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似乎又冷了好幾分,頌芝才睜開眼睛,便看到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頌芝趕緊起身穿戴整齊,推開窗子,寒氣一下子衝了進來,刮在臉上,刀子一樣,熱辣辣的疼。大概是晚上下的雪,這會兒已經停了,溫度卻比落雪的時候更低了,她立刻關了窗子,對著手心呵了口熱氣,又搓了搓沒有多少溫度的手,按捺住心頭的不忿,朝屋外走去。
院子裡看不到人,實際上也沒有別人,只有大門口還站著兩個守衛,頌芝低頭看了看穿在身上的舊棉衣,估計門口的奴才都穿得比她好。
她有些懊惱地朝灶間走去,一推開門,灰塵鋪天蓋地,嗆得她眼睛都泛酸。
什麼鬼地方,也不知道多久沒人住了。
灶台上的器物雜亂不堪,水桶裡的水也見了底,水瓢不知被丟到了哪兒,簍裡的炭少得可憐,竟然還是不容易燒起的黑炭。
淨是幫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等以後娘娘再濃聖眷,一定要好好收拾這幫不長眼的東西。
頌芝啐了口,忍著心裡的酸楚開始燒水。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頌芝估摸著主子這會兒該起身了,端了熱水往屋裡走去。
破舊的木門一推便發出「吱呀」的聲響,屋內光線晦暗,頌芝一時間難以適應,只能感到屋內的溫度比屋外並未高出多少。
角落裡有一團黑影,頌芝分不清是桌椅還是別的東西。
頌芝把臉盆放在架子上,走到床邊。
破舊的棉被擠成一團,不會比衣服厚,頌芝頓了頓,輕喊:「娘娘?」
細碎的悉索從角落傳來,頌芝恢復了視線,才發覺床上並沒有人,年世蘭癱坐在角落,正是頌芝剛進屋看到的黑影。
頌芝連忙拿了被子跑過去,伏倒在年世蘭身前:「娘娘,您何苦作踐自己,皇上心裡是有娘娘的,沒準兒過幾天就恢復了娘娘的頭銜。」
「恢復?」年世蘭緩緩抬起頭來,昔日俏麗的容顏只剩下蒼白與憔悴,紅腫的雙目深深陷了進去,頌芝的話彷彿一根救命的稻草,點燃了她心底小小的火苗。
「皇上還會記得我嗎?」
頌芝拚命點頭:「娘娘對皇上那麼好,皇上一定不捨得忘記娘娘,現在皇上只是在氣頭上,過了這陣子就會沒事的。」
「我對皇上好,我對皇上好……呵呵……這宮裡,最不缺的,就是對皇上好的人,那麼多的人,他怎麼記得過來。」淚珠從年世蘭臉上一粒粒落下,好像永遠也落不完似的。
「現在皇上心裡頭只有甄嬛那個賤人,哪裡還記得年世蘭是何許人。」年世蘭再也抑制不住,大聲哭喊起來。
她跟了他那麼多年,他怎麼能這麼對她。
她是驕橫跋扈了點,如果不是因為在乎,她又怎麼會介意他跟別的女人如何?
她是害過人,但在這後宮裡頭,又有哪個人的手是真正乾淨的?
她是跟哥哥一起賣官了,可若不是想要做他眼中最好的那個女人,她何苦花這些個心思?
她年世蘭是十惡不赦,是罪該萬死,可也是愛他愛得罪該萬死。
他是愛她的,不是嗎?
他娶她過門,給了她最美好的人生。
她不會忘記,踏進雍王府大門的那一剎那,是她最開心的日子。
王府裡那麼多女人,個個怕他,就她不怕。
他帶著她去策馬,去打獵。
他說他只喜歡她一個人。
他是那麼地寵她,肆無忌憚地寵她,打破雨露均沾局面的人是她,但給了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美夢的卻是他。
他怎麼忍心,怎麼忍心親手摧毀自己一手築造起來的美夢。
是她癡心妄想了嗎?
「吱呀」一聲,門再次被打開,刺眼的光線剎那湧了進來。
是皇上嗎?是皇上來放我出去了嗎?
年世蘭努力眨著眼睛,想要盡快適應光線的變化。
花盆底與地面接觸的脆響一聲一聲,彷彿踩在她心上,粉碎她的幻想,她才看清,來人竟然是甄嬛。
這個賤人,是來看她的笑話?
