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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馬

第四十一章介紹



    當阿爾貝發現只剩他和伯爵兩個人的時候,就說道:「伯爵閣下,請允許我來領您參觀一下單身漢的房間吧。您在意大利住慣了宮殿,現在來計算一下一個住得還不錯的青年在巴黎能有多少平方尺的地方可住,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我們來一個房間地看吧,我給您打開窗戶,讓您透透氣。」



    「樓下的餐廳和客廳基督山已經看過了。阿爾貝先領他去了他的藝術工作室,那間工作室,我們前面已經說過,原是他最心愛的房間。基督山是一位可敬的鑒賞家,凡是阿爾貝收集在這兒的東西:古老的木櫃,日本瓷器,東方的絲綢,威尼斯玻璃器具,世界各地的武器等等每一樣東西他都非常熟悉,一看便知它們是哪個時代的東西,產於哪個國家以及它們的來歷。



    馬爾塞夫原以為應該由他來指導伯爵的,而實際卻恰恰相反,倒是他在伯爵的指導之下上了一堂考古學,礦物學和博物學的課。他們下到二樓,阿爾貝領他的貴賓進入客廳。客廳裡掛滿了近代畫家的作品,有杜佩雷的風景畫:長長的蘆葦和高大的樹木,哞哞叫的奶牛和明朗的天空;有德拉克絡畫的阿拉伯騎俠:身穿白色的長袍,把著閃閃發光的腰帶,戴著鐵套的紋章,他們的馬用牙齒互相嘶咬,騎在馬上的人卻在用他們的狼子棒兇猛地格鬥;拚殺布郎熱的水彩畫,色彩極其動人,以致使畫家成了詩人的仇敵;有邊亞茲的油畫,他使他的花比真花還鮮艷,太陽比真的太陽還燦爛;有德岡的圖案畫,色彩象薩爾瓦多·羅聯薩的畫一樣生動,但卻富於詩意;有吉羅和米勒的粉筆畫,把小孩子畫得像天使安琪兒,把女人畫得像仙女般美貌;有從多薩的《東方之行畫冊》上撕下來的速寫,那些速寫都是畫家在駝峰上或回教寺院的殿堂下只花了幾秒鐘的時間勾成的。總之,都是近代的藝術珍品,作為補償那些久已失傳的古代藝術品的傑作。



    阿爾貝以為這次可以有些新的東西給那位旅行家看看了,但使他極其驚奇的是:後者不必看畫上的簽名(其中有許多實際上只是些縮寫),便能立刻說出每一幅畫的作者姓名,而且態度非常安閒自在,可以看出他不僅知道每一位畫家的姓名,而且還曾鑒別和研究過他們不同的畫風。他們從客廳又到了臥室,這個房間佈置得極其樸素雅致。在一隻鍍金鏤花的鏡框裡,嵌著一幅署名「奧波·羅貝爾」的肖像畫。這幅肖像畫引了基督山伯爵的注意,只見他在房間裡急速向前走了幾步,然後突然在畫像前面停了下來。畫面上是一位青年女子,年約二十五六歲,膚色微黑,長長的睫毛下,有一雙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她穿著美麗的迦太羅尼亞漁家女的服裝——一件紅黑相間的短衫,頭髮上插著金髮針。她凝望著大海,背景是藍色的海與天空。房間裡的光線很暗,所以阿爾貝沒有覺察到伯爵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了,他的胸膛和肩膀在神經質地顫抖著。房間裡一時間沉寂了一會兒,在這期間,基督山出神地凝視著那幅畫。



    「您的可真漂亮啊,子爵,」伯爵用一種十分平靜的口吻說道,「這套服裝大概是跳舞時穿的吧,使她看上去可愛極了。」



    「啊,閣下!」阿爾貝答道,「要是您看過了這幅畫旁邊的另一幅畫,我就不能原諒您這個錯誤了。您不認識我的母親。您在這幅畫上看到的人就是她。這幅像是七八年前畫的。這套服裝,看上去像是她想像出來的,可是畫得很逼真,使我覺得好像看到了一八三○年時的母親一樣。伯爵夫人的這幅像是在伯爵出門的時候畫的。她無疑是想使他大吃一驚,但說來也奇怪,我父親似乎很不高興看到這幅像,即使這幅畫十分名貴,因為您已經看到了,這是萊身波·羅貝爾畫的傑作之一,這也無法克服他對它的厭惡。真的,這話我只能對你說,馬爾塞夫伯爵是盧森堡最勤勉的貴族之一,是一位以軍事理論見長的將軍,但對於藝術他卻是一個最庸俗的外行。母親就不同了,她本人就畫得很好,她為了不能保存這樣名貴的一幅畫,就把它送給我掛在這兒,這樣可以減少一些伯爵的不愉快。馬瑟夫先生的畫像是格洛斯畫的,喏,就是這一幅。請原諒我談起了家事,但既然您肯賞臉讓我把您介紹給伯爵,我就把這件事告訴您,免得您對這幅畫產生誤會。這幅畫好像有一種魔力,因為我母親每次到這兒來,總要看看它,而每一次看它就非哭不可。伯爵和伯爵夫人一生中惟有這一件事不和,他們雖然結婚已二十多年了,卻仍像新婚那天一樣恩愛和睦。」



    基督山迅速地瞟了阿爾貝一眼,像是要尋找他的話外之音,但這個青年人的話顯然是很直率地從他的心裡說出來的。



    「現在,」阿爾貝說道,「我全部的寶藏您都見到了,請允許我把它們獻給您,雖然都是些毫無價值的東西。請把這裡當作您自己的家好了,請隨便一些,並請您同我一起去見一下馬爾塞夫先生,我在羅馬已寫信詳細告訴過他您對我的幫助,我已對他講您將光臨的消息。我敢說,伯爵和伯爵夫人都很希望能親自向您道謝。我知道,您對於應酬多少有點厭煩了。見識過這麼多事物的水手辛巴德對於家庭生活是不會怎麼感興趣的。可是,巴黎人的生活就在於彼此來往的應酬上,,我現在的提議就是踏入這種生活的開始,請接受吧。」



    基督山鞠了一躬,並沒回答,他接受了這個建議,既沒有表露出熱情,也沒顯示出不快,只當這是社會上的一種習俗,每個紳士都應該把這看作是一種義務。阿爾貝叫他的僕人進來,吩咐他去通報馬爾塞夫先生和夫人:說基督山伯爵已經到了。阿爾貝和伯爵跟在他的後面。當他們走到前廳的時候,看見門框上掛著一面盾牌,盾牌上的圖案極其華麗,和房間裡其它的陳設很相稱,這一點足以證明這個紋章的主人的重要性了。基督山停下來全神貫注地看著。



    「七隻淺藍色的燕子,」他說,「這無疑是您的家族紋章吧?我對紋章雖有點研究,能略做辨別,但對於家譜學卻很不瞭解。我是一個新封的伯爵,這個頭銜是在托斯卡納依靠聖愛蒂埃總督的幫忙弄來的,要不是他們說這是旅行所必需的,我本來還不高興來這一套呢。但是,一個人出門在外,馬車的坐墊底下,總有一些想避開海關關員搜查的東西的。原諒我向您提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這沒什麼失禮的,」馬爾塞夫非常自信地答道。「您猜對了。這是我家的紋章,也就是說,是我父親這一族的,但您也看到了,這旁邊有一面盾,上面有紅色的直線和一座銀色的塔樓,那是我母親家族的。從她那一邊來說,我是西班牙人,但馬爾塞夫這一族是法國人,而且我聽說,是法國南部歷史最悠久的家族之一。」



    「是的,」基督山答道,「這些紋章就可以證明,凡是武裝去朝聖地的人,幾乎都在他的武器上畫著一個十字架或幾隻候鳥,十字架表示他們的光榮使命,候鳥則象徵他們將要出發作漫長的旅行,並希望憑借虔敬的翅膀來完成它。您的祖先曾有人參加過十字軍,而即使只參加了聖路易所領導的那一次,也已可追溯到十三世紀,那也算是歷史相當悠久了。」



    「可能是吧,?馬爾塞夫說道,「我父親的書房裡有一本家族譜,您一看就可以完全明白的。我曾在那本族譜上作過批注,要是身齊和喬庫爾看了,對於他們的研究一定大有裨益的。我現在已不再想那些事了,可是我必須告訴您,在我們這個平民政府的治理之下,我們對於這些事情又開始極大地關注起來。」



    「哦,那麼,你們的政府還是另外挑選一些舊事舊物來做微章的好,像我剛才所注意到的那種紀念品,和紋章是毫無關係的。至於您,子爵,」基督山繼續對馬爾塞夫說道,「您比政府還要幸福,因為府上的紋章真是漂亮極了,看了引人入勝。是的,您的父母是羅旺斯和西班牙兩地的貴族。這就說明了我看到的那幅畫像,我所欽慕的那種微黑的膚色,正是高貴的迦太羅尼亞的特徵。」



    伯爵這一番話顯然說得非常客氣,要想猜透他話裡所隱藏的諷刺意味,得具有身狄波斯或斯芬克斯的洞察力才行。馬爾塞夫用一個微笑向他道了謝,就推開了掛著盾牌的那扇門,這扇門,我們已經說過,是通客廳的。在客廳最引人注目的一面牆上,又有一幅肖像畫。畫上是一個男人,年齡在三十五到三十八歲之間,身穿一套軍官制服,佩戴著金銀雙重肩章,由此可見官銜很高;他的脖子上掛著榮譽軍團的緞帶,表明他曾當過司令官;在,右面掛著一枚武將榮譽勳章,左面掛的是一枚查理三世的大十字勳章,這說明畫上的這個人曾參加過希臘和西班牙的戰爭,或曾在那兩國完成過某項外交使命,所以才得到了這個勳章。



    基督山對於這幅畫像的注意並不亞於剛才的那一幅,他正在仔細觀看的時候,一扇側門打開了,迎面而來的正是馬爾塞夫伯爵本人。馬爾塞夫伯爵年約四十到四十五歲。但他看上去至少已有五十歲了,頭髮理成軍式的,剪得很短,他那漆黑的鬍鬚和漆黑的眉毛與他那幾乎已全白的頭髮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身穿便服,紐扣眼上佩戴著他所有的各種勳章的緞帶。這個人以一種略帶急促但相當莊嚴的步子走進房來。基督山眼看著他向自己走過來,而他自己卻一動也沒動。他的腳似乎已被釘在了地面上,正如他的目光盯在了馬爾塞夫伯爵身上一樣。



    「父親,」那青年人說道,「我很榮幸能把基督山伯爵閣下介紹給您,他就是我以前跟您說過的,在我最危急的關頭僥倖遇見的那位義士。」



    「歡迎之至,閣下,」馬爾塞夫伯爵一邊說,一邊微笑著向基督山致意,「閣下保全了我家惟一的繼承人,這種恩情是值得我們永遠感激不盡的。」



    馬爾塞夫伯爵一邊說,一邊指了指一張椅子,他自己則坐在窗口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基督山在馬爾塞夫指給他的那個座位上坐了下來,他坐的姿勢恰巧使自己隱藏在了在鵝絨大窗簾的陰影裡,在那兒,他從伯爵那張勞累憂慮的臉上,看到了時間用一條條皺紋記錄下的一個人的全部內心隱痛。



    「伯爵夫人,」馬爾塞夫說道。「在接到通報,知道您已經光臨的時候,正在梳妝,她很快就會到客廳裡來的。」



    「我覺得非常榮幸,」基督山答道,「能在我到巴黎的第一天就拜會到一位命運之神對他很垂青,功名並重的人。那麼在米提賈平原上,或阿脫拉斯山區裡,是不是還有一個元帥的權位在等著您呢?」



    「哦,」馬爾塞夫回答說,臉上微微有點發紅,「我已經退伍了,閣下。我曾在布蒙元帥的手下作戰,在復辟以後被封為貴族。我本來有希望得到更高的爵位,但如果還是拿破侖當政的話,誰又能料得後來的情形會怎麼樣呢?七月革命的功績似乎就在於它的忘恩負義,尤其是對那些在帝國時期以前就已為國效勞的軍人忘恩負義。所以我提出了辭職。一個人在戰場上拚殺多年以後,一旦回到客廳裡,簡直連怎樣在光滑的地板上走路都不會了。我掛起了劍,投身到政治裡。我致力於實業,我研究各種實用的工藝。在我二十年的軍隊生活裡,常常想這樣做,但那時我沒有時間。」



    「貴國人民之所以能優於任何其他各國就是因為有這種精神的緣故,」基督山回答道。「像您這樣家境富裕,出身高貴的一位爵士,竟肯去當一名小兵,一步步地得以陞遷,這已經實屬罕見了,而在您身為將軍,法國貴族,榮譽軍團的司令官以後,又肯從頭開始第二種職業,心中別無任何其他的希望,只求有一天能有益於您的同胞,這實在是值得讚美的,不,簡直是太崇高了。」



    阿爾貝在一旁聽著,很是驚異,他從來沒有看見基督山這樣熱情奔放過。



    「唉!」這位生客繼續說道,無疑是想驅散馬爾塞夫額頭上的那一片淡淡的陰雲,「我們在意大利就不會這樣做,我們按照原有的階級或種族長大,我們沿著前一代人的路線前進,常常也是同樣的碌碌無為,終生一事無成。」



    「但是,閣下,」馬爾塞夫伯爵說道,「像您這樣的天才,在意大利是不足以施展的,法國以張開她的雙臂在歡迎您,請您響應她的呼喚吧。法國也許並不是對全世界都忘恩負義的,她待她自己的子女不好,但她對客人卻永遠是歡迎的。」



    「啊,父親!」阿爾貝微笑著說道,「您顯然還不瞭解基督山伯爵閣下,他厭棄一切榮譽,只要有他的護照上所寫的那個頭銜就滿足了。」



    「這句話太公道了,」客人回答說,「我生平從來沒聽到過這樣公道的評語。」



    「您可以自由選擇您的人生道路。」馬爾塞夫伯爵歎了一口氣說道,「而您選中了那條鋪滿鮮花的路。」



    「一點不錯,閣下。」基督山微笑說道,他的這個微笑是畫家都無法用畫筆表現出來的,心理學家也無法分析出來的。



    「我要不是怕您疲勞的話,」將軍說道,顯然,伯爵的這種態度使他很高興,「我會帶您到眾議院去的。今天那兒有一場辯論,凡是不熟悉我們這些近代參議員的外國人,去看看一定會覺得非常有趣的。」



    「閣下,假如您改天再提出這個邀請的話,我會十分感激的,但剛才蒙您允許我拜見伯爵夫人,所以您的盛意我領了,等下一次再接受吧。」



    「啊!我母親來了。」子爵大聲說道。



    基督山急忙轉過身來,只見馬爾塞夫夫人正一動不動的站在客廳門口,她臉色蒼白。她站著的這個門口,正和她丈夫進來的那扇門相對,她的手不知為什麼擱在那鍍金的門把上,直到基督山轉過來的時候,才讓它無力地垂了下來。她在那兒已站了一會兒,已聽到了來客的最後幾句話。後者急忙起身向伯爵夫人行禮,伯爵夫人無言地欠了欠身。



    「啊!天啊,夫人!」伯爵說道,「你不舒服嗎,還是房間裡太熱,你受不了?」



    「您身體不舒服嗎,媽媽?」子爵大聲叫道,向美塞苔絲跳過去。



    她微笑著謝謝他們兩人。「不,」她答道,「只是我初次見到把我們從眼淚和悲哀裡拯救出來的人,心裡未免有點激動。閣下,」伯爵夫人像一位王后般儀態大方地走了過來,繼續說道,「我兒子的生命是您賜的,為了這,我祝福您。現在,我更感謝您給了我一個親自向你道謝的機會。我的感謝,像我的祝福一樣,都是來自我的內心深處的。」



    伯爵又鞠了一躬,但這次鞠得比前一次更低了。他的臉色顯得比美塞苔絲更蒼白。「夫人,」他說道,「伯爵閣下和您為一件舉手之勞的事都答謝得太客氣了。救一個人的命,免得他的父親悲傷,他的母親哀痛,算不得是什麼義舉,只不過是一件從人道上講應該做的事情而已。」



    對於這幾句說得極其溫婉有禮的話,馬爾塞夫夫人答道:「我的兒子真是幸運極了,閣下,他竟能結識您這樣一位朋友,我感謝上帝促成了這件事。」於是美塞苔絲抬眼向天,面露極其熱烈感恩的表情,伯爵似乎覺得在這一對美麗的眼睛裡看見了淚水,馬爾塞夫伯爵走近她的身邊。



    「夫人,」他說道,「我要走了,我已經向伯爵閣下道過歉了,我請你再代我道歉一次。兩點鐘開始開會,現在已經三點鐘了,而我今天還要發言。」



    「去吧,那麼,我一定盡力使我們的貴客忘記你已出門!」



    伯爵夫人仍然用多情的口吻回答說。「伯爵閣下,」她又轉向基督山說道,「您可以賞光在舍下玩一天嗎?」



    「相信我,夫人,我非常感激您的盛情,但我今天早晨是坐我的旅行馬車到府上來的。我還不知道我在巴黎要住的是一間什麼樣的房子,甚至還不知道它在哪兒,我承認這只是一件小事,但心裡總覺得有點不安。」



    「至少,我們下一次總可以有這種榮幸吧,」伯爵夫人說道,「您肯答應嗎?」



    基督山欠了欠身,沒有回答,但這個姿勢可以算是答應了。



    「我不耽擱您了,閣下,」伯爵夫人又說道,「我不願意讓我們的感激變成失禮或勉強。」



    「親愛的伯爵,」阿爾貝說道,「我當盡力來報答您在羅馬待我的一片好意,在您自己的馬車還沒有備妥以前,您可以用我那輛雙人馬車。」



    「我謝您的好意,子爵,」基督山伯爵答道,「但我想伯都西先生大概會好好地利用我給他的那四個半鐘頭的時間的,我在門口應該是能找到一輛車子的。」



    阿爾貝熟悉了伯爵的處事態度,他知道,像尼羅王一樣,他特地要做那些常人辦不到的事情。所以伯爵現在無論幹什麼事來,也不會使他驚奇了。但為了親眼判斷伯爵的命令究竟執行得怎麼樣,他陪他到了府邸門口。基督山沒有猜錯。他一走進馬爾塞夫伯爵的前廳,一個聽差,就是在羅馬送伯爵的名片給兩個青年並代他致意的那個立刻急步走了出去,當他到達大門口的時候,這位不凡的旅行家發覺他的馬車已在等候他了。那是一輛高碌式的雙座四輪馬車,馬和挽具原是屬於德拉克的,全巴黎人都知道,昨天有出一萬八千法廊他還不肯賣呢。



    「閣下,」伯爵對阿爾貝說道,「我不請您陪我回去了,因為我現在只能給您看到一個匆匆佈置起來的住處,而我,您知道,一向是以辦事迅速聞名的。所以,請給我一天的時間再來請您過去,我那時一定不會有招待不周的地方的。」



    「假如您要我等上一天,伯爵,我知道我將會,看到什麼,我看到的將不是一所房子,而是一座宮殿。必定有某個神靈在為您服務。」



    「好吧!您只管去宣傳這種念頭吧,」基督山回答說,他的一隻腳已踏上了那輛華麗的嵌天鵝絨的踏級,「那可以使我在太太們中間發生點影響。」



    他一邊說,一邊跳進馬車裡,車門一關,馬車就疾馳而去。



    車子雖然跑得很快,他還是注意到了,他離開時馬爾塞夫夫人的那個房間的窗簾,曾幾乎令人難以覺察地動了一下。



    阿爾貝回去找他的母親,發覺她已在女賓休息室裡了,她斜靠在一張天鵝絨的大圈椅上,整個房間是這樣的陰暗,只有那松地釘在帷幕上的金銀箔剪成的小飾物和鍍金鏡框的四角,才給了房間一點亮光。阿爾貝看不到伯爵夫人的臉,她的頭上已蒙了一張薄薄的面紗,像是有一層雲霧籠罩了她的臉。但他覺察出她的聲音似乎有些變了。花瓶裡玫瑰花和紫薇花散發著芬芳的香味,但在花香之中,他可以辨別出一股刺鼻的嗅鹽的氣味,他又注意到伯爵夫人的嗅瓶已從鮫皮盒子裡取出來放在壁架上的一隻鏤花銀杯裡。所以他一進來就用一種擔心的口吻高聲說道:「媽媽,我出去的時候您不舒服了嗎?」



    「不,不,阿爾貝!你知道,這些玫瑰,夜來香和香橙花,初開時候香氣是很濃的,開始總有點讓人受不了。」



    「那麼,媽媽,」阿爾貝垃了拉鈴說道,「要把這些花搬到前廳裡去吧。您準是有點兒不舒服了,剛才您進來的時候,臉色很蒼白。」



    「我臉色很蒼白嗎,阿爾貝?」



    「是的,您配上那種蒼白顯得更美了,媽,但爸爸和我還是不能不為這蒼白而擔心。」



    「你爸爸也跟你說這些了嗎?」美塞苔絲急切地問道。



    「沒有,夫人,但您不記得他問你的話了嗎?」



    「是的,我記得。」伯爵夫人回答說。



    一個僕人走了進來,是阿爾貝拉鈴召來的。



    「把這些花搬到前廳更衣室去,」子爵說。「伯爵夫人聞了不舒服。」



    僕人按他的吩咐去行事了。接著房間裡沉默了好一會兒,一直到所有的花都搬完。「這個基督山是個什麼名字?」伯爵夫人等僕人把最後一瓶花搬走,才問道。「是一個姓呢,還是一處產業的名字,或只是一個頭銜?」



    「我相信,媽,這只是一個頭銜,伯爵在托斯卡納多島海裡買下了一個島子,正如他今天所告訴您的,就把那個島作為他的封地。您知道,這種事情佛羅倫薩的聖愛蒂埃,巴馬的對喬奇,康士但丁,甚至馬耳他的貴族都做過。而且,他並非硬要爭什麼貴族的名義,他自稱他的伯爵頭銜是僥倖得來的,但一般的羅馬人,都以為伯爵是一個身份非常高貴的人。」



    「他的舉止態度真令人欽佩,」伯爵夫人說道,「至少,以剛才他在這兒的短暫停留而論,我可以這樣判斷。」



    「那可說是完美無缺,媽,英國,西班牙和德國雖號稱是歐洲最高傲的貴族中的三大領袖貴族,但在我所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他。」



    伯爵夫人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又略微猶豫了一下,說道:「你曾經,我親愛的阿爾貝,我是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上問這個問題的,你曾經到基督山先生的家裡去看過。你的目光一向很敏銳,又懂得很多世故,比你同齡的人都機警些,你認為伯爵是否真的表裡如一?」



    「他外表怎樣?」



    「你剛才自己說的呀,他是個身份很高貴的人。」



    「我告訴您,親愛的媽媽,人家也是這麼說的。」



    「但你自己的看法如何呢,阿爾貝?」



    「我只能告訴您,我對他還沒有什麼明確的看法。但我認為他可能是個馬耳他人。」



    「我不是問他是哪國人,而是問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啊!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目睹了許多和他有關的驚人的事情,所以要是您叫我把心裡話照直說出來的話,我就會說:我真的把他看作是拜倫筆下的一個身世極其悲慘的主角了,他有點像曼弗雷特,因為分享不到家族的遺產,所以就不得不憑他的冒險天才自己去尋找致富之道,因此就無視社會的法律。」



    「你是說」



    「我是說,基督山是地中海中的一個島,島上沒有居民,也沒有駐軍,是各國的走私販子和各地的海盜經常去的地方。誰知道這不折不扣的實幹家會不會付些保護費給他們的地主呢?」



    「那是可能的。」伯爵夫人若有所思地說道。



    「別管他是不是走私販子呢,」青年繼續說道,「您已經見過他了,我的好媽媽,想必您也一定同意,基督山伯爵是一位非凡的人物,他在巴黎社交界一定會獲得巨大成功的。嘿,就是今天早晨,在我那兒,這還是他初次踏進社交界,他就已經使我們每一個人都感到非常驚異了,甚至連夏多·勒諾都不例外!」



    「你覺得伯爵有多大年紀了?」美苦蒂絲問道,顯然覺得這個問題很重要。



    「三十五六歲吧,媽。」



    「這麼年輕!不可能的。」美塞苔絲說道,這句話一方面是回答阿爾貝的,而同時也是在對自己講。



    「但這是真的。有好幾次,他曾對我說,當然是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某某時候他五歲,某某時候他十歲,某某時候十二歲。而我,由於好奇,就把這些細節都牢牢地記住了,再把各個日期一對照,發覺他從沒說錯過。所以,我敢肯定,這位年齡不明的奇人,是三十五歲。而且,媽,您看他的眼睛多麼銳利,他的頭髮多麼黑,而他的額頭,雖然蒼白一些,卻還毫無皺紋,他不但強壯,而且還很年輕呢。」



    伯爵夫人的頭垂了下去,像埋在了一陣極其痛苦的思想裡。「這個人對你很友善是嗎,阿爾貝?」她問這句話的時候打了一個神經質的寒顫。



    「我想是這樣的。」



    「你,你喜歡他嗎?」



    「咦,他很討我歡喜,儘管弗蘭茲·伊皮奈一直想說服我,說他是個某個世界回來的人。」



    伯爵夫人驚恐地打了一個寒顫。「阿爾貝,」由於情緒激動,她說話的音調都變了,「你以前每結交一個新朋友,我總要來過問一下的。現在你是個大人了,都能給我個忠告了,但我還要對你說,阿爾貝,要謹慎。」



    「噢,親愛的媽媽,為了您的忠告對我有用,我必須要知道我究竟怕什麼。伯爵從不玩牌,他只喝清水,裡面加一點白葡萄酒,他很有錢,要不是存心想嘲弄我,是決不會向我借錢的。那麼,他對我有什麼可怕的地方呢?」



    「你說得對,」伯爵夫人說道,「我這種擔心是不應該有的,尤其是對一個曾救過你性命的人。你爸爸是怎樣接待他的,阿爾貝?我們對伯爵在禮貌上就應該更慇勤一些。馬爾塞夫先生有的時候心神不定,他總想著他的正事,他或許在無意之中」爸爸的態度再好也沒有的了,媽,」阿爾貝說道,「而且,還不止呢,他似乎很喜歡伯爵對他說的那幾句恭維話,伯爵的話說得非常巧妙,而態度之安閒,就像是他已經認識他有三十年了似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支搔著癢處的小箭,爸爸心裡一定很喜歡的,」阿爾貝笑了一聲,又說道,「所以他們分手的時候,已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了,爸爸甚至還想帶他到眾議院裡去聽演講呢。」



    伯爵夫人沒有說話。她已深深地沉入了一種思索之中,她的兩眼漸漸地閉了起來。站在她面前的這個青年溫柔地望著她,他這時所流露出來的母子間的親情,簡直比那些母親還年輕美麗的小孩子更加真摯。後來,看到她的眼睛已經閉上了,聽到了她發的均勻的呼吸聲,他相信她已經睡熟了,就踮著腳尖離間,萬分小心地把門拉上。「這個怪人!」他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道,「我早就說他會在這兒轟動一時的,我可以用一隻萬靈的溫度計測出他的效果。連我的媽媽都注意到他啦,所以他肯定會是個引人矚目的人物。」



    他下樓向馬廄走去,想到基督山伯爵這次買馬車又大顯身手,以致把他的栗色的馬在行家的眼睛裡降為了二流貸色,心裡略微有點不高興。「千真萬確,」他說,「人是不平等的,我一定要請父親在參議院裡討論這個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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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貝爾圖喬先生



    這會兒,伯爵已經到家了。這一段路走了六分鐘。但這六分鐘時間已足夠吸引不下二十個青年人放馬疾馳追上來,來一睹這位有錢的外國人,因為他們都曉得這輛馬車的價錢,他們自己沒能力買,卻很想看看究竟是誰能花得起一萬法郎買一匹馬。阿里所選中的這座房子座落在香榭麗捨大道的右邊,這是基督山在城裡日常生活的住宅。前院中央一叢茂密的樹木,把房屋的正面給遮住了,在樹木的兩旁,有兩條側徑,像兩條手臂,一條在左,一條在右,從鐵門入口處分手包抄到門廊前面,以便馬車通過,門廓的每一級台階上都擺放著一大瓷盆花。這座房子孤零零的周圍沒有鄰居,除了大門之外,在邦修路上還有一個側門。車伕還沒等喊門房,那兩扇笨重的大門就已經打開了,原來他們已看見了伯爵的馬車,在巴黎,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樣,他們都是以閃電般的速度來侍奉伯爵。石子路上車輪的聲音還沒停下來,大門已經關上了。馬車在門廊的左邊停住,立刻有兩個人到車窗前面來迎候。一個是阿里,臉上帶著最真誠的愉快的笑容,似乎只要基督山對他看一眼,他就覺得十分滿足了。另外那一個則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然後伸手扶伯爵下車。



