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海翔握住他有些發涼的手,勸道:「你不是跟我說過人和人都是不一樣的嗎?也許你弟弟運氣好,能遇到像你一樣會照顧他的人呢!」
「是啊!」鷹鷹長長吸了一口氣,「希望如此吧!其實也是我不對,以前照顧得他過於精細,以至於歆歆在料理日常生活方面確實不太擅長。」
「那是你當哥哥的疼他嘛!怎麼能算是不對?你弟弟的名字叫歆歆啊?是興奮的興,還是新鮮的新?」
鷹鷹用手指在蒙著灰塵的地磚上慢慢畫出一個「歆」字。
在這遙遠的地方,在狂猛的雨聲中,將時時牽掛在心頭的那個名字,寫給認識不足半年卻相知頗深的少年看,年輕的旅人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覺。
「很不常見的名字呢!」蕭海翔仔細端詳著地板上的字跡,輕輕問,「他一定很可愛吧?」
「是啊,非常可愛……對我來說,他是世上最可愛的孩子……」
「可愛的孩子走到哪裡都有人疼,你不要擔心他。」蕭海翔將手按在鷹鷹肩膀上,真誠地說。
天色漸漸暗了,靜夜中的雨聲愈加刺耳,點點滴滴如同敲打在心頭。
「也不知他過來以後,投身到什麼樣的人家,有什麼樣的相貌,會遇到什麼樣的人,怎麼能叫人不擔心呢?」鷹鷹撥弄了一下火堆,喃喃地道。
「你弟弟是幾歲被人拐賣走的?」
「他不是被拐走的。」鷹鷹搖了搖頭,將臉頰轉了過來,「他已經死了。」
「死…死了?」蕭海翔吃了一驚,結結巴巴地問,「死了你還找他。」
「他的身體死了,可是靈魂飄到此,投生到了一個與他同歲的活人身體裡,所以我才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一直找到這裡來。」
蕭海翔呆呆地看著他,嘴巴半張著,臉色陣青陣白,好像是一時決定不了做何表情一樣。鷹鷹輕聲笑了起來:「你不是說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信嗎?現在不信了吧?」
「我……我……」海翔連張了幾次嘴,突然一皺鼻子,「我不是不信啊!不過魂靈附體什麼的,聽起來還是玄玄的。」
「海翔。」鷹鷹收住了笑容,正色道,「你是一個坦率的孩子,也一直在盡心的幫助我,所以我決定把你應該知道的事情告訴你。我剛才所說的是真的,我的確是在找一縷不知落在何處的孤魂,除了知道他已經順利投生以外,其它的情況我瞭解的很少。要是你覺得我的行動太過荒唐可笑,以後就不要再管我了。」
「你怎麼這麼說?」蕭海翔瞪著他,有些生氣的樣子,「我不管你是在找人也好,在找魂也罷,總之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會盡力幫你的。好歹我也是跟巫覡子那種人一起長大的,聽到這種魂啊靈啊的事情也不算陌生了,再說你也沒有理由騙我啊……只不過,你是怎麼知道你弟弟死後沒有投胎,而是附到活人身了?」
「不瞞你說。」鷹鷹微微挑了挑眉,「我也是一個巫師,就是你最討厭的那種人。」
「我並不討厭巫師啊!」蕭海翔立即否認,「我只是討厭巫覡子那種喜歡捉弄人的,像你這樣可愛的,誰會討厭你?……啊對了,被你弟弟附身的那個活人,那原來的魂兒去哪裡了?」
「那個身體原本就是魂魄不全,算是一個白癡吧!」
「喔,怪不得你一直在收集那些原來傻傻的人突然之間變聰明的故事,那個接受了你弟弟魂魄的人,已經從白癡變成正常人了,對不對?」
鷹鷹點了點頭,「歆歆來自一個跟這裡完全不同的地方,所以說話方法和用詞都有些特別,比如『超音速』那個詞,我就覺得除了他以外,應該不用有第二個人這樣說。」
「雖然這個詞是我哥哥說的,但是他不可能是歆歆的,他從小就伶俐可愛,絕對不是傻子。」
鷹鷹淡淡地笑了笑,「我想也不會這麼容易就找到……不過你也說過,你哥哥以前說話沒有那麼誇張的,所以他一定是從什麼人那裡學到這個詞,我想當面問問他。」