年世蘭從地上支起身子,在椅子上坐好。
她再不濟也比賤人強百倍,她不能輸了氣勢,絕對不能。
「膽子還挺大的,冷宮也敢這樣進來。」年世蘭嘲諷道。
甄嬛也不看她,道:「這個地方我來得比你多,當初我就是在這裡看著麗嬪在我面前瘋癲無狀。」
年世蘭攥緊了雙手,恨聲道:「你不要做夢了,你把我害到如此地步,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甄嬛終於抬起頭來,目光直盯著年世蘭:「沒有人要害你,是你自作自受,淳貴人溺水是你做的吧,在溫儀公主食物裡下木薯粉也是你做的,指使余氏在我藥中下毒,推眉莊入水,冤枉眉莊假孕爭寵,可樣樣都是你做的吧。」
甄嬛字字鏗鏘,可她只想冷笑:「我就知道,曹琴默那個賤婦敢反咬我一口,必定是你在背後指使,憑她,哪有那個狗膽。」
甄嬛的聲音淡淡響起。
「你還真是知人不明,你幾次三番利用溫儀來爭寵,甚至不惜拿她的性命來開玩笑,襄嬪是她的生母,哪有不恨的道理。」
「你以為她恨你的心思是今日才有的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早該知道她對你有異心了。」
那又如何?
「以我當年的盛勢,連皇后那個老婦都要讓我三分,曹琴默不過是我身邊的一條狗,我怎麼會把她放在眼裡?」她一提當年,心裡便是一陣刺痛。當年,當年哪裡容得下小小甄嬛來她面前指手畫腳。
「可惜她是人,人要比狗複雜多了。」
甄嬛說得義正詞嚴,激起了她心中積聚已久的怒火。
「賤人,你跟你父親一樣狡詐。若不是你父親設下詭計,我們年氏一族不至於一敗塗地。你們宮裡宮外聯手,不就是為了置我於死地嗎。」
「若不是年氏一族居功自傲,任意妄為,又何至於此。你別忘了,你的夫君是皇帝,君王枕畔,怎容他人酣睡。」
「我哥哥是有功之臣,為大清平定西北,戰功赫赫。」
「再怎麼戰功赫赫也是皇上的臣子,怎可凌駕皇上之上,豈非謀逆。」甄嬛言之鑿鑿,她的言語彷彿一把鋒利的刀,一道一道割在她的身上,也割在她的心上。
皇上是她的夫君,但年羹堯也是她的哥哥,她的親哥哥。
皇上不是說他們是一家人嗎?他們還一起在宮裡用過膳,皇上還親自給哥哥夾菜,那場景就像昨天才發生。
況且,有她在宮裡一天,哥哥又怎麼會想要造反。
年世蘭垂下頭,閉上眼睛。
皇上當真要如此絕情?
「吱呀——」門再一次被打開,今天的冷宮,出乎意料的熱鬧。
她下意識地想要抬起頭,但是她沒有。有了希望再失望,比不抱希望要絕望得太多。
「莞嬪娘娘萬福金安。」蘇培盛的聲音給了年世蘭小小的希冀,她微微顫抖著不敢抬頭。
年世蘭屏息凝神細聽,她聽到蘇培盛揮手的聲音,然後是陸續而來的腳步聲。
一個,兩個,三個。
他們來送什麼?
年世蘭抬起頭的瞬間聽到蘇培盛細聲細氣的聲音如一道閃電劃過她的腦海:「皇后娘娘懿旨,請小主自選一樣。」
她的心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皇后懿旨?皇上的聖旨呢,拿來。」
蘇培盛福著身子道:「皇上的意思是交由皇后娘娘全權做主。」
「沒有皇上的聖旨,我絕不就死。」年世蘭說得決絕。她又怎會不知,蘇培盛是皇上的人,不過是以皇后的名義罷了。這是不是也可以說,皇上對她還是有情的,皇上其實不忍心殺她的。
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她不甘心,不甘心。
她只要一句話,他親口的一句話,她要死,也要他親口賜死。
「沒有皇上的聖旨,我絕不就死。皇上能親口下令殺了我兄長,還怕再下一道旨意給我嗎?」
「皇上說了,任何有關小主的事都不想聽到。」
她一直以為自己很堅強,她也很要強,她不會不想也不可能在甄嬛還有這些奴才面前示弱。可是,她的心,為什麼這麼痛,痛到連呼吸都不順暢了,痛到連強迫自己不哭的勇氣也不夠了,她緊緊咬著牙關,拚命抑制,還是有什麼液體不顧一切地從心底湧上來,溢滿她的眼眶,刺痛她的眼睛。
年世蘭顫抖的聲音裡透著絕望:「皇上就厭惡我到如此地步嗎?」她吸了口氣,說得堅決:「去請皇上的聖旨來,我等著。」
蘇培盛對此十分無奈,皇上那邊已經出口不想聽年氏的消息,他自然是不能逆了聖意,去請皇上的聖旨,可眼前這一位,也是倔脾氣,這不肯就死,叫他怎麼是好?
