吧?」



    「問的多奇怪,真是地道的法國人!您難道不知道,我們意大利人的眼睛只看我們所愛的人的嗎?」



    「不錯。」弗蘭茲回答說。



    「我所能告訴您的,」伯爵夫人拿起望遠鏡,一邊向所議論的那個包廂裡望去,一邊繼續說道,「是的,在我看來,這位先生像是剛從墳墓裡挖出來似的。他看上去不像人,倒像是一具死屍,像是一個好心腸的掘墓人暫時讓他離開了他的墳墓,放他再到我們的世界裡來玩一會兒似的。」



    「噢,他臉上一直像現在這樣毫無血色……」弗蘭茲說道。



    「那麼您認識他嗎?」伯爵夫人問道,「我倒要來問問您了,他究竟是誰。」



    「我好像覺得以前見過他。而且我甚至覺得他也認得出我呢。」



    「這一點我倒很能理解,」伯爵夫人一邊說,一邊聳了聳她那美麗的肩膀,像是一股無法自制的寒顫通過了她的血管似的,「誰要是見過那個人一次,是終生都不會忘記他的。」



    弗蘭茲的感覺顯然不是他自己所特有的了,因為另外一個人,一個完全無關的局外人,也同樣感到了這種不可思議的畏懼和疑慮。「喂,」他等伯爵夫人第二次把她的望遠鏡朝著對面包廂裡那個神秘的人看了看以後,又問道,「您覺得那個人怎麼樣?」



    「哦,他簡直就是一個借屍還魂的羅思文勳爵。」



    這樣用拜倫詩中的主角來比喻很使弗蘭茲感興趣。假如有人能使他相信世界上的確有殭屍,那就是他對面的這個人了。



    「我一定要去打聽出他究竟是誰,是什麼樣的人。」弗蘭茲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



    「不,不!」伯爵夫人大聲說道,」您一定不能離開我!我要靠您送我回家呢。噢,真的,我不能讓您走!」



    「難道您心裡有點害怕嗎?」弗蘭茲低聲說道。



    「我告訴您吧,」伯爵夫人答道。「拜倫曾向我發誓,說他相信世界上真是有殭屍的,甚至還再三對我說,他還見過他們呢。他把他們的樣子形容給我聽,而他所形容的正巧像這個人一樣:馬黑的頭髮,慘白的臉色,又大又亮的閃閃發光的眼睛,眼睛裡像是在燃燒著一種鬼火。還有,您瞧,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女人也完全不像別的女人。她是一個外國人,一個希臘人,一個異教徒,大概也像他一樣,是個魔術師。我求求您別去靠近他,至少在今天晚上。假如明天您的好奇心還那麼強的話,您儘管去刨根問底好了,但現在我要留您在我身邊。」



    弗蘭茲堅持說,有許多理由使他不能把調查延遲到明天。



    「聽我說,」伯爵夫人說道,「我要回家去了。今天晚上我家裡要請客,所以決不能等到演完戲了才走,您難道這樣不懂禮貌,竟不肯陪我回去嗎?」



    弗蘭茲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拿起帽子,打開包廂的門,把他的手臂伸給了伯爵夫人。從伯爵夫人的態度上看,她的不安顯然並不是裝出來的,而且弗蘭茲自己也禁不住感到了一種迷信的恐懼,只不過他的恐懼更為強烈,因為那是從種種確實的回憶變化而來的,而伯爵夫人的恐懼只是出於一種本能的感覺而已。弗蘭茲扶她進馬車的時候,甚至覺得她的手臂在發抖。他陪她回到了她的家裡。那兒並沒有什麼宴會,也沒有人在等她。他責備她說謊。



    「說老實話吧,」她說,「我感到不舒服,我需要一個人休息一會兒,一看到那個人,我就渾身不安起來了。」



    弗蘭茲大笑起來。



    「別笑,」她說,「虧您還笑得出口。現在,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先答應我。」



    「除了叫我不要去探聽那個人的事情以外,別的事我都可以答應您。您不知道,我有眾多理由要探聽出他究竟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他從哪兒來我可不知道,但他到哪兒去我卻可以告訴您,他就要到地獄裡去了,那是毫無疑問的。」



    「我們還是回過頭來談談您要我答應的那件事吧。」弗蘭茲說道。



    「好吧,那麼,答應我:立刻回到您的旅館去,今天晚上決不再去追蹤那個人。我們離開第一個人見第二個人的時候,那第一個人和第二人人之間,也會發生某種關係的。看在老天爺的面上別讓我和那個人拉扯上吧!明天您愛怎麼去追蹤他盡可隨您便。但假如您不想嚇死我,就決不要把他帶近我的身邊。好了晚安,回去好好地睡一覺,把今天晚上的事情都忘了吧。至於我,我相信我是再也無法合眼了。」說著,伯爵夫人就離開了弗蘭茲,弗蘭茲一時猶豫不決,不知她究竟是拿他來開玩笑,還是真的受了驚嚇。



    回到旅館裡,弗蘭茲發現阿爾貝穿著睡衣和拖鞋,正無精打采地躺在一張沙發上,在抽雪茄煙。「我的好人哪,」他跳起來喊道,「真是你嗎?咦,我以為不到明天早晨是見不到你的了。」



    「我親愛的阿爾貝!」弗蘭茲答道,「我很高興借這個機會很乾脆地告訴你,對於意大利女人,你的想法是大錯而特錯了。我還以為你這幾年來在戀愛上的不斷失敗已把你教得聰明一些了呢。」



    「憑良心說!就是鬼也猜不透這些女人的心。咦,你瞧,她們伸手給你親,她們挽著你的手,她們湊在你的耳邊談話,還允許你陪她們回家!嘿,假如是一個巴黎女人,那樣的舉動只要做出一半兒,她的名譽可就完啦!」



    「理由是,因為這個美麗的國家的女人,她們的生活多半是消磨在公共場所裡的,實在也沒有什麼要掩飾的,所以她們對於自己的言談和舉止很少約束。而且,你一定也看出來了,伯爵夫人真是受驚了。」



    「為什麼,就因為看到了坐在我們對面那可愛的希臘姑娘旁邊那位可敬的先生嗎?哦,那一幕演完之後,我在戲院的前廳裡碰到了他們,老實說,你殺了我我也猜不出你究竟怎會聯想到陰曹地獄上去的!他人長得很英俊,衣服穿得很講究,那一身打扮很有法國人的派頭,臉色有點蒼白,那倒是實在的,但你知道,臉色蒼白正是高貴的特徵呀。」



    弗蘭茲微笑了一下,因為他記得很清楚,阿爾貝就專以他自己臉上的毫無血色自傲的。「好了,那就證實我的看法了,」



    他說,「伯爵夫人的懷疑是毫無根據的。你有沒有聽到他說話?記不記得他說了些什麼話?」



    「聽到的,但他們說的是羅馬土語。我因為聽到裡面夾有一些蹩腳的希臘字,所以才知道。但我得告訴你,老朋友,我在大學裡的時候,希臘文是相當不錯的。」



    「他說羅馬話嗎?」



    「我想是的。」



    「那就得了,」弗蘭茲自言自語地說道。「是他,沒錯了。」



    「你說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告訴我,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在設想一個驚人的小計劃。」



    「你知道要弄到一輛馬車是辦不到的了。」



    「我想是的,我們已經想盡一切方法而結果還是一場空。」



    「嗯,我有一個極妙的想法。」



    弗蘭茲望了一眼阿爾貝,像是不大相信他想像的建議。



    「我的好人,」阿爾貝說,「你剛才瞪了我一眼,意思大概是要我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吧。」



    「假如你的計劃的確如你所說的那樣巧妙,我一定很公正地表示滿意。」



    「好吧,那麼,聽著。」



    「我聽著呢。」



    「你認為,弄馬車的事是談都不必談的了,是不是?」



    「我是這樣認為。」



    「不錯。」



    「但我們大概可以弄到一輛牛車?」



    「或許。」



    「一對牛?」



    「大概可以。」



    「那麼你同意,我的好人,有了一輛牛車和一對牛,我們的事就好辦了,那輛牛車一定要裝飾得很風趣,而假如你和我都穿上那不勒斯農夫的衣服,以李奧波·羅勃脫的名畫上的姿態出現,那就會構成一幅多麼驚人的畫面啊!要是伯爵夫人肯參加,讓她打扮成一個波若裡或索倫來的農婦,那就更帶勁了。那樣,我們這一隊可算很完美的了,尤其是因為伯爵夫人很美,夠得上做司育女神的資格。」



    「哈,」弗蘭茲說道,「這一次,阿爾貝閣下,我不得不向您表示致敬,您的確想出了一個極妙的主意。」



    「而且還很富於故國風味的呀,」阿爾貝得意洋洋地回答。



    「只要借用一個我們本國節日用的面具就得了。哈,哈!羅馬諸君呀,你們以為在你們的討飯城市裡找不到車馬,就可以使我們這些不幸的異鄉人,像那不勒斯的許多流民一樣用兩隻腳跟在你們的屁股後面跑。好極了,我們自己會發明創造。」



    「你有沒有把你這個得意的念頭向誰說起過?」



    「只對我們的店家說過,我回家以後,就派人把他找來,把我的意思解釋給他聽,他向我保證,說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我要他把牛的角鍍一鍍金,但他說時間來不及了,鍍金得要兩天,請你看,這一點奢侈的小裝飾我們只能放棄了。」



    「他現在在哪兒?」



    「誰?」



    「我們的店家。」



    「去給我們找行頭去了,要等到明天就太晚啦。」



    「那麼他今天晚上就可以給我們一個答覆羅?」



    「噢,我時時刻刻都在等著他。」



    正在這時,門開了,派裡尼老闆探頭進來。「可以進來嗎?」他問。



    「當然,當然!」弗蘭茲大聲說道。



    「喂,」阿爾貝急切地問道,「你把我要的車和牛找到了嗎?」



    「比那還好!」派裡尼老闆帶著一種十分自滿的神氣答道。



    「小心哪,我可敬的店家,」阿爾貝說,「『還好』可是『好』的死對頭呀。」



    「兩位大人只管把那件事交給我好了。」派裡尼老闆回答,語氣中表示出無限的自信。



    「你究竟辦成了什麼事呀?」弗蘭茲問道。



    「兩位大人知道,」旅館老闆神氣活現地答道,「基督山伯爵和你們同住在這一層樓上!」



    「我想我們是知道的,」阿爾貝說道,「正因為這個,我們才被裝到這種小房間裡來的。像住在巴黎小弄堂裡的兩個窮學生一樣。」



    「呃,哦,基督山伯爵聽說你們這樣為難,派我來告訴一聲,請你們坐他的馬車,還可以在羅斯波麗宮他所定的窗口裡給你們準備兩個位置。」



    阿爾貝和弗蘭茲互相對視了一眼。「但你想,」阿爾貝問道,「我們可以從一素不相識的人那兒接受這樣的邀請嗎?」



    「這位基督山伯爵是怎樣的一個人?」弗蘭茲問店主。



    「一個非常偉大的貴族,究竟是馬耳他人還是西西里人我說不準。但有一點我知道,他真可以說是貴甲王侯,富比金礦。」



    「依我看,」弗蘭茲低聲對阿爾貝說道。「假如這個人真夠得上向我們店家那一番崇高的讚美之詞,他就會用另外一種方式來邀請我們,不能這樣不懂禮貌地告訴我們一聲就完事了。他應該寫一封信,或是」



    正在這時,有人在敲門。弗蘭茲說道:「請進!」於是門口出現了一個僕人,他穿著一身異常高雅的制服,他把兩張名片遞到了旅館老闆的手裡,旅館老闆轉遞給兩個青年人。他說,「基督山伯爵閣下問候阿爾貝·馬爾塞夫子爵閣下和弗蘭茲·伊皮奈閣下,基督山伯爵閣下,」那僕人繼續說道,「請二位先生允許他明天早晨以鄰居的身份過來拜訪,他想知道二位高興在什麼時間接見他。」



    「真巧,弗蘭茲,」阿爾貝低聲說道。「現在可無懈可擊了吧。」



    「請回復伯爵,」弗蘭茲答道,「我們自當先去拜訪他。」那僕人鞠了一躬,退出去了。



    「那就是我所謂『漂亮的迷攻方式』,」阿爾貝說,「你講得很對,派裡尼老闆。基督山伯爵肯定是一個很有教養的人。」



    「那麼你們接受他的邀請了?」店東問。



    「我們當然接受啦,」阿爾貝答道。「可是我必須聲明一句,放棄牛車和農民打扮這個計劃,我是很遺憾的,因為那一定會轟動全城的!要不是有羅斯波麗宮的窗口來補償我們的損失,說不定我還要堅持我們原來那個美妙的計劃呢。你怎麼想,弗蘭茲?」



    「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也是為了羅斯波麗宮的窗口才這樣決定的。」



    提到羅斯波麗宮的兩個位置,弗絲茲便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在鬥獸場的廢墟中所竊聽到的那一段談話,那個穿披風的無名怪客曾對那勒司斐人擔保要救出一個判了死罪的犯人。



    從各方面來看,弗蘭茲都相信那個穿披風的人就是剛才他在愛根狄諾戲院裡見到的那個人,假如真是如此,他顯然是認識他的,那麼,他的好奇心也就很容易滿足了。弗蘭茲整夜都夢到那兩次顯身,盼望著早點天亮。明天,一切疑團都可以解開了,除非他那位基督山的東道主有只琪斯的戒指一擦就隱身遁走,要不這一次他可無論如何再也逃不了了。早晨八點鐘,弗蘭茲已起身把衣服穿好了,而阿爾貝因為沒有這同樣的動機要早起,所以仍在酣睡中。弗蘭茲的第一個舉動便是派人去叫旅館老闆,老闆照常帶著他那卑躬屈節的態度應召而至。



    「請問,派裡尼老闆,」弗蘭茲問道,「今天按常規不是要處決犯人嗎?」



    「是的,先生,但假如您問這句話的原因是想弄到一個窗口的話,那您可太遲啦。



    「噢,不!」弗蘭茲答道,「我並不是這個意思,而且即使我想去親眼看看那種場面。我也會到平西奧山上去看的,是不是?」



    「噢,我想先生是不願意和那些下等人混在一起的,他們簡直把那座小山當作天然的戲台啦。」



    「我多半不會去的。」弗蘭茲答道,「講一些消息給我聽聽吧。」



    「先生喜歡聽什麼消息?」



    「咦,當然是判了死刑的人數,他們的姓名,和他們怎麼個死法了。」



    「巧極了,先生!他們剛剛把『祈禱單』給我拿了來,才來了幾分鐘。」



    「『祈禱單』是什麼?」



    「每次處決犯人的前一天傍晚,各條街的拐角處就掛出木頭牌子來,牌子上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死刑者的姓名,罪名和刑名。這張佈告的目的是籲請信徒們作禱告,求上帝賜犯人誠心懺悔。」



    「而他們把這種傳單拿給你,是希望你也和那些信徒們一同禱告是不是?」弗蘭茲說道,心裡卻有點不相信。



    「噢,不是的,大人,我和那個貼告示的人說好了的,叫他帶幾張給我,像送戲單一樣,那麼,假如住在我旅館裡的客人想去看處決犯人,他就可以事先瞭解詳細的情形了。」



    「憑良心說,你真是服務到家了,派裡尼老闆。」弗蘭茲道。



    「先生,」旅館老闆微笑著答道,「我想,我或許可以自誇一句,我決不敢絲毫怠慢,以致辜負貴客惠顧小店的雅意。」



    「這一點,我已經看得夠清楚的啦,我最出色的店家,這就是你體貼客人一個最好的證明,這一定到處給你去宣揚。現在請把這種『祈禱單』拿一張來給我看看吧!」



    「先生,這再容易不過了,」旅館老闆一邊說,一邊打間門,「我已經在靠近你們房間的樓梯口上貼了一張。」於是,他把那張告示從牆上撕了下來,交給了弗蘭茲,弗蘭茲讀道:「公告,奉宗教審判廳令,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三,即狂歡節之第一日,死囚二名將於羅廣場被處以極刑。一名為安德烈·倫陀拉,一名為庇皮諾,即羅卡·庇奧立;前者犯謀害罪,謀殺了德高望眾的聖·拉德蘭教堂教士西塞·德列尼先生;後者則系惡名昭彰之大盜羅吉·萬帕之黨羽。第一名處以錘刑,第二名處以斬刑。凡我信徒,務請為此二不幸之人祈禱,吁求上帝喚醒彼等之靈魂,使自知其罪孽,並使彼等真心誠意懺罪悔過。」



    這和弗蘭茲昨天晚上在鬥獸場的廢墟中所聽到的完全一樣。告示書上沒一點不同之處。死囚的姓名,他們的罪名,以及處死的方式都和他先前聽說的相符。所以,那個勒司斐人多半就是大盜羅吉·萬帕,而那個穿披風的人則多半就是「水手辛巴德」。毫無疑問他還在羅馬進行著他的博愛事業,像他以前在韋基奧港和突尼斯一樣。時間在流逝,已經到五點鐘了,弗蘭茲正想去叫醒阿爾貝,忽然看到他已衣冠端整地從他的房間裡走出來了,使他大吃一驚。那麼,阿爾貝的頭腦裡也早已盤旋著狂歡節的種種樂趣了,以致他竟出乎他朋友的意料之外,挺早就離開他的枕頭。



    「現在,派裡尼老闆,」弗蘭茲向旅館老闆說道,「既然我們已經準備好了,你看,我們立刻就去拜訪基督山伯爵行嗎?」



    「當然羅,」他答道。「基督山伯爵一向是起得很早的,我敢擔保他已經起來兩個鐘頭啦。」



    「那麼,假如我們馬上就去拜訪他,你真的以為不會失禮嗎?」



    「絕對不會。」



    「既然如此,阿爾貝,假如你已經準備好了的話」



    「完全準備好啦。」阿爾貝說道。



    「那麼我們去謝謝那位慷慨的鄰居吧。」



    「走吧。」



    旅館老闆領著那兩位朋友跨過了樓梯口。伯爵的房間和他們之間只隔著這麼個樓梯口。他拉了一下門鈴,當僕人把門打開時,他就說道,「法國先生來訪。」



    那個僕人很恭敬地鞠了一躬,請他們進去。他們穿過兩個房間,房間裡佈置新穎,陳設華貴,他們真想不到在派裡尼老闆的旅館裡能有這樣好的房間,最後他們被引進了一間佈置得很高雅的客廳裡。地板上是最名貴的土耳其地毯,柔軟而的長榻,圈椅和沙發,沙發上堆著又厚又軟的墊子,坐在上面一定是很舒服的。牆壁上很整齊地掛著一流大師的名畫,中間夾雜著古代戰爭名貴的戰利品,房間裡每一扇門的前面都懸掛著昂貴的厚厚的門簾。「兩位先生請坐,」那個人說道,「我去通報伯爵閣下一聲,說你們已經來了。」



    說完,他就消失在一張門簾的後面了。當那扇門打開的時候,一架guzla〔意大利文:南斯拉夫達爾馬提亞人使用的一種單弦小提琴。——譯注〕琴的聲音傳到了兩個青年的耳朵裡,但幾乎立刻就又聽不到了,因為門關得很快,只放了一個悅耳的音波進客廳。弗蘭茲和阿爾貝互相以詢問的目光對望了一眼,然後又轉眼望著房間裡這些華麗的陳設。這一切似乎愈看愈漂亮。



    「哎,」弗蘭茲對他的朋友說道,「你對於這一切怎麼想?」



    「哦,憑良心說,依我看,我們這位鄰居要不是個做西班牙公債空頭成功的證券經紀商,就一定是位微服出遊的親王。」



    「噓!」弗蘭茲答道,「這一點我們馬上就可以知道了,他來啦。」



    弗蘭茲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聽到了一扇門打開的聲音,接著,門簾立刻掀了起來,這一切財富的主人翁站在兩個青年的面前。阿爾貝馬上站起來迎上前去,弗蘭茲卻像被符咒束縛住了似的仍舊坐在椅子上。進來的那個人正是鬥獸場的怪客,昨天對面包廂裡的男人,和基督山島上神秘的東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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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錘刑



    「二位先生,」基督山伯爵一邊走進來,一邊說道,「請原諒我沒有先登們拜訪,我怕去得太早,不太合適,而且,你們已傳話給我,說你們願意先來看我,所以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弗蘭茲和我對您萬分感謝,伯爵閣下,」阿爾貝答道。「我們正在左右為難,大傷腦筋的時候,您給我們解了圍,我們接到您那懇切的邀請的時候,正在發明一種異想天開的車子呢。」



    「真的!」伯爵一邊回答,一邊請兩個青年就座。「這都是那個糊塗的派裡尼不好,以致我不能隨時幫助你們解決困難。他沒有對我提到你們的窘況,我,我很孤單寂寞,很想找一個機會來認識一下我的鄰居。我一聽到可以幫助你們一下,我就趕緊抓住這個可以效勞的機會。」



    兩個青年欠了欠身子。弗蘭茲還沒有想到該說什麼話,他還沒有確定該如何行動,從伯爵的態度絲毫看出他願意承認他們已曾相識過,他不知究竟是提起過去的事情好呢,還是看看情形再定。而且,儘管他確實就是昨天晚上對面包廂裡的那個人,但也不能肯定他就是鬥獸場的那個人。所以他決定讓事情順其自然發展,而不向伯爵作任何正面的提議。再說,他現在比他佔優勢,他已經掌握了他的秘密,而他卻沒有提到弗蘭茲什麼東西,因為弗蘭茲根本沒有什麼須要掩飾的事情。但是,他決心要把談話引到一個或許可以弄清他的疑慮的題目上去。



    「伯爵閣下,」他說,「您讓我們坐您的馬車,還讓我們分享您在羅斯波麗宮所定的窗口。您能不能告訴我們可以在那兒看一看羅廣場!」



    「啊!」伯爵漠不關心地說道,他的目光緊緊地注視著馬爾塞夫,「羅廣場上不是說好像要處決犯人嗎?」



    「是的。」弗蘭茲答道,覺得伯爵已轉到他所希望的話題上來了。



    「等一下,我記得昨天曾告訴我的管家,叫他去辦這件事的,或許這一點我也可以為你們幫一下忙的。」他伸出手去,拉了三下鈴。「您有沒有想過,」他對弗蘭茲說,「可以用什麼方法來簡化召喚僕人的手續呢?我倒是有:我拉一次鈴,是叫我的跟班,兩次,叫旅館老闆,三次,叫我的管家。這樣我就可以不必浪費一分鐘或一句話。他來啦!」



    進來的那個人年約四十五至五十歲,很像那個領弗蘭茲進巖洞的走私販子,但他似乎並不認識他。顯然他是受了吩咐的。



    「日爾圖喬先生,」伯爵說,「昨天我吩咐你去弄一個可以望得到羅廣場的窗口,你給我辦到了沒有?」



    「是,大人,」管家答道,「但當時已經很晚了。」



    「我不是告訴你我想要一個嗎?」伯爵面有怒色地說道。



    「已經給大人弄到了一個,那本來是租給洛巴尼夫親王的,但我花了一百」



    「那就得了,那就得了,貝爾圖喬先生,這種家務瑣事別在這兩位先生面前嘮叨好吧。你已經弄到了窗口,那就夠了。告訴車伕,叫他在門口等著,準備送我們去。」管家鞠了一躬,正要離間,伯爵又說道,「啊!勞駕你去問問派裡尼,問他有沒有收到『祈禱單』,能否給我們拿一張行刑的報單來。」



    「不必了,」弗蘭茲一邊說,一邊把他的那張報單拿了出去,「我已經看到了報單,而且已抄下來一份。」



    「好極了,你去吧,貝爾圖喬先生,早餐準備好了的時候來通知我們一聲。這兩位先生,」他轉向兩個朋友說,「哦,我相信,大概可以賞光和我一起用早餐吧?」



    「但是,伯爵閣下,」阿爾貝說,「這就太打擾啦。」



    「哪裡的話,正相反,你們肯賞光我非常高興。你們之中,總有一位,或許兩位都可以在巴黎回請我的。貝爾圖喬先生,放三副刀叉。」他從弗蘭茲的手裡把傳單接過來。



    「『公告:』」他用讀報紙一樣的語氣念道,「『奉宗教審判廳令,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三,即狂歡節之第一日,死囚二名將於羅廣場被處以極刑,一名為安德烈·倫陀拉,一名為庇皮諾。即羅卡·庇奧立;前者犯謀害罪,謀殺了德高望眾的聖·拉德蘭教堂教士西塞·德列尼先生;後者則系惡名昭彰之大盜羅吉·萬帕之黨羽。』哼!『第一名處以錘刑,第二名處以斬刑』。」



