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不要掉進海裡
飛機在成田機場上空盤旋將近二十分鐘,裡面乘客早炸成了一鍋粥。剛才喇叭裡有甜美女聲傳出,聲線的柔和掩飾不了講話人的慌張,中英日三國語言循環播放,是解釋遇上的氣流何等的強大,簡單安慰兩句,然後要求乘客寫遺書。
搖晃的機身裡,田紗紗小朋友表情從容於黑色背包裡取出一枚顏色金黃的橘子。那是她為防止暈機買的。
今天是她頭一回坐飛機,旅遊直飛日本東京。田紗紗直覺,自己的第一次不會倒霉到淪為最後一次。於是,身後一片夾雜了女人抽泣的鬼哭狼嚎下,她只低著頭默默撥自己酸甜的橘子,力道沒能掌握好,一個不小心橘瓣滾到隔壁大哥黑色的西褲上。
田紗紗有些抱歉地斜睨一下,抿下唇,「不好意思,」正猶豫要不要伸手把橘瓣拿回來。「啪、啪」,很有節奏的兩下,她瞅見兩滴水前後落到橘瓣上,好像是眼淚。
「唔……」西褲髒了就哭,男人真小氣,她想。但臉上神色還是歉意,「不然我幫你擦掉吧?」
一包紙巾從衣兜裡掏出來,紗紗抽出一張,正要伸手過去,突然男人抱頭嚎啕哭起來,「我沒帶筆……」
她想起廣播裡要求大家寫遺書,沉著表情從背包裡摸出一支藍色原子筆,慢騰騰遞過去,「先生,我有。」
男人抬起臉,哭得太盡興,五官都歪下來,「謝、謝謝。」
紗紗說,「不用謝。我沒說借你。」
眼淚無言往下墜,男人嘴巴半張——被驚的。
她把嘴唇抿成條好看的弧線,笑笑,「但是可以賣給你。五十塊。」
眼淚繼續無言往下墜——還是被驚的,被田紗紗的無恥。
一分鐘沒到,黑西褲大哥拿著以比原價高出四十九倍的黑色原子筆在嘔吐袋背面奮筆疾書,邊寫邊進行口頭懺悔,「老婆我對不起你,我不該在外面養小三,兒子我對不起你,不該騙你公司有事忙不陪你過生日,老爸我對不起你,不該為了遺產借口怕您受騙不准您發展第二春,老媽我對不起你……」
一旁田紗紗一邊吃橘子一邊皺眉,發自內心覺得自己要價太低。
今年她二十歲不到,人生信條十分明確:有便宜要占,沒有便宜要製造便宜占,自己看不慣對象的便宜更要往死裡占。
於是,剛才一不小心,她違背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信條。為此正後悔不已,思量再三決定懲罰自己下飛機後在東京多玩兩天,以此好好體會思鄉之愁,艱難熬過遠離故鄉之痛。
橘子吃完。紗紗把頭轉過去,身旁黑西裝大哥還在痛哭流涕,眼淚鼻涕一抓一大把,染花了嘔吐袋上藍色的字跡。
「花了……」隔壁傳來男人持續的嗚咽聲。
田紗紗立刻意識到,這是自己以行動彌補缺失的絕佳時機。
於是,她從背包裡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白紙,十分體貼地遞過去,「拿去吧。算你便宜點,一百。」
西裝大哥緩緩轉過頭來,淚眼婆娑,「謝……」
兩分鐘沒到,男人將天價白紙放在擋板上,繼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懺悔,以一系列「我對不起你,XX」打頭的句子。
椅子旁紗紗很無聊地憑空在腦海裡勾畫自己的遺書。——如果我現在死了,那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賺到兩百萬,一輛寶馬與一幢裝飾豪華的房子,是她去年生日許下的願望。
然而,此刻錢包裡那張工行卡上的錢,離她的宏偉目標兩百萬,還差整整一百九十九萬零五千。說白了,目前她卡上只有五千塊人民幣。而這靠打工兼職、老媽給的零用錢存了半年的五千塊,估計在東京之行後,也不會剩下多少了。
紗紗陡然間覺得沮喪,為她就要扁下去的荷包。抬起頭放眼一望,四周男女老少早就哭作一團,旁邊的男人還在抹鼻涕奮筆疾書。她沒覺著害怕,反而覺得有趣,從背包裡取出價值一千八的數碼相機,正想卡嚓閃幾張、借此留戀。突然,機身一晃,椅子的上空墜下一隻透明氧氣罩。
直到時候,她才意識到問題嚴重了,飛快收好相機和錢包。戴氧氣罩時,心裡叨念的還是卡裡的五千塊。
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
耳朵邊嗡嗡嗡再聽不清別人的哭鬧,只是空姐臉上驚恐的表情,已成功預示了這架飛機與乘客的命運。
紗紗也很緊張,緊閉雙眼,不停向老天祈禱:飛機不要掉進海裡。飛機不要掉進海裡。
別人都擔心命,她只擔心自己的錢包和相機。
你是不是新郎的親戚?
