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准備
「我們應該跟上去嗎?」
娜塔莎悄聲問。
那個瘋瘋癲癲的精神病人不僅跳下了桌子, 還在朝著更深的黑暗處移動。
眼前被黑暗完全覆蓋,梅菲斯特沒有貿然行動,而是冷靜地思考著這個精神病人出現的意義。
他反復哼唱著童謠的後兩句,聲音時斷時續, 腳步聲也啪嗒啪嗒拍打在地磚上, 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 都足夠五感敏銳的人定位到他的方向。
—————是陷阱嗎?
—————還是一個特意指引著他們的目標?
「我們最好跟上他。」
在她旁邊, 美國隊長壓低聲音,和玫瑰大美人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欲望絲帶搖搖晃晃伸出,捕捉著空氣中濃郁的血液氣味,其余的精神病人似乎都躲在暗處,默默觀察著相對他們來說才是真正奇怪的超英一行人。
梅菲斯特踏出第一步,已經冰冷下去的血液沾上了她的腳底,形成黏膩的可怕觸感。
沒有絲毫遲疑,她踏出了第二步。
在黑暗中行走的人類總會或多或少地失去平衡感,並且為幻想中的障礙物害怕得邁不動步子。
即使在雙眼睜開時好好估量了具體的步數, 在眼睛閉上後, 邁出的步子也會間距一次比一次更窄, 一次比一次更遲疑。
這是某種刻在人類骨血中的恐懼, 生怕下一秒會不期而然地踢中什麼東西, 遭受到忽如其來的傷害,絆倒、流血, 或者在皮膚上留下一塊難看的淤青。
第三步, 她走出地上的血泊,來到了更寒冷的地磚上。前方的歌聲時斷時續, 快樂到詭異, 像是一閃一閃打開的捕蟲燈。
———————有一瞬間, 梅菲斯特甚至覺得,她是那只即將被高溫燙死的蟲。
在垂下去的那只手中,玫瑰大美人死死攥住了自己的袍角,直到它被冷汗浸濕,形成皺巴巴的一小團。
疼痛從掌心傳來,梅菲斯特下意識低頭,「看向」掌心的方向,用另一只手試探著碰了碰,發現浸濕了袍角的,是她自己的血液。
第四步,梅菲斯特的腳踝被一只手蹭了一下,欲望絲帶立刻瘋狂湧了過去,然而撲了個空。
她頓了一下,按照之前的距離,再次踏出第五步。
歌聲變得越來越飄渺,停頓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好像在催促她加快速度。
這一次,梅菲斯特踩到了什麼觸感相當熟悉的東西,像是地毯,但比地毯的觸感要好,像某種層層編織的高級紡織品。
直到第六步,玫瑰大美人才攥緊拳頭,意識到了那是什麼—————那是某片精神病的頭發。
第七步,梅菲斯特頓了頓,忽然加快了速度。
欲望絲帶的存活時間全部依附於梅菲斯特體內血液的含量,雖然之前那個找死的精神病人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加油站,但有限的資源畢竟有限。
一旦她失去全部欲望絲帶,梅菲斯特想都不用想,就能夠預測到自己的結局。
——————在一個廢棄了的精神病院裡,精神病人們又是靠吃什麼,才能活下去的?
第八步時,精神病人的歌聲戛然而止。
梅菲斯特跟著停下腳步,感受著幾乎漫溢進耳膜的寂靜。
不知何時起,她的身邊早已沒有了隊友的動靜,腰上的牽扯感從剛剛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而梅菲斯特不能後退,也無法後退。
她踏出了第九步。
一雙冰涼的小手忽然牽住她的,這雙手僵硬、冰涼、泛著可怕的寒氣。
披著玫瑰皮的希斯莉:「………」
披著玫瑰皮的希斯莉:!!!
梅菲斯特的第一反應是將這雙小手有多遠丟多遠。
然而此時此刻,她的手也跟著變得無力起來,和這雙小手親密無間地拉在一起,彼此像被膠水粘住。
以梅菲斯特的身高,她必須以一種相當低的角度彎下腰,才能跟上這雙手在黑暗中穿行的速度。
——————對方是個小孩子。
梅菲斯特在心中冷靜思考著。
——————一個暫時看不出惡意的小孩子。
這雙手領著她在黑暗中穿行,梅菲斯特眼前一片漆黑,只能靠反復觸摸周圍牆壁的欲望絲帶們來確認地形,並將地圖的有關信息記錄在腦海中。
穿過一條走廊,她們一起拐進一間寬敞的手術室,這裡堆滿了廢棄床架子,一個搭著另一個,幾乎像是一個天然堡壘,這雙小手牽著她,示意她彎下腰。
梅菲斯特照做了。
下一秒,她的膝蓋碰上了寒冷的地磚,被牽著從第一張床下爬過。
牽著她的手雖然嬌小,但力氣和速度都堪比一名正常成年人,被這雙手牽著在黑暗中爬動,會讓人有一種莫名其妙、然而確實存在的安全感。
電光火石間,當一種關於這雙手身份的猜測躍入腦海時,梅菲斯特微微僵住,渾身發冷,有好半天都無法正常地跟上對方的速度。
玫瑰大美人把那個猜測狠狠咽回肚中,轉而試圖開口,通過對名字的反應來測試她的猜測。
黑暗中,梅菲斯特張開唇瓣,然而什麼聲音都沒有出現。
寂靜依舊是寂靜,牽著她向前爬動的手沒有絲毫停頓和遲疑,足以證明她剛剛的嘗試完全失敗。
——————也就是說,她現在不光是徹頭徹尾的「盲者」,連話語都無法講出。
牽著她的小手速度減緩,廢棄床構成的「通道」則越來越寬敞,梅菲斯特跟著放慢了速度,直到小手的主人徹底停下。
與此同時,她垂在一邊的手,碰到了地上什麼毛茸茸的東西。
「你們回來了?」
一片寂靜中,那個毛茸茸的東西壓低聲音咳嗽了一聲,斷斷續續地說。
冰冷的小手放開梅菲斯特的手,玫瑰大美人立在一片寂靜的空氣中,直到那個毛茸茸的東西再次壓抑地咳嗽起來。
梅菲斯特的手在那上面摸了摸,意識到那是對方躺在地上時四散開的、蓬松的頭發。
「她、她又跑出去了?我就知道……沒事就好……」
稚嫩的童音嘶啞得可怕,時不時就會用把肺咳出來的力道咳嗽幾聲,只能隱約聽出一點健康時聲音中會有的清甜。
即使梅菲斯特完全是成年人的體型,在這片床架子搭成的小小區域裡不得不彎腰低頭,旁邊交流的兩個小孩子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份異常,甚至她一言不發、用欲望絲帶四處探索的過程都沒有引來一句問話。
——————與其說是實時發生,不如說是早就被固定好了的劇情。
「希斯莉,吃東西了。」
嘶啞的童音再次響起。
毛茸茸的東西朝著她的方向奮力蹭了蹭,從地上爬了過來,將一塊沒有氣味的東西放在梅菲斯特唇邊。
「…………」
即使無數猜測湧上心頭,也沒有在落實的那一刻來得震撼。
—————有一瞬間,仿佛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梅菲斯特感受到了徹骨的寒冷。
「吃吧。」那道嘶啞的童聲還在溫聲安慰她,「活下去,和我們一起活下去……」
梅菲斯特張了張唇瓣,感覺到女孩子熟練地托住她的下顎,稚嫩的手指碰觸著她的臉頰,將那東西放到她的舌尖上。
在感官系統反饋到大腦的第一秒,梅菲斯特就意識到,這是一塊從牆上剝落下來的牆灰。
而在旁邊,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有著毛茸茸長發的女孩子也半坐起來,費力的嚼著、咬著口中的牆灰,將它吞咽下去。
梅菲斯特甚至可以聽見牆灰是怎麼劃過女孩子柔嫩的嗓子,在那傷痕累累的喉管上增添一道新的血痕。
而那名帶著她回來的、全程沉默無聲的女孩子,則一直安靜地坐在旁邊,看著她們「進食」。
即使是牆灰,梅菲斯特和那個女孩子也僅僅一人分到了一小塊。
飢餓感像是盤旋在天空中的禿鷲,隨時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當頭發毛茸茸的女孩子歪過來時,梅菲斯特沒有躲開,而是任憑她靠在自己的胳膊上。
另一邊,同樣有一顆小腦袋悄悄湊過來,小心地躺在梅菲斯特的腿上。
「如果我們能活下去的話……」
女孩子的聲音已經極其虛弱,低得幾乎像是耳語。
「希斯莉,你有一個名字,所以我們在想……你能不能,幫我們也取一個名字呢?」
黑暗中,梅菲斯特點了點頭。
「她一直想要一個有意義的、說出去會被記住的名字,你也知道的……」女孩子低聲咳嗽了兩聲,沉默片刻。
——————一顆滾燙的淚珠忽然滴落在梅菲斯特的肩膀上。
「我也想有一個名字……我想有一個和大山一樣的名字………我喜歡大山……我想見見真正的山是什麼樣子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直到最終熄滅在永恆的黑暗中。
刺目的陽光剎那間降臨,穿過一望無垠的黑暗,來到梅菲斯特面前。
她用顫抖的雙手輕輕抱住兩具嬌小的身體,感受著她們在她懷裡分崩離析,仿佛塵封多年的灰燼在風中消散。
——————彼此支撐著的朋友們一個接一個死去,最終只剩下她一個人。
游戲的最後一縷黑暗也徹底褪盡,梅菲斯特坐在小巷裡,怔怔望著那一線狹窄的天空。
清晨的空氣湧入鼻腔,城市的面貌重新出現在她眼前,每一面高樓大廈的玻璃牆都在閃閃發亮。
這裡整潔、清新又舒適,和哥譚完全不像同一個地方,但也並不是紐約會有的面貌。
她這是在哪……?
