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冠蓋京華,斯人憔悴
皇帝深深的看了霜晴一眼,神色平靜。葉孤城沒有說話,寒星般的眼眸卻令人看不清楚。而南王世子則是恨聲道:「你早已知曉我們的謀劃,一直隱忍到現在,就是為了今日?」
霜晴又微微揚了揚手中長劍,默然無語。
南王世子冷聲道:「月圓之夜,紫禁之巔的一戰,縱使是魏子雲他們也免不了會動心。如今,這南書房中再不會有其他人,飛魚七星劍已斷,僅憑你陸霜晴一個人,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月滿中天,窗外風冷,周身的劍氣卻更冷。
晚風中瀰漫著九月桂花香,冷香如故。
霜晴手中幽藍色的長劍,冰冷的寒芒自劍鋒閃過,照亮了兩人清冷的面容。
南王世子冷道:「事已至此,不過是成王敗寇!名揚天下的『白雲城主』,斷不會有婦人之仁!」
葉孤城緊緊的凝視著霜晴只有漠然的漆黑眼眸,握劍的手由於太過用力,手背上的青筋幾乎暴露出,終於,他緩緩的揚起了手中的烏鞘長劍。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出劍。
瞬間,劍吟悠揚,劍氣沖霄!
兩位當世絕頂的高手,兩柄世間最為鋒利的劍,兩個曾經相識相知的情人。
周圍幾乎只剩下一片死寂,彷彿秋夜的晚風都已經凝滯。
淒冷的月,鋒利的劍,蒼白的臉。
皇帝、魚家四兄弟、南王世子幾乎看不到霜晴和葉孤城的身影,他們兩人手中的劍,迅若閃電,不過剎那之間,已經變化數次,劍鋒相擦之時,驚起的劍影光痕幾乎有了一種炫目的光彩,灼得人睜不開眼。
兩人俱是白衣,兩人手中的劍帶起的劍氣寒凜,南書房中帶著龍紋裝飾的燭台依然穩穩的擺在桌上,那一點燭火卻如同被狂風掠過般,搖曳得拉長了兩人飛快閃過的身影。
月白風清,天外飛仙。
美人如玉,劍若飛虹!
不知是出於何種心思,霜晴和葉孤城兩人突然間紛紛穿窗而出,只留下皇帝和南王世子等人在南書房中。
院中,夜風寒冷,清秋殘寒,卻遠不如曾經傾心相戀、此時劍鋒相對的兩人心中的寒冷。那一點帶著刻骨疼痛的涼意,幾乎從指尖一直蔓延至心底,痛徹心扉,透入骨髓!可是,即便如此,兩人卻都沒有絲毫的動搖和退讓!
正在交戰的兩人周身劍氣瀰漫,整個院中幾乎都被籠罩在他們兩人的劍氣之下,那種冰冷的劍氣,幾乎能夠冷透骨髓。
不遠處,金樓玉闕,瓊樓玉宇,亦是寂靜無聲。
霜晴和葉孤城此前從未真正的交手過。
她知道葉孤城的劍有多可怕,可是,只有真的面對他手中的劍的時候,才能真切的感受到,那種比閃電更加迅疾的劍芒帶來的近乎可怕的巨大壓力。
彷彿能夠凍徹骨髓的劍氣,如同狂風驟雨下暗潮洶湧的大海一般,帶著彷彿能夠席捲一切的氣勢,岸邊重逾千斤的巨石,也會被拍打過來的海浪擊碎,那種無法形容的力量,幾乎將她整個人都拉入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冰冷海水之中……
葉孤城手中的烏鞘長劍,在皎潔的月華之下,只有深沉的寒芒,而霜晴手中幽藍色的雙劍干將莫邪在揮動之時,帶起的冷藍流光,卻彷彿能夠刺痛情人的眼睛。
露濃花瘦,清音煮酒。
霜晴一招繁音急節,趁著氣勁濃郁之時,緊隨著的便是滿堂勢使自身的劍舞到達滿重下,兩個人都沒有再躲閃,霜晴沒有絲毫避讓的劍招「劍破虛空」,對上葉孤城全力使出的「天外飛仙」,兩劍交鋒之間,僅這一瞬的輝煌和絢麗,便足以照耀千古!