    「是啊,」伯爵繼續說道,「本來是預定這樣做的,但我想這個節目昨天已經有某種改變了吧。」



    「真的!」弗蘭茲說道。



    「是的昨天晚上我在紅衣主教羅斯辟格裡奧賽那兒,聽人提到說,那兩人之中有一個好像已經被緩期執行處決了。」



    「是安德烈·倫陀拉嗎?」



    「不,」伯爵隨隨便便地說道,「是另外那一個,」他向傳單瞟了一眼,像是已記不得那個人的名字了似的,「是庇皮諾,即羅卡·庇奧立。所在你們看不到另一個人上斷頭台了,但錘刑還是有的,那種刑法你們初次看的時候會覺得非常奇特,甚至第二次看仍不免有這種感覺,至於斬刑,你們一定知道,是很簡單的。那斷頭機是決不會失靈,決不會顫抖,也決不會像殺夏萊伯爵的那個兵那樣連砍三十次的。紅衣主教黎布留無疑是因為看到夏七伯爵被殺頭時的那種慘景,動了惻隱之心,才改良刑法的。啊!」伯爵用一種輕視的口吻繼續說道,「別向我談起歐洲的刑法,以殘酷而論,與其說還在嬰兒時代,倒不如說,簡直已到了暮年啦。」



    「真的,伯爵閣下,」弗蘭茲答道,「人家會以為您是研究世界各國各種不同刑法的呢。」



    「至少可以說,我沒見過的不多了。」伯爵冷冷地說道。



    「您很高興看這種可怕的情景嗎?」



    「我最初覺得恐怖,後來就麻木了,最後就覺得好奇。」



    「好奇!這兩字太可怕了。」



    「為什麼?在人的一生中,我們所最擔心的就是死。那麼,來研究靈魂和分離的各種方法,並根據各人不同的個性,不同的氣質,甚至各國不同的風俗,來測定從生到死,從存在到消滅這個轉變過程上每一個人所能承受的限度,這難道算是好奇嗎?至於我,我可以向你們保證一件事,你愈多看見人死,你死的時候就愈容易。依我看,死或許是一種刑罰,但不就等於贖罪。」



    「我不很明白您的意思,」弗蘭茲答道,「請把您的意思解釋一下,因為您已經把我的好奇心引到了最高點。」



    「聽著,」伯爵說道,他的臉上流露出深深的仇恨,要是換了別人,這時一定會漲得滿臉通紅。「要是一個人以聞所未聞,最殘酷,最痛苦的方法摧毀了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你的愛人,總之,奪去你最心愛的人,在你的胸膛上留下一個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而社會所給你的補償,只是用斷頭機上的刀在那個兇手的脖子上割一下,讓那個使你精神上痛苦了很多年的人只受幾秒鐘上的罪,你覺得那種補償夠嗎?」



    「是的,我知道,」弗蘭茲說道,「人類的正義是無法使我們得到慰藉的,她只能以血還血,如此而已,但你也只能向她提出要求,而且只能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要求呀。」



    「我再舉一個例子給你聽,」伯爵繼續說道,「社會上,每當一個人受到死亡的攻擊時,社會就以死來報復死。但是,難道不是有人受到千百種慘刑,而社會對這些連知道都不知道。甚至連我們剛才所說的那種不是補償的報復方式都不提供給他嗎?有幾種罪惡,即使用土耳其人的刺刑,波斯人的鑽刑,印第安人的炮烙和火印也嫌懲罰得不夠的,而社會卻不聞不見,絲毫未加以處罰嗎?請回答我,這些罪惡難道存在嗎?」



    「是的,「弗蘭茲答道,「而正是為了懲罰這種罪惡,社會上才容許人們決鬥。」



    「啊,決鬥!」伯爵大聲說道,「憑良心說,當你的目的是報復時,用這種方法來達到人的目的未免太輕鬆啦!一個人搶去了你的愛人,一個人了你的妻子,一個人玷污了你的女兒,你本來有權利可以向上天要求幸福的,因為上帝創造了人,允許人人都能得到幸福,而他卻破壞了你的一生,使你終生痛苦蒙羞。他使你的頭腦瘋狂,讓你的心裡絕望,而你,只因為你已經把一顆子彈射進了人的腦袋,或用一把劍刺穿了他的胸膛,就自以為已經報了仇了,卻想不到,決鬥之後,勝利者卻往往是他,因為在全世界人的眼裡,他已是清白的了,在上帝眼裡,已是抵罪了!不,不,」伯爵繼續說道,「要是我為自己復仇,就不會這樣去報復。」



    「那麼您是不贊成決鬥的羅,您無論如何也不和人決鬥嗎?」這次輪到阿爾貝發問了,他對於這種奇怪的理論很是驚訝。



    「噢,要決鬥的!」伯爵答道,「請瞭解我,我會為一件小事而決鬥,譬如說,為了一次侮辱,為了一記耳光,而且很願意決鬥,因為,憑我在各種體格訓練上所獲得的技巧和我逐漸養成的漠視危險的習慣,我敢肯定一定可以殺死我的對手。噢,為了這些原因我會決鬥的。但要報復一種遲緩的,深切的,永久的痛苦,假如可能的話,我卻要以同樣的痛苦來回報,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如東方人所說的那樣,東方人在各方面都是我們的大師。那些得天獨厚的人在夢中過活,因此倒給他們自己造成了一個現實的樂園。」



    「但是,」弗蘭茲對伯爵說道,「抱著這種理論,則等於你自己既是原告,同時又是法官和劊子手,這是很難實行的,因為你得時刻提防落到法律的手裡。仇恨是盲目的,憤怒會使你失去理智,凡是傾洩復仇的苦酒的人,他自己也冒著危險,或許會嘗到一種更苦的滋味。」



    「是的,假如他既沒有錢又沒有經驗是會這樣的,但假如他有錢又有技巧,則就不然了。而且,即使他受到懲罰,最壞也不過是我們已經說過的那一種罷了,而博愛的法國大革命又代替了五馬分屍或車輪輾死。只要他已報了仇,這種刑罰又算得了什麼呢?這個可憐的庇皮諾多半是不會被殺頭的了,老實說,我倒有點覺得可惜,不然你們倒有一個機會可以看看這種刑罰所產生的痛苦是多麼短促,究竟是否值得一提,哦,真的,在狂歡節該這樣的事不免太奇怪了,二位,先生,我們是怎麼談起來的?啊,我記起來了!你們要在我的窗口弄一個位置。可以的,但我們還是先去入席吧,因為僕人已經來通知我們去用早餐啦。」在他說話的時候,一個僕人打開了客廳四座門中的一扇,說道,「酒筵齊備!」兩個青年站了起來,走進了早餐廳。



    早餐極其豐盛,在用餐的時候,弗蘭茲屢次察看阿爾貝,以觀察他們東道主的那一篇話在阿爾貝身上所產生的影響,但不知是由於他那種一向萬事不介意的習性使他沒有注意到他呢,還是伯爵關於決鬥的那一番解釋使他很滿意,還是因為弗蘭茲知道了過去的幾件事,所以對伯爵的理論特別感到驚懼,他發現他的同伴臉上毫無憂慮的表情,而是大吃特吃,像是四五個月以來除了意大利菜,即世界是最壞的菜以外,不曾吃過別的什麼東西似的。至於伯爵,他對於各種菜只是碰一碰而已,他似乎只在盡一個東道主的義務,陪他的客人坐坐,等他們走後,再來吃某種稀珍而更美味的食物。這使弗蘭茲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伯爵在G伯爵夫人身上所引起的恐怖和她那堅決的態度,以為她對面包廂裡的那個男人是個殭屍。早餐完畢時,弗蘭茲掏出表來看了一眼。



    「哦,」伯爵說道,「你們還有什麼事嗎?」



    「請您務必原諒我們,伯爵閣下,」弗蘭茲答道,「我們還有很多事要辦呢。」



    「是些什麼事呢?」



    「我們還沒有化裝的衣服,那是一定要去弄到的。」



    「那件事你們不必擔心。我想我在羅廣場大概能有一間私室。你們不論選中了什麼服裝,我都可以叫人送去,你們可以到那兒去換裝。」



    「在行刑以後嗎?」弗蘭茲問道。



    「以前或以後,盡可悉聽尊便。」



    「就在斷頭台對面?」



    「斷頭台是狂歡節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伯爵閣下,那件事剛才我又想了一想。」弗蘭茲說道,「我很感謝您的熱情招待,但我只要在您的馬車裡和您在羅斯波麗宮的窗口佔一個位置就滿足了,至於羅廣場的那個位置,請您只管另作支配吧。」



    「但我得先提醒您,那樣您將失去一次千載難逢的觀看奇景的機會的。」伯爵答道。



    「您以後講給我聽好了。」弗蘭茲回答說,「事情由您的嘴裡講出來,給人的印象比我親眼目睹的會深刻。我好幾次都想去親眼看一看殺人,但我總是下不了這個決心,你是不是也這樣,阿爾貝?」



    「我,」伯爵答道,「我看過殺卡斯泰,但我好像記得那天我已喝醉了酒,因為我是在那天早晨離開了學校,從酒店裡鬧了一個通宵出來的。」



    「一件事不能因為您在巴黎沒做過,到國外來也就不做,這不算是理由。一個人出來旅行,是樣樣都得看一看的。將來有人問您:『羅馬殺人是怎麼殺法呀?』而您回答說:『我不知道。』那時您多難堪。據說,那個犯人是一個無恥的流氓,一個教士原是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一般撫養長大的,而他竟用一塊大木柴打死那位可敬的教士。真該死!殺教堂裡的人,應該用另外一種武器,不應用木柴,尤其是假如他是一個慈愛和藹的教士。哎,要是您到了西班牙,您能不去看鬥牛嗎?就算我們現在去看的是一場鬥牛好了。請想想古代競技場上的羅馬人,他們在競技場上殺死三百隻獅子和一百個人呢。你想想那八萬個熱烈喝采的觀眾們吧,賢惠的主婦帶著她們的女兒同來,那些妖嬈動人的姑娘們,用她雪白的手翹起大拇指,像是在對獅子說:『來吧,別呆著呀!來給我殺死那個人吧,他已經嚇得半死啦。』」



    「那麼,你去不去,阿爾貝?」



    「當然啦!是的。我也和你一樣,本來有點猶豫,但伯爵的雄辯使我下了決心!」



    「既然你高興,那麼我們走吧,」弗蘭茲說道,「但我們到羅廣場去的時候,我想經過高碌街。這樣做行不行,伯爵閣下?」



    「步行去,可以,坐車去,不行!」



    「那麼,我願意步行去!」



    「您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經過那條街嗎?」



    「是的,我想在那兒看一樣東西。」



    「好吧,我們從高碌街走吧。我們可以叫馬車在羅場靠巴布諾街口的地方等著我們,因為我也很高興能經過高碌街,我想去看看我所吩咐的一件事情辦妥了沒有。」



    「大人。「一個僕人開門進來說道,「有一個穿苦修士衣服的人想和您說話。」



    「啊,是的!」伯爵答道,「我知道他是誰。二位,請你們回到客廳裡去坐一會兒好嗎?你們可以在中央那張桌子上找到上等的哈瓦那雪茄。我馬上就來奉陪。」



    兩個青年站起身來,回到了客廳裡,伯爵又向他們道了一聲歉,就從另外一扇門出去了。阿爾貝是一個大煙鬼,他以為這次出國,再也抽不到巴黎咖啡館裡的雪茄了,這可是一個不小的損失,當他走近桌子,看到幾支真正的蒲魯斯雪茄時,就高興得大喊了一聲。



    「噢,」弗蘭茲問道,「你覺得基督山伯爵這個人怎麼樣?」



    「我覺得怎麼樣?」阿爾貝說道,他顯然很驚奇他的同伴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我覺得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他吃東西很講究,他到過很多地方,讀過很多書,而且,像布魯特斯一樣,也是一個堅忍主義者;再說,」他向天花板吐出一大股煙,然後才說,「他還有上等的雪茄。」



    阿爾貝對伯爵的看法僅此而已,弗蘭茲卻知道得很清楚,阿爾貝一向自認非經過長期的考慮是不發表任何意見的,所以他也就不想去改變它了。」但是,」他說,「你有沒有注意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什麼事?」



    「他盯著你看。」



    「看我?」



    「是的。阿爾貝想了一想。「唉!」他歎了一氣答道,「那算不上十分稀奇。我離開巴黎已有一年多了,我的衣服式樣已經很舊了,伯爵大概把我看成一個鄉下人。我求求你,你一有機會就向他解釋一下,告訴他我不是那種人。」



    弗蘭茲笑了一下,一會兒,伯爵進來了。「二位,我現在可以悉聽吩咐了,」他說了,「馬車已到羅廣場去了,我們可以從另一條路走,假如你們高興的話,就走高碌街。帶幾支雪茄去,馬爾塞夫先生。」



    「非常的贊成,」阿爾貝答道,「意大利的雪茄太可怕了。您到巴黎來的時候,我可以回敬您這種雪茄。」



    「我不會拒絕的。我準備不久就要到那兒去,既然蒙您允許,我一定來拜訪您。走吧,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啦,已經十二點半了,我們出發吧!」



    三個人一同下了樓,車伕已得到主人的吩咐,驅車到巴布諾街去了,三位先生就經弗拉鐵那街向愛斯巴廣場走去,這樣,他們就可以從菲亞諾宮和羅勘斯麗宮之間經過。弗蘭茲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羅斯波麗宮的窗口上去了,因為他沒有忘記那個穿披風的人和那個勒司斐人所約定的暗號。



    「哪幾個窗口是您的?」他問伯爵,語氣極力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最後那三個。」伯爵漫不經心地回答著,但他的態度顯然並非是裝出來的,因為他決想不到這句問話的含意。弗蘭茲很快地向那三個窗口瞟了一眼,旁邊兩個窗口掛著黃緞窗簾,中間那個是白緞的,上面有一個紅十字。那個穿披風的人的確實踐了他對勒司斐人的許諾,而現在毫無疑義,可以確定他是伯爵了。那三個窗口裡還沒有人。四面八方都在匆忙地準備著,椅子都已排好了,斷頭台已架起來了,窗口上都掛著旗子,鐘聲不響,面具還不能出現,馬車也不能出動,但在各個窗口裡,已可以看到面具在那裡晃動,而馬車都在大門後面等著了。



    弗蘭茲,阿爾貝和伯爵繼續順著高碌街走著。當他們接近羅廣場的時候,人群愈來愈密了,在萬頭攢動的上空,可以看到兩樣東西,即方身尖頂的石塔,塔頂上有一個十字架,標明這是廣場的中心和聳立在石塔前面,聳立在巴布諾街,高索街,立庇得街三條路的交叉口上的斷頭台的那兩根直柱,在這兩根直柱之間,懸掛著一把閃閃發光的彎刀。他們在街角上遇到了伯爵的管家,管家原來在那兒等候他的主人。伯爵花了很高的價錢租得的那個窗口是在那座大宮殿的三樓上,位於巴布諾街和平西奧山之間。我們已經說過,這原是一間小小的更衣室,從更衣室進去還有一間寢室,只要通外面的那扇門一關,房間裡的人便可以與外界隔絕。椅子上已放著高雅的小丑服裝,是用藍白色的綢緞做的。



    「你們既然讓我為你們挑選服裝,」伯爵對二位朋友說,「我就拿了這幾套來,因為今年穿這種服裝的最多,而且也最合用,逢到人家向你們撒紙花,也不會沾在身上。」



    伯爵的這一篇話弗蘭茲沒有全都聽進去,他或許並不完全理解伯爵的一番好意,他的注意力已全部被羅廣場上的情景所吸引住了。在目前,廣場上主要的點綴品就是那可怕的殺人工具。弗蘭茲生平還是第一次看到一架斷頭機,我們說斷頭機,因為羅馬的這種殺人工具式樣簡直和法國的完全相同。那把刀是新月形的,刀口向外凸出,刀上的墜子份量較輕,全部差別只在於此。有兩個人坐在那塊擱犯人的活動木板上,正在那兒一邊用早餐,一邊等候犯人。其中的一個掀起那塊木板,從木板下面拿出了一瓶酒,喝了幾口,然後遞給他的同伴。



    這兩個人是劊子手的助手,一看到這種情形,弗蘭茲覺得他的額頭上已在開始冒冷汗了。



    犯人已在前一天傍晚從諾伏監獄移禁到了羅廣場口的聖·瑪麗亞小教堂裡,就在那兒過夜,每一名犯人有兩位教士作伴。他們給關在一間有鐵柵門的禮拜堂裡,門前有兩個輪流換班的哨兵。教堂門口,每邊都有一列雙排的憲兵,從門口直排到斷頭台前,並在斷頭機周圍成了一個圓圈,留出一條約莫十尺寬的通道,在斷頭機周圍,則留下一片將近一百尺的空地。其餘一切地方都被男男女女的頭填滿了。許多女人把她們的小孩子扛在她們的肩頭上,所以孩子們看得最清楚。平西奧山像是一家擠滿了看客的露天大戲院。巴布諾街和立庇得街拐角上的兩座教堂的陽台上也擠得滿滿的。台階上像是一股雜色斑駁的海流,向門廊下拚命的擠,牆上每一年凹進去的地方都拱著活的雕像。伯爵說得不錯,人生最動人的奇觀就是死。



    可是,雖然這一幕莊嚴的情景似乎應該令人肅靜無嘩,但人群裡反而浮起一片很大的鬧聲,那是一片笑和歡呼所組成的鬧聲,顯然在人們的眼裡,這次殺人只是狂歡節的開幕典禮。突然間,像是中了魔似的,騷動停止了,教堂的門開了。最先出現的,是一小隊苦修士,其中有一個領頭走在前邊;他們從頭到腳都裹在一件灰色粗布的長袍裡,只在眼睛的地方有兩個洞,他們的手裡都拿著點燃了的小蠟燭,在苦修士的後面,走著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他渾身,只穿著一條布短褲,左腰上佩著一把插在鞘裡的牛耳尖刀,右肩上扛著一把笨重的長錘。這個人就是劊子手。他的腳上還綁著一雙草鞋。在劊子手的後面,根據處死的先後順序,先出來的是庇皮諾,然後才是安德烈,每一個都由兩位教士陪伴著。他們兩個人的眼睛都沒有被蒙著。庇皮諾走的步子很堅定,無疑他已明白會發生什麼事,而安德則由兩位教士扶著走。他們都時不時地去吻一個懺悔師送上來的十字架。單單看到這一幕情景,弗蘭茲就覺得他的那兩條腿已在發抖了。他望了望阿爾貝;阿爾貝的臉色白得像他的襯衫一樣了,他機械地丟掉了他的雪茄,雖然那支雪茄還沒抽到一半。只有伯爵似乎無動於衷,不,他激動得很,一層淺紅色似乎正在拚命地從他那蒼白的面頰上透出來。



    他的鼻孔張得大大的,像是一隻野獸嗅到了它的犧牲品似的。



    他的嘴巴半張著,露出了他那雪白的,又細又尖,像狼一樣的牙齒。可是,他的臉卻露出了一種溫柔的微笑。這種表情弗蘭茲以前是從未在他的臉上看到過的,他那一對黑眼睛充滿慈悲和憐憫。兩個犯人繼續向前走著,當他們走近的時候,他們的臉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庇皮諾是一個英俊的年青人,約二十四五歲,皮膚被太陽曬成了棕褐色。他昂著頭,似乎在嗅空氣,以確定他的解救者會從哪邊出現。安德烈是一個矮胖子,他的臉上佈滿著殘忍刻毒的皺紋,但那些皺紋和他的年輕並無關係,他大概在三十歲左右,他的鬍子在獄中長得長長的,他的頭垂在肩上,他的兩腿發軟,他似乎在做著一種不自覺的機械的動作。



    「我記得,」弗蘭茲對伯爵說道,「您告訴我說只殺一個人的吧。」



    「我對您講的是實話。」伯爵冷冷地答道。



    「但是,這兒有兩個犯人呀。「是的,但這兩之中,要死的卻只有一個,另外那一個還有很多年活呢。」



    「假如赦罪令要來,可不能再遲了呀。「看那不是來了!」伯爵說道。



    正當庇皮諾到達斷頭台腳下的時候,一個苦修士,他像是苦修士隊中遲到的一個,拚命擠開士兵,走到領頭的那個苦修士前面,交給他一張折攏的紙,庇皮諾的銳利的目光已把這一切都看到了,領頭的那個苦修士接過這張紙,打開來,於是他舉起了一隻手,「讚美上帝!」他大聲說道,「有令赦犯人一名!」



    「赦罪令!」人們同聲喊道,「赦罪令!」



    聽到這種喊聲,安德烈把頭抬了起來。「赦誰!」他喊道。庇皮諾仍舊屏息靜氣地等著。



    「赦庇皮諾,即羅卡·庇奧立。」那個領頭的苦修士說道,於是他把那張紙交給了憲兵的長官,那軍官讀完以後交還給了他。



    「赦庇皮諾!」安德烈喊道,他似乎已從先前的麻痺狀態中醒了過來了。「為什麼赦他不赦我?我們應該一同死的。你們講定了他和我一起死的呀。你們沒有權利單單要我一個人死。我不願意一個人死!我不願意!」於是他掙脫開了那兩個教士,像一頭野獸似地掙扎著咆哮著,拚命想扭斷那條綁住他雙手的繩子。劊子手做了一個手勢,於是他的助手從斷頭台上跳下來捉住了他。



    「他怎麼了?」弗蘭茲問伯爵,因為那些話都是羅馬語說,所以他聽不太懂。



    「您沒看見嗎?」伯爵答道。「這個人快要死了,他之所以發狂,是因為他的難友沒有和他同歸於盡,要是可能的話,他會用他的牙齒和指甲把他撕得粉碎,也決不肯讓他去享有他自己快要被剝奪的生命的。噢,人呀,人呀!鱷魚的子孫呀!」伯爵把他緊握成拳頭的雙手伸向人群,大聲說道,「我早就認識你們了。你們在任何時候都是自作自受呀!」



    在這說話期間,安德烈一直在地上和那兩個劊子手滾作了一團,他還是在那兒大喊:「他應該死的!我要他死!我不願意一個人死!」



    「看,看哪!」伯爵抓住那兩個年青人的手大聲說道,「看吧,憑良心說,真奇怪,這個人本來已向他的命運低頭了,他就要上斷頭台了,像個丑夫一樣,這是真的,他是準備服服帖帖地去死的。你們知道他為什麼會那樣,是什麼安慰了他嗎?那是因為另外還有一個人要和他一同處死;一同分享他的痛苦;而且比他先死!牽兩隻羊到屠夫那兒,牽兩條牛進屠宰場,使兩隻裡的一隻懂得它的同伴可以不死,羊會歡喜地咩叫,牛會高興得亂吼。但人,上帝照他自己的形狀創造出來的人,上帝給他的每條最重要的誡條就是叫他愛他的鄰居,上帝給他聲音以表達他的思想,所以當他聽到他的同類人得救的時候,他的第一聲喊叫是什麼!是一聲謾罵!夠光榮的了吧,人呀,你這自然的傑作,你這萬物之靈!」於是伯爵爆發出一聲大笑,但那種笑是令人可怕的,顯示出他的內心一定受過非常痛苦的煎熬。



    這時,搏鬥依舊在繼續著,看了真可怕。人們都反對安德烈,兩萬個聲音都在喊,「殺死他!殺死他!」弗蘭茲嚇得直向後跳,但伯爵抓住他的手臂,拉他站在窗前。「您怎麼啦?」他說,「難道您可憐他嗎?假如您聽到有人喊『瘋狗!』您就會抓起槍來,毫不猶豫地打死那可憐的畜生,但它的罪過,卻只是咬了另一條狗而已。而這個人,人家沒去咬他,他反而謀殺了他的恩人,現在他的手被綁住了,不能再殺人了,可是他還希望囚伴和他同歸於盡,這樣的一個人,您還可憐他!不,不,看,看哪!」



    這種介紹實在是不必要的。弗蘭茲早已全神貫注地在望這一場可怕的情景了。那兩個助手已把安德烈拖到了斷頭台上,不管怎麼掙扎,怎麼咬,怎麼喊,已經按著他跪了下來。這時,劊子手已在他的旁邊站穩了步子,舉起那把長錘,示意叫兩助手走開。那犯人想掙扎著起來,但還不等他站起來,那把錘已打到了他的左面太陽穴上,隨著一下重濁的聲音,那個人像一條牛似的面朝下倒了下去,接著又一個翻身仰面躺在了台上,劊子手摔開錘,抽出刀,一刀割開了他的喉嚨,又跳到他的肚皮上,猛力用腳踏,每一踏,傷口裡便噴出來一股鮮血。



    弗蘭茲再也受不了了,昏昏沉沉地倒在了一張椅子裡。阿爾貝則閉著眼睛,緊緊地抓住窗簾站著。只有伯爵筆挺地站著,面露勝利的神色,像是復仇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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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狂歡節在羅馬