莊嚴肅穆的歐式風教堂門前,打扮美麗的新娘迎風而立,翹首以盼她的新郎。
藍天白雲下,是日本名師設計的純白婚紗。頭髮上戴的是品質珍珠鑲嵌而成的銀色裝飾皇冠,兩邊耳垂別的是小手指四分之一大小的海水藍寶石耳環,脖子上是一條貨真價實的鑽石項鏈。
這個新娘模樣漂亮,雖年過三十,倒也算得上唇紅齒白、眼明發柔。
這個新娘忍耐力好,單薄的身子被風猛吹,唇邊還是掛著一如既往的微笑。
這個新娘運氣更好,離異帶了「拖油瓶」,二婚還能找個有錢人嫁。
總體來說,這位新娘真的不錯。唯一不好的是,她不是紗紗,而是紗紗她媽。
如果說人死後發現自己又活過來,還帶著前世的記憶,那無疑是一場奇跡。
但是,如果這個人發現自己年齡縮小了N歲,身高也變矮了N寸,那無疑只是一場惡俗的穿越劇。
可惜的是,田紗紗還來不及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誰,該叫誰老爸、老媽時,就被迫提著做工精緻的草編花籃,慢騰騰跟在新娘子身後,合著音樂幫她撒花,製造氣氛。
這場差點令她眼紅的婚禮,她在裡面的角色,不過一個花童而已。
奇怪的是,雙方父母似乎都沒有到場。而新郎、新娘宣誓的時候,紗紗也只是傻乎乎擱了籃子退到一旁,被人牽走坐在第一排的最末。想回過頭打量身後,看看有沒有什麼熟面孔,迫於儀式的神聖、滿場寂靜無喧嘩,她也只能把腦袋小弧度轉向兩邊,看看身旁都坐了什麼人。
左邊的是教堂雪白的牆壁,右邊是一位美少年。頭髮是藍紫色,帶了點微卷的波浪,很「日本明星」的髮型。一身黑色的西裝,裡面搭一件米白襯衫,十分修身。
至於他的五官,紗紗瞟第一眼時,只是單純覺得好看。瞅第二眼時,覺得他膚色勻淨又白 皙,鼻樑也挺,唇線柔和。瞧第三眼的時候,發現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在盯著我。
紗紗十分鎮定地朝他點點頭,順便拉開嘴角,給對方一個淺淺的微笑。然後慢慢轉回頭去。
結婚儀式隨著神父宣佈「新郎可以親吻新娘」結束,田紗紗和美少年一起,面無表情從椅子上站起來,拍手以示祝賀。
賓客紛紛上前恭喜新娘,那一刻她只覺得蒙了。現在可以自由轉頭隨處張望,可是掃視場內一圈,沒有哪張面孔是她曾經瞧過,或者說有半點印象的。而他們的語言,嘰裡咕嚕抑揚頓挫,很明顯是日語。
有幾秒的時間,紗紗為自己能聽懂日語、一瞬間變為雙語人才而感到雀躍不已。但在發現周圍沒有一個人使用中文時,她只覺得悲哀——這多半是一次惡俗的穿越,而且是異國穿。其實她更喜歡清穿。
田紗紗站在教堂角落裡抿唇發呆時,不遠處隔二十幾米的教堂門口,幾個年紀相仿的少年正一臉好奇的議論她。
其中仁王最先開口。他靠在門邊,一手斜插進褲兜,嘴角掛著不太認真的笑,「部長妹妹真的讀初中?看上去就是典型的小學生嘛,噗哩∼」
「是自閉症患者。」柳蓮二照例沒睜眼睛。
一旁切原立刻叫起來,「不會吧,那部長以後不是會很麻煩?平白無故攤上個白癡妹妹。」
我們完全可以想像,切原說這話時瞠目結舌的誇張表情。同時,我們必須澄清一點:其實切原真的沒有任何惡意。他只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出乎意料的單純。
柳生、真田倒沒發表意見,只是朝與「白癡妹妹」相反的方向望過去。那個人群之外的角落裡,幸村垂手而立,一臉的安靜。
「我猜,」丸井停頓那會兒,嘴巴裡吐出個綠色泡泡,啪一聲破掉,又一口將它吃回去,「部長心裡肯定不好受。」
他說出了在場幾位的心聲,卻沒人附和。只有桑原將手搭到他肩膀上,輕輕搖頭。
事實上,站角落裡的幸村心裡並沒有特別難過的情緒,當然更不可能高興。此時他唯一的感受,除了無聊還是無聊。全國大賽決賽在即,他卻得為了父親娶不認識的女人特地抽出一天的時間。上午是婚禮,吃完午飯還得陪著出外景。周圍到處是父親公司同事和認識不認識的親戚,他必須得笑,不管別人議論什麼。
他安靜站在教堂圓柱的陰影裡,看著一對新人接受各自朋友的祝福,好不熱鬧。眼光往一邊移時,先看到真田他們。幸村覺得一陣高興,很自然抬手衝他們笑笑,點點頭,示意自己很好,目光往回收時,立刻就注意到了紗紗。
那是個同樣安靜的女生,至少在幸村眼裡如此。早前隱約聽人提起,說是後媽帶來的「拖油瓶」,從小患有自閉症,不會和人講話,臉部是萬年不變的表情。婚禮前接觸過兩回,形容得也算貼切。
本來他對後媽極其女兒半點不喜歡,可是現在遠遠地瞧去,那女生只是樣子很聽話地縮在椅子一旁,將兩條纖細的腿藏於連椅背後。她一手扶著椅背,身姿有些單薄。因為大廳的吊燈,地上拖出一條又長又細的剪影。
幸村看看她,又瞅瞅地上黑色偏瘦的人影,突然覺得她有些可憐,禁不住又移回目光望一陣。
紗紗就在那一陣幸村時不時的注視下,內心的虛榮得到極大的滿足。
她以為,幸村之所以不停瞅著她看,那一定是被她迫人的美色所震懾,或者為她非凡的氣質而折服。雖然她也懷疑過,婚禮上只能淪落為花童、身高似乎沒超過一米五五的小女孩,究竟有何氣質可言。
然而,幸村的關注,讓她陡然對自己尚不清楚的外貌信心十足。回想起剛才美少年椅子旁與她對視的情景,她甚至開始考慮,只要幸村全部資產折合人民幣兩百萬以上,她便願意委身於他。
這時,一身潔白婚紗的新娘撥開人群,微笑著衝她的方向招手,「紗紗,過來。」
意識到對方眼光瞅的是自己,田紗紗慢騰騰朝人群的中心挪過去。站到新娘跟前,心裡正在猶豫是稱呼對方「阿姨」還是「姐姐」,旁邊的新郎先開口了。
他拉過先前的美少年,推他站到紗紗身邊,然後滿面笑容招呼攝影師,「請幫我們大家拍張合影。」
是親戚、女兒還是童養媳?