「這個沒問題,我哥哥記性很好的,他一定記得。對了,你的家鄉到底在哪兒呢?北邊還是東邊?」
鷹鷹的唇角微微彎起,明明是個笑容,映著火光卻有些淡淡的淒楚感覺,「我來的地方離這裡太遠了,遠的分不清方向,就好像在星星的那一邊。」
「星星的……」蕭海翔仰了仰頭,當然,他只看見滿佈蛛網的房梁,「有這樣遠的地方嗎?那你一路走過來,不知有多辛苦呢!」
「辛苦是自然的……不過卻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辛苦。」鷹鷹的目光變得幽遠而綿長,沒有焦點地注視著遠方,「如果我對你說,不僅是歆歆,連我也是一縷離開了自己肉體的靈魂,飄到這個地方來,進入到另一具身體內,你會不會害怕?」
海翔再次呆呆地怔住,好半天才遲疑地伸出手來,捧起鷹鷹的臉揉了幾下,哼了一聲道:「鬼魂要都像你這樣的,這世上就沒人怕鬼了,我既沒見過也沒聽說過居然有你這樣的鬼,會說會笑,會救人,暖暖的,有影子。」他突然把臉貼到鷹鷹胸前,「哈哈,還有心跳呢!撲通撲通的,真是好聽。」
對他的這種反應,鷹鷹既覺得意外,又覺得心頭漫過酸酸柔柔的感覺,一時心頭激盪,有些難以自持。
「鷹鷹,無論你的來歷如何,對我來說,你是一個人,一個我非常喜歡的人。」蕭海翔坐直了身體,粲然一笑。
「海翔……」鷹鷹有些感動地叫著他的名字。
「其實聽你今晚告訴我這些,我有點兒說不出的高興,你肯把這些聽起來匪夷所思的事情說出來,說明你信任我啊!」
「海翔……」
「雖然你一直是一個好溫和的人,但不知怎麼的,總讓人感覺你仍然在刻意跟人保持距離,讓人不知道你真正在想什麼,是快樂還是憂傷……」
「海翔……」
「不過我師父有一句話挺對的,這世上總有一個人完全不了的事情。既然我是你的朋友,你當然可以多依賴我一點嘛!」
「海翔……」
「而且你經常會顯示出心事重重的樣子,讓我忍不住為你擔心。其實不管是什麼樣的困難,大家一起來分擔總會比較好,是不是?」
「海翔……」
「什麼啊?」
「你煮的湯快干了……」
「啊∼∼∼」蕭海翔大叫一聲一躍而起,手忙腳亂地朝鍋裡添水,因為鐵鍋已經燒得過燙,冷水一下去,就是嗤的一聲,冒出一股白煙。
「真是的。」海翔懊惱地皺著眉,「因為能跟你聊這麼多話,一時高興過頭了。重新煮……」
鷹鷹寬容地笑了笑,「不用了,隨便喝一點兒就行了。可惜這裡沒有材料,否則我也可以煮很多好喝的湯給你嘗嘗。」
「你也會廚藝嗎?我哥哥做菜也很好吃呢!你會煮什麼湯?」
「差不多的都會,什麼三鮮湯、蔬菜湯、燉湯、砂鍋湯、石頭湯……」
「什麼什麼?石頭還能做湯?」
「石頭不僅非常美味,而且還有典故呢!」
「快講來聽聽。」蕭海翔立即端坐起來,露出了專屬於年輕人的好奇而又專注的表情。
「石頭湯的故事是這樣的。」鷹鷹悠悠講道,同時目光一閃,掃過滿佈灰塵的窗欞,窗外白影一閃,破舊的窗紙上髮絲亂舞,不過還好,那孩子專心致志要聽故事,沒有看到。
「從前有個小孩子,在一個菜市場迭起了小灶,那朝盛滿清水的鍋裡丟了兩塊石頭,認真地煮著。」鷹鷹抬起右手,像是要撥弄頭髮,拇指與小指碰在一起,中指正對天極星方位。那的確是一隻怨靈,不過靈力極淺,畏於他以手指結印發出的正天令,瞬間就倉皇退去。
「然後呢?」蕭海翔見鷹鷹撥頭髮半天沒有撥到,忙伸手幫他理順,仔細別到耳後。
「然後自然有人覺得奇怪,就問他『你在幹什麼?』他說『我在煮湯啊!』,大家一聽他居然用石頭去煮湯,全都跑來看。他煮了好久,用一個小勺舀著嘗了嘗味道,小聲說『要是有點蝦仁就好了』,旁邊賣蝦仁的趕緊拿了一些給他丟進鍋裡,又煮了一會兒,他再嘗嘗,說『要是再添點蛋花就好了,』賣雞蛋的就打了個蛋進去,再接著,他又覺著『添點豬肝會更好』,也是賣豬肉的立即切了些給他,這是石頭湯已經越煮越香,大家為了等著嘗最終的結果,小孩子想要什麼就給什麼,豆腐啦,雞絲啦,鹽、蒜、茴香……全都放了一點進去,到了最後,小孩子滿意地說『煮好了,大家來嘗嘗吧!』,於是眾人都盛一碗一喝,味道真是鮮美可口啊,是他們平生喝過的最好喝的湯,於是大家都說,原來石頭,也可以煮出這麼好喝的湯來……」