兩聲近乎相連的清脆聲響,那聲音並不重,在那一瞬間,卻彷彿比暴雨夜轟鳴的電閃雷鳴更為震動人心。
雙劍干將˙莫邪在月光下,閃過一道幽藍的流光,旋即自主人的手中脫落,輕輕的落在地上。
一點嫣紅色的血花剎那間綻開。
鋒利的烏鞘長劍刺入纖細柔軟的身體。
纖細的白色身影,緩慢而無力的倒下。
冰冷的劍鋒,已刺入霜晴的身體。
葉孤城的瞳孔瞬間猛地收縮,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尖觸及她的肌膚時,仿若無物的穿透她的身體。
那種奇異的刺痛,如果黑夜裡炸開的煙花一般,剎那的絢爛和美麗,遍佈他的心裡,稍縱即逝的煙花過後,便是一片近乎死寂的冰冷。
那不僅是痛苦,更多的,還有恐懼,一種近乎絕望的恐懼。
因為他知道,他生命中所有歡樂和美好的事,都已將在一瞬間結束。
那一瞬間,他睜大了眼睛,死死的望著她的心口處由鮮血綻開的一朵血花。
他的心臟彷彿也隨之停止了跳動。
葉孤城幾乎是無意識的鬆開了手中的劍。
「啪嗒」一聲輕響,葉孤城從未離手的烏鞘長劍,也隨之落在了地上。
他衝上前去把緩慢倒下的人攬在了懷裡,而他自己幾乎已經跪在了地上。
葉孤城知道,因為修習冰心訣內功的緣故,霜晴的體溫本就比常人偏涼一些,此時,葉孤城卻彷彿已經失卻了所有的思維,他甚至判斷不出,霜晴的身體,是否還在漸漸變得更加冰冷。
一個劍客,最穩的便是他握劍的手。而此刻,葉孤城抱著她的手指卻幾乎都在顫抖。
月輝和星光,彷彿也在瞬間黯淡了下來。
霜晴低低的咳嗽了一下,一點嫣紅的血跡順著她的唇角蔓延,她的呼吸幾乎已經輕得令人聽不到。
本是漆黑如墨的眼眸,彷彿染上了一層淡淡的薄霧,那片化不開的霧氣朦朧裡,似乎只剩下了一片空茫。
她的臉色本已蒼白如紙,卻又因為低微的咳血而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緋紅。
南王世子的眼睛裡卻猛地迸發出一道亮光。
陸霜晴已死,這個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擋得住白雲城主手中的劍,再沒有人能夠擋得住天外飛仙!
可惜,還不等南王世子開口,一柄鋒利的劍,已經刺入了他的心口。
南王世子滿臉震驚、恐懼和不敢置信,他掙扎著看向那柄劍的主人。
皇帝的神色依然平靜,可是,表面的平靜下,卻彷彿壓抑著極為可怕的暗潮洶湧。
皇帝抬手,已經從南王世子的胸膛裡毫不費力的迅速抽出了那柄劍。
他的聲音低沉而冷靜,輕聲道:「我練的本是天子之劍,平天下,安萬民,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以身當劍,血濺五步是為天子所不取!」微微停頓了一下,皇帝低聲道:「即便我手中之劍不及江湖絕頂的劍客,收拾一個你,總還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說完,皇帝大步自南王世子身邊向南書房外的院落中走出,即將踏出門口之時,微微停頓了一下,反手將染血的長劍擲出,還在滴血的鋒利長劍,瞬間變穿透了早已經癱軟在地的太監總管王安的心臟!