此時卻聽甄嬛開口:「蘇公公,且緩一緩吧,容我和年答應告別幾句。」
蘇培盛一聽便知莞嬪有法子勸年氏就死,也樂得成全,直道:「娘娘自便吧,奴才在外面候著就是了。」說完便把跟來的人都帶了出去。
屋子裡瞬間又安靜下來,她討厭安靜的環境,以前很討厭,如今更是討厭,安靜的時候,總會讓她不由自主地去回憶,去思考,回憶過去很心痛,思考現在更痛心。她真的很想剖開來看一看,心上的傷口是否觸目驚心。
「皇上為什麼厭惡你,你知道嗎?」甄嬛的聲音如惡魔般再次降臨。
「皇上從來沒有厭惡過我,皇上從前很寵愛我,就算我犯了再大的過錯,他再生氣,也不捨得不理我太久。」這些話,與其說給甄嬛聽,不如說是在說給她自己聽。她沒有辦法,她只能用這些話來麻痺自己。
「皇上為什麼喜歡你,你知道嗎?」
甄嬛步步緊逼:「就因為你的美貌?宮中可從來不缺美貌的女人。」
有什麼東西落下來灼傷了她的臉頰,針扎一般的痛,痛入心底。就好像從前,他宿在別的女人那裡,而她,一直等,一直等,從天黑等到了天亮。
她什麼都不想聽,什麼都不想知道。
年羹堯的妹妹這個稱呼把她的心壓得浮不起來。
她告訴自己,宮中多的是有來頭的人,端妃也是將門之女,她不是一個人,絕對不是,絕對不是。
以往皇上對她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皇上的真心?
是她自己的胡思亂想,而甄嬛,也只是在胡言亂語。
她狠狠盯著甄嬛,都是這個女人,她從來沒看過皇上如此寵愛一個女人,她吃醋,她嫉妒,她更羨慕,那樣的感情,是她也沒有得到過的。
有她在,皇上就不在意她了。
她記得她有身孕的時候,皇上是那麼的高興,可是後來,她的孩子沒了,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太醫告訴她那是個成型的男胎,直到現在,她再也沒有償過那種有身孕的感覺,而記憶中的感覺,也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可是,皇上竟然是那麼在乎甄嬛腹中的那個孩子。
「我從來沒有想殺你的孩子。」她也做過母親,她也知道那種感覺,她只是想要挫一挫她的銳氣。
甄嬛恨聲道:「要不是你宮裡的歡宜香,我又怎麼會身子虛弱,才跪了半個時辰就小產。」
「歡宜香?歡宜香……歡宜香……歡宜香……」不會的,不可能,一定不可能,她拚命搖頭,一步步後退,彷彿這樣就能找到否認心中答案的方法。
可是,甄嬛不會給她這個機會,步步緊逼:「你知道為什麼小產之後就沒有再懷上孩子嗎?你知不知道那歡宜香裡面有大量的麝香?你用了這麼多年,當然不會再有孩子了。」那些話在她身上狂轟亂炸,她幾乎就要粉身碎骨了。
「你信口雌黃,那香是皇上賜給我的。」年世蘭大聲喊著,只有這樣才能讓她的話更有底氣。
皇上,賜給她香的不正是皇上嗎?
有誰敢在皇上的香裡動手腳?
她體內有麝香為什麼沒有太醫告訴她?
答案如此明瞭,不過是她一直在自欺欺人罷了。
這一刻,她沒有上過戰場,也已經感受到了萬箭穿心,這樣痛,痛得那樣透徹。
有人說,人死了,他的精神還可以活著,可若是心死了,還有什麼是能留在世上的?