玫瑰大美人遲鈍地眨了一下眼睛,確認了一下她現在身上的裝束。
急匆匆的跑步聲由遠及近,出現在巷口,陽光從那邊進入,因此梅菲斯特只看清了一個身形高大、夾著公文包的身影慌慌張張跑過巷子,似乎上班即將遲到。
幾秒鐘後,那道身影忽然跑了回來。
梅菲斯特:?
梅菲斯特: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問號.jpg
她望著對方,而男人也正望著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黑框眼鏡後的臉帶著尷尬的紅暈,頭上的小鬈毛隨著呼吸一抖一抖,像一只巨型貴賓犬。
「那個…女士。」他最終鎮定下來,聲音溫和,「請問你需要幫助嗎?」
即使還差五分鐘就要遲到,克拉克的良心也在衝他尖叫,讓他無法放著這位跌坐在小巷中的年輕女士不管。
對方抬起頭來望著他,似乎被嚇到了。
在她抬起頭的一瞬間,克拉克就看清了她異於常人的艷麗美貌,她的骨頭和肌肉甚至都長得十分漂亮,是教科書級別的周正。
克拉克:「…………」
「我沒事。」
這名年輕女士動了動腿,然後微微蹙了一下眉———克拉克這才注意到,她的膝蓋和手掌都有擦傷的痕跡,沙礫嵌在鮮紅的傷口中,把那裡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距離上班遲到還有三分鐘。
克拉克微微曲下膝蓋,耐心地將這名年輕女士從地上扶了起來。
如果他現在穿著的是超人制服,他並不介意抱著這名女士快速趕去醫院急診,但鑒於他現在還是克拉克·肯特,一名上班即將遲到的小記者,他只能做下正常人都會做的舉動。
他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付了車費,載著那名受傷的年輕女士去離這裡最近的醫院。
——————距離上班遲到還有一份四十五秒。
在大街上狂奔時,克拉克攥緊了手中的公文包,顧不得周圍的人異樣的目光,將自己的速度限制在人類能夠達到的範圍內。
在星球日報前,一輛出租車已經停在路邊,某個一同前往康州的同事探出頭,遙遙朝他招了招手。
「來了!」
克拉克把一瞬間冒上心頭的思緒壓了回去,讓成功打卡的喜悅充斥全身,他拉開出租車車門,把自己塞進後座,再關上出租車車門。
「早上好,肯特,你做好准備了嗎?」同事友好地湊過來,打了個招呼,問道。
「早上好………差不多。」克拉克靦腆地笑了一下。
人間之神臉上掛著微笑,腦海中則念著「榆樹堡」這個詞語,悄悄握緊了公文包的手柄。
他做好准備了。
第177章 糖果
在梅菲斯特重新出現在現實世界的那一刻, 希·睡眠嚴重不足·斯·休息三小時不到·莉因為一時愣神壓到睡袍邊緣,在二樓左右一腳踩空。
希斯莉:……!
紅羅賓:!!!
正在下樓的提姆正巧撞上這一幕,生生把半個哈欠吞了回去, 困意也被驚嚇得剎那間全無。
「你———!」
他拼命伸出手臂去撈失足貓貓, 彎曲的指尖卻和希斯莉光滑的綢緞睡衣領擦過,而後者則無可挽回地朝著一樓摔去, 看樣子即使不扭斷腿也會至少扭傷脖子。
—————別害怕。
肯如同夜空般溫涼的意識忽然出現。
「我沒有。」
半空中,希斯莉無聲反駁道。
時間緊迫, 肯一瞬間從意識空間中衝出,接管了希斯莉的身體, 困得神智不清的希斯莉本體則理直氣壯地開始鹹魚,她安詳地縮回意識空間中,等待肯使出巴西柔術裡她唯一學會的落地方法。
希斯莉困困,希斯莉不知道.jpg
聞聲而來的迪克撞開側廳的門, 在空中高高躍起, 像一只矯健的飛鳥展開羽翼, 用有力的翅膀接住跌落的雛鳥。
披著面具皮的希斯莉:………
肯默默縮回意識空間, 將希斯莉的意識拖了出來,幾乎在她剛剛出現時,迪克的手臂就圍繞住了她的肩頭, 將她死死摁在懷中。
鼻尖在大藍鳥泛著香水氣味的襯衫上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希斯莉耳邊滿是對方激烈的心跳聲, 她懵懵地往上一看,入眼先是對方收得死緊的下顎線條,然後才是熟悉的黑發藍眼。
「沒事了, 沒事了。」迪克輕輕拍著懷裡女孩子的背, 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她, 「沒事了……」
「哥哥?」
希斯莉這下才徹底回過神來,睜大眼睛,「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聖誕節和新年是我們的年休假。」
即使還有些驚魂未定,迪克還是先回答了貓貓的問題,順便將她放下,「我今天剛到家,就接到了———呃———驚喜禮物。」
在提姆走到一樓時,迪克同樣和他打了招呼。
「哥哥。」希斯莉拽了拽迪克的衣角,示意他把視線轉回到她身上,「我現在從二樓摔下去也不會怎麼樣的。」
迪克下意識摸了摸她的頭,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不。」希斯莉執拗道,「你看。」
在迪克略帶擔憂的目光中,她搖搖晃晃爬上一樓樓梯的欄杆,憑借自身的本事避開便宜哥哥們伸出來要接她的手,轉而使用了完美的落地法,將身上每一絲力都反施加回韋恩家昂貴的地毯上,完好無損地坐了起來,望著兩個神色復雜的哥哥們。
「怎麼樣?」她陳述了一下事實,「我沒有受傷。」
——————像在眼睜睜目睹一只小奶貓摔得仰面朝天。
迪克心想。
他彎下腰,握住她的手臂,向上輕輕一拉,將穿著睡袍的希斯莉重新提起,好好放在地上站好。
「………真厲害。」高大的青年男人收回手,艱難地誇贊道。
提姆站在旁邊,點了點頭,算是附和了迪克的話。
希斯莉抬起眼來,那雙冰藍色的眼眸在他們臉上掃視了一圈,好像有點疑惑。
女孩子露出笑容時讓人甚至想把整個世界捧到她面前,不笑時也格外精致可愛,仿佛用白雪和雨水燒制而成的瓷娃娃。
迪克只是多看了她幾眼,就被擊潰了對可愛事物能夠產生的一切防線,忍不住走到希斯莉旁邊,牽起她的小手,和她一起朝著餐廳那邊走。
「你們能放幾天假,哥哥?」
一邊乖乖被牽住手,希斯莉一邊輕聲問。
「沒有多長時間。」迪克放慢腳步,讓女孩子也能夠跟上他,「我順便還用了點其余的假期,湊到了三個禮拜。」
「啊。」
希斯莉發出了一個同情的音節。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樣的嘛。」迪克被她逗笑了,「等你長大以後,『假期』這兩個字就不會出現在詞典上了。」
旁邊的提姆眉頭一跳,默認了迪克的話。
「是嗎?」希斯莉說。
她的語氣好奇而溫柔,然而在垂著的眼簾下,眼神卻空洞了一瞬間。
生命的氣息從那雙美麗的冰藍色眼眸中褪去,轉而變成了藏在暗處的玻璃珠。
———————從剛剛起就在她身邊縈繞不絕的、那股若有若無的氣味——是她自己的味道。
如果說之前迪克身上食用了她的味道還只是一滴墨點,那麼現在就是潑散了一小片墨漬,無論是新鮮度還是程度,都變得比希斯莉上一次見到他還要重許多。
那雙牽著她的手溫暖寬闊,可希斯莉卻渾身發冷。
「哥哥之前是吃了什麼嗎?」她忽然輕聲問,「有一種很好聞的味道。」
坐車轉乘折騰了幾小時的夜翼:「…………」
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個地鐵,老人,手機的問號表情包,但還是盡心盡力回想了一番。
「……糖?」大藍鳥最終不太確定地說。
他在大衣口袋裡摸了摸,最終摸出了一包聖誕節同事互送的糖果,毫不吝嗇地將袋子放到希斯莉面前,示意她可以全部拿走。