皇帝幾步間便走到了還跪在地上,抱著霜晴一動不動的葉孤城身邊,毫不猶豫的一拳頭打在葉孤城的臉上,低聲吼道:「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少在這裡裝死!把人抱進來!」
一道迅疾的身影突然從幾道牆外飛竄了過來,他的身法極為精妙輕快,落地無聲。
陸小鳳才衝到南書房外,整個人便瞬間怔住。
皇帝瞥過去一眼,低聲開口道:「陸小鳳?」
陸小鳳下意識的點了點頭,收縮的瞳孔裡,卻只看到了半躺在地上被葉孤城攬在懷裡、素白的輕紗衣裙在心口處已經被刺眼的血色所染紅。
陸小鳳突然用一種彷彿比來時更為迅疾的速度竄了過去,他從懷中取出兩瓶補血的藥來,正是當初霜晴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送給他的。
夜裡彷彿起了一層淡淡的霧氣。
迷人的桂花香裡,卻已經染上了淡淡的鮮血的氣息。
就在剛剛才意識到這其中所有的秘密,急急忙忙的趕過來時候,陸小鳳滿心都在擔憂著皇帝,可是,當他真的趕到了南書房外,看到的場景,卻令他始料未及。
陸小鳳打開藥瓶取出裡面紅色的藥丸的時候,手指幾乎也有些顫抖。
九月的秋夜晚風,竟已寒如殘冬,甚至比冬天的冰雪更冷。
陸小鳳其實是個心比豆腐還軟的人,當他看到他的朋友生命垂危,那個朋友不但可愛美麗,而且還很溫柔善良,她在做著和他一樣的事情,純粹自找麻煩一樣的管著閒事,甚至還管到了皇宮裡。
而現在,他這個總是麻煩纏身的男人還活得好好的,那個和他一樣其實心軟得一塌糊塗的可愛的女子,卻已經倒在了情人的劍下。
情人,本應該是最可愛的。
可是,情人的劍,卻比遠山上的冰雪更冷。
第九十二章 冠蓋京華,斯人憔悴
看著那兩個手指還在微微顫抖、到了緊急時刻半點用沒有的武林高手,皇帝從陸小鳳手中一把搶過那個藥瓶,果斷的伸手掐著霜晴的下巴,硬餵了補血的藥進去。
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一樣突然出現,宮九的手中還握著光華璀璨的幽月劍。即使剛剛才誅殺了一眾刺客,他漆黑的髮髻依然整齊,雪白的衣衫也依舊纖塵不染。看到霜晴無力的躺在葉孤城懷裡,他的眼神不由得微微動了動。
陸小鳳抬起頭看到宮九,想起那日宮九說能夠治好唐天容的傷勢,想著他的醫術定然十分高明,急道:「九公子!霜晴受了重傷!」
宮九朝著霜晴身邊走過去,一邊點了點頭,冷冷道:「我看得到!」
就在宮九靠近之時,一陣肆意的殺氣彷彿是瞬間奔湧而出,鋒利而璀璨的幽月劍徑直對著葉孤城的胸膛刺過去。
剛剛拿著藥瓶還有些手抖的陸小鳳此時出手時,他的手已經十分平穩,兩根手指的速度和指力,卻幾乎已經超出了常人的想像。
就在那間不容髮的一刻,葉孤城單手抱著霜晴的身體,另一支手則是擊在了宮九握劍的手腕的穴道處,而幽月劍的劍鋒,赫然已經被陸小鳳的兩根手指夾住,冰冷的劍鋒,堪堪停留在了葉孤城的胸膛前面。
宮九突然笑了,笑容自負而肆意,他沒有看用兩個手指夾住他的劍鋒的陸小鳳,卻是對著葉孤城冷笑道:「原來葉城主手上的功夫也這般精妙!宮九佩服!」
葉孤城同樣冷冷道:「霜晴若有事,我定不會獨活,卻不煩九公子代勞了!」
皇帝手裡還捏著紅色的藥丸,一邊費力的餵給幾乎已經沒有了本能的吞嚥動作的霜晴,一邊突然開口道:「她不死你們不甘心是嗎?朕已經讓人去叫御醫了,你們兩個要麼留下幫她治傷,要麼一起從這裡滾!要打滾出去打,別在這裡礙事!」
陸小鳳竭力壓下對霜晴的滿心擔憂和面對葉孤城宮九兩人時幾乎沒來由的煩悶感,只是苦笑道:「霜晴的傷勢要緊。」
宮九冷笑一聲,卻不再說話,微微斂眉收目,藉著葉孤城攬著霜晴的姿勢,已經把手輕輕的按在了她的背上,深厚而特殊的內力開始隨著穴道緩慢的輸入她的體內。
隨著宮九的內力緩緩在身體的經脈中瀰漫開來,霜晴原本已經微微闔上的眼睛,睫羽帶著些輕輕的顫抖,緩慢的睜開。
葉孤城寒星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緊緊的盯著霜晴,不敢錯開絲毫,他用手指極為輕柔的拭去了她嘴角的一點鮮血,嘴唇微微動了動,一時之間卻是說不出半個字。