    當弗蘭茲神志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看見阿爾貝正拿著一隻杯子在喝水,從阿爾貝那蒼白的臉色看來,這杯水實在是他極其需要的,同時,他看見伯爵正在換上那套小丑的服裝。他機械地向廣場上望去。一切都不見了——斷頭台,劊子手,屍體,一切都不見了,剩下的只是人群,到處都是嘈雜而興奮的人群。雪多里奧山上那口只在教皇逝世和狂歡節開始時才敲響的鐘,正在嗡嗡地發出一片令人歡欣鼓舞的響聲。「喂,」他問伯爵,「剛才還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伯爵回答,」只是,如您所見,狂歡節已經開始了。趕快換衣服吧。」



    「的確,」弗蘭茲說,「這一幕可怕的情景已像一場夢似的過去了。」



    「是的,對我是如此,但對那犯人呢?」



    「那也是一場夢。只是他仍睡著,而您卻已醒來了,誰知道你們之中哪一個更幸福呢?」



    「庇皮諾是個很乖巧的小伙子,他不像一般人那樣,一般人得不到別人的注意就要大發脾氣,而他卻很高興看到大眾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同伴身上。他就利用大家不注意他的時候混入人群裡溜走了,甚至對那兩個陪他來的可敬的教士謝都沒謝一聲。唉,人真是一種忘恩負義,自私自利的動物。您快換衣服吧。瞧,馬爾塞夫先生已經給您作出了榜樣。」



    阿爾貝的確已把那條綢褲套在了他的黑褲和那擦得雪亮的長統皮靴上。「喂,阿爾貝,」弗蘭茲說,「你真的很想去參加狂歡節嗎?來吧,坦白地告訴我。」



    「老實說,不!」阿爾貝答道。「但我真的很高興能見識一下這裡剛才的場面,我現在懂得伯爵閣下所說的話的含義了,當你一旦看慣了這種情景以後,你對於其他的一切就不容易動情了。」



    「而且這是您可以研究個性的唯一時機,」伯爵說道。「在斷頭台的踏級上,死撕掉了人一生所戴的假面具,露出了真面目。老實說,安德烈的表現實在醜惡,這可惡的流氓!來,穿衣服吧,二位,穿衣服吧!」



    弗蘭茲覺得要是不學他兩位同伴的樣子,未免太荒唐了。



    於是他穿上了衣服,綁上面具。那面具當然並不比他自己的臉更蒼白。他們化裝完畢以後,就走下樓去。馬車已在門口等著他們了,車子裡堆滿了五顏六色的碎紙和花球。他們混入了馬車的行列裡。這個突變真是難以想像。在羅廣場上,代替死的陰鬱和沉寂的是一片興高采烈和嘈雜的狂歡景象。四面八方,一群群戴著面具的人湧了過來,有從門裡跑出來的,有離開窗口奔下來的。從每一條街道,每一個角落,都有馬車擁過來。馬車上坐滿了白衣白褲白面具的小丑,身穿花衣手持木刀的滑稽角色,戴半邊面具的男男女女,侯爵夫人,勒司斐人,騎士和農民。大家尖聲喊叫著,打打鬧鬧,裝腔作勢,滿天飛舞著裝滿了麵粉的蛋殼,五顏六色的紙,花球,用他們的冷言冷語和種種可投擲的物品到處攻擊人,也不分是敵是友,是同伴是陌生人,誰都不動氣,大家都只是笑。



    弗蘭茲和阿爾貝象借酒消愁的人一樣,在喝醉了之後,覺得有一重厚厚的紗幕隔開了過去和現在。可是他們卻老是看到,或說得更確切些,他們仍然在心裡想著剛才他們所目睹的那一幕。但漸漸地,那到處瀰漫著的興奮情緒也傳染到了他們身上,他們覺得自己也不得不加入到那種嘈雜和混亂之中。附近的一輛馬車裡拋來了一把彩紙,把車上的三位同伴撒得滿身都是,馬爾塞夫的脖子上和面具未遮住的那部分臉上像是受了一百個小針刺戳似地給弄得怪癢癢的,於是他被捲進了周圍正在進行的一場混戰裡。他站起身來,抓起幾把裝在馬車裡的彩紙使勁兒向他左邊近處的人投去,以此表示他也是精於此道的老手。戰鬥順利地展開了。半小時前所見的那一幕景象漸漸地在兩個青年的腦子裡消失了,他們現在所全神貫注的只有這興高采烈,五彩繽紛的遊行隊伍。而基督山伯爵,卻始終無動於衷。



    試想那一條寬闊華麗的高碌街,從頭到尾都聳立著巍巍的大廈,陽台上懸掛著花毯,窗口上飄揚著旗子,在這些陽台上和窗口裡,有三十萬看客——羅馬人,意大利人,還有從世界各地來的外國人,都是出身高貴,又有錢,又聰明的三位一體的貴族,可愛的女人們也被這種場面感動得忘了彤,或倚著陽台,或靠著窗口,向經過的馬車拋撒彩紙,馬車裡的人則以花球作回報。整個天空似乎都被落下來的彩紙和拋上去的花朵給遮住了。街上擠滿了生氣勃勃的人群,大家都穿著奇形怪狀的服裝——碩大無比的大頭鬼大搖大擺地走著,牛頭從人的肩膀後面伸過來嘶吼,狗被擠得直立起來用兩條後腿趟路。



    在這種種紛亂嘈雜之中,一隻假面具向上揭了一下,像卡洛的《聖安東尼之誘惑》裡所描繪的那樣,露出了一個可愛的面孔,你本來很想釘梢上去的,但忽然一隊魔鬼過來把你和她衝散了,上述的一切可以使你對於羅馬的狂歡節有一個大概的瞭解。



    轉到第二圈時,伯爵停住了馬車,向他的同伴告辭,留下馬車給他們用。弗蘭茲抬頭一看,原來他們已到了羅斯波麗宮前面。在中間那個掛白緞窗簾上繡紅十字的窗口裡,坐著一個戴藍色半邊面具的人,這個人,弗蘭茲很容易認出就是戲院裡的那個希臘美人。



    「二位,」伯爵跳到車子外面說道,「當你們在這場戲裡厭倦了做演員而想做看客的時候,你們知道我的窗口裡為你們留著位置的。現在,請只管用我的車伕,我的馬車和我的僕人吧。」



    我們該補充一下,伯爵的車伕是穿著一套熊皮的衣服,和《熊與巴乞》一劇裡奧德萊所穿的那種服裝一模一樣,站在馬車後面的兩個跟班則打扮成兩隻綠毛猴子,臉上戴著活動面具,對每個經過的人做著鬼臉。



    弗蘭茲謝謝伯爵的關照。阿爾貝此時正忙著向一輛停在他附近,滿載著羅馬農民的馬車上拋花球。不幸得很,馬車的行列又走動了,他往羅廣場去,而那一輛卻向威尼斯宮去。「啊!我親愛的!」他對弗蘭茲說道,「你看見沒有?」



    「什麼?」



    「那兒,那輛滿載著羅馬農民的低輪馬車。」



    「沒有。」



    「嘿,我相信她們都是些漂亮的女人。」



    「你多不幸呀,阿爾貝,偏偏戴著面具!」弗蘭茲說道,「這本來倒是可以彌補你過去的失意的一個機會。」



    「噢,」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答,「我希望在狂歡節結束以前,能給我帶來一點補償。」



    但不管阿爾貝的希望如何,當天並沒發生任何意外的奇遇,只是那輛滿載羅馬農民的低輪馬車,後來又遇到過兩三次。有一次邂逅相逢的時候,不知阿爾貝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他的面具掉了下來。他立刻站起來,把馬車裡剩下的花球都拋了過去。漂亮女人——這是阿爾貝從她們的化裝上推測出來的——中的一個無疑地被他的慇勤獻媚所打動了。



    因為,當那兩個朋友的馬車經過她的時候,她居然也拋了一束紫羅蘭過來。阿爾貝急忙抓住了,而弗蘭茲因為沒有理由可以假定這是送給他自己的,所以也只能讓阿爾貝佔有了它。阿爾貝把花插在他的紐扣眼裡,於是馬車勝利地繼續前進了。



    「喂,」弗蘭茲向他說道,「這是一次奇遇的開始呀。」



    「隨你去笑吧,我倒真是這樣想。所以我決不肯放棄這束花球。」



    「當然啦!」弗蘭茲大笑著答道,「我相信你,這是定情之物呢。」



    但是,這種玩笑不久似乎變成真的了,因為當阿爾貝和弗蘭茲再遇到農婦們的那輛馬車的時候,那個拋紫羅蘭給阿爾貝的女人看到他已把花插在了紐扣眼裡,就拍起手來。「妙!妙!」弗蘭茲說,「事情來得真妙。要不要我離開你一下?也許你願意一個人進行吧?」



    「不,」他答道,「我可不願意象傻瓜似的才送一個秋波就束手被擒。假如這位漂亮的農婦願意有所發展,明天我們還可以找到她的,或說得更確切些,她會來找我們的,那時,她會對我有所表示,而我也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憑良心說,」弗蘭茲說,「你真可謂聰明如涅斯托而慎重如尤利西斯了。你那位漂亮的塞茜要是想把你變成一隻不論哪一種的走獸,她一定得非常機巧或非常神通廣大才行。」



    阿爾貝說得不錯,那位無名無疑的已決定當天不再出什麼新花樣,那兩個年輕人雖然又兜了幾個圈子,他們卻再也看不到那輛低輪馬車了,大概它已轉到附近別的街上去了。



    於是他們回到了羅斯波麗宮,但伯爵和那個戴藍色半邊面具的人已不見了。那兩個掛黃緞窗簾的窗口裡還有人,他們大概是伯爵請來的客人。正在這時,那口宣佈狂歡節開幕的鍾發出了結束的訊號。弗蘭茲和阿爾貝這時正在馬拉特街的對面。車伕一言不發,驅車向那條街馳去,馳過愛斯巴廣場和羅斯波麗宮,在旅館門口停了下來。派裡尼老闆到門口來迎接他的客人。弗蘭茲一開口就問伯爵,並表示很抱歉沒能及時去接他回來,但派裡尼的話使他放了心,他說基督山伯爵曾吩咐另外為他自己備了一輛馬車,已在四點鐘的時候把他從羅斯波麗宮接來了。伯爵並且還托他把愛根狄諾戲院的包廂鑰匙交給這兩位朋友。弗蘭茲問阿爾貝接不接受他的好意,但阿爾貝在到戲院去以前,還有大計劃要實行,所以他並沒答覆弗蘭茲的話,卻問派裡尼老闆能不能給他找一個裁縫。



    「裁縫!」店東說,「找裁縫來幹什麼?」



    「給我們做兩套羅馬農民穿的衣服,明天要用。」阿爾貝回答。



    店東搖搖頭。「馬上給你們做兩套衣服,明天要用?請兩位大人原諒,這個要求法國氣太重了,因為在這一個星期以內,即使你們要找一個裁縫在一件背心上釘六粒鈕扣,每釘一粒紐扣給他一個艾居,他也不會幹的。」



    「那麼我只能放棄這個念頭了?」



    「不,我們有現成做好的。一切交給我好了,明天早晨,當您醒來的時候,您就會找到一套樣樣齊備的服裝,保證您滿意。」



    「我親愛的阿爾貝,」弗蘭茲說,「一切讓我們的店家去辦好了,他已經證明過他是滿有辦法的。我們放心吃飯吧,吃完以後去看意大利歌劇去。」



    「同意,」阿爾貝回答說,「但要記住,派裡尼老闆,我的朋友和我明天早晨一定要用剛才所說的那種衣服,這是最最重要的。」



    店主重新向他們保證,請他們只管放心,一定按他們的要求去辦。於是,弗蘭茲和阿爾貝上樓到了他們的房間裡,開始脫衣服。阿爾貝把衣服脫下來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把那束紫羅蘭保存了起來,這是他明天識別的標記。兩位朋友在餐桌前坐了下來。阿爾貝禁不住談論起基督山伯爵的餐桌和派裡尼老闆的餐桌之間的不同。弗蘭茲雖然似乎並不喜歡伯爵,卻也不得不承認優勢並不在派裡尼這一邊。當他們吃最後一道點心的時候,僕人進來問他們希望在什麼時候備車。阿爾貝和弗蘭茲互相望著對方,深怕真的濫用了伯爵的好意。那僕人懂得他們的意思。「基督山伯爵大人已確確實實地吩咐過了,」他說,「馬車今天整天聽兩位大人的吩咐,所以兩位大人只管請用好了,不必怕失禮。」



    他們決定盡情地享受伯爵的慇勤招待,於是就吩咐去把馬套起來,在套馬的期間,他們換了一套晚禮服,因為他們身上所穿的這套衣服,經過了無數次戰鬥,已多少有點不怎麼好了。經過這一番小心打扮之後,他們就到了戲院裡,坐在了伯爵的包廂裡。第一幕上演的時候,G伯爵夫人走進了她的包廂。她首先就向昨天晚上伯爵呆的那個包廂看了看,因此她一眼便看到弗蘭茲和阿爾貝坐在她曾對弗蘭茲發表過怪論的那個人的包廂裡。她的觀劇望遠鏡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對準著他們,弗蘭茲覺得如果不去滿足她的好奇心,那就未免太殘酷了,於是他就利用意大利戲院裡觀眾的特權,包括利用他們的包廂作接待室,帶著他的朋友離開了他們自己的包廂去向伯爵夫人致意。他們剛一踏進包廂,她就示意請弗蘭茲去坐那個榮譽座。這一次輪到阿爾貝坐在後面了。



    「哎,」她簡直不等弗蘭茲坐下就問道,「您簡直象沒有別的好事可幹了似的,光想去認識這位羅思文勳爵,阿唷,你們成了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了吧。」



    「還沒到那種程度,伯爵夫人,」弗蘭茲回答說,「但我不能否認我們已打擾了他一整天。」



    「一整天?」



    「是的,從今天早晨起,我們跟他一起用餐,後來我們整天坐他的馬車,而現在又佔據了他的包廂。」



    「那麼您以前認識他嗎?」



    「是的,但也可以說不是。」



    「這話怎麼講?」



    「說來話長。」



    「講給我聽聽。」



    「恐怕要嚇壞您的。」



    「另外舉個理由吧。」



    「至少請等到這個故事告一段落了再說。」



    「好極了。我愛聽有頭有尾的故事。但先告訴我你們怎麼認識他的?是有人把你們介紹給他的嗎?」



    「不,是他把自己介紹給我們的。」



    「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我們離開您以後。」



    「誰做的中間人?」



    「說來也十分平淡無味,是我們的旅館老闆。」



    「那麼,他和你們住在倫敦旅館了?」



    「不但同住在一家旅館,而且同住在一層樓上。」



    「他叫什麼名字呢?你們當然知道羅。」



    「基督山伯爵。」



    「那是種什麼名字呀?這可不是個族名。」



    「不,這是一個島的名字,那個島是他買下來的。」



    「而他是一位伯爵?」



    「一位托斯卡納的伯爵。」



    「哦,那一點我們還是不談了吧,」伯爵夫人說道,因為她本人就是威尼斯歷史最悠久的一家貴族出身的。「他是怎麼樣的一種人呢?」



    「去問馬爾塞夫子爵吧。」



    「您聽著,馬爾塞夫先生,我在聽您指教呢。」伯爵夫人說。



    「夫人,」阿爾貝答道,「要是我們再不覺得他的為人有趣,我們也實在太難討好啦,一個交往十年的朋友也不會像他這樣待我們更好的了,他態度高雅,應付巧妙,禮貌周到,顯然是一位交際場的人物。」



    「嘿,」伯爵夫人微笑著說道,「依我看那位殭屍只不過是一位百萬富翁罷了。你們沒有看見她嗎?」



    「她?」



    「昨天那個希臘美人。」



    「沒有。我想,我們聽到了她彈guzla琴聲音,但人卻沒有看到。」



    「你說沒有看到,」阿爾貝插嘴說,「別故作神秘了吧。那個戴藍色半邊面具,坐在掛白窗簾窗口的人你當她是誰?」



    「這個掛白窗簾的窗口在什麼地方??伯爵夫人問道。



    「在羅斯波麗宮。」



    「伯爵在羅斯波麗宮有三個窗口嗎?」



    「是的。您有沒有經過高碌街?」



    「經過了。」



    「好了,您有沒有注意到兩個掛黃緞窗簾的窗口和一個掛白緞窗簾上繡紅十字的窗口?那就是伯爵的窗口。」



    「咦,他一定是一個印度王公啦!你們知道那三個窗口要值多少錢?」



    「得兩三百羅馬艾居吧!」



    「兩三千歐!」



    「見鬼!」



    「他的島上有這麼大的出產嗎?」



    「那裡是一個銅板都生不出來的。」



    「那麼他為什麼要買下它呢?」



    「只是為了一種狂想而已。」



    「那麼他真是一個奇人了?」



    「的確,」阿爾貝說,「在我看來,他多少有點怪僻。假如他在巴黎,而且是戲院裡的一個老觀眾,我就要說他是一個把世界當舞台的憤世嫉俗的丑角,或是一個讀小說著了迷的書獃子。的確,他今天早晨所演的那兩三手,真大有達第亞或安多尼的作風。」



    這時,來了一位新客,弗蘭茲就按照慣例,把他的位置讓給了他。這一來,話題也轉變了,一小時以後,兩位朋友已回到了他們的旅館裡。派裡尼老闆已經在著手為他們弄明天化裝的衣服,他向他們保證,一定會使他們十分滿意的。



    第二天早晨九點鐘,店主走進弗蘭茲的房間,後面跟著一個裁縫,裁縫的手臂上搭著八九套羅馬農民的服裝。他們挑選了兩套一式一樣合身的服裝,然後叫裁縫在他們每人的帽子上縫上二十碼左右的緞帶,再給兩綹下層階級在節日時裝飾用的各種顏色的長絲穗。阿爾貝急於想知道他穿上這套新裝以後究竟風度如何。他穿的是藍色天鵝絨的短褂和褲子,繡花的絲襪,搭扣的皮鞋和一件綢背心。這一漂亮的打扮簡直使他帥勁十足。當他把風流花闊帶圍到腰上,戴上帽子,並把帽子很瀟灑地歪在一邊,使一綹絲帶垂到肩頭上的時候,弗蘭茲不得不承認那種裝束頗富於自然美。所謂自然美,是指某種民族特別適宜於穿某種服裝而言,譬如說土耳其人,他們以前老愛穿飄飄然的長袍,那是很富於詩情畫意的,而他們現在穿的是紐扣到下巴的藍色制服,戴上紅帽子,看上去活像一隻紅蓋子的酒瓶,不是難看透了嗎?弗蘭茲向阿爾貝恭維了一番,阿爾貝自己也對著鏡子照了照,臉上帶著躊躇滿志的微笑。他們正在這樣打扮時,基督山伯爵進來了。



    「二位,」他說,「有一個同伴雖然很令人高興,但完全自由有時更讓人高興。我是來告訴你們,在今天和狂歡節其餘的日子裡,我那輛馬車完全聽你們支配。店主也許告訴你們了,我另外還有三四輛馬車,所以你們不會使我自己沒車子坐的。請隨便用吧,用來去玩也好,用來去辦正經事情也好。」



    兩個青年很想謝絕,但他們又找不到一個很好的理由來拒絕一個這樣正合他們心願的好意。基督山伯爵在他們的房間裡呆了一刻鐘光景,極其從容地談論著各式各樣的問題。我們已經說過,他對於各國的文學是很熟悉的。一看他客廳裡的牆壁,弗蘭茲和阿爾培就知道他是一個美術愛好者。而從他無意間吐露的幾句話裡,他們知道他對於科學也並不陌生,而對藥物學似乎尤其感興趣。兩位朋友不敢回請伯爵吃早餐,因為,用派裡尼老闆非常蹩腳的飯菜來和他那上等酒筵交換,未免太荒唐了。他們就這樣很坦白地告訴了他,他接受了他們的歉意,神色之間表示他很能體諒他們處境的為難。阿爾貝被伯爵風度給迷住了,要不是伯爵曾顯露出對科學方面的知識,他真要把他看成是一個老牌紳士了。最使他們高興的是他們可以隨意支配那輛馬車,因為昨天下午那些漂亮的農民所乘的是一輛非常雅致的馬車,而阿爾貝對於要和他們並駕齊驅,並不感到遺憾。下午一點半時,他們下了樓,車伕和跟班在他們化裝衣服上又套上了制服,這使他們看來更滑稽可笑,同時也為弗蘭茲和阿爾貝博得不少喝采。阿爾貝已把那束萎謝了的紫羅蘭插在了他的紐扣眼上。鐘聲一響,他們就急忙從維多利亞街駛入了高碌街。兜到第二圈,從一輛滿載著女丑角的馬車裡拋來了一束新鮮的紫羅蘭,阿爾貝馬上明白了,像他和他的朋友一樣,那些農民也換了裝,而不知究竟是由於偶然的結果,還是由於雙方有了一種心心相印的感覺,以致他換上了她們的服裝,而她們卻換上了他的。



    阿爾貝把那束新鮮的花插在了他的紐扣眼裡,但那束萎謝了的仍拿在手裡。當他又遇到那輛低輪馬車的時候,他有聲有色的把花舉到他的唇邊,這一舉動不但使那個拋花的美人大為高興,而且她那些快樂的同伴們似乎也很欣喜若狂。這一天象前一天一樣愉快,甚至更熱鬧更嘈雜些。他們有一次曾看到伯爵在他的窗口裡,但當他們再經過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不用說,阿爾貝和那個農家美女之間的調情持續了一整天。傍晚回來的時候,弗蘭茲發現有一封大使館送來的信,通知他明天就可以光榮地得到教皇的接見。他以前每次到羅馬來,總要懇求並獲得這種恩典,在宗教情緒和感恩的鼓舞之下,他若到這位集各種美德於一身的聖·彼得的繼承人腳下去表示一番敬意,就不願離開這基督世界的首都。所以那天,他沒多少心恩去想狂歡節了,因為格裡高利十六雖然極其謙誠慈愛,但人一到了這位尊嚴高貴的老人面前,就會不自覺地產生一種敬畏之感。



    從梵蒂岡回來的時候,弗蘭茲故意避免從高碌街經過。他那滿腦子虔誠的思想,碰上狂歡節這種瘋狂的歡樂,是要被褻瀆的。五點十分,阿爾貝回來了。他高興極了。那些女丑角又換上了農家的服裝,當她經過的時候,她曾抬起了她的面具。



    她長得很漂亮。弗蘭茲向阿爾貝表示祝賀,阿爾貝帶著一種當之無愧的神氣接受了他的賀喜。他已從某些蛛絲馬跡上看出那個無名美人是貴族社會中的人。他決定明天就寫信給她。弗蘭茲注意到,阿爾貝在詳詳細細講這件事的時候,他似乎想要求他做一件事,但他又不願意講出來。於是他自己便聲明說,不論要求他作出什麼犧牲,他都願意。阿爾貝再三推托,一直推托到在朋友交情上已經說得過去的時候,他才向弗蘭茲直說,要是明天肯讓他獨用那輛馬車,那就可算幫了他一個大忙,阿爾貝認為那個美麗的農家女肯抬一抬她的面具,應當歸功於弗蘭茲的不在,弗蘭茲當然不會自私到竟在一件奇遇的中途去妨礙阿爾貝,而且這次奇遇看來一定能夠滿足的好奇心和鼓起他的自信心。他確信他的這位心裡藏不住事的朋友一定會把經過的一切都告訴他的,他自己雖然在意大利遊歷了兩三年,卻從來沒機會親自嘗試一個這樣的經歷,弗蘭茲也很想知道遇到這種場合應該怎樣來對付。所以他答應阿爾貝,明天狂歡節的情形,他只能從羅斯波麗宮的窗口裡看看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他看現阿爾貝一次又一次經過。他捧著一個極大的花球,無疑把它當作了傳遞情書的使者。這種猜測不久便得到了確定,因為弗蘭茲看到那個花球(有一圈白色的山茶花為記)已到了一個身穿玫瑰紅綢衫的可愛的女丑角手裡。所以當天傍晚阿爾貝得意洋洋地回來了,他不單是高興,簡直有點要熱昏了頭。他相信那位無名美人一定會以同樣的方式答覆他。弗蘭茲已料到了他的心思,就告訴他說,這種吵鬧使他有點厭倦了,明天想記賬,並把以前的賬查看一遍。



    阿爾貝沒有猜錯,因為第二天傍晚,弗蘭茲看到他手裡拿著一張折攏的紙,興高采烈地揮舞著走了進來。「喂,」他說,「我沒猜錯吧?」



    「她答覆你了!」弗蘭茲喊道。



    「你念吧!」她說這句話時的神氣是無法描述的。弗蘭茲接過信,念道:「星期二晚上七點鐘,在蓬特飛西街下車,跟隨那個奪掉您手中的『長生燭』的羅馬農民走。當您到達聖·甲珂摩教堂第一級台階的時候,務必請在您那套小丑服裝的肩頭綁上一綹玫瑰色緞帶,以便借此辨認。在此之前,暫不相見。望堅貞和謹慎。」