她沒有心了,一顆心全都撲在了他身上,他能感覺到她是如何疼痛地愛著他嗎?那用血和淚鑄就的疼,怕是他也是不屑一顧吧。
她笑了,笑得那樣撕心裂肺。
愛到絕路,已是覆水難收。
「皇上,皇上,你害得世蘭好苦啊。」說罷,直接朝牆撞去。
她的身體沿著牆面滑落下來,留下牆上一道血痕,鮮紅,刺目,那不是血,是她碾碎了的心臟。
頭很疼,心很疼,可是,已經不重要了。
恍惚發覺自己又穿上了大紅的喜服,她看著他的腳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心中是滿到溢出來的甜蜜。他掀開她的蓋頭,她看到他臉上的笑容,那麼明艷,那麼動人,耳畔都是眾人的祝福
。
聲音很多,很雜,她起初聽不清楚的,慢慢也清晰起來。
「娘娘……娘娘……」
「嗯?」她下意識地應了聲,額頭是撕裂般的疼痛。
「娘娘您頭疼好點了嗎?要不要奴婢再去請太醫來看看,這藥吃下去怎麼就是不見效呢。」是頌芝的聲音,她不會聽錯。
年世蘭緩緩睜開眼睛,是頌芝沒錯。
「頌芝……」
「奴婢在,娘娘需要什麼?」
「這是在哪兒?翊坤宮?」這裡的擺設都是她熟悉的,還有那至死難忘的歡宜香的味道。
「娘娘怎麼連翊坤宮都不認得。」
她吃力地坐起來,是翊坤宮不會有錯。
「是皇上下旨的嗎?」沒有皇上的旨意,誰敢放她出冷宮?可她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想從別人口中聽到,放她出冷宮的人,是他。
「娘娘說什麼呢,欣常在小產,皇上昨兒晚上去了她那裡,害得娘娘白等了好久,還吹了冷風犯了頭疼。」
頌芝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年世蘭聽得心裡發怵。
欣常在?小產?那不是第一次選秀之後的事嗎?
她在自己腿上狠狠掐了一把,齜牙咧嘴的疼告訴她這不是一個夢。
頌芝看了忙跪下:「娘娘您這是做什麼,有什麼不痛快的盡快往奴婢身上發,您身子金貴,受不起這些,要不奴婢去找曹貴人,讓她給娘娘出個主意除掉欣常在?」
曹琴默那時候確實還是個貴人,但她還是需要確定:「頌芝,新選上的那些秀女都入宮了嗎?」
「還沒呢,娘娘,還要再過兩日。皇后給皇上看了新入宮的嬪妃的住處,給菀貴人安排在碎玉軒,皇上並沒有說什麼,可見皇上最疼愛的還是娘娘。」
年世蘭沒有再說話,她分不清,如果眼下是真實,那麼後來發生的一切,究竟是夢還是真實?
她的愛,她的恨,還那樣清晰,那些留在身體裡的痛徹心扉不是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就可以抹滅的。
莫非是老天的憐憫,想給她一個不重蹈覆轍的機會?
她真的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請安
曾經,她囂張跋扈,橫行六宮,像驕傲的孔雀,永遠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她霸道,她胡攪蠻纏,說到底,她其實只是個被哥哥和丈夫寵壞了的小女人,於是她飛揚跋扈,於是她眼裡容不得沙子。
可是,她癡戀一生,換來了什麼?
那個她最愛的人,才是傷她最深的人。
若是不知道那一切,她或許會慶幸自己還能有再來一次的機會,可如今,心已死,生又何妨,死又何妨?
刻骨銘心的痛,只一次,就足夠了。
是夢也好,是現實也罷,她如今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提醒哥哥收斂言行,盡力保住年氏一門。
恍恍惚惚,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直到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日。
昏沉間,年世蘭聽到窸窣的腳步聲,額上被什麼涼涼的東西蓋著,她緩緩睜開眼,頌芝正站在床邊。
「頌芝。」
「娘娘您醒了,燒總算退了,奴婢再去傳太醫來給娘娘瞧瞧。」
屋裡的簾子都給放下了,灰濛濛的,年世蘭隱約感到自己睡了許久,她撐著手坐起來:「不必了,替我更衣。」