    「謝謝,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著,一邊輕快地跳上了門廊的三個台階,「那個公證人呢?」



    「他在小客廳裡,大人。」貝爾圖喬回答說。



    「還有,我叫你把房子找好以後就馬上去印名片。印了嗎?」



    「伯爵閣下,已經印好了。我親自到王宮市場去找的那兒最好的刻工,親自看著他刻版。印出來的第一張名片,就遵照您的吩咐,送到了安頓大馬路七號騰格拉爾男爵閣下府上了,其餘的都在大人臥室的壁爐架上。」



    「很好。現在幾點鐘了?」



    「四點鐘。」



    基督山把他的帽子,手杖和手套都交給了那個在馬爾塞夫伯爵家裡招呼馬車的法國聽差,然後由貝爾圖喬在前領路,走進了小客廳裡。



    「這間前廳裡的大理石像太普通了,」基督山說。「我希望不久就可以叫人全部搬走。」



    貝爾圖喬鞠了一躬。正如這位管家所說的,那個公證人正在小客廳裡等候伯爵。他雖然只不過是一個平庸的律師事務所裡的職員,但卻故意裝出一副鄉下律師所特有的那種莊嚴的神氣。



    「先生,您就是受托把那座鄉村別墅賣給我的公證人嗎?」基督山問道。



    「是的,伯爵閣下。」那公證人回答說。



    「契約寫好了嗎?」



    「寫好了,伯爵閣下。」



    「您把它帶來了嗎?」



    「帶來了。」



    「好極了,我買的這座房子在什麼地方?」伯爵隨意地問道,這句話一半是對貝爾圖喬說的,一半是對公證人說的。管家做了一個手勢,表示「我不知道。」那公證人驚異地望著伯爵。「什麼!」他說,「伯爵閣下難道不知道他買的房子在什麼地方嗎?」



    「不知道。」伯爵回答說。



    「伯爵閣下不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我今天早晨才從卡迪斯來。我以前又沒來過巴黎,這是生平第一次踏上法國領土!」



    「啊!那就不同了,您買的那座房子在歐特伊村。」聽到這句話,貝爾圖喬的臉立刻變白了。



    「歐特伊村在什麼地方?」伯爵問道。



    「離這裡只有兩步路,閣下,」那公證人答道,「出帕西門以後沒有多遠,很幽靜,在布洛涅大道的中央。」



    「這麼近?」伯爵說道,「那豈不是不在鄉下羅。你怎麼會選中一所就在巴黎城門口的房子呢,貝爾圖喬先生?」



    「我!」管家帶著一種詫異的表情大聲叫道。「伯爵閣下沒有叫我買這所房子呀,要是伯爵閣下可以回想一下」



    「啊,不錯,」基督山說道,「我想起來了。我在一家報紙上看到了一則廣告,廣告上說是『一座鄉村別墅』,我就被那個虛名迷住了。」



    「現在還來得及,」貝爾圖喬趕緊說道,「假如大人把這事托付給我,我可以給您在昂琴,寫特奈或貝利維找到一座更好的。」



    「噢,不用了,」基督山無所謂似地答道,「既然已經買下了,就算了吧。」



    「您說得很對,」那公證人說道,他深恐得不到那筆佣金。



    「那所房子的地點很幽靜,有流水,有樹木,雖然已荒廢了很長時間,但仍是一個很舒適的住處。所以即使不把傢俱算在內,也是划算的,傢俱雖舊了,可還是很值錢的,很多人現在都想收集古董呢。我想伯爵閣下也有這種嗜好吧?」



    「一點不錯,」基督山答道,「舊傢俱用起來很方便,是不是?」不止方便,而且富麗堂皇。」



    「真的,那我們不要錯過這個機會,」基督山答道。「請您把契約拿來,公證人先生。」於是他匆匆地把契約上所寫的房屋地點和房主姓名瞟了一眼,迅速簽了字。「貝爾圖喬,」他說,「拿五萬五千法郎給這位先生。」管家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不一會拿回來一疊鈔票,於是那公證人就仔細地數起鈔票來,似乎佣金不做一番清點,他是決不肯收條的。



    「現在,」伯爵問道,「手續都全了嗎?」



    「都全了,伯爵閣下。」



    「鑰匙您帶來了沒有?」



    「鑰匙在門房手裡,那所房子由他在照看著。這兒有我寫給他的一張條子伯爵閣下可以查,拿了這張條子到新居去。」



    「好極了。」基督山對那公證人做了一個手勢,等於在說,「我現在不再需要你了,你可以走了。」



    「但是,」那個誠實的公證人說道,「我想您大概是弄錯了吧,伯爵閣下,一切包括在內,只要五萬法郎就夠了。」



    「您的手續費呢?」



    「已經包括在這筆錢裡了。」



    「但您不是從歐特伊來的嗎?」



    「當然是的。」



    「哦,那麼,即使您勞神,又使您費了不少時間,這個報酬也是很公道的了。」伯爵說道,並做了一個很客氣的手勢表示謝意。那個公證人倒退著走出了房間,然後深深地鞠了一躬,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主顧。



    「送這位先生出去。」伯爵對貝爾圖喬說道。於是管家跟著那公證人走出了房間。



    當房間裡只剩下伯爵一個人的時候,他立刻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個皮夾子,上面有一把鎖,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枚晝夜不離身的鑰匙,他用鑰匙打開皮夾子的鎖。翻了一會,忽然在一頁上停住了,這上面記著幾行字,他把這幾行記錄和放在桌子上的契約比較了一下,又想了一下,「『歐特伊村芳丹街二十八號。』的確一樣,」他說,「現在,我要把他的口供嚇出來,但究竟是用宗教的力量好呢還是用物質的力量好?不管怎樣一個鐘頭之內,我一切都會知道的。貝爾圖喬!」他一面喊,一面用一把軟把的木槌,敲了一下銅鑼。「貝爾圖喬,」管家立刻在門口出現了。「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你曾有一次告訴過我,說你在法國旅行過的嗎?」



    「是的,大人,走過幾個地方。」



    「那麼你是熟悉巴黎近郊的羅?」



    「不,大人,不。」管家回答說,他的全身神經質般的顫抖了一下,基督山對喜怒哀樂的洞察可謂行家,一見便知道他內心裡非常不安。



    「這就麻煩了,」他說道,「你竟從來沒去近郊玩過,因為我今天傍晚想去看看我的新居,你陪我去的時候也許可以給我提供一點有用的情況呢。」



    「到歐特伊去!」貝爾圖喬大聲叫道,他那紫銅色的皮膚立刻變成了青白色,』要我到歐特伊去?」



    「哎,那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你既然為我服務,我住在歐特伊的時候,你肯定要到那兒去的呀。」



    貝爾圖喬一看見他主人目光威嚴,就急忙低下了頭,一動不動地站著,也不回答。



    「咦,你怎麼啦?你要我另外再叫人去吩咐備車嗎?」基督山問道,他說這句話的語氣,簡直如同路易十四說的那句名言「這下又得叫我耐心等待了」一樣。



    貝爾圖喬三步兩步就進了前廳,用一種嘶啞的聲音大喊道,「給大人備車!」



    基督山寫了兩三封信,當他封上最後一封的時候,管家出現了。「大人的馬車已在門口了。」他說道。



    「嗯,去拿你的帽子和手套吧。」基督山回答說。



    「我陪您去嗎,伯爵閣下?」貝爾圖喬大聲問道。



    「當然羅,你必須去告訴他們,因為我預備到那所房子裡去住。」



    伯爵的僕人中從來沒人敢違背他的命令,所以那位管家不再多說一句話了,只是跟在他的主人後面,伯爵先上車,然後示意叫他跟上來,於是他也上了車,畢恭畢敬地坐在前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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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歐特伊別墅



    基督山注意到,當他們跨上馬車的時候,貝爾圖喬曾做了一個科西嘉式的手勢,即用他的大拇指在空中劃了一個十字,而當他坐進馬車裡的時候,又喃喃地低聲作了一個簡短的禱告。管家這種古怪的舉動,顯然是他忌諱伯爵這次出門,除了喜歡刨根問底的人,誰見了都會可憐他的,但伯爵的好奇心似乎太重了,非要貝爾圖喬跟著他跑這一趟不可。不到二十分鐘,他們便到了歐特伊,他們進了村莊以後管家顯得愈來愈煩躁不安。貝爾圖喬縮在馬車的角落裡,開始焦急不安地察看經過的每一座房子。



    「告訴他們在芳丹街二十八號停車。」伯爵吩咐他的管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貝爾圖喬的前額上滿是汗珠,但還是照辦了,他把頭從窗口裡探出去,對車伕喊道:「芳丹街二十八號。」



    二十八號在村子的盡頭,在車子向前走的時候,夜幕漸漸降臨了,說得確切些,天空中出現了一大片帶電的烏雲,使薄暮中的這場戲劇化的插曲被包圍在莊嚴的氣氛裡。馬車停住了,聽差從車伕的座位上跳下來,打開了車門。



    「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你不下車嗎?你想留在車子裡嗎?你今晚上有什麼心事嗎?」



    貝爾圖喬慌忙跳下車,直挺挺地站在車門旁邊,伯爵扶住他的肩頭走下馬車的踏板。



    「去敲門,」伯爵說道,「說我來了。」



    貝爾圖喬上去敲門,門開了,門房走出來。「什麼事?」他問道。



    「這位是你的新主人,夥計。」聽差說道,然後他把公證人的那張條子交給了門房。



    「那麼,房子賣出去了?」門房問道,「這位先生是來這兒住的嗎?」



    「是的,我的朋友,」伯爵答道,「我要盡量使你不再去想你的舊主人。」



    「噢,先生,」那門房說道,「我對他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因為他很少到這兒來。他上一次來也是五年前的事了,他是該賣掉這所房子的,因為這所房子對他毫無好處。」



    「你的舊主人叫什麼名字?」基督山問道。



    「聖·梅朗侯爵。啊,我相信他不是為了錢才賣這所房子的吧。」



    「聖·梅朗侯爵!」伯爵回答說。「這個名字我好像聽說過,聖·梅朗侯爵!」於是他現出了沉思的樣子。



    「是一位老紳士,」門房又說道,「是波旁王朝最忠實的臣僕,他有一個獨生女兒,嫁給維爾福先生,維爾福先生做過尼姆的檢察官,後來調到凡爾賽去了。」



    基督山這時向貝爾圖喬瞟了一眼,只見貝爾圖喬正將身子靠在牆上,以免跌倒,他的臉比他所靠的那面牆還要白。「他這個女兒不是死了嗎?」基督山問道,「我好像聽人這樣說過。」



    「是的,先生,那是二十一年以前的事了,從那以後,我們見到可憐的侯爵總共不過三次。」



    「謝謝,謝謝,」基督山說道,他從那位管家失魂落魄的樣子上判斷出,他不能再把弦拉緊了,再緊便有繃斷的危險。「請給我個人。」



    「要我陪您嗎,先生,?」



    「不,不必了,貝爾圖喬會給我照亮的。」基督山一邊說,一邊賞了他兩塊金洋,這兩塊金洋使門房的嘴巴裡接連流出來一大串感謝和祝福的話。



    「啊,先生,」他在壁爐架和擱板上面找了一番以後說道,「我沒有蠟燭了。」



    「去拿一盞燈來,貝爾圖喬,」伯爵說道,「領我去看看房子。」



    管家一聲不響地服從著命令,但他拿燈的那隻手在發抖,從這一點上,很容易看出他這次的服從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二樓有一間客廳,一間浴室和兩間臥室,這兩間臥室中的一間和一座螺旋形的樓梯相連,樓梯出去便是花園。



    「啊,這兒有一座秘密樓梯,」伯爵說道,「這倒很方便。照著我,貝爾圖喬先生,往前走,我們來看看它通到什麼地方。」



    「大人,」貝爾圖喬答道,「它是通花園的。」



    「請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想應該如此的。」



    「好吧,我們去確定一下吧。」



    貝爾圖喬歎了一口氣,走在了前頭。這座樓梯的確是通到花園裡去的。一到門口,管家就站住了。「走啊,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道。但對方卻呆在那裡了,只是瞪著眼,現出一副神志不清的樣子,他那驚慌失措的眼睛向四面環顧著,像是尋找過去某件可怕的事情的痕跡似的,雙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似乎竭力要趕走某種恐怖的回憶。



    「喂!」伯爵堅持說道。



    「不,不,」貝爾圖喬把燈放在牆角,大聲說道,「不,大人,這不行,我不能再向前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基督山用一種不可抗拒的口吻問道。



    「您瞧,伯爵閣下,」管家大聲說道,「這不是無緣無故的,您要買一所房子,而恰巧會買在歐特伊,而既買在歐特伊,又恰巧是芳丹街二十八號。噢!我為什麼不把一切先講給您聽呢?我相信那樣您就不會強迫我來了。我多麼希望您的房子不會是這一幢,啊,好像歐特伊除了這個謀殺過人的房子以外就再也沒有別的房子了似的!」



    「哦,哦!」基督山停下來說道,但又突然改了口,「你剛才說的什麼話?你們科西嘉人真是鬼東西,老是迷信或鬼鬼祟祟的。來,把燈拿起來,我們去看看花園。我想,你和我在一起該不會害怕了吧?」



    貝爾圖喬服從了命令,提起風燈。門一打開,就露出一個陰沉沉的天空,月亮在一片雲海裡徒然地掙扎著,它偶爾也會露面,但立刻就又被陰沉沉的翻滾的烏雲所遮蓋了,消失在了黑暗裡。管家想往左轉。



    「不,不,先生,」基督山說道,「幹麼走小路呢?這兒有一片美麗的草地,我們筆直著向前走吧。」



    貝爾圖喬抹了一把額頭上冒出的冷汗,還是服從了,但是,他卻繼續向左斜著走。基督山則恰巧相反,向右斜著走,到了一叢樹木旁邊,他停下來不走了。管家再也控制不住了。



    「走開,大人,走開,我求求您了,您正巧站在那塊地方啦!」



    「什麼地方?」



    「他倒下的地方。」



    「我親愛的貝爾圖喬先生,」基督山大笑著說,「你神志清醒一點好吧,我們現在不是在薩爾坦或科爾泰。這不是一片荒地而是一座英國式的花園,我承認管理得很壞,但你卻不能說它不是一個花園。」



    「大人,我求求您了,別站在那個地方!」



    「我想你大概發瘋了吧,貝爾圖喬,」伯爵冷冷地說道。「假如真是如此,我可得先警告你,我會把你關進瘋人院裡去的。』「天哪!大人,」貝爾圖喬回答說,兩手絞在一起,腦袋直晃,要不是伯爵這時正在思考一件事關重要的事,使他未能注意貝爾圖喬這種膽怯的心理,貝爾圖喬的這副模樣一定會引得他大笑。「天啊!大人,我要倒霉啦!」



    「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我很榮幸地告訴你,當你裝腔作勢,眼睛骨碌碌地亂轉,兩手扭來扭去的時候,實在是像一個被魔鬼纏住了的人,而我注意到,心裡藏著秘密的人是最難驅逐魔鬼的。我知道你是個科西嘉人,也知道你很鬱悶,老是在想著過去為親人復仇的那一幕歷史。在意大利的時候,我可以置之不理,因為在意大利,那種事情算不上一回事。但在法國,暗殺可是極不受人歡迎的。遇到這類事情,憲兵要捉拿兇手,法官來判罪,還有斷頭台為死者報仇。」



    貝爾圖喬兩手緊緊地扭在了一起,但即使這樣,他也沒有讓那盞風燈跌落到地上,燈光照出了他蒼白而變了形的臉。基督山帶著他在羅馬看安德烈受刑時的那種表情詳詳細細地觀察著他,然後,他又用一種使那可憐的管家全身發抖的口吻說道:「那麼說,布沙尼神甫欺騙了我了。一八二九年,他從法國旅行回來以後,叫你拿了一封介紹信到我這兒來,在那封介紹信裡,他曾介紹了你的種種優點。好,我現在可以寫信給神甫,說他所推薦的人有不良行為,我要叫他負責。而關於這樁暗殺事件,不久我就會完全知道的。只是我要警告你,我住在哪一個國家,就要遵守哪一個國家的法律,我不想為了你的緣故和法國司法機關鬧糾紛。」



    「噢,請別那樣做,大人,我一向都是忠心地侍奉您的,」貝爾圖喬絕望地大聲說道,「我一向為人都很誠實,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總是在向好的方面做的。」



    「我並不否認這一點,」伯爵答道,「但你為什麼這樣慌張。這可不是好現象,一個內心清白的人,他的臉不會這樣慘白,他的手不會這樣發抖」



    「但是,伯爵閣下,」貝爾圖喬吞吞吐吐地說道,「我在尼姆監獄裡的時候,曾對布沙尼神甫懺悔了一件自己非常後悔的事,他有沒有把那件事對您說過?」



    「是的,但他只說你可以當一名出色的管家,所以我以為你只不過是偷過東西而已。」



    「噢,伯爵閣下!」貝爾圖喬輕蔑地叫出了聲。



    「那麼,你既然是一個科西嘉人,你也許曾按奈不住心頭的怒火,幹過你們所謂『摘瓢兒』的事。」



    「是的,我的好主人,」貝爾圖喬大喊了一聲,使撲倒在伯爵的腳前,「不為別的,只為報一次仇而已。」



    「這我懂了,但我不懂那件事怎麼又在你心裡死灰復燃起來,使你變成這個樣子。」



    「大人,這是非常自然的,」貝爾圖喬回答說,「因為我說是在這座房子裡報的仇。」



    「什麼,在我的房子裡?」



    「噢,伯爵閣下,當時它還不是您的呢。」



    「是誰的?那麼,是聖·梅朗侯爵的了,我記得門房說過。但你對聖·梅朗侯爵有什麼仇要報呢?」



    「噢,不是他,大人,是另外一個人。」



    「這聽來真是有點奇怪,」基督山回答說,似乎像在想什麼心思似的,「你竟不知不覺得又跑到兩間自己做過非常後悔的事的房子裡來了。」



    「大人,」管家說道,「我相信這是命。第一,您在歐特伊買了一座房子,而那正是我暗殺過人的一座房子,您到花園裡來經過的,那個樓梯正是他走過的,那個您站的地方也正是他被刺的地方;而兩步路之外,正是他埋葬他孩子的墳墓。這一切不是偶然的,因為這簡直太像是天意了。」



    「好吧,科西嘉先生,我就算這是天意吧。只要人家高興,我總是什麼都肯同意的,而且,你的頭腦已經有毛病了,你一定得對它讓步。來,想想清楚,把一切都講給我聽吧。」



    「這件事我只對一個人講起過,就是布沙尼神甫。這種事情,」貝爾圖喬搖搖頭,繼續說道,「只有在懺悔師的面前才可以講。」



    「那麼,」伯爵說道,「我指點你去找個懺悔師吧。你去找一個卡德留派或白納亭派的懺悔師,把你的秘密都講給他聽吧。我可不喜歡裝神弄鬼嚇唬自己的人,我可不願意用晚上怕在花園裡走路的僕人。我承認我並不十分願意看到警察局裡來人拜訪,因為在意大利,只要閉嘴不講,法院就不會來找麻煩你,但在法國,只有先說出來才能解脫自己。真的!我以為你多少總有點科西嘉人的氣質,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走私販子,一個出色的管家,但我現在看出你原來還有別的名堂。你不再是我的人了,貝爾圖喬先生。」



    「噢,伯爵閣下,伯爵閣下!」管家大聲說道,他被這恐嚇嚇壞了,「假如只是為了這個原因我就不能再繼續為您效勞了,我寧願把一切都講出來,因為我一離開您,就只能上斷頭台了。」



    「那情況不同了,」基督山回答說。「但你要想清楚,假如你想撒謊,還不如不講為妙。」



    「不,大人,我以我靈魂得救的名義向您發誓,我一定把一切實情都講給您聽,因為我的秘密佈沙尼神甫也只知道一部分,但我求您先離開那株法國梧桐。月亮正從雲堆裡鑽出來,而您所站的那個地點,和您裹住全身的這件披風,使我想起了維爾福先生。」



    「什麼!」基督山大聲叫道,「原來是維爾福先生」



    「大人認識他?」



    「他不是尼姆的前任檢察官嗎?」



    「是的。」



    「他不就是娶了聖·梅朗侯爵的女兒的那個人嗎?」



    「也就是在目前司法界赫赫有名,被公認為最嚴厲,最正直,最死板的那個人嗎?」



    「哦,大人,貝爾圖喬說,「這個名譽白璧無瑕的人」



    「怎麼樣?」



    「是一個無恥之徒。」



    「什麼!」基督山回答說,「不可能吧。」



    「我告訴您的是實話。」



    「啊,真的!」基督山說道。「你有證據嗎?」



    「有的。」



    「而你把它丟了是吧,多蠢呀。」



    「是的,但仔細去找,還是能找回來的。」



    「真的嗎?」伯爵答道,「講給我聽聽吧,因為它引起了我的興趣。」於是伯爵帶著一種很輕鬆的神氣走過去坐在了一條長凳上,貝爾圖喬振作起精神跟上去站在了他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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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為親人復仇



    「我的故事從什麼地方講起呢,伯爵閣下?」貝爾圖喬問道。



    「隨便你好了,」基督山回答,「反正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想布沙尼神甫可能已告訴過大人了吧。」



    「是的,說過一點,但那是七八年以前的事了,我都忘記啦。」



    「那麼我可以隨意地講,不必擔心大人聽了會厭倦」



    「說吧,貝爾圖喬先生,你可以補充晚報的不足。」



    「事情要從一八一五年開始講起。」



    「啊,」基督山說,「一八一五年可不是昨天。」



    「不,大人,可是這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像是昨天剛發生的一樣。我曾有一個哥哥,他在皇帝〔指拿破侖——譯注〕手下服務,曾升到了中尉。他那一團全都是科西嘉人。這個哥哥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們都是孤兒,那時我五歲,他十八歲。他撫養我長大,把我當作他的兒子般看待,一八一四年,他結了婚。當皇帝從厄爾巴島回來的時候,我的哥哥立刻就去參了軍,在滑鐵盧受了輕傷,隨軍退到了盧瓦爾。」



    「但這是『百日』政變的歷史,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道,「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這些事都已記載在史書上了。」



    「請原諒我,大人,但這些細節都必須講一下的,而您答應過我肯耐心聽的呀。」



    「說下去吧,我一定信守諾言。」



    「有一天,我們收到了一封信。我應該先告訴你,我們住的地方是一個名叫洛格裡亞諾的小村子,就在科西嘉海峽的頭上。他告訴我們說,軍隊已經解散了,他要取道經夏托魯,克萊蒙費朗,蒲伊和尼姆回來,假如我有錢,他叫我托人帶到尼姆去留給他,交給一個和我有交往的客棧老闆。」



    「是走私線上的人嗎?」基督山問道。



    「伯爵閣下,人總得活下去呀。」



    「當然啦,繼續講吧。」



    「我深愛我的哥哥,這我已告訴過大人了,我決定不托人帶錢去,而是親自帶去給他。我有一千法郎,我留下了五百給我的嫂嫂愛蘇泰,就帶著其餘那五百動身到尼姆去了。這是很容易辦到的,因為我自己有一條船,而恰巧有一船貨要運出去,一切都對我的計劃很有利。但當我們把貨裝好以後,風向卻逆轉了,以致於我們四五天都進不了羅納河。最後,我們終於成功了,就逆流向阿爾駛去。我在比裡加答和布揆耳之間下船,取陸路向尼姆走去。」



    「我們現在快要講到故事的本身了是吧?」



    「是的,大人,請原諒我,但是,您一會兒就會知道的,我所講的話,都是省得不能再省的了。正在這個時候,那次著名的法國南部大屠殺發生了。有兩三支流寇,叫什麼德太龍,杜希蠻和格拉番的,公開地暗殺人,凡是被他們認為有拿破侖黨嫌疑的,都有被殺的危險。您一定也聽說過這次大屠殺吧,伯爵閣下?」



    「隱約聽說過,那時候我正在離法國很遠的地方。往下說吧。」



    「我一進尼姆,真可謂一腳踏進了血泊裡,因為每走一步我都會遇到幾個死屍,而那些殺人的強盜還在到處殺人,擄掠,縱火。一看到這種到處殺戮和破壞的景象,我嚇慌了——不是為我自己(我不過是個老老實實的科西嘉漁夫,沒有什麼可害怕的,正巧相反,那正是我們走私販子最有利的時機),而是為了我的哥哥,他是帝國時代的軍人,剛從盧瓦爾軍隊裡回來,憑他的制服和他的肩章,就夠讓人處處擔心的了。我趕緊去找客棧老闆。我的推測實在太準啦:我的哥哥是前一天傍晚到尼姆的,剛走到他想借宿的那間房子門口,就被人刺死了,我費盡心機地去尋找兇手,但誰都不敢把他們的名字告訴我,他們實在是嚇壞啦。於是我想起了常常聽人說起的法國司法機關,據說它是什麼都不怕的,我就去要求見檢察官。」



    「這位檢察官的名字叫維爾福?」基督山隨隨便便地問道。



    「是的,大人,他是從馬賽來的,曾做過馬賽的代理檢察官。他因為對王室忠心,所以升了一級,據說他就是最先把拿破侖從厄爾巴島出走這個消息通知政府的人之一。」



    「那麼,」基督山說道,「你們去見他了?」



    「『先生,』我對他說,『我的哥哥昨天在尼姆街上被人暗殺了,我不知道是誰殺死他的,但查究這件事是您的責任。您是這兒的法院院長,法院應該為它以前不能保護的人復仇。』『你的哥哥是什麼人?』他問道。『科西嘉步兵大隊的一個中尉。』『那麼說,是逆賊手下的一個軍人羅?』『是法國陸軍裡的一個軍人。』『哦,』他回答說,『他用劍殺人,就在劍下亡身。』『您錯啦,先生,』我答道,『他是被匕首刺死的。』『你要我怎麼辦?』那個法官問道。『我已經告訴過您啦,為他報仇。』『去拿誰來報仇?』『拿他的兇手呀。』『我怎麼知道誰是兇手呢?』『吩咐他們去找呀。』『為什麼?你的哥哥和人吵架,是在一場決鬥中被殺死的。所有這些老軍人都無法無天的,皇帝時代,大家還能容忍他們,但現在可不同啦,因為我們南方人是不喜歡軍人或混亂狀態的。』「『先生,』我回答說,『我來請您干預這件事,不是為我自己,至於我,我痛哭一場,或為他報仇就行了,但我那可憐的哥哥有一個老婆,要是我萬一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可憐的人就會餓死的,因為她一向靠我哥哥的薪水生活的。請為她在政府裡弄一筆小小的撫恤金吧。』『每一次革命總是有災難的,』維爾福先生回答說。『你的哥哥是這次災難裡的犧牲品。這是天災,政府對他的家庭是毫無義務的。假如我們從各種復仇法上來判斷,逆賊的追隨者以前曾處處迫害王黨,現在輪到他們當權,你的哥哥在今天多半會被判處死刑的。這種事情是很自然的,這是報應的定律嘛。』『什麼!』我大聲叫道,『你做法官的也對我這樣說?』『這些科西嘉人簡直都瘋了,我敢斷定,』維爾福先生回答說,『他們以為他們的老鄉還依舊在做皇帝呢。你看錯了時代啦,你應該在兩個月之前來告訴我的,現在太晚了。趕快走吧,不然我就要用強迫手段了。』我望了他一會兒,想看看要是再向他請求會不會有什麼收穫,但這個人是石頭做的。我走近他,低聲說道,『好吧,既然你把科西嘉人看得這樣清楚,你就一定該知道,他們是絕不食言的。你以為殺死我哥哥是件好事,因為他是個拿破侖黨,而你是一個保皇黨!好吧,我,我也是一個拿破侖黨,我現在向你宣佈一件事,就是我要殺死你!從我向你宣佈為親人復仇的這個時候起,你就趕緊想法保護你自己吧,因為下一次我再碰見你的時候,你死期就到了!』就在他驚魂未定的時候,我打開門逃了出去。」