    「怎麼樣?」弗蘭茲一讀完,阿爾貝就問道,「你覺得如何?」



    「我也這麼想,」阿爾貝答道,「恐怕勃拉西諾公爵的舞會你只能一個人去參加了。」



    原來弗蘭茲和阿爾貝在當天早晨曾接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羅馬銀行家送來的一張請帖。「小心哪,阿爾貝,」弗蘭茲說道。「羅馬的貴族全體都會到的。假如你那位無名美人是上流社會中的人,她也一定會到那兒去的。」



    「不管她去不去,我的主意已定了。」阿爾貝回答說。



    「你讀過那封信啦?」他又問。



    「是的。」



    「你知道意大利中產階級的婦女所受的教育是多麼欠缺嗎?」



    「知道。」



    「那好吧,再讀讀那封信吧,瞧吧那一手字,再找一找有沒有白字或文句不通的地方。」那一手字的確很漂亮,白字也一個都沒有。



    「你是個天生的幸運兒。」弗蘭茲邊說邊把信還給他。



    「隨你去笑話我吧,」阿爾貝答道,「反正我是墮入情網了。」



    「你說得我心慌啦,」弗蘭茲大吼道。「這看我不僅得一個人到勃拉西諾公爵那兒去,而且還得一個人回佛羅倫薩哩。」



    「假如我那位無名美人兒的脾氣也像她美麗的容貌一樣柔和,」阿爾貝說道,「那我在羅馬至少還要住六個星期。我崇拜羅馬,而且我對於考古學一向很感興趣。」



    「喂,再多來兩三次這樣的奇遇,我看你就很有希望成為皇家學會會員啦。」



    無疑阿爾貝很想嚴肅地討論他加入皇家學會的資格問題,但這時侍者來通報說晚餐已經準備好了。阿爾貝的浪漫經歷並沒有影響他的胃口。他趕緊和弗蘭茲一同入席,準備把這一場討論留到晚餐以後。用完晚餐,侍者又來通報說基督山伯爵來訪。他們已經有兩天沒看見他了。派裡尼老闆告訴他們說,他到契維塔·韋基亞辦正經事去了。他昨天傍晚動身的,一小時前才回來。他真是個可愛的人。不知道他究竟是勉強克制著他自己呢,還是時機尚未到來,喚醒已經有二、三次在他感傷的談話中反映出來的刻薄的稟賦,總之,他的神態非常安閒。這個人在弗蘭茲眼中是一個謎。伯爵一定看出來了認識他,可是他卻從不吐露一個字表示他以前曾經見過他。弗蘭茲呢,他雖極想提一下他們以前的那次會晤,但他深恐一經提起,會引起對方的不高興,而對方又是這樣慷慨地招待他和他的朋友,所以他也只能隻字不提。伯爵聽說這兩位朋友曾派人到愛根狄諾戲院去定包廂,而沒有定著,所以,就把他自己包廂的鑰匙帶來了,這至少是他這次訪問的表面上的動機。弗蘭茲和阿爾貝推托一番。說恐怕會影響他自己看戲,但伯爵回答說,他要到巴麗戲院去,愛根狄諾戲院的那間包廂要是他們不去坐,本來也是空著不用的。這一說明使兩位朋友接受了這一盛情。



    弗蘭茲已漸漸習慣了伯爵那蒼白的臉色,他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那種蒼白的確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他不得不承認他臉上的那種嚴肅美,那種美的惟一缺點。或更確切地說,其主要特徵,就在於那種蒼白。真可謂拜倫詩裡的主角!弗蘭茲不但每次看到他,而且甚至每次想到他的時候,就禁不住要把他那個令人生畏的腦袋裝到曼弗雷特的肩膀上或勒拉的頭盔底下去。他的前額上有幾條皺紋,說明他無時無刻不在思索著一件痛苦的事;他有一雙鋒芒畢露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人的心,從他那高傲愛嘲弄人的上唇裡說出來的話,有一種特殊的力量,能把他所說的話印入聽話人的腦子裡。伯爵並不年輕。他至少已有四十歲了,可是,他很能左右他現在所結交的這兩個青年。事實上,伯爵除了像那位英國詩人所幻想出來的角色以外,他還有一種吸引力。阿爾貝老是嘮叨說他們運氣好,能遇到這樣一個人。弗蘭茲卻沒有那樣的熱情,伯爵也對他顯示出了一個個性倔強的人通常所有的那種優越感。他幾次想起伯爵要去訪問巴黎的那個計劃,他毫不懷疑。憑著他那種怪僻的個性,那副特殊的面孔和那龐大的財富,他一定會在那兒轟動一時的,可是,當伯爵到巴黎去的時候,他卻不想在那兒。



    那一聲過得很平淡,像意大利戲院裡的大多數夜晚一樣;也就是說,人們並不在聽音樂,而在訪客和談天。G伯爵夫人很想再談起伯爵,但弗蘭茲說,他有一件更有趣的事要告訴她,儘管阿爾貝故意裝出謙遜的樣子,他還是把最近三天來鬧得他們神魂顛倒的那件大事告訴了伯爵夫人。由於這一類桃色事件在意大利並不希奇,所以伯爵夫人沒表示出絲毫的懷疑,只是恭喜阿爾貝成功。他們在分手地時候約定,大家在勃拉西諾公爵的舞會上再見,那次的舞會全羅馬都接到了請帖。



    那位接受花球的女主角很守信用,第二天和第三天,阿爾貝再也找不到她的蹤影了,星期二終於到了,這是狂歡節最後也是最熱鬧的一天,星期二那天,各戲院在早晨十點鐘就開場了,因為一過晚上八點鐘,大家就要去參加四旬齋戒活動。星期二那天,那些因為缺少錢,缺少時間,或缺少熱情以致沒有看到前幾天狂歡節的情形的人,也混進來同樂,增加一份嘈雜和興奮,從兩點鐘到五點鐘,弗蘭茲和阿爾貝跟在隊列裡,與別的馬車和徒步的遊客們交換著一把把的彩紙。那些徒步的人們在馬腳和車輪間擠來擠去,而竟沒發生一件意外,一次爭吵,或一次毆鬥。過節是意大利人真正快樂的日子,本書的作者曾在意大利住過五六年,可想不起有哪一次典禮上發生過意外事件,而那種事在我國的一些慶祝活動中卻常常接二連三地發生。阿爾貝得意揚揚地穿著他那件小丑服裝。一玫瑰色的緞帶從他的肩頭幾乎直垂到地上,為了免於混同,弗蘭茲穿著農民的服裝。



    隨著時間的推移,騷動喧囂也愈來愈厲害了。在人行道上,馬車裡,窗口裡,沒有哪一個人的嘴巴是閉著的,沒有哪一個人的手臂是不動的。這是一場人為的風暴,如雷般的叫喊,千萬人的歡呼,鮮花,蛋殼,種子和花球所組成。三點鐘的時候,在喧鬧和混亂之中,隱約可聽到羅廣場和威尼斯宮發出的爆竹聲,這是在宣佈賽馬快要開始了。賽馬象「長生燭」一樣,也是狂歡節最後一天所特有的節目之一。爆竹聲音一響,馬車便立刻散開行列,隱入鄰近的橫街小巷裡去了。這一切行動得都如此迅速,令人簡直難以相信,警察也不來干預此事。



    徒步的遊人都整齊地貼牆排列起來,接著就聽到了馬蹄的踐踏聲和鐵器的撞擊聲。一隊騎兵十五人聯成一排疾馳到了高碌街,為賽馬者清道。當那一隊人馬到達威尼斯宮的時候,第二遍燃放爆竹的聲音響了起來,宣告街道已經肅清。幾乎與此同時在一陣震天響的呼喊聲中,七八匹馬在三十萬看客喊聲的鼓舞之下,像閃電般地掠了過去。然後,聖安琪堡連放了三聲大炮,表示得勝的是第三號。立刻,不用任何其他信號,馬車出動了,從各條大街小巷裡擁出來,向高碌街流去,一瞬間,像無數急流被閘斷了一會兒,又匯入了大河,於是這條浩浩蕩蕩的人流大河又在花崗石大廈築成的兩岸間繼續流動起來。



    這時,人群中的喧嘩和騷動又增添了一個新的內容。賣「長生燭」的出場了。長生燭,實際上就是蠟燭,最大的如復活節有的細蠟燭,最小的如燈心燭,這是狂歡節最後的一個節目,凡是參加這個大場面的演員,要做兩件那些相反的事:(一)保住自己的長生燭不熄滅,(二)熄滅他人的長生燭。長生燭猶如生命:傳達生命的方法只找到了一種,而那是上帝所賜與的,但人卻發明了成千上萬種消滅生命的方法,雖然那些發明多少都是得到了魔鬼的幫助。要點燃長生燭只有用火。但誰能列舉出那成千上萬種熄滅長生燭的方法呢?巨人似的口風,奇形怪狀的熄燭帽,超人用的扇子。每個人都急著去買長生燭,弗蘭茲和阿爾貝也夾在人群當中。



    夜幕急速地降臨了。隨著「買長生燭嘍!」這一聲叫喊,成千個小販立刻以尖銳的聲音響應著,這時,人群中已開始燃起了兩三朵星火。這是一個信號。十分鐘以後,五萬支蠟燭的燭光閃爍了起來,從威尼斯宮蔓延到了羅廣場,又從羅廣場連續到了威尼斯宮。這倒像真是在舉行提燈會。不是親眼目睹的人是難以想像這種情景的,那恰如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掉了下來,落到了地面上混在一起瘋狂亂舞。同時還伴隨著叫喊聲,那是在世界任何其他地方都絕對聽不到的,苦力追逐著王公貴族,鄉下人追逐著城裡人,每個人都在吹,熄,重點。



    要是風伯在這時出現,他一定會宣稱自己是長生燭之王,而指定北風使者作王位的繼承人。這一場明火舉燭的賽跑繼續了兩個小時,高碌街照得光明如白晝,四層樓和五層樓上看客的臉都照得清清楚楚。每隔五分鐘,阿爾貝便看一次表,表針終於指在七點上了。兩位朋友這時已在蓬替飛西街。阿爾貝跳出車外,手裡舉著長生燭。有兩三個戴面具的人想來撞落他手中的長生燭,但阿爾貝可是個一流的掌術家,他把他們一個個的打發到街上去打滾了,然後奪路向聖·甲珂摩教堂走去。教堂的台階上擠滿著了戴面具的人,他們都拚命地在搶別人的火炬。弗蘭茲用他的眼睛盯著阿爾貝。當他看到他踏上第一級台階的時候,立刻有一個臉上戴著面具,身穿農婦服裝的人來奪掉他手中的長生燭,而他一點也沒有抵抗。弗蘭茲離他們太遠了,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但無疑兩人之間並無敵意,因為他看到阿爾貝是和那個農家姑娘手挽著手一起消失的。



    突然間,鐘聲響了起來,這是狂歡節結束的信號,一剎那間,所有的長生燭都同時熄滅了,像是受了魔法似的。又像是來了一陣狂風。弗蘭茲發覺他自己已完全陷在了黑暗裡了。除了送遊客回去的馬車的轔轔聲之外,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除了窗口裡面的幾盞燈火以外,什麼都看不見了。狂歡節終於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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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聖·塞巴斯蒂安的陵墓



    在他一生中,弗蘭茲也許從來沒有過這樣突兀的一個印象,從沒經驗過象目前這樣從歡樂到悲哀的急速轉變。似乎整個羅馬,在一個夜遊神的一口魔氣之下,突然變成了一座大墳墓,剛好時逢月缺,月亮要到十一點鐘才會升起來,這就更增加了黑暗的濃度。這個青年人所經過的街道,都被包圍在深深的陰暗裡。路途原是很短的,十分鐘以後,他的馬車,更確切地說,伯爵的馬車,已在倫敦旅館門前停了下來。晚餐已準備好了,由於阿爾貝已說過,他不會很快就回來的,所以弗蘭茲也就不等他了,獨自一個人在餐桌前坐了下來。派裡尼老闆一向總是看到他們一同用餐的,於是便問他阿爾貝為什麼不在,弗蘭慈回答說,阿爾貝昨天晚上接到一張請帖,赴宴去了。長生燭的突然熄滅,接替光明的黑暗,和那繼騷鬧喧囂而來的沉寂,都在弗蘭茲的頭腦裡留下了某種不安的抑鬱之感。所以,儘管店主向他表示過分慇勤的關切,並幾次三番親自來問他還需要什麼,他用餐的時候還是非常沉靜。



    弗蘭茲決定盡可能的等一等阿爾貝。吩咐馬車在十一點鐘的時候準備好,並希望到那時派裡尼老闆來通報說阿爾貝回來了。到了十一點鐘,阿爾貝仍沒有回來。弗蘭茲就穿上衣服出去了。告訴店主說他到勃拉西諾公爵府去了,今晚不回來了。勃拉西諾公爵府是羅馬最令人愉快的家庭之一,他的夫人是哥倫納斯王國最後一支的繼承人之一,她把公爵府佈置得十分雅致優美,他們的宴會是在全歐洲聞名的。弗蘭茲和阿爾貝曾帶著介紹信來拜會過他們,所以弗蘭茲一到,第一個問題便是他的同伴到哪兒去了。弗蘭茲回答說,他是在長生燭快熄滅的時候離開他的,後來就混到瑪西羅街的人群裡不見了。



    「那麼他還沒有回來嗎?」公爵問。



    「我一直等他到現在。」弗蘭茲答道。



    「您不知道他去哪兒嗎?」



    「不,不十分清楚,但,我想大概是去赴幽會了。」



    「見鬼!」公爵說道,「今天這樣的日子,或說得更確切些,在今晚上,深夜出門,實在是很不妙的呀,是不是,伯爵夫人?」



    這幾句話是對G伯爵夫人說的,她剛剛到,正倚著公爵的弟弟托洛尼亞先生的肩膀走過來。



    「恰恰相反,我認為今天晚上很有趣,」伯爵夫人答道,「這兒的人只恨一件事——恨夜晚過得太快。」



    「我不是說這兒的人。」公爵微笑著說道,「這兒唯一的危險在於男人,他們愛上了您,而在於女人,她們看到您這樣可愛就不免妒嫉生氣。我是指那些在羅馬街上奔波的人而言。」



    「啊!」伯爵夫人問道,「這個時候誰還會在羅馬街道上奔波,除非是去赴舞會的?」



    「伯爵夫人,我們那位朋友阿爾貝·馬爾塞夫,今天晚上七點鐘左右離開了我,追他那位無名美人去了,」弗蘭茲說道,「直到現在我還沒看見他。」



    「您不知道他在哪兒嗎?」



    「一點都不知道。」



    「他有沒有帶武器去?」



    「他是穿著小丑的服裝去的。」



    「您不該讓他去的,」公爵對弗蘭茲說道,「您對於羅馬的情況知道得比他清楚的多呀。」



    「想要他不去,就等於要拉住今天賽馬奪標的那匹三號馬,」弗蘭茲說道,「而且,他會有什麼危險呢?」



    「那誰敢說?今天晚上天色很陰沉,而瑪西羅街離狄伯門又非常近。」



    弗蘭茲看到公爵和伯爵夫人的感覺和他自己的焦慮這樣一致,就覺得一陣寒顫透過了他的全身。「公爵,我曾告訴旅館裡的人,說我今天很榮幸能在這兒過夜,」弗蘭茲說,「我叫他們等他一回來就來通知我。」



    「啊!」公爵答道,「我想,我這個僕人大概是來找您的。」



    公爵沒有猜錯,因為那個僕人一看見弗蘭茲,就向他走過來。「大人,」他說道,「倫敦旅館的老闆派人來稟告您,說有一個給馬爾塞夫子爵送信的人在那兒等您。」



    「給馬爾塞夫子爵送信的!」弗蘭茲驚叫道。



    「是的。」



    「那人是誰?」



    「我不知道。」



    「他為什麼不把信給我送到這兒來?」



    「那個信差沒有說。」



    「信差在哪兒?」



    「他一看到我進舞廳來找您,就馬上走了。」



    「噢!」伯爵夫人對弗蘭茲說,「趕快去吧!可憐的小伙子!或許他遇到什麼意外了吧。」



    「我得趕緊去。」弗蘭茲答道。



    「要是事情並不嚴重,我會回來的,不然的話,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該做些什麼呢。」



    「不管發生什麼事,要慎重呀。」伯爵夫人說道。



    「噢!放心好了。」



    弗蘭茲拿起他的帽子,急忙走了出去。他已經把他的馬車打發走了,原吩咐叫他們在兩點鐘來接他的。幸虧勃拉西諾府一邊靠高碌街,一邊臨聖·阿彼得廣場,離倫敦旅館不到十分鐘的路。當弗蘭茲走近旅館的時候,他看見有一個人正站在街中心。他相信這一定是阿爾貝派來的信差。那個人全身裹在一件大披風裡。弗蘭茲向他走過去,但使他極其驚訝的是,那個人反而先向他開口了。「大人找我幹嗎?」他一邊問,一邊後退了一步,像是很戒備的樣子。



    「你是馬爾塞夫子爵派來的送信給我的那個人嗎?」弗蘭茲問道。



    「大人是住在派裡尼的旅館裡的嗎?」



    「是的。」



    「大人是子爵的同伴嗎?」



    「不錯。」



    「大人的尊稱是——」



    「弗蘭茲·伊皮奈男爵。」



    「那麼這封信是送給大人的了。」



    「要不要回信?」弗蘭茲一邊從他手裡接過那封信,一邊問。



    「要的,至少您的朋友希望如此。」



    「跟我上樓來吧,我寫回信給你。」



    「我還是等在這兒的好。」那信差微笑著說。



    「為什麼?」



    「大人讀了信就知道了。」



    「那麼,我一會兒還能在這兒找到你嗎?」



    「當然啦。」



    弗蘭茲往旅館裡走去。他在樓梯上遇到了派裡尼老闆。



    「怎麼樣?」旅館老闆問。



    「什麼怎麼樣?」弗蘭茲反問道。



    「您見到您的朋友派來找您的那個人了嗎?」他問弗蘭茲。



    「是的,我見到他了,」他答道。「他把這封信給了我。請把我房間裡的蠟燭點上好嗎?」



    旅館老闆吩咐點一支蠟燭來拿到弗蘭茲的房間裡去。這個年輕人看到派裡尼老闆的神色非常驚惶,就更急於要看阿爾貝的來信,所以他立刻走到蠟燭前面,拆開了那封信。信是阿爾貝寫的,底下有他的簽名。弗蘭茲讀了兩遍才明白信裡的意思。



    信的內容如下:



    「我親愛的朋友,收到此信時,務請勞神立刻在我的皮夾裡找出那張匯票(皮夾子在寫字檯的大抽屜裡),如數目不夠,把你的也加上。趕快到托洛尼亞那兒,在他那兒當場點出四千畢阿士特,將款子交與來人。我急於要這筆錢,不能拖遲。我不多說了,一切信託你了,像你可以信託我一樣。



    ——你的朋友阿爾貝·馬爾塞夫



    附筆我現在相信意大利的確有強盜了。」



    在這幾行字之下,還有兩行筆跡陌生的意大利文:「那四千畢阿士特假如在早晨六點鐘到不了我的手裡,阿爾貝馬爾塞夫子爵在七點鐘就活不成了。——羅吉·萬帕」



    弗蘭茲一看這第二個簽名,就一切都明白了,他現在懂得那個信差為什麼不肯到他的房間裡來的原因了:街上對他要比較安全一些。這麼說,阿爾貝是落在那個大名鼎鼎的強盜頭子手裡了,而那個強盜頭子的存在是他一向拒絕相信的。不能再浪費時間了。他急忙打開寫字檯,從抽屜裡拿出皮夾子,從皮夾子裡拿出匯票,那張匯票的總數是六千畢阿士特;而在這六千之中,阿爾貝已花去了三千。至於弗蘭茲,他根本沒有匯票,因為他原住在佛羅倫薩,到羅馬來只玩七八天的,他只帶了一百路易來,現在剩下的已不足五十了。所以兩個人的錢加起來,距阿爾貝所要的那筆數目還差七八百畢阿士特。不錯,在這種情形之下,他相信託洛尼亞先生一定肯幫忙的。他不敢浪費時間,正想回到勃拉西諾府去,突然他的腦子裡閃過了一個念頭。他想起了基督山伯爵。弗蘭茲正要拉鈴叫派裡尼老闆,那可敬的人卻自己來了。「我的好先生,」他急急地說,「你知道伯爵是否在家?」



    「在家,大人,他已經回來了。」



    「他了沒有?」



    「我想還沒有吧。」



    「那麼請你去敲一下他的門,問他能不能見我一下。」



    派裡尼老闆遵命而去,五分鐘以後,他回來了,說:「伯爵恭候大人。」



    弗蘭茲順著走廊走,一個僕人把他領到了伯爵那兒。他正在一間小書房裡,這個房間四周都是靠背長椅,弗蘭茲以前沒見過,伯爵向他迎上來。「哦,是什麼風把您在這個時候吹到這兒來了?」他說,「您是來和我一同用晚餐的吧?您真太賞臉了。」



    「不,我是來跟您談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的。」



    「一件嚴重的事情!」伯爵說道,並帶著他那一貫的真摯的態度望著弗蘭茲,「是什麼事?」



    「這兒只有我們兩個人嗎?」



    「是的。」伯爵回答,一面走到了門口去看了看又回來。弗蘭茲把阿爾貝的那封信交給了他。



    「您看一下這封信吧。」他說道。



    伯爵看了一遍。「哦,哦!」他說道。



    「您看到那批注了嗎?」



    「看到了,的確。」



    「那四千畢阿士特假如在早晨六點鐘到不了我的手裡,阿爾貝·馬爾塞夫子爵在七點鐘就活不成了。——羅吉·萬帕』」



    「您覺得這件事該怎麼辦?」弗蘭茲問道。



    「您有沒有他要的那筆錢?」



    「有,但還差八百畢阿士特。」



    伯爵走到他的寫字檯前,打開一隻滿裝金幣的抽屜,對弗蘭茲說:「我希望您不會不給面子拋開我而向別人去借錢。」



    「您瞧,恰恰相反,我第一個就立刻來找您了。」



    「為此我謝謝您,請您自己過去拿吧。」於是他向弗蘭茲做了一個手勢,表示隨便他拿多少。



    「那麼,我們必需送錢給羅吉·萬帕羅?」那青年人問道,這次輪到他來目不轉眼地望著伯爵了。



    「您自己決定吧,」他答道,「那批注說得很明白。」



    「我想,假如您肯勞神動一動腦筋,您可以想出一個辦法來簡化這一場談判的。」弗蘭茲說。



    「怎麼會呢?」伯爵帶著驚奇的神色回答說。



    「假如我們一同到羅吉·萬帕那兒去,我相信他一定會答應您釋放阿爾貝的。」



    「我有什麼力量可以指使一個強盜呢?」



    「您不是才幫了他一次永世難忘的大忙嗎?」



    「幫了什麼忙?」



    「您不是才幫他救了庇皮諾的命嗎?」



    「什麼!」伯爵說道,「是誰告訴您的?」



    「別管了,我知道就是了。」



    伯爵皺緊眉頭沉默了一會兒。「假如我去找萬帕,您肯陪我一起去嗎?」



    「只要我同去不惹人討厭的話。」



    「就這麼辦吧。今晚的夜色很美,在羅馬郊外散一散步對我們都是很有益的。」



    「我要不要帶什麼武器去?」



    「帶去做什麼?」



    「錢呢?」



    「錢帶去也沒用。來送這封信的人在哪兒?」



    「在街上。」



    「他在等回信嗎?」



    「是的。」



    「我必須先知道我們究竟要到哪兒去。我去叫他到這兒來。」



    「那是白費力的,他不會上來的。」



    「到您的房間或許不肯,但到我這兒來,他是不會為難的。」



    伯爵走到面向街的窗口前面,怪聲怪氣地吹了一聲口哨。



    那個穿披風的人就離開了牆壁,走到街中心來。「上來!」伯爵說道,他的語氣就像吩咐他的僕人一樣,那信差竟毫不猶豫地服從了這個命令,而且還顯得很高興的樣子,他蹦蹦跳跳地奔上台階,竄進了旅館。五秒鐘以後,他已出現在書房的門口了。



    「啊,是你呀,庇皮諾。」伯爵說道。庇皮諾並沒回答,只是撲身跪了下來,拿起伯爵的手,在手上印了無數個吻。



    「啊,」伯爵說道,「這麼說你還沒有忘了是我救了你的命,這真奇怪,因為那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呀!」



    「不,大人,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庇皮諾回答說,語氣間流露出十分感激的樣子。



    「永遠!那是一個很長的時間啊,你大概是這樣相信的。起來吧。」庇皮諾不安地瞟了一眼弗蘭茲。「噢,在這位大人面前,你盡說無妨,」伯爵說道,「他是我的朋友。您允許我給您這個頭銜嗎?」伯爵又用法語說道,「要想獲得這個人的信任,必需這樣做。」