——————不是這些。
即使肯的意識不在此時出現,希斯莉也能夠分辨出,這僅僅是一堆普通的糖果。
迪克招招手,為了避免厚此薄彼,示意紅羅賓也過來分糖;後者隨便拿走了最邊緣的牛奶太妃,又默不作聲地走開了。
面對迪克晴空般蔚藍清透的眼睛,希斯莉依舊拒絕了「一整袋糖果」的誘人邀請,只在糖堆裡挑了挑,扒拉出了一顆玫瑰味的夾心軟糖。
「啊,這種就是我之前吃到了的。」迪克也低頭看了看,熱情解說道。
希斯莉將糖拿起來,把粉色的塑料封紙翻了個邊,露出底下迪克完全忽視掉了的產品名稱。
「……玫瑰香體糖。」
她默默讀了一遍上面的字,將糖遞給迪克,示意他自己看。
大藍鳥剛湊過來看了一眼,就爆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爽朗笑聲。
「閉嘴,格雷森。」
達米安陰森森的聲音從樓上傳來,仿佛食屍鬼在磨牙。
「希斯莉的嗅覺很靈敏嘛。」迪克忍著笑,幫她剝開了那粒糖的糖紙,「我身上就是這個味道?」
「不是。」
希斯莉乖乖吃掉了糖果,將甜蜜的夾心部分咬成兩半,她一邊倉鼠嚼嚼,一邊低聲反駁。
「……有另一種甜甜的味道啦,是哥哥不肯告訴我實話。」
「這可是天大的冤枉,哥哥要心碎了。」
很是享受寫作妹妹讀作女兒的貓貓撒嬌,迪克聲音裡含著笑,做作地表演了一下哈姆雷特式心碎,隨即拍了拍希斯莉已經被他揉得毛茸茸的黑發,承諾道,「你等我慢慢想,好不好?」
「拉鉤。」
希斯莉點點頭,短暫松開了被夜翼牽著的手,伸出一只細白的小拇指。
迪克微微彎下腰,同樣伸出小拇指,鄭重地和她勾在一起,晃了晃。
提姆沒眼去看前方甜得人牙痛的兄妹情深,他疲倦地遮住臉,雙眼含淚地打了個哈欠,一邊期望吃過早餐後,可以回房好好睡上六個小時。
——————他陪著蝙蝠俠追查了一夜,但當紅頭罩打定主意要從他們的視野裡跑走的時候,他簡直像一條滑不溜手的泥鰍。
尚未散去的生活氣息還充斥在他的安全屋裡,就連廚房水槽裡的紅色小花都還帶著晶瑩的水珠,然而那個紅腦袋已經無影無蹤,逃得比什麼都快。
蝙蝠俠半跪在地上,辨認了幾秒鐘地上的塵灰,這才抬起頭,目光鎖定了通風管道口。
「兩個人,從這邊走了。」
他低聲確認道。
「和監控能對上。」提姆一瞬間反應過來,想起了之前他從監控攝像頭裡看見的那個金發少女,「是她,她和紅頭罩在一起。」
「………」
蝙蝠俠沉默著卸下通風管道口,露出了一條他明顯無法通過的黑暗通道。
「他的手頭確實有什麼。」
面罩下,布魯斯的聲音冷沉至極,「跟那個女人有關。」
如果說「讓小醜消失」確實是所有哥譚人在夢中才會出現的難得好時光,在他真正無緣無故消失後,空氣中的氣氛卻沒有變得輕松,而是變得越來越緊張、越來越沉重。
小醜永遠不會死亡。
他會一次又一次復生,和光明無限糾纏,直到黎明的金色被他染成污濁的黑色,和哥譚早已被腐蝕成本身的欲望一起沉淪。
而紅絲帶———梅菲斯特———那個女人————作為最後一個見到小醜的人,她究竟做了什麼,小醜又做了什麼,是煩擾著布魯斯、讓他夜不能寐的可怕幻影。
「………」
想到這裡,提姆微微晃了晃頭,把這些東西趕出腦海,他拆開牛奶太妃糖,將其扔進口中。
香醇的甜味驅散了紅羅賓從剛剛起就有些沉郁的心情,希斯莉好像也注意到了他的情緒外露,悄悄回頭看了他一眼。
提姆鎮定地對上了她的目光。
前方藍眸雪膚的女孩子抿嘴一笑,在確認過他沒事後,她又快樂地轉過頭去,和牽著她的鳥媽媽嘰嘰喳喳,而後者仿佛也完全接受了這種設定,全程都在微微低頭說話,看得提姆懷疑他不出三十歲就會患上嚴重的頸椎病。
好在阿爾弗雷德的出現拯救了夜翼的脖子,希斯莉被提到一邊擦手,隨即被放入餐廳之中。
達米安似乎並沒有下來的打算,而一陣有別於他的腳步聲則不緊不慢傳來,一直走到餐廳門前。
阿爾弗雷德似乎模模糊糊說了什麼,聲音壓得很低。
雕花木門無聲滑開,身穿藏青色睡衣的布魯斯出現在一窩蝙蝠崽面前。
「希斯莉。」
他坐上主位,啜飲了一口溫熱的咖啡,這才平靜道。
希斯莉:?
一般來說,被父母以本名稱呼,都不是什麼好事情。
她謹慎地停下戳豆子的手,抬頭望著看上去四十八小時沒能合眼的老父親。
「下次不許在樓梯上玩。」
布魯斯低聲說。
在拿起報紙的間隙,他抬眼瞥了下希斯莉的方向,並成功目睹了一只蓬松的充氣傻貓貓從被扎漏到完全癟掉,失去夢想成為軟綿綿小鹹魚的全過程。
坐在她旁邊的迪克飛快且隱蔽地伸手一撈,避免她滑下座位。
「………」
抖了抖報紙,布魯斯輕描淡寫地轉開視線,把微微翹起的嘴角壓了回去。
第178章 希冀
窗外的風景飛速向後退去, 克拉克安靜地縮在出租車後座,聽著同事們之間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直到一杯咖啡被遞到他面前, 上面還有著綠色雙尾美人魚的標志。
「喏。」
在克拉克印像裡,名叫布萊恩的人類同事正在衝他微笑,「這麼早就要出來,大家都辛苦了。喝點什麼吧?」
「……謝謝。」
克拉克幾不可查地愣了一下,同事慷慨的善意讓他有點受寵若驚,他先是表達過謝意, 這才雙手接住這杯熱乎乎的咖啡, 低頭啜飲了一口。
泛著奶香和甜味的香醇液體滑過喉嚨, 稍稍有些燙熱, 但超人的鋼鐵之軀而言無傷大雅。
中杯的咖啡杯被克拉克雙手捧著, 原本正常的杯子看上去也格外袖珍, 他微微坐直身體, 開始光明正大地聆聽同事們的低語聲。
「…別的比賽還好, 橄欖球世界杯我們幾個真的足夠嗎?今年爆冷的球員可不少呢。」
克拉克:瞟————
「足夠了。」
苦惱的神色也從人類同事布萊恩臉上一閃而過, 但他還是打起精神,安慰起那個嘆著氣的同事, 「嘿,至少我們明天開始才能正式工作, 是吧?」
「天, 你總是這麼積極, 布萊恩。」
那名棕色長發的女同事將咖啡一飲而盡, 感慨道, 「有什麼秘訣小藥片分我一粒嗎?」
「抱歉, 家族定制, 超級秘密,不能分給其他人,不然他們會謀殺我的。」
調整了下坐姿,克拉克聽見布萊恩一本正經地開著玩笑,「再說了,我們還有肯特,他在體育刊一直做得相當不錯,這次能分到和他一組還挺幸運的。」
克拉克·幸運被分到·肯特端起咖啡,再次默默喝了一小口,偏過頭去。
在拐到下一個路口時,紅燈忽然亮起,出租車一個急剎,前座那名全程在垂頭補眠的同事被慣性狠狠一甩,從座位上直接蹦了起來。
「嘭」地一聲,即使是鋼鐵之軀的人間之神,也因為那聲響亮到讓人牙酸的碰撞猛地一個機靈。
「發生什麼事了!」那名快把出租車頂磕破的同事痛叫一聲,糊裡糊塗地張望了一圈,「我還以為我們從三十樓掉下去了!」
「做你的好夢去吧,」那名棕發女同事笑道,「正相反,我們是在坐車前往地獄———面對幾千個興奮的橄欖球球迷。」
「老天。」
前座的同事推了推歪掉的銀絲眼鏡框,驚魂未定地喘了口氣,接過布萊恩默不作聲遞過去的咖啡,說了句「謝謝」,轉頭對後座的女同事輕聲抱怨。
「如果我磕出了輕度腦震蕩,你說主編會不會放過我?」
「在我們寫出報道之前,就算是工傷不幸去世,主編都會把我們的靈魂從地獄裡拽出來,然後逼我們寫完的。」
棕發女同事憐憫地看了他一眼,「那可是我們的主編。」
「他媽的,你說得完全對。」文質彬彬的同事又推了推下滑的眼鏡框,嘆了口氣。
車裡一時間陷入一片戰術性沉默,周圍的風景在逐漸變得空曠,在陽光下反射出海洋般波光的建築物,正是大都會的機場。
出租車緩緩在入口處停下,克拉克第一個打開車門,將喝完的咖啡扔進垃圾桶,再走到後備箱旁,幫助出租車司機一件件將同事們的行李取出。
「哇,肯特,你力氣真大。」
