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受了點小傷,花未眠基本上沒事,兩人休息一下就起身回毒谷。一路上我只覺尷尬異常,想說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麼。他偷偷瞄了我好幾眼,卻也沒開口。
一路無話走到毒谷外,我遠遠看到一人站在離毒谷入口不遠的地方,似在找著什麼。我心中一凜,知道這人多半是在尋毒門,多半是敵非友。
走得近了,那人卻是認識的,是陶弘景。我見到他便是一怔,他同時看到我,忙跑過來:“暮生,我總算找到你了!”
“你找我幹什麼?”我話問出口,馬上就明白過來。
果然陶弘景答道:“暮生,陳盟主希望你能回去一趟……花門主有空的話一起去是最好,那個……”
“武林令在我這裡,你可以帶回去,但是暮生……”花未眠看向我,我猶豫了下,最後還是咬牙答道:“洪彥竹死亡的消息總得有人帶回去,還有湘萱的事情,我至少也該回去交代一下……”
我承認我膽小,人越老顧慮越多,做什麼都要思前想後,不想傷害在意的人。
有些想逃,倒也不是就此逃開不再回來,只是想讓自己冷靜一下,留下足夠的餘地來思考。不能在他身邊,否則我可能根本沒有想的空間,稀裡糊塗就答應他了。這好歹也算終身大事吧,至少應該想清楚再決定。
花未眠眼神黯了下,我忙道:“日暉幫那邊我至少應該交代清楚,若真的……呃,也就算沒有雜事相擾了。我會盡快回來的。”
他看著我:“若你不同意,派個人傳話說你不回來就行……如果你親自跟我說,我怕會……控制不住。”
心中更是難受,幾乎就要衝口而出“我不離開了”。但又覺這樣衝動下決定實在太魯莽,日後想起可能會覺後悔。不若多想一想,如果還是決定在他身邊,也是深思熟慮下的結果,就算有什麼後果,也無怨無悔。
點頭答應了他,回毒門簡單收拾了下,跟著陶弘景離開。這一世幾乎一直和花未眠在一起,這樣乍一離開,竟是極度不舍。
把所有的情緒都嘗一遍吧,才能明白他在我心中到底有著怎樣的地位,然後才能做決定。太過接近就容易看不清楚,離開一段時間,才能知道到底舍不舍得。
不過……
“弘景,你說我可有什麼地方像女人?”晚上停馬打尖,我摸著自己的臉,問道。
陶弘景瞪大眼睛,很不給面子地大笑起來:“你像女人?暮生你要像女人,天底下就沒幾個像男人的了!”
可是……男人喜歡男人,不是因為對方長得像女的麼?記得前世見過的一些……真正相戀也好,或者是妓館的小館也罷,都至少有一人相貌姣好如女子。如果是我喜歡花未眠倒也正常,可明明是他喜歡我。
到底是我以前搞錯了,還是花未眠與眾不同呢?
第十章
“未眠,這道菜味道不錯,你嘗嘗──”
一句話堵在喉間,筷子凝在手中,我怔了片刻,苦苦笑起來。
“暮生,你跟花門主……”坐在我對面的陶弘景終于忍不住問,“你們真的……是那種關系?”
難怪他會這麼問,剛才那種情況,在我倆共行這段時間裡不停出現。我騎馬時會叫他,吃飯會叫他,甚至晚上吃完飯各自回房,我都會不自覺喊花未眠一起睡……
在我沒有察覺之前,他已經成為我身邊不可缺少的部分。我已經習慣和他在一起,只是幾日的分離,已經開始不習慣起來。
也許我對他的感情,比我知道的要多很多。
我搖了下頭,又點了點頭。陶弘景神色微變,但他畢竟還算豁達,隨即恢復平常神情:“那我把你帶出來,他是不是很怨恨我?糟糕,以後可不能進毒門地盤了……”
我笑了聲:“他又不可怕,你這麼誇張做什麼?”
“嘖嘖,是你覺得他不可怕吧?”陶弘景道,“他得門主的手段可不怎麼平常,坐上大位後做的事情著實不少,雖然並非邪道,出手卻也極狠厲。”
若是優柔,只會造成更多死亡。我深知這一點,卻也不想跟陶弘景爭論什麼,轉回我最關心的話題上:“你不覺得我和他的關系……很不正常麼?”