蕭海翔怔怔地聽著,不由地感慨了一句,「是這樣啊!我以前也不知道,石頭居然可以煮湯呢……」話剛出唇,他立即反應了過來,一下子跳起將鷹鷹撲倒在地,氣呼呼道:「原來你在逗我,放了那多東西進去,沒有石頭也可以煮好湯啦!」
鷹鷹微微笑道:「被你聽出來了?真不好意思……」眼睛越過海翔的肩膀看向院中,見陰氣已消散,這才安撫著那個不服氣的少年,道,「真有點餓了,快弄東西吃吧!」
「餓了啊?」蕭海翔立即放開鷹鷹,撥了撥柴火,把乾糧和風乾兔架上去烤熟,撕成幾塊,挑了一隻後腿遞給鷹鷹,自己也大吃大嚼起來。
啃了幾口後,鷹鷹就有點吃不太下,又不想海翔擔心,只好勉強又吃了些,喝了點熱水。
「這就吃好了?」蕭海翔皺著眉頭,「不是餓了嗎?」
「已經吃的不少了。」
「我哥哥也跟你一樣單薄,可連他都能吃完一整條兔腿呢!靠你這點飯量,走路是沒有體力的,再吃一點吧!」
「也許是累了,我半夜醒了再吃。」鷹鷹說著便準備把斗篷鋪在地上。
「等等。」蕭海翔趕緊丟下手裡的食物,「你這種身體,直接睡在地上怎麼行?」說著就跳起身來,跑到隔壁房間拖來一隻缺腳的條形長桌,把另外三隻桌角也砍去,平放在火堆旁,擦了灰塵,歪著頭想了想,一擺手,「你再等等。」轉身又跑了出去,沒到半盅茶的功夫,抱著一大抱的乾草回來,均勻地鋪在桌面上,小心鋪放整齊,篷篷鬆松的,連一些硬草節兒都特意挑開,這才勉強滿意地拍拍手,把鷹鷹的斗篷鋪在上面。
「好了,可以睡了。」蕭海翔笑瞇瞇地回頭,突然一愣,「你怎麼了?」
「沒什麼……」鷹鷹控制胸口湧起的熱辣感覺,努力笑了笑,在鬆軟的臨時床鋪上慢慢躺下。他自出生起就是整個族中力量最強的那個人,長大後又是人人依賴的大醫師,從來也不曾有機會知道,原來被人照顧是這樣的滋味。
「又在想你弟弟了?」蕭海翔向他俯下身去,用手背輕輕觸摸了一下他的臉頰,「那就快睡吧!睡著了夢見你弟弟,剛好可以問問他在哪裡……」
鷹鷹半閉上了眼睛,身體內外都是疲倦至極的感覺,但睡意卻遲遲不來。那孩子無聲地繼續著他的晚餐,接下來便是收拾東西的聲音,過一會兒睜眼看去,他正在認真給火堆添加柴禾,然後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四肢,再側耳聽聽門外的風聲,看看窗戶上映著的疏芝黑影,似乎有些惴惴不安地朝鷹鷹的方向挪了挪,這才鋪開自己的外套。
鷹鷹不禁暗暗扯動了嘴角一笑。這孩子,果然還是有點兒怕鬼的。
翻了個身,心跳突然一滯,四肢仿若血液回流班微微發麻。戶外一道閃電低低閃去,映亮了窗外,如逼眉睫,仿若直擊心臟。
「居然這麼快……」鷹鷹按住自己的胸口,艱難地吸著氣。早在動手術救了海翔的那一天起,就知道這一時刻終究會來到,但還是禁不住希望憑自己的力量能多拖一段日子。
如今天已示警,時間真的不多了。
「海翔……」鷹鷹半撐起身子,微弱地叫著已快速陷入熟睡的少年。
畢竟是武人出身,不需要第二次呼喊,蕭海翔已翻身而起,「什麼事?」
「你……也到桌面上來睡吧……」
「不用,那裡好窄,我會擠著你的。我身子強壯,你別擔心。」
鷹鷹的手指緊緊扣著乾草下的木版,臉上仍勉強掛著平和的微笑,「海翔……我有點冷,你睡過來會好些……」
「冷啊……」蕭海翔抓抓頭,站起身子,收拾了自己的衣物,走到鷹鷹床邊側身躺下,把兩件斗篷都給他蓋上,還掖了掖衣角,「現在好點了吧?」
「嗯。」鷹鷹點點頭,向那具充滿了生命力的軀體靠了靠,三指成印,悄悄按在他的心口處,閉上眼睛。
從指尖滲來的暖暖陽氣催動了凝滯的血液,少年擁有的庇護力比想像的還要強,心臟很快就恢復了正常跳動,柔柔地睡意也慢慢掠過眼睫。
可是在鷹鷹低低細細的鼻息聲中,一向很容易入睡的蕭海翔卻不知為了什麼,足足睜了半宿的眼睛,直到夜已深沈時才朦朦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