棕發女同事同樣把自己的那杯香草拿鐵扔進垃圾桶,轉過頭來看了眼克拉克提箱子的姿勢,感嘆道,「謝了。我那個行李箱裡裝的東西連超人來了估計都提不動。」
克拉克:「?」
—————克拉克·超人本超·肯特露出了一個農場男孩溫和且無辜的微笑,將那個飄得像羽毛一樣的行李箱輕輕放在地上。
「………他天天能報道到……超人的第一手資料………說不定是超人的遠方親戚。」
路程後半段有點暈車的布萊恩慢騰騰從出租車裡爬了出來,臉色白得像是紙片,看上去在努力壓抑著干嘔的衝動,即便這樣還在努力開玩笑。
前座文質彬彬的克勞德付了車費才下出租車,聽到這話,微微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他走到克拉克身邊,同樣一手一只行李箱,輕輕松松就將幾個箱子提了出來,放到地上。
「哇———哦。」
女同事挑了挑眉,「懂了,你是超人唯一指定的優秀表哥。」
「不,我是地下□□拳的超級酷表哥。」
克勞德面無表情道,「一個手指就能戳穿人腦門的那種。」
「……我真是服了你們了。」
名叫傑西卡的女同事忍不住失笑,她一撩長發,率先朝著入口走去,「快點,男孩們,在超人打包把我們扔出城市之前先跑路吧。」
克拉克·人間之神·肯特一邊乖乖跟上她的步伐,一邊悄悄打出一個問號,並在腦海中花了三秒種,想了想他能不能做到自己把自己打包扔出城市。
—————那聽上去更像是蝙蝠俠會做出的事情。
克拉克最終得出結論。
—————把別人扔出打包扔出他的城市,是蝙蝠俠的老本行了,不是超人的。
「等等我……」
布萊恩趴在行李箱上,痛苦地干嘔了幾下,「五分鐘,五分鐘我就好———」
傑西卡已經丟開自己的行李,快步走到他身邊。
「抱住。」她簡潔地說。
「什麼———?」縱使相當虛弱,布萊恩還是下意識抱住了行李箱的操縱杆,「傑西卡,你要干什———哇啊!」
拖動著行李箱以及上面懸掛著的一百多磅的成年男性,克拉克望著做出如此壯舉的女同事,而對方臉不紅氣不喘,還有余力對他微微一笑。
「行李箱就麻煩你和克勞德了,肯特。」
「……叫我克拉克就可以。」克拉克下意識回答道。
女同事從善如流地對他一點頭,率先離開了。
「驚呆了?」
克勞德的聲音忽然出現在旁邊,克拉克轉頭看去,發現這位文質彬彬的同事臉上神情一言難盡,難得出現了某種很接地氣的「吐槽欲」。
「他們兩個估計今年就能成。」不需要克拉克多說一句,克勞德就繼續吐槽道,「你平時沒怎麼聽過八卦,應該不知道這事吧。」
克拉克神色復雜,「………」
—————第一,作為超級聽力的擁有者,即使他沒有故意去聽,但全報社的八卦他也都有一條不漏的聽到過。
—————第二,那兩個人類能不能成,克拉克知道的最清楚,畢竟不是所有人湊在一起都會心跳加速,外加體溫飆升零點二度的。
「啊,是這樣的嗎?」即使內心一言難盡,但克拉克還是盡職盡責地偽裝好了自己的面部表情,「我之前都沒有注意到過。」
「等著看他們兩個變本加厲吧。」
克勞德湊過來,感慨地拍了拍克拉克的肩,「他們兩個工作的時候才要人親命呢。」
由於克勞德主動要求幫忙推行李箱,克拉克就肩負了找到等候室的責任。
在人潮中,他輕而易舉便分辨出了布萊恩和傑西卡所在的位置,並徑直朝著那邊走去。
「還有多長時間?」克勞德問。
「一個半小時。」克拉克一邊拉著自己的行李箱,一邊看了眼表,回答,「別擔心,時間趕得上。」
「不,我只是在想,布萊恩最好現在就把暈機藥吃了。」克勞德低低呼出了一口氣,克拉克示意要去幫他,被文質彬彬的男同事避開,「你是不是還沒和布萊恩出差過?」
「………還沒有。」
克拉克已經有點猜到會發生什麼了,他不太確定地盯著克勞德看了兩眼,對方回給他一個同情的注視。
「布萊恩一上飛機就會狂吐,吐到傑西卡都不願意和他坐在一起的程度。」克勞德說,「上一次他開始干嘔的時候,整個人飛機的人都暈機了,你最好祈禱你和他不是一排座位。」
早在進入出租車之前,就已經用超級視力透視過布萊恩口袋裡機票信息的克拉克:「………」
—————當事人現在就是非常想跳機靠飛行去紐黑文,非常、非常想。
「喔,克拉克———我可以叫你克拉克吧?」
文質彬彬的男同事忽然朝著前方指了指,「你大概沒有那種麻煩了,傑西卡給他喂了兩倍暈機藥,看上去她想給你留個好印像。」
在十五號等候室門口,棕發女同事正背對著他們站立,布萊恩就坐在她對面,臉色紅潤了不少,手上還有著一瓶剛被喝了一口的礦泉水。
被布萊恩提醒後,她轉過頭,穿過小半個等候室,朝著他們的方向走來。
「謝謝你們幫我提行李。」接過克勞德手中的行李箱,傑西卡將他們領到布萊恩附近坐下,「我剛剛查了一下酒店信息,兩個單人間,一個雙人間。」
「我單人間還是雙人間都無所謂。」布萊恩緩過來了一點點,參與進了話題,「但死我也不會和克勞德住在一起的。」
「為了大家的夜間睡眠質量,我住單人間。」克勞德立刻從善如流道。
「………」
克拉克全程沒有參與余地,房間瞬間就以相當合理的方式被瓜分干淨,如果他真的只是克拉克·肯特,一個淳樸的百分百人類的話,還會因為布萊恩的話感到萬分感激———畢竟誰也不想和夜間有不良習慣的人一起共處一室。
但問題是,克拉克打算夜探紐黑文。
莫名其妙就被塞進了雙人間,人間之神有點發愁,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畢竟臥室門可以反鎖,門擋他也可以隨手就用地球上的材料捏出相關形狀,這樣他在夜探紐黑文的時候,不會有人冒冒失失地闖進他的房間,再由於驚嚇,給他報一個「失蹤人口」的警。
他這樣陷入沉默,看在其他同事眼裡,就是對分配默認了的態度。距離登機還有一個小時零二十分鐘,他們也紛紛沉默下來,打開手提電腦,開始處理每件積攢的事物。
…
登機廣播在頭頂柔和地播報著,克拉克的肩被人力道柔和地拍了拍,將他深入報道的意識拽回現實世界。
克拉克抬起頭,看見克勞德正在把手提電腦塞回公文包裡,而那只搭在他格子襯衫上的手是傑西卡的。
「克拉克,我們得走了。」
這位棕發女同事在機場不算明亮的燈光下,看了整整一個小時的文檔,神情卻愈發精神抖擻,已經對自己要寫出的東西有了相當大的靈感。
「你想好了?」他順便多問了一句。
「唔。」傑西卡點了點頭,認同了這一說法。
檢票過後,克拉克拉著行李箱,走在即將登機的人群中間。
隧道被布置成明亮的冷白色,金屬空間裡刮起十二月份的陣陣寒風,連克拉克單薄的格子襯衫都被吹得鼓脹起來。
眼見著戴著土裡土氣黑框眼鏡的記者同事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克勞德同情地拉了拉他,示意他往布萊恩和傑西卡組成的人牆後面退一點。
「希望情侶的熱度可以溫暖你一點。」
被他這樣叮囑後,克拉克神色如常地點了點頭,完全認同了自己柔弱人類的身份,在同事身後磨磨蹭蹭地晃進了機艙。
「祝你擁有美好的一次旅行。」
金發碧眼的空姐對著他露出八顆牙齒的職業笑容,輕聲細語地指引了他座位的方向。
克拉克則回了她一個靦腆的微笑。
等按照座位坐下,人間之神和旁人一樣笨拙地系好了安全帶,將毛毯鋪在膝蓋上,還調了幾分鐘座位的最佳位置。
過道燈光落入他沉靜的、蔚藍色的眼睛裡,注入了藍瑩瑩的美麗光芒,克拉克將塑料口袋慢慢拆開,摸出航空公司贈送的棉質眼罩,將其套在頭上,向座椅中躺了進去。
沒過幾十秒,他又坐了起來,將眼罩推上去,轉過身來,朝著附贈的小枕頭噴了噴柑橘味的助眠噴霧,才重新倒進座椅之中。
在這樣做的時候,克拉克不經意間朝著過道地另一邊瞟去一眼,正巧撞上了克勞德還沒來得及挪開的眼神。