聽見美少年回答新郎「是,爸爸」時,她忍不住轉頭又瞥一眼他。但新娘對自己並沒有十分熱情……
她來不及疑惑,對面攝影師已經豎起手指嘴巴裡數起「一、二、三」來。
「保持微笑!很好,就是這樣,那邊的同學,麻煩再靠右點,」攝影師比了個手勢,示意幸村往紗紗的方向靠。
幸村在心裡皺了皺眉,面露微笑朝紗紗移過去點。
閃光燈「刷」地一亮,攝影師再比OK的手勢,抬起臉大叫「再來一張」。
趁背後新郎、新娘換姿勢的空擋,紗紗把小半邊臉轉過去,很小聲地問幸村,「你是不是新郎的親戚?」
幸村愣一下,眉頭皺起,「不是。」
突然,他反應過來,把頭轉過去看她,眼睛裡透出點驚訝,「你剛才……」
剛才,她是講話了吧?
「什麼?」紗紗迎上他目光,從心底覺得美少年眼睛挺好看,剛想笑笑以示友好,背後猛然伸過一雙手,板過她身子一把抱住她。
「紗紗,你會講話了?」新娘抱她抱得緊,鼻子用力一吸,激動得兩眼湧出了淚花,「你會說話了,你終於肯開口說話了!」
「紗紗能講話了?」新郎半是討好的跟著蹲下,伸手去動作輕柔地摸她腦袋瓜。然後偏過頭問兒子,「剛才妹妹和你說什麼了?」
「她說……」幸村覺得兩難。很顯然,自己爸爸正為了繼女開口講話感到高興不已,不管真的假的,總之目前氣氛正好。可如果一對新人知道她是問自己是不是爸爸親戚,幸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教堂裡高昇的溫度瞬間會跌為零攝氏度,甚至負值。
他們並非第一次見面,綵排、吃飯,共見了兩次。而那個小女生,從頭到尾沒講過一句話。
「精市,剛才紗紗問你什麼?」後媽有點討好的看幸村,一臉的期待。
「她沒問什麼,」幸村一手插進西裝褲兜,神色輕鬆下來,「真的。」
「可我看見她張嘴了。她嘴唇動了,是在講話吧?」新娘還是情緒激動抱著自己女兒,淚眼漣漣,「紗紗,你和媽媽講話吧,要是你肯開口說一個字,媽媽什麼都會給你買!」
田紗紗眼睛瞪得滾圓,那種突如其來「難道這身體是個啞巴」的悲哀情緒頃刻轉為了「好啊這身體是有錢人家的小姐」的興奮不已。
於是,她忍不住抬起臉,緩緩拉開兩邊嘴角,「真的嗎?」
大眼睛裡忽閃的晶瑩光芒,盯得幸村一陣惡寒:她真的是自閉症患者?
他禁不住在心裡劃下問號。
保佑他變成近視
出外景高爾夫球場是首選地點。
當時天空白雲悠悠,太陽公公將大半張臉藏於雲塊後面。飄雨的跡象基本沒有。
紗紗腦袋微垂、將目光牢牢鎖定與水平地面呈四十五度角的草坪斜前方時,幸村把臉偏過來,一直盯著她瞧。
倒不是因為家裡突然多兩個人,又或是爸爸另結新歡、娶了別的女人弄得自己不爽。事實上,才十五歲的幸村,始終覺得自己應比同齡人多些擔待。比如學校男子網球部,再比如他的家。
如果當初父親在飯桌上斟酌措辭徵求他的意見宣佈自己要再婚,自己卻一擱筷子臉一垮說「不准你娶」,幸村覺得,那就是幼稚。能在恰當的時候適時站在父親的角度思考問題,那算是機智。在他看來,也算是自己優於別人的地方,除了網球以外的。何況自己母親也交了新男友。
然而,理解等於接受,但並不等於喜歡。幸村可以坦然接受自己多了個十四歲的自閉症妹妹,可是到目前,仍沒有辦法喜歡上她。最多就當新認識了一個小女生。
他之所以別過腦袋一直毫不忌諱地打量她,一方面是因為早先聽到對方懷疑地問自己「你是不是新郎的親戚?」,又在後媽承諾會買任何東西給她時忽閃了大眼睛問,「真的嗎?」;另一方面,是因為自己打量她長達一分鐘之久,她居然不抬頭看他。
她在看什麼?
幸村在心裡皺了皺眉,順著她眼光瞄準的方向低頭斜睨一下。草坪的那一方,露出了圓形硬幣一大截,反射了頭頂太陽柔和的光線。
她看的是一枚無人問津的硬幣。
對於這個答案,幸村不可避免有些鄙視。鄙視以後是好奇。她是自閉症患者,可是對錢有著相當的執著。
或許是因為後媽教導無方?
雖然不想承認,可事實上這個假設的確讓幸村小小高興了一把。理智上他沒道理討厭後媽。她不是可恥的第三者,對爸爸算不錯,幾次招呼自己也是頗有禮貌。可內心深處,他還是希望能找到合適的理由光明正大去排斥她。
比如她的女兒。
因此,他轉過頭最後一次細細打量她。眼睛大,睫毛長,鼻樑挺,皮膚白,唇線薄,憑良心講,五官不錯。可惜身高矮。幸村看她的時候,要收下巴。
她乖乖站在草坪上幸村身旁,安靜得像玻璃櫥窗裡的玩具娃娃。偶爾眼睛會眨,感覺更似娃娃被施了魔法。當她從草坪斜前方收回視線、並順著幸村黑色禮服往上移時,目光不期然與其碰觸。當時幸村的眼睛正在紗紗身上進行第三次巡禮。他微一怔忪,立刻就移開視線,心想叫多和田留紗的小女生和自己不會有多大牽連。
其實那時候留紗的想法有些複雜。一開始她是懷疑這具身體是啞巴,雖然現在也懷疑。可身旁男孩對於自己是否能說話顯然並不感興趣,也懶得操心。對於這一點,留紗為親手推翻先前關於美少年看上自己的想法感到些許的沮喪。但是新娘媽媽兩眼含了淚花重口承諾「要是你肯開口說一個字,媽媽什麼都會給你買」,又讓她覺得興奮不已。
思量再三,她決定今天不再開口。
可就在這時,幸村一直盯著她瞧。不是偷偷摸摸,是光明正大轉過頭來看。糟糕的是,她以為自己都看懂了。他的眼睛裡情意至少三分,好奇佔多數。
於是,她忍不住又開始猜測:說不定他就是覬覦自己的美色,可忌憚她是啞巴或者癡呆不願開口?