頌芝一怔,連忙勸阻:「娘娘,您身子還沒好全,還是別下床了。皇上這會兒在早朝,奴婢馬上叫周寧海去養心殿門口等著,一下朝就把皇上請過來。」
「別去。」年世蘭下意識地喊道,見面總歸不可避免,但不是現在,她還沒準備好,也,暫時不想見到他。
「娘娘?」頌芝疑惑地看著她。
「更衣。」
頌芝畢竟只是婢女,立馬吩咐宮女太監送來洗漱用具和衣物,又親自替她打理好一切。
「娘娘今日真好看,又華麗又大方。」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熟悉的髮髻,熟悉的金釵,熟悉的騾子黛,妝點在那張熟悉的臉上,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有年世蘭,已經不是昔日的華妃了。
她晃了晃腦袋,驅散這些想法。
「頌芝,派人去哥哥那兒傳個話,就說本宮想家了,哥哥什麼時候進宮就叫人來知會一聲,也好敘敘舊。」
頌芝心有疑惑,但也立即退了出去。
頭還是有些暈,年世蘭撐著頭,揉了揉眉心:「周寧海。」
「娘娘。」門外應聲走來一位跛腳的太監。
「備車,去給皇后請安。」
周寧海沒有作聲,明顯愣了一下。往常只有他催促華妃,縱使每次都去了景仁宮,也是極不情願的,華妃主動要求去給皇后請安,還真是頭一遭。
直到景仁宮門外,周寧海還有些恍惚,看看頭上的太陽,明明是在東邊,沒道理呀。
皇后並不是原先府中的嫡福晉,但出於對純元皇后的愛,也是對其母家烏拉那拉氏的維護,便封了純元皇后的妹妹宜修為後。
皇后顯然沒想到華妃會提早來,心中不滿華妃讓她錯失了一次博得後宮眾人尊重的機會,面上還是高貴溫厚。
「華妃妹妹今日來得真早。」
從前,她與皇后是死對頭,互相看不順眼。如今,她對皇后,更多的是同情與憐憫。那是種同病相憐的共鳴。
她們,同是得不到愛的可憐女人。
她福□子:「給皇后請安。」
皇后比記憶中來得熱情,見她請安,忙走過來拉住她的手:「妹妹快平身吧,聽說妹妹染了風寒,還要這麼早來我宮裡,應該多休息才是。剪秋,去給華妃拿碗薑湯。」
雖說她不會再和皇后針鋒相對,可要她扮演姐妹情深的角色,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她的臉就像一張白紙,所有情緒都寫在上面,她學不會掩飾,也從來不去掩飾。
「多謝皇后,今日是後宮新人第一次拜見皇后,晚不得。」年世蘭直接把手抽了回去,由宮女扶著在左手邊第一個位置坐下。
好意被拒絕,皇后心中有氣,還是忍了下去:「難為華妃妹妹知道規矩,懂得禮數,正好給新來的妹妹們做個典範。」
年世蘭不再吱聲,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好在沒過多久,嬪妃們都陸續到了景仁宮。
年世蘭一眼便看到了甄嬛,此時她還只是個常在,梳著尋常髮髻,穿著也十分樸素,是個心思單純的女子,可一想到日後,年世蘭就無法不恨她。
按慣例,眾人先向皇后請安,又在周寧海的喊聲中對皇后行了叩拜大禮。
年世蘭本就有些頭暈,這會兒坐得久了,非但不見好,反而有些滯氣,聽著妃嬪們整齊劃一的聲音,她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
她聽見皇后說:「也見一見各位嬪妃。」
然後是江福海的聲音:「端妃娘娘身體抱恙,眾小主今兒怕是見不了了。」
聽到端妃這個名字,她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端妃之於她,從前是仇人,她當初以為自己唯一的孩子是因為端妃的那碗安胎藥才沒的,她恨她入骨髓,她折磨她,甚至還剝奪了她成為母親的權力。
然而最後的結果卻是匪夷所思的諷刺,真是世事難料。
「眾小主參見華妃娘娘。」
她聽到江福海叫到自己,眾位嬪妃轉過身來向她請安。她不是皇后,跟別人一起分享一個丈夫,還要裝得大度,強顏歡笑,她做不到。所以那時候,她故意裝著和皇后說話,好讓那些想要跟她搶丈夫的小賤人們多跪一會兒。
而今想想,除了甄嬛,誰不是可憐人呢?她勉強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
「起來吧。」