    「你當著我的面說好了,」弗蘭茲說道,「我是伯爵的朋友。」



    「好吧!」庇皮諾答道,「大人隨便問我什麼問題,我都可以回答。」



    「阿爾貝子爵是怎麼落到羅吉手裡的?」



    「大人,那個法國人的馬車幾次經過德麗莎所坐的那輛車子。」



    「就是首領的那位嗎?」



    「是的。那個法國人拋了一個花球給她,德麗莎還了他一個,這是得到首領同意的,他當時也在車子裡。」



    「什麼!」弗蘭茲不禁失聲叫道,」羅吉·萬帕也在羅馬農民的那輛馬車裡?」



    「那趕車的就是他,他化裝成了車伕。」庇皮諾答道。



    「嗯?」伯爵說。



    「嗯,後來,那個法國人摘下了他的面具,德麗莎,經首領的同意,也照樣做了一次。那個法國人便要求和她見一次面,德麗莎答應了他,只是,等在聖·甲珂摩教堂台階上的不是德麗莎,而是俾波。」



    「什麼!」弗蘭茲驚叫道,那個搶掉他長生燭的農家姑娘?」



    「是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庇皮諾回答說。「您的朋友這次上當算不得什麼丟臉,把俾波認錯的人多得很呢。」



    「於是俾波就領他出了城,是不是?」伯爵問道。



    「一點不錯,一輛馬車已等候在瑪西羅街街尾。俾波鑽進馬車裡,請那個法國人跟他來,那個法國人沒等他請第二次就慇勤地把右手的座位讓給了俾波,自己則坐在他的旁邊。俾波告訴他說,他要帶他到離羅馬三哩外的一座別墅去。那個法國人向他保證說,就是要他跟到世界的盡頭他都願意去。車子經立庇得街出了聖·保羅門。當他們出了城的兩百碼以後,由於那個法國人未免多少有點過份了,所以俾波就摸出一支手槍頂住了他的腦袋。車伕勒住車子,也照樣來了一套。同時,那躲在阿爾摩河岸邊的兩個隊員也跳出來把馬車圍住了。那個法國人抵抗了一會兒,差一點勒死了俾波,但畢竟無法抗拒五個有武裝的人,最後只能屈服了。他們把他拖出來,沿著河岸走,帶他到了德麗莎和羅吉那兒,他們正在聖·塞巴斯蒂安的陵墓裡等他呢。」



    「哦,」伯爵轉過臉去對弗蘭茲說,「依我看,這倒是一個非常動人的故事。您覺得怎麼樣?」



    「嘿,我會覺得這個故事非常有趣,」弗蘭茲答道,「假如它的主角是別人而不是可憐的阿爾貝。」



    「老實說,假如您在這兒找不到我,」伯爵說,「這件風流艷遇可得使您的朋友大大地破費了。但現在,放心吧,他唯一嚴重的後果只是受一場虛驚而已。」



    「我們要不要親自去找他?」弗蘭茲問。



    「噢,當然羅。他現在所在的地方風景非常優美。您知不知道聖·塞巴斯蒂安的陵墓?」



    「我從來沒去過,但我總想去玩一次。」



    「好了,這是一個送上門來的機會,而且也很難再找到一個更好的時機了。您的馬車在不在?」



    「不在。」



    「那沒關係,我總不分晝夜準備著一輛的。」



    「總是準備著的?」



    「是呀。我是一個相當任性的人,我告訴您吧,有時候,我剛起身,或是用過午餐以後,或是在半夜裡,我忽然決定要動身到某個地方去,於是我就去了。」伯爵拉了一下鈴,一個跟班應聲而至。「備車,」他說道,「把槍袋裡的手槍取掉。不必叫醒車伕,叫阿里駕車好了。」



    不一會兒就聽到了車輪的聲音,馬車在門口停了來。伯爵掏出表來一看。「才十二點半,」他說。「我們本來可以在五點鐘動身也來得及的,但去晚了會使您的朋友一夜不安的,所以我們還是趕快去把他從異教徒的手裡救出來吧。您還是決心要陪我去嗎?」



    「決心更大了。」



    「好,那麼,走吧。」



    弗蘭茲和伯爵一同下了樓,庇皮諾在後面跟著他們。馬車已停在了門口。阿里高踞在座位上,弗蘭茲認出他就是基督山巖洞裡的那個啞奴。弗蘭茲和伯爵鑽進車廂裡。庇皮諾坐在了阿里的旁邊,他們快步出發了。阿里已得到了指示,他驅車經高碌街橫過凡西諾廣場,穿到聖·格黎高裡街,直達聖·塞巴斯蒂安門。到了那裡,守城門的哨兵找了不少麻煩,但基督山伯爵拿出了一張羅馬總督的特許證,憑證可以不管白天黑夜何時出城或入城都可以,所以鐵格子的城門閘吊了上去,守城的哨兵得到一個路易作酬勞,於是他們繼續前進了。馬車現在所經過的路是古代的阿匹愛氏大道,兩旁都是墳墓,月亮現在已開始升起來了,月光之下,弗蘭茲好像時時看見一個哨兵從廢墟中閃身出來,但庇皮諾一做手勢,便又突然退回到黑暗裡去了。快在到卡拉卡拉況技場的時候,馬車停住了,庇皮諾打開車門,伯爵和弗蘭茲跳下車來。



    「十分鐘之內,」伯爵對他的同伴說,「我們就可以看到那兒了。」



    他把庇皮諾拉到一邊,低聲吩咐了他幾句話,庇皮諾就拿著一支馬車裡帶來的火把走開了。五分鐘過去了,弗蘭茲眼看著那個牧羊人順著一條小徑在羅馬平原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向前走,在長長的紅色的牧草中消失了,那些牧草就像一隻大獅子背頸上豎起的長毛。「現在,」伯爵說,「我們跟他走吧。」弗蘭茲和伯爵也順著這條小徑向前走去,走了約一百步,他們就到了一片通到一個小谷底去的斜坡上。他們發覺有兩個人正在陰影星談話。



    「我們應不應該再向前走了?」弗蘭茲問伯爵,「還是停一停再說呢?」



    「我們還是繼續向前走吧,庇皮諾大概已把我們要來的事通報了哨兵。」



    那兩個人之中一個正是庇皮諾,另外那個是一個望風的強盜。弗蘭茲和伯爵向前走著,那個強盜向他們行了個禮。



    「大人,」庇皮諾對伯爵說,「請跟我來,墓地就要到了。」



    「那麼走吧。」伯爵答道。



    他們走到了一叢灌木後面,在一堆石塊中間,有一個僅可容身的入口。庇皮諾第一個從這條石縫裡鑽了進去,但走了幾步之後,地道就開闊起來了。然後他停下來,點著他的火把,轉身看看他們有沒有跟進來。伯爵先鑽進了一個四方形的洞,弗蘭茲緊跟著進來,這條狹徑微向下傾,愈下愈寬;但弗蘭茲和伯爵依舊不得不彎著腰前進,而且僅能容兩個人並排走。他們就這樣走了約一百多步,突然聽到一聲誰的喝聲。他們立刻停了下來。同時在火把的反光之中,他們看到了一支馬槍的槍筒。



    「一個朋友!」庇皮諾應聲回答,他獨自向那個哨兵走去,向他低聲說了幾句什麼話,於是象第一個哨兵一樣,他也向兩位午夜訪客行了個禮,並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他們可以繼續前進了。



    那個哨兵的後面有一座二十級的台階。弗蘭茲和伯爵拾級而下,發覺他們已站在了一個墳場的交叉路口。五條路象星星的光芒似的散射出去,牆壁上挖有棺材形的壁龕,這說明他們終於到了陵墓裡面。有一處凹進去的地方非常深,看不見裡面有什麼光。伯爵用他的手扶著弗蘭茲的肩頭。「您想不想看一座在睡夢中的強盜營?」



    「當然羅。」弗蘭茲回答說。



    「那麼,跟我來。庇皮諾,把火把弄滅了吧。」



    「庇皮諾遵命,於是,弗蘭茲和伯爵突然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但在他們前面五十步遠的地方,牆上似乎有一種暗紅色的光在抖動,自從庇皮諾把火把熄滅以後,那個光就看得比較清楚了。他們默默地前進著,伯爵扶著弗蘭茲,好像他有一種奇特的本領似的,能在黑暗裡看見東西。但弗蘭茲自己也能把那光當作他的嚮導,而且愈向前走,也就愈看得清楚。他們的前面是三座連環的拱廊,中間那一座就成了出入口。這三座拱廊一面通到伯爵和弗蘭茲來時的那條地道,一面通到一間四方形的大房間裡,房間的四壁上佈滿了我們以前所說過的那種同樣的壁龕。在這個房間的中央,有四塊大石頭,這顯然以前是當祭壇用的,因為那個十字架依舊還在上面。廊柱腳下放著一盞燈,它那青白色的顫抖的光照亮了這一幕奇特的場面,把它呈現在這兩位躲在陰影裡的來客眼前。房間裡坐著一個人,用手肘靠著廊柱,正在看書,他背向著拱廊,不知道有兩位新來者正透過拱廊的門洞注視著他。這個人就是隊裡的首領羅吉·萬帕。在他的四周,可以看到二十多個強盜,都裹在他們的披風裡,橫七豎八一堆堆地躺在地上,或用背靠著這墓穴四周的石凳。在房間裡端,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個哨兵,默默地,像個幽靈似地,在一個洞口前面踱來踱去,至於何以能辨別出那裡有一個洞口,是因為那個地方似乎更黑暗。當伯爵覺得弗蘭茲已看夠了這一幅生動的畫面時,他就用手在嘴唇上按了按,示意他不要出聲,然後走下那通入墓穴去的台階,從中間的那座拱門進到了房間,向萬帕走去,後者正看書看得出神,以致竟沒聽到他的腳步聲。



    「是誰?」哨兵可不像他的首領那樣出神,他在燈光之下看到一個人影向他的首領走過去,就吆喝起來。聽到這一聲吆喝,萬帕立刻站了起來,並同時從他的腰帶裡拔出了一支手槍。一霎時,所有的強盜都跳了起來,二十支馬槍平舉著對準了伯爵。「喂,」他說道,他的聲音十分鎮定,臉上的肌肉一點兒都不顫動,「喂,我親愛的萬帕,我看,你接待朋友的禮節倒很隆重呀!」



    「槍放下!」首領一邊喊,一邊作了一個威嚴的手勢,並和其餘那些人一樣恭恭敬敬地摘下了他的帽子,然後轉向造成這幕場面的那位奇人,說道,「請您恕罪,伯爵閣下,我因絕沒想到大人的光臨,所以才沒有認出您來。」



    「你的記憶力在所有的事上似乎都同樣的短暫,萬帕,」伯爵說道,「你不但忘記了別人的臉,而且還忘記了你和他們互定的諾言。」



    「我忘記了什麼諾言,伯爵閣下?」那強盜問道,神色很驚恐,像一個人做錯了事急於想加以彌補的樣子。



    「我們不是約定,」伯爵說道,「不僅我個人,連我的朋友在內,你也應該加以尊敬的嗎?」



    「我哪件事破壞了這個約定,大人?」



    「你今天晚上把阿爾貝·馬爾塞夫子爵綁票綁到了這裡。」伯爵用一種使弗蘭茲發抖的語氣繼續說道。「這位年輕的先生是我的一個『朋友』。這位年輕的先生和我同住在一家旅館裡,他曾坐我的私人馬車在高碌街來來去去的兜了八天圈子。可是,我再向你說一遍,你把他綁票綁到這兒來了,並且,」伯爵從他的口袋裡拿出了那封信,又說道,「你還向他勒索一筆贖金,好像他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似的。」



    「你們為什麼不把這些事告訴我?」匪首轉身問他的部下,那些人都被他的目光逼得往後退。「你們為什麼讓我對像伯爵這樣一位我們的性命都捏在他手裡的先生食言?我以基督的血發誓!我要是知道了你們中的哪一個知道那位年輕的先生是大人的朋友,我會親手把他的腦髓打出來的!」



    「是吧,」伯爵轉身對弗蘭茲說道,「我告訴您這件事是個誤會吧。」



    「您不是一個人來的?」萬帕不安地問道。



    「我是和接到這封信的人一起來的,我想向他證明,羅吉·萬帕是一個信守的人。來吧,大人這是羅吉·萬帕,他會因這次誤會親自向您表示他深切的歉意的。」



    弗蘭茲走過去,首領也走上前幾步來迎接他。「歡迎光臨,大人!」他說道,「您已經聽到伯爵剛才說的話了,也聽到了我的答覆。讓我再說一句,我是不願意為了我對您朋友所定的那筆四千畢阿士特的贖金而發生這樣一件事的。」



    「可是,」弗蘭茲不安地環顧著四周說道,「子爵在哪兒呢?我沒看見他呀。」



    「我希望他沒出什麼事吧?」伯爵皺著眉頭說道。



    「肉票在那邊,」萬帕指著前面有強盜把守著的那個凹進去的地方回答說,「我當親自去告訴他,他已經自由了。」首領向他所指的那個作為阿爾貝的牢房的地方走去,弗蘭茲和伯爵跟在他的後面。



    「肉票在幹什麼?」萬帕問那個哨兵。



    「說實話!隊長,」哨兵答道,「我不知道,我有一個鐘頭沒聽到他的動靜了。」



    「請進來吧,大人。」萬帕說道。



    「伯爵和弗蘭茲跟著那個強盜頭兒走上了七八級台階,後者拔開門閂,打開了門。於是,在一盞和照亮前面那個墓穴同樣的油燈的微光之下,他們看見阿爾貝裹著一件一個強盜借給他的披風,正躺在一個角落裡呼呼地大睡呢。「嗨!」伯爵帶著他那種奇特的微笑說道,「一個明天早晨七點鐘就要被槍斃的人,現在大睡一覺倒實在是不錯呀!」



    萬帕帶著一種很欽佩的神色望著阿爾貝,對於這樣勇敢的表現,他顯然也是很感動的。



    「您說得不錯,伯爵閣下,」他說,「這位一定是您的朋友。」



    於是他走到阿爾貝面前,搖一搖他的肩頭,說,請大人醒一醒。」



    阿爾貝伸了個懶腰,擦了擦眼皮,然後睜開眼睛。「啊,啊!」他說,「是你嗎,隊長?你應該讓我睡覺的呀。我做了一個很有趣的夢:夢中我正在托洛尼亞府裡和G伯爵夫人跳極樂舞呢。」說完他從口袋裡掏出表來看了一下,這只表他一直保存著,為的是可以知道時間究竟飛馳得有多快。



    「才一點半!」他說,「你見了什麼鬼,竟在這個時候來叫醒我?」



    「我是來告訴您已經自由了,大人。」



    「親愛的,」阿爾貝十分鎮定地答道,「還記得拿破侖的那句格言嗎?『除非報告壞消息,否則切勿吵醒我』,要是你能讓我多睡一會兒,我就可以把我的極樂舞跳完了,那我就要對你終生感激不盡啦。哦,這麼說,他們把我的贖金付清了是嗎?」



    「沒有,大人。」



    「咦,那麼我怎麼會自由了呢?」



    「有一個我萬事都不能拒絕的人來向我要您來了。」



    「來這兒嗎?」



    「是的,來這兒。」



    「真的!那個人可真算是一個最最慈悲的人了。」阿爾貝四面環顧了一下,看到了弗蘭茲。「什麼!」他說道,「是你嗎,親愛的弗蘭茲,誰還曾對朋友表示過這樣真摯的友誼呢?」



    「不,不是我,」弗蘭茲答道,「是我們的鄰居,基督山伯爵。」



    「啊,啊!伯爵閣下,」阿爾貝高興地說道,並整理了一下他的領結和衣袖,「您真的太好啦,我希望您能知道我是永遠感激您的。第一,為了馬車,第二,為這件事。」於是他把他的手伸給了伯爵,伯爵在把他的手伸出來的時候,全身打了一個寒顫,但他終於還是把手伸了出來。那個強盜呆愣愣地望著這個場面,感到非常驚奇。顯然他是看慣了他的俘虜在他的面前發抖的,可是這個人卻一刻都不曾改變他那愉快幽默的態度。至於弗蘭茲,他看到阿爾貝在強盜面前能維護民族的尊嚴,心裡非常高興。「我親愛的阿爾貝,」他說道,「假如你肯趕緊走,我們還來得及到托洛尼亞府上去過夜。你可以結束你那一曲被打斷的極樂舞,那樣,你心裡就不會再怨恨羅吉先生了,他在這件事上,實在是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很有紳士風度的。」



    「你說得對極了,我們或許可以在兩點鐘到達公爵府。羅吉先生,」阿爾貝繼續說道,「我在向閣下告辭之前,還有什麼手續要辦嗎?」



    「什麼手續都沒有,先生,」那強盜答道,「您象空氣一樣的自由了。」



    「哦。那麼,祝你生活幸福愉快!走吧,諸位先生們,走吧。」



    於是,阿爾貝在前,弗蘭茲和伯爵在後,大家一同走下了台階,穿過那個正方形的房間,全體強盜都在那個房間裡站著,帽子都拿在手裡。「庇皮諾,」那個強盜頭兒說道,「把火把給我。」



    「你這是幹什麼?」伯爵問道。



    「我要親自送您出去,」隊長說,「以此略表我對大人的敬意。」於是,他從那個牧羊人的手黑接過了那支點燃了的火把,在他的來賓前面引路。他的態度不像是一個慇勤送客的僕人,倒像一位為各國大使引路的國王。到了門口,他微微鞠了一躬,「現在,伯爵閣下,」他又說,「允許我再道歉一次,我希望您不會把剛發生的事放在心上的吧。」



    「不會的,我親愛的萬帕,」伯爵答道,「而且,彌補過失的態度是這樣周到得體,簡直使人覺得要感激你犯了那些錯誤呢。」



    「二位先生,」首領又轉過去對那兩個青年說,「或許我的提議你們不會十分感興趣,但假如你們再來看我一次,則不論什麼時候,不論我在哪兒,你們總是受歡迎的。」



    弗蘭茲和阿爾貝鞠躬道謝。伯爵第一個走了出去,其次是阿爾貝。弗蘭茲逗留了一下。「大人有什麼事要問我嗎?」萬帕微笑著說道。



    「是的,我想問一件事,」弗蘭茲答道,「我很想知道,我們進來的時候,你那樣用心讀的那本書是什麼大作?」



    「《凱撒歷史回憶錄》,」那強盜說道,「這是我最愛讀的書。」



    「喂,你來不來?」阿爾貝問道。



    弗蘭茲答道:「我就來。」於是他也離開了那個洞。



    他們在平原走了幾步。「啊,對不起!」阿爾貝轉過身來說道,「借個火好嗎,隊長?」於是他在萬帕的火把上點燃了他的雪茄煙。「現在,伯爵閣下,」他說,「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走吧。我非常想到勃拉西諾公爵府去過這一夜呢。」



    馬車仍然在他們離開它的那個地方。伯爵對阿里說了一個阿拉伯字,那幾匹馬就飛快地奔跑起來。當這兩位朋友走進舞廳的時候,阿爾貝的表恰巧指向兩點鐘。他們的歸來轟動了全場。但由於他們是一同進來的,所以由阿爾貝產生的一切不安都立刻煙消雲散了。



    「夫人,馬爾塞夫子爵走上前去對伯爵夫人說,「昨天蒙您恩寵,答應和我跳一次極樂舞,我現在來請求您兌現這個厚意的許諾,但我的朋友在這兒,他為人的誠實您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他可以向您保證,這次遲到並不是我的錯。」這時,音樂已奏起了華爾茲的舞曲了,阿爾貝用他的手臂挽住了伯爵夫人的腰,和她一同消失在舞客的漩渦裡了。這時,弗蘭茲卻在思索著基督山伯爵那次奇怪的全身顫抖,他伸手給阿爾貝的時候,像是出於不得已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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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約會



    第二天早晨,阿爾貝一見到他的朋友,就要求他陪他去拜訪伯爵。不錯,前一天晚上,他已經懇切有力地謝過他一次了,但他幫了這麼大的忙,是值得再去謝第二次的。弗蘭茲覺得伯爵似乎有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在吸引著他,而且其間還奇怪地夾雜著一種害怕的感覺,他極不願意讓他的朋友單獨去這個人那裡,於是便答應陪他去了。他們被引入客廳,五分鐘之後,伯爵出現了。



    「伯爵閣下,」阿爾貝迎向他說道,「請允許我今天上午向您重述一遍,昨天晚上我表達的謝意太笨劣了,我向您保證,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您給予我的所有幫助。我將永遠記住您的恩德,甚至我的生命可以說也是您賜予的。」



    「親愛的鄰居,」伯爵微笑著回答說,「您把您欠我的情意未免太誇大了些吧。我除了為您在旅費裡省下了約莫兩萬法郎以外,並沒做什麼別的事值得您如此感激。請接受我的祝賀,您昨天是那樣的安閒自在。聽天由命,我很敬佩。」



    「老實說,」阿爾貝說,「我對於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是從不去枉費心機的,也就是說,隨遇而安吧,我是要讓那些強盜看看,雖然全世界各地都有人會遭遇到棘手的困境,卻只有法蘭西民族既便在猙獰的死神面前還能微笑。但那一切,與我所欠您的恩情毫無關係,我這次來是想來問問您,不論我個人,我的家庭,或我的其它方面的關係,能否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家父馬爾塞夫伯爵,雖然原籍是西班牙人,但在法國和馬德里兩個宮廷裡都有相當的勢力,我可以向您保證,我和所有那些愛我的人,都願意盡力為您效勞。



    「馬爾塞夫先生,」伯爵答道,「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真心實意地接受了,您既然提出這樣真誠懇切的請求,我倒是真的決定要請您幫一個大忙呢。」



    「什麼事?」



    「我從未到過巴黎,我到現在還很不熟悉這個都市。」



    「這怎麼可能呢?」阿爾貝驚叫道,「您生活到現在居然從未去過巴黎?我簡直難以相信。」



    「可是這的確是真的,我同意您的想法,我到現在還不曾去見識一下這個歐洲的第一大都市,確是一件不可饒恕的事。只是我和那個社會毫無關係,要是以前我能認識一個可以給我引薦的人,我或許早就作一次重要的旅行了。」



    「噢!像您這樣的人!」阿爾貝大聲說道。



    「您太過獎了,但我覺得自己除了能和阿加多先生或羅斯希爾德先生這些百萬富翁一爭高低以外,別無所長,我到巴黎又不是去做投機生意的,所以遲遲未去。現在您的好意使我下了決心。這樣吧,我親愛的馬爾塞夫先生(這幾個字是帶著一個極古怪的微笑說的),我一到法國,就由您負責為我打開那個時髦社會的大門,因為我對於那個地方,像對印第安人或印度支那人一樣知之甚少。」



    「噢,那一點我完全可以辦得到,而且非常高興!」阿爾貝回答說,「更巧的是,今天早晨我接到家父的一封信,召我回巴黎,是關於我與一個可愛的家庭結合的事情(我親愛的弗蘭茲,請你別笑),而那個家庭也是地位很高,是那種所謂巴黎社會的精華。」



    「婚姻關係嗎?」弗蘭茲大笑著說。



    「上帝保佑,是的!」阿爾貝回答說,「所以當你回到巴黎的時候,你會發覺我已經安頓下來,或許已成了一家之主了。那很符合我嚴肅的天性,是不是?但無論如何,伯爵,我再說一遍,我和我的家人都會全身心地為您效勞的。」



    「我接受了,」伯爵說道,「因為我可以向您發誓,我早就想好了幾個計劃,就等這樣一個機會的到來使之實現了。」



    「弗蘭茲懷疑這些計劃是否和他在基督山的巖洞裡所透露出的那一點口風有關,所以當伯爵說話的時候,這位青年仔細地觀察著他,希望能從他臉上看到一點蛛絲馬跡,究竟是什麼計劃促使他到巴黎去。但要看透那個人的心是非常困難的,尤其當他用一個微笑來掩飾著的時候。



    「請告訴我,伯爵,」阿爾貝大聲說道,他想到能介紹一位象基督山伯爵這樣出色的人物,心裡高興,「請實話告訴我,您訪問巴黎的這個計劃,究竟是出於真心呢,還是那種我們在人生旅途中逢場作戲常許的空願,像一座建築在沙堆上的房屋一樣,被風一吹就倒了?」



    「我以人格向您擔保,」伯爵答道,「我說過的話的確是要實行的。我到巴黎去,一方面是出於心願,一方面也是由於絕對的必要,所以不得不去。」



    「您有沒有決定您自己什麼時候回到那兒?」



    「我當然決定了,兩三個星期之內。就是說,能多快就多快回到那兒!」



    「好的,」伯爵說道,「我給您三個月的時間。您瞧,我給您的期限是很寬的。」



    「三個月之內,」阿爾貝說道,「您就可以到我的家裡?」



    「我們要不要確確實實地來定一個日子和時間呢?」伯爵問道,「只是我得先警告您,我是極其遵守時間的哪。」



    「妙極了,妙極了!「阿爾貝大聲說道,「準時守約那最合我的胃口了。」



    「那麼,就這麼一言為定了,」伯爵答道,然後他用手指著掛在壁爐架旁邊的一個日曆,說道,「今天是二月二十一日,」又掏出他的表來,說道,「恰巧十點半鐘。現在,請答應我記著這一點:請在五月二十日上午十點半鍾等著我。」