宮九凝神運功,看到霜晴睜開了眼睛,也顧不上說話。
幾個人中,反倒是陸小鳳最先開口問道:「霜晴!?」
霜晴睜開眼睛後,只是靜靜的望著夜空中的一輪滿月光華如水和漫天點點星光。
她的眼眸裡,依然帶著些霧氣迷濛般的空茫,彷彿不會再映入任何一個人的身影。
皇帝手裡還拿著藥瓶和補血的藥丸,並且,又倒出來幾顆送到了霜晴的唇邊。雖然不知道這些究竟是什麼東西,但是既然陸小鳳匆匆忙忙的拿出來之後,逕自就要餵給霜晴,估計就是他們那些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士救急用的靈藥了。
陸小鳳急道:「霜晴,把藥吃了!」
霜晴卻是牙關緊扣,臉上甚至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她幾不可聞的微微搖了搖頭,聲音沙啞而低微,仿若囈語般微弱的道:「不吃……何必還要救我呢……」
宮九緩慢而小心的往霜晴的體內輸著真氣,待到稍稍停下的片刻功夫,才長長的舒了口氣,輕聲笑道:「小六兒,你可別忘了,你還欠了我一個條件呢!」
霜晴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就連唇上也沒有半點血色。她的笑容輕柔而恬淡,只有在這片寂靜的夜色裡,低弱的聲音才能被人聽清。
「有什麼條件你說啊……不然……不然的話……我大概只能下輩子……才有機會去還你了……」
宮九斷然道:「你要是不能答應我的條件,我就再去把唐天容的手廢了!」
霜晴輕輕的彎了彎嘴角,她沒有再閉上眼睛,望向遠方的漆黑眼眸裡,卻似乎只剩下一片薄霧迷濛的空茫……
皇帝瞥了一臉緊張擔憂的陸小鳳,還有一臉冷笑的宮九,外加一個沒有任何表情、整個人眼裡彷彿除了還倒在他懷裡的虛弱的人,再沒有其他的葉孤城,冷哼一聲,道:「都別發傻了!立刻把人抱進去,外面夜裡風冷!還嫌她傷得不夠重?」
等到魏子雲、殷羨等人趕到南書房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稱得上是詭異的場景。
皇帝一身白色龍紋雲錦的常服,穩穩的坐在軟榻之上,眉梢有些微微的皺起,在他旁邊的小桌上還有一盤已到終局的棋局。
霜晴似乎已經虛弱的睡著了,葉孤城依然還在輕輕的攬著她,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視著霜晴平靜的睡顏。他的手幾乎比她的更冷,修長的手指輕輕的撫在她手腕的脈搏處,似乎只有那些微的脈搏跳動,才能讓滿心絕望和恐懼的他稍稍安下心來。
那些御醫來了之後,根本連看到霜晴一眼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診脈了,就那麼被撇在了一旁。反正皇帝不開口,他們什麼都不能做,也不能走,就那麼安安靜靜的候著。
宮九又給霜晴輸了些內力。他的功夫本就極為神秘而特殊,內功深厚之後,他的身體也隨之擁有了一種奇異的再生力,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消去身上的傷痕。他的特殊的內力順著經脈緩緩的輸入到霜晴的體內,即使她還在昏迷中,至少,原本帶著青灰色死氣的面容已經轉為了虛弱的蒼白,輕微得彷彿隨時都會停止的呼吸似乎也漸漸變得平緩起來……
夜色裡,薄霧漸濃,月色淒迷,一身如雪的白衣,人在霧中。
西門吹雪靜靜的走到院中,輕輕的拾起落在地上的一柄烏鞘長劍。
這柄劍是葉孤城的。
他把重傷的霜晴小心翼翼的抱到屋裡去的時候,沒忘記撿起自她手中滑落的幽藍色的雙劍干將莫邪,卻顧不得自己曾經數十載從不離身的烏鞘長劍。
西門吹雪的眼睛裡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失望。
葉孤城彷彿是他命定的對手,這樣一個孤絕寂寞、追尋劍道的對手,是生死之戰的仇敵,卻也是真正的知己。他本以為,為了這一戰,他已經放下了所有的生死榮譽,即使死在葉孤城的劍下,他也已經別無所求。
可是,葉孤城身為一個劍客,卻為了其它的事情而避戰,甚至拋棄了他手中的劍!