    「啊,啊!」基督山說道,「看你的外表很老實,貝爾圖喬先生,想不到你竟會對一位檢察官做出這樣的事來!他知不知道『為親人復仇』這幾個可怕的字是什麼意思?」



    「他知道得非常清楚,所以從那個時候起,他不帶衛隊就決不敢外出,總把自己關在家裡,並派人到處抓我。幸虧,我躲藏得非常好,他找不到我,於是他心慌了,不敢再住在尼姆了。他要求調職,而他確實也極其神通廣大,他調到了凡爾賽。但是,您是知道的,一個科西嘉人既已發誓要為自己的親人報仇,是不管路途遠近的。所以,他的馬車儘管走得快,卻從來不曾超過我半天的路程,我步行跟蹤著他。最要緊的事情是不但要殺死他,因為這種機會我有過不下一百次了,並且要殺死他而又不被人發覺,至少不被人捉住。我已不再是屬於我自己了,因為我得保護自己和想法養活我的嫂嫂。接連三個月,我盯住了維爾福先生,那三個月裡,只要他一出門,我就跟著他。終於,我發覺他偷偷摸摸地到歐特伊去了。我就跟著他到了那兒,我看他走進了我們現在的這所房子,只是,他並不從朝街的大門進來,他原是騎馬或是乘車來的,但他卻把車子或馬留在小客棧裡,從那扇門進來,您看,就是那邊兒的那扇門!」



    基督山點了一下頭,表示他能在黑暗中看到貝爾圖喬所指的那扇門。



    「我在凡爾賽既然無事可做,就到歐特伊來竭力探聽消息。假如我想偷襲他,最合適的地點顯然就是躲在這兒等候他了。這年房子,正如門房告訴大人的,是屬於維爾福的岳父聖·梅朗先生的。聖·梅郎先生住在馬賽,所以他用不著這所鄉村別墅。據說房子已租給了一個青年寡婦,大家只知道她叫『男爵夫人』。



    「有一天傍晚,我正從牆外向裡探望的時候,看見一個年輕而美麗的女人獨自在花園裡散步,花園裡的情形不論從哪一個窗口都是望得到的,我猜測她是在等維爾福先生。當她走近時,能夠辯別出她的面貌了,我便看出她才十八九歲,身材高挑,非常漂亮。而由於她穿著一件很鬆的綢衣,又沒有什麼東西擋住她的身體,所以我看出她不久就要做母親了。過了一會兒,小門開了,進來了一個男人,那個青年女人就急忙向他迎上去。他們互相擁抱,親密地接吻,一同回到了屋子裡。這個男人就是維爾福。我當時想,當他回去的時候,尤其是假如他在晚上回去的話,他就會獨自在花園裡走一大段路的。」



    「你知不知道這個女人的名字?」伯爵問道。



    「不知道,大人,」貝爾圖喬回答說,「你一會兒就會知道我當時沒有時間去打聽這件事。」



    「說下去」。



    「那天晚上,」貝爾圖喬繼續說道,「我本來可以殺死那個檢察官的,但我對於地形還不夠熟悉。我深恐不能立刻殺死他,要是他一喊,我可就逃不掉了。我把這件事拖到了他下次再來的時候。而為了不使這些逃過我的眼睛,我弄了一個窗子對著街道的房間,以便隨時窺視花園裡的情形。三天以後,約莫晚上七點鐘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僕人騎著馬疾馳著離開了房子,踏上了通往塞夫勒去的大道。我推測他是到凡爾賽去的,我沒猜錯。三個鐘頭之後,那個人滿身灰塵地人回來了,他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十分鐘之後,又來了一個男人,是徒步來的,裹著一件披風,他打開了花園的小門,一進去就把門關上了,我趕緊下來,雖然我還沒看清維爾福的臉,但從我劇烈的心跳上就可以認出是他。我穿過街道,奔到了牆角上的一個郵筒前面。我以前就是用了這個郵筒的幫助朝花園裡窺探的,這一次,只是望望已不能使我滿足了,我從口袋裡拿出小刀來,自己先試了一下,刀尖的確很鋒利,然後就從牆上翻了過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看那扇門,原來他把鑰匙留在了門上,但為小心起見,他把鑰匙在鎖孔裡連轉了兩次。那麼,沒問題我可以從這扇門逃出去的。我把地形仔細地觀察了一遍。花園是個長方形的,中間有一片光滑的草坪,四角有枝葉茂密的樹叢,樹叢中夾雜著矮樹和花草。要從那扇門走到屋子裡或從屋子裡走到那扇門,維爾福先生必須經過一處樹叢。



    「當時九月底,風很猛烈。大塊的烏雲掃過了天空,不時地把那蒼白的月亮遮住了,這時,微弱的月光染白了那條通到屋子裡去的石子路,但卻無法穿透那黑壓壓的樹叢,人要是躲在這茂密的樹叢裡,是決不會被發現的。我就躲在離維爾福必經之路最近的一個樹叢裡。我剛一躲進去,就好像聽到在呼呼的風聲裡有呻吟聲,您知道,或說得更確切些,您不知道,伯爵閣下,一個快要犯暗殺罪的人,總好像聽到空中有低低的哭泣聲。就這樣過了兩個鐘頭,在這期間,我好像覺得又有幾次聽到了這種呻吟的聲音。後來午夜的鐘聲響了。當最後那一下鐘聲消逝的時候,我看到我剛才下來的那座秘密樓梯的窗口上透出了一點微弱的燈光。不久門開了,那個穿披風的人又出現了。那可怕的時機終於到啦,為這個時機我已準備了很久,所以我毫不心慌。我把小刀從口袋裡摸出來,準備出擊。那個穿披風的人向我走過來,但當他走近一些的時候,我看到他手裡拿著一件武器。我是怕了,不是怕搏鬥,而是怕失敗。當他離我只有幾步遠的時候,我才看清那武器原來是一把鏟子,這時他已在樹叢邊上停了下來,先向周圍望了望,然後開始在地上掘起坑來。為了便於挖土,他把披風脫下來放在了草地上,我這才發覺在他的披風下面蒙著一樣東西。當時,我承認,好奇心和我的仇恨混在了一起,我想看看維爾福究竟要在那兒幹什麼,所以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站著,我的腦子裡閃過了一個念頭,而當我看到那檢察官從他的披風底下抽出一個兩呎長七八時深的木箱的時候,那個念頭就更明確了。我等他把那只箱子放在坑裡,然後,當他用腳把土踩結實,想消除一切痕跡的時候,我就衝了上去,把我的小刀一下插進了他的胸膛,一面大聲說道:「我是琪奧凡尼·伯都西粵,拿你的命抵償我哥哥的命,拿你的財寶給他的寡婦!你看見了吧,我這次報的仇比我所希望的還圓滿!」我不知道他當時有沒有聽到這些話,我想他大概沒有聽到,因為他喊都沒喊一聲就倒了下去。我只覺得他的血噴了我一臉,我當時如醉如狂,而那血並沒有使我更糊塗,卻反而使我清醒過來。不一會兒,我便挖出了那只箱子,然後,為了不讓人知道,我又填滿了那個坑,把那把鏟子拋到了牆外,衝到門口,把門牢牢地鎖上,帶走了那把鑰匙。」



    「啊!」基督山說,「依我看,這是一樁小小的暗殺搶劫案。」



    「不,大人,」貝爾圖喬答道,「這是為親人復仇,外加賠償損失。」



    「是筆不小的數目吧?」



    「那不是錢。」



    「啊!我記起來了,」伯爵回答說,「你不是說到過一個什麼嬰兒吧?」



    「是的,大人,我當時急忙奔到河邊,在河堤上坐下來,用我的小刀撬開了箱子上的鎖。在一塊質地很好的紗布裡,包著一個初生的嬰兒。他的臉發紫,小手發青,顯然是被人悶死的,但他的身體還沒有冷,所以我有點猶豫不決,不敢把他扔到我腳邊的河裡。過了會兒,我好像覺得他的心臟微微地跳了一下,因為我曾在巴斯蒂亞的一家醫院裡當過助手,所以我就照醫生的辦法做起來——我把氣吹到了他的肺裡,使他的肺部膨脹起來。一刻鐘之後,我看到他呼吸了,並且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喊叫。」於是我也喊了一聲,但那是一聲高興的喊叫。「那麼,上帝沒有責罵我,」我喊道,「因為他允許我救活一條人命來抵償我奪掉的那條命。」



    「你把那孩子怎麼樣了?」基督山問道。「對於一個想逃走的人,他無疑是個負擔。」



    「我一點沒想收留他,但我知道巴黎有一家醫院是接受這種可憐蟲的。當我經過關卡的時候,我便說這個孩子是我在路上撿到的,並問那家醫院在什麼地方。那只箱子證實了我的話,那塊紗布也證明他的父母是有錢的人,我身上的血可以解釋是從別人身上弄來的,也可以解釋是從那孩子身上弄來的。他們沒有刁難我,就把那家醫院指給了我,原來醫院就在恩弗街的頭上。我先把那塊布撕成兩片,布上原先寫著兩個字,這樣一來,一個字仍留在包孩子的那片布上,一個字便留在了我的手裡,我來到醫院門口,拉了拉鈴,便飛也似的趕快逃走了。兩個星期之後,我便回到了洛格裡亞諾,我對愛蘇泰說,『你可以安心了,嫂嫂,伊斯雷死了,但他的仇已經報了。』她問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就把經過的一切都講給她聽了,『琪奧凡尼,』她說道,『你應該把那個孩子帶回來。我們可以取代他失去的父母,給他取名叫貝尼代托〔意大利文,意思是「祝福。——譯注〕,上帝看到我們做了這件好事,會祝福我們。』我把我藏著的半片布給了她,回答說,等我們的境況寬裕一點的時候,再去把他要回來。」



    「那片布繡的是什麼字?」基督山問道。



    「H和N,上面有一個男爵的花環圖紋。」



    「天哪,伯都西粵先生,你竟用起家譜學的術語來了!你是在哪兒研究家譜學的?」



    「就在您這兒,大人,在您手下當差是什麼都學得到的。」



    「講下去吧,我很想知道兩件事。」



    「什麼事,大人?」



    「這個小男孩後來怎麼樣了?因為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他是一個男孩子,貝爾圖喬先生。」



    「沒有,大人,我不記得曾告訴過您這一點。」



    「我以為你說過的,是我弄錯了。」



    「不,您沒有錯,他的確是個男孩兒。但大人想知道兩件事情,那第二件事是什麼?」



    「第二件是你被人控告的那件罪案的經過,就是後來你要一位懺悔師,而布沙尼神甫應邀到尼姆獄中來看你的那件事。」



    「那個故事講起來很長的,大人。」



    「那又有什麼關係?你知道我睡覺的時間是很短的,我想你也不見得很想睡吧。」貝爾圖喬鞠了一躬,繼續講他的故事。



    「一半是由於我忘不了那種種往事,一半是為了要養活那可憐的寡婦,我就急急地又回去幹走私販子那老行當了,當時走私比以前更容易了,因為在一次革命之後,接著總有一段時期法紀很鬆弛。南部沿岸的警戒尤其薄弱,因為在阿維尼翁,尼姆,或烏齊斯不斷有叛亂發生。我們就利用政府給的這個休戰時間,在沿海一帶建立起了聯絡網。自從我的哥哥在尼姆街上被暗殺以後,我就再也沒進過那個城市。結果是,那位和我們有聯繫的客棧老闆看到我們不再到他那兒去了,就不得不來找我們,他在比裡加答到布揆耳的路上開了一個分店,名叫杜加橋客棧。所以,在埃格莫特,馬地苟斯和波克一帶,我們有十幾個地方可以卸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在那兒藏身,以躲避憲兵和海關官員。走私這個行當,只要肯花精力,肯動腦筋,是很賺錢的,我是在山溝裡長大的,所以我有雙重的理由怕憲兵和海關官員,因為一旦把我帶到法官前面,就免不了要審問,而一經審問,就總是要追究過去的事情。那樣在我過去的生活中,他們就可能發現一些比走私雪茄和無證販白蘭地更為嚴重的事,所以我寧死也不願被捕。我幹成了不少驚人的交易,而這些經驗不止一次地證明,凡是那些需要當機立斷,果敢執行的計劃,我們對於自身的過份顧慮,幾乎是成功的唯一障礙。的確,當你拚命想完成一件事的時候,你就不再是別人的對手,或說得更確切些,別人也就不再是你的對手了,不管是誰,只要下了這個決心,他就會立刻覺得增添了無窮的力量,而他的視野也隨之開闊了。」



    「談起哲學來了,貝爾圖喬先生!」伯爵插嘴說道,「你一生中什麼都幹過一些的了?」



    「噢,請您原諒,大人。」



    「不,不要緊,但在夜裡十點半的時候談哲學未免有點太晚了吧。我沒什麼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說的很對,比有些哲學家說得還對。」



    「我的生意愈做愈遠,也愈來愈賺錢。愛蘇泰照料著家務,我們那份小家產漸漸地積累起來。有一天,當我要出發去遠行的時候,『去吧,』她說道,『你回來的時候我要嚇你一跳。』我追問她是什麼事,但沒用,她什麼也不肯告訴我,於是我就走了。我們那次離開了差不多六個星期。我們到盧卡去裝油,到裡窩那卻裝英國棉花,我們順利地卸了貨,分了紅利,然後高高興興地回家了。我一進家門,就看見愛蘇泰的房間中央有一隻搖籃,這只搖籃,和其餘的傢俱一比,算是奢華的了,搖籃裡有一個七八個月的嬰兒。我高興地叫了一聲,自從我暗殺了那檢察官以來,一向都很快樂,只是一想到遺棄了這個孩子的時候,心裡總有點不快。而對那次暗殺,我從沒有後悔過。這一切,可憐的愛蘇泰都猜到了。她就趁我出門的時候,帶著那半片紗布,寫下我把孩子送到醫院裡去的日期和時間,動身到巴黎去接孩子了。他們沒有提出異議,就把那嬰兒交了給她,啊,我承認,伯爵閣下,當我看到那可憐的小東西安靜地躺在搖籃裡的時候,我淚水盈眶,心潮澎湃。『啊,愛蘇泰,』我喊道,『你真是一個好女人,上天會祝福你的。』」



    「這就和你的哲學不太相符了,」基督山說道,「這實在只是一種迷信而已。」



    「唉!大人說對啦,」貝爾圖喬答道,「上帝派這個嬰兒來是為了懲罰我們的。從沒有哪個人的邪惡的天性這樣早地就顯露了出來,而且這決不是由於教養方面的什麼過錯。他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有一雙深藍色的大眼睛,和他那潔白的膚色非常相稱,只是他的頭髮太淡了一點,使他的面貌看上去有點古怪,但他卻有著極靈活的目光,極刻毒的微笑。不幸的是,在我們那兒有句諺語,叫做『臉蛋兒長得俊,不是好到極點,就是壞到透頂。』這句諺語用在貝尼代托身上實在是正確不過啦,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他就已表現得極為惡劣。不錯,我嫂嫂的溺愛也助長了他。為了這個孩子,我那可憐的嫂嫂寧肯跑上一、二十里路到鎮上去買最新鮮的水果和最好吃的糖果,但他不愛帕爾馬的子或熱那亞的蜜餞,卻偏愛到一家鄰居的果園裡去偷栗子或在閣樓上偷吃蘋果干,儘管我的花園里長的胡桃和蘋果可以隨他吃個夠。貝尼代托大約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們的鄰居華西裡奧抱怨說他的錢袋裡少一個路易,按照當地的風俗,人們是從不不把錢袋或貴重物品鎖起來的,因為,大人們都知道,科西嘉是沒有賊的,開始我們以為他一定是數錢時數錯了,但他卻堅持說一點沒數錯。那天,貝尼代托一早就離開了家,到很晚了還沒有回來,我們非常焦急,後來,我們終天看到牽著一隻猴子回來了,他說他看到那隻猴子鎖在一棵樹下,就撿來了。這個喜歡惡作劇的孩子總是異想天開的,想要一隻猴子的念頭已在他的腦子裡轉了一個多月。一個路過洛格裡亞諾的船夫有幾隻猴子,那個刁滑的傢伙引壞了他,偷錢的念頭無疑也是那個傢伙教給他的。在我們的樹林裡是撿不到鎖在樹上的猴子的,』我說道,『老實承認你是怎麼弄來的吧。』貝尼代托堅持著他的謊話,而且講得有聲有色,聽起來根本不像是真話,倒是顯示出他很富於想像力。於是我發火了,他卻大笑起來。我威脅要打他,他後退了兩步。『你不能打我,』他說道,『你沒有這個權利,因為你不是我的父親。』「我們始終弄不明白這個要命的秘密是誰洩露給他的,我們一向小心謹慎地瞞著他,總之,這一句把那孩子的全部性情都暴露出來,我幾乎被他嚇住了,我的手無力地地垂了下來,連碰也沒碰他一下。那孩子勝利了,而這次勝利使他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以致把愛蘇泰所有有錢都任意揮霍掉了。他愈是不成器,愛蘇泰似乎愈是愛他,她不知道該如何抑制他的任性,也沒有勇氣限止他的放蕩行為。當我在洛格裡亞諾的時候,一切還好,但只要我一離開,貝尼代托便成了一家之主,一切便都亂了套,當他才十一歲的時候,他就喜歡混在十八九歲的孩子們中玩了,而且選中的夥伴都是巴斯蒂亞甚至科西嘉最壞的孩子,他們已經鬧過不少惡作劇,好多次有人恐嚇控告他們。我慌了,因為一旦被人控告,就可能產生嚴重的後果。而當時又不得不離開科西嘉去作一次長途跋涉,我考慮了很久,最後決定帶貝尼代托一起去,希望借此來避免一場臨近的災禍。走私販子的生活是活躍而辛苦的,我希望那種生活,再加上船上嚴格的紀律,可以有助於改變一下他的墮落。我和貝尼代托單獨談話,叫他同我一起去,我努力用種種最能打動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的幻想的許諾去相誘他。他耐心地聽我講,聽我講完以後,他當時大笑起來。



    「『你瘋了嗎,叔叔?』(他高興的時候就這麼叫我。)『你以為我會用現在的這種生活去換取你那種生存方式——放棄我這種自由自在愉快的生活,而去像你那樣又辛苦,又危險地去自討苦吃嗎?夜裡忍受刺骨的寒風,白天忍受灼膚的酷熱,東躲西藏的,一旦被人發覺,就得吃槍子兒這樣去賺那一點點錢嗎?哼,我要多少錢就有多少錢,只要我要,媽媽總是會給我的,你瞧,我要是接受了你的建議,我不就是一個傻瓜啦。』他說得這樣厚顏無恥,頭頭是道,我簡直呆住了。貝尼代托卻已回到了他的夥伴那兒,我看到他遠遠地把我指給他們看,簡直把我當成了一個傻瓜了。」



    「可愛的孩子!」基督山自言自語地說道。



    「哎!假若他是我自己的兒子,貝爾圖喬回答說,或甚至是我的侄兒,我是會想法把他帶到正路上來的,因為你知道自己要盡責任,那樣你的力量也就來了。但一想到要打一個父親死在我手裡的孩子,我就下不去手了。我的嫂嫂總是為那不幸的孩子辯護,但她也承認,她曾丟過好幾次錢,而且數目都相當大,於是我就好好地勸她,讓她把我們那筆小小的積蓄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以備將來急用。我已經下定了決心,貝尼代托已完全能讀,能寫,能算了,當他高興的時候,他在一天中所學的。比別人一個星期學的還要多。我一心想著把他送到一隻船上去幹活,事前絲毫也不讓他知道我的計劃,只待擬定一個日子,然後一清早就送他上船,上了船,就把他推薦給船長,以後他的前途就由他自己去決定了。計劃想好了以後,我便動身到法國去了。我們的全部貨物都得在里昂灣裡卸上岸,這樣干已愈來愈困難了,因為當時是一八二九年了。社會秩序已完全重新建立起來了,海關關員的警戒已加強了好幾倍,布揆耳的集市又剛剛開始,所以他們這時看管得極為嚴格。



    「我們遠航開始的時候很順利。我們把船駛進了羅納河,在布揆耳到阿爾之間的一段河面上拋了錨,和其他幾隻帆船混在一起。我們一到達,當天夜裡就開始卸貨,在和我們有聯絡的幾位客棧老闆的幫助下,把貨運進了城裡。究竟是成功使我們疏忽大意了呢,還是我們被什麼人出賣了,這我就不知道了,總之有一天傍晚,大約五點鐘的時候,我們的小船員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通知我們,說他看見一隊海關關員正向我們這個方向走來。我們吃驚的倒不是他們就在附近,因為羅納河沿岸是經常有人巡邏的,而是他們的小心謹慎,據那孩子講,他們怕被人看到。我們立刻警戒起來,但已經太晚了。我們的船已被包圍了,在海關人員中間,我還看到有幾個憲兵,儘管我平時很勇敢,但這時一看見他們的制服,就嚇得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我一下跳進貨艙裡,打開一扇圓窗,竄入了河裡,潛水逃走了,只有要呼吸的時候才浮上來一下,就這樣我一直游到了羅納河和那條從布揆耳到埃格莫特的運河交會的轉彎處。我現在安全了,因為我可以沿著那個轉拐的邊上游而不會被人發現,我平平安安地游到了運河,我是故意朝這個方向游的。我已經告訴過大人,一個尼姆的客棧老闆曾在比裡加答到布揆耳的路上開了一家客棧。」



    「是的,」基督山說,「我記得很清楚,我想他是你們的同夥吧。」



    「一點不錯,」貝爾圖喬回答說,「但在七、八年以前,他已把他的店頂給了一個馬賽的裁縫,因為在他的老行當上幾乎破了產,所以想換個行業重起爐灶。我們對於新舊店主當當然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和他簽訂了同樣的合同,我當時就是想去這個人那兒躲一下的。」



    「他叫什麼名字?伯爵問道,似乎對貝爾圖喬的故事頗感興趣。」



    「葛司柏·卡德魯斯,他娶了一個卡康脫村的女人,除了她的村名以外,我們也不知道她究竟叫什麼名字。她當時正發著一種寒熱病,似乎正在慢慢地死去。而她的丈夫,倒是一個很壯實的漢子,年約四十至四十五歲,他曾在危險中充分證明了他很有頭腦和勇氣,而且不止一次。」



    「你說」基督山插嘴道,「這件事發生的那一年是」



    「一八二九年,伯爵閣下。」



    「哪個月?」



    「六月。」



    「月初還是月底?」



    「三日傍晚。」



    「啊,」基督山說道,「一八二九年六月三日傍晚。講下去吧。」



    「我當時就是想去要求卡德魯斯給予庇護的。我們是從來不走前門的,所以我決定不破壞老規矩,而是翻過花園的籬笆,在橄欖樹和野生的無花果樹中間爬了進去。我怕卡德魯斯那兒有別人,就躲進了一間小屋裡,我以前常常在那間小屋裡過夜,它和客棧正屋只隔著一層牆板,牆板上有洞,我們可以從洞裡向裡偷看,等候機會宣佈我們的到來。我的意思是,假如裡面只有卡德魯斯一個人,我就告訴他我來了,在他家繼續吃完那一頓剛才被海關關員打斷了的晚餐,趁著那快要到來的暴風雨回到羅納河去打聽一下我們的船和船員的情形。我走進了那間小屋,而幸虧當時我那樣做了,因為當時卡德魯斯正巧帶著一個陌生人進來了。



    「我耐心地等候著,並不是想存心偷聽他們的談話,只是我沒什麼別的事可做,況且,這種事以前也是經常發生的。那個和卡德魯斯一起來的人顯然不是法國南部的本地人,他是個到布揆耳的集市上賣珠寶的商人,那次的集市要持續一個月,有很多從歐洲各地雲集而來的商人和顧客,一次集市,每個珠寶商人通常可以做成十萬到十五萬法郎的生意。卡德魯斯匆匆忙忙地進來,看到房間裡空空的,只有那隻狗在那兒,就叫起他的老婆來。『喂,卡特娘們!』他說道,『那位可敬的神甫沒有騙我們,鑽石是真的。』於是便聽到了一聲歡呼,樓梯就在一種軟弱的腳步下格格地叫起來。『你說計麼?』他的老婆問道,臉色白得像死人一般。『我說那顆鑽石是真的,這位先生是巴黎的頭等珠寶商,他肯出五萬法郎買我們的鑽石。只是,為了想證實它真是屬於我們的,他希望你也像我那樣來講一遍,究竟那顆鑽石是怎樣不可思議地落到我們手裡的。現在請坐吧,先生,我去給你倒一杯酒來。』



    「那珠寶商仔細地察看著客棧內部,看出對方顯然是窮人,而他們要賣給他的那顆鑽石,簡直像是從一位親王的珠寶箱裡弄來的似的,『講一下你們的故事吧,太太,』他說道,無疑是想利用那丈夫離開的機會,使後者無法影響他妻子的故事,看看兩篇話是否符合。『噢!』她答道,『這是天賜的禮物,我們做夢也想不到的!我的丈夫在一八一四或一八一五年的時候有一個好朋友,名叫愛德蒙·唐太斯,他是個水手。這個可憐的人,卡德魯斯已把他忘了,而他卻沒有忘記他,他臨死的時候,把這顆鑽石遺贈給了他。』『可他又是怎麼弄到的呢!』那珠寶商問道,難道『他在入獄以前就有那顆鑽石了嗎?』『不,先生,好像是他在牢裡認識了一個有錢的英國人。當那人在牢裡生病的時候,唐太斯象親兄弟般地照顧他,那英國人在被釋放的時候就把這顆鑽石送給了唐太斯,而唐太斯卻沒福氣,他死了,於是這顆鑽石就由他拜託一位好心腸的神甫轉贈給了我們,就在今天早晨才送到這兒來的。』『說得一樣!』珠寶商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個故事最初似乎令人難以置信,但或許倒是真的。我們現在還沒有講定的只是價錢了。』『怎麼還沒有講定呢?』卡德魯斯說道。『我以為你已經同意我要的那個價錢了呢。』『我出的價錢,』珠寶商回答說,『是四萬法郎。』『四萬!』卡康脫女人大聲說道,『這個數目我們是不賣的。神甫告訴我們它值五萬,還不連那托子呢,』『那位神甫叫什麼名字?』那不怕麻煩的商人問道。『布沙尼神甫,』卡康脫女人說道。『他是個外國人嗎?』『意大利人,我想大概是從孟都亞附近來的。』『讓我再來看一下這顆鑽石,』珠寶商答道,『寶石的價值第一次看的時候常常會估錯的。』卡德魯斯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一隻黑鮫皮的小盒子,打開盒子,把鑽石交給了珠寶商。一看到那顆象榛子般大的鑽石,卡康脫女人立刻顯露出貪婪的目光。」



    「偷聽者,你對這個美麗的故事怎麼看?」基督山問道,「你信不信?」



    「信的,大人。我並不把卡德魯斯看作是一個壞人,我以為他是不敢犯罪的,即使連偷東西的事也是不敢做的。」



    「這只能證明你的心地善良,可不是證明你的閱歷深,貝爾圖喬先生。你認不認識他們所說的那個愛德蒙·唐太斯?」



    「不,大人,我以前從沒聽人說起過他,後來也只聽人提起過一次,那還是我在尼姆監獄裡看到布沙尼神甫的時候他親自對我說的。」



    「說下去吧。」



    「珠寶商接過了那只戒指,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一把鋼鉗和一個銅製的小天秤,把鑽石從托子裡拿出來,仔細地稱了稱。『我給你四萬五,』他說道,『半個銅板也不能再加了,而且,這顆鑽石也只值這些錢,我身上又剛巧只帶著那個數目。』『啊,那沒關係,』卡德魯斯回答說,『其餘那五千法郎我跟你回去拿好了。』『不,』珠寶商把鑽石和戒指還給了卡德魯斯,答道,『不,再多就不值了,我已經後悔給得太多了,因為這顆鑽石裡面有一條裂紋,我剛才沒看出來。但是,我說出的話決不反悔,我可以出四萬五。』『至少,你得把鑽石裝回到戒指上面去呀。』卡爾貢特女人厲聲說道。『啊,是的。』珠寶商回答道,於是把鑽石重新鑲好了。『沒有關係,』卡德魯斯一邊說著,一邊把那盒子放回到了他的口袋裡,『你不買別人也會買的。』『是的,』珠寶商又說,『但別人是不會像我這樣好說話的,別人是不會相信這種故事的,像你這樣的人會有這樣的一顆鑽石是不大合情理的。他會去告你的。你就不得不再去找布沙尼神甫,而把價值兩千路易的鑽石送人的神甫是不多的。法院會把它拿去,而把你關到牢裡,過三四個月再放你出來,到那時這只戒指就會不見了,或是給你一粒價值三個法郎而不是四萬五千法郎的假鑽石,不錯,它也許值五萬五,但你必須承認,做這筆交易是冒著很大的風險的呀。』卡德羅斯和他的妻子焦急地互相對看了一眼。『不,』卡德魯斯說道,『我們不是有錢人,五千法郎的虧實在是吃不起。』『你隨便吧,親愛的先生,』珠寶商說道,『你看,我是帶著亮晶晶的錢來的。』說著他便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把金洋,故意把錢的光射到客棧老闆那一對看花了的眼睛裡,另外一隻手則拿著一疊鈔票。