陶弘景笑道:“這種事情,江湖上不算多見,卻也不是沒有。若你和他只是普通武林中人,也許大家還會唾棄一番。以他現在的身份和你的地位……就算說三道四,也只能在背後偷偷說──毒門弟子遍布天下,就算偷偷說都不能保證不被聽去啊!”
他這話半點錯皆無。有了足夠的實力,他人的言語又算得了什麼?況且我這般兩世為人,又有什麼可在乎的?
世人毀譽與我無關,那我自己呢?我是年過半百的老頭子,我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單戀,我已多年心如止水。
什麼情愛啊,對我來說也太遙遠了吧?我本就從不曾得到過,而到了這年紀,就連向往的念頭都沒了。
可是我想他。從出了毒谷就開始想,一直覺得他在身邊,還是一轉身就可以看到,結果人卻不在旁邊。
想他有無意識的,也有有意為之的。有意地想,想的都是他那日對我表明感情時說的話和臉上表情,越想越是疼惜。
三十多年的歲月啊。就是我對湘萱,也沒有愛戀如此之久。而且她至少知道我的心情,我和她也有過青梅竹馬的日子,甚至訂過親事還成了婚,而花未眠……
他的心情,我連知道都不知道。我一直以為他討厭我恨我,一直以為他跟我比武是為了與我作對
他怎麼那麼傻?如果他那時告訴我……
我不可能接受的吧?至少四十歲之前的我,肯定不會接受男人和男人的情愛。
現在呢?
吃過飯後睡下,睡得不踏實,總覺得少了什麼。忽然驚醒,猛地醒悟到是少了什麼。
──竟然是少了睡在身邊,睡著睡著總會抱住我,有時半夜醒來會發現他手腳都放在我身上的那個人。
現在想來,他晚上和我同睡,可未必規矩。偏生我一點都不明白……嘆氣,再回想從前,他的很多行為都很明顯,是我完全沒往那方面想過,才把他那些行動都當作其它意的。
我知道我老了,就算頂著年輕人的模樣,我也是老人了。但……正因為是老人,見過太多生死離別,太多轟轟烈烈轉為淡無聲息,太多生死相許變成反目成仇……因此比一般人更清楚,三十多年執著的單方面戀慕,到底意味著什麼。
而我何德何能,竟得他這般相待。
我坐起來,靠在牆上,擁著被子。
如果說我不動心那是騙人的,就算再老,也不會失去感動的能力。而再深想一層,我死前只覺得對不起他,而重生之後,又念念不忘補償他。
他對我而言是不同的,雖然我本意並不是情愛,但也不是不可能變為情愛。
兩個活過五十多年的老頭子在一起生活,好象是件很值得期待的事情。我沒有試過兩情相悅,他好象也沒有。這樣如果兩人在一起的話,從前的不快樂,是不是可以抹去?
我想著,真想馬上出去牽馬回毒谷,跟他說我以後就在這裡不離開了。
他一定會很開心,但又不會表現在臉上,大概會別扭地罵我兩句……
想象那樣的場景,我禁不住笑起來。
他會開心吧。那我也會覺得高興。
◇◆◇
在日暉幫很快把事情交代完,我便告辭離去。陳行龍再三挽留,甚至提出讓我加入日暉幫,言下頗有“我將來這位子就是你的了”之意。我堅定拒絕,言道我意不在此,只想回毒門。同時也向他保證,毒門日後不會與正道為敵,亦不會對無辜之人下毒。
最後他只能放我走,眼神頗有些奇怪,說了幾句“驚世駭俗”“自己保重”之類的話。我知道他心中所想,但現在看來,那些有關我和花未眠的傳言也不算完全錯誤,至少有一半是正確的。
而現在,讓另一半也正確好了。
匆忙趕回去,想花未眠此刻一定焦躁不安,更是縱馬疾行。眼看再有一日就能到毒谷,晚上在客棧歇息時,想的都是他會怎麼驚訝然後怎麼掩飾開心……
“什麼人?”我突地感到窗前有人,大聲喝道。只見三道黑影從窗外閃過,我開窗,窗櫺上掉下一物,是一個管狀物體,我仔細看去,像是放迷香的管筒。
小賊?但那三人輕功極高,看來並不像是用這種下三濫手段的梁上君子啊。
想到此處,我腦中忽現警兆:那他們用這東西做什麼,難道……
來不及多想,我忙抓起那筒子向窗外丟,同時大喊:“危險!快逃!”