剎那間,後者所無法掩飾的審視和微弱的希冀統統落入克拉克眼中,那種希冀和克拉克曾經遇見過的被幫助者們是那麼相像,如同一粒石子砸入氪星人平靜的心湖。
早在進入飛機前,人間之神其實就對克勞德忽如其來的靠近而感到疑惑,更不要提,超級聽力一直在向他播報著機艙裡的異常情況。
除了心率不齊的老人、不屬於此類的小孩子、還有如同布萊恩和傑西卡這樣的情侶,還有一個人的心跳聲分外明顯,像一只雀鳥在人類的掌心中極速顫動。
—————那從頭到尾都是克勞德的心跳。
—————在人類社會中,他是一名徹頭徹尾的異常者。
…
飛機的機翼劃過天幕,和太陽做著反方向的奔跑,天空漸漸變暗,雲層開始被染上奇異的色彩。
在座位屏幕上,克拉克點出來的黑白歌劇已經播到結尾,女演員正在忘情地舉起雙手,向上蒼乞求原諒。
「嗨,克拉克,我注意到你睡著啦。」
氪星人聽見有人在他的耳邊繞著圈說。
——————夢境女巫正坐在他的夢境裡,潔白的小腿自由自在地晃著,在層層疊疊的紫色裙擺下,仿佛被夜色遮蔽的月光,也像一支花園裡獨自盛放的白玫瑰。
「…………」
人間之神難得地走了一下神。
他望著眼前天真托腮的金發少女,牽住了她帶著蕾絲手套的五指,將她扶下那柄懸浮著的星月法杖。
「我要到榆樹堡了。」克拉克輕聲說。
「那就再好不過了,因為他們還在做噩夢。」
夢境女巫被他牽下來後就在霧氣中蹦蹦跳跳,聞言更是一掀裙子,在克拉克別開眼的剎那,就從一眾蕾絲中拿出了嶄新的小瓶子。
「看看這東西。」她稍稍一撅唇瓣,把瓶子拋進了克拉克的懷裡,「它還會跟我叫『救命』呢。」
即使再不懂魔法測的事情,克拉克也可以從她的表情中猜測出這個噩夢的強大之處。
「………會說人話的噩夢更加可怕?」他猜測著回答。
「最真實、最可怕的一種,足夠改變一個國家最高權力對於另一個國家的態度。」
夢境女巫悶悶不樂道。
「也就是說……」
思維速度毫不遜色,克拉克立刻跟上了她的思路,「不管是誰夢到了這個噩夢,都會對其中發生的事情深信不疑……?」
夢境女巫旁邊憑空出現了一張茶桌,她捧起骨瓷茶壺,用一種「苦酒入喉心作痛」的氣勢「噸噸噸」了半茶壺,才長出一口氣,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
「那麼,他本身也在執著於什麼事情,並把那當成他一生的目標,是嗎?」
在說出這個推論的時候,人間之神也不由得背後一寒。
無論是什麼生物,具有什麼樣的思維能力,一旦執著於某樣目標,就必不可少地會出現某些事故。
——————比方說大都會盯著超人基因不肯放手的光頭鹵蛋。
作為親身經歷者,克拉克可以說,太執著於某種規則的生物,都太可怕了。
「………?」
夢境女巫看了看他,好心地給克拉克倒了一杯其他茶壺中的花茶。
「別害怕。」
她說,「也許事情沒那麼糟糕,雖然我也不太幫得上忙,但在你感到靈魂受損、意識不受控制的時候,可以呼喚我,我會帶你來到夢境,意識的最深處,沒有人能夠追到這裡。」
克拉克將花茶一飲而盡,香氣逐漸蒸發於他的舌尖,他放下茶杯,凝望著夢境女巫明亮的紫眸,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
「每次和你聊天之後,我的心情都變得非常好。」他相當誠摯地坦白道,「也許我應該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他……有的時候,也許需要一些心情上的調劑。」
「……啊…?」
金發少女微微一僵,發出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單音節。
克拉克只是順口一說,因此無意間錯過了夢境女巫不同尋常的反應。他友善地對她笑了笑,隨後走到一邊,等待著夢境的逐漸崩塌,只留下金發少女一個人呆呆站在原地。
「系統。」
希斯莉問,「你聽到他剛剛說的話了嗎?」
【滴哩。】
系統說。
第179章 下跪
克拉克醒來時, 剛好到了飛機上發放晚餐的時間段。
他領了蘋果汁和芝士通心粉,甜點則選了蘋果派,同排的布萊恩也從睡眠中掙扎著醒來,蒼白著臉要了一份布朗尼和三個嘔吐袋。
克拉克:「………」
為了不影響食欲, 他趕快把視線轉回到自己的食物面前, 皺著眉頭消滅了干巴巴的餐前面包、淡而無味的芝士通心粉,最後叉起晚餐的希望———蘋果派。
甜蜜和微酸融合在一起, 蘋果柔軟的口感在唇齒中和酥脆的派皮相輔相成, 完全沒有讓他失望。
在嘗到第一口後,克拉克就忍不住頓了一下, 開始思考他能不能喊停前方推著小推車的空中乘務員, 再要第二份蘋果派。
人間之神慢吞吞吃完了這份意外之喜, 喝光蘋果汁,重新將桌板推了上去;他點開面前的小屏幕,手指在上面劃來劃去, 仿佛在精挑細選一個好看點的電影。
「……選你右邊的那個…」
布萊恩默默湊到他旁邊,一邊就水吞服了一粒暈機藥,一邊小聲安利道。
「愛■之城?」
克拉克手指微微一頓, 聽從了對方的建議。
「……下面的那個, 是經典。」
熱心腸的同事剛說完最後一句話,就栽回了他自己的座位,仿佛下一秒就要成為一座嘔吐物噴泉。
克拉克同情地拍了拍對方的肩, 點開布萊恩的推薦,插上耳機, 向座位中一倒, 開始觀看起這部迪■尼真人電影起來。
黑框眼鏡後, 他的眼睛裡裝著藍瑩瑩的光點, 仿佛浮游生物從深海中逐漸浮向岸邊,在夜色的深黯下,顯出一種奇幻的美麗。
超級聽力中,克拉克能夠聽到,他文質彬彬的同事克勞德,在一瞬間,爆發出了更加強烈的心跳。
後者的目光時不時停留在克拉克身上,帶著若有若無評估的意味,漸漸的,那絲冰冷的評估又變成了乞求和希冀,就像每一次相關家屬在人間之神奔赴事故地點時,長久落在他紅披風上的目光。
—————如同春日裡忽如其來的一場風,吹得人碎發散亂,臉頰發癢。
如果說克拉克之前還對克勞德的異常有五分好奇,現在,在幾個小時的路途中,他已經十分確定,對方確確實實需要他的某種幫助,而且很可能需要的並不是克拉克·肯特,這個來自堪薩斯農場的小鎮男孩的幫助。
想到這裡,克拉克摘了耳機,將其放在旁邊的掛架上,走向飛機另一端的衛生間,推門而入,並反鎖了門。
衛生間裡泛著一股好聞的東方花香,克拉克先用超級視力檢索了一遍,發現狹小明亮的空間裡沒有異常,這才翻找了一會襯衫口袋,從中摸出和布魯斯的聯絡器,給他發了條消息。
對方的消息在一分鐘後就傳了回來。
【資料。———B.W.】
工作狀態中,布魯斯總是不肯多打一個多余的字。
克拉克習以為常地嘆了口氣,將袖珍聯絡器的邊框掰開,延展出去,直到一塊光屏投影漂浮在他面前。
克勞德的證件照立即出現在屏幕之中,對方望著屏幕,微微笑著,神情和普通人無異———人生履歷更是如此。
在無名小鎮上的寄養家庭長大,高中平平無奇,靠著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優秀卻非超一流的大學,畢業後則直接進入了星球報社,成為了一名大都會人。
沒有任何異常,心理評估也相當健康,暫無配偶,養了五只貓咪。
——————這是一份乍一看完美到毫無破綻的人生簡歷。
克拉克讀了兩三遍蝙蝠俠發來的這份資料,目光最後停留在「寄養家庭」幾個字上。
【寄養家庭?】他打字道。
大約三分鐘後,布魯斯又發來了另一份資料。
克拉克將其打開,發現是一張電子格式的高中申請,在監護人那裡,克勞德勾選了「寄養」的關系。
他繼續向下拉,發現蝙蝠俠給他發來了兩張死亡證明:上面的名字可以和克勞德填的名字對上,死亡時間則是二十年前。
克拉克:???