    「卡德魯斯的腦子裡顯然在激烈地鬥爭著,在他看來,他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的這只鮫皮小盒子,其價值顯然是不足以和那吸引他目光的那一大筆錢相匹敵的。因此他轉過去低聲問他的妻子,『你覺得這事怎麼樣?』『賣給他吧,賣給他吧!』她說道。『假如他空手回布揆耳,他會去告我們的,而正如他所說的,誰知道我們這一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那位布沙尼神甫呢?』『好吧,那麼,我同意了!』卡德羅斯說道,『你就出四萬五千法郎買下這顆鑽石吧。但我的太太要一條金項鏈,我也要一對銀紐扣。』珠寶商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一隻扁扁的長盒子來,裡面裝著幾種他們所要的東西的樣品。『喏,』他說道,『我這個人做生意非常爽快,你們自己挑吧。』那女人挑選了一條約值五個路易的金項鏈,那做丈夫的則選了一對大概可值十五法郎的紐扣。『我希望你們現在不會再抱怨了吧?』珠寶商說道,『神甫告訴我它可是值五萬法郎的。』卡德魯斯自言自語地說道。『來,來,把它給我吧!你這個人真奇怪!』珠寶商說著,一邊從他的手裡把那鑽戒拿了過來。『我給了你四萬五千法郎,也就是說,每年可有兩千五百法郎的進帳,我倒很想發這樣的一筆財,而你還不滿足!』『那四萬五千法郎在哪兒呢?』卡德魯斯用一種嘶啞的聲音問道,『來,我們先來看看錢吧!』『錢在這兒。』珠寶商回答說,於是他在桌子上數出一萬五千法郎的金洋和三萬法郎的鈔票。『等我先把燈點起來,』卡康脫女人說道,『天黑下來了,說不定會數錯的。』「的確,在他們談話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還有那半個鐘頭以來一直氣勢洶洶表示快要降臨的暴風雨也和夜晚一起來了。遠處已隱約可聽到隆隆的雷聲,但那珠寶商,卡德魯斯,或是卡康脫女人似乎都沒有去注意它,他們都像是著了魔似的。當我看到這麼多金洋和這麼多鈔票時也覺得有點入迷了,真像是在做夢,像在做夢時常常發生的情形一樣,我覺得自己已被釘在了那個地方了。卡德魯斯把金洋和鈔票連數了兩遍。在這期間,那珠寶商在燈光下查看著那顆亮晶晶的鑽石,鑽石發出來的光使他沒去注意那暴風雨的先兆已反射到了窗戶上。



    『喂,』珠寶商問道,『現款對不對?』『對的,』卡德魯斯說道。『把皮夾子拿給我,卡康脫特娘們,再找一隻可以裝錢的布袋來。』「卡康脫女人走到一隻碗櫃前面,拿出了一隻舊皮夾子和一隻錢袋,她從那只皮夾裡子抽出了幾封油膩膩的信,把鈔票裝了進去,又從那只錢袋裡摸出了兩三個值六里弗的艾居,這兩三個艾居,多半就是這對可憐的夫婦全部的財產了。『好了,』卡德魯斯說道,『現在,雖然你叫我們虧了一萬法郎,但你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吃晚飯,我是誠心誠意請你的。』『謝謝你,』珠寶商答道,『時候不早了,我必須趕回布揆耳去了。我的太太要著急了。』他摸出表來大聲叫道,『啊唷!差不多九點鐘啦!唷,我得半夜裡才能回到布揆耳了!晚安,親愛的。要是布沙尼神甫碰巧回來,別忘了提起我呀。』『你再過一個星期就要離開布揆耳了呀,』卡德魯斯說道,『因為集市過幾天就要結束了。』『不錯,但那沒關係。寫信通知我好了,寫巴黎王宮於皮埃爾街四十五號埃阿內先生收就得了。我會專程來拜訪他的。』「這時,天上打了一個很響的霹靂,同時擦過一道強烈的閃電,幾乎使燈光相映失色。『啊唷!』卡德魯斯大聲說道。『這種天氣你可不能走了吧。』『響,我是不怕打雷的!』珠寶商說道。『那麼強盜呢,』卡康脫女人說道,『在這條路上碰到這樣的集市時期是向來不十分安全的。』『噢,至於強盜,』埃阿內說道,『我這兒有樣東西可以對付他們,說著他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對上滿子彈的小手槍來。』『喏,』他說,『這就是兩隻又會叫又會咬的狗,誰要是想垂涎你的鑽石,就得嘗嘗它們的味道,卡德魯斯老爺。』「卡德魯斯和他的妻子又互相交換了一個意義深長的眼色。看來他們好像同時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念頭似的。『那好吧,祝你一路平安!』卡德魯斯說道。『謝謝你。』珠寶商回答說。於是他拿起那只靠在一隻舊碗櫃旁邊的手杖,轉身向外走去,他剛把門打開,門外就立刻撲進來一陣狂風,差一點兒把燈吹滅了。『噢!』他說道,『這種天氣真是太好了,在這樣的暴風雨中走六里路那才妙呢!』『別走了吧,』卡德魯斯說道,『你可以睡在這兒的。』『是呀,真的別走了吧,』卡康脫女人用一種顫抖的聲音接上去說道,『我們會好好地照顧你的。』『不,我一定得到布揆耳去過夜。所以我再說一次,晚安!』卡德魯斯慢吞吞地跟他到門口。『我什麼都看不清啦!』珠寶商說道,他已到了門外。『我應該向右走還是向左走呢?』『向右走,』卡德魯斯說道。『你決不會走錯的,大路兩旁都有樹。『好,行啦!』聽那個聲音似乎已到了遠處。『把門關上,』卡康脫女人說道,『我不喜歡在打雷的時候把門開著。』『尤其是當家裡有錢的時候,呃?』卡德魯斯回答說,把門上下都閂好。



    「他回到了房間裡,走到碗櫃前面取出了錢袋和皮夾子,於是兩個人又開始第三次數他們的金洋和鈔票。跳動的燈光照亮了那兩張臉,我從沒在人的臉上看到過那種貪婪的表情。那女的尤其可怕,她本來就因為發燒一天到晚都在索索地發抖,這時抖得更厲害了,她的臉變成了鉛白色,眼睛象熾熱的煤炭。『你幹嘛要留他在這兒過夜?』她用一種嘶啞的聲音問道。『幹嘛?』卡德魯斯打了一個寒顫說道,『咦,免得他一路辛苦地回到布揆耳去呀。』『啊』!那女人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回答說,『我還以為是為別的什麼原因呢。』『女人哪,女人哪,你為什麼要有這種念頭呢?』卡德魯斯大聲說道,『即使你有了這種念頭,你又為什麼不把它悶在自己的心裡呢?』『哼,』卡康脫女人頓了頓說道,『你不是個男子漢!』『你這是什麼意思?』卡德魯斯說道。『假如你是個男子漢,你就不該讓他走出這個門。』『女人!』『或者不該讓他到布揆耳。』『女人哪!』『這條路有一個大轉彎,他不得不順著大路走,而沿著運河走,卻有一條近路。』『女人哪!你觸怒上帝啦!喏!聽!』正當這個時候,他們聽到了一連串轟隆隆的雷聲,銀白色的閃電照亮了房間,然後,那雷聲漸漸地遠去了,似乎有點不情願離開這該詛咒的房子似的。『耶穌呀!』卡德魯斯一邊說著,一邊在自己胸前劃十字。



    「正在這時,在那常常隨雷聲之後而來的恐怖的沉寂中,他們聽到了一陣叩門聲。卡德魯斯和他的妻子都嚇了一跳,驚駭地互相望了一眼。『是誰呀?』卡德魯斯大聲問道,並站起來把散開在桌子上的金洋和鈔票攏成一堆,用雙手把它壓住。



    『是我!』一個聲音喊道。『你是誰?』『呃,沒錯的!珠寶商埃阿內呀。』『哼,你還說我觸怒了上帝!』卡康脫女人帶著一個可怕的微笑說道,『咦,正是那好心腸的上帝又把他送回來啦。』卡德魯斯臉色煞白,嚇得都喘不過氣來了,一下子跌回到了他的椅子裡。卡康脫女人則正巧相反,她站起身來,跨著堅定的步子向門口走去,一邊開門,一邊說道,『請進來,親愛的埃阿內先生。』『說實話!』那渾身被雨淋得透透的珠寶商說道,『看來我今晚上是無法回布揆耳啦。蠢事愈早結束愈好,親愛的卡德魯斯。你則說願意留宿我,我接受了,所以我回來準備在你這兒過夜了。』卡德魯斯一面抹掉他額頭上的冷汗,一面低聲地說了幾句話。卡康脫女人在珠寶商進來以後就把門上下都閂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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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血雨



    「當珠寶商回到房間裡來的時候,他小心地向四周環顧了一下,但房間裡沒什麼可疑之處,即使他這時心裡已有所懷疑,這種懷疑也是無法存在的,或無法證實的。卡德魯斯的兩手依舊緊緊地抓著他的金洋和鈔票,而卡康脫女人則極力向客人裝出一副善意的微笑。『啊!』珠寶商說,『你對於錢的數目似乎還有點不放心,我走了以後你又數過了吧。』『不,不是的,』卡德魯斯答道,『只是這筆錢財來得這樣突然,我們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好運氣,所以只有把實實在在的物證放在眼前,我們才能相信自己不是在做夢。』珠寶商微笑了一下。『你們家還有別的客人嗎?』他問道。『沒有,』卡德魯斯回答道,『我們這兒不住旅客的,我們離鎮子太近了,誰都不會想到要在這兒投宿。』『那我恐怕會打擾你們了吧?』『噢,老天爺,不!親愛的先生,一點兒也不,』卡康脫女人說道,『一點兒也不,我向你保證。』『但你們讓我睡在哪兒好呢?』『樓上有房間。』『可那不是你們的房間嗎?』『放心好了!我們的後房還有一張床。』卡德魯斯帶著驚奇的神情看著他的妻子。」這時,卡康脫女人已生起了壁爐裡的火,以便客人把濕衣服烤乾,那珠寶商一邊背向著火取暖,一邊哼著小曲。卡康脫女人還在桌子的一端鋪上了一塊餐巾,把他們吃剩的晚餐放在了上面,另外又加了三四隻新鮮雞蛋。卡德魯斯這時已把他的鈔票裝進了皮夾子,金洋裝進了錢袋裡,全部財寶都小心地鎖進了錢箱裡。然後他面帶憂鬱,心事重重地開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時不時地瞟一眼那珠寶商,珠寶商這時仍站在火爐前面,身上直冒熱氣,烤乾了一面,又轉身烤另一面。「『喏,』卡康脫女人拿來一瓶酒放到了桌子上,說道,『晚餐已經準備好了,隨便你什麼時候吃好了。』『你們不和我一起坐下來吃一點嗎?』珠寶商問道。『我今天晚上不吃飯了。』卡德魯斯說道。『我們午飯吃得很晚。』卡康脫女人急忙插嘴說。『那麼看來我要一個人吃羅?』珠寶商說道。『噢,我們可以陪你坐坐。』卡康脫女人回答說,態度非常慇勤,即使對於付錢吃飯的客人,她也是不常表現出這種態度的。」



    「卡德魯斯銳利的目光不時地射向他的妻子,但只象電光一閃那樣的短暫。暴風雨依舊咆嘯著。『喏!喏,』卡康脫女人說道,『你聽到了沒有?說實話,你真回來對了。』『可是,』珠寶商答道,『要是我吃完飯以後暴風雨已經停了,我還是要去嘗試一次的,看看能否完成我的旅程。』『噢,』卡德魯斯搖搖頭說道,『暴風雨是決不會停的,現在刮的是西北風,肯定要到明天早晨才會停下來,說完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哎!』那珠寶商一邊在桌子前面坐下來,一邊說道,『說來說去那些在船上的人可算倒霉了。』『啊!』卡康脫女人附和著說道,『碰到這樣惡劣天氣的晚上他們可真夠苦的了。』「珠寶商開始吃起飯來,卡康脫女人則繼續向他獻小慇勤,像個小心的主婦一樣。她平常是那樣的古怪彆扭,而這時卻變成了一位關心他人的有禮貌的模範家庭主婦了。要是那珠寶商以前曾和她相處過,對於她這樣明顯的變化一定會表示驚奇的,因而也就一定會產生某種懷疑。這時,卡德魯斯繼續在房間裡來回地走著,似乎不願去看他的客人,當那個外鄉人一吃完飯的時候,他就走到門口,把門打開。『暴風雨好像過去了。』他說道。但似乎上天故意要駁斥他的話似的,就在這時突然打下了一個很響的霹靂,幾乎要把房子連根拔起似的,同時突然地刮進來一陣夾帶著雨水的狂風,忽地一下撲滅了他手裡的那盞燈。卡德魯斯急忙關上門,又回到了他的客人那裡,而卡康脫女人則在壁爐裡快要熄滅的炭火上點起了一支蠟燭。『你一定很累了,』她向珠寶商說道,『我已經在你的床上鋪好了白床單。你去你的臥室休息吧,晚安!』「那珠寶商又等了一會兒,看看那暴風雨有沒有平息下去,但他看到的是雷聲和雨點都愈來愈大,於是便向兩位主人道了晚安,上樓去了。他當時正從我的頭頂上經過,他每上一級樓梯,我就聽到樓梯格吱地叫一聲。卡康脫女人那焦灼的目光跟隨著他,而卡德魯斯卻正相反,他甚至連看都不朝那個方向看一眼。



    「這一切,雖然從那以後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裡,但當時卻並沒給我留下多大的印象。的確,所發生的這一切(除了那個有關鑽石的故事聽起來有點令人難以相信以外)似乎都是很自然的。當時我雖然很疲倦,但心裡仍很想等暴風雨一停就繼續上路,所以我決定利用這比較安靜的時間來睡上幾個鐘頭,以恢復我的體力和精力。那珠寶商的房間就在我的頭頂上,他的一舉一動我都能辯別出來,他先盡力佈置了一番,準備舒舒服服地過一夜,然後就往床上一倒,我聽到了床在他的重壓之下發出的格吱格吱地響聲。我的眼皮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沉重起來,我困極了,我當時並沒懷疑會出什麼事,所以也就不想去擺脫睡意的侵襲了。當我最後一次向房間裡張望的時候,卡德魯斯和他的妻子已經坐了下來,前者坐在一張木頭的小矮登上,那種小矮凳在鄉下常常是當作椅子用的。他背朝著我,所以我無法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但即使他換個方向坐,我也是看不到的,因為他正把頭埋在兩手之間。卡康脫女人則帶著一種藐視的眼神默默地望了他一會兒,然後她聳了聳肩,過去坐在了他的對面。正當這時,那快熄滅的爐火引著了旁邊的一片木頭,壁爐裡又重新吐出個火苗,於是一片火光一瞬間照亮了房間裡的一切。卡康脫女人的目光依舊在她丈夫的身上,由於他毫無改變姿勢的樣子,她就伸出她那只瘦骨嶙嶙的硬手,在他的前額上點了一下。



    「卡德魯斯猛地打了個寒顫。那女人的嘴巴似乎在動,好像在講話,但不知是因為她講話的聲音太低了,還是因為我的聽覺已因濃濃的睡意而變遲鈍了,總之她講的話我一個字也沒聽清楚。甚至連我所看到的東西也都像隔了一重霧似的,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醒著還是在做夢。最後,我合上了眼睛,失去了知覺。究竟我在這種毫無知覺的狀態中睡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總之,我突然被一聲槍聲和可怕的慘叫聲驚醒了。房間的地板上響起了踉蹌的腳步聲,接著,樓梯上重重地發出了一個響聲,像是有樣笨重的東西無力地倒下去似的。我的神志還沒有完全清醒時就又聽到了呻吟聲和半窒息的叫喊聲混成了一片,像是有人在進行一場垂死的掙扎。最後的那一聲喊叫拖得很長,後來就愈來愈弱,漸漸地變成了呻吟,這一聲喊叫一下子把我從迷迷糊糊的昏睡狀態中喚醒了。我急忙用一隻胳脯撐起身子,環顧周圍,但見周圍一片漆黑,我感覺到頭頂上好像雨水已經滲透了樓上房間的地板,因為有一種潮濕的東西正一滴滴地落在我的前額上,我用手抹了一把,確覺得它濕粘糊糊的。



    「在那一陣可怕的聲響之後,便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只剩一個男人在我頭頂上走動的聲音。樓梯在他的腳下格吱格吱地響著。那個人走到樓下的房間裡,走近壁爐前面,點起了一支蠟燭。那是卡德魯斯,只見他臉色蒼白,襯衫被鮮血染成了一片紅色。點亮了燈以後,他急急忙忙地又上樓去了,於是我頭頂上的房間裡又響起了他那急促不安的腳步聲。不久,他手裡拿著那只鮫皮小盒子下來了,他打開盒子,看清楚了鑽石的確仍舊在裡面,然後,似乎又猶豫不定,不知該把它藏在哪個口袋裡才好,他好像覺得哪個口袋都不夠安全似的,最後他把它夾在了一條紅手帕裡,把手帕小心地盤在了他的頭上。接著,他又從碗櫃裡拿出鈔票和金洋,一包塞進了他的褲子口袋裡,一包塞進了他的背心口袋裡,匆匆地拿了兩三件捆成了一個小包袱,就衝到門口,消失在夜的黑暗裡。



    「當時我一切都明白了。我為剛才所發生的事而責備自己,好像這樁罪案是我自己幹的似的。我覺得似乎聽到了一點微弱的呻吟聲,就滿心以為那不幸的珠寶商還沒斷氣,我決定去救他,希望借此略微贖一下我的罪過,不是贖我自己所犯的那個罪,而是贖我剛才沒有設法去阻止的那個罪。心裡這麼想著,我便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從我所蜷伏的地方撞進了隔壁房間裡去,我和裡面的那房間原本就是隔著一塊參差不齊的木板,經我用力一撞,木板就倒了下去,我發覺自己已進到了屋子裡面。我趕快抓起那支點著的蠟燭,急忙奔上樓梯,才上到一半,我便踩著了一個橫臥在樓梯上的人,幾乎跌了一交。那是卡康脫女人的屍體!我聽到的那聲槍響無疑地是沖這個倒霉的女人開的,子彈可怕地撕裂了她的喉嚨,留下了一個裂開的傷口,從那傷口裡,從她的嘴裡,血象泉水似的汩汩地冒了出來。看到這個可憐的人已救不活了,我便一步跨過去,走到了臥室裡。臥室裡亂得一塌糊塗,那場殊死搏鬥無疑就是在這兒進行的,傢俱都打得東倒西歪的,床單拖到了地板上,無疑那是不幸的珠寶商緊緊地抱住了它的緣故。那被害的人正躺在地板上,頭靠著牆壁,渾身鮮血淋淋,血從他的三個傷口裡直噴出來,在第四個傷口裡,插著一把廚房裡用的切菜刀,只剩刀把還露在外面。



    「我的腳踩到了一把手槍,這把手槍沒有用過,大概是火藥濕了的緣故。我向那珠寶商走去,他還沒最後嚥氣,我的腳步也在格吱格吱地響,聽到了我的腳步聲,他睜開了眼,盯我一會兒,嘴唇動了幾下,像是想說什麼話,但立刻就斷了氣。這一幕淒慘的景象幾乎使我失去了知覺,既然對這屋裡的任何人我都無能為力了,我惟一的念頭便是逃走,我衝到了樓梯口,兩手緊捂著我那火燒般的太陽穴,嘴裡驚恐地喊叫著,一到樓下的房間裡,我就看見五六個海關關員和兩三個憲兵已在那兒了。他們一下子就抓住了我,而我當時甚至連抵抗都不想抵抗,因為我的神志已經不清了,我想說話,卻只能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聲音。我看見其中幾個人衝我指了指,於是我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渾身都是血。原來從樓梯縫裡漏到我身上的那一滴滴溫熱的雨是卡康脫女人的血。我用手指了一下我剛才躲藏的地方。『他是什麼意思?』一個憲兵問道。一個稅務員走到了我所指的那個地方。『他的意思是說,』他回來的時候說道,『他是從這個洞裡鑽進來的,』一面指著我撞破板壁進來的那個地方。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他們原來把我當作殺人犯了。現在我的聲音和體力都恢復了。我掙扎著想擺脫那抓住我的兩個人,嘴裡大喊道,『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兩個憲兵用他們馬槍的槍口頂住了我的,『再動一動,』他們說,『就崩了你!』『你們為什麼要用死來恐嚇我,』我大喊道,『我不是已經說過我是無罪的了嗎?』『你到尼姆去對法官講你這個小小的故事吧。現在先跟我們走吧,我們所能給你的最好的忠告就是不要抵抗。』抵抗我是想都沒想到的。我已經給嚇壞了,我一言不發地讓人給帶上了手銬,綁在了一匹馬的尾巴上,然後就在這種情景下到了尼姆。



    「按當時的情形推測,大概有一個官員一直尾隨著我,跟到客棧附近便失掉了我的蹤跡,他想我一定準備在那兒過夜的,就回去召集了他的人來,他們到達的時候,恰巧聽到了那一聲槍響,在這種罪證確鑿的情形下捉住了我,所以我立刻明白了,要證明我的無辜已是很困難的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請求審問我的那位法官能去查詢一位名叫布沙尼的神甫,因為他曾在兇殺案發生的前一天早晨到過杜加橋客棧。假如有關鑽石的那個故事的,確是卡德魯斯自己瞎編的,而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布沙尼神甫這麼個人,那麼,我就沒救了,除非能把卡德魯斯本人捉到,而且能使他自己招供一切。



    「這樣過了兩個月,我應該感謝那位法官,因為他派人到處去尋找我想見的那個人。我已經放棄了一切希望。卡德魯斯沒有捉到,而秋季大審卻一天天的迫近了,忽然,在九月八日那天,也就是說,正巧在事件發生後的三個月零五天,那位我認為已沒希望再見到的布沙尼神甫,主動地到監獄裡來了,說他知道有一個犯人想和他說話。他說,他在馬賽時聽說了那件事,所以就趕快來了卻我的心願了。您很容易想像得到,我是帶著多麼感激的情緒歡迎他的,我把我的所見所聞全都講給了他聽。當我講到有關鑽石的事,我覺得有點後怕,但使我萬分驚奇的是,他竟加以證實了,認為一點不假,而使我同樣驚奇的是,他對於我所講的一切似乎全都相信。於是,我被他的仁愛感動了,同時看到他很熟悉我故鄉的一切風俗習慣,又想到,我唯一真正的罪過就是那一個罪惡,只有從這樣仁慈和博愛的人嘴裡才能得到有力的寬恕,於是我就請他接受我的懺悔,而就在懺悔的封緘之下,我把阿都爾的事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地講了出來。我這樣作雖然是因為良心發現一時的衝動,但所產生的後果卻如同經過冷靜的思考以後的舉動一樣。我主動地承認阿都爾暗殺案證明了我這次的確沒有犯罪。當他離開我的時候,叮囑我不要氣餒,他將竭力使法官相信我是無事的。



    「我很快就感覺到了那位好心的神甫為我出力已經見效了,因為牢裡對我的嚴格看管已逐漸放鬆了,他們告訴我,我的審判已經延期,不參加當時舉行的大審了,而延遲到下一次巡迴審判時再開庭。在這期間,上天保佑卡德魯斯終於被捉到了,他們在國外一個很遠的地方發現了他,把他押回了法國,他全部招供了,並推諉著說那件事是他妻子的主意並慫恿他幹的。他被判處終生到奴隸船〔一種帆槳並用的船,船上的苦工都是囚犯,用鐵鏈鎖在一起,在艙底划船。——譯注〕上去當苦役,而我則立刻釋放了。」



    「這以後,我想,」基督山說道,「你就拿了布沙尼神甫的那封推薦信到我這兒來了,是不是?」



    「是的,大人,那位仁慈的神甫顯然很關心我的一切。『你干走私販子這一行當,』有一天他對我說道,『假如再一個勁兒幹下去,將來總有一天你會毀掉自己的,我勸你,出獄以後,還是選一個比較安全也比較令人尊敬的行業幹幹吧。』『但是』,我問道,『我怎麼能養活我自己和我那可憐的嫂嫂呢?』『有一個人,我是他的懺悔師,』他回答說,『他相當尊敬我,不久以前,他請我給他找一個可靠的僕人。你願不願意去?假如願意,我可以為你寫一封推薦信你去投奔我那位朋友吧。』『噢,神甫,』我喊道,『那太好了!』『但你必須向我發誓,將來決不會使我後悔我的這次推薦。』我正要舉手發誓。『不必了,』他說道,『我瞭解科西嘉人,而且也很喜歡科西嘉人,我就依賴這一點!喏,拿著這個去吧,』他迅速地寫了幾行字以後說道。於是我就帶了那封信來見大人,您接到信以後,就收下了我,我現在斗膽地問一下大人,您究竟覺得我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沒有?」



    「正巧相反,貝爾圖喬,我始終覺得你很忠心,誠實,稱職。我只發覺你有一個缺點,就是你還不夠信任我。」



    「真的,大人,我不明白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既然有一個嫂嫂和一個繼子,為什麼卻從來沒對我提起過他們呢?」



    「唉!我又得追述我生平那個最痛苦的階段。您大概想像得到,我出獄後急於想去探望和安慰我那親愛的嫂嫂,於是便不再浪費時間,馬上回科西嘉去了,但當我到達洛格裡亞諾的時候,我發覺那所屋子裡在辦喪事,那兒曾發生過一幕極其可怕的事情,鄰居們到今天都還記得它,並一直在談論它。我那可憐的嫂嫂遵照我的忠告行事,拒絕再滿足貝尼代托的不合理的要求,但他只要相信她還剩一個銅板,就不斷地逼迫她,向她要錢。有一天早晨,他又向她要錢,並恐嚇她,要是她不把他要的數目給他,就會發生極其嚴重的後果,說完,他就走了,一整天也不回來,讓那心地善良的愛蘇泰獨自去悲傷痛苦。愛蘇泰是真心真意地愛他,就和自己親生的孩子一樣的,想到他的這些行為,就不禁慟哭了一番,看到他還不回來,又不免傷心落淚,夜晚來臨了,可是,她還是懷著一顆母親的心在那兒掛念著他,耐心地等候他回來。



    「鍾敲十一點了,他終於帶著兩個和他一路貨色的同伴回來了。當可憐的愛蘇泰站起來正要上前去擁抱她的浪子的時候,這三個惡棍捉住了她,其中的一個,或許就是那個混小子,我現在想起來還不免心驚膽戰的,他大聲說道,『我們來讓她吃點苦頭,那樣她就會乖乖地告訴我們錢在哪兒啦。』「不幸我們的鄰居瓦西裡奧當時碰巧到巴斯蒂亞去了,只留下他的妻子一人在家,除她以外,再沒有別人能看到或聽到我們家裡所發生的任何事情了。貝尼代托的那兩個殘忍的同伴捉住了可憐的愛蘇泰,愛蘇泰決想不到他們會傷害她的,所以仍笑臉望著這些不久就要成為殘害她的劊子手的人。另外那個惡棍開始把門窗都堵了起來,然後回到他無恥的幫兇那兒,三個人合力堵住了愛蘇泰的嘴,那可憐的女人一看到這種可怕的情形,就大聲喊叫起來。做完這一步以後,他們就用火盆去烙愛蘇泰的腳,以為這樣做就可以逼她說出我們那筆小小的積蓄究竟藏在什麼地方。我那可憐的嫂嫂在掙扎的時候衣服著了火,他們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不得不放開了她。愛蘇泰渾身著了火,她發瘋般地衝到門口,門已經被反扣住了。她又飛奔到窗口,但窗戶也已被堵住了。於是她的鄰居聽到了可怕的喊聲,是愛蘇泰在喊救命。但後來她的聲音便窒息了,她的喊叫聲漸漸地低了下去變成呻吟,第二天早晨,經過了一夜的焦急和恐怖,瓦西裡奧的妻子終於鼓起勇氣冒險出來,叫地方當局的人來打開了我們家的門,愛蘇泰,儘管已被燒灼得體無完膚,卻還沒有斷氣。屋裡的每一隻抽屜和暗櫃都被撬開了,凡是值得帶走的東西都被劫走了。貝尼代托以後就再也沒有在洛格裡亞諾出現過,我也再沒有見到過他,也不曾聽人說起過有關他的任何事情。