陸小鳳從南書房出來後,看到的便是手中拿著葉孤城的劍,默然站在迷濛夜色中的西門吹雪。
知道霜晴的傷勢雖重,但是至少現在已經性命無憂,加上南王世子已經伏誅,平南王府謀反一事也已經被皇帝盡數掌握,陸小鳳總算是鬆了口氣。
更何況,由於霜晴的緣故,葉孤城已經不可能再去和西門吹雪決戰了,甚至幾年之後,葉孤城恐怕都不可能再有機會和西門吹雪交手了。雖然不知道皇帝究竟是何種心思,他非但沒有追究本來和南王世子關係匪淺的葉孤城,甚至還任由他留在皇宮裡,守在霜晴身邊……
陸小鳳走到西門吹雪身邊侍,臉上還帶著明顯的笑容。他伸手,拍了拍西門吹雪的肩膀,毫不掩飾的笑道:「雖然你可能不想聽到這個消息,但是,這場決戰,葉孤城已經注定不會再出現了!」
西門吹雪低眸瞥了一眼手中的烏鞘長劍,冷冷道:「身為一個劍客,他卻丟下了他手中的劍。」
陸小鳳彷彿才看到那柄烏鞘長劍一樣,他的眼神輕輕的掃過那柄由海外寒劍精英所鑄造錘煉的長劍,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意味。半晌,陸小鳳才又突然伸手,重重的拍了怕西門吹雪的肩膀,天外飛來一筆的開口道:「你不會為了你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而放下手中的劍。」
西門吹雪淡淡道:「我不會。」
陸小鳳突然笑了,笑得極其愉快,卻又帶著一種無言的傷感,悠然長道:「可是葉孤城會。本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為他不會,可是,真到了這種時候,他最終為了霜晴捨棄的,卻是他手中的劍!」
——還有一個劍客的高傲和尊嚴!
三百年來最負盛名的兩位劍客,一場天下皆知的紫禁之巔的決戰,身為天下第一高手的葉孤城最後竟然避而不戰,不管是為何緣故,都已經注定會毀了他身為一個劍客的所有榮耀和尊嚴,更何況,事關霜晴,沒有任何一個知情人會去解釋。
和葉孤城本就關係不和的宮九絕不會去解釋,和霜晴、葉孤城都是朋友的陸小鳳也是亦然。既然注定已經有一個人要背負這一切,陸小鳳當然希望這個人是葉孤城!
無關朋友間的親疏遠近,只不過,霜晴已經為了葉孤城付出了太多,一個男人,是絕對不應該讓一個女孩子付出這一切的。
陸小鳳本以為,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這場決戰。幸好,到了決戰的最後關頭,葉孤城甘願為了霜晴,作出了此前絕對不會有人敢相信的退讓。
陸小鳳想起了霜晴的滿頭白髮,想起了葉孤城凝視著重傷的霜晴、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的手;想起了剛剛皇帝對葉孤城淡淡的那句:「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若是當初有人願意這般對我,說不定我會寧願不當這個皇帝。白雲城主,做人還是惜福的好!」也想起了宮九滿懷不屑的低聲冷笑:「人未老而髮已白,豈不是注定了分離?」
恨與愛之間的距離,不過轉身之間,卻很可能一生都再也無法觸及……
第九十三章 冠蓋京華,斯人憔悴
陸小鳳回到太和殿房頂上的時候,唐天容懷裡還抱著滾滾、唐天縱跟在他哥身邊老老實實站著,木道人、司空摘星、老實和尚等人正湊在一起,偶爾低聲說兩句話。
看到陸小又鳳來了,司空摘星直接開口道:「怎麼就你一個回來了?那個九公子呢?還有西門吹雪呢?」
陸小鳳頗有幾分神采飛揚的意思,無所謂的揮了揮手笑道:「散了吧散了吧,今晚的決戰沒有了!」
木道人驚道:「什麼?」
其他人的目光也全部放在了陸小鳳的身上。
陸小鳳悠閒笑道:「葉孤城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司空摘星不信,追問道:「什麼事比和西門吹雪之間的決戰還重要?」
陸小鳳笑道:「能讓葉孤城放下手中劍的事情!」
再往下問,陸小鳳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肯說了,就連司空摘星答應給他挖十天的蚯蚓的交換條件,都沒能打動他。