如今她頭昏腦脹,也沒了一個一個叫出來奚落的心思,只想早點結束。
有人趁機竊竊私語:「不是說華妃很囂張跋扈嗎,我看也不過如此,還沒皇后娘娘有氣度。」
「夏常在,說什麼呢,也說給咱們娘娘聽聽。」
夏常在冷不防被頌芝叫到,慌忙出列跪下:「華妃娘娘萬福金安。」
年世蘭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和記憶中一樣的愚不可及,還愛生事端。如果沒記錯,她當時還賞了她「一丈紅」。
夏常在大概是意識到說話之人是頌芝,而華妃又一直沒開口,覺得受了侮辱。
「華妃娘娘都沒說話,你一個宮女也配對我指手畫腳,何況這裡是景仁宮,皇后娘娘沒發話,哪裡有你說話的份。」
「該不會是在華妃娘娘身邊待久了,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奴才就是奴才,再高貴的奴才也做不了主子。」
頌芝也不甘示弱:「這樣德行的人也配進宮,你這樣的人,給咱們娘娘提鞋都不配。」
「我不配給華妃娘娘提鞋,你也不配給我提鞋。」
眾人都默不作聲,還是麗嬪看不下去,先開了口:「頌芝再不濟也是華妃娘娘的陪嫁丫鬟,這打狗還要看主人,夏常在是看不起華妃娘娘嗎?」
「嬪妾怎麼敢冒犯華妃娘娘,是那宮女先出言不遜,嬪妾只是替華妃娘娘教訓她一下。」
曹貴人聽了故作驚訝:「呀,華妃娘娘這不是在嗎?嬪妾差點還以為華妃娘娘沒在,要勞煩夏常在教訓頌芝姑娘。」
夏常賠笑著:「不麻煩,不麻煩,主子教訓奴才是應該的。」
眾人都忍不住以帕掩嘴,笑了起來。
「都是自家姐妹,哪有剛見面就吵起來的,以後大家還要一起盡心侍奉皇上,為皇家開枝散葉呢。夏常在才進宮,年輕不懂事,華妃妹妹應該不會怪罪吧。好了,都跪安吧。」皇后終於發了話。
皇后可真是用心良苦,不放過善待任何一個可以與她為敵的人的機會。年世蘭搭著頌芝的手站了起來,頭似乎越來越暈。
「怎麼會怪罪,我還挺喜歡夏常在那性子,她若是不在了呀,誰常在宮裡給我們惹笑話啊。」
夏常在又氣又急,奈何說話之人是華妃,她只能氣得在原地跳腳。
眾人很不給面子地笑出聲來,夏常在一一掃過眾人,沒有笑出聲的,也不過是用帕子掩著嘴。
「不許笑,都不許笑。」夏常在跺腳,目光轉過來落到安陵容身上,她終於忍無可忍衝上去作勢要打。
「小小縣丞的女兒也敢笑我。」
看到安陵容被欺負,甄嬛和沈眉莊都站了出來,兩人一左一右拉住她,擋在安陵容身前。
「皇后娘娘面前豈容你放肆。」
「放手,你們放開我。」夏常在根本不把甄嬛的話聽在耳中,她自顧掙扎著,說什麼也要教訓到安陵容。
其間,也有幾個嬪妃出來幫忙,但更多的還是抱著一種看戲的心態,就連皇后也只是歎息不語。
重活一世,年世蘭更加明白,後宮中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此時情同姐妹的三人,到後來還不是自相殘殺。只要有女人,後宮的戰爭就永遠不會消失。
夏常在頭腦簡單,只要認定的事,就是一根筋到底,何況她今日被那麼多人奚落,若不教訓個安陵容來出氣,以後怎麼在後宮做人。
她出身武將家庭,總歸有所真傳,蠻力還是有點的。夏常在使出吃奶的力氣,順利掙開了拉住她的幾位嬪妃。
安陵容沒料到夏常在能掙脫,這會兒只能眼見她步步緊逼,自己一步一步被動倒退。
腳下一個趔趄,安陵容直接向後跌倒,她驚恐地睜大眼睛,卻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背後的熱量穿透厚厚地棉衣,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
「皇后這裡可真是熱鬧。」
安陵容聽到聲音,猛地回頭:「皇……皇……皇上。」她的聲音和身體一起劇烈顫抖著。
那頭,淳常在年幼,經不起夏常在那麼一推,踉蹌著就要跌倒,甄嬛見勢連忙去扶,一個沒站穩,也似要摔倒,沈眉莊不會眼見甄嬛摔倒,也是過去扶人,結果,幾個人彷彿一副多米諾骨牌,最後竟撞到了華妃身上。
年世蘭本就頭暈不適,此刻更覺得頭疼欲裂,此時被那麼一撞,她立時感到天旋地轉,再也站不住腳。
「娘娘!」頌芝驚呼。
☆、難忘