    「在這些可怕的事發生以後,我就來侍奉大人了,我覺得再向大人提起他們未免太愚蠢了,因為貝尼代托已毫無下落,而我的嫂嫂也已經死了。」



    「你對那件事怎麼看?」基督山問道。



    「這是一種懲罰,罰我所犯下的罪。」貝爾圖喬答道。「噢,維爾福這一家人真都該天誅地滅!」



    「我相信會的。」伯爵用一種鬱悶的口吻喃喃的說道。



    「現在,」貝爾圖喬又說,「大人或許該明白了吧,我曾在這座花園裡殺過一個人,而我又再回到這個地方,因此我的情緒很不好,以致勞您過問這其中的原因。因為,簡單地說,我不敢肯定維爾福先生是不是就躺在我腳前那個他為自己孩子所掘的墳墓裡。」



    「的確,一切事情都是可能的,」基督山離開了他所坐的長凳,站起身來,「甚至」,他低聲接著說道,「或許那位檢察官並沒有死。布沙尼神甫說得不錯,你應該把你的身世講給我聽的,因為這可以使我將來不至於對你再發生誤會了。至於貝尼代托,他既然這樣罪大惡極,你後來有沒有設法去打聽一下,他究竟到哪兒去了,在幹些什麼?」



    「沒有!要是我知道他在哪兒,非但不會去找他,而且會趕緊逃開,像看見妖魔一般。我從沒聽人提到過他的名字,我真希望他已經死了。」



    「別那麼希望,貝爾圖喬,」伯爵說道。「惡人是不會就那樣死的,因為上帝似乎還要關照他們,他要用他們來作他報復的工具。」



    「希望如此,」貝爾圖喬說道。「我只求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見他。伯爵閣下,」管家卑下地躬身向前,又說道,「現在您一切都知道了。萬能的主是我在天上的裁判官,而您就是我地上的裁判官。您難道不說幾句安慰我的話嗎?」



    「我的好朋友,我所能對你說的和布沙尼神甫對你說的一樣。維爾福,你所殺的那個人,是應該受到你對他的那種懲罰的,這是公正的做法,因為他不該那樣對待你,或許,他另外還犯過別的罪。貝尼代托,假如他還活著的話,會在某件事上變成上天報應的工具,他也會受到懲罰的,至於說到你,我看有一點上你是真正有罪的。你且自問一下,你把那嬰兒從活埋他的墳墓裡救出來以後,為什麼不把他送還給他的母親。這是罪過啊,貝爾圖喬。」



    「沒錯,大人,這一點,正如您所說的,我幹得很不對,在這一點上我簡直像個懦夫。我把那個孩子救活以後,我最應盡的責任就是應當馬上把他送還給他的母親,但那樣做,我就免不了要被人細細地盤問,而一經盤問,我自己多半就會被人捉住。而我當時卻非常想活命,一半是為了我的嫂嫂,一半是出於我心裡天生的那種傲性,我在報仇成功以後,總希望能幹乾淨淨地脫身。或許,也是那種貪生怕死的本能使我想避免冒險吧。噢!我真不如我那可憐的哥哥勇敢。」



    貝爾圖喬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用雙手摀住了他的臉,而基督山則用一種無法描述的目光凝視著他。伯爵暫時沉默了一會兒,這短暫的沉默使周圍的氣氛更加嚴肅起來,尤其是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一會兒之後,他用一種完全不同於他平時那抑鬱的口吻說道:「我們今天的遊覽就到此為止吧,為了正式結束這番談話,我可以把布沙尼神甫親口對我說過的幾句話複述給你聽:『一切罪惡只有兩帖藥——時間和沉默。』貝爾圖喬先生,現在讓我一個人在這個花園裡散一會兒步吧。你在那幕可怕的場景裡是一個演員,舊地重遊會引起你痛苦的回憶,但我卻幾乎可以說很高興,覺得這處產業已增值不少了。你知道,貝爾圖喬先生,樹木之年之所以能使人覺得可愛就是因為它們能遮成樹蔭,而樹蔭之所以使人覺得可愛,就是因為它讓人充滿了幻想。我在這兒買了一座花園,原以為只是買了一塊四面有圍牆的地方而已,但現在這個地方卻突然變成了一個鬼影憧憧的花園,而在契約上卻不曾提到過。我喜歡鬼,我從沒聽說過死人用六千年時間所做的惡事能超過活人在一天之內所犯的罪過。去休息吧,貝爾圖喬,安心去睡覺好了。在你臨終的時候,假如你的懺悔師沒有布沙尼神甫那樣寬容,要是我還活著,你可以派人來找我,我可以找些話來安慰你的靈魂,使你安心地踏上那『永恆』的崎嶇的旅程。」



    貝爾圖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便轉身歎著氣走了。當他走出了視線的時候,基督山就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幾步,輕輕地說:「這兒,就在這棵梧桐底下,是那嬰兒的墳墓。那個是通花園的小門。這個角上是通臥室的暗梯。這些情節我用不著記錄在本子上,因為它們就在我眼前,就在我的腳下,就在我的周圍,種種活生生的事實已給我勾出了一個輪廓。」



    伯爵又在花園裡轉了一遍,然後,重新登上他的馬車,貝爾圖喬看到他的主人面帶深思的表情,就默默地去坐在了車伕旁邊。馬車迅速地向巴黎奔去。



    當天晚上,到達香榭麗捨大道的寓所以後,基督山伯爵到全房子各處去巡視了一遍,看起來像是對於每個轉彎抹角都早已摸熟了似的。儘管他領頭在前面走,卻不曾摸錯一扇門,走錯一條走廊或樓梯,他總能一點不錯地走到他想看的地方或房間。阿里陪著他作這次夜間視察。伯爵先向貝爾圖喬吩咐了一番,告訴他房間裡應如何改進和變換,然後又摸出表來看了一眼,對那在一旁恭候著的黑奴說道:「現在已經十一點半了,海黛就快到了。你有沒有去通知一聲那些法國女傭人?」



    阿里用手指了指留給希臘美人用的那幾個房間,那些房間可說是和全屋的其他房間隔離的,當房門被簾子遮住的時候,人即使走遍全屋也不會發現那個地方還有一間客廳和兩個房間。阿里在指過房間以後,又伸出了左手的三個手指,然後,把手墊在他的頭下,閉上眼睛,做出一副睡覺的樣子。



    「我懂了,」基督山說道,他很熟悉阿里的手勢,「你的意思是告訴我有三個女傭人等在臥室裡。」



    阿里連連點頭。



    「夫人今天晚上一定很累了,」基督山又說道,「她一到立刻就會想休息的。叫那些法國女傭人不要問這問那地去打擾她,叫她們請安以後就退出去。你也防著一點兒,別讓那些希臘女傭人和這些法國女傭有什麼往來。」



    阿里鞠了一躬。正在這時,他們聽到了喊門房的聲音。大門開了,一輛馬車駛進了車道,在門廊的台階前停了下來。伯爵走下台階,走到那已經打開的車門前面。他把他的手伸給了一個青年女子。那個青年女子全身都裹在一件綠色繡金的披風裡,她把伯爵的手放到她的唇邊,愛慕和崇敬地吻了一下。他們又用荷馬寫史詩的那種音調鏗鏘的語言交談了幾句話。



    那女人說話的時候表情非常親切,而伯爵答話的時候神氣也很溫和莊重。這個女的不是別人,就是在意大利陪伴基督山那個可愛的希臘女人。阿里手裡拿著一支玫瑰色的蠟燭在前領路,引她到了她的房間裡,而伯爵也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間裡去休息了。一小時之後,屋子裡的每一盞燈都熄滅了,也許府裡所有的人都已經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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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無限貸款



    第二天下午兩點鐘,一輛低輪馬車,由兩匹健壯的英國馬拉著,停在了基督山的門前。車門的嵌板上繪著一套男爵的武器圖案,一個人從車門裡探出半個身子來,吩咐他的馬伕到門房裡去問一下基督山伯爵是否住在這兒,是否在家。這個人穿著一件藍色的上衣,上衣的紐扣也是藍色的,一件白色的背心,背心上掛著一條粗金鏈子,棕色的褲子,頭髮很黑,在前額上垂得很低,幾乎覆蓋了他的眉毛,尤其是,這一頭漆黑油亮的頭髮和那刻在他臉上的深深的皺紋極不相稱,很使人懷疑那是假髮。總之,這個人雖然明顯地年紀約五十開外,卻想使人覺得他還不到四十歲的樣子。他一面等回報,一面觀察著這座房子,而且觀察得相當仔細,可以說多少已有點失禮了,但他所能看到的只有花園和那些來來往往穿制服的僕人。這個人的目光很敏銳,但這種敏銳的目光與其說可顯示出他的聰明,倒不如說可顯示出他的奸詐,他的兩片嘴唇成直線形的,而且相當薄,以致當它們閉攏的時候,幾乎完全被壓進了嘴巴裡。總之,他那大而凸出的顴骨(那是確定的奸詐的證明),他那扁平的前額,他那大得超過耳朵的後腦骨,他那大而庸俗的耳朵,在一位相面先生的眼中,這副尊容實在是不配受人尊敬的,但人們之所以尊敬他,當然是因為他有那幾匹雄壯美麗的馬,有那佩在前襟上的大鑽石,和那從上衣的這一邊紐孔拖到那一邊紐孔的紅緞帶。



    馬伕遵照他的吩咐,上前敲敲門房的窗子,問道:「基督山伯爵是住在這兒嗎?」



    「大人是住在這兒,」門房回答說。然後他向阿里詢問地瞟了一眼,阿里做了一個否定的姿勢,於是他又說道,「但是「但是什麼?」馬伕問道。



    「大人今天不會客。」



    「那麼收下我主人的這張名片吧。是騰格拉爾男爵閣下!別忘了把這張名片交給伯爵,並請轉達伯爵,我家主人是到眾議院去的路上特地繞道來拜訪他的。」



    「我是不能和大人說話的,」門房答道,「你的意思可以由貼身跟班代為轉達。」馬伕回到馬車那兒。「怎麼樣?」騰格拉爾問道,馬伕碰了一鼻子灰回來,未免有點生氣,就把他和那門房交談的經過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他的主人。



    「噢!」男爵說道,「那麼這位先生一定是一位親王了,他必須被稱為大人,除了他的跟班以外誰都無法近他的身。這沒有關係,我收到了一張他的由我支付的貸款通知,所以我必須來看他一次,問問他什麼時候要錢用。」



    於是,騰格拉爾重重地往座位上一靠,用一種從街對面都聽得到的高聲向他的車伕喊道:「到眾議院!」



    此時,基督山已經看到了男爵,他一得到男爵來訪的通知,就從他樓上的百葉窗裡,用一副上等的劇場看演出時用的望遠鏡。把對方研究了一番,其觀察之細密並不亞於騰格拉爾對他房屋,花園和僕人的制服的觀察。「那傢伙的相貌的確很醜陋,」



    伯爵一邊把他的望遠鏡裝進一隻象牙盒子裡,一邊用一種厭惡的口吻說道。「前額平坦而微凹,像條赤練蛇;頭顱圓圓的,像兀鷹;鼻子又尖又勾,像荒鷲;這樣一副尊容為什麼大家不一見就厭惡地躲開呢?阿里!」他喊道,並在那面紫銅的銅鑼上敲了一下。阿里出現了。「叫貝爾圖喬來!」伯爵說道。



    貝爾圖喬幾乎立刻就走了進來。「是大人叫我嗎?」他問道。



    「不錯,」伯爵答道。「你一定看到剛才停在門口的那兩匹馬了吧?」



    「是的,大人,我注意到了它們長得非常俊美。」



    「那麼這是怎麼回事?」基督山皺了皺眉頭說道,「我要你給我買巴黎最好的馬,可是巴黎還有兩匹馬像我的馬一樣漂亮,而那兩匹馬卻不在我的馬廄裡?」



    看到伯爵露出這種不悅的神色以及用如此的口吻說話,阿里的臉色都白了,趕緊低下了頭。「這不是你的錯,我的好阿里,」伯爵用阿拉伯語說道,而且語氣很溫和,凡是有感情的人,聽了都不能不相信他確是出於至誠的。「這不是你的錯。你並沒有自認懂得挑選英國馬。」



    阿里的臉上又顯出了欣慰的表情。



    「大人,」貝爾圖喬說道,「我給您買馬的時候,您所講的那兩匹馬是不出售的。」



    基督山聳了聳肩膀。「管家先生,」他說道,「看來你還不明白:只要肯出錢,一切東西都是肯出賣的。」



    「伯爵閣下或許不知道吧?騰格拉爾先生這兩匹馬是花了一萬六千法朗買的。」



    「好極了!那麼給他三萬二,一個銀行家是決不肯錯過一個讓本錢翻番的機會的。」



    「大人真的誠心想買嗎?」管家問道。



    基督山望了望他的管家,像是很驚奇他竟會提出這個問題似的。「我今天傍晚要去拜客,」他說道。「我希望這兩匹馬能換上全新的鞍具,套在我的車上等在門口。」



    貝爾圖喬鞠了一躬,看樣子是要走了,但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停了下來說道:「大人準備在幾點鐘出去拜客?」



    「五點鐘。」伯爵回答說。



    「請大人原諒我冒昧地說一句話,」管家用一種哀求的口吻說道,「現在已經是兩點鐘了。」



    「這我知道。」基督山只回答了這一句話。於是他轉過身去對阿里說道,「把我馬廄裡所有的馬都牽到夫人的窗口前面去讓她挑選幾匹她心愛的配在她的車子上用。再代我問一聲,她願不願意和我一起用餐,假如她願意的話,把午餐擺到她的房間裡去現在你可以走了,叫我的貼身跟班到這兒來。」



    阿里剛一出去跟班就立刻走進房間裡來了。



    「是巴浦斯汀先生,」伯爵說道,「你已經在我這裡幹了一年了,我通常總是用一年的時間來判斷我手下人的優點或缺點的。你非常合我的意。」巴浦斯汀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現在只想知道究竟我是不是也合你的意?」



    「噢,伯爵閣下!」巴浦斯汀急切地大聲說道。



    「請你聽我先把話講完了,」基督山說道。「你在這兒服務每年可得到一千五百法朗。這比許多勇敢的下級軍官,那些經常為國家去冒生命危險的人拿得還多。你吃的飯菜即使那些工作比你辛苦十倍的商店職員和普通官吏,都希望能享用的。



    你自己雖也是一個僕人,但卻有別的僕人服侍你。而且,除了這一千五百法朗的工資以外,你在代我購買化妝用品上面,一年中還可以另外再賺上我一千五百法朗。」



    「噢,大人!」



    「我並不是在抱怨你,巴浦斯汀先生,這不算什麼過份。可是,我希望這種事應該停止了。你在別的地方決不會有這樣的好運氣,找到這樣一個位置的。我對我手下人並不刻薄,我從不罵人,我不愛動怒,有過錯我都能原諒,但決不疏忽或忘記。我的吩咐通常是很簡短的,但卻很明確,我寧可吩咐兩遍,甚至三遍,總要求我所吩咐的話能完聽懂。我有足夠的錢可以打聽到我想知道的一切,而我關照過你,我是非常好奇的。所以,假如我發現你在背後談論我,批評我的行為,或監視我的舉動,你就得立刻離開這裡。我警告我的僕人是從來不超出一次的。你現在已經受到警告了,去吧。」巴浦斯汀鞠了一躬,向門口走去。「我忘記告訴你了,」伯爵又說道,『我為家裡的每一個僕人每年都提出一筆相當數目的款子,那些我不得不開除的人當然是得不到這筆錢的,他們的那一份就提作了公積金,留給那些始終跟隨著我的僕人,到我死的時候再分。你已經在我手下幹了一年了,已經開始有了財產。讓它繼續增加吧。」



    這一番話是當著阿里的面說的,他無動於衷地站在一旁,但對巴浦斯汀先生卻產生了很大的作用,這種作用,只有那些曾研究過法國傭人的個性和氣質的人才能覺察得到。「我向大人保證,」他說,「我要努力學習,以求在各方面合乎您的心意,我要以阿里先生為榜樣。」



    「完全不必做,」伯爵用極其嚴厲的口吻說道,「阿里固然有最出色的優點,但也有許多缺點。所以,不要學他的榜樣,阿里是個例外。他從不拿工資,他不是一個僕人,他是我的奴隸,我的狗。要是他辦事不稱職,我不是開除他,而是殺死他。」巴浦斯汀睜大了眼睛。



    「你不相信嗎?」基督山說道。他把剛才用法語對巴浦斯汀說的那番話又用阿拉伯語向阿里複述了一遍。那黑奴聽了他主人的話,臉上立刻露出同意的微笑,然後單膝跪下,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伯爵的手。巴浦斯汀先生剛才所受的教訓經這一番證實他嚇呆了。於是伯爵示意叫那貼身跟班出去又示意叫阿里跟他到他的書房裡去,他們在那兒又談了很久。到了五點鐘,伯爵在他的銅鑼上連敲了三下。敲一下是召阿里,兩下召巴浦斯汀,三下召貝爾圖喬,管家進來了。「我的馬呢!」



    基督山問道。



    「已經配在大人的車子上了。伯爵閣下要不要我陪您一起去?」



    「不用了,只要車伕,阿里和巴浦斯汀就行了。」



    伯爵走到了他的大廈門口,看到那兩匹早晨還配在騰格拉爾的車子上、使他羨慕不已的馬現在已配在了他自己的車子上。當他走近它們的時候,他說道,「它們的確長得很英俊,你買得不錯,儘管已經晚了一點。」



    「真的,大人,我弄到它們可真不容易,而且花了一大筆錢呢。」



    「你花的那筆錢有沒有使它的美麗減色?」伯爵聳聳肩問道。



    「沒有,只要大人滿意,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伯爵閣下準備上哪兒去?」



    「到安頓大馬路騰格拉爾男爵府上去。」



    這一番談話是站在台階上說的,從台階上跨下幾級石階便是馬車的跑道。貝爾圖喬正要走開,伯爵又把他叫了回來。



    「我還有一件事叫你去辦,貝爾圖喬先生,」他說道,「我很想在諾曼底海邊購置一處產業。例如,在勒阿弗爾和布洛涅之間這一帶就很好。你瞧,我給了你一個很寬的範圍。你挑選的地方務必要有一個小港,小溪或小灣,可以讓我的帆船進去拋錨。它吃水只有十五。它必須時刻準備在那兒,無論晝夜,無論什麼時候,我一發信號,就得立刻出航。去打聽一下這樣的地方,假如有合適的地點,去看一下,要是它合乎我的要求就立刻用你的名義把它買下來。我想,那只帆船現在一定啟程往費康去了,是不是?」



    「當然啦,大人,在我們離開馬賽的那天晚上,我親眼看見它出海的。」



    「那只遊艇呢?」



    「奉命留在了馬地苟斯。」



    「很好!我希望你時常寫信給兩條船的船長,別讓他們在那兒睡大覺。」



    「那艘汽船呢?大人對它有什麼吩咐嗎?」



    「它在夏龍,是不是?」



    「是的。」



    「給它的命令可以和給兩艘帆船的一樣。」



    「我懂了。」



    「當你買好那處我想買的產業以後,你就在往南去的路上和往北去的路上每隔三十哩設一個換馬的驛站。」



    「大人放心交給我去辦好了。」



    伯爵讚許地微笑了一下,跨下台階,跳進了馬車裡,於是,馬車就由那兩匹用高價買來的駿馬拉著,以令人難以相信的速度急駛起來,一直奔到銀行家的府邸門前才停住。騰格拉爾此時正在召開一次鐵路委員會議。當僕人進來通報來賓姓名的時候,會議已快結束了。一聽到伯爵的銜頭,他就起身向他的同事(其中有許多是上議院或下議院的議員)宣佈說,「諸位,請務必原諒我中途退席,但是,你們猜是怎麼回事?羅馬的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介紹了一位所謂基督山伯爵給我,委託我們給他開無限貸款的擔保書。我和外國銀行的往來雖廣,但像這樣滑稽的事倒還是第一次遇見,你們大概也猜得到,這件事已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今天早晨親自去拜訪過那位假伯爵。假如他是一個真的伯爵,他就不會那樣有錢。『大人今天不會客!』你們覺得這句話如何?連皇親國戚,絕色美女都算在內,有象基督山老闆這樣狂妄的嗎?至於別的,那座房子在我看來倒還富麗堂皇,地點在香榭麗捨大道,而且,我聽說,還是他自己的產業。但一個貸款的擔保書,」騰格拉爾帶著他那種刻毒的微笑繼續說道,「倒實在使接受它的銀行家非常為難。我想這肯定是個騙局。只是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對手是誰。誰笑到最後,誰才是笑得最好。」



    這一番語氣傲慢的話講完後,男爵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來了。他離開了他的客人,走進了一間以金白兩色佈置的客廳裡,這間客廳在安頓大馬路很有名氣,他特地吩咐把來客引進那個房間,希望以它那眩目的有名氣的華麗來壓倒對方。他發覺伯爵正在那兒欣賞幾幅臨摹阿爾巴納〔阿爾巴納(一五七八—一六六○)意大利畫家。——譯注〕和法托爾〔法托爾:意大利畫家。——譯注〕的畫品,這幾幅畫和那俗不可耐的鍍金的天花板極不相稱,它們雖然只是臨摹的複製品,那位銀行家卻是當作真跡買來的。伯爵聽到騰格拉爾進來的聲音就轉過身來。騰格拉爾略微點了點頭,就指著一隻圈椅請伯爵就坐,圈椅上配著白緞繡金的椅套。伯爵坐了下來。



    「幸會幸會,我想,我是榮幸地在同基督山先生談話吧?」



    伯爵欠了一。



    「先生想必就是榮譽爵士,眾議院的議員,騰格拉爾男爵吧。」他把男爵名片上所能找到的頭銜全都背了出來。



    這位來賓的話裡充滿著諷刺意味,騰格拉爾當然都聽了出來。他把兩片嘴唇緊閉了一會兒,像是先要把自己的怒氣抑制下去然後才敢講話似的。這樣過了一會兒,他才轉向他的客人說道:「我相信,您一定會原諒我剛才沒有稱呼您的頭銜,但您是知道的,我們現在的政府是一個平民化的政府,而我本人又是平民利益的一個代表。」



    「原來如此,」基督山答道,「您自己儘管保存著男爵的頭銜,而在稱呼別人的時候,卻贊成免除他們的頭銜。」



    「老實說,」騰格拉爾裝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氣說道,「我並不看重這種虛榮,事實上,我已被封為男爵,又被封為了榮譽爵士,因為我為政府效了些微勞,但是——」



    「您在學蒙特馬倫賽和拉斐葉特〔拉斐葉特(一七五七—一八三四),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代的革命家,原為億爵,因贊成民主政治,自動放棄頭銜。——譯注〕這兩位先生的榜樣,捐棄了您的頭銜是不是?哦,你要是挑選為人處世的模範,除了這兩位高貴的先生以外,的確再找不到更好的了。」



    「哦,」騰格拉爾神色尷尬地答道,「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我已完全拋棄了我的頭銜。譬如說,對僕人,我認為」



    「是的,對您的僕人,您是『老爺』,對新聞記者,您是『先生』,對您的憲政民主黨員,您是『公民』。這種區別在一個君主立憲政府的背景之下是非常普遍的。我完全懂得。」



    騰格拉爾咬了咬他的嘴唇,知道在這種論爭上他顯然不是基督山的對手,於是他趕緊改換方向,來談他比較熟悉的題目。



    「伯爵閣下,」他欠了欠身說道,「我收到了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一張通知書。」



    「我很樂於知道,男爵閣下,我必須向您請求一種特權,請允許我像您的僕人一樣地來稱呼您,這是一種壞習慣,是從那些雖然不再封贈爵位卻還能找得到男爵的國家裡學來的。說到那一張通知書,我很高興它已經到了您的手裡,這可以使我不必自我介紹了,因為自我介紹總是很不方便的。那麼說,您已經接到通知了?」



    「是的,」騰格拉爾說道,「但我承認我沒有全看懂。」



    「真的嗎?」



    「為此,我曾專程去拜訪過您,想請您把其中的某些部分向我解釋一下。」



    「現在請說吧,閣下,我就在這兒,而且很願意幫您弄明白。」



    「哦,」騰格拉爾說道,「在那封信裡,我相信還帶在身邊,」



    說到這裡,他伸手去摸他上衣的內口袋,「是的,在這兒!嗯,這封信授權基督山伯爵閣下可以在我們的銀行裡無限貸款。」



    「請問,那樣簡單的事實還有什麼地方需要解釋呢,男爵閣下?」



    「沒什麼別的,閣下,只是這『無限』兩個字。」



    「哦,這兩個字難道不是法文嗎?您知道,寫這封信的人是個英德混血兒。」



    「噢,這封信的文字是無可爭議的,但說到它的可靠性,這就不同了。」



    「難道,」伯爵裝出一種極其直率的神氣和口吻說道,「難道湯姆生·弗倫奇銀行已被人認為是不可靠和不能履行債務的銀行了嗎?見鬼,這真可惡,因為我有很可觀的一筆資產在他們手裡呢。」



    「湯姆生·弗倫奇銀行是信譽最高的銀行,」騰格拉爾帶著一個近乎嘲弄的微笑答道,「我並不是說他們履行債務的信用或能力如何,而是說『無限』這兩個字,這兩個字從財務的角度上說太空泛了。」



    「您的意思是說它沒有一個限度是不是?」基督山說道。



    「一點不錯,這正是我想說的意思,」騰格拉爾說道,「喏,凡是空泛的東西也就是可疑的東西,而先哲說『凡是可疑的都是危險的!」



    「就是說.」基督山接著說道「儘管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也許是自願幹蠢事,而騰格拉爾男爵閣下是決不會學他的榜樣了。」



    「這話怎麼講,伯爵閣下?」



    「很簡單,就是說,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業務是無限的,而騰格拉爾先生的卻是有限的,不錯,他的確像他剛才所引證的那位先哲一樣聰明。」



    「閣下!」那銀行家帶著一種傲慢的神氣挺直了身子答道,「我的資金數目或我的業務範圍還從來還沒有人問過呢。」



    「那麼,」基督山冷冷地說道,「看來該由我來首先發問了。」



    「憑什麼權利?」



    「憑您要求解釋的權利,您的要求看來已表露出您舉棋不定呢。」



    騰格拉爾咬了一下他的嘴唇。這是他第二次被這個人打敗了,而且這一次是敗在他自己的陣地上。他的態度雖然客氣,卻滿含著嘲弄,而且幾乎到了失禮的程度,完全是一副矯揉造作。基督山卻正相反,他臉上帶著世界上最溫文爾雅的微笑,露出一種直率的神氣,他這種態度可以隨心所欲地表現出來,使他佔了許多便宜。



    「好吧,閣下,」在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騰格拉爾又重新拾起話頭說道,「我當努力設法來使自己明白這兩個字的含意,只請您告訴我您究竟準備要從我這兒提取多大的數目。」



    「哦,真的,」基督山回答道,決定絲毫不放棄他所佔的優勢,「我之所以想要個『無限』貸款的擔保,正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要用多少錢。」



    那銀行家認為這回該輪到他來佔上風了。他向圈椅背上用力一靠,帶著一種傲慢的神氣和富翁的驕矜說道:「請您不必猶豫,只管提出您的要求。到那時您就會知道:騰格拉爾銀行的資金不論多麼有限,卻依舊能應付得了最大數目的貸款,即使您要一百萬!」



    「對不起,我沒聽清楚。」基督山插嘴道。



    「我是說一百萬!」騰格拉爾帶著一種目中無人的驕傲神氣重複道。



    「我拿一百萬夠做什麼用的?」伯爵說道,「上帝啊,閣下,假如我只要一百萬我就用不著為這樣的一個區區之數來開具擔保啦。一百萬,我在皮夾裡或是首飾盒裡只是帶著一百萬的。」基督山一邊說著一邊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一隻裝名片的小盒子,從盒子裡抽出兩張每張票面五十萬法朗憑票即付的息票來象騰格拉爾這樣的人單靠刺激是不夠的,要使他屈服就必須完全把他壓倒。這當頭一棒很奏效,那銀行家不禁打了個寒顫,頓時頭暈目眩起來。他呆瞪瞪地望著基督山,瞳孔擴得大大的。



    「好了」基督山說道,「您老實承認您不十分信任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負責能力吧。這種事很簡單。我早就想到了有那種可能性,我雖然不是個商人,倒也採取了一些預防措施。這兒還有兩封信,是和寫給您的那封一樣。一封是維也納阿斯丹·愛斯克裡斯銀行給羅斯希爾德男爵的,另外一封是倫敦巴林銀行給拉費德〔拉費德(一七六七—一八四四),法國金融家。——譯注〕先生的。現在,閣下,您只要說一句話,我就可以免得在這件事上再使您感到不安了,而把我的貸款委託書寄給那兩家銀行。」