虛偽自私狹隘、徒有外殼缺乏內涵的娘娘腔!
在沒來得及和幸村有更多交流的時候,紗紗沒能控制住自我,於心裡猛翻白眼一陣罵他。
她想起不久前自己暗戀的男生以她讀的是高職不是本科為由毫不留情退回自己的表白禮物。現在幸村幾次三番盯著她瞧,目光灼灼,卻又不肯開口講話。十有八九因為她是啞巴或者癡呆。
噢不對。她突然想起幸村叫新郎「爸爸」。很明顯新娘是這身體的媽。
也就是說,美少年是自己的哥哥。
也就是說,自己的哥哥投向自己的眼光裡,含有幾絲情意。
也就是說……
紗紗心裡一陣驚呼:美少年想對自己的啞巴或者癡呆妹妹伸出魔爪!
儘管她推斷出他們沒有血緣關係。可名義上她始終是妹妹,而且似乎未成年。
很快,先前關於幸村「虛偽自私狹隘」的評價被迅速推翻,取而代之的是法制報上經常出現的一個詞——道德淪喪。
於是,當幸村在心裡鄙視紗紗對鈔票的執著時,紗紗也在心裡質疑他的人品。
然而,不遠處外景照拍得不亦樂乎的一對新人,只覺得小孩能和對方的孩子和平相處是件再好不過的事。
在他們眼裡,兒子和女兒一臉的平靜,甚至嘴角掛了抹很淺的微笑(?),即使那兩人始終沒有交談半句,他們依然感受到了他二人氣氛的和諧。
因此,在新娘媽媽提議希望能把紗紗房間安排在幸村精市隔壁時,幸村爸爸立刻拍板同意。
那天,因為自閉症女兒的突然開口以及兒子對妹妹的悉心照顧(?),幸村老爸與後媽興奮不已、情緒莫名高漲。風景拍完一處又一處,從高檔到中檔,從中檔到大眾化。先是高爾夫球場,球場過後是收費花圃,然後是不用給錢的河濱公園。拍過自然景致仍覺不過癮,又去動物園找熊貓、海洋公園拍企鵝。最後一興奮居然徒步東京馬路兩邊寬敞的街道,覺得拿陌生人當背景也是一種享受。
當時天色已然昏暗,鉛灰裡帶點紅的雲塊被風吹開。幾陣風一過,有濛濛細雨從天空飄灑,打在幸村暗淡無光的西服肩頭上。
很快,攝制組工作人員遞過來一把傘。
他遞過的對象是幸村,而且沒有遞第二把的趨勢。
他對幸村抱歉地笑笑,「傘沒帶夠,只能麻煩你們用同一把了。」
幸村很有禮貌地回以一笑,說哪裡。然而他心裡不怎麼高興。他沒有討厭紗紗這個人,可是很不喜歡和她共用一把雨傘。
但他還是飛快將傘撐開,朝紗紗的方向移過去點。
等新娘媽媽打了洋傘挽著幸村老爸胳膊,細雨下又閃了幾張,一行人開始轉身往回走。攝制組的工作車停在兩百米外的餐廳門口。
這短短兩百米的距離,一對新人忙著接受路人好意的祝福。紗紗則是拚命抑制自己罵人的衝動。
因為天空裡雨越落越猛,不說濁流遍地,街道靠馬路的小水溝積水滿溢。車輛奔馳而過時,一排排污泥爬上她純白色泡泡紗裙,落下好幾圈很髒的印記。
我靠。
其實此時此刻她十分想和「道德淪喪」的哥哥交換一下走路的位置,但又怕自己突兀開口新娘媽媽不肯兌現先前的承諾。思量再三,她決定繼續忍耐泥污的濺灑,心裡卻不可避免一直「靠」個不停。
終於,在某輛加長型銀灰色豪華轎車從身旁駛過時,紗紗忍不住渾身一抖,然後停下腳步把頭轉過去,在只能睜開一隻眼睛的惡劣情況下,她飛快記下了那輛轎車牌照上的一串數字。
幸村當然只能停下來。順著留紗視線他也轉過頭去,看見冰帝的跡部景吾樣子十分悠閒地坐在銀灰色轎車裡看一本雜誌還是報紙。
其實跡部家司機那天並沒有開快車。相反因為落大雨他已經減慢了車速。可是我們應該明白,剎車的時候發生任何情況都是有可能的。而跡部家的司機大叔眼看馬路前方衝去一隻毛髮金黃的小貓也是不可能不踩剎車的。
當初跡部家肯聘他,是因為他有一定的愛心。
可是紗紗沒看見那隻貓。她只知道一輛看上去高檔無比的轎車剎車時漸了她一臉的污泥,其中幾滴落進她眼睛裡。
當然,她之所以記下車牌號並不是因為日後一定要找機會報復。這只是單純的條件反射。就像公車上有高跟鞋不小心狠狠踩到你腳背,你下意識就會去注意她的主人。
所以紗紗記好數字後立刻又去看車裡坐了什麼人。
她不認識跡部,更沒看清他的樣子,只隱約看到個年輕人坐在車裡翻雜誌。
於是,她十分愉快地在心裡勾起唇角,很虔誠地替跡部祝福:如果他視力正常,保佑他變成近視;如果他是近視,保佑他度數加深。
幸村突然覺得尷尬。
因為後媽回過身來看女兒時,發現女兒正用一隻手摀住眼睛。
「紗紗怎麼了?」開口的是幸村爸爸。
先前遞傘的工作人員立刻慇勤地掏出一張紙巾。可是他沒遞給新娘,而是再一次遞過去給幸村。
幸村有些無語。
他遞給我幹什麼?