    「太好了!」阿爾貝說道,「我到時一定準備好早餐恭候您。」



    「您住在什麼地方?」



    「海爾達路二十七號。」



    「您在那兒住單身嗎?我希望我的到來不會妨礙您。」



    「我住在家父的府邸裡,獨佔庭園側邊一座樓,和正屋是完全隔離的。」



    「很好,」伯爵回答,一面摸出他懷中的記事冊來,寫下了「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十點半,海爾達路二十七號」。「現在,」他一邊把記事冊放回到口袋裡,一邊說道,「您只管放心吧,您的掛鐘的針是不會比我更加準時的。」



    「我離開之前還能再見到您嗎?」阿爾貝問道。



    「那得看情形而定,您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傍晚五點鐘。」



    「那樣,我必須跟您告別了,因為我不得不到那不勒斯去一趟,星期六晚上或星期天早晨以前不會回來。您呢,男爵閣下,」伯爵又向弗蘭茲說道,「您也明天離開嗎?」



    「是的。」



    「到法國去?」



    「不,去威尼斯,我在意大利還得呆一兩年。」



    「那麼我們不能在巴黎相會了?」



    「恐怕我不能有那個榮幸了。」



    「好吧,既然我們必須分離了,」伯爵伸手和兩個青年每人握了一次,「請允許我祝願你們二位旅途平安愉快。」



    弗蘭茲的手是第一次和這個神秘的人接觸,當兩手相觸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寒顫,因為他覺得那隻手冰冷冰冷的,像是一具屍身上的手似的。



    「我們把話已講明了,」阿爾貝說道,「說定了,是不是?您在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十點半鍾到海爾達路,而且您是以人格擔保一定守時的?」



    「講定的這一切都以人格擔保,」伯爵回答說,「放心好了,您一定可以在約定的時間和地點看到我的。」



    兩個青年於是站起身來,向伯爵鞠了一躬,離開了那個房間。



    「怎麼啦?」當他們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以後,阿爾貝問弗蘭茲,「你似乎心事重重的。」



    「我坦白地告訴你吧,阿爾貝,」弗蘭茲答道,「我正在費盡心機地想搞清楚這位古怪的伯爵的真正來歷,而你和他訂期在巴黎相見的那個約會真使我非常擔憂。」



    「我親愛的,」阿爾貝驚道,「那件事有什麼使你不安呢?咦,你瘋啦!」



    「隨便你怎麼說吧,」弗蘭茲說道,「瘋不瘋,事實如此。」



    「聽我說,弗蘭茲,」阿爾貝說道,「我很高興借這個機會來告訴你,我注意到了,你對伯爵的態度顯然很冷淡,但從另一方面講,他對我們的態度可說是十全十美的了。你為什麼不喜歡他呢?」



    「這必有原因的。」



    「你在到這兒來以前,曾遇到過他嗎?」



    「遇到過。」



    「在什麼地方?」



    「你能不能答應我,我講給你聽的事,一個字都不要傳出去?」



    「我答應。」



    「以人格擔保?」



    「以人格擔保。」



    「那我就滿意了,那麼聽著。」



    弗蘭茲於是向他的朋友敘述了那次到基督山島去遊歷的經過,以及如何在那兒發現了一群走私販子,如何有兩個科西嘉強盜和他們在一起等等。他很賣力地敘述了如何得到伯爵那次幾乎像變魔術似的款待,如何在那《一千零一夜》的巖洞裡受到他富麗堂皇的房宅裡的招待。他毫無保留地詳述了那一次晚餐——大麻,石像,夢和現實;如何在他醒來的時候所發生的一切都不曾留下一絲痕跡,而只見那艘小遊艇在遠遠的地平線上向韋基奧港駛去。接著他又詳述了他在鬥獸場裡偷聽到伯爵和萬帕的那一席談話,伯爵如何在那次談話里許諾為庇皮諾那個強盜設法弄到赦罪令。這個協定,讀者當然明白,他是最忠實地完成了的。最後,他講到前一天晚上的那個奇遇,他為了六七百畢阿士特,如何感到為難,如何想起請伯爵幫忙的那個念興所帶來的圓滿結果。



    阿爾貝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嗯,」他等弗蘭茲講完後說道,「就從你所講的這種種事情上來看,他又有什麼可討厭的地方呢?伯爵喜歡旅行,因為有錢,所以自己買了條船。你到樸茨茅斯或索斯安普敦瞧瞧去吧,你會發現港口裡擠滿了遊艇,都是屬於這種有同樣癖好的英國富翁的。而為了在他旅行的途中有一個休息的地方,為了逃避那種毒害我們的可怕的飯菜——我吃了四個月,你吃了四年,這了避免睡這種誰都無法入睡的討厭的床鋪,他在基督山安置了一個窩。然後,當他把地方安排好以後,他又怕托斯卡納政府會把他趕走,使他白白損失那一筆安置費,所以他買下了那個島,並襲用了小島的名字。你且自問一下,親愛的人,在我們相識的人裡面,不是也有用地名或產業的名字命名的嗎?而那些地方或產業,他們生平不是從來不曾擁有過的嗎?」



    「但是,」弗蘭茲說道,「科西喜強盜和他的船員混在一起,這件事你又怎麼解釋呢?」



    「哎,那件事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呢?誰都沒有你知道得更清楚啦,科西嘉強盜並不是流氓或賊,而純粹是為親友復仇才被本鄉趕出來的亡命者,和他們交朋友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因為以我自己而論,我可以明目張膽地說,假如我一旦去訪問科西嘉,那麼我在拜訪總督或縣長之前,一定先去拜訪一下哥倫白的強盜,當然要是我能設法和他們相會的話。我覺得他們是很有趣的。」



    「可是,」弗蘭茲堅持說,「我想你大概也承認,像萬帕和他的嘍囉們這種人,可都是些流氓惡棍,當他們把你搶去的時候,除了綁票勒索以外,該沒有別的動機了吧。而伯爵竟能有力量左右那些暴徒,這一點你又怎麼解釋啊?」



    「我的好朋友,我現在的平安多半得歸功於那種力量,這件事我不應該太刨根問底。所以,你不能要求我來責備他和不法之徒之間的這種密切關係,而應該讓我原諒他在這種關係上越禮的細節,這倒決非是因為他保全了我的性命,而因為依我看,我的性命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倒是給我省下了四千畢阿士特,四千畢阿特,換成我國的錢,要相當於兩萬四千里弗。這筆數目,要是我在法國被綁票是肯定不會被估的這麼高的,這完全證實了那句俗話,」阿爾貝大笑著說,「沒有一個預言家能在他的本國受到尊崇。」



    「談到國籍,」弗蘭茲答道,「伯爵究竟是哪國人呢?他的本族語又是哪一種語言呢?他靠什麼生活?他這種龐大的財產是從哪兒得來的呢?他的生活是這樣的神秘莫測,在他的前期生活中,曾發生過什麼大事,以致使他在後來歲月中抱有這樣黑暗陰鬱的一種厭世觀呢?假如我處在你的位置,這些問題我當然是希望能得到解答的。」



    「我親愛的弗蘭茲,」阿爾貝回答說,「當你收到我那封信,覺得必須請伯爵幫忙的時候,你就立刻到他那兒去了,說,『我的朋友阿爾貝·馬爾塞夫遇險了,請幫助我去救他出來吧。』你是否是這樣說的?」



    「是的。」



    「好了,那麼,他有沒有問你,『阿爾貝·馬爾塞夫先生是誰,他的爵位,他的財產是從哪兒來的,他靠什麼生活,他的出生地點在什麼地方,他是哪國人?』請告訴我,他有沒有問你這種種問題?」



    「我承認他一點都沒有問我。」



    「不,他只是把我從萬帕先生的手裡救了出來,我老實告訴你,雖然當時我在表面上極其安閒自在,但我實在是很不願意久留在那種地方。現在,弗蘭茲,他既然這樣毫不猶豫迅速地為我效勞,而他所求的報酬,只是要我盡一種很平常的義務,像我對經過巴黎的任何俄國親王或意大利貴族所效的微勞一樣,只要我介紹他進入社交界就行了,你能忍心讓我拒絕他嗎?我的老朋友,要是你以為我可能實行這種冷血動物的政策,你一定是神經有問題啦。」這一次,我必須承認,竟一反往常,有力的論據都在阿爾貝這一邊。



    「好吧,」弗蘭茲歎了一口氣說道,「你隨便吧,我親愛的子爵,因為我無力反駁你的論據,但無論如何,這位基督山伯爵總是一個怪人。」



    「他是一個博愛主義者,」對方答道,「他訪問巴黎的動機無疑是要去爭取蒙松獎章。假如我有投票權而且能左右選舉的話,我一定投他一票,並答應替他活動其他的選票。現在,親愛的弗蘭茲,我們來談些別的吧。來,我們先吃了午餐,然後到聖·彼得教堂去做最後一次的訪問好不好?」弗蘭茲默默地點頭答應了;第二天下午五點半,兩個青年分手了。阿爾貝·馬爾塞夫回巴黎,而弗蘭茲·伊皮奈則到威尼斯去,準備到那兒去住兩個星期。但阿爾貝在鑽進他的旅行馬車之前,由於怕那位客人忘記了他的約定,又遞了一張名片給旅館的侍從,托他轉交給基督山伯爵,在那張名片上,他在阿爾貝·馬爾塞夫的名字底下用鉛筆寫著:「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時半,海爾達路二十七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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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來賓



    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在海爾達那座阿爾貝邀請基督山伯爵光臨的大廈裡,一切都已準備好了,以便為這個青年的邀請增光。阿爾貝·馬爾塞夫所住的那座樓房位於一個大庭園的一角,正對面另有一座建築物,那是僕人們住的地方。那座樓房只有兩扇窗朝街,三扇窗朝著前庭院,背後的兩扇窗朝著花園。在前庭院和花園之間,有一座宮殿式的大建築物,那就是馬爾塞夫伯爵夫婦富麗堂皇的住宅。一圈高牆環繞著整座大廈,牆頭上間隔地排列著開滿花的花盆,中央開著一座鍍金的大鐵門,這是馬車的入口。門房左近有一扇小門,那是供僕人或步行出入的主人用的。



    從選擇這座房屋歸阿爾貝居住這一點上,很容易看出一個母親對兒子是多麼的體貼入微,同時還可以看出她既不願兒子離開她,但也明白他很需要有自己自由的空間,當然我們也必須承認,另有一部分原因是出於這青年本人的聰明自負,情願過一種自由而怠惰的生活。透過朝街的這兩個窗子,阿爾貝可以看到經過的一切。街上形形色色的景象,青年人是非看不可的,他們總是希望地平線能在他們的面前旋轉,那樣就可以坐觀世界上的各種景色,即使那個地平線只是街道也好。如果碰到出現了什麼值得他仔細考察的事,阿爾貝·馬爾塞夫就會從一扇小門裡出去,去從事他的研究工作。那扇小門和門房左邊靠近的那扇門相同,有必要詳細描寫一番。它是一個小入口,門上灰塵滿佈,像是自從房屋建成以來,從來不曾用過似的,但那油膏塗滿的合葉和鎖卻顯示出它常常要被派上神秘的用途。這扇門向門房嘲笑,因為雖有門房警衛,它卻逃過了他的管轄;開門的方法,像《一千零一夜》裡的阿里巴巴喊一聲「芝麻開門」一樣,只要由世界上最甜蜜的聲音說一個魔字,或由世界上最白嫩的手叩一個暗號就得了。這扇門和一條長廊的盡頭相通,長廊也就是候見室,它的右面是朝向前庭的餐室,左面是朝向花園的客廳。灌木和爬牆類植物覆蓋住了這兩個房間的窗子,從花園或前庭望過來,看不清房間裡的情形。



    這兩個房間,是那些好奇的眼睛能從樓下窺視到的惟一的房間。樓上的房間和樓下的是對稱的,只在候見室那個地位多出了一間;這三個房間是一間客廳,一間密室,一間臥室。樓下的那間客廳是一種阿爾及爾式的吸煙室,是備抽煙者用的。樓上的那間密室和臥室之間有一個暗門相通,暗門就在樓梯口,由此可見佈置的是很周密的。在這一層樓上,有一間寬大的藝術工作室,由於是一個統間,中間無隔欄,所以面積顯得非常大,這可以說是一間群芳樓,在這裡,藝術家和花花公子們互相爭雄。這兒堆積著阿爾貝隨興陸續收集來的各種東西:號角,低音四絃琴,大大小小的笛子和一整套管絃樂隊的樂器,因為阿爾貝曾對樂隊有過某種狂想(不是嗜好),此外還有畫架,調色板,畫筆,鉛筆。因為他在音樂的狂想以後,又對繪畫產生了一陣興趣;還有襯胸軟墊,拳擊用的手套,闊劍和練習擊劍時用的木棍。因為,像當時那些時代的青年一樣,阿爾貝·馬爾塞夫除了音樂和繪畫以外,還以堅忍得多的精神學習了三門武藝,以完成一個花花公子的所受教育,那三門武藝是擊劍,拳擊和斗棍;就在這個房間裡,他接待了格裡塞,考克和卻爾斯·勒布歇。在這個倍受寵幸的房間裡,還有別的傢俱,其中包括法蘭西一世時代的舊櫃子,裡面擺滿了中國和日本的花瓶,盧加或羅比亞的陶器,巴立賽的餐碟;此外還有古色古香的圈椅,大概是亨利四世或薩立公爵,路易十三或紅衣主教黎賽留曾坐過的,因為在兩三張圈椅上,都雕刻著一個盾牌,盾牌是淡青色的,上面雕有百合花花紋的法國國徽,顯然是盧浮宮的藏物,至少也是皇親國戚府裡的東西。在這些黯黑的椅子上,亂堆著許多華麗的綾羅綢緞,是在波斯的太陽光底下染成的或由加爾各答和昌德納戈爾女人的手織成的。這些織物究竟是什麼東西卻很難說。它們在等著被派上用場,以便使看了賞心悅目,但究竟作什麼用,連它們的主人也不知道。房子的中央,有一架花梨木的鋼琴,體積雖小,但在它那狹小而響亮的琴腔裡,卻包含著整個管絃樂隊,它正在貝多芬,韋伯,莫扎特,海頓,格雷特裡和波爾拉的傑伯的重壓之下呻吟著。在牆上,門上,天花板上,掛著寶劍,匕首,馬來人的短劍,長錘,戰斧,鍍金嵌銀的盔甲,枯萎的植物,礦石標本,以及肚子裡塞滿草、正展開火紅的翅膀、嘴巴永遠閉不攏的鳥。這就是阿爾貝心愛的起居室。



    但是,在約定見面的那一天,這個青年人卻坐在樓下的小客廳裡。房間中央有一張桌子,四周是一圈寬大豪華的靠背長椅,桌子上放著各種著名的煙草,馬裡蘭的,波多黎哥的,拉塔基亞的,總之,從彼得堡的黃煙草到西奈半島的黑煙草無不具備,都裝在荷蘭人最喜歡的那種表面有裂紋的瓦罐裡。在這些瓦罐旁邊,有一排香木盒子,這些盒子,按裡面所裝的雪茄的大小和品質,依次排列著的是蒲魯斯雪茄,古巴雪茄,哈瓦那雪茄和馬尼拉雪茄;在一隻打開著的碗櫃裡,放著一套德國煙斗,有的是旱煙斗,煙斗是鑲珊瑚的琥珀制的,有的是水煙斗,帶有很長的皮管子,吸煙者可任意選用。這種順序是阿爾貝親自安排的,也可以說是存心要亂順序,因為當時不像現代,賓客們在早餐席上有過咖啡以後,都朝著天花板吞雲吐霧的。差一刻十點時,一個僕人走了進來。他和一個名叫約翰的只會講英語的馬伕,是阿爾貝的全部侍從,當然府裡的廚子是永遠為他服務的,遇到大場面,還可以借用一下伯爵的武裝侍從。這個僕人名叫傑曼,他深得他這位青年主人的信任,他一手拿著幾份報紙,一手拿著一疊信,先把信交給了阿爾貝。阿爾貝對這些來自不同地方的信札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挑出了兩封筆跡嫵媚,灑過香水的信,拆開信封,用心仔細地看了一遍信的內容。「這兩封信是怎麼送來的!」



    「一封是郵差送來的,一封是騰格拉爾夫人的聽差送來的。」



    「回報騰格拉爾夫人,說我接受她在她的包廂裡給我留的那個位置。等一等,今天抽空去告訴露茜一聲,說我離開戲院以後就應邀到她那兒去吃晚餐。給她帶六瓶酒去,要花色不同的,塞浦路斯酒,白葡萄酒,馬拉加酒,再帶一些奧斯坦德牡蠣去。牡蠣要到鮑萊爾的店裡去買,可別忘了說是我買的。」



    「少爺什麼時候用早餐?」



    「現在是幾點了?」



    「差一刻十點。」



    「好極了,到十點半吃吧。德佈雷或許不得不去辦公」阿爾貝看了看他懷中的記事冊,「這是我和伯爵約定的時間,即五月二十一日十點半,雖然我並不十分肯定他一定能守約,但我還是希望他能按時到達。伯爵夫人起來了沒有?」



    「要是子爵少爺想知道,我可以去問一問。」



    「是的,向她要一箱開胃酒來,我那一箱已經不多了。告訴她,我想在三點鐘左右去看她,並請她允許我介紹一個人見她。」



    跟班的退出了房間。阿爾貝往長椅上一靠,翻了幾張紙的前面幾頁,然後仔細讀了一下戲目,當他看到上演的是一個正歌劇而不是歌舞劇的時候,就做了個鬼臉,他想在廣告欄中找到一種新出的牙粉,這是他聽別人談到過的,但卻沒能找到,於是,他把巴黎的三大流行報紙一份接一份地甩開,自言自語地說道:「這些報紙真是一天比一天地乏味。」過了一會兒,一輛馬車在門前停了下來,僕人通報呂西安·德佈雷先生到。來者是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淺色的頭髮,明亮的灰色眼睛,緊繃著的薄嘴唇,穿著一件藍色的上裝,上裝上釘著雕刻得很美很精緻的金紐扣,脖子上圍著一條白圍巾,胸前用一條絲帶掛著一隻玳瑁邊的單片眼境,他進來的時候,隨著眼神經和顴骨神經的一齊用力,把那只單片眼鏡架到了眼睛上,臉上帶著半官方的神氣,既不笑,也不說話。



    「早上好,呂西安!早上好!」阿爾貝說道,「你這樣守時真太令我吃驚了。我說什麼來著,守時!你,我最沒想到會來的人,竟會在差五分十點的時候到來,而所定的時間是十點半!真是怪事!部長倒台了嗎?」



    「不,我最最親愛的,」那青年一邊回答,一邊在靠背長椅上坐了下來,「你放心吧。我們雖然總是不穩定,但我們決不會倒台的;我開始相信:我們大概可以舒舒服服地進入一種不變狀態了,何況又發生了那件會極大地鞏固我們的地位的半島事件。」



    「啊,不錯!你們把卡羅斯先生趕出西班牙了!」



    「不,不,我最親愛的人,別誤會我們的計劃。我們把他帶到了法國的邊鏡,請他在布爾日享清福呢。」



    「布爾日?」



    「是的,他實在沒什麼可抱怨的了,布爾日是查理王世時的首府。什麼!你不知道那件事嗎?全巴黎的人昨天都知道啦,交易所在前天就已得到了風聲,騰格拉爾先生投機做空頭,我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方法像我們一樣快地得到消息的,總之他賺了一百萬呢!」



    「那麼你顯然又賺了一個勳章,因為我看到你的紐孔上有一條藍緞帶。」



    「是的,他們給了我一個查理三世的勳章。」德佈雷漫不經心地回答說。



    「喂,別假裝毫不在乎了,坦白承認你心裡一定高興得很吧。」



    「噢,拿它來作裝飾品倒滿不錯的。配上密扣子的黑衣服,看來倒非常清爽悅目。」



    「簡直可以使你像加勒親王或立斯達德大公了。」



    「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你才會這麼早看見我。」



    「這麼說正是因為你得了查理三世勳章,所以才來向我報告這個好消息的嗎?」



    「不,是因為我整夜都在寫信,總共寫二十五封快信。我到天亮才回家,我拚命想睡覺,但頭痛的很,於是我起來騎了一個鐘頭的馬。跑到布洛涅大道時,疲倦和飢餓同時向我發起了進攻。要知道這兩個敵人可是很少在一起的,可是它們竟聯合起來進攻我,簡直就像卡羅斯跟共和派訂了聯盟似的。於是我想起了你今天早晨請吃早餐的事,所以我就來了。我餓極了,給點東西吃吧。我也疲倦極了想法讓我興奮起來吧。」



    「這是我做主人的責任,」阿爾貝一邊回答一邊拉鈴,而呂西安則用他的金頭手杖翻動著那些躺在桌子上的報紙。「傑曼,拿一杯白葡萄酒和一塊餅乾來。現在,我親愛的呂西安,這兒有雪茄煙,當然是違禁品嘍,試試看,能否勸勸部長,請他答應賣這種貨給我們吧,別再拿椰果葉來毒害我們了。」



    「呸!這種事我可不幹,只要是政府運來的東西,總是要挨你罵的。而且,那也不關內政部的事,是財政部的事。你自己去跟荷曼先生說吧,他在間接稅管理區,第一弄二十六號房間。」



    「說真的!」阿爾貝說道,「你的交際之廣,實在令我吃驚。抽一支雪茄哪。」—「真的,我親愛的子爵,」呂西安一邊回答,一邊湊近一隻塗著五彩瓷釉的燭台,在一支玫瑰色的小蠟燭上點燃了一支馬尼拉雪茄,「像你這樣整天在無所事事多快樂,你還不知道你自己是多麼有福氣啊!」



    「要是你也什麼事都不做,我親愛的保國大臣,」阿爾貝用一種略帶譏諷的口吻答道,「那可怎麼得了呀?嘿!一位部長的私人秘書,即要過問歐洲的縱橫捭闔,又要參與巴黎的陰謀;要保護國王,而更妙的是保護王后;要聯絡各黨派,又要操縱選舉;你在你的辦公室裡用筆和急報所取得的業績,比拿破侖在戰場上用他的劍和他的大小勝仗所取得的更多。除了你的薪俸之外,每年還有二萬五千里弗的收入,有一匹夏多·勒諾出四百路易你都不肯賣的馬,有一個永遠不使你失望的裁縫,你可以自由出入戲院、騎士俱樂部和遊戲場,這一切,還不夠使你高興嗎?好,我來使你高興一下吧。」



    「怎麼個高興法?」



    「給你介紹一位新朋友。」



    「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



    「我認識的男人已經夠多的啦。」



    「但你不認識這個男人。」



    「他從哪兒來的,世界的盡頭嗎?」



    「或許更遠。」



    「見鬼!我希望我們的早餐該不是托他帶來的吧。」



    「噢,不,我們的早餐正在大廚房裡燒著呢。你餓了嗎?」



    「啊!承認這種事臉上可不好受,但我的確餓極了。我昨晚是在維爾福先生那兒吃的晚餐,而法律界的人請吃飯菜總是糟糕透了的。他們像是捨不得似的,你有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啊!瞧不起旁人的飯菜哪,你們部長大人們吃的公家飯菜很不壞呀。」



    「是的,我們不請時髦人物吃飯,但我們卻不得不招待一群鄉巴佬,因為他們的立場和我們的一致,並且投我們的票,要不然,我向你保證,我們是決不會在家裡吃飯的。」



    「好吧,再喝一杯白葡萄酒,再來一塊餅乾吧」



    「很願意。你的西班牙酒味道好極了,你瞧,我們平定那個國家是很對的。」



    「是的,只苦了卡羅斯先生。」



    「嘿,卡羅斯先生可以喝波爾多酒,再過十年,我們可以使他的兒子和那位小女王結婚。」



    「那時,如果你還在部裡的話你就可以得到『金羊毛勳章』了。」



    「我想,阿爾貝,你今天早晨是想用煙來餵飽我是不是?」



    「啊,你得承認這可是最好的開胃品,我聽到波尚已經到隔壁房間啦。你們可以辯論一場,那就把時間消磨過去了。」



    「辯論什麼?」



    「辯論報紙呀。」



    「我的好朋友,」呂西安帶著一種極其輕蔑的神氣說道,「你見我看過報嗎?」



    「那麼你們會辯論得更厲害。」



    「波尚先生到。」僕人通報說。



    「進來,進來!」阿爾貝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向那個青年迎上去。「德佈雷也在這兒,他也不先讀讀你的文章就詆毀你,這可是他自己說的。」



    「他說得很對,」波尚答道,「因為我在批評他的時候也並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早上好,司令!」