也就是說,在克勞德進入高中並成年的那一年,他的寄養監護人就雙雙去世了。
在這份資料的最底部,蝙蝠俠附上了一張報紙圖片,上面寫著「夫妻自駕游遇上山體滑坡,只有兒子幸免於難」,圖片則是黑白的現場照片,克拉克皺眉盯著圖片看了一會,辨認出那是已經變成鐵餅的汽車。
【我能查到的就這些。———B.W.】
幾十年前的信息記錄和當今時代完全不同,即使是蝙蝠俠也無法提供給他更多的資料了。
【謝了,B,接下來的事情我可以自己搞定。】克拉克打字道,【有消息我會讓你知道。】
同事兼好友沒回他,只是留下一條「已讀」提示給克拉克。
氪星人目光柔和地笑了笑,將光屏重新壓縮成聯絡器的正常大小,放回口袋中。
他走到洗手台前,像正常人類那樣洗了洗手,馬馬虎虎擦干,將紙團丟入垃圾桶,這才推開門,走回自己的座位。
—————克勞德的目光幾乎一瞬間就貼到了克拉克身上,又被他自己不動聲色挪開。
「我們還有半個小時就能落地了。」
見他回來,臉色已經好轉許多的布萊恩衝克拉克笑了笑,「榆樹堡在朝我們招手呢。你來過這邊嗎?」
「沒有。」克拉克坐下,重新系好安全帶,「但你看上去很興奮。」
「傑西卡就是從紐黑文畢業的。」
果不其然,布萊恩的下一句就是這個。他的臉上掛著迷之笑容,「她說這裡的榆樹都很漂亮,可惜我們來得不是時候,現在是冬天。」
—————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人間之神默默想。
面對小情侶的酸甜狗糧,克拉克還是選擇了溫和祝福。
他點了點頭,真誠地附和了兩句,惹得布萊恩笑容加大,對他的稱呼也從「肯特」換成了「克拉克」。
等布萊恩終於把話題轉換回工作和橄欖球世界杯,一陣微微的顛簸忽然傳來,氣壓開始產生變化,飛機在不斷向下俯落。
空中乘務員們在不斷提醒乘客們收起桌板,調整位置,布萊恩也乖乖閉嘴,臉色慘白,死死拽緊他那邊的扶手,看樣子甚至有點想和克拉克手牽手。
而克拉克的超級視力已經穿透了飛機艙,向著遠方延展而去。
城市的亮光也從黑暗中緩緩接近,直到一片橙紅的燈火璀璨平鋪在圓窗外。
飛機最後震蕩了幾下,慢慢停穩。
「歡迎來到紐黑文,請不要落下您的行李。」
柔和的廣播聲隨之而來,傑西卡第一個跳起來,把她那邊和布萊恩的行李一件件拿下,克拉克和過道另一邊的克勞德則避讓了一下周圍的乘客,這才站起身,取下自己的行李。
在克拉克猶豫著要不要伸出援手,幫助一下癱倒著的布萊恩時,克勞德從銀絲眼鏡後給了他一個明顯的擠眉弄眼。
克拉克:「……?」
接收到了這份暗示,他遲疑著閉了嘴,看著棕發女同事來到布萊恩身邊,將軟趴趴的餅狀男友拉起,掛在行李箱上,拽著兩份行李一起前行。
她做得行雲流水駕輕就熟,很顯然是已經完全熟悉了的流程。
「這就是愛的力量啊。」
從機艙離開,走到隧道裡的克拉克聽見旁邊文質彬彬的男同事憋著笑,用前面那對情侶聽不到的聲音酸溜溜感慨道。
—————確實。
克拉克想。
過了一系列檢查手續,傑西卡領著「男孩們」出了機場大門,走向她早已訂好的出租車。
克拉克站在打開的後備箱前,將自己的行李塞了進去。
夜色中,有什麼悄無聲息地飄向他的頭頂,克拉克抬頭看了一眼,伸手到半空中,動作輕柔的將其握入掌心。
————那是一片完整的干枯榆樹葉。
「如果拿到一片沒有落過地的完整榆樹葉,它會給你帶來好運。」
克勞德站在旁邊,忽然低聲說。
夜色太濃太黯,讓克拉克分辨不出對方眼中的神色,也無法確定那絲暗啞的悵惘是否是他的幻覺,只有那副銀絲眼鏡在路燈下微微反射出暗淡的光芒。
混合著塵灰氣味的夜風吹來,有半秒鐘,無論是他還是克勞德,誰都沒有講話。
在單薄的陰影中,文質彬彬的男同事似乎第一個回過神來,微微抿平了唇角,這才轉身離開,打開出租車副駕駛的座位。
在出租車中,布萊恩已經和出租車司機混熟,自來熟地和對方聊著紐黑文的天氣,間或和傑西卡低聲說話。
出租車昏暗的燈光中,克拉克注意到,他們兩個的手正微微交疊在一起,一下都不曾分開。
人間之神淺淺地微笑了一下,主動往角落裡靠了靠,給那兩個人多騰出了一點位置。
酒店就在機場附近,由於布萊恩又有些許暈車,克勞德承擔了去酒店前台確認房間的義務,克拉克則拖著兩人的行李坐在等候區,目光微微放空,看著這間四星級酒店大堂的裝修。
—————聖誕節快要到了。
那些紅紅綠綠的裝飾讓克拉克意識到這點。
「你聖誕節打算去哪裡?」布萊恩忽然湊過來問他。
「回家。」
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克拉克說出了他的答案。
「真好啊。」布萊恩羨慕道,「我和傑西卡只能留在大都會。」
「……?」
克拉克用眼神表達出他的疑惑。
棕發女同事懶洋洋接腔,「我的老家在地球的另一端,想要過去還要先和袋鼠來一場拳擊賽呢。」
「你該見見那些袋鼠,克拉克。」
她坐了下來,筆劃了兩下,一本正經地說,「老天,它們現在變得特別囂張,我都懷疑我要打不過我家附近的強森一家了。」
她和布萊恩說起話都相當風趣,克拉克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呢,克勞德?」正巧克勞德走了回來,布萊恩揚聲問他,「你聖誕節有何安排?」
克勞德把房卡一一遞給他們,聞言面色如常地回答,「回我父母的小房子裡,用垃圾食品和熊熊果凍來度過這該死的破節日。」
「老兄,你還真是不遺余力地憎恨每一個節日啊。」布萊恩挑高一邊眉毛,感慨道,「聖誕節都不行?」
「不行。」
文質彬彬的男同事推了下眼鏡,微笑道,「所有節日在我眼中只分為兩類,有假期和沒有,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作用。」
「哇哦,實用主義者。」
傑西卡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至少你有十五天假期,有假期就是好節日。」
「…………」
克勞德不置可否地微笑著。
電梯上行,他們在走廊分叉口走向不同的方向:傑西卡和克勞德在左邊,布萊恩和克拉克的房間則在右邊第一間。
克拉克將房卡貼在門把手上,「滴」的一聲,房門朝裡打開,他將房卡塞進門背後的卡槽裡,打開電燈開關,讓明亮的光線照亮室內。