可是他不能不接,而且接了就必須付諸下一步行動。
於是,那條邊上被無數過往汽車濺了一地泥的街道上,幸村精市拿著紙巾慢慢轉過身。
「擦擦吧。」他把紙巾塞到她另一隻手裡。
紗紗點點頭,那句「謝謝」因為新娘媽媽在跟前猶豫著沒有說出口。
但是後媽依然為了女兒點頭表示聽到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以至於留紗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啞巴加耳聾。
如果真是那樣,她突然能開口講話還能對答如流必然是日本醫學上的一次奇跡。
她暫時不想成為「奇跡」,於是決定明天也不要開口講話。
而回去幸村家的晚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主動去關房間的門。「道德淪喪的哥哥」的房間就在隔壁。
她的確有些害怕他對自己伸出魔手。儘管他模樣挺精緻。
好容易夜深人靜,新娘媽媽、新郎連同幸村都關上了自己的房門。留紗猶豫一陣,終於從床上翻身起來,小心翼翼關上自己的門。然後她折回身,將黃昏時分那串十分好記憶的車牌號碼用力寫進自己黑色的日記本裡。
立海大與冰帝(上)
事實上直到留紗進醫院以前,她都沒能搞清自己到底是啞巴、聾子還是純粹的癡呆。但是她覺得無所謂,反正她只需要不開口或者偶爾開口隨便講兩個字,臉部一直保持同樣的呆滯表情,那幸村家就沒有任何人會無視她的要求。
在此,我們必須回到幸村老爸二婚後的隔天早上。那日他向公司請假說要陪新婚妻子好好過一天,盡一個當丈夫的責任。晚飯前他的的確確是陪了老婆一天,晚飯後就陪著自己免費得來的女兒。
因為頭天為婚禮上穿、給新買的泡泡紗公主裙被泥水弄髒了,幸村爸爸決定買件新的給她。
其實幸村精市對此並沒有任何保留意見。他唯一想不通的是,為什麼連給她買新衣服都要拉著自己一道。——難道爸爸真的以為暑假就是暑假,網球比賽什麼的只是玩玩而已?
可是幸村老爸顯然也是為了兒子好,他面含一種慈父特有的和藹微笑,說這樣安排也是順便為了讓幸村散散心,不要為了決賽太過緊張。
更氣人的是,當燈火通明的大商場裡丸井文太帶著年幼的兩個弟弟上樓買玩具,在電扶梯口偶然看見部長的父親,並特意牽著弟弟來向其打招呼時,幸村老爸居然含笑感歎一句,「精市也陪紗紗來挑衣服。」
於是,丸井帶著「部長和他妹妹關係比較良好」的感慨轉身離去。
不過,那時候幸村對於丸井聽見那句話後瞬息萬變的臉部微妙表情並沒有過多的感受。此刻讓他更受不了的是,多和田留紗無恥的行為。
她買東西專挑貴的。
幸村發現這個事是因為她停留的地方太過巧合。
一開始,他真的以為這只是巧合。畢竟,在面對五顏六色的打折連衣裙、短袖T恤她一直保持沉默,是可以用「她有自閉症」來解釋的。
然而,當後媽帶著女兒逛進平價店讓利百分之五十的一架樣式過時的衣服面前,留紗會低垂著頭默不作聲。可是,在後媽帶她逛進中、高檔專賣店才上架的新品時,她居然伸出手去摸那條連衣裙的衣料!
幸村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而他的老爸,在繼女伸手摸一摸那條棉質格子新款連衣裙後,立刻掏錢想要買下她。後媽當然說別慌,要先試試衣服。然後叫營業員取下裙子,牽著留紗的手走進更衣室。
幸村猶豫一下,站過去翻同款式不同型號裙子的價格牌——一個鮮明的數字「八」,後面拖了四個零。
很好,她挑了一條幾乎花去他爸爸五分之一工資的棉質格子連衣裙。
幸村突然希望她穿那條裙子很不好看。因為不合身是可以換型號的,但是不好看就得換款式了。
幾分鐘後,留紗穿著裙子慢騰騰從試衣間裡走出來,臉上還是那萬年不變的呆滯表情。
只有後媽跟在後面一手捂著嘴發出咯咯咯有些愉悅的笑聲,「紗紗穿這身很合適呢,看起來好可愛∼」
幸村老爸跟著附和,「是很好看,是很好看。」
幸村精市不怎麼高興,卻不得不承認,真的很可愛。
「可是,好像很貴呢,」從第一次見面吃飯他就發現了,後媽說話老喜歡帶個表示感歎的尾音——「呢」字,顯得少女依然、青春仍在的樣子。而且爸爸十分買賬。
比如現在。
在後媽用「呢」字感歎這裙子價格不菲後,幸村爸爸立刻加深臉上笑意,「說起來,我還沒送過紗紗什麼禮物。裙子就當是補送的禮物好了,不用在意。」
後媽立刻轉過頭來,一雙眼睛笑瞇成一條縫,「真是不好意思了,讓老公你這麼破費。」
「這沒有關係,」幸村爸爸走過去拍拍留紗腦袋瓜,「紗紗是你的女兒,當然就是我的女兒。」
幸村精市也只好跟著站過去,好顯得自己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然後他瞥了留紗一眼,驚奇地發現她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示高興的跡象。
其實這時候紗紗心裡正後悔不已。
剛才男人說這裙子算上補送她的禮物。可問題是,如果是所謂的禮物,而且聽起來是第一次見面就該送的禮物,難道不應該送更貴重的東西?為什麼只是一條棉布格子的連衣裙就把她打發了?
他們結婚的時候,新娘媽媽頭上明明戴了看上去很貴的珍珠皇冠,兩邊耳垂別的耳環也是閃閃發光,頸項上還戴了一條光芒璀璨的項鏈。難道說,那些東西全全是假象?其實新娘全身的首飾都不過假貨而已?