    「啊!你已經知道那件事啦。」那位私人秘書一邊說,一邊微笑著和他握手。



    「當然啦!」



    「他們外界怎麼說?」



    「什麼『外界』?一八三八這麼個好年頭,我們的『外界』又這麼多。」



    「就是你領導的政論界呀。」



    「他們說這件事很公平,說你如果撒下了這麼多紅花的種子,一定會收穫到幾朵藍色的花。」



    「妙,妙!這句話說得不壞!」呂西安說。「你為什麼不來加入我們的黨呢,我親愛的波尚?憑你的天才,三四年之內你就可以飛黃騰達的。」



    「我只等一件事出現以後就可以遵從你的忠告,那就是,等出現一位能連任六個月的部長。我親愛的阿爾貝,請允許我說一句話,因為我必須使可憐的呂西安有一個喘息的機會。我們是吃早餐還是吃午餐?我必須到眾議院去一下,因為我的生活可不悠閒。」



    「我們只吃早餐。我在等兩個人,他們一到,我們就立刻入席。」



    「你在等兩個什麼樣的人來吃早餐?」波尚問道。



    「一位紳士,一位外交家。」



    「那麼我們得花兩個鐘頭來等那位紳士,三個鐘頭來等那位外交家了。我回來吃剩飯吧,給我留一點楊梅,咖啡和雪茄。我還要帶一塊肉排去,一路吃著上眾議院。」



    「別幹那種事,因為即使那位紳士是蒙特馬倫賽,那位外交家是梅特涅,我們等到十一點也會吃上早餐的。目前,暫且請你學學德佈雷的樣子,來一杯白葡萄灑和一塊餅乾吧。」



    「就這麼辦吧,我等著就是了。我一定得做些什麼來分散我的思想。」



    「你像德佈雷一樣,但據我看來,當部長垂頭喪氣的時候,反對派應該高興才是呀。」



    「啊,你不知道我所受的威脅。今天早晨我得到眾議院去聽騰格拉爾先生的一篇演說。今天晚上,又得聽他太太講一個法國貴族的悲劇。去他媽的,這種君主立憲政府!正如他們所說的,既然我們有權選擇,我們怎麼會選中了那種東西?」



    「我懂啦,那麼你的笑料一定不少了。」



    「別詆毀騰格拉爾先生的演講,」德佈雷說,「他們投你們的票的,因為他也屬於反對派的。」



    「一點不錯!而最最糟糕的就在這一點。我等著你們派他到盧森堡去演講,我好痛痛快快地嘲笑他一場。」



    「我親愛的朋友,」阿爾貝對波尚說,「看來西班牙事件顯然是決定的了,因為你今天早晨的脾氣實在不妙。請別忘了,在巴黎人的閒談裡,曾提到我和瓦朗蒂娜·騰格拉爾小姐的婚事,所以我從良心上不能讓你詆毀這個人的演講,因為有一天,這個人會對我說,『子爵閣下,您知道,我給了我的女兒兩百萬呢。』」



    「啊,這樁婚姻是不會實現的,」波尚說道。「國王封了他為男爵,他可以使他成為一個貴族,但無法使他成為一位紳士,而馬爾塞夫伯爵的貴族派頭太大了,決不會為了那兩百萬而俯就一次門戶不當的聯姻的。馬爾塞夫子爵只能娶一位侯爵小姐。」



    「兩百萬哪!這是一筆很可觀的數目呢!」馬爾塞夫答道。



    「這筆錢夠在林蔭大道開一家戲院,或建築一條從植物園到拉比的鐵路了。」



    「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馬爾塞夫,」德佈雷說,「你只管和她結婚。不錯,你等於娶了一隻錢袋,但那又有什麼關係?情願少要幾個紋章多弄幾個錢。你的武器上有七隻燕子。給了你太太三隻,你還有四隻,那比基斯先生已經多一隻了。而基斯先生的表兄是德國皇帝,他自己也幾乎做了法國的國王。」



    「老實說,我覺得你說得很對,呂西安。」阿爾貝茫然地說道。



    「當然啦,每個百萬富翁都像一個私生子一樣的高貴,就是說,他們能夠高貴得像私生子。」



    「別再說了,德佈雷,」波尚大笑著回答說,「夏多·勒諾來了,他,為了醫好你這種怪僻的謬論,會用他祖宗勒諾·蒙脫邦的寶劍刺穿你的身體的。」



    「那樣,他會玷污那把寶劍的,」呂西安答道,「因為我卑賤,非常卑賤。」



    「噢,天哪!」波尚大聲叫道,「部長大人唱起貝朗瑞來啦,天啊,我們往哪兒走了呀?」



    「夏多·勒諾先生到!瑪西米·莫雷爾先生到!」僕人通報了兩位新來的客人。



    「好了,現在可以吃早餐了,」波尚說,「因為我好像記得,阿爾貝,你告訴我你只等兩個人。」



    「莫雷爾!」阿爾貝自言自語地說道,「莫雷爾!他是誰呀?」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夏多·勒諾先生,一個年約三十歲左右,滿身上下一派紳士氣的漂亮青年,也就是說,他既古契一樣的身材,又有蒙德瑪一樣的智慧,已上來握住了阿爾貝的手。「我親愛的阿爾貝,」他說,請讓我給你介紹瑪西梅朗·莫雷爾先生,駐阿爾及利亞的騎兵上尉,他是我的朋友,而且還是我的救命恩人。請向我的英雄致敬吧,子爵。」說著他向旁邊讓開了一步,一位寬額頭,兩眼銳利,鬍鬚漆黑,純良高貴的青年出現了。這位青年,讀者已在馬賽見過他了,當時的情形很富於戲劇他,想必還不會忘記吧。一套半似法國式,半似東方式的華麗的制服充分表現出了他那寬闊的和健壯的身材,胸前掛著榮譽團軍官的勳章。這位青年軍官以安閒優雅,彬彬有禮的態度鞠了一躬。



    「閣下,」阿爾貝慇勤誠摯地說,「夏多·勒諾伯爵閣下知道這次介紹使我多麼愉快,您是他的朋友,希望也能成為我們的朋友。」



    「說得好!」夏多·勒諾插嘴說道,「希望必要的時候,他也能為你盡力,就像為我盡力一樣。」



    「他為你盡了什麼力?」阿爾貝問道。



    「噢!不值一提,」莫雷爾說道,「夏公·勒諾先生把事情誇大了。」



    「不值一提!」夏多·諾大聲說道,「性命悠關的事都不值一提!老實說,莫雷爾,那未免太曠達啦。在你或許是不值一提的,因你每天都冒著生命的危險,但在我,我卻只有這麼一次」



    「我明白了,伯爵,顯然是莫雷爾上尉閣下救了你的命。」



    「正是如此。」



    「究竟是怎麼回事?」波尚問道。



    「波尚,我親愛的,你知道我都快要餓死啦,」德佈雷說道,「別再引他講長篇大論的故事了好吧。」



    「好的,我並不阻止你們入席,」波尚答道,「我們一邊吃早餐,一邊聽夏多·勒諾講好了。」



    馬爾塞夫說:「諸位,現在才十點一刻,我另外還等一個人。」



    「啊,不錯!一位外交家!」德佈雷說。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我只知道要是我托他辦一件事,他一定會給我辦得十分滿意的,所以假如我是國王,我就會立刻封他以最高的爵位,把我所有的勳章都賜給他,假如我辦得到的話,連金羊毛勳章和茄泰勳章都給他。」



    「好吧,既然我們還不能入席,」德佈雷說,「就喝一杯白葡萄灑,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們吧。」



    「你們都知道我以前曾幻想著要到非洲去。」



    「這是你的祖先早就為你策劃好了的一條路。」阿爾貝恭維道。



    「是的,但我懷疑你的目標是否像他們一樣,是去救聖墓。」



    「你說得很對,波尚,」那貴族青年說道。「我去打仗只是客串性的。自從那次我選來勸架的兩個陪證人強迫我打傷了我最要好的一位朋友的膀子以後,我就不忍心再同人決鬥了。我那位最好的朋友你們也都認識,就是可憐的弗蘭茲·伊皮奈。」



    「啊,不錯,」德佈雷說。「你們以前決鬥過一次,是為了什麼?」



    「天誅地滅,要是我還記得當時為了什麼的話!」夏多·勒諾答道。「但有一件事我記得十分清楚,就是由於不甘心讓我的這種天賦湮沒,我很想在阿拉伯人身上去試試我新得的手槍。結果我便乘船到奧蘭,又從那兒到君士坦丁堡,一到那兒,碰巧趕上看到解圍。我就跟著眾人一同撤退。整整四十八個小時,白天淋雨,晚上受凍,而我居然挺了過來,但第三天早晨,我那匹馬凍死了。可憐的東西!在馬廄裡享受慣了被窩和火炕,那匹阿拉伯馬竟發覺自己受不了阿拉伯的零下十度的寒冷啦。」



    「你原來就是為了那個原因才要買我那匹英國馬,」德佈雷說,「你大概以為它比較能耐寒吧。」



    「你錯了,因為我已經發誓不再回非洲去了。」



    「那麼你是嚇壞了?」波尚問道。



    「我承認,而且我有很充分的理由,」夏多·勒諾答道。「我步行撤退,因為那匹馬已經死了。六個阿拉伯人騎著馬疾馳過來要砍掉我的頭。我用我的雙筒長槍打死了兩個,又用我的手槍打死了兩個,但當時我的子彈打完了,而他們卻還剩兩個人。一個揪住了我的頭髮(所以現在的頭髮剪得這樣短,因為誰都不知道將來又會發生什麼事),另外那個把土耳其長劍擱在我的脖子上,正在這時,坐在你們面前的這位先生突然攻擊他們。他用手槍打死了揪住我頭髮的那個,用他的佩刀砍開了另外一個的顱骨。他那天本來是打算要救一個人的命的,而碰巧是我趕上了。我將來發了財,一定要向克拉格曼或瑪羅乞蒂去建造一尊幸運之神像。」



    「是的,」莫雷爾帶笑說道,「那天是九月五日。那是一個紀念日,家父曾在那天神奇地保全了性命,所以,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每年我一定要極力做一件事來慶祝它。」



    「一件英勇之舉,是不是?」夏多·勒諾插嘴說道。「總之,我是一個幸運兒,但事情不僅僅如此。在把我從刀劍下面救出來以後,他又把我從寒冷裡救了出來,不是象聖馬丁那樣讓我分享他的披風,而是把整件披風都給了我,然後又把我從飢餓中救出來,和我分享,猜是什麼?」



    「一塊斯特拉斯堡餅?」波尚說道。



    「不,是他的馬,我們每人都很痛快地吃了一大塊馬肉。這是非常難得的。」



    「馬肉嗎?」阿爾貝大笑著說。



    「不,是那種犧牲精神,」夏多·勒諾回答,「問問德佈雷,他會不會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而犧牲他那匹英國駿馬?」



    「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是不會的,」德佈雷說,「但為一個朋友,我或許會的。」



    「我預卜到您會成我的朋友的,伯爵閣下,」莫雷爾答道,「而且,我已有幸告訴過您了,說這是英雄主義也好,是犧牲精神也好,反正那天我一定要和惡運鬥爭一場,來報答我們以前得到的好處。」



    「莫雷爾先生所指的這一段歷史說來非常有趣,」夏多·勒諾又說,「將來你們跟他交情深了的時候,有一天他會講給你們聽的。現在讓我們先來填飽肚子,別光填飽記憶力了吧。什麼時候吃早餐,阿爾貝?」



    「十點半。」



    「一定了嗎?」德佈雷問,並掏出表來看了看。



    「噢!請你們寬限我五分鐘,」馬爾塞夫答道,「因為我所等的也是一位救命恩人。」



    「誰的?」



    「當然是我的呀!」馬爾塞夫大聲說道,「你們難道以為我就不能像別人一樣得救,而只有阿拉伯人會殺人砍頭嗎?我們的早餐是一席博愛餐,我們的席面上將有——至少,我希望如此——兩位造福人類的救星。」



    「我們怎麼辦呢?」德佈雷說,「我們的蒙松獎章卻只有一個。」



    「哦,這個獎章可以贈給一個人不相干的人,」波尚說道,「法蘭西學院常常用這個方法來擺脫窘境。」



    「他是從哪兒來的?」德佈雷問道。「這個問題你已經回答過了一次,但回答得太含糊了,所以我大膽再問一次。」



    「老實說,」阿爾貝說道,「我也不知道,三個月前我邀請他的時候,他在羅馬,從那以後,誰知道他去了哪裡呢?」



    「你認為他能按時到這兒嗎?」德佈雷又問。



    「我認為他是無所不能的。」



    「好吧,連五分鐘的寬限也算在裡面,我們只剩十分鐘了。」



    「趁這一段時間我來告訴你們一些關於我那位客人的事吧。」



    「對不起!」波尚插嘴說道,「你要講給我們聽的故事裡有沒有可供寫文章的資料?」



    「有的,而且還可以寫成一篇絕妙的文章。」



    「那麼,請說吧,看來今上午我是去不成眾議院了,所以我必須補償這個損失。」



    「今年狂歡節我在羅馬。」



    「那我們知道。」波尚說道。



    「是的,但你們卻不知道我曾被強盜綁票過。」



    「根本沒有強盜這種東西。」德佈雷答道。



    「有的,有的,而且是最可怕的,或說得更正確些,是最可欽佩的強盜,因為我發覺他們好得叫人害怕。」



    「喂,我親愛的阿爾貝,」德佈雷說,「坦白承認吧,承認你的廚子來不及了,牡蠣還不曾從奧斯坦德或馬倫尼斯運到,所以,像曼德儂夫人一樣,你要用一篇故事來代替酒菜。趕快說吧,我們都是些有教養的人,可以原諒你的,並且可以聽你的故事,雖然看來一定是荒誕無稽的。」



    「我可以對你們說,儘管看來荒誕無稽,但我對你講的這一番話,卻從頭到尾都是真的。土匪把我綁了去,帶我到了一個最陰森恐怖的地方,那個地方叫做聖·塞巴斯蒂安墓。」



    「那個地方我知道,」夏多·勒諾說,「我到那兒去以後,幾乎發了一場熱病。」



    「我比你更進了一步,」馬爾塞夫答道,「因為我的的確確得了場大病。他們告訴我,我是一個俘虜了,要我拿一筆四千羅馬艾居的贖金約等於兩萬六千里弗。不幸的是,我當時只有一千五。我的旅程和我的匯款那時都已快用完了。於是我就寫信給弗蘭茲——要是他在這兒,我的話他每一個字都可以證實——我寫信給弗蘭茲說,假如他不在六點鐘以前帶那四千艾居來,那麼到六點十分,我就要榮幸地去加入那些尊貴的聖徒和光榮的殉道者的行列裡了,因為羅吉·萬帕先生——這是那個強盜頭兒的名字——是極守信用的,毫不拖延的。」



    「弗蘭茲帶著那四千艾居來了,」夏多·勒諾說。「見鬼!一個人的名字要是叫做弗蘭茲·伊皮奈或阿爾貝·馬爾塞夫,是不難弄到四千艾居的。」



    「不,他只是帶著我就要介紹給你們的那位客人一同來了。」



    「啊!這位先生是殺死卡科斯的赫克裡斯,救出安特洛黑達的珠修斯了。」



    「不,他也是一個人,而不是神,而且身材也和我們差不多。」



    「從頭到腳都武裝了嗎?」



    「他連一根針都沒帶。」



    「他代你付了贖金??



    「不,他只對那個強盜頭兒說了兩句話,我就自由了。」



    「而他們還要向他道歉,說不該綁你?」波尚說。



    「正是這樣。」



    「噢,那他一定是一個再世的阿利身斯多啦。」



    「不,他是基督山伯爵。」



    「世界上根本沒有基督山伯爵。」德佈雷說。



    「我想也不見得會有,」夏多·勒諾接著說,看他的神氣真像是全歐洲的貴族他都知道似的。「有誰知道關於一位基督山伯爵的什麼事嗎?」



    「他可能是從聖地來的,他的祖先中,或許曾有人佔領過髑髏地,像蒙特瑪人佔領死海那樣。」



    「我想,我可以對你們的研究有一點幫助,」瑪西梅朗說。



    「基督山是一個小島,我常聽到家父手下的老水手們談起那是地中海中央的一粒沙子,宇宙間的一粒原子。」



    「一點不錯!」阿爾貝說道。「我說的那個人就是這粒沙,這粒原子的主人公,伯爵的銜頭大概是他在托斯卡納頭來的。」



    「那麼他很有錢羅?」



    「我想是的。」



    「但那應該看得出來呀。」



    「你這就上當了,德佈雷。」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讀過《一千零一夜》嗎?」



    「問得多妙!」



    「好,假如你在《一千零一夜》裡所看到的人物,要是他們的麥子不是紅寶石或金剛鑽,你知道他們是窮是富?他們似乎是窮苦的漁夫,但突然間,他們卻打開了一個秘密窟,裡面裝滿了東印度諸國的財寶。」



    「後來怎麼樣了?」



    「我那位基督山伯爵就是那種漁夫。他甚至還採用了那本書裡的一個人名。他自稱為水手辛巴德,而且還有一個裝滿了金子的山洞。」



    「你見過那個巖洞嗎,馬爾塞夫?」波尚問道。



    「沒有,但弗蘭茲見過。看在上帝的面上,可別在他的面前提這些話,弗蘭茲是被綁了眼睛進去的,有啞奴和女人服侍他,和那些女人一比呀,就是埃及美女算不了什麼了。只是他對於女人那一點不能十分確定,因為她們是等他吃過一點大麻以後才進來的,所以他或許把一排石像當成女人了。」



    「我也曾從一個名叫庇尼龍的老水手那兒聽說過類似的事情。」莫雷爾若有所思地說道。



    「啊!」阿爾貝大聲說道,「幸虧莫雷爾先生來幫我的忙,你們不高興了吧,是不是,因為他為這個迷提供了一條線索。」



    「我親愛的阿爾貝,」德佈雷說道,「你給我們講的這個故事太奇特了。」



    「啊!那是因為你們的大使和你們的領事沒有把這種事告訴過你們。他們沒有功夫呀,他們必須得折磨他們在國外旅行的同胞。」



    「瞧,你發火了,攻擊起我們那些可憐的使節來了。你還要他們怎麼來保護你呢?議院天天削減他們的薪水,他們現在簡直可說毫無收入了。你想不想當大使,阿爾貝?我可以派你到君士坦丁堡去。」



    「不,恐怕我一表示偏袒美赫米德·阿里,蘇丹就會送我上絞架,叫我的秘書來絞死我的。」



    「可不是!」德佈雷說。



    「是的,但這並不妨礙基督山伯爵的存在。」



    「當然囉!每個人都是存在的。」



    「不錯,但並不都以同樣的方式存在,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黑奴,華麗的遊艇,精美的武器,阿拉伯馬和希臘的。」



    「你見過他那希臘嗎?」



    「我見到過她本人,也聽到過她的聲音。我是在戲院裡看到了她本人的,有一天早晨我和伯爵一同吃早飯的時候聽到了她的聲音。」



    「那麼說你那位奇人也吃東西的羅?」



    「是的,但吃得少極了,簡直不能稱為吃。」



    「他必定是一個殭屍。」



    「隨你們去笑吧,那倒是G伯爵夫人的意見,如各位所知,她是認識羅思文勳爵的。」



    「啊,妙極了!」波尚說道。「對於一個和報紙沒有關係的人來說,這就是《立憲報》上那篇關於那位大名鼎鼎的海蛇的肖像。」



    「目光銳利,瞳孔能隨意收縮或放大,」德佈雷說,「而且面部輪廓清晰,額頭,臉色慘白,鬍鬚漆黑,牙齒白而尖利,禮貌周到,無懈可擊。」



    「正是這樣,呂西安。」馬爾塞夫答道,「你形容得一點不差。是的,敏感而極有禮貌。這個人常常使我發抖!有一天,我們去看殺人,我覺得好像要昏過去了,但聽他冷酷平靜地描寫各種酷刑,那簡直比親眼看到劊子手和犯人更可怕。」



    「他有沒有引你到鬥獸場的廢墟中去吸你的血?」波尚問。



    「或是,把你救出來以後,他有沒有要你在一張火紅色的羊皮紙上簽字,叫你把你的靈魂賣給他,像以掃出賣他的長子繼承權一樣?」



    「笑吧,你們儘管嘲笑吧,諸位!」馬爾塞夫有點動氣了。



    「我看你們這些巴黎人,你們這些在林蔭大道和布洛涅樹林裡游手好閒的傢伙們,再想想那個人,我好像覺得我們不是屬於同一個種族似的。」



    「敝人不勝榮幸之至。」波尚答道。



    「同時,」夏多·勒諾又說,「你那位基督山伯爵真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只是他和意大利強盜有點交情。」



    「意大利根本沒有強盜!」德佈雷說。



    「世界上根本沒有殭屍!波尚答道。



    「也界上根本沒有基督山伯爵!」德佈雷又說。「敲十點半啦,阿爾貝!」



    「承認這是你夢中的事情吧,讓我們坐下來吃早餐吧。」波尚又說道。但鐘聲未絕,傑曼就來通報說,「基督山伯爵大人到。」



    每個人都情不自禁地吃了一驚,這證明馬爾塞夫的一番敘述已給了他們很深刻的印象,連阿爾貝自己都感到突兀。他根本沒聽到馬車在街上停下來的聲音,或候見室裡的腳步聲,開門的時候也毫無聲音。但伯爵出現了,他的穿著極其簡單,但即使最會吹毛求疵的花花公子也無法從他這一身打扮上找出什麼可挑剔的地方。他身上的每一件東西——帽子、上裝、手套、皮靴——都是一流巧手的作品。使大家尤為驚奇的,是他極像德佈雷所畫的那幅畫像。伯爵微笑著走進了房間,向阿爾貝走過來,阿爾貝趕緊伸手迎上去。「遵守時間,」基督山說道「是國王禮節,我好像記得你們的一位君主曾這樣說過。但這卻不是旅客所能辦到的,不論他們心裡多麼希望如此。我希望你們能原諒我遲到了兩三秒鐘。一千五百里的路程上是免不了有些麻煩的,尤其是在法國,這個國家好像是禁止打馬的。」



    「伯爵閣下,」阿爾貝答道,「我正向我的幾位朋友宣佈了您光臨的消息,我請了他們來,以實踐我對您許下的諾言,現在請允許我向您介紹一下。這幾位是:夏多·勒諾伯爵閣下,出身名門,是十二貴族的後代,他的遠祖曾出席過圓桌會議;呂西安·德佈雷先生,內政部長的私人秘書;波尚先生,報社的,法國政府害怕的人物,他雖然大名鼎鼎,但您在意大利卻不曾聽說過,因為他的報紙在那兒是禁止的;瑪西梅朗·莫雷爾先生,駐阿爾及利亞的騎兵上尉。」



    「伯爵一一向他們點頭致意,態度很客氣,但同時又帶有英國人那種冷淡和拘泥虛禮的氣質,當聽到最後這個名字,他不禁向前跨了一步,蒼白的臉上現出了一片淡淡的紅暈。「您穿的是法國新征服者的制服,閣下,」他說,「這是一套漂亮的制服。」誰都搞不清究竟是什麼原因使伯爵的聲音顫動得這樣厲害,是什麼原因使得他那對平靜清澈的眼睛突然炯炯有神,此時他已無意掩飾自己的感情了。



    「你沒見過我們這位非洲客人吧,伯爵閣下?」阿爾貝問道。



    「從沒見過。」伯爵回答說,這時他已完全克制住了自己。



    「喏,在這套制服下面,跳動著的是一顆軍人的最勇敢和最高貴的心。」



    「噢,馬爾塞夫先生!」莫雷爾打斷了他的話說道。



    「讓我說下去吧,上尉!」阿爾貝繼續說道,「我們剛剛才聽到說了他最近的一個舉動,是一次非常英勇的壯舉,所以儘管我也是今天才初次見到他,我卻要請您允許我把他當作我的朋友介紹。」



    「啊!您有一顆高貴的心,」伯爵說道,「那太好了。」



    這一聲感歎與其說是在回答阿爾貝,倒不如說是在回答伯爵自己心裡的念頭,大家都很驚奇,尤其是莫雷爾,他驚奇地望著基督山。但由於那語氣是這樣的柔和,所以不論這聲感歎是多麼的古怪,也是不會使聽者生氣的。