胤禛想都沒想,直接把安陵容推給身邊的蘇培盛,及時衝過去扶住年世蘭。他望著懷裡的人,蒼白的臉色,憔悴的面容,眼睛下方塗了厚厚的脂粉,還是掩不住青色的袋痕,胸腔裡騰地升起一股怒火。
「你是怎麼伺候主子的。」
頌芝立刻跪倒,嚇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奴婢怎麼敢不盡心盡力伺候娘娘,只是娘娘心裡念著皇上,前兒夜裡守了一宿,染上了風寒。今兒本該留在宮裡休息,可娘娘覺著新人第一次拜見皇后,不能不來,硬是撐著一大早趕了過來。來了景仁宮,還要忍受夏常在的閒言碎語,娘娘就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麼折騰。」
蘇培盛見狀早已打發人去請太醫。
胤禛陰沉著臉,看了眼皇后,目光又掃過跪了一地的嬪妃,直接道:「常在夏氏,降為答應,送去冷宮。」
直到宮人進來把夏氏拖走,她才緩過神來,哭喊著:「皇上饒命,放過嬪妾吧,嬪妾不是有心的,皇上。」
「皇上,把華妃妹妹扶去臣妾寢宮休息吧,剪秋,快去請江太醫。」皇后適時出來扶住華妃,「各位妹妹今天也都累了,各自回宮歇息吧。」
胤禛並不理她,打橫抱起年世蘭便往外走去。
「蘇培盛,叫太醫在翊坤宮候著,馬上。」
年世蘭意識模糊,隱約覺得是有人扶住了她,但她不清楚是頌芝抑或是別的什麼人,她只知道,那人扶得很牢,像極了當年的喜娘,扶了自己下花轎,緊緊抓著,生怕一不小心就磕著絆著了。
她是被阿瑪和哥哥寵壞了,最受不得這些規矩,輕輕巧巧掙開喜娘的手就要自個兒跨火盆。不知什麼人突然從身邊躥出來,握住她的手,她想喊放肆,還是先一步瞧見了大紅的袍子,臉不知怎的就熱辣辣地燙起來,心裡只有一句,執著她手的人,是他。
胤禛從喜娘手裡接過一朵大紅花,自己握上一端,將另一端遞給她,她也緊緊握著,那柔軟的綢帶上帶了他的溫度,暖暖的,從手心溫熱到心底。這會兒蓋著蓋頭,她格外慶幸,她可不願讓那麼多人瞧見自己的大紅臉。
周圍的聲音很嘈雜,她聽不清楚,一門心思只跟著手裡的那段紅繩走。隔著蓋頭,她只能瞧見那雙腳,一步一步,她看著分外安心。
嫁人的儀式繁多,她被累得不行,終於送進了洞房,才打開門,就聽到頌芝驚訝的喊聲:「福晉,是椒房,是椒房,四爺對福晉真是好得不得了,那是嫡福晉大婚時候才有的,別的福晉都沒有過。」
她羞得直跺腳:「叫你亂喊,沒的叫別人看咱們笑話。」心裡是說不出的甜,透過蓋頭,她可以看見牆根都塗了椒和泥,頌芝扶了她坐到床沿,床上鋪滿了紅棗花生。
額娘曾和她說起過民間的婚俗,她心裡羨慕的不行,嘴上只說自己不稀罕。如今才覺著,嫁給一個能把自己當妻子的男人,何其幸福。
年世蘭覺得頭越來越暈,越來越沉,好像漂泊在汪洋裡的一葉扁舟,無所依憑,唯一讓她感到稍稍安心的是身後的人傳來的心跳與溫度,她下意識地往那人身上靠了靠,不一會兒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她這一覺睡得很熟,待到第二天才漸漸醒來,恍恍惚惚聽見外間的講話聲,聲音被刻意壓低了。她沒有立即叫頌芝,只是靜靜躺在床上,外頭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進來,其中一個便是頌芝。
「瞧娘娘昨兒的樣子,像得了什麼大病似的,江太醫說是傷寒還真有點不信……奴婢剛才去瞧過了,娘娘的燒已經退了,昨兒晚上的藥一口也沒喝下去,真怕今天好不了呢。」
「娘娘已無大礙,只要按照微臣開的方子服藥便可痊癒。等娘娘醒來,勞煩頌芝姑娘找人來知會一聲,微臣再替娘娘請脈。」那是江誠,他與江慎兩兄弟一直都是替她請脈的,兩人在太醫院很是風光,多半是由於這個原因,可這醫術,卻也不會不好。她一直以為他倆對她忠心耿耿,到頭來還是沒有一人告訴她不能懷孕的原因。
「奴才先去給娘娘熬藥,一會兒娘娘睡醒便可以喝了。」
「有勞江太醫了。」
年世蘭動了動身子,猶豫半晌,還是沒有起身。
她聽見外間又有腳步聲,陸陸續續像是進來了不少人。
「皇上,該上早朝了,奴才叫人伺候您洗漱更衣。」
原來已經卯時了,她聽著外間的水聲,是他在洗漱,而後,他們要替他更衣。明黃色的冬朝服,這個時節他穿的應該是披領和袖子用石青色片金加海龍緣的那件,衣裳前後都繡了十二章花紋,以五色雲紋相間,下幅則是八寶平水。她左右瞧著,到最後總要忍不住用手熨了又熨,生怕穿在他身上有一絲一毫的不平整。