事實上,當時留紗並沒能搞清。那些燈光下閃亮灼眼的珠寶首飾的的確確是貨真價實,只不過,那些並不是幸村爸爸買的,而是拜託婚慶公司向珠寶店借的。他只付了押金、租金而已。
留紗一時沒能搞清楚這個問題,以至於第二天傍晚全家人一起出門吃大餐時,她就真的毫不客氣點了幾道「大餐」。
魚子醬沙拉、煙三文魚鵝肝醬、法式洋蔥湯、法式芝士焗蝸牛、黑菌鵝肝少司牛扒,外加一隻澳洲龍蝦。
總之一句話,只有西餐廳裡沒得賣的,沒有她留紗不敢點的。
於是,那一頓原本只打算簡簡單單一家人在不算特別高檔的餐廳裡用頓晚餐而已,卻再一次花去了幸村爸爸五分之一的工資。
再於是,第三天幸村爸爸不敢帶留紗出門了。可是又不好意思明講,只能以命令的口氣叫兒子訓練時把紗紗也帶去。
幸村真的有些不高興。從前兩天留紗毫不客氣的以沉默寡言的方式流水一樣花自己爸爸的錢,而且花過之後毫無悔意的行為來看,他開始有點討厭她了。
而幸村對她的態度從「有點討厭」升級為「差點抓狂」正是那一次帶她一起回學校指導網球部的訓練。
很巧的是,那天剛好是冰帝應約來立海大打練習賽的日子。
但對幸村來說,其實這真的有點糟。
首先是自己帶一個女孩子站去網球場內的行為,立刻引起了周圍暑假沒事做、跑來學校打望兩校帥哥女學生的厲聲尖叫。當然,尖叫聲飛快停止。其實那只是某個倒霉的女生被人不小心猛踩了腳背才叫出來的。
場外更多的,只有一片噓聲,和夾雜噓聲裡飄出的隻字片語,諸如「跟在學長身後的那個女孩是誰啊」之類的疑問句。
幸村習慣性先和真田打招呼。然後召集網球部的大家集合,交代幾句,無非是鼓舞士氣。最後,才指著離場地最近的台階對留紗說,「你待在那兒不要動。比賽完了我帶你回家。」
留紗真的沒有動。不過不是待在台階那兒不動,而是一直原地不動。
幸村把頭轉過去看,發現她兩眼直勾勾盯著斜前方的長椅。他在心裡皺了皺眉,帶著很淺的微笑解釋,「那張椅子是供部裡教練專用的。」
紗紗還是沒動。
幸村決定不理會她。在冰帝一眾跟著跡部身後走到場外時,他連忙帶了人上前迎接,以示我方的友好。
留紗開始明目張膽的打望。反正幸村是背對自己,她往前飛快移了幾大步,好看清來人都長什麼樣。
值得慶幸的是,自家司機濺了她一臉泥污的跡部並沒有被認出來。
於是留紗在望過一陣,感覺他們都穿的統一運動裝,實在很難分辨誰家窮誰家富後,又退回原先的位置,趁幸村沒有轉身以前。
身為留紗哥哥的幸村,當然認出來跡部是前幾天把泥水濺到繼妹眼睛裡的高檔車主人。這也是他第一次不同以往真誠歡迎跡部到來的原因。
他姿態優雅伸手去握跡部的手時,眼睛裡還含了點笑。跡部以為他是很渴望這一回與冰帝的練習賽,更是對自己所帶領隊伍實力的肯定。他當然很高興。
但忍足看出來了,幸村是真心在笑。
他覺得有點奇怪。
他一直以為立海大網球部是看不慣冰帝的。
更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練習賽開始時,那張供教練專享的長椅上,除了幸村精市還有一個人。
是個長相很可愛、可是從來沒笑過的女生。
忍足想了半天,最後得出結論。
他對著跡部笑笑,用手一扶眼鏡,「立海大部長連女朋友都帶來了。」
跡部笑得有些猖狂,「那沒辦法,本大爺只能讓他女朋友看著他輸。」
但其實留紗並不在意立海大是輸還是贏,她只是想快點比賽結束。誰贏都好。
因為坐椅子上一直假裝癡呆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
柳生以打高爾夫球的姿勢打網球時,她就差點忍不住要笑了。
還有冰帝的長太郎發球時竟然吼什麼「一球入魂」,導致留紗忍不住在心裡為他取了個綽號:熱血笨蛋。
當然,那只是因為她沒見到青學的河村。
而實際上,不少時候熱血是很有用的。
到後來,幾場比賽一下來,留紗覺得雙方基本都沒有人正常,都是怪胎。
有用擊劍的方式發球的、有用擊劍的方式接球的,有打球時居然不睜開眼睛的、有打球時還吃泡泡糖的、有接完球身體居然是朝牆壁的、有打到後來還戰鬥模式升級的,竟然還有COS隊友來打球的。
而在幸村脫下外套上場和跡部來場高質量的對決時,留紗終於得空動動脖子,順便抬臉望一眼頭頂湛藍明亮的天空。
這兩天她很想要一台電腦,可是不知該不該開口。但是不開口,電腦要何年何月才能到手?
幸村爸爸似乎是瞧出來自己買東西喜歡選貴的,所以今天叫自己跟著美少年幸村,就說自己下班後要和要同事聚會,叫她跟著幸村精市。
可是,即使就是瞎子也有獲得一台電腦的自由。
但是,一旦開口就得冒被知道沒有任何殘疾(?)的風險。如果自己是個正常人,那他們還會對自己有求必應?會不會每個月就給那麼點微乎其微的零花錢。
而且,看幸村家房子的擺設,他們家經濟情況應屬一般,不像是很有錢的那種。
於是,在留紗再把目光投到場內時,突然覺得自己可以理解為什麼在場兩方人都不怎麼正常。
因為她也不想當正常人。
那時候幸村贏得了比賽,很有風度的上前與跡部握手以示合作愉快。
立海大網球部閒雜人員早就備好了毛巾和水。
他們也給留紗準備了一份。一瓶牛奶和一條乾淨的白色毛巾。
但留紗最不喜歡的就是牛奶。
於是她面無表情站起來,轉過去往前走幾步,再轉身,然後彎腰隨意取走了擱台階上的一瓶礦泉水,扭開瓶蓋開始喝。
剛才網球打得戰鬥模式升級的有為青年,切原赤也,和隊友聊了幾句,一回頭想喝水時,發現部長妹妹拿著他的礦泉水在喝。
「這是我的水!」切原忍不住叫起來。
留紗沒回答,面無表情又喝一口。
旁邊丸井拍拍切原肩膀,扯著嘴角開始笑,「算了,赤也,再拿一瓶就是。」
仁王立刻遞了瓶水給他。
但很快,丸井笑不出來了。
因為留紗喝過水後,朝前邁幾步,直接拿走了自己特意準備的賽後甜點——草莓蛋糕。
切原立刻轉頭安慰(?)丸井,「沒關係學長,就是吃一塊蛋糕。」
「我的草莓蛋糕……」丸井不死心地跟在留紗身後,企圖以顫抖的聲線喚醒她的自閉。留紗假裝沒聽到,心想就一塊蛋糕你至於這麼激動?