    「咦,他為什麼要懷疑這一點呢?」波尚對夏多·勒諾說。



    「的確,」後者答道,他以他那貴族的眼光和他的閱歷,已把基督山身上所能看穿的一切都看穿了。「阿爾貝沒有騙我們,這位伯爵的確是一個奇人。你怎麼看,莫雷爾?」



    「不錯!他對我說了那一句怪話,但他目光真誠,我很喜歡他。」



    「諸位先生們,」阿爾貝說道,「傑曼告訴我早餐已經準備好了。親愛的伯爵,請允許我為您引路。」



    他們靜靜地走入了餐廳,大家各自就座。



    「諸位,」伯爵一邊入座,一邊說,「請容許我作一番自白,借此來解釋一下我的任何不合習俗的舉動。我是個外鄉人,而生平第一次到巴黎來。對於法國人的生活方式我一點都不瞭解,到目前為止,我一向遵從的是東方人的習俗,而那和巴黎人的則是完全相反的。所以,要是你們發覺我有些地方太土耳其化,太意大利化,或太阿拉伯化,請你們原諒。現在,諸位,我們來用早餐吧。」



    「瞧,他說這番話的神氣!」波尚低聲說道,「他一定是個大人物。」



    「在他的本國可說得上是個大人物。」德佈雷接上說道。



    「在世界各國都可算得上是個大人物,德佈雷先生。」夏多·勒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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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早餐



    讀者大概還記得,伯爵是一個極節食的賓客。阿爾貝注意到了這一點,深恐巴黎式的生活一開始就會在這最重要的一點上使這位客人不高興。



    「親愛的伯爵,」他說道,「我怕海爾達路的飯菜不像愛勘探巴廣場的那樣合您的胃口。這一點我本應該先跟您商量,為您做幾樣特別合您口味的菜的。」



    「要是您對我瞭解較多的話,」伯爵微笑著答道,「對於像我這樣一個隨緣度日,在那不勒斯吃通心粉,在梅朗吃粟粉粥,在瓦朗斯吃雜燴羹,在君士坦丁堡吃抓飯,在印度吃『卡力克』,在中國吃燕窩的旅行家,這種事您想都不會想的。我無論到什麼地方,什麼飯菜都能吃,只是我吃得很少。今天,您怪我吃得少,實際上這已是胃口很好的時候了,因為從昨天早晨以來,我還沒吃過東西。」



    「什麼!」賓客都驚叫道,「您二十四小時沒吃東西了嗎?」



    「是的,」伯爵答道,「因為必須繞道到尼姆去聽一點消息,所以來不及了,沿途就沒有停車。」那麼您在馬車裡進餐了嗎?」馬爾塞夫問道。



    「沒有,我睡覺,當我累了而又無心去消遣,或當我肚子餓而又不想吃東西的時候,我總是睡覺的。」



    「但您能睡就睡嗎,閣下?」莫雷爾問道。



    「差不多是這樣吧。」



    「您的辦法保險嗎?」



    「萬無一失。」



    「那對於我們那些在非洲的人真是太難得了,我們常常找不到吃的,飲料也極少。」



    「是的,」基督山說,「但不幸的是,我的辦法對像我這樣過著一種特別生活的人雖然很有用外,可是對全軍將士卻非常危險,會使他們需要醒的時候醒不過來。」



    「我們能否問一下這種辦法究竟是什麼呢?」德佈雷問道。



    「噢,可以的,」基督山答道,「我並不想保守秘密。那是上等的鴉片和最好的大麻的一種混合劑。鴉片是我從廣東買來的,可保證它的質量上等,大麻是東方的產品,也就是說,是在底格和幼發拉底河之間生長的。這兩種成份以相等的份量混合起來,製成丸藥,吃下一顆以後,十分鐘就可見效。這點可問一下弗蘭茲·伊皮奈男爵閣下,我記得他曾吃過一次。」



    「是的,」馬爾塞夫回答說,「他對我說起過這樣的事。」



    「但是,」波尚說道,他站在新聞記者的立場上,仍抱著非常懷疑的態度,「這種藥丸您總是帶在身上嗎?」



    「總是帶著的。」



    「我想看一下這種寶貴的藥丸,伯爵不會怪我失禮吧?」波尚又說道,心裡很想難倒他。



    「沒什麼,閣下。」伯爵回答道,說完他從衣袋裡摸出了一隻非常名貴的小盒子,那是整塊翡翠鏤刻成的,上面有一個金質的蓋子,蓋子一轉,就從裡面倒出了一粒淡綠色的小丸子,約莫有豌豆大小。這粒藥丸有一股辛辣刺鼻的香味。翡翠盒子裡還有四五粒,這本來的容量大概在一打左右。全桌的人傳看著這隻小盒子,但賓客們把它拿到手上的時候,主要的是細察這塊令人羨慕的翡翠而不是去看那藥丸。



    「這些藥丸是您的廚師給您調製的嗎?」波尚問道。



    「噢,不,閣下,」基督山答道,「我不會把我真正心愛的享受品托給無能的人去隨意亂弄的。我自己勉強可算是一個藥劑師,我的藥丸都是我親自調製的。」



    「這塊翡翠真漂亮,是我生平所見的最大的了,」夏多·勒諾說道,「雖然家母也頗有一些家傳的稀奇珠寶。」



    「我有三塊同樣的,」基督山答道。「一塊我送給了土爾其皇帝他把它鑲在了他的佩刀上,另一塊讓我送給了我們的聖父教皇,他把它和拿破侖皇帝送給他的前任庇護七世的那一塊一同鑲在他的皇冠上了,他原來的那一塊差不多也這樣大,但質地沒這麼好。這第三塊我留給了自己,我把它鏤空了,雖然降低了它的價值,但用起來卻的確非常方便。」



    每個人都驚異地望著基督山,他的話講得這樣簡潔,顯然所說的是實情,否則的話他瘋了。但是,這塊翡翠明明在眼前,所以他們自然傾向於相信。



    「那兩位君主用什麼和您交換這種珍貴的禮物的呢?」德佈雷問道。



    「我向土耳其皇帝交換了一個女人的自由,」伯爵回答說,「向教皇交換了一個男人的生命。所以在我的一生中,也曾一度有過權力。好像上天送到帝王宮中降生似的。」



    「您救的是庇皮諾,對吧?」馬爾塞夫大聲說道,「您就是為他才去弄到那個赦罪令的吧?」



    「或許是的吧。」伯爵微笑著回答說。



    「伯爵閣下,您不知道我聽了這些話有多高興,」馬爾塞夫說道。「我事先已對我這幾位朋友宣稱過,說您是《一千零一夜》裡的一位魔術師,中世紀的巫師,但巴黎人詭辯起來倒是十分精明的,假如那種事不是他們的日常生活所遇到的話,那他們就會把最無可爭辯的事實誤認作狂想。譬如說,騎士俱樂部的一個會員在大街上被搶劫啦;聖·但尼街或聖·日爾曼村有四個人被暗殺啦;寺院大道或幾齡路的一家咖啡館裡捉到了十個,十五個,或二十個小偷啦;這一類新聞,德佈雷天天看到,波尚天天刊登,可是,他們卻拚命說馬裡曼叢林,羅馬平原,或邦汀沼澤地帶沒有強盜。請您當面告訴他們,我的確被強盜綁去過,要不是您仗義搭救,恐怕我現在早已躺在聖·塞巴斯蒂安的陵墓裡,而決不可能再在海爾達路我這間寒舍裡接待他們啦。」



    「但是,基督山說道,「您答應過我決不再提那次不幸的事的。」



    「我可沒那樣答應您呀,」馬爾塞夫大聲說道,「那一定是另外一個人答應的,那個人也蒙您這樣把他救了出來,而您卻把他忘了。請談談吧,假如您願意把那件事講出來,我不但可以聽到幾件我已經知道了的事,而且或許還可以知道更多到現在為止還不明白的事情呢。」



    「依我看,」伯爵微笑著答道,「您也扮演了一個相當重要的角色,對於經過的種種事情,已經知道得像我一樣清楚了呀。」



    「好吧,請答應我,假如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講出來,您也就把我所不知道的一切都講出來。」



    「那很公平合理。」基督山伯爵回答說。



    「是這樣的,」馬爾塞夫開始了他的講述,「接連三天,我自以為已成了一個蒙面女郎青睞的目標,我把她看作了麗亞或鮑貝類美女的後裔了,而實際上她是個化裝的農家女,我之所以說是農家女,是為了避免說農婦。我只知道自己當時像個傻瓜,一個大傻瓜,我錯把這個下巴上沒有鬍鬚,腰肢纖細,年約十五六歲的男強盜看成是一個農家女了,正當我想在他的嘴唇上吻一下時,他忽然拿出一支手槍頂住我腦袋,另外還有七八支手槍過來幫忙,於是我被領到,或說得更準確些,是被拖到了聖·塞巴斯蒂安的陵墓裡。在那兒,我發現有一位受過高深教育的強盜正在那兒閱讀《凱撒歷史回憶錄》,蒙他棄書賜教,告訴我說,除非我在第二天早晨六點鐘以前拿出四千畢阿士特,否則到了六點一刻我就活不成了。那封信現在還在,因為弗蘭茲·伊皮奈還保留著,上面有我的簽名,有羅吉·萬帕先生的附言。我所知道的就這些了,我不瞭解的是,伯爵閣下,您究竟怎麼使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羅馬強盜這樣尊敬您。說實話,弗蘭茲和我的確都對您佩服極啦。」



    「說來簡單極了,」伯爵答道。「我認識那位大名鼎鼎的萬帕已有十幾年了。當他還只是個孩子,一個牧童的時候,他就曾給我領了一段路,為此我曾送了他幾塊金洋。他呢,為了報答我,就送了一把匕首,那把匕首的柄是他親手雕刻的,你們要是去參觀我的武器收藏櫃的話,還可以看到它。本來,這次交換禮物,應該可以建立起我們之間的友誼的,但到了後來,不知他究竟是把這件事忘了呢,還是記不得了,他想來抓我,結果反倒是我抓住了他,還把他的手下人也捉了一打。我本來可以把他交給羅馬法庭的,法庭方面大概也是會歡迎的,尤其是他,但我沒那樣做,相反的,我把他和他的手下人都放了。」



    「條件是不許他們再作惡,」波尚大笑著說道。「我很高興看到他們確能信守諾言。」



    「不,閣下,」基督山回答,「我的條件只是要求他該尊重我和我的朋友。你們之中要是有社會主義者,以宣揚人道和以對你們鄰居尊重為榮的話,那麼對於下面的這番話或許會覺得奇怪的,我從來不想去保護社會,因為社會並沒有保護我,我甚至可以說,一般而言,它只想來傷害我,所以我對它毫無敬意,並對它們保持中立的態度,並非我欠社會和我的鄰居的情,而是社會和我的鄰居欠了我的情。」



    「好!」夏多·勒諾大聲說道,「您是我生平遇到的第一個敢於把利己主義說得這樣坦誠的人。好樣的,伯爵閣下,說得好!」



    「至少可算得上說得很坦白,」莫雷爾說道。「但我相信伯爵閣下雖曾有一度背離了他這樣大膽宣稱的原則,但他是不會感到遺憾的。」



    「我怎麼背離了那些原則,閣下?」基督山問道,他像這樣不由自主地以專注的目光去望莫雷爾,已經有兩三次了,這個青年簡直有點受不了伯爵這明亮而清澈的目光。



    「噢,在我看來,」莫雷爾答道,「您救了您並不認識的馬爾塞夫先生,也就是幫助您的鄰居和社會了。」



    「他是那個社會的光榮。」波尚說道,喝乾了一杯香檳。



    「伯爵閣下,」馬爾塞夫大聲說道,「這回您錯了,您可是我所知道的最嚴謹的邏輯學家啊。您一定會清楚地看到,依據這個推理,您非但不是一個利己主義者,而且還是一個博愛主義者呢。啊!您自稱為東方人,勒旺人,馬耳他人,印度人,中國人。您的姓是基督山,水手辛巴德是您的教名,可是在您的腳踏上巴黎的第一天,您就自然具備我們這些反常的巴黎人的最大美德,或說得更確切些,我們的最大的缺點,就是,故意表白您所沒有的污點,而掩飾了您固有的美德。」



    「親愛的子爵,」基督山答道,「我看不出在我所做的一切事上有哪一點值得您和這幾位先生如此過獎。您和我早已不是陌生人,因為我們早就相識了。我曾讓了兩個房間給您,我曾請您和我共進早餐,我曾借給您一輛馬車;我們曾一同看狂歡節;我們也曾在羅廣場的一個窗口上一同看處決人,那次把您嚇得差一點昏過去。我請這幾位先生說句公道話,我能讓我的客人由那個您所謂的可怕的強盜去任意擺佈嗎?而且,您知道,我曾想過,當我到法國來的時候,您可以介紹我踏進巴黎的幾家客廳。您以前或許把我這個決定看作一個空泛不可能實現的計劃,但今天您已經看到了它的實施事情,這件事,您要是不守信用,一定要受罰的。」



    「我一定守信用,」馬爾塞夫回答說,「但我深恐您見慣了奇事美景,對這裡會大感失望的。在我們這裡,您遇不到任何在您的冒險生活裡常常遇到的那種插曲。馬特山就是我們的琴博拉索山,凡爾靈山就是我們的喜馬拉雅山,格勒內爾平原就是我們的戈壁大沙漠,而且他們現在正在那兒掘一口自流井,以便沙漠裡的旅客能有水吃。我們有不少小偷,儘管沒有報上說的那樣多,但這些小偷怕警察甚於怕失主。法國是這樣平淡無奇,巴黎又是這樣文明的一個都市,以致在它的八十五個省境內——我說八十五個,因為我沒有把科西嘉包括進去——嗯,在這八十五個省境內,您無論在哪一座小山上都可找到一座急報站,無論哪一個巖洞裡都可找到一盞警察局安放的煤氣燈。我只有一件事可以為您效勞,聽您的吩咐,由我或請我的朋友到處為您介紹。其實,您也無需任何人為您介紹——憑您的大名、您的財富和您的天才,(基督山帶著一個近於諷刺意味的微笑鞠了一躬)您可以到處自薦而受到很好的接待。我只在一點上可以對您有點用處,在熟悉巴黎生活的習慣,使日子過得安樂舒適,或則買衣物用具這幾方面,我的經驗對您能有所幫助的話,您儘管差遣我為您去找一所適當的住宅。我在羅馬分享了您的住處,但我不敢請您分享我的住處——雖然我並不主張利己主義,但我卻是個十足的利己主義者——因為除了我本人以外,這些房間連一個影子也容納不下,除非是一個女人的倩影。」



    「啊,」伯爵說道,「那是準備金屋藏嬌了,我記得在羅馬的時候,你曾提到過一件計劃中的婚事。我可以向您道喜了嗎?」



    「那件事到目前還只是一個計劃。」



    「所謂『計劃』,意思說是事實。」德佈雷說道。



    「不是的,馬爾塞夫答道,「家父極想結這門親事,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介紹您見一見這位即使不是我的太太,至少也是我的未婚妻的歐熱妮·騰格拉爾小姐。」



    「歐熱妮·騰格拉爾!」基督山說道,「請告訴我,她的父親不就是騰格拉爾男爵閣下嗎?」



    「正是,」馬爾塞夫答道,「他是一位新封的男爵。」



    「那有什麼關係,」基督山說道,「假如他對國家有貢獻,佩得上這稱號的話。」



    「貢獻大極了,」波尚回答說。「雖然身為自由派,他卻在一八二九年為查理十世,談成了一筆六萬的借款,而查理十世就給他封了個男爵的稱號,並賞他榮譽爵士的銜頭,所以他也掛起勳章來了,只是,並不像您所想的那樣掛在他的背心上,而是掛在他的紐扣眼上。」



    「啊!」馬爾塞夫大笑著插進來說道,「波尚,波尚,這些資料你還是留給滑稽畫報吧,別當著我的面來挖苦我未來的岳父了。」然後,他轉向基督山,「您剛才提到了他的名字,這麼說您認識男爵了?」



    「我並不認識他,」基督山回答說,「但我想不久大概就可以認識他的,因為我經倫敦理杳·勃龍銀行,維也納阿斯丹·愛斯克裡斯銀行,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擔保,在他的銀行裡可享受無限貸款的權利。」



    當他說到這最後一家銀行的時候,伯爵向瑪西梅朗·莫雷爾瞟了一眼。假如他這一瞟的用意是想引起莫雷爾的注意的話,那麼,他的目的達到了,因為瑪西梅朗象觸了電似地突然一驚。「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他說,「您認識那家銀行嗎,閣下?」



    「那是我在基督世界的首都與之有業務往來的銀行,」伯爵泰然自若地回答說。「我在那家銀行很有點勢力,有能為您效勞的地方嗎?」



    「噢,伯爵閣下,有一件事我直到現在也沒法搞清您可以幫我查一查。那家銀行過去曾幫過我們一次大忙,可是,我也不知為什麼,他們卻老是否認那次曾幫過我們。」



    「很願意為您效勞。」基督山說道,並欠了欠身。



    「但是,」馬爾塞夫又說,「奇怪,我們怎麼把話題扯到騰格拉爾身上去啦。我們在討論給伯爵找一所適當的住宅,來吧,諸位,我們大家來建議一個地方吧,我們應該把這位新客人安置在我們大首都的什麼地方好呢?」



    「聖·日爾曼村,」夏多·勒諾說。「伯爵可以在那兒找一座漂亮的大廈,有前庭和花園的。」



    「嘿!夏多·勒諾,」德佈雷駁道,「你就知道你那死氣沉沉,毫無生趣的聖·日爾曼村。別信他的話,伯爵閣下,還是住在安頓大馬路好,那才真正是巴黎的市中心呢。」



    「在戲院大道中,」波尚說道,「挑一間有陽台的房子,住在二樓上。伯爵閣下可以把他的銀沙髮帶到那兒,一邊抽著煙斗,一邊看著全巴黎的人從他眼前經過。」



    「你有什麼主意嗎,莫雷爾?」夏多·勒諾問道,「你不提個建議嗎?」



    「噢,有的,」那青年微笑著說道,「我倒也有一個建議,但他已經有了這麼多好的建議,我想他也許已選中了一個,可是既然他還沒有回答,我也不妨再冒昧地提一個,請他到一座漂亮的大廈裡租幾個房間住,那是整巴杜式的建築物,我的妹妹已在那兒住了一年,就在密斯雷路上。」



    「您還有一個妹妹?」伯爵問道。



    「是的,閣下,一個最好的妹妹。」



    「她結婚了嗎?」



    「差不多九年了。」



    「幸福嗎?」伯爵又問。



    「再幸福不過了。」瑪西梅朗回答說。」她嫁給了她所愛的人,那個人在我們家遭厄運的時候也沒對我們變過心。他叫艾曼紐·赫伯特。」基督山臉上顯露出了一個旁人不易覺察的微笑。「我度假的時候就住在那兒,」瑪西梅朗繼續說,「我,和我的妹夫艾曼紐,只要伯爵閣下肯賞臉有所吩咐,都可以盡力為您效勞的。



    「請等一下!」阿爾貝不等基督山有回答的時候,就大聲說道,「小心哪,您要把一位旅行家——水手辛巴德,一個到巴黎來觀光的人,關到刻板的家庭生活裡去啦。您等於在給他找一位管束他的家長了。」



    「噢,不是的,」莫雷爾說道,「我的妹妹才二十五歲,我的妹夫三十歲。他們都是活潑愉快的年輕人。而且,伯爵閣下當然是住在他自己家裡的,只在高興的時候才見見他們的。」



    「謝謝,閣下,」基督山說道。「假如您肯賞臉給我介紹一下的話。有機會能和令妹和她的丈夫相識已很滿意了,這幾位先生的好意我都無法接受,因為我的寓所已準備好了。」



    「什麼!」馬爾塞夫大聲叫道。「那麼說您還是要去住旅館了,那未免太乏味了吧。」



    「我在羅馬是住得這樣差的嗎?」基督山微笑著說。



    「天哪!您能在羅馬花五萬畢阿士特裝飾您的房間,但我想您不見得每天都準備花那樣一筆錢吧。」



    「並非為了那個原因我不敢住旅館,」基督山答道,「只是我已決心要自己買一所房子,我派我的貼身僕人先來,他這時該買好了房子,而且佈置好了。」



    「那麼,您有一個熟悉巴黎的貼身僕人了?」



    「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到巴黎來。他是個黑人,又是個啞巴。」基督山回答說。



    「是阿里!」阿爾貝在大家的一片驚奇聲中大聲叫道。



    「是的,是阿里,我那個啞巴黑奴,我想,您在羅馬時見過他的。」



    「當然見過,」馬爾塞夫說道,「我記得清清楚楚的。但您怎麼能叫一個黑奴來買房子呢?他會把一切都弄糟的呀,可憐的傢伙。」



    「你可別想錯了,閣下,」基督山回答說,「我的看法正巧與您的相反,他一切都會做得令我滿意的。他瞭解我的嗜好,我的怪癖,我的需要,他到這兒已有一星期了,他會像一條獵狗一樣憑本能自己去搜索的,他會把一切都為我妥當地安排好的。他知道我今天十點鐘到,所以從九點鐘起,他就在楓丹白露的木柵門口等候我了。他給了我這張紙條,上面有我新居的地址。您自己看吧。」說著,基督山遞給阿爾貝一張紙條。



    「香榭麗捨大街,二十號,」阿爾貝念道。



    「哪,那可真是從沒聽說過的事。」波尚說道。



    「派頭真大。」夏多·勒諾接上一句。



    「什麼!您還沒見過您自己的房子?」德佈雷問道。



    「沒有,」基督山說道,「我告訴過你們了,我不願遲到,我在馬車裡換衣服,一直到了子爵的門口才下車。」



    「這幾個青年互相對視著,一時又摸不清伯爵是否在演一幕喜劇,但他所說的每個字聽起來又都是這樣的樸實,令人無法相信他說的會是謊話,而且,他又何必要撒謊呢?



    「那麼」,波尚說道,「我們只能盡力為伯爵閣下效點微勞了。我,可以憑我新聞記者的資格,為他打開各家戲院的大門。」



    「非常感謝,閣下,」基督山答道,「不過,我的管家已在每一家戲院裡都為我定了一間包廂。」



    「是那位出色的伯都西身先生,極其善於租窗口的嗎?」



    「是的,您那天光臨的時候見過他。他當過兵,當過走私販子。事實上,他什麼都幹過。我不很瞭解他究竟有沒有和警察局發生過小摩擦。譬如說,用一把小刀子截人之類的事。」



    「而您選中了這位誠實的公民做您的管家是嗎?」德佈雷說道。「他每年要揩您多少油?」



    「憑良心講,」伯爵答道,「我相信比別人多不了多少。他很符合我的標準,認為天下沒有辦不到的事,所以我留用了他。」



    「那麼,」夏多·勒諾又說道,「既然您已安排妥當了,有了一位管家,又有了一所座落在香榭麗捨大道上的大廈,您現在就只差有一位了。」



    「阿爾貝笑了笑。他想起了他在愛根狄諾戲院和巴麗戲院伯爵包廂裡見到的那個希臘美人。



    「我有比更好的東西,」基督山說道,「我有一個女奴。你們的裡從戲院,歌舞團,或遊戲場裡弄來的,而我卻是在君士坦丁堡把她買來的。她雖然花了我不少錢,但我不在乎。」



    「但您忘記啦,」德佈雷大笑著說道,」正像查理國王所說的:我們法國人天性最自由,她的腳一踏上法國領土,她便自由了。」



    「誰會告訴她這一點呢?」



    「隨便是誰看見她都會的。」



    「可是她只會講羅馬土話。」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至少我們可以見見她吧,」波尚說道,「不然,難道您還僱用了啞巴太監來侍候她嗎?」



    「噢,沒有,」基督山回答說,「我可沒有東方化到那種程度。我身邊的人誰都可以自由地離開我,而當他離開我的時候,他大概已不再有求於我或有求於任何人了,或許正是這個原因,他們才沒有離開我。」



    「他們已經在吃餐後甜點和抽雪茄。



    「親愛的阿爾貝,「德佈雷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現在已經兩點半了。你的貴賓很有趣,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必須回到部長那兒去了。我要把伯爵的事告訴他,我們不久便可以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人了。」



    「小心點哪,」阿爾貝答道,「那可是誰都沒辦到的事啊。」



    「噢,我們的警務部有三百萬經費。不錯,他們幾乎總是有虧空,但那沒關係,我們為這事是可以花五萬法郎的。」



    「你知道了告訴我一聲好嗎?」



    「我可以答應你。再會,阿爾貝。諸位,再會。」



    「德佈雷一離間,就高聲大喊:「備車!」



    「好!」波尚對阿爾貝說道,「我也不到眾議院去了,但我已有了一篇文章的素材可以獻給我的讀者了,那比騰格拉爾先生的演說要強多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波尚,」馬爾塞夫說道,「我求你一個字也不要發表,別搶了我向社會介紹他和推薦他的功勞。他這個人很有趣是嗎?」



    「豈止有趣,」夏多·勒諾回答說,「他是我生平所見到的最奇特的人了。你走不走,莫雷爾?」



    「等我先遞一張名片給伯爵閣下,他答應要到密斯雷路十四號來拜訪我們一次的。」



    「請放心好了,我決不會食言的。」伯爵鞠躬回答。於是瑪西梅朗·莫雷爾和夏多·勒諾伯爵一起離開了房間,只留下基督山一個人和馬爾塞夫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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