十月初六,已是初冬。
唐天容和唐天縱兄弟兩個已經進了蜀中,距離唐門不過還有半日路程,因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便索性在城裡的客棧投宿一晚,第二日白天再回家中。
唐天容肩上的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現在還不敢隨意動用暗器,打算再修養一段時日。晚上,唐家兄弟兩人用過晚飯後,各自回了房間,唐天容進了屋子,剛想走到桌邊坐下,身子便猛地一頓,就連他左手裡的滾滾都猛地抬起頭,盯著微微敞開的窗子。
「這都被你發現啦!」一個輕柔的女聲道,旋即,一位身形極為纖細的青衣女尼輕巧的從窗外進來,她的臉色有些蒼白,透出些大病初癒一般的孱弱,帶著戲謔笑意的漆黑眼睛卻十分明亮。
唐天容見狀,直接被驚得呆住了,就連左手裡抱著的滾滾都因為他直接鬆開的手臂差點順著唐天容的胳膊滾下去。好在滾滾的爪子鋒利,直接一爪子掛在了唐天容的衣服上。
唐天容的聲音裡帶著一種不敢置信的驚怒,道:「霜晴姐!?」
霜晴看著唐天容明顯憤怒的表情,一時之間也有些愣住,下意識的應了聲:「啊?」旋即,霜晴反應過來,可能又是自己這身打扮引起的誤會,便立即道:「易容而已,你別誤會!」
這回愣住的變成唐天容了。
霜晴隨手把頭上帶著的尼姑帽取下來,一頭素白如雪的長髮宛若流泉般傾瀉而下,鬆鬆散散的垂到腰際,霜晴隨意的把披散著的長髮往耳朵後面捋了一下,輕輕笑道:「嗯……只是為了避人耳目而已!」
唐天容雖然還有些不明白霜晴為何會這般打扮,也猜不透她是要避開誰的耳目,不過看她臉上很是輕鬆的笑容,也跟著鬆了口氣,放下心來,抱著正掛在自己衣服上的滾滾坐在了桌邊,笑著道:「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剛剛真被嚇著了!」
霜晴眨了眨眼睛,只是微微笑了笑。
唐天容又道:「不過,霜晴姐,你臉色好像不太好?」
霜晴先是想了想,然後才平靜的笑道:「前些天受了點小傷,不礙事的。等到傷勢恢復得差不多了,看看日子,距離你大哥的婚事也沒幾天了,又忙著趕路到這邊,所以顯得有些累吧!」
唐天容道:「這裡距離唐門也就剩下半日路程,明天正午之前差不多就能到了!」
霜晴笑了笑,道:「你和唐天縱這一路上走得不慌不忙的,正好我剛剛在客棧後面聽到店裡的夥計找竹筍說是客人要,想著應該是你帶著滾滾呢,於是就直接過來看看。」
唐天容本來還想再詢問霜晴,九月十五那日,葉孤城和西門吹雪的決戰是怎麼回事,畢竟,葉孤城避而不戰一事,在之後掀起的軒然大波,幾乎要比最初剛剛傳出他們兩人要在月圓之夜決戰的消息時還要熱鬧和混亂。只是看到霜晴的白髮,還有葉孤城和霜晴之前的諸多傳言,甚至陸小鳳都對那晚紫禁城中發生的事情諱莫如深,唐天容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問出來。
翌日,唐家兄弟連同霜晴總算是一起到了唐門。
雖是正午,太陽正暖,風中卻依然帶著絲微微的寒意。
蜀中唐門高聳奇巧的樓宇中,一片喜慶的紅色,可是,眾人的臉上,卻並沒有幾分喜氣洋洋的意思。
唐天容手裡還抱著滾滾,壓低了聲音對霜晴悄悄解釋道:「我走之前,爹娘都要被大哥給氣瘋了,看樣子,這是還在氣頭上呢……」
不管唐門現今的家主和夫人怎麼在氣頭上,面對請來的客人,總是露出了些禮貌的笑容。霜晴也是在禮數週到的拜見了唐門家主之後,才由唐天容帶領著在唐門之中隨處的走了走。
兩個人一起沿著嘉陵江的一段水畔散步時,唐天容才有些無奈的緩緩道:「我猜在我和四弟在外之時,大哥肯定又被奶奶揍了……」
「……」霜晴心道,雖然她很理解唐家的奶奶,可是,新婚在即,即將成親的新郎唐天儀整天被長輩揍這叫個什麼事!畢竟,唐天儀身為唐門年輕一輩的四大高手之一,又是家主的長子,他的親事,即使那些長輩們都不怎麼滿意,既然已經答應下來了,就免不了要邀請江湖上的客人,讓新郎帶傷成親,還是被長輩因為這樁親事打的,鬧出去可就成笑話了。