    這一場鬥爭結束了,騰格拉爾被征服了。伯爵很隨便地把那兩封從德國和倫敦來的信交給了他,而他則戰戰兢兢地打開信,相驗那兩個簽名的真實性,而且查驗得這樣仔細,要不是這是那位銀行家在頭腦不清醒時做出來的舉動,無疑是等於在侮辱基督山了。



    「噢,閣下!這三個簽名要值好幾千萬哪,」騰格拉爾說道,並站起來向他面前的這位活財神示意致敬。「三家銀行的三封無限貸款委託書!原諒我,伯爵閣下,我雖然已不再懷疑了,但卻不得不表示驚奇。」



    「噢,像您這樣的一位銀行家是不會這樣容易表示驚奇的,」基督山以一種極客氣的態度說道。「這麼說您可以借點錢給我用了,是不是?」



    「說吧,伯爵閣下,我悉聽您的吩咐。」



    「哦,」基督山答道,「既然我們已互相瞭解了,我想,大概是這樣的吧?」騰格拉爾鞠躬表示同意。「您相信您的頭腦裡一點兒懷疑都沒有了嗎?」



    「噢,伯爵閣下!」騰格拉爾大聲說道,「我絲毫也沒懷疑過呀。」



    「沒有,沒有!您只是想確定自己沒有冒險而已,但現在我們已經瞭解得很清楚了,再沒有什麼不信任或懷疑的地方,那麼我們暫且來定個第一年的大約的數目吧——嗯,六百萬吧。」



    「六百萬!」騰格拉爾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當然羅,悉聽尊便。」



    「將來要是不夠用的話,」基督山態度非常隨便地繼續說道,「哦,當然,我會再向您要的,按我目前的打算,我在法國最多不過住一年而已,而在那期間裡,我想難得會超過我所提的那個數目。總之,我們將來再說吧。明天請送五十萬法朗給我,算是我的第一筆提款。我早晨在家,要是我不在的話,我會把收條留給我的管家的。」



    「您所要的錢在明天早晨十點鐘送到府上,伯爵閣下,」騰格拉爾答道,「您願意要什麼——金洋、銀幣、還是鈔票?」



    「假如方便的話,請給一半金洋,另外那一半給鈔票吧。」伯爵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



    「我必須向您承認,伯爵閣下,」騰格拉爾說道,「我一向自以為凡是歐洲的大富翁我沒有不知道的,可是您,您的財產似乎也相當多,而我卻一無所知。您的財富是最近才有的嗎?」



    「不,閣下,」基督山答道,「恰恰相反,我的財富起源很古老。最初的遺贈人指定在若干年內不得動用這筆財寶,於是在那期間,由於利息的累積,使資金增加了三倍,不久以前才期滿得以動用這筆財富,而到我的手裡還是最近幾年的事。所以,您對於這件事不知道是極其自然的。但是,關於我和我的財產,您不久就會知道得比較清楚了。」當伯爵說到最後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了那種曾使弗蘭茲·伊辟楠非常害怕的陰冷的微笑。



    「假如我沒猜錯的話,」騰格拉爾又說道,「您大概很喜歡繪畫吧,至少,從我進來的時候看到您對我的畫那樣注意和欣賞可以看得出來。您既有這種嗜好,收藏的珍品想必也一定琳琅滿目吧,相比之下我們這種可憐的小富翁可就闇然失色了。但假如您允許的話,我很高興領您去看看我的畫庫,裡面都是古代大師的傑作,這一點可以擔保。我是看不慣現代派的繪畫的。」



    「您反對現代派的畫是很對的,因為它們有一大共同的缺點——就是它們所經歷的時間不長,還不夠古老。」



    「不然就讓我領您去看幾幅美麗的人像怎麼樣?是杜華爾遜〔杜華爾遜(一七七○—一八四四),丹麥雕刻家。——譯注〕,巴陀羅尼〔巴陀羅尼(一七七七—一八五○)意大利雕刻家。——譯注〕和卡諾瓦〔卡諾瓦(一七五七—一八二二),意大利雕刻家。——譯注〕的手筆——都是外國藝術家。您大概能看得出,我對我們法國的雕刻家是非常漠視的。」



    「您有權輕視他們,閣下,他們是您的同胞嘛。」



    「但那些或許可以等到將來我們更熟一點的時候再看……現在,假如您同意的話,我先介紹您見一下騰格拉爾男爵夫人。請原諒我這樣性急,伯爵閣下,但像您這樣有錢有勢的人,一定會受到十分慇勤的接待的。」



    基督山欠了欠身,表示他接受了對方的敬意,於是那金融家立刻搖了搖一隻小鈴,一個身穿華麗制服的僕人應聲而至。



    「男爵夫人在不在家?」騰格拉爾問道。



    「在的,男爵閣下。」那人回答說。



    「沒有客人吧?」



    「不,男爵閣下,夫人有客人。」



    「您想不想見一下夫人的客人?或許您不願意見生客?」



    「不,」基督山帶笑答道,「我不敢想能有那種權利。」



    「誰和夫人在一起,?是德佈雷先生嗎?」騰格拉爾帶著一種很和藹的神氣問道,基督山看了不禁微笑了一下,像是已看穿了這位銀行家家庭生活的秘密似的。



    「是的,」那僕人答道,「是德佈雷先生和夫人在一起。」



    騰格拉爾點了點頭,然後轉向基督山說道,「呂西安·德佈雷先生是我們的老朋友,他是內政部長的私人秘書。至於我的太太,我必須先告訴您,她嫁給我是委屈了她的,因為她出身於法國歷史最悠久的家庭。她的娘家姓薩爾維歐,她的前夫是陸軍上校奈剛尼男爵。」



    「我雖還沒有拜見騰格拉爾夫人的榮幸,但呂西安·德佈雷先生我已經見過了。」



    「啊,真的!」騰格拉爾說道,「在哪兒見過的?」



    「在馬爾塞夫先生家裡。」



    「噢!您認識子爵?」



    「我們在羅馬一同度狂歡節的。」



    「對羅,對羅!」騰格拉爾大聲說道。「讓我想想看。我聽人談起過他在廢墟裡遇到的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他碰到了強盜或是小偷什麼的,後來又神奇地逃了出來!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給忘記了,但我知道他從意大利回來以後,便常常把那件事講給我的太太和女兒聽。」



    「男爵夫人有請二位,」那僕人這時說道,原來他已經去問過他的女主人了。「對不起,」騰格拉爾鞠了一躬說道,「我先走一步,給您引路。」



    「請便,」基督山答道,「我跟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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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灰斑馬



    伯爵跟著男爵穿過許多房間,這些房間都佈置得極其豪華,又俗不可耐,最後他們終於到了騰格拉爾夫人的會客室。



    那是一間八角形的小房間,掛著粉紅色薄綾和白色印度麻紗門簾和窗帷。椅子的式樣和質地都是古色古香的,門上畫著布歇〔布歇:專畫鄉土裝飾畫的法國畫家。——譯注〕的牧童和牧女的風景畫,門的兩旁每邊都釘著一張圓形的彩粉畫,和房間裡的陳設顯得很協調。這座住宅的建築師是當時最負盛名的人物,但這個房間的裝飾卻完全沒有按照他和騰格拉爾先生的意見。騰格拉爾夫人會客室裡的裝飾和佈置完全出於她自己和呂西安·德佈雷的心意。騰格拉爾先生不喜歡他太太心愛的這間起居室,因為他非常傾心於督政府〔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代,皇室傾覆,根據一七九五年憲法成立立法團,組成督政府,在一七九五——一七九九年內,共有三屆督政府執政,稱為督政府時代。——譯注〕的好古風氣,最瞧不起這種質樸高雅的佈置,可是,這個地方並不是他可以隨便闖進來的,他老想進來,非得陪著一位比他自己更受歡迎的客人來才行。所以實際上並不是騰格拉爾介紹客人,倒是客人介紹了他。而他所受到的接待是熱情還是冷淡,則全看男爵夫人對陪他來的那個人的是喜歡還是厭惡的態度了。



    騰格拉爾這次進來的時候,看到男爵夫人(雖然她風華正茂的青春時代已過,但卻依舊很美麗動人)正坐在那架鑲嵌得極其精細的鋼琴前面,而德佈雷則站在一張小寫字檯前面,正在翻弄著一本紀念冊。呂西安在伯爵未到之前已講了許多有關他這個人一些奇特的事給騰格拉爾夫人聽了。讀者還記得吧,在阿爾貝·馬爾塞夫的早餐席上,基督山已在全體來賓的腦海裡留下了一個生動深刻的印象。德佈雷雖然不是一個易於受感動的人,但那個印象卻一直留在他的腦子裡久久不去,他對男爵夫人講伯爵的事,就是根據那個印象來敘述的。騰格拉爾夫人已經聽馬爾塞夫詳詳細地講過,現在又經呂西安這麼一說,便極大地引起了她的好奇心。鋼琴和紀念冊是社交上的一種欺騙手段,借此可以掩飾一下他們的注意力。騰格拉爾蒙賜到了一個最和藹難得的微笑;伯爵則一派紳士風度地微微欠身,文雅地行禮致意;呂西安和伯爵客氣的打了個招呼,面對騰格拉爾只隨隨便便地點了點頭。



    「男爵夫人,」騰格拉爾說道,「允許我介紹您認識基督山伯爵,他是由我羅馬的往來銀行熱忱地介紹給我的。我只得提到一件事實就可以使全巴黎的貴婦們都以認識他為榮,他準備到巴黎來住一年,並準備在那期間花掉六百萬。這就等於說要舉行很多次舞會,慶祝宴,大請客和野餐,在這一切熱鬧的場合中,我相信伯爵閣下一定不會忘記我們的,正如他可以相信我們在舉行大小宴會時一定不會忘記他一樣。」



    這一番恭維話雖然說得粗俗,但騰格拉爾夫人對於一個能在十二個月裡花上六百萬而且選中巴黎作為他如此揮霍的地方的人,也禁不住很感興趣地盯著他看了看。「您是什麼時候到這兒的?」她問道。



    「昨天早晨,夫人。」



    「我想,大概也像往常一樣,是從地球的盡頭來的吧?請原諒,我聽說您老是喜歡這樣做的。」



    「不,夫人!這一次我只是從卡迪斯來。」



    「您第一次來訪問我們的都市,選的時間太不湊巧了。夏季的巴黎是一個可怕的地方!舞會,宴會,慶祝宴都過時了。意大利歌劇團現在在倫敦,法國歌劇團到處都有,就是巴黎沒有。至於法蘭西戲院,您當然知道,那是根本不值一看的。我們現在唯一的娛樂,只是馬爾斯跑馬場和薩陀萊跑馬場的幾次賽馬。你準備出幾匹馬去參加比賽,伯爵閣下?」



    「我,夫人,不論巴黎人幹什麼事都願意參加,假如我的運氣好,能找到一個人把法國的各種風俗習慣都告訴我的話。」



    「您喜歡嗎,伯爵閣下?」



    「夫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光陰是在東方度過的,而您一定知道,那些地方的居民只看重兩樣東西——名馬和美人。」



    「啊,伯爵閣下,」男爵夫人說道,「假如把女人放在前面,那就更能討好太太們了。」



    「您瞧,夫人,我剛才不是還說需要一位老師來指導我學習法國的風俗習慣嗎?我說得多正確啊。」



    這時,騰格拉爾夫人所寵愛的侍女走進房間裡來,她走到女主人的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騰格拉爾夫人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她大聲說道:「我不相信,這是不可能的。」



    「我發誓,夫人,」那侍女答道『我這是千真萬確的。」



    於是騰格拉爾夫人急忙轉過去問她的丈夫:『是真的嗎?」



    「真的什麼,夫人?」騰格拉爾顯然很著急地問道。



    「我的女僕告訴我的那件事。」



    「她告訴了你什麼?」



    「就是當我的馬伕正要去給我備車的時候,卻發覺那兩匹馬已不在馬廄裡了,他事先一點都不知道。我很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請夫人息怒,且聽我說。」



    「噢!我聽著呢,我倒很想知道你要對我說些什麼。這兩位先生可以做我們的見證人,但我得先把這事講給他們聽聽。



    二位,」男爵夫人繼續說道,「騰格拉爾男爵閣下的馬廄裡共有十匹馬,其中有兩匹是專歸我用的,那是全巴黎最漂亮最英俊的兩匹馬了。至少對您,德佈雷先生,我是不必多加形容的,因為您對於我那兩匹美麗的灰斑馬是非常熟悉的。嘿!正當我已經完全應了維爾福夫人明天把我的馬車借給她到布洛涅森林去的時候,一看,那兩匹馬卻不見了。一定是騰格拉爾先生為能在這筆交易中賺上幾千法朗而把它們給賣了。噢,投機家是多麼卑鄙下賤啊。」



    「夫人,」騰格拉爾回答說,「那兩匹馬給你用實在是不安全,它們還不到四歲,它們使我很替你擔心。」



    「呃!」男爵夫人反駁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上個月我已經僱用了一個巴黎最能幹的車伕,你不見得把他和馬一起賣了吧?」



    「寶貝,我答應給你買兩匹和它們一樣——要是可能的話,買兩匹更漂亮的——但總之要比它們安穩些的。」



    男爵夫人以一種極輕蔑的神色聳了聳肩膀,她的丈夫假裝沒有看見,轉過身來對基督山說道:「說實話,伯爵閣下,我很遺憾沒有早點知道您準備到巴黎來久住。」



    「為什麼?」伯爵問道。



    「因為我很高興是把那兩匹馬賣給您的,我幾乎是按原價讓給人家的。但是,我已經說過,我急於想擺脫掉它們。它們只有給像您這樣的年輕人用比較合適。」



    「閣下,」伯爵說道:『謝謝您,今天早晨我也買了兩匹非常出色的馬,相當好,而且不太貴,就停在那兒。來,德佈雷先生,我想您是位鑒賞家,讓我來聽聽您對它們的看法吧。」



    當德佈雷向窗口走去的時候,騰格拉爾走近他的妻子身邊。「我在外人面前不便告訴你賣掉那兩匹馬的理由,」他低聲說道:「但今天早晨有人出極高的價來向我買。他不是個瘋子就是個傻瓜,大概是唯恐傾家蕩產得不夠快吧,竟派他的管家來,無論如何要向我買那兩匹馬,結果,我從那筆買賣上賺了一萬六千法郎。好了,別再生氣了,你可以從中分到四千,這筆錢隨便你怎麼花,瓦朗蒂娜也可以分到兩千。」騰格拉爾夫人輕蔑地瞟了她丈夫一眼,但神色已沒有剛才那麼嚴厲了。



    「啊!我的天!我看到了什麼?」德佈雷突然喊道。



    「什麼事?」男爵夫人問道。



    「我沒看錯,那不正是您的馬嗎!就是我們剛才所說的那兩匹,配在伯爵的車子上了!」



    「我的灰斑馬?」男爵夫人大喊了一聲,就奔到了窗前。「正是它們!」她說道。騰格拉爾一下子呆住了。



    「竟會有這樣的事嗎?」基督山問道,故意裝出很驚訝的樣子。



    騰格拉爾夫人在德佈雷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德佈雷就走過來向基督山:「男爵夫人想知道您為了那兩匹馬付了多少錢給她的丈夫?」



    「我也不大清楚,」伯爵答道,「這是我的管家經手的,他是想使我吃一驚的。我想,大概三萬法郎左右吧。」



    德佈雷把伯爵的答話轉達給了男爵夫人。騰格拉爾此時的神色簡直沮喪和狼狽極了。基督山裝出一種憐憫的神情。



    「瞧,」他說道,「女人真是不知好歹呀!您好心好意地為男爵夫人的安全著想才弄掉了那兩匹馬,可她似乎一點都不理解您的好意。這也沒辦法,女人往往容易任性而不顧安全,自願去冒危險。依我看,親愛的男爵,最好和最方便的辦法還是讓她們去隨心所欲吧,她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那樣,要是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至少,她們沒法怨別人而只能怪自己啦。」



    騰格拉爾雖沒有回答,但他心裡已經預感到自己將和男爵夫人大鬧一場的,男爵夫人這時怒氣沖沖的,眉頭緊鎖,像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之王,這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就要到來了。



    德佈雷看看勢頭不妙,他不願目睹騰格拉爾夫人的盛怒爆發,就推辭說有事要辦,告辭了。而基督山也不願再多耽誤時間了,那樣怕破壞他所希望得到的效果,便鞠了一躬,也告辭了,只剩騰格拉爾一個人去受他妻子的怒罵了。



    「妙極了!」基督山一邊向他的馬車走去,一邊心裡說道「一切都如我的所願。這一家的安寧從此以後就掌握在我手裡了。現在,我要再施個妙計,把他們夫婦兩人的心都贏過來,這真太有趣了!不過,」他又說道,「這次會面中,還沒有把我介紹給瓦朗蒂娜·騰格拉爾小姐,我倒很高興認識一下她。但沒關係,」他帶著他那種奇特的微笑繼續說道,「將來總會認識她的。我已經打下了基礎,時間還很充呢。伯爵這樣想著跨進了他的馬車,回到了家裡。兩小時之後,騰格拉爾夫人收到了一封動人心弦的信,信是伯爵寫來的,信裡說明決不願意在剛剛踏入巴黎的社交界時就使一位可愛的女人生氣。把那兩匹馬送回來了,原封動地套它們早晨時的鞍具,但在馬頭上所戴的每一朵玫瑰花結的中央,都已按伯爵吩咐鑲上了一顆顆鑽石。



    基督山還寫了一封信給騰格拉爾,請他收下一位怪富翁所送的這種怪禮物,並請男爵夫人原諒他以這種東方方式的禮儀送還她的馬。



    當在傍晚,基督山由阿里陪著離開巴黎到歐特伊去了。第二天下午三點鐘左右,銅鑼一響,阿里被召到了伯爵的面前。



    「阿里,」那黑奴一走進房間,他的主人做說道,「你以前常常對我說,你很擅長套馬。」



    阿里驕傲地挺直了身子,做了一個肯定的回答。



    「好極了。你能套住一頭牛嗎?」



    阿里又作了一個肯定的手勢。



    「一隻老虎呢?」



    阿里點頭表示能行。



    「一隻獅子呢?」



    阿里作了一個拋繩索的動作,然後模仿繩索勒緊的聲音。



    「但你自信能套住兩匹狂奔的馬嗎?」



    那黑奴笑了。



    「很好,」基督山說道。「待會兒有一輛馬車要經過這兒,拉車的是兩匹灰色有斑紋的馬,就是昨天你看見我用的那一對,現在,你必須冒著生命的危險,在我的門前拉住那兩匹馬。」



    阿里走到街上,在門前的走道上劃了一條直線,然後他回來把那條線指給在一旁的伯爵看。伯爵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總是用這種特有的方式來稱讚阿里的,阿里很喜歡這項差使,他鎮定地走到房子和街道相接的拐角上,在一塊界石上坐下來,開始抽他的長筒煙,而基督山則回到了屋裡,不再管這件事了。快到五點鐘的時候,伯爵顯出異常的焦躁和不安,原來他算定那輛馬車馬上就要到了。他走進一間面對著街道的房間,不安地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時不時地站住聽聽有沒有車輪漸近的聲音,然後用焦急的目光看看阿里,但見那黑奴依然含著他的長筒煙悠閒地在吞雲吐霧,這至少證明他是正全神貫注地享受他心愛的玩意兒。突然間,他隱約聽到了車輪急速滾動的聲音,立刻一輛馬車出現了,拉車的那一對馬已野性大發,簡直無法控制,只見它們拚命地向前衝,像是有魔鬼在驅趕著它們一樣,那嚇呆了的車伕竭力想控制住它們,但沒有用。



    馬車裡有一個少婦和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孩子。他們嚇得連喊都喊不出來了,兩人緊緊地摟在一起,像是決定至死都不分開似的。馬車喀啦啦地叫著在粗糙的石頭路上飛奔著,要是它在路上遇到了一點兒障礙,就一定會翻車的。它在街中央飛奔著,凡是看到它過來的人都發出了驚恐的喊叫聲。



    陡然地,阿里放下了他的長筒煙,從口袋裡抽出了繩索,巧妙地一拋,那繩圈就套在了離他較近的那匹馬的前蹄,然後忍痛讓自己被馬向前拖了幾步,在這幾步的時間裡,那條巧妙地投出去的繩索已逐漸收緊,終於把那匹狂怒的馬的兩腳完全拴住了,使它跌倒在地上,這匹馬跌到了車轅上,折斷了車轅,使另外那匹馬也無法再向前跑了。車伕利用這個機會急忙從他的座位上跳下來,但阿里這時已敏捷地抓住了第二匹馬的鼻孔,用他的鐵腕死命的抓住不放,直到那頭髮瘋的牲畜痛苦地噴著氣,軟癱在它的同伴旁邊。這整個的過程還沒有我們現在講話的時間長。但就在這短暫的時間內,一個人帶著幾年僕人從屋子裡衝出來,奔到了出事地點。當車伕打開車門的時候,這個人就幫忙把那個少婦抱了下來,這位太太此時仍一隻手地抓住椅墊,一手緊緊地把她的兒子摟在她懷裡。那小孩子已嚇暈了過去,基督山把他們都抱進客廳裡,放在一張沙發上。「放心吧,夫人,」他說道,「一切危險都已經過去了。」



    那女人聽到這幾句話,就抬起頭來,帶著懇求的目光,指了指她那依舊昏迷不醒的孩子。



    「我明白您的意思,夫人,」伯爵說道,並仔細把那孩子檢查了一遍,「我向您擔保,您絲毫不必擔心,您的小寶貝一點也沒有受傷,他只是嚇昏了,一會兒就會好的。」



    「您這樣說只是想安慰我是嗎?瞧他的臉色多白!我的孩子!我的愛德華!對媽媽說話呀!啊,閣下,快去請一位醫生來吧!要能救活我的兒子,我願意把全部家產都送給他!」



    基督山向那驚恐萬狀的母親示意,請她不必擔心,然後他打開放在旁邊的一個小箱子,從箱子裡抽出了一隻波希米亞出產的玻璃瓶,瓶子裡裝著一種紅色的液體,他把那種液體滴了一滴到那孩子的嘴唇上,藥水剛剛滴到嘴唇上,那孩子,雖然臉色依舊很蒼白,卻睜開了眼睛,急切地向四周看了看。看到這種情形,那母親簡直高興得發昏了。「我這是在什麼地方呀?」她大聲說道,「誰使我們這樣大難不死,這樣走運啊?」



    「夫人,」伯爵答道,「我能把您從危難中救出來,自覺極其榮幸,您現在就在敝舍。」



    「這件事都怪我的好奇心作惡,」那貴婦人說道。「全巴黎的人都稱讚騰格拉爾夫人的馬長得漂亮,而我也太傻了,居然試試它們。」



    「難道,」伯爵故意裝出很驚奇的神色大聲說道,「這兩匹馬是男爵夫人的?」



    「是的,閣下,您認識她吧?」



    「騰格拉爾夫人嗎?我認識的,現在對於您能脫險我的確更覺得高興了,我想不到您這次遭險竟是我無意中造成的。昨天我向男爵買了這兩匹馬,但由於男爵夫人很後悔把它們賣掉,所以我就冒昧地送還給了她,算是我的一件禮物,請她賞光收下。」



    「咦,那麼說您就是基督山伯爵了,愛米姆對我講過許多關於您的事呢!」



    「是的,夫人。」伯爵說道。



    「我是愛洛伊絲·維爾福夫人。」伯爵鞠了一躬,看起來他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似的。「您的義舉,維爾福先生將會感激不盡的,當他知道是您救了他妻子和孩子的性命,他會多麼地感謝您呀!真的,要不是您那個勇敢的僕人及時趕來搭救,這可愛的孩子和我必死無疑啦。」



    「真的,想到您剛才的危險,我現在還有點後怕呢。」



    「噢,我希望您允許我適當地回報一下那個忠誠勇敢的人。」



    「夫人,」基督山答話,「我求您別寵壞了阿里,別給他太多的稱讚和報酬。我不能讓他養成每次出點力就希望能得到回報的這種習慣。阿里是我的奴隸,他救了你們的性命只是在為我效勞,而為我效勞是他的職責。」



    「但他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呀!」維爾福夫人說道,伯爵這種威嚴的態度給她留下了一個很深的印象。



    「夫人,他的生命,不是他的的,而是屬於我的,因為我曾親自教過他的命。」維爾福夫人不出聲了,也許她在尋思,為什麼這個奇人初次見面就能給她留下這樣深刻的一個印象。在這短暫的沉默期間,基督山以一種極親切的神色仔細地觀察著那蜷伏在她懷裡的孩子,觀察著他的體貌。那個孩子長得很瘦弱臉色特別蒼白。頭髮直而黑,雖然曾燙過但還是鬈曲不起來,有一大綹頭髮從他那凸出的前額上掛下來,直垂到他的肩頭,那一雙充滿了狡猾陰險和頑皮執拗的眼睛顯得十分機靈活潑。他的嘴巴很寬大,嘴唇極薄,還沒有恢復血色;從這孩子的臉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個性深沉而詭譎,他的相貌很像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而不像個八歲的孩子。他醒來的第一個動作是猛地一下子掙脫了的懷抱,向伯爵裝救命良藥的那隻小箱子衝過去然後,在沒得到任何人的許可下,開始把藥瓶的塞子一個個地撥出來,這充分顯示出他是一個從不受約束的、怪癖任性的、被寵壞了的孩子。



    「別碰這些東西,我的小朋友,」伯爵急忙說道,「有些藥水不但不能嘗,就是聞一聞也是很危險的哪。」



    維爾福夫人的臉色陡變,抓住她兒子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看到他沒出事,她自己也向那隻小箱子瞟了一眼,這一眼雖短,卻意味深長,當然沒有逃過伯爵的慧眼。這時,阿里走了進來。一看到他,維爾福夫人臉上立刻露出一種興奮的表情,並把那孩子摟得更緊了一點,說道:「愛德華,你看到那個好人了嗎?這個人剛才非常勇敢,剛才拉車的那兩匹馬發了瘋,差一點把車子撞得粉碎,是他冒著生命危險拖住了它們。快謝謝他吧,我的孩子,要是沒有他,我們倆可都沒命了。」



    那孩子撅起了嘴唇,以一種厭惡和藐視的態度轉過頭去說道:「他長得太醜了!」伯爵看到這種情形心裡感到很滿意,當他想到這個小孩子也可以使他的一部分計劃有希望實現的時候,一個微笑偷偷地爬上了他的臉;維爾福夫人對兒子叱責了幾句,但非常溫和,誰看了都知道不會起什麼作用。



    「這位太太,」伯爵用阿拉伯語對阿里說道,「因為你救了他們的命,想叫她的兒子謝謝你,但那孩子不幹,說你長得太醜了!」



    阿里把他那聰明的腦袋轉向那孩子,毫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的鼻孔在般地一張一縮,基督山知道那句不知好歹的話已使那個阿拉伯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恕我冒昧地問一句,」維爾福夫人站起來準備告別的時候說道,「您經常住在這兒嗎?」



    「不,夫人,」基督山答道,「這是新近買的一個小地方——我的寓所在香榭麗捨大道三十號,我看您已經復原了,您一定是想回家了吧。我已吩咐把那兩匹拉您來的馬套在了我的車子上,並叫阿里,也就是你認為長得太醜的那個人,」他面帶微笑對那孩子說道,「趕車送你們回家,而您的車伕則暫時留在這兒,照料修理您的車子。車子修好以後,我會用我自己的馬直接送回給騰格拉爾夫人的。」



    「可我不敢再用那兩匹可怕的馬拉我回去了。」維爾福夫人說道。



    「您一會兒就會知道的,」基督山答道,「一到阿里的手裡,它們就像羔羊一樣馴服的。」



    阿里的確證明了這一點。他走近那兩匹被人費了很大的勁才扶起來的馬,用浸過香油的海綿擦了擦它們那滿是汗和白沫的前額與鼻孔,於是它們幾乎立刻就呼嚕呼嚕地喘起粗氣來,並且渾身不停地顫抖了幾秒鐘。然後,也不管那圍觀在馬車周圍的人群多麼嘈雜,阿里靜靜地把那兩匹馴服了的馬套到了伯爵的四輪輕便馬車上,把韁繩握在了手裡,爬上了車頭的座位,然後他「羅!」地喊了一聲。使圍觀者極其驚訝的是:他們剛才還目睹這兩匹馬發瘋般狂奔,倔強難治,但現在阿里卻得用他的鞭子不客氣地抽打幾下它們才肯向前邁步。躑躅而行,這兩匹有名的灰斑馬現在變得遲鈍愚笨,死氣沉沉的了,它們走得是這樣的艱難,以致維爾福夫人花了兩個鐘頭才回到了聖·粵諾路她的家裡。