她習慣替他穿好衣服,再戴朝冠。冬朝冠用的是黃黑色的熏貂,頂有整整三層,每層都有四條金龍,龍嘴裡含了一課東珠,她頂喜歡從上往下替他捋順了簷下兩旁的垂帶。
「華妃醒來即刻派人通知。」突然聽見他的聲音,年世蘭忽然摀住耳朵,心中五味陳雜。
「皇上起駕——」蘇培盛的聲音那樣響,她忍不住從床上坐起,卻是緊緊扯著被子。
腳步聲漸行漸遠,再走出幾步,她就完全聽不見了。
年世蘭驀地就從床上跑下去,衝到門口,寒冬臘月,她身上只穿了褻衣,腳底下便是涼到骨子裡的地面。
「娘娘,您這是做什麼,怎麼不叫奴婢,您快回床上歇著吧,地上涼,傷寒該加重了。」頌芝驚呼,卻也攔不住,只得取了厚實的衣服披在她身上。
遠遠望去,那行人也只剩下斑駁的黑點,從來沒有覺得翊坤宮門口的這條路這樣長,長到要把她的一生都望盡了。
她想起司馬光的那首詩: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哥哥從前就與她說:「你想好了要嫁四阿哥嗎?他是皇子,永遠不可能只寵你一個,與其嫁給他當側室,不如嫁個能娶你做正室的官員。」
她卻笑著搖頭:「他是皇子也好,是平民也罷,這輩子,我年世蘭就嫁定他了。」
哥哥拿她沒法子。「他有這麼好?」
「我也說不清楚,不過,我知道,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格外滿足。」
而今,她終於可以回答那個問題了。
他沒那麼好,但是,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是年世蘭。
她怎麼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這些,年世蘭自嘲地笑了起來。
「華妃娘娘萬福金安。」
「哎呀,娘娘,您穿得如此單薄,怎麼還在門口站著?」麗嬪約了曹琴默一起探望華妃,卻看到了這麼一幕。
頌芝彷彿看到了救星:「兩位娘娘快幫忙勸勸我家娘娘吧,娘娘從醒來後就這麼站著了,她身子還沒好全,要是再受了寒,只怕要落下長久的病根了。」
麗嬪很快走到華妃身邊攙起她垂在一側的手:「娘娘,有什麼事都犯不著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嬪妾們不是來了嘛,正好幫娘娘想想法子。」
曹琴默走到另一邊,眼神卻是瞥向頌芝詢問緣由。頌芝也只是無奈地搖頭。
曹琴默疑惑得緊,她只覺得從昨兒白天起,華妃有點不太像她熟悉的華妃,她也說不上來是哪裡出了錯,不過,這些似乎不需要她關心,眼下,她只要讓華妃順心,自然能為自己和溫儀在宮裡求個平安。
「娘娘若有什麼不痛快,不妨對嬪妾一吐為快,嬪妾雖然愚鈍,且人微言輕,但也想為娘娘分憂。」
「都坐吧。」麗嬪和曹琴默她是知道的,從前的不少事情都是由她們替她操辦的。結果,她們兩個,一個瘋了,一個卻靠出賣她坐上了嬪位。
重活一世,她自然不會再想做那些適得其反的事,那些,令他深惡痛絕的事。
頌芝把年世蘭扶到榻上,又抱來一層被子替她掖好。屋裡燒著金炭,極其暖和,翊坤宮裡的用的,總是最好的。
「溫儀可還好?倒是有陣子沒見到了。」
曹琴默臉上的慌張一閃而過,很快露出欣喜:「托娘娘的福,溫儀一切都好。嬪妾本想帶溫儀一起過來看望娘娘,但又怕溫儀不懂事,打擾娘娘養病,這才沒有一起帶來。若娘娘實在想念溫儀,嬪妾這就喊奶娘去抱來。」
「行了行了,我不過隨口一問,看你那樣子,倒像是我要把溫儀吃了似的。」
溫儀不是年世蘭所出,她對溫儀沒有那麼上心。後來為了讓皇上多來翊坤宮,她才把溫儀抱來自己宮裡養著,畢竟不是她親生的,溫儀哭鬧起來她便覺得煩躁不已,但曹琴默就不同了,她方才留意到曹琴默的表情,她是那麼的害怕,怕自己傷害到她的孩子。
曹琴默笑得尷尬,連道了好幾個:「是嬪妾的不是,是嬪妾的不是。」
麗嬪見氣氛尷尬,索性轉移話題:「娘娘可有聽說,御花園的水井裡發現了一具死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