終究是慢了一點,筒子剛出手便發出奇異的光亮,顯然是要爆開。我心中大驚,要知道這客棧是專供行路人歇腳的地方,裡面住得極滿。若這管筒爆炸……
心念一轉,我立時全力出掌。浩劫譜裡有一門纏絲掌法,最是綿柔。這管筒似是霹靂門的霹靂彈改制,那麼只要不改變管筒位置,裡面的液體和火藥以及其它物體接觸得慢了,就不會爆炸。
客棧內一片胡亂,我已無暇思考太多,小心翼翼控制內力,一點點移動邁出窗子,施展輕功踏著房簷前行。
要找一處沒人的地方把這管筒扔出去……我一邊尋找著人少之處,一邊施力維持管筒平衡。要知我之前練的內力以陽剛為主,運這陰柔內力實是不易,何況施展輕功同時也要注意上體不能動,否則那管筒當即就能爆裂。
總算找到一條小河,河邊並無人家,是扔這玩意的好地方。我鬆了口氣,運起最後一點內力,緩緩推出。
在那管狀物正要出手之時,忽覺後身和身側三個方向起了三陣勁風。那一瞬間已容不得我考慮,我翻手轉身,將管筒推出。
“啪啪啪”三聲響過,我中了三掌,身體頓時一輕,向後飛去。同時,“!”一聲巨響,我只聽到半聲慘叫,便再無聲息。
這三掌打得極重,其中打向背心那掌因為我轉過身,印在我胸前。我五髒六腑都像是被打翻了個,一張口就是大口大口鮮血往外湧。我緊緊閉住嘴,伸手摀著,總算止住不停冒出的血。
幸好河邊不是岩石而是土地,我躺在地上,半天都動彈不得。勉強轉頭,見身後位置黑煙彌漫,中間又夾著火星,看不清人影。
這管筒炸起來威力太大,我將其推到偷襲我那三人身後,推出距離並不遠。若我不是被他們打得飛出數丈,估計此刻已被炸成碎片。那三人武功很高,但離爆炸地點太近,恐怕都活不了了。
當然我現在這情況,也就比死多一口氣而已。內力全無,身體受傷極重,估計內髒都被震傷了,實在是淒慘萬狀。過了好半天方才能勉強動彈,從懷中拿出花未眠給我的一堆藥,找出療傷的,一口吞下去。
花未眠給我的藥物都是上好的,沒多久丹田內便覺熱力上湧,已耗盡的內力又生出些許來。在這種情況下,生出的這一點點內力幾乎可說珍貴無比。我盤膝打坐,運起功來。
內力行遍一週天,總算是從瀕死邊緣走回來,我鬆了口氣,站起身來。身體顫抖得厲害,用了很大力氣才走到出事的地點。
地上是一堆殘渣,有鐵屑有土塊還有……人的殘肢。不是沒見過死人,但這樣的死法實在讓人太難受,我轉過頭去,不願再看那些七零八碎的肢體。
接下來怎麼辦?是找個地方靜養,還是快些趕到毒谷以免再有敵人來襲?第一個念頭自然是躲起來,至少要等到傷好了再去毒門,以免花未眠擔心。但隨即想到若是長時間不回去他才會更擔心,一時間猶豫起來。
等下……這三個人是針對我來的,可是為什麼?我並沒有得罪多少人,頂多是……洪彥竹?
難道他手下還有人未死?那花未眠豈不是有危險?
想到這裡,我心中一寒,連忙拖著這破爛身體往客棧走。客棧內亂成一團,我也顧不得他們,回房收拾行李,跟著奔逃的眾人出客棧,策馬揚鞭,向毒谷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