    她一到家,在家人的一陣驚歎平息之後,立刻寫了下面這封信給騰格拉爾夫人:「親愛的愛米娜:我剛才從九死一生的危險中奇跡般地逃了出來,這全得歸功於我們昨天所談到的那位基督山伯爵但我決想不到今天會看見他我記得當你稱讚他的時候,我曾怎樣無情地加以嘲笑,覺得你的話太誇張了,可是現在我卻有充分的理由來相信:你對於這位奇人的描寫雖然熱情,但對於他的優點說的卻遠遠不夠。我一定竭力把我的這次奇遇講得清楚一點。你必須知道,我親愛的朋友,當我駕著你的馬跑到達蘭拉大街的時候,它們突然像發了瘋似的向前直衝,以致只要有什麼東西在前面擋住它們的去路,我和我那可憐的愛德華一定會撞得粉身碎骨,當時我覺得一切都完了,突然一個相貌古怪的人,或者說一個阿拉伯人或努比亞人,總之,是一個黑人,在伯爵的一個手勢之下(他原是伯爵的僕人),突然上前來抓住了那匹暴怒的馬,甚至冒著他自己被踩死的危險,使之免於死,實在是一個真正的奇跡。那時,伯爵急忙跑出來,把我們帶到了他的家裡,用一種奇妙的藥水迅速地救活了我那可憐的愛德華(他當時已嚇昏了)。當我們已完全恢復過來的時候,他又用自己的馬車送我們回了家。你的馬車明天還你。我恐怕你得有好幾天不能用你的馬了,因為它們好像是變呆了,像是極不高興讓那個黑人來馴服它們似的但伯爵委託我向你保證,只要讓它們休息兩三天,在那期間,多給它們吃點大麥,而且以大麥為唯一的飼料,它們就會像昨天一樣活蹦亂跳的,也就是說,像昨天一樣的可怕。再見了!我不想為今天這次驅車出遊多謝你了,但我也不應該因為你的馬不好而來怪你,尤其是因這事使我認識了基督山伯爵,我覺得這位顯赫的人物,除了他擁有百萬資財以外,實在是一個非常奧妙,非常耐人尋味的迷,我打算不惜一切來解開這個謎,假如必要的話,即使冒險再讓你的馬來拖一次也在所不惜。愛德華在這次事件中表現得非常勇敢。他一聲都沒哭,只是暈了過去,事後,也不曾掉一滴眼淚。你或許仍舊要說我的母愛使我盲目了,但他是這樣的脆弱,這樣的嬌嫩,確有著堅強的意志。瓦朗蒂娜時常念叨你們可愛的歐熱妮,托我向她致意,祝她和你安好!我依舊是你永遠真誠的——愛洛伊絲·維爾福又及:務請設法使我在你府上見見基督山伯爵。我必須再見他一次,我剛才已勸服維爾福先生去拜訪他,希望他會來回訪。」



    當天晚上歐特伊的那件奇事成了眾人談話的主題。阿爾貝把它講給他的母親聽,夏多·勒諾在騎士俱樂部把它當作了談話的資料,而德佈雷則在部長的客廳里長篇大論地詳詳細細把它敘述了一遍,波尚也在他的報紙上用了二十行的篇幅恭維了一番伯爵的勇敢和豪俠,使他在法國全體貴族女子的眼裡變成了一位英雄。許多人到維爾福夫人的府上來留下了他們的名片,說他們會在適當的時機再來拜訪,以便聽她親口詳述這一件傳奇式的奇遇。正如愛洛伊絲所說的,維爾福先生穿上一套黑禮服,戴上了一副白手套,帶上最漂亮的僕人,驅車直奔伯爵府而去,於當天傍晚到達了香榭麗捨大街三十號房子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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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人生觀



    假如基督山伯爵曾在巴黎生活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那他一定會充分瞭解維爾福先生採取的這個步驟的重要性。不論在朝掌權的國王是新是老,不論執政的是立憲派、自由派或是保守派,維爾福先生在宮廷裡的地位始終是很穩固的,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很能幹,正如我們把那些在政治上從沒遭受過挫折的看作是有才幹一樣,很多人恨他,但也有很多人熱心地保護他,只是從來沒有一個人真正地喜歡他。他在司法界一直地位很高,而且能始終以中直的態度維持著他這個地位。他的會客室,在他年輕的妻子和他那未滿十八歲的、前妻所生的女兒的操持之下,可稱得上是巴黎最正統的客廳之一。小心尊崇著傳統習俗,嚴格的禮節、禮貌,對政府的各項政策忠貞不渝,對各種理論和理論家的極端蔑視,對理想主義的深惡痛絕——這些就是維爾福先生在內心深處或公開場合所標榜的人生哲學。



    維爾福先生不僅是位法官,而且幾乎是位外交家。他和舊王朝的關係使他得到了今天的器重,每當他講到舊王朝時,總是顯出莊嚴恭敬的態度,而他所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他不但始終受到當朝人的遷就,而且有時還承蒙咨詢。要是人們能除掉維爾福先生的話,情形或許就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但他就像那些敢於違抗國王的封建諸侯一樣,住在一個無法攻陷的堡壘裡。這個堡壘就是他身為檢察官的這個職位。他極其巧妙地運用了這個職位所帶來的種種優勢,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他都決不辭職,至多只請人暫時代理一下,以此避免反對的立刻而始終處於保守中立。維爾福先生通常極少出去拜客,也極少回拜。他的妻子代他去拜客,這已是社會上所公認的事了,他們以為法官工作繁重而諒解了他,實際上他卻是出於一種傲慢的想法,這正是貴族的本質——的確,他實踐了「只要你自以為了不起,別人也就會以為你了不起」這句格言,這句格言在我們這個社會裡比起希臘人的那句「認識你自己,」實在是更有用,而我們卻用那比較省力而更有利的「認識別人」



    取代了希臘人的這句格言。



    對他的朋友,維爾福先生是一個強有力的保護者,對於他的仇敵,他是一個沉默的死對頭,對那些在這兩者之間的人,他是法律的化身。傲慢神氣,死板的面孔,沉著冷漠或銳利探詢的目光,即有這些使這個人巧妙地度過了接連而來的四次革命,在革命中建立和鞏固了他陞官發財的根基。維爾福先生在法國一向是以最不好奇和最不怕麻煩的人見稱的。他每年開一次舞會,在那次舞會裡,他只到場一刻鐘。他從來不去戲院,音樂會,或任何公共娛樂場所。偶爾的,只是這種場合也很少,他會玩玩威斯特牌戲〔一種撲克牌的遊戲。——譯注〕;而那時他必定認真挑選夠資格和他一起玩牌的——如大使、大主教、親王、總統或寡居的公爵夫人之流。現在把車停在基督山伯爵的門前的,正是這個人。



    跟班去通報維爾福先生來訪的時候,伯爵正伏在一張大桌子上,在一張地圖上尋找從聖彼得堡到中國去的路線。



    檢察官以他步入法庭時那種莊重和平穩的步子走了進來。他從前在馬賽當代理檢察官時我們曾見過他,還是那個人,說得更確切些,是原來的那個人現在達到了最完美的階段。



    照例在他身上造成了某些變化,但在這變化中他卻未改變多少。他人從消瘦變成了羸弱,臉色從蒼白變成了焦黃;他那深陷的眼睛現在更深了;他那一副金邊眼鏡,架在鼻子上的時候,似乎成了他臉上的一部分。他著一身黑衣服,只有領帶是白的。這身打扮唯一不同於喪服的地方,就是穿在紐孔上的那條幾乎難以覺察的紅絲帶,像是用紅鉛筆劃出來的一縷血絲。基督山雖然極能自制,這時,他在還禮之後,竟還是抑制不住好奇心仔細地觀察起這位法官來,而對方一向慣於懷疑一切,尤其不相信社會上會有所謂的奇人奇事,所以他也極想看出這位外國貴賓(已經有人這樣稱呼基督山了)究竟是個挪一下窩一顯身手的大騙子或不法之徒呢,還是位來自聖海的王子或《一千零一夜》裡的蘇丹。



    「閣下,」維爾福說道,說話的門吻和法官在演講的時候一樣,好像他在社交場合也不能或不願放棄這種腔調似的,「閣下,昨天蒙您大力相助,救我的妻子和兒子的命,我覺得我有義務向您表示謝意。所以請允許我今天來履行這個義務,讓我向您表示我衷心的感謝。」說這番話的時候,法官那嚴厲的目光裡依舊含有他往常那種驕矜的神氣。他是以一個首席檢察官的語氣和單調來說這幾句話的,脖子硬挺挺地一動都不動,這正是為什麼那些恭維他的人說他是法律的化身。



    「閣下,」伯爵冷冰冰地回答說,「我非常高興能有機會為一位母親保全了她的兒子。因為常言道,母子之情是世界上最真摯神聖的感情,而我的運氣好,閣下,使您來此履行一種義務,而您在履行這種義務的時候,無疑的給了我莫大的榮幸。因為我知道,維爾福先生對我的這種賞臉平時不是輕易肯給的,但是,這種榮幸不論多麼可貴,卻仍然不足以與我內心裡所感到的滿足相比。」



    維爾福決想不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他不禁吃了一驚,就像個軍人感到他所穿的甲胃上被人猛擊了一下似的,他的嘴唇輕蔑地微微一彎,表示從現在起,他想像中的基督山伯爵不再是一個文明的紳士了。他向四周看了一下,想找點什麼來作為繼續交談的話題,因為剛才的那個話題似乎已摔得粉碎了。



    他看到了他進來時基督山在研究的那張地圖,於是說道,「您好像在研究地理吧,閣下。這可是一種很有趣的學問,尤其是您,我聽說,凡是這張地圖上標明的地方您都已經見識過了。」



    「是的,閣下,」伯爵答道,「我很想把人類當作一個整體來進行一番哲學研究,而您卻是每天在作單個的實驗。我相信,從整體來推論部分比從部分來求解整體要容易得多。這是代數學上的一條定理,我們應該從已知數來推論未知數,而不是從未知數來求已知數,請坐,閣下。」



    基督山指了指一張椅子,於是那位檢察官不得不向前移動幾步坐了下來,而伯爵確向後一靠,便坐到了他椅子裡,維爾福先生進來的時候,他原就是坐到了他的椅子上的。所以伯爵是側面向著他的客人,背向著窗,手肘撐在那張當時正在談論的地圖上,這一番談話也像以前與騰格拉爾和馬爾塞夫談話的時候一樣,是隨環境和對方的為人而改變的。



    「啊,您自稱為哲學家,」維爾福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他趁這沉默的期間喘了一口氣,像是一個摔跤手遇到了一個強有力的對手,「哦,閣下,真的,假如我也像您這樣無所事事的話,我一定會去找一件更有趣的事來做的。」



    「老實說,閣下,」基督山答道,「如果把人放在一隻日光顯微鏡下來研究一下的話,他實在只不過是一條醜陋的毛蟲而已。您說我無所事事,真的,現在我也來問一句,那麼您呢?您認為您是有所事事的嗎?說得更明白一些,您以為您所做的一切夠得上稱為『事嗎』?」



    這個陌生的敵手所作的第二次進攻如此猛烈,以致維爾福不禁又增加了一份驚異。這樣強有力的怪論此法官已好久沒聽到了,說得正確些,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聽到,檢察官竭力作出回答。「閣下,」他說道,「您是一位外國人,我相信您自己也曾說過,您曾在東方各國住過很長時間,所以您不瞭解人類的法律是如何值得我們審慎詳密的研究一番,因為在那些野蠻的國家是根本談不上什麼法律的。」



    「噢,不,不,我瞭解,閣下,那一切我都知道,因為我是專門研究各國法律的。我曾拿各國的刑事法來和自然法作比較。而我得說,閣下,我常常發現原始部落法律,即報復法,是最符合上帝意志的法律。」



    「假如採用了這條法律,先生,」檢察官說道,「我們的法典就可以大大地簡化了。倘若如此,那麼正如您剛才所說的,法官們就會沒有多少事可做了。」



    「這種情形或許會出現的,」基督山說道。「您知道,人類的發明創造從複雜趨向簡單,而簡單的總是完美的。」



    「但目前,」法官又說道,「我們的法典卻正處於全盛時期,它是根據茄立克族〔法國民族的一支。——譯注〕的風俗,羅馬法律和法蘭克族〔法國民族的一支。——譯注〕的慣例,從這一切相互向矛盾相觸的條例中推斷制定出來的。而那種種知識,想必您也同意這種說法,不經過長期的努力是無法獲得的,要獲得這種知識必須經過一番刻苦的研究,而且還必須經過有力的腦力勞動才能把它保存下來。」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閣下,對法國法典的一切可能您都有所瞭解,而我所瞭解的,卻不僅僅是哪一部法典,而是世界各國的法典。英國的,土耳其的,日本的,印度的都有,對我來說,都和法國的法律一樣熟悉,所以我剛才說得沒錯,相對而言,您也知道,一切都是相對的,閣下相對而言,和我所完成的工作比較起來,您所要做的那些少得可憐,而和我所學到的所有知識比較起來,您還得再學習很多才行。」



    「您學習這一切是出於什麼動機呢?」維爾福驚訝地問道。



    基督山微笑了一下。「真的,先生,」他說道,「我看您儘管有智士美譽,但您對於一切事物的看法,卻仍抱有社會上那種唯物的和通俗的觀點,始於人而終於人。也就是說,是人類觀察事物時所能採取的最局限,最狹隘的一種觀點。」



    「閣下,請您解釋得再清楚一些,」維爾福說道,他愈來愈驚奇了,「我實在不十分明白。」



    「我的意思是說,閣下,由於把目光只放在各國的社會機構上,所以您所看到的只是那些機器在轉動,而沒有看到使它轉動的那位了不起的工程師,我是說您周圍所認識的,無非是那些由部長或國王頒發了委任狀的大小官吏。而在這些掛名的官吏,部長和國王之上,卻還有上帝派的人,上帝不是派他們來充填位子的,而是讓他們來執行任務的,但他們卻逃過了您那狹隘的目光。所以人類由於他們的器官衰弱和不完備而產生了缺點。多比亞斯〔基督教《經外書》中的人物。——譯注〕把那個恢復他視覺的天使看作一個普通的青年人,各國把那個受天命來毀滅他們的阿提拉〔古代匈奴人的國王。——譯注〕與其他的征服者當作同類看待,因此為了讓人們認識他們,承認他們,他們不得不宣佈他們的使命。前者不得不說:『我是主的天使。』而後者說:『我是上帝懲惡的使者。』這樣,他們兩人的神性才能大白於天下。」



    「那麼,」維爾福說道,他愈來愈驚愕了,真的以為他不是在和一個神學家就是一個瘋子在說話,「您認為自己就是您所說的特種人物嗎?」



    「為什麼不是呢?」基督山冷冷地說道。



    「對不起,閣下,」維爾福回答說,簡直有點驚呆了,「想必您能原諒我,因為當我前來拜訪您的時候,我決沒想到會遇到一位知識和見解遠遠超出常人理解範圍之外的人。像您這樣一位極富有的紳士,至少,人們是這樣說的,請注意,我並不是盤問您,只是重複別人所說的話而已,我想說,像您這樣有錢的特權階級,竟會把時間浪費在對社會的空談或哲學幻想上,在我們這種文明社會中那些腐化了的可憐蟲之間,的確是不常見的,因為社會空談或哲學幻想最適合於去安慰那些生來命窮,又不走運,無法享受世上榮華富貴的人。」



    「真的,閣下,」伯爵反駁道,「您已經達到如此顯要的地位,難道您還算不上是個特別的人,或者竟沒遇到過特別的人嗎?您的目光一定非常老練可靠,難道您從來沒有,在一瞥之下就推斷出到您面前過來的是哪一種人嗎?一個法官除了無盡職守地按法律行事以外,除了極技巧地解釋他工作上耍的詭計之外,難道不該做一枚可以探測心臟的鋼針,一塊可以測驗出靈魂中含有多少雜質的試金石嗎?」



    「閣下,」維爾福說道,「老實講,您駁倒了我。我從沒聽到過別人像您這樣講話。」



    「因為您總使自己處在一個平凡的環境裡,從不敢振翅高飛,衝進上帝安派那些看不到的特殊人的領域裡。」



    「那麼您認為,閣下,那種領域的確存在,這些看不到的特殊人的確是和我們混雜在一的嗎?」



    「他們為什麼不呢?您離開了空氣就一刻也不能生存,但您能看得見您所呼吸的空氣嗎?」



    「那麼說我們是無法看見您所指的那種人了?」



    「不,我們能看見的,當上帝高興讓他們現出實形的時候,您就能看見他們了。您可以觸摸到他們,同他們交往,跟他們講話,而他們也會回答您的。」



    「啊!」維爾福微笑著說道,「我承認,當這種人前來和我接觸的時候,我倒很希望能事先得到一個警告。」



    「您的願望已經實現了,閣下,因為您剛才就已經得到了警告,而我現在再來警告您一次。」



    「那麼您就是這種傑出的人物了?」



    「是的,閣下,我相信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一個人的地位可以與我相比。國王的領土都是有限的,或限於山脈河流,或限於風俗習慣的改變,或限於語言的不同。我的王國卻是以整個世界為界限。因為我既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法國人,不是印度人也不是美國人,也不是什麼西班牙人,我是一個宇宙人。沒有哪一個國家可以說它看到了我的降生,而只有上帝才知道哪一個國家會看到我死。我能適應各種風俗習慣,通曉各種語言,您若相信我是個法國人,那是因為我講起法語來能像您一樣流利純正。可是,阿里,我的黑奴,卻相信我是阿拉伯人;貝爾圖喬,我的管家,把我當作了羅馬人;海黛,我的奴隸,認為我是希臘人。所以您大概可以明白了吧,由於沒有國籍,不要求任何政府的保護,不承認任何人是我的兄弟,因此,凡是那可以阻止強者的種種顧忌或可以麻痺弱者的種種障礙,都無法麻痺或阻止我。我只有兩個對手,我不願意說是兩位征服者,因為只要堅忍不屈,甚至連他們我也是可以克服的。他們就是時間和空間。而那第二個對手,也是最可怕的,就是,我將來也必有一死。只有這才能阻止我的行動,使我無法到達我預期的目標,其餘的一切我都算定了。凡是人們所謂命運機遇的那些東西,如破產,變遷,環境等等,我都已經預料到了,假如這些因素突然來襲擊我,它們是決不能使我一蹶不振的。除非我死了,否則我是永遠不會改變我的信仰,所以我敢說出這些您從沒聽說過的事情,這些事情即使從國王的嘴裡您也聽不到的。因為國王需要您,而其他的人怕您。在我們這樣一個組織不健全的社會裡,人人都免不了要對自己說:『也許有一天我會有求於檢察官的吧?」』「但您敢肯定不會說那句話嗎,閣下?因為您一旦成了法國的一位公民,您自然就得遵守該國的法律。」



    「這我知道,閣下,」基督山答道,「但當我去訪問一個國家的時候我就開始用各種可能的方法來研究那些我可能有求於他或害怕他的人,直到我把這些人瞭解清清楚楚,像他們瞭解自己一樣或許比他們自己瞭解得還清楚。基於這種想法不管檢察官是誰,假如他要對付我的話他一定會發現自己的處境並不比我妙。」



    「那就是說,」維爾福吞吞吐吐地答道「人類的本性中就是有缺點的,按您的標準來看,每個人都是犯了過失的。」



    「過失或是罪過。」基督山以一種隨便的神氣回答道。



    「您剛才說,您在人類中沒有你的兄弟那麼,在全人類中,」維爾福多少有點兒猶豫地說,「只有您是十全十美的了。」



    「不,並非是十全十美」伯爵回答說「只是無法看穿罷了。假如這種格調使您不愉快的話我們還是停止這一場舌戰吧,先生,您的法律並沒有打擾到我,正如我的第二視覺並沒有打擾您一樣。」



    「沒有,沒有,決沒有,」維爾福說道,他像怕放棄他的優勢似的「您這一番光輝而且幾乎可以說是崇高的談話已把我抬舉到了普通的水準以上。我們已不再是聊天了,我們是在進行討論。但您知道,那些坐在大學交椅裡的神學家,和那些坐在辯論席上的哲學家,偶爾也會說出殘酷的真理。我們暫且算是在討論社會神學和宗教哲學吧,下面這幾句話聽來雖有些不禮貌,但我還是要對您說:『兄弟,你太自負了,你也許比別人高明,但在你之上還有上帝呢。』」



    「在我們大家之上,閣下。」基督山這樣回答道,其語氣是這樣沉重,使維爾福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我對人是自負的,正如赤練蛇每當看見有人經過它的旁邊時總昂起頭來攻擊他的,即使那人並沒踩著它。但在上帝的面前,我放棄了那種自負,因為是上帝把我從一無所有提升到了現在這樣的地位。」



    「那麼,伯爵閣下,我欽佩您,」維爾福說道,在這篇奇異的談話裡,到目前為止,他還是第一次對這位神秘人物冠以貴族的稱呼,剛才他只是稱「閣下」,「是的,而且我要對您說,假如您真的高強,真的優越,真的神聖,或者是真的無法看穿,您把無法看穿和神聖等同起來,這一點的說得很對。那末您儘管驕矜好了,閣下,因為那是超人的特徵。但毫無疑問您也是有野心的吧。」



    「我有一個野心,閣下。」



    「是什麼?」



    「我,就像每個人在其一生中都可能會遇到的那樣,曾被撒旦帶到了世界最高的山頂上,在那兒,他把世界上所有的王國都指給我看,並且像他以前對人說過的那樣對我說道,『大地的孩子啊,你怎樣才能崇拜我呢?』我想了很久,因為我早就懷有一種刻骨的野心,於是我回答說:『聽著:我常常聽人說起救世主,可我從來沒看見過他,也沒看見過和他相像的東西,也不曾遇到過任何事物能夠使我相信他的存在。我希望我自己能變成救世主,因為我覺得世界上最美麗,最高貴,最偉大的事業,莫過於報善和懲惡。』撒旦低頭呻吟了一會兒。『你錯了,』他說道『救世主是存在的,只是你看不到他罷了,因為上帝的孩子像他的父母一樣,肉眼是看不到的。你沒有看見過他是個什麼樣子,因為他賞罰無形,來去無蹤。我所能辦得到的,只是使你成為救世主的一個使者而已。』於是那場交易就結束了。我也許已喪失了自己的靈魂,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基督山又說道,「要是這種事情再發生,我還是會這樣幹的。」



    維爾福非常吃驚地望著基督山。「伯爵閣下,」他問道,「您有什麼親戚嗎?」



    「沒有,先生,我在這個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那就糟了。」



    「為什麼?」基督山問道。



    「因為那樣您就得目睹一幕有傷於您的自負心的情景。您不是說過,您什麼都不怕,只怕死嗎?」



    「我並沒有說我怕它,我只是說,只有它才能阻止我。」



    「老年呢?」



    「我的目的在我年老之前就可以達到的。」



    「瘋狂呢?」



    「我是幾乎發過瘋,您知道有一句格言說『一事不重現。』這是一句犯罪學上的格言,您當然充分瞭解它的意義了。」



    「閣下,」維爾福又說道,「除了死,老發瘋以外,世界還有一些可怕的事情。譬如說,中風,那是一種閃電般的襲擊,它只打擊您,卻並不毀滅您,可是經它打擊之後,一切也就都完了。您的外貌當然一點都沒有改變,但您已不再是以前的您了,您以前象吃過靈芝草的羚羊,但這時卻變成了一塊呆木頭,就像那受了酷刑的卡立班〔莎士比亞名劇《暴風雨》中的人物。——譯注〕,這種病,是生在人的舌頭上,正如我所告訴您的,不折不扣地叫做中風。伯爵閣下,假如您願意的話,隨便哪一天,只要您高興見到一個尚能解事而且急於想駁倒您的對手的話,那麼,請到舍下來繼續這一番談話吧,我想介紹您同家父見面,也就是諾瓦蒂埃·維爾福先生,法國革命時期一個最激進的雅各賓派,也就是說,一個最目無法紀,最果斷勇敢的人,他也許不曾像您那樣到過世界上所有的王國,但他卻曾幫助顛覆了世界上一個最強有力的國家,您相信自己是上帝和教世主的使者,他,像您一樣,相信他自己是萬神之主和命運的使音。可是,閣下,腦髓裡一條血管的破裂就摧毀了這一切,而這發生在不到一天,不到一個鐘頭,而只在一秒鐘的時間內。諾瓦蒂埃先生在頭一天晚上還是老雅各賓派成員,老上議院的義員,老燒炭黨分子,嘲笑斷頭台,嘲笑大炮,嘲笑匕首,諾瓦蒂埃先生,他玩弄革命,諾瓦蒂埃先生,對他來說法國是一面大棋盤,他使得小卒,城堡,騎士和王后一個個地失蹤,甚至使國王被困,諾瓦蒂埃先生,這樣可畏的一個人物,第二天早晨卻一下子變成了『可憐的諾瓦蒂埃先生』,變成了孤苦無助的老頭子,得讓家裡最軟弱無力的一員,就是他的孫女瓦朗蒂娜來照顧他。事實上,他只剩了一具又啞又僵的軀殼,在無聲無息地喘著氣,讓時間慢慢地腐蝕他的全身,而他自己卻感覺不到它在腐朽。」



    「唉,先生!」基督山說道,「這種事我都看到也想到過了。我也可以算是一個醫生,我曾像我的同行那樣幾次三番的尋活人和死者的靈魂,而像救世主一樣,我的肉眼雖看不到它,但我的心卻能感覺到它的存在。自蘇格拉底,〔(公元前四七○—三九九),希臘哲學家。——譯注〕塞內加〔(二—六五),西班牙學者。——譯注〕,聖奧古斯丁〔(三五四—四三○),英國主教。——譯注〕和高盧〔(一七五八—一八八二),德國著名醫生。——譯注〕以來,無數的女人在詩歌或散文裡寫下過您所作的那種對比,可是,我也很能理解,一個父親的痛苦或許會使一個兒子的頭腦發生很大的轉變。您既然建議我為我的自負心著想該去看一看那種可怕的情景,那麼我一定前去府上拜訪,先生,這種可怕的事情一定已使府上佈滿了憂鬱的氣氛吧。」



    「要不是上帝賜給了我一個極大的補償,本來當然會是如此的。眼看著老人家自己在走向墳墓裡,卻有兩個孩子剛巧踏上了生命的旅程。一個是瓦朗蒂娜,是我的前妻蕾姆·聖·梅朗小姐所生的女兒,一個是愛德華,就是今天您救的那個孩子。」



    「您從這個補償上得出了什麼結論,閣下?」基督山問道。



    「我的結論是,」維爾福答道,「家父在熱情的激勵之下,曾犯過某種過失,而那種過失人類的法庭不知道,但上帝的法庭卻已經看到了,而上帝只想懲罰一個人,所以只降禍於他本人。」



    基督山的嘴上雖帶著微笑,可在內心裡卻發出了一聲怒吼,要是維爾福聽到了這個聲音,他一定會飛也似的逃走的。



    「再會了,閣下,」法官站起身來說道,「我雖然離開了您,可我會永遠記得您的,而且是滿懷尊重的心情的。我希望,當您和我相知較深的時候,您不會討厭我這番情誼的,因為您將來就會瞭解,我不是一個愛打擾朋友的人。而且,您和維爾福夫人已結成永遠的朋友了。」



    伯爵欠了欠身,親自送維爾福到他的房門口,那位檢察官作了一個手勢,兩個聽差就畢恭恭畢敬地護送他們的主人到他的馬車裡去了。他走了之後,基督山從他那鬱悶的胸膛裡大大地吐出了一口氣,說道,「這貼毒藥真夠受的,現在讓我來找一服解毒劑吧。」於是他敲響了銅鑼,並對進來的阿里說道,「我要到夫人的房間裡去了,一點鐘的時候,把馬車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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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海黛



    讀者一定還記得基督山伯爵那幾位住在密斯雷路的新——或說得更確切些,是老——相識吧。莫雷爾、尤莉和艾曼紐。一想到他就要去作一次愉快的訪問,一想到將要度過的幸福時光,期待著一束從天堂裡射來的光照進他自動陷入的地獄裡來,從維爾福走出他的視線時起,他的臉上就露出一種最動人的快樂的表情。阿里聽到鑼聲就趕快跑來了,看到他的臉上閃爍著這樣稀有的歡喜的光彩,便又躡手躡腳,屏息靜氣地退了出去,像是生怕驚走了那徘徊在他主人身旁的愉快的念頭似的。