布萊恩將行李拖進房間內,目光環繞了一圈四周,克拉克和他一起走進臥室,看了看兩邊的構造。
一張床靠窗,一張床靠牆。
「我靠窗靠門都可以。」布萊恩說,「你選吧。」
克拉克朝他道了聲謝,選了離房間門近一些的床。
「行,」布萊恩走到房間門口,向他揮了揮手,「我想去大堂的清吧一趟,你如果睡得早,別把門反鎖了就行。」
克拉克點了點頭,看著同事走出臥室的背影,聽見客廳的門「哢噠」一聲被關上。
腳步聲逐漸遠去,他收回心神,轉而拿出筆記本電腦,開始繼續修改他之前在飛機上想到的靈感。
過了十分鐘,腳步聲去而復返,一陣敲門聲忽然傳來。
————這不可能是布萊恩,因為他有房卡。
克拉克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開啟超級視力。
文質彬彬的男同事正站在門口,他手中空無一物,面色平靜,銀絲眼鏡遮住了他的眼睛———克拉克這才注意到,克勞德的虹膜似乎是不同顏色的藍色與綠色。
人間之神只猶豫了一秒,拉開房門。
「請進。」他說。
克勞德朝他一點頭,沉默著進了房間。
等克拉克關上房門,他轉過頭來,發現克勞德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他們相對而立,而人類極力偽裝的平靜仿佛正在被某種炙熱的內在燒化;他一言不發,但克拉克可以感覺到那種炙熱在折磨著他的靈魂,那是一種熱烈、昏頭轉向、洪流般的絕望和孤注一擲,仿佛白金色的火焰。
他看著眼前的人類慢慢屈下膝蓋,雙膝跪倒在他面前,低下他的頭顱,以額頭觸地。
有一瞬間,人間之神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你是誰,」嘶啞的聲音從克勞德的喉管中撕裂而出,「我知道你來紐黑文是為了什麼,請允許我幫助你,我會告訴你一切,我絕對不會背叛你。」
「……站起來。」
即使早有預感,克拉克還是忍不住聲音干澀。
頓了頓,他忍不住用冷冰冰的語氣問。
「你到底想要什麼?」
在長久的沉默中,氪星人聽見了這名人類的回答。
「在摧毀那個魔窟的時候帶上我。如果一定要說理由的話……」
克勞德閉上眼睛,慘然地低低一笑。
這一瞬間,在機場前的那一幕幾乎在克拉克眼前重現,不同的是,在明亮的燈光下,他這一次清楚地看清了克勞德臉上的神情。
「……那裡曾經是我長大的地方。」
第180章 賠錢
機場的燈光在客廳窗外閃爍, 飛機劃過低空的聲音回蕩在夜色中。
從地上站起來的克勞德拍了拍膝蓋,恢復了之前文質彬彬、游刃有余的姿態,甚至走去了開放式廚房, 開始調酒。
克拉克依舊還在馬甲被無情戳穿的震撼之中, 他坐在酒吧椅上, 目光茫然地跟隨著克勞德的動作。
—————馬甲掉了。
—————他知道我是超人。
—————為什麼會這樣?他愣愣地想, 盧瑟流落在外的私生兄弟?
「嘿,克拉克,」克勞德晃了晃彈簧杯, 頭也不回地說,「如果能讓你感覺好點, 我也算是四分之三個超能力者, 差不多能被劃進你們的世界,不用把我當成普通人。」
文質彬彬的男同事轉過身來, 酒店的吸頂燈照亮了他異瞳波斯貓似的眼睛, 它們在微微發光。
「讀心和預見未來。」克勞德微笑著, 「我就是用這個才在十幾個小時前意外得知你是誰的,你的偽裝相當完美, 不用擔心。」
克拉克:地鐵, 老人, 手機.jpg
「讀心和………?」他終於開了口。
「斷斷續續的破爛讀心, 和冷不丁出現的預見未來。」
克勞德一邊把彩色酒水注入杯中, 一邊說,「在你坐進出租車的那一刻,我在腦海中預見到了你穿著超人制服、一拳搗爛實驗室大門的景像。」
「所以你沒有睡著。」
克拉克開始試圖回憶今天早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無法主動睡覺。」
克勞德從吧台後繞出來, 手裡端著兩杯雞尾酒, 微笑著把一杯乳白色的推到克拉克面前, 「百利甜混牛奶,度數相當低……失敗的試驗品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小故障嘛。」
他說得輕描淡寫,克拉克卻可以從這句話背後感受到語言所無法表達的強烈痛苦。
氪星人忍不住喝了一口酒水壓驚,甜蜜的滋味衝上舌尖,帶著酒味的醇香和牛奶的柔和,意外的相當好喝。
在他對面,克勞德也坐了下來,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青藍色雞尾酒上層的伏特加。
「我很抱歉用這種方式接近你,打破你平靜的生活。」克拉克聽見他的人類———超能力者同事說,「但我已經絕望太久了,對不起。請不要原諒我的罪行,盡管憎恨我吧。」
自從被戳破馬甲後已經安詳了的克拉克又啜飲了一口雞尾酒,搖搖頭沒說話。
夜色安靜地徘徊在窗外,紐黑文的天空仿佛沉謐的黑絲絨,星星們則散發著柔和的亮光。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曾經有過一個家。」克勞德望著落地窗外的天空,低聲說,「我已經記得不多了,只記得我的父親有一柄來復木倉。」
他又喝了一口酒,繼續講道。
「我的母親則是一個性格溫柔的女人,喜歡用紅白格子的餐桌布,還會在我表現好的時候在我的嘴巴裡塞一塊水果糖………我們住在木屋裡,那是個很冷的地方,靠狩獵動物、鞣制他們的皮毛去市場上換錢。」
隨著克勞德的講述,克拉克的眼前也慢慢出現了自己養父母微笑著的臉龐,還有堪薩斯那個總是陽光明媚,麥浪如同流動黃金的農場。
他抿了抿唇,目光有些出神。
克勞德沉默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他慢慢地說,「那一天………他們消失了。」
克拉克花了幾秒鐘,才意識到克勞德在流淚。
淚水無聲地從男人的臉上滑下,落入他面前的酒杯中,濺起一朵朵苦澀的漣漪。
「我消失了。」
他輕聲說,「一下子———我的名字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一串編號,002。」
這個三位數的編號讓克拉克背後一寒。
—————這麼多孩童失蹤?