於是,她就著切原的礦泉水坐在幸村專用的教練長椅上面無表情吃丸井帶來的草莓蛋糕。
立海大與冰帝(中)
事實上吃蛋糕的整個過程留紗表情都沒有起任何變化,但丸井已經看出她吃得頗為享受。
他覺得很受傷。
剛和跡部交換完意見的幸村,一扭過頭就看見繼妹背後丸井的表情相當幽怨。他立刻轉回頭對跡部表示歉意,「不好意思,部裡出了點事,下次再聊。」
忍足在幸村走遠後,很八卦地問跡部,「你覺得幸村精市女朋友會打網球嗎?」
跡部很隨意地笑一下,表示自己完全不敢興趣。
幸村走到場內長椅面前時,留紗剛好把最好一口蛋糕塞進嘴裡。她扭開塑料瓶蓋子,抿一小口涼涼的礦泉水。
那時候丸井早已退回到一旁的台階邊,他伸長脖子不怎麼甘心地最後瞟一眼本該填進他肚子裡的草莓蛋糕,然後收回視線抬起頭往喉嚨裡猛灌一口涼水。
幸村覺得留紗在挑戰自己的忍耐力。
她坐了教練專用的長椅不說,之後又不經別人同意拿了丸井文太的蛋糕吃。
因為她不肯坐台階非要坐長椅弄得對面冰帝不少人對立海大網球部的制度嚴明議論紛紛;因為她沒徵得丸井的意見拿過他蛋糕直接開吃使得網球部隊員錯覺他幸村部長的妹妹就是可以搞特殊。
可是幸村還不能發火,也不敢隨便教訓她,更不可能諷刺她。
於是,他在留紗跟前站了將近三十秒鐘,思量再三,決定以一個不慍不淡的陳述句開頭,「紗紗,你不要影響大家訓練。」
他覺得叫「紗紗」比「留紗」更能拉近彼此的距離。後一句當然是他的本意。
留紗在心裡翻白眼,想我不是比賽結束了才開始吃的?怎麼就影響他們訓練了?
然後記起一開始幸村語氣很冷淡地叫自己去坐冰冷的台階,心裡突然有些不高興。
那天她穿了一身糖果顏色的背帶裙,很淺很淺的綠色。他居然叫自己去坐被風吹被雨淋、鮮有人打掃且隨時都有可能被腳踩的台階!
而自己只是賽後吃了一塊他隊員帶來的草莓蛋糕,他就立刻走過來一臉嚴肅地說:紗紗,你不要影響大家訓練。
留紗覺得很不爽。
於是她沒有抬頭,面部神情更是沒有鬆動。她就只是坐在長椅上,兩眼平視前方,然後再次舉起塑料瓶,又喝一口水。
幸村餘光瞄到台階附近的隊員都盯著自己,包括真田。他覺得自己再不講點什麼,面子上的確有些掛不住,再說冰帝一行似乎還待在場邊,沒有離開的跡象。
「紗紗,」還是覺得叫「紗紗」更能拉近彼此的距離,儘管他不太喜歡她,「不經過別人的允許不要擅自動別人的東西。包括食物。」最後笑著補充,「這樣很難看。」
留紗愣幾秒,在反應過來幸村是在拐彎抹角指責她偷別人東西後,終於發火了。
她「騰」地從長椅上站起來,表情沒變,在幸村感歎「她果然是裝的」的時候,動作有些緩慢地把身子轉過去,朝著斜前方灰突突的牆壁拖著腳步慢騰騰挪過去,一小步一小步的。兩手靜靜垂於大腿兩側,腦袋微微下垂。
一時幸村沒能反應過來。
他只是轉過腦袋,眼光順著留紗慢慢拉遠,然後看見她在牆壁跟前止步,抱著膝蓋慢慢蹲到地上。
站椅子旁的幸村還是沒反應過來,直到柳蓮二走過來,一手搭在他肩上。
柳蓮二閉著眼睛說,「算了,幸村,不過就是一瓶水一塊蛋糕。」
幸村先是一愣:原來不止丸井的蛋糕。隨即醒悟過來:柳蓮二以為自己在教訓她。
其實如果立海大的軍師一直在場,他就會清醒的意識到留紗一個人默默蹲去牆角跟幸村沒有多大關係。因為幸村部長前前後後只說了兩句話,而且還面帶微笑。可是在柳蓮二回到台階邊一問發生了什麼事,切原就立刻指著自己和丸井說「她喝了我的水吃了學長的蛋糕」時,他想不誤會都不行。
切原那句話翻譯過來就是:她影響大家訓練,所以部長在教訓她。
可惜的是,原本在部裡幸村時不時就會面掛溫和異常的微笑做些六親不認的事,比如在大家都累得半死不活的時候輕描淡寫地來一句「再來一次」、「再打一場」。把「半死不活」整成「要死要活」是他經常愛做的事。
住院以後就托真田繼續出手。
於是,在幸村表情十分柔和地告訴留紗她的做法不太妥當時,丸井他們都以為幸村是以語言在狠狠的修理她。不然她不會默默轉身,背影十分蕭索(?)地拖著沉重(?)的步子挪動至牆壁一角,然後抱膝蹲下。
至於切原,他覺得部長不止教訓了留紗,還勒令她去面壁思過。因為曾經真田副部長就一巴掌把他扇去牆角,叫他蹲在那兒好好悔過。
切原有些後悔了。何必為了瓶水一塊蛋糕就把氣氛搞僵?