    此時正值中午,基督山抽出一個鐘頭的時間來和海黛一起消磨時光。那個鬱悶了這麼久的靈魂似乎無法一下子享受快樂,所以在接觸柔情蜜意之前,必須先作一番準備,正如別人在接觸強烈的喜怒哀樂之前得作一番準備一樣。我們前面已經說過,那是年輕的希臘美人所住的房間和伯爵的房間是完全隔離開的。那幾個房間一律是東方式的佈置。也就是說,地板上鋪著土耳其產的最昂貴的地毯,牆壁上掛著花色美麗和質地優良的錦絲緞,每一個房間的四壁都裝著極奢華的靠背長椅,椅子上放著又鬆又軟,可以隨意安排的椅墊。海黛手下有四個女傭人——三個法國人和一個希臘人。那三個法國女人總是呆在一間小小的候見室裡,只要聽到小金鈴一響,就立刻進去侍候,或是由那個希臘女奴從裡面傳話出來,希臘女奴略懂一點法語,足以向另外三個侍女轉達她女主人的命令,基督山吩咐過那三個法國侍女,她們對待海黛必須極其恭謹尊敬,要象侍奉一位王后一樣。



    那年輕姑娘此時正在她的內室裡。那是一間類似婦女休息室的房間,圓形的,天花板由玫瑰色的玻璃嵌成,燈光由天花板上下來,她這時正斜靠在帶銀點兒的藍綢椅墊上,頭枕著身後的椅背,一隻手托著頭,另外那只優美的手臂則扶著一支含在嘴裡的長煙筒,這支長煙筒極其名貴,煙管是珊瑚做的,從這支富於彈性的煙管裡,升起了一片充滿最美妙的花香的煙霧。她的姿態在一個東方人眼裡雖然顯得很自然,但在一個法國女人看來,卻未免了一點。她穿著伊皮魯斯〔伊皮魯斯是古希臘的一個地方。——譯注〕女子的服裝,穿一條白底子繡粉紅色玫瑰花的綢褲,露出了兩隻小巧玲瓏的腳,要不是這兩隻腳在玩弄那一雙嵌金銀珠的小拖鞋,也許會被人誤認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哩;她上身穿一件藍白條子的短衫,袖口很寬大,用銀線滾邊,珍珠作紐扣;短衫外面套一件背心,前面有一處心形的缺口,露出了那象牙般的脖頸和的上部,下端用三顆鑽石紐扣鎖住。背心和褲子的連接處被一條五顏六色的腰帶完全蓋了起來,其燦爛的色彩和華麗的絲穗在巴黎美人的眼裡,一定覺得非常寶貴的。她的頭上一邊戴著一頂繡金鑲珠的小帽,一邊插著一朵紫色的玫瑰花,一頭濃密的頭髮,黑裡透藍。那張臉上的美純粹是專屬於希臘人的,一雙又大又黑的水汪汪的眼睛,筆直的鼻長,珊瑚似的嘴唇,珍珠般的牙齒,這都是她那種民族所特有的。而錦上添花的是海黛正當青春妙齡,她只有十九、二十歲。



    基督山把那個希臘侍女叫出來,吩咐她去問一聲她的女主人願不願意見他。海黛的答覆只是示意叫她的僕人撩開那掛在她閨房門前的花氈門簾,這一道防線打開之後,就呈現出一幅美妙的少女斜臥圖來。當基督山走過去的時候,她用那只執長煙筒的手肘撐住身子,把另一隻手伸給了他,帶著一個銷魂的甜蜜的微笑,用雅典和斯巴達女子所說的那種音節明快的語言說道:「你進來以前幹嘛非要問問可不可以呢?難道你不再是我的主人,我也不再是你的奴隸了嗎?」



    基督山回報了她一個微笑。「海黛,」他說道,「你知道」



    「你稱呼我時為什麼這樣冷淡?」那希臘美人問道。「我有什麼地方使你不高興了嗎?要是這樣,隨便你怎麼責罰我好了,但不要這麼規規矩矩地對我說話!」



    「海黛,」伯爵答道,「你知道我們現在是在法國,所以你已經自由了!」



    「自由!」年輕姑娘把那兩個字念道了兩遍,「自由幹嗎?」



    「自由就可以離開我呀。」



    「離開你!為什麼我要離開你呢?」



    「那就不該由我來說了,但現在我們就快要混到社交界去了,就要去見見世面了。」



    「我誰也不想見。」



    「不,你聽我說海黛。在這個繁華的都市裡,你可不能老是這樣隱居著,假如你遇到了一個心愛的人,別以為我會那麼自私自利和不明事理,竟會」



    「我從沒見過比你更漂亮的男人,我只愛你和我的父親。」



    「可憐的孩子!」基督山說道,「那是因為除了你的父親和我之外,你根本沒跟什麼別的人說過話……」



    「好吧!我何必要跟別人去說話呢?我父親把我叫做他的心肝,而你把我叫做你的愛人,你們都把我叫做你們的孩子!」



    「你還記得你的父親嗎,海黛?」



    那希臘少女微笑了一下。「他在這兒和這兒,」她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她的眼睛和她的心。



    「那麼我在哪兒呢?」基督山笑著問道。



    「你嗎?」她大聲說道,「到處都有你!」



    基督山拿起這年輕姑娘的纖纖玉手,正要把它舉到他的唇邊,那心地單純的孩子卻急忙把手抽了回去,而把她那嬌嫩的臉頰湊了上來。「你現在要懂得,海黛,」伯爵說道,「從現在起,你是絕對的自由了,你是主婦,是女王。你可以自由放棄或保持你故鄉的習俗,隨你喜歡怎麼去做都行,你願意在這兒呆就在這兒,願意出去就出去,有一輛馬車永遠等在那兒聽你的吩咐,不管你要到哪兒去阿里和梅多都可以陪你去。我只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噢,說吧!」



    「關於你的出身,一定要嚴守秘密。對誰也不要提過去的事情,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要宣佈你那威名顯赫的父親或你那可憐的媽媽的名字!」



    「我已經告訴過你啦,老爺,我不願意見任何人。」



    「海黛,這樣完美的一種隱居生活雖然很符合東方的風俗習慣,但在巴黎,會行不通的。所以,你得竭力使自己習慣這種北方的生活習慣,正如你以前在羅馬、佛羅倫薩、梅朗和馬德里一樣,不論你留在這兒或回到東方去,將來總有一天,這也許會有用的。」



    年輕姑娘抬起那雙含淚的眼睛望著基督山,以一種傷心真摯的口吻說道:「不論『我』回不回東方,你的意思是,你不回去了嗎,老爺?」



    「我的孩子,」基督山答道,「你知道得很清楚,假如我們必須分手的話,那決不是出於我的本意。樹是不願意離開花的,是花離開了樹。」



    「老爺,」海黛答道,「我決不願意離開你,因為我知道,沒有了你,我決不再能再活下去的。」



    「可憐的孩子!十年以後,我就會老的,而你卻依舊很年輕。」



    「我的父親活到了六十歲,他的頭髮已經斑白,可是我對於他的崇拜和愛,遠甚於對所有那些我在他的宮廷裡所看到的活潑漂亮的青年呀。」



    「那麼告訴我,海黛,你相信你能過得慣我們現在的這種生活嗎?」



    「我能見到你嗎?」



    「每天都能見到。」



    「嗯,那麼,你何必還要問我呢,我的主人?」



    「我怕你會感到孤獨的。」



    「不,老爺,因為在早晨,我等著你的到來,在晚上,我可以回想你和我在一起時的情形,此外,當我孤獨的時候,我又有美麗的往事可以回憶。我好像又看到了廣大的平原和遙遠的地平線,以及地平線上的賓特斯山和奧林匹斯山,那時,我的心裡就會有三種情感,悲傷,感激和愛,決不會再感到什麼無聊的。」



    「你真不愧是伊皮魯斯的子孫,海黛,你這種富於詩意的可愛的念頭充分證明你是神族〔指希臘神話裡的神。——譯注〕的後代,你放心吧,我一定注意照料你,不讓你的青春受到摧殘,不讓它在陰森孤獨中虛度過去,因為假如你愛我如父,我也一定愛你如女。」



    「老爺不要誤會,我對你的愛和對我父親的感情是大不相同的。他死了以後,我還能繼續活下去但要是你遇到了什麼災禍,那我聽到噩耗的那一刻,也就是我死的時候到了。」



    伯爵帶著難以形容的柔情把他的手伸給了那興奮的少女,後者虔敬而親熱地把手捧到她的嘴邊。基督山的大腦經過這一番撫慰之後,已適宜於去拜訪莫雷爾家人了,他一邊走,一邊輕輕地背誦出品達〔品達(公元前五二一—四四一),希臘的抒情詩人。——譯注〕的幾句詩句:「青春是一朵花,它為結出愛情的果實。你看著它漸漸地成熟,將它採下,你這採摘者啊,是多麼的幸福。」此時馬車已遵命準備好了,伯爵輕輕地跨進車廂裡,車子便立刻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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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莫雷爾一家



    幾分鐘之後,伯爵便到了密斯雷路七號。這是座白石砌成的房子,在房子前面的一個小庭院裡,有兩個小花壇,裡面開滿了美麗的花。伯爵認出了來開門的門房是柯克萊斯,但由於他只有一隻眼睛,而且那隻眼睛在九年的時間裡已衰弱了許多,所以他沒有認出伯爵來。馬車駛到門口去的時候,必須經過一個轉彎,繞過一座石塊砌成的噴水池,池子裡悠閒地游著許多金色和銀色的魚。這一點綴引起了全區人的嫉妒,給這座房子掙得了「小凡爾賽宮」的稱號。這房子是一座三層樓的建築物,下面有廚房和地窖,上面有閣樓。全部房產包括一個極大的工場,一個花園和花園中的兩幢樓房,艾曼紐買下它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出這是一筆很有利的投機生意。他留用了正房和花園的一半,在花園和工場之間築起了一道牆,連花園底上的兩座樓房一起租了出去,所以他只花了很少的一筆錢,卻住得舒舒服服,像聖·日爾曼村裡一位最講究的主人一樣得到了一座獨門獨戶的大住宅。餐廳裡全是一色的橡木傢俱,客廳裡是桃花心木傢俱和藍天鵝絨窗帷,臥室裡是香椽木和綠緞子。艾曼紐有一間書房,但他從不讀書,尤莉有一間音樂室,但她從不擺弄樂器。三樓全部歸馬西米蘭使用,這一層樓上的房間完全和他妹妹的一樣,只是餐廳變成了一間彈子房,這也是他接待朋友的地方。當伯爵的馬車在門口停下來的時候,他正嘴裡咬著雪茄,在花園的入口處監督洗刷他的馬。



    柯克萊斯打開門,巴浦斯汀從車伕的座位上跳下來,上前詢問赫伯特先生夫婦和馬西米蘭·莫雷爾先生願不願意接見基督山伯爵閣下。



    「基督山伯爵閣下?」莫雷爾大喊了一聲,拋掉了他的雪茄煙,急忙向馬車奔過來。「我們當然願意見他的啦!啊!伯爵閣下,多謝您沒有忘記您的諾言。」於是那青年軍官非常熱情地同伯爵握手,使後者毫不懷疑他是出於一種真摯的表示,他看到對方早已在期待他,而且很高興接待他。



    「來,來!」馬西米蘭說道,「我來當您的嚮導,像您這樣的人是不應該由僕人來介紹的。我妹妹在花園裡摘玫瑰樹上的枯葉,我妹夫正讀他的兩份報紙,《新聞報》和《議論報》,離她五步之內,因為不論您在哪兒看到赫伯特夫人,只要在幾步遠的小圈裡望一眼,便可以找到艾曼紐先生,而且這種情形正如科學大全上所說的那樣,是『相互的』。」聽到他們的腳步聲,一個身穿絲綢便服,正忙碌地在那棵絢麗的玫瑰樹上摘枯葉的年輕女子抬起頭來。這個女子正是尤莉,她,正如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那位首席代表所預言的,已變成了艾曼紐·赫伯特夫人。她看到來了一位陌生人,就發出了一聲驚異的喊叫,而馬西米蘭卻大笑起來。「這沒什麼,裘麗,」他說道,「伯爵閣下雖然到巴黎才只有兩三天,但他已經知道一個時髦女郎是什麼樣子的了,要是他還不知道,那麼你就是一個榜樣。」



    「啊,閣下!」尤莉回答說,「我的哥哥把您就這樣帶進來真是太胡鬧了,他是從來不為他可憐的妹妹考慮的。庇尼龍!庇尼龍!」



    一個正在玫瑰花叢中忙於翻地的老頭把他的鏟子往泥土裡一插,拿起帽子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極力想掩飾剛才扔進嘴裡的那塊煙草。他的頭髮依然是那麼厚密,那麼蓬蓬鬆鬆地纏結在一起。只是其中有幾叢已變成了灰色,他那被太陽曬成紫銅色的臉和那堅毅的目光證明這老水手曾經歷過赤道的酷熱和回歸線上的風暴。「我好像聽到你在叫我,尤莉小姐?」



    他說道,庇尼龍依舊改不掉他的老習慣,對其船主的女兒稱「尤莉小姐」,再也改不過口來叫赫伯特夫人。



    「庇尼龍,」尤莉說道「快去通知艾曼紐先生,說這位先生來拜訪我們了,馬西米蘭自會領他到客廳裡去的。」然後,她轉過身來對基督山說道,「希重您能允許我告辭一會兒。」於是也不等回答,就繞到一叢樹後面,從一條側徑走進了屋裡。「真是非常抱歉,」基督山對莫雷爾說道,「我看我的到來給府上引起了不小的麻煩呀。」



    「瞧吧,」馬西米蘭大笑著說道,「她的丈夫正在那兒脫下短褂換上裝呢。我向您擔保,您已經在密斯雷路鼎鼎大名的了。」



    「我看府上倒是一個非常幸福的家庭!」伯爵說道,這句話很像是對他自己說的。「噢,是的,我可以向您保證,他們的確是幸福得沒法說了。他們都很年輕,很樂觀,你戀著我,我戀著你,每年還有兩萬五千里弗的收入,因此就自以為象羅斯希爾德一樣的富有了。」



    「兩萬五千里弗這個數目可並不算大,」基督山說道,語氣非常甜蜜溫和,像是一位慈父的聲音直鑽進馬西米蘭的心坎裡,「但他們是不會以此自滿的。您的妹夫是一個律師還是一個醫生?」



    「他是一個商人,伯爵閣下,他繼承了我那可憐的父親的事業,莫雷爾先生去世的時候遺留下五千萬法郎,這筆錢分給了我妹妹和我,因為他只有我們這兩個兒女。她的丈夫和她結婚的時候,除了他那正直高尚的品格,那一流的才幹,和那清白無瑕的名譽之外,他可不像他的太太那樣有什麼世襲的財產可指望。但他希望自己能有他妻子那樣多的財產,於是他克勤克儉地埋頭苦幹,直到積滿了二十五萬法郎,那是用了六年功夫才實現的。噢,伯爵閣下,說真心話,看著這些才能高超肯定會飛黃騰達的青年人辛辛苦苦地在一起工作,不願意絲毫改變祖傳老店的舊規矩,為了六年的時間才取得那些新潮人物在兩三年內就可以取得的業績,這種情形真使人感動。馬賽直到現在還洋溢著對他們的讚許之聲,而這種讚許也是他們應該得到的。後來,有一天,尤莉剛結完賬,艾曼紐過來對她說,』尤莉,柯克萊斯剛才把最後那一百法郎交給了我,我們預定要賺的二十五萬法郎已齊了。我們將來就守著這筆小小的財產生活你滿意嗎?聽我說,我們的公司每年要做一百萬的生意,我們可以從中獲得四萬法郎的收益。假如我們願意的話,我們在一小時之內就可以把生意轉讓出去,因為我收到了狄勞耐先生的一封信,他說他願意出三十萬法郎買下這家公司的商業信譽,從而把他的名字和我們的聯在一起。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艾曼紐,』我妹妹回答說,『莫雷爾公司只能由莫雷爾家裡的人來經管。用三十萬法郎來補救我父親的名譽不是很值得的嗎?』『我也是這樣想,』艾曼紐答道,『但我希望聽聽你的忠告。』『我的意見是這樣的:我們的業務往來賬目都已經結清了,我們現在只要停止放賬,結束業務就行了。』這事立刻就辦到了。一刻鐘以後,一位商人來要求為兩條船投保險。



    這筆生意很明顯可以有一萬五千法郎的賺頭。『先生,』艾曼紐說道,『請你費神直接去和狄勞耐先生談吧。我們已經停業了。』是多久的事?『那商人驚奇地問道。回答是,『一刻鐘以前。』而就是為了這個理由,閣下,」馬西米蘭繼續說道,「我的妹妹和妹夫才每年只有兩萬五千里弗的收入。」



    馬西米蘭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伯爵的心似乎要爆裂開來,他剛一講完,艾曼紐就進來了,這時他已戴上了一頂帽子,穿好了上裝。他向伯爵恭敬地致敬,表示他很清楚來客的身份,然後他領基督山在小花園裡兜了一圈,才回到屋裡。客廳裡放著一隻日本出品的大瓷花瓶,瓶裡插滿了花,使空氣裡充滿了花香。尤莉已站在門口迎接伯爵了,她的衣服穿得很合體,頭髮梳得很俏麗(這件大事她是在十分鐘之內完成的)。附近的一間鳥捨裡傳來了鳥的歌聲。鳥捨是由假烏木和刺槐樹的丫枝搭成的,外面圍著藍天鵝絨的帷幕。在這所可愛的幽居裡,萬事萬物,從鳥兒們宛轉的歌聲到女主人的微笑,都使人有一種寧靜安謐的感覺。伯爵一進這座房子就感染到了這種幸福的氣氛。他開始客套地說了幾句以後,就一直默默地現出若有所思的樣子,竟一時忘記了人家正在等他開始談話。當他一覺察到這種停頓之後,就竭力把自己從這種沉思狀態中擺脫出來。「夫人,」他終於說道,「請原諒我這麼激動,你們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因為你們已享受慣了我在這兒所遇到的這種幸福,但對我來說,你們這種幸福的神情是如此的罕見,以至於使我無法把目光從你們身上移開了。」



    「我們實在是非常幸福的,閣下,」尤莉答道,「但我們也遭遇過不幸,世界上很少有人比我們受過更大的痛苦。」



    伯爵的臉上現出了一種好奇的表情。



    「噢,正如那天夏多·勒諾所告訴您的,這一切只是一部家庭歷史,」馬西米蘭說道,「像您這樣名利雙收,飽經滄桑的人,對於這種瑣碎的事情是不會有多大興趣的,但我們的確有過極悲慘的遭遇。」



    「像上帝對待所有那些受苦的人們一樣,他曾把香油注入了你們的傷口嗎?」基督山問道。



    「是的,伯爵閣下,」尤莉答道,「我們實在可以說是這樣的,因為他對待我們就像對待他的選民一樣,他派了一位天使來關照我們。」



    伯爵的兩頰變成了深紅色,他咳嗽了一聲,並用手帕掩住了嘴。



    「那些天生有錢,事事都能如願的人,」艾曼紐說道,「是不知道人生真正的幸福是什麼的,正如只有那些曾抱住幾塊脆弱的木板,在狂風暴雨的海洋裡顛簸過來的人,才能體會到一個晴朗的天空是多麼的可貴一樣。」



    基督山沒有回答,只是站起身來在房間裡慢慢地踱來踱去,因為他怕自己那顫抖的聲音會洩露他的情緒。



    「我們的誇大使您見笑啦,伯爵閣下。」馬西米蘭說道,他的目光始終在跟隨著伯爵。



    「不,不,」基督山回答說,他的臉色很蒼白,一隻手按在他狂跳不已的心口上,另一隻手則指著一隻玻璃罩,玻璃罩下面有一隻絲質的錢袋躺在一塊黑天鵝絨的墊子上。「我正在想,這只錢袋是做什麼用的,它的一端像是綁著一張小紙片,而另一端卻有一顆大鑽石。」



    「伯爵閣下,」馬西米蘭帶著一種莊嚴的神氣說道,「這是我們最寶貴的傳家之寶。」



    「這顆鑽石倒非常漂亮。」伯爵答道。



    「噢,曾有人估價它值十萬法郎,我哥哥並不是指它的價值,他的意思是說這只錢袋所包含的東西都是我剛才所說的那位天使的紀念品。」



    「這我可就不懂了,但我並不一定要求解釋,夫人,」基督山鞠躬答道。「原諒我,我並不是存心要做出失禮的舉動的。」



    「失禮!噢,我們很高興您能給我們這樣一個機會來詳述這件事情。要是我們想隱諱這只錢袋所代表的那件義舉,我們就不會把它這樣談出來啦。噢,我們很願意到處逢人就講!這樣或許可以感動我們那位無名的恩人,使他早日日露面出來見見我們。」



    「啊,真的!」基督山用一種壓低了的聲音說道。



    「閣下,」馬西米蘭揭開玻璃罩,恭恭敬敬地吻了吻那只絲質錢袋,說道。「這只錢袋曾經過一個人的手,而那個人曾救過我父親,使他不致於自殺,使我們不致於破產,使我們的名譽不致於蒙羞受辱。正是靠著他無比的仁慈,我們這些命中注定該受苦難的孩子,才能有目前這種使人嫉妒的好運。這封信,」(馬西米蘭一邊說著,一面從錢袋裡抽出一封信來交給了伯爵)「這封信就是他在我父親決心自殺的那天寫來的。這顆鑽石是那位慷慨的無名恩人送給我妹妹作陪嫁的。」基督山打開那封信,以一種無法形容的高興的心情把它讀了一遍。這封信是寫給(我們的讀者知道)尤莉的,署名是「水手辛巴德。」



    「您說是一個無名恩人,難道你們並不認識那個幫你們忙的人嗎?」



    「是呀,我們從沒有和他握一下手的運氣,」馬西米蘭又說道。「我們曾懇求上帝賜給我們這個機會,直到如今還是枉然,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很神秘,我們始終無法弄明白,像是冥冥之中有一隻魔術師般有力的手在操縱著似的。」



    「噢,」尤莉大聲說道,「我倒是還沒有完全絕望,也許總有那麼一天我會吻到那隻手的,就像我現在吻這只他所觸過的錢袋一樣。四年以前,庇尼龍在的裡雅斯特,庇尼龍,伯爵閣下,就是你剛才在花園裡見到的那個老水手,他在當園丁以前,本來是一個舵手的。當庇尼龍還在的裡雅斯特的時候,他在碼頭上看到一個英國人正要上一艘遊船,而他認出他就在一八二九年六月五日來拜訪過我父親,九月五日又寫這封信給我的那個人,他相信自己沒認錯,但他當時不敢上去跟他講話。」



    「一個英國人!」基督山說道。他看到尤莉很注意地望著他,就愈來愈感到不安了。「您說是一個英國人嗎?」



    「是的,」馬西米蘭答道,「是一個英國人,他自稱是羅馬湯姆生·弗倫奇銀行的首席代表。所以那天您在馬爾塞夫先生家裡說您和湯姆生·弗倫奇銀行有業務往來,我就吃了一驚。我已經告訴過您,那是一八二九年的事。看在上帝的面上,請告訴我,您認識這個英國人嗎?」



    「可您不是也告訴過我,說湯姆生·弗倫奇銀行老是否認曾幫過你們這個忙嗎?」



    「是的。」



    「那麼,說不定這個英國人曾受過令尊的恩惠,他沒有忘記,所以採取這種方法來報恩,這不是很可能的嗎?」



    「像這類事情,一切都可能的,甚至是一個奇跡也說不定。」



    「他叫什麼名字?」基督山問道。



    「他並沒說出第二個名字,」尤莉熱切地望著伯爵答道,「就只是這封信尾上的——『水手辛巴德』。」



    「這顯然不是他的真名,而是個假名。」



    然後,他注意到尤莉對他的口音已顯得出驚愕的表情,便又說道:「請告訴我,他的身材是不是和我差不多,或許略微高和瘦一點,脖子上綁一個大領結,密扣緊帶,手裡老是拿著一支鉛筆?」



    「噢,那麼說您認識他的了?」尤莉大聲說道,她的眼睛裡頓時放射出喜悅的光采。



    「不,」基督山答道,「我只是這樣猜測。因為我認識一位威瑪勳爵,他是常常幹這種慷慨的事情的。」



    「那他自己不露面嗎?」



    「他是一個怪人,不相信世上有『感恩』這種東西的存在。」



    「噢,天哪!」尤莉緊握著雙手大聲說道。「那麼他相信什麼呢?」



    「我認識他的那個時候他還不相信,」基督山說道,他聽了尤莉的語氣,心裡很受感動。「但也許他後來得到了證據,知道『感恩』的確是存在的了。」



    「你認識這位先生嗎,閣下?」艾曼紐問道。



    「噢,要是您真的認識他,」尤莉大聲說道,「您能不能告訴我們他在什麼地方?我們可以到哪兒去找到他?馬西米蘭,艾曼紐!假如我們真的能找到他,他一定會相信人心是知道感恩的!」



    基督山覺得淚水已湧到了他的眼睛裡,於是他又急急地在房間裡踱來踱去。



    「看在老天爺的份上!」馬西米蘭說道,「假如您知道他的什麼事情,請告訴我們吧。」



    「唉!」基督山極力克制住他的情感說道,「假如你們的那位無名恩人就是威瑪勳爵,恐怕你們將永遠也見不到他了。兩年前我和他在巴勒莫分的手,當時他正要出發到極遙遠的地方去,所以怕他是永遠不會回來的了。」



    「噢,閣下,您真忍心。」尤莉很感動地說道,她的眼睛裡已充滿了淚水。



    「夫人,」基督山以真摯的目光凝視著那從尤莉臉上滾下來的兩顆流動的珍珠,莊重地說道,「要是威瑪勳爵看到了我現在所看到的這番情景,他一定會捨不得拋棄這個世界的,因為您所流的眼淚可以使他和人類言歸於好的。」於是他伸手給尤莉,尤莉也伸出了她的手,她已被伯爵的神情和聲音吸引得不能自制了。



    「但這位威瑪勳爵,」她緊緊地抱住最後一線希望說道,「總有個故鄉,有個家和親戚什麼的吧?總之,總有一個人瞭解他的吧?那麼,難道我們不能」



    「噢,別再問了,夫人,」伯爵說道,「別在我的話上建築渺茫的希望了吧。不,威瑪勳爵大概不是您要找的那個人。他是我的朋友,他對我沒有什麼秘密可隱瞞的,如果有這件事他也不會瞞過我的。」



    「而他竟沒有告訴過您什麼嗎?」



    「沒有。」



    「從來沒提起過一個字可以使您想到--」



    「從來沒有。」



    「可是您卻一提就提出他來。」



    「啊,像這類事情,人們或許會猜測--」



    「妹妹,妹妹,」馬西米蘭幫著伯爵說道,「伯爵閣下是很對的。想一想我們的父親常常對我們說的那句話吧:『這次來救我們的不是個英國人。』」



    基督山吃了一驚。「令尊對您說什麼,莫雷爾先生?」他急切地問道。



    「我父親認為這件事簡直是一件奇跡,他相信那位恩人是從墳墓裡爬起來救我們的。噢,這個迷信說來很令人傷心,儘管我自己並不相信,但我也決不願意破壞父親的信心。他常常翻來覆去地沉思默想這件事,嘴裡總念著一位好朋友的名字。那是一位和他永別了的朋友!在他彌留之際,當那永恆之境一步步接近他的時候,他的頭腦似乎受到了靈光的啟發,而這個念頭,本來還只不過是一種懷疑,這時卻變成了一種信念,他最後說的話是:『馬西米蘭,那個人是愛德蒙·唐太斯!」



    聽到這句話,伯爵的臉,本來就已愈來愈蒼白,這時就蒼白得更驚人了。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了,像是忘了時間似的看了一下他的表,匆匆地和赫伯特夫人說了幾句話,又跟艾曼紐和馬西米蘭握了握手。「夫人,」他說道,「我相信您會允許我經常來拜訪你們的,我很珍重你們的友誼,並感激你們的接待,因為很多年以來,我這樣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這還是第一次。」



    說完他便匆匆地離開了房間。



    「這位基督山伯爵真是一個奇人。」艾曼紐說道。



    「是的,」馬西米蘭答道,「但我覺得他一定有一顆非常仁慈的心,而且他很歡喜我們。」



    「他的聲音直鑽進我的心坎裡,」尤莉說道,「有兩三次,我好像覺得以前曾聽到過這種口音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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