幾秒鐘後,他震驚地咬緊牙關,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克勞德。
看見他的表情,克勞德木然地點了點頭。
「我也是這麼想的。」他低聲說,「至少,在我之前,有一位001。」
「你見過001?」克拉克問。
「不。」
克勞德回答,「那時候,我的眼睛根本看不見,但我經常能夠聽見關於001的事情。他們說,001給了他們希望。即使實驗走上過無數次錯路,001依舊堅強地……『救』了他們。」
他嘲諷地冷笑了一聲,「不管那個001是誰,我只能猜測,他肯定遭受了比我更可怕的折磨。」
克勞德所敘述的故事讓克拉克感覺到了一陣強烈的胸悶,整個人都不太舒服起來。
—————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動用全部的自制力,克拉克把這個問題咽了回去。
但對面的克勞德神情微微一變,仿佛「聽到」了什麼。
下一秒,他微笑起來,推了推眼鏡。
「別忘了我有讀心術,雖然它斷斷續續的,像八十年代的有線電視。」
頓了頓,他說。
「他們先是研究了一下我的身體機能,然後摘除了我的眼睛,在它們和大腦的連接神經上做了一系列修修改改的小手術,所以我的眼鏡———是自制的,鏡片顏色不太一樣,可以掩蓋住一點虹膜差異。」
將杯中的雞尾酒一飲而盡,克勞德站起身,走向開放式廚房,克拉克只能看見他的背影,仿佛只有用這種方式,他才能把某些話順暢的講出來。
「我以為我會死在那裡。」
克勞德輕聲說。
「………然後呢?」
克拉克從他的語調裡聽出了某種不同尋常。
「然後————」
克勞德轉過頭來。
他臉上的神色變成了一片純粹的空白,露出了新生嬰兒才會有的、平靜的神情。
人間之神不由得呼吸一滯,他站起身來,謹慎地盯著那張看上去無端駭人的面孔。
好在這種狀態下的克勞德並沒有存在多久,在克拉克的注視下,他臉上的空白逐漸崩壞,簌簌飄落,仿佛薪柴燃燒殆盡後被風吹起的灰燼。
「我不記得了。」
他最終說。
「只是有一天,我又看清了這個世界。我睜開眼時,看到了陽光,藍天,還有小鎮老舊的房子結構……還有那對愛我的夫妻,他們從零開始,將我的身份一點一點構建出來,我是被寄養了的克勞德,而他們就是我的監護人。」
克拉克聽著他顛三倒四的敘述,沒有作聲,而是想起了那張報紙上的新聞標題。
「在我們完全離開之前,我要找一個人過來。」
氪星人沉思片刻,還是決定道。
他站起身,走到衛生間,將門關上,點開聯絡器,選中其中的某位聯系人,給她播去一個電話。
三聲之後,電話接通了。
「我需要你的幫助,戴安娜。」克拉克率先說。
電話裡傳來香檳酒杯碰撞的聲音,然後是女人沙啞而動聽的絮語,她似乎在和周圍的人說著失陪,然後走到了安靜處。
「我今晚有空,你說吧。」
神奇女俠果斷地接受了他的求援。
「我過去接你可以嗎?我們今晚就要行動。」克拉克小聲問,「拜托了,戴安娜。」
也許是克拉克略顯弱氣的姿態取悅了這位女神,她的低笑聲穿過電話,仿佛夜裡柔和衝刷著岸邊的海浪。
「當然可以,我在天台等你。」
說完了這句,戴安娜就掛了電話。
換好了制服的克拉克打開衛生間的小窗,勉勉強強從中鑽了出去。超級聽力一瞬間鋪陳開來,他立即捕捉到自家隊友不同於他人的心跳和呼吸頻率,朝著那個方向俯衝而去,直到熟悉的面孔出現在眼前,克拉克才一個急剎車,緩緩停在對方面前。
在天台欄杆的那邊,神奇女俠漂亮得像即將舉行女王加冕,燈光閃閃發亮,她的魚尾裙也閃閃發亮,然而一切都敵不過她攝人心魄、充滿神性的美貌。
戴安娜沒有和克拉克打招呼,而是面帶微笑地望著他,無言地撥了一下自己微亂的黑發,將翹起的那一縷從面前撥到後面。
克拉克:危
「對不起。」他立刻老老實實道歉,「我不該弄亂你的造型。」
在他道歉過後,戴安娜臉上原本代表著危險的假笑也變成了真實的微笑。
她拎起魚尾裙,輕盈地躍到天台欄杆上,沒好氣地拍了一下克拉克的手臂,隨即躍進他的懷中。
克拉克體貼地動了一下手臂,把隊友精心做好的妝造嚴嚴實實護在胸膛下。
夜風尖嘯著從他們耳邊刮過,然而無論是人間之神還是天堂島的女神,都不會懼怕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感覺。
幾秒鐘後,克拉克已經重新出現在了衛生間的窗戶前。
「女士優先。」
神奇女俠抓住了窗戶邊緣,輕輕一蕩,就以一種相當優雅的姿勢落進了酒店內部,轉頭過來欣賞超人是如何笨手笨腳從窗戶裡把自己擠進來的。
「破壞了窗戶也沒關系,布魯斯會賠的。」她笑著蠱惑道。
克拉克爬窗戶的動作頓了一下,還是沒有聽從隊友偶爾的壞心思。他狼狽地打了個滾,讓自己後背著地,落在衛生間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你還好嗎,克拉克?」
克勞德的聲音隱隱約約從門板另一邊傳來。
「那個就是你想要讓我幫忙的目標?」
面對陌生的人類聲音,戴安娜挑眉看著克拉克,「你想要真言套索。」
「是的。」
克拉克有些艱澀地說,「他———通過自己的超能力知道了我是誰,而且想讓我和他一起摧毀一個實驗室。」
「聽上去要麼是個不能開口的敵人,要麼就是我們的預備役隊友。」神奇女俠從魚尾裙邊輕輕一撈,將真言套索取出,直起身來。
「去開門吧。」
她用眼神示意。
克拉克拉開衛生間的門,文質彬彬的人類男同事就站在五步之外,推了推銀絲鏡框,看上去從容而鎮定,臉上的淚痕不知何時也被他自己抹去了。
在克拉克的注視下,他默不作聲地伸出一只手,遞給緩步走向他的神奇女俠。
金紅色的柔軟套索纏上了他的手腕,縛得緊緊,像一條靈蛇卷住了它的獵物。
「我問你答。」神奇女俠臉上之前還稱得上是輕松的表情已經消失殆盡,轉而變成一種充滿神性的漠然,「你所講述給克拉克的故事是否有任何錯誤?」
「沒有,它們百分百真實。」
克勞德立刻不受控制地回答。
「你所講述給克拉克的故事是你親身經歷嗎?」神奇女俠繼續問。
「是的,它們全部來源於我的記憶。」
「在講述的時候,你是否有在使用故意引導克拉克的敘述方式?」
「我沒有。」克勞德立即回答,「絕對沒有。」
「……你所說的,『我不記得了』,是真話還是假話?」
克拉克忍不住問了一句。
「真話。」克勞德回答,「我沒有那段時間的相關記憶。」
「最後一個問題。」
戴安娜逼近了人類的面孔,「你是否有任何想要暴露克拉克身份的衝動?」
「沒有。」克勞德幾乎在她剛剛問完就回答了這個問題,「完全沒有。我對打擾了他平靜的生活感到十分抱歉,因為我能夠理解這種滋味。」
神奇女俠定定看了他一會,收回了真言套索。
一重獲自由,克勞德就相當自覺地走到一邊,給克拉克留了談話空間。
「他聽上去挺可信的。」戴安娜說。
「我也這麼覺得。」克拉克小聲嘀咕,「如果他這都能騙過我的話,那也太可怕了一點。」
神奇女俠點了點頭,將真言套索收回到魚尾裙內,向克拉克懶洋洋地伸出一條手臂。
「送我回去吧。」她說,「酒會上應該已經在找我了。」
如同來時一樣,克拉克將隊友的妝容和發型小心翼翼地藏在臂彎下,避免出現「風吹花了她的妝而他被追殺到太陽上度過余生」的這種可怕情形,將神奇女俠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天台上。
「今晚玩得開心點,嗯?」
黑發的女神懶洋洋地低聲說。
在克拉克的注視下,戴安娜拎起魚尾裙,輕盈地跳出了他的臂彎,以高跟鞋尖落地,像一只輕飄飄飛到人間的蝴蝶,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在送戴安娜離開後,克拉克並沒有急著回到酒店,而是飛至紐黑文上空,展開了超級視力的範圍。
無數信息剎那間湧入大腦,克拉克仔細觀察著每一寸紐黑文的土地,除了紅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外,人間之神幾乎成了一座凝固的雕塑。
直到他把目光投向紐黑文市中心的某處廢棄工廠,在它的地基下方「看見」了一片古怪的混凝土厚板。
從俯視的角度去看,它並不是大到會剎那間吸引到克拉克注意力的厚板,但當他的視線落在上面時,克拉克發現,他竟然無法看透其後的構造。
人間之神:「………」
這種情況相當少見,一般只出現在蝙蝠俠和光頭鹵蛋身邊———在那些需要掩蓋不為人知秘密的地方。
下一秒中,超人以流星之勢俯衝到酒店衛生間窗邊,沒等他開口,克勞德已經端著一杯水割威士忌推門而入,表情看上去直愣愣的。
「我聽到你在呼喚我———」
「我應該找到那裡了。」克拉克急促地打斷了他的話,「快點過來!」
克勞德剛剛走到窗邊,氪星人就捏住了他的胳膊,將他從敞開的窗戶邊拽了出去,拎貓一般拎在手中,用披風幫他擋了擋風,朝著他發現的廢棄工廠處高速飛去。
「咕嘟。」
人間之神忽然聽到了一絲奇怪的聲音。
他低下頭,看見一千米高空處,文質彬彬的男同事表情鎮定,一口喝盡了玻璃杯中的威士忌。
「你———」
在這一刻,克拉克心中有無數個小問號。
他艱難地把「為什麼人類在浮空一千米的地方被風吹著也要喝酒」和「你被拽過來的時候酒居然沒有灑嗎」這兩個問題咽了回去,希望克勞德沒有聽見氪星人的茫然心聲。
而他的同事握著酒杯,仰起頭,向他看了過來。
「克拉克,我可以拜托你處理一下這個杯子嗎?」
——————處理?
人間之神目光呆滯,依舊沉浸在對人類精神享受閥值的震撼之中,下意識接過玻璃杯,做出了他平時最常做的「毀屍滅跡」。
——————放在手裡輕描淡寫地一捏,細碎的粉塵立即隨風飄走,再也看不見玻璃杯的半分痕跡。
「克拉克,現在你欠酒店一個玻璃杯的錢了。」
克勞德忽然平靜道。
回過神來的克拉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