思忖幾秒他鼓起勇氣走到幸村對面,「部長,」切原咽口唾沫,突然想起他們的部長說不定是在公報私仇。因為就連真田副部長也很聽部長的話,可幸村並不是經常露面,導致切原一直覺得部長是深藏不露。即使某天幸村使出了絕招,他還是在心裡猜測:幸村部長肯定還藏了一招。而漫畫看得太多的結果就是,幸村的「深藏不露」,經年累月在切原看來越來越朝「陰險」發展。
他開始覺得幸村是不是不滿後媽帶來的小孩,逮著機會小小報復一下。
但先前比賽差點打紅眼的切原赤也同學,此刻突然同情心迸發,覺得叫一個沒有過多自我保護能力(?)、患有自閉症(?)可憐(?)的小女孩去面壁思過實在是太過分了。
不過切原在同情留紗的時候,對和真田副部長關係很鐵的幸村部長依舊是有些懼怕。 因此,當他叫過幸村精市部長以後,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沒關係部長,其實礦泉水有很多。」這樣完全不帶切原風格的話。
幸村沒法解釋。他沒有任何叫她去面壁的意思。
緊接著是丸井。
他吹著蘋果味泡泡糖臉上掛著笑,躥過來說,「部長,蛋糕算我請她吃的好了。」
幸村只能點點頭。
柳生走到牆角,彎腰要拉留紗站起來。
留紗不肯,面無表情繼續對著灰突突的牆角。
柳生覺得尷尬,他又不能強行把她拉起來,只能像哄小孩子一樣哄她,「你哥哥已經不生氣了。」那一瞬間,柳生完全忘了留紗已經讀初二,因為她實在有些矮。
所以講完這句後柳生再想不出任何能讓她站起來的方法。他只能持續弓著身子,聲音不緊不慢地說,「留紗不要再鬧情緒了。」感覺有點像哄一隻鬧彆扭不肯啃骨頭的小狗。
慶幸的是,這句以後留紗真的慢慢站起來,並且動作有些笨拙地轉過身來。
糟糕的是……
柳生突然覺得有些棘手——因為留紗哭了。
幸運的是,她並沒有哭得兩邊肩膀不停聳動,甚至沒有出聲。只是眼角處不停有眼淚溢出,順著臉頰兩側滑到背帶裙上,有的落到脖子那兒。
恐怖的是,她的眼淚一直流不停。
柳生紙巾沒帶身上,更沒像跡部一樣格調地隨身攜帶手帕。因此在發現留紗哭不停後,他立刻轉身招呼幸村過來,「幸村。」
於是,台階邊所有人都看見那個最後被幸村訓話的小女孩哭得梨花帶雨、滿臉是淚。而當留紗感覺眼睛澀痛得受不了、忍不住抬手往臉上一抹時,那個動作立刻引起場外一片喧嘩。
有時候某些小說裡,寫到大受歡迎的男孩弄哭某個與他關係特別親近的女生時,其餘女孩均會興奮得連連叫爽,覺得她是活該。
可事實的真相是,大多數女孩子都是比較有愛心的,至少對欺負女生的男生是沒什麼好感的。
於是,在看見被幸村不知說了什麼的小女孩默默站起身蹲去牆角時,拉橫幅來加油的她們就已經有些同情她了。現在看到她站在一邊無助(?)地抹眼淚,都覺得幸村太過嚴厲了。個別思想喜歡走極端的,甚至覺得自己是錯看了幸村。
美少年幸村第一次體會到「有理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感受——憋屈。
很難得他會用這兩個字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其實就連真田也覺得幸村太過了。雖然從那個角度看得很清楚,幸村本人一共只動了兩次口。但是,與其相處了不少時間的他,對於幸村有可能講出怎樣的話,心裡完全有底。如果真想不帶髒字又尖酸刻薄的罵人,對幸村來講,兩句話足夠了。
可是對面留紗還在哭。
她單手抹了一次左眼,之後眨眨眼睛,眼淚又開始流。一邊淚流她一邊感歎:牆角灰塵真是多啊。早知這樣,應該直接蹲去網球場上,那裡空間開闊空氣質量不錯。
終於,在留紗就要哭紅眼圈、鼻涕也要流到上嘴皮時,幸村接過柳生遞來的紙巾,動作僵硬地伸過手去。
紗紗頗配合地仰起臉來。她身高跟初一的龍馬差不多,比幸村矮了不止一個頭。
她知道幸村心裡一定氣瘋了。儘管他動作不大、下手也較溫柔,可是能感覺到,他拿著紙巾的手有一點顫抖。
留紗覺得幸村修養不錯,被自己耍了還放下架子替她擦乾淨鼻涕眼淚。假如幸村直截了當冷著一張臉厲聲質問她為什麼要假裝被欺負,她肯定憋不住臉要變紅,而且她是哭不出來的。其實剛才哭出來絕大部分是因為牆角泥塵被風吹進她眼睛裡。她猛眨了好幾下,擠出眼淚是為了沖掉余渣。
臉一紅又不哭,估計周圍一圈的人也不會太相信她了。
剛想繞過來和立海大告別的冰帝眾人,都覺得別人家務事實在不好干涉,於是明目張膽停在原地看戲。只有忍足邊看還懷揣了「幸村女朋友很關心他比賽輸贏」的想法,然後聽身後不知哪個誰議論、得知小女孩只是幸村妹妹後,得出「自己對立海大網球部的各位關心太少」的結論。
最後,柳生和柳蓮二商量一陣,決定乾脆邀請冰帝一起吃個飯,畢竟現在氣氛真的有點不順利。台階邊甚至有人搖晃易拉罐開始吼,「身為高年級同學罵低年級小學生實在太過分了!」
因此,一旁臉色不善的真田弦一郎,在面對柳蓮二提議要和冰帝吃個飯時,破天荒沒有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