不管怎樣,今天已經是十月初七,明日,便是唐天儀成親的日子了。
晚上,因為身上的劍傷才將將癒合,身體卻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這些天又一直風塵僕僕的趕路,畢竟有些疲憊,霜晴早已經在唐門安排好的客房裡睡下了。
夜色清寒,院中,花草凋零,枯葉輕輕落下,染上一層薄薄的冷霜。
唐天儀的院子裡,窗上貼著大紅色的喜字,屋子裡也點著喜慶的紅燭,就連帷幔、被子,也都被換成了繡著鴛鴦圖案的紅色布料。唐奶奶雖然不滿孫子的這樁婚事,甚至這些天來沒少揍唐天儀,可是,眼瞅著成親的日子就要到了,唐天儀又始終咬死了不鬆口,唐奶奶最終也只能是一邊用枴杖揍著孫子、一邊又沒辦法的給他張羅著辦喜事的各種東西。
紅燭搖曳,瘦盡燈花。
唐天儀微微俯身,修長白皙、極為靈巧的手指輕輕的撫摸著妻子的臉頰。那個女子長得很美,一種極為柔弱的美麗,可是,她此時的眼睛中,卻只有一片仿若稚子的茫然和懵懂。
唐天儀還記得,他們兩人初識時,被仇人追殺的她一臉的倉皇無措,卻咬緊牙強忍著恐懼小心躲藏時的模樣。
最初,也許就是那個隱忍而堅強的眼神打動了他,談不上心動,可是,他卻願意出手救下了她。後來,他們又偶然遇到了幾次,不知不覺間,便是心動。
唐天儀清楚的記得,他們兩人在壩上張家口時,相攜去草原上騎馬,坐在蜿蜒曲折的河畔欣賞長河落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兩個人漸漸的熟悉親密起來,等到兩人兩情相悅之後,唐天儀因故要回蜀中唐門之時,擔心她一個弱女子無依無靠,就連在張家口為她置辦宅院,都是以自己妻子的名義,但是自始至終,唐天儀卻從來沒有碰過她。他一直以為,自己還欠她一場明媒正娶的婚事,一定要等到父母長輩盡數答應之後,便來迎娶,她會成為自己的妻子,成為名正言順的唐門少夫人……
後來,霜晴突然出現在壩上張家口,又胡攪蠻纏的刁難她,唐天儀在險些和葉孤城發生衝突之後,才算明白,自己曾經以為的愛人面對自己之時,到底有多少謊言和假象。
唐天儀還清楚的記得,她騙自己的時候,眼睛裡含淚的模樣,也記得真相被說破之時,她毫不掩飾的憎恨和詛咒,就因為自己是唐家的少爺,她竟已經恨得幾欲瘋狂……
在得知一切真相後,唐天儀毫不猶豫的親手廢了她的功夫,他愛她,愛得小心翼翼,卻也容不得她利用他去報復唐門,那裡畢竟是自己的家,而家裡都是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
唐天儀知道她也恨他,可是,他卻早已經愛到不可自拔。
初冬風冷,夜色已深。
明日便是成親之日了。唐天儀靜靜的想著,用手指輕輕的撫摸著她的臉頰,低聲呢喃道:「……那是上一輩的恩怨,並不是我的錯。你想要報仇是應該的,即使死在你手裡,不過是技不如人,也沒有什麼可說的,江湖,本就如此。但是,你唯一不該的就是,報仇都要用這樣的方式,你不該利用我的感情……不管如何,現在你如願了,即使唐門還在,我也已經會痛苦一生……」
那女子似乎完全聽不懂唐天儀在低聲說些什麼,只是奇怪的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個孩童般單純的笑容來,伸手抓著唐天儀撫摸在自己臉頰上的手,好奇的抓著他的手指。
唐天儀也輕輕的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來,原本滿是殘酷陰翳的眼睛裡,卻忍不住流露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哀。
輕輕的把人摟緊懷裡,修長靈巧的手指緩慢的梳理著她的長髮,唐天儀宛若情人在耳畔呢喃般的低語道:「我會照顧你一輩子……任何人,總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的……」
你是如此,我也是同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