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
年世蘭朝樹叢間望去,樹影晃動,確是有人的樣子。
想不到這樣的天氣,還有人出行。
「娘娘,奴婢去叫那人把轎子讓給娘娘。」頌芝一路小跑著過去。
年世蘭沒有阻止,算是默許了這一行為。
頌芝跑得風風火火,等跑到了拐彎處,轎子就愈發清晰了。見走在轎子旁的打傘之人是蘇培盛,頌芝面上一喜,興沖沖地在轎子斜前方跪了下來。
「皇上。」
轎子戛然停下。
「怎麼回事?」胤禛問道。
蘇培盛湊近轎子的窗口:「回皇上,是頌芝姑娘。」
轎簾在下一瞬間掀開。胤禛探出頭,他看了一眼跪在雨中的頌芝,頭髮完全粘在了臉上,衣服已淋透,身子在風中微微顫抖,眉間已蹙了起來。
「怎麼了?」
「娘娘途徑御花園,怎料下起雨來,只好在這園裡的亭中避雨,誰知這場雨下到如今都沒有停下的趨勢,遣去的奴才至今未歸,碰巧遇見皇上,奴婢斗膽,想請皇上載娘娘一程。」皇上素來重視娘娘,斷沒有不答應的道理,頌芝暗暗竊喜自己能替娘娘多掙一個陪在皇上身邊的機會。
「蘇培盛。」胤禛沉聲道。他只比了個手勢,蘇培盛已會意。
「麻煩頌芝姑娘帶路。」回頭又催促轎夫,「動作都利索點。」
頌芝只覺心頭歡喜,身子也不覺得那麼冷了,連腳下的步子都邁得更利索了。她比任何人都要先一步朝亭子奔去。
「娘娘,娘娘,您瞧奴婢把誰……」聲音戛然而止,頌芝睜大眼睛,呆愣地立在雨中。
空蕩蕩的亭子,孤單地佇立在風雨中,哪裡還有什麼人。
蘇培盛等人緊跟著到了。「頌芝姑娘,華妃娘娘呢?」
頌芝茫然搖頭:「不可能啊,娘娘明明在亭子裡的。」
這亭子四面透風,本是作夏日納涼的,簡簡單單的一層,站在外頭就一目瞭然。蘇培盛還想責問幾句,卻見胤禛猛地掀開轎簾走了出來,面色同這陰沉的雨天如出一轍。
蘇培盛也顧不上其他,趕忙打了傘撐在胤禛頭頂,跟在身旁。
方纔的話,胤禛顯然也是聽到了。他也不再責問頌芝,環視一周,竟棄轎疾步走了起來。
蘇培盛大驚,小跑著才勉強跟得上步伐:「皇上,什麼人都沒您的身子要緊,這裡風大雨大,皇上還是回轎子裡去吧,興許已經有轎子把華妃娘娘接回去了。」
胤禛充耳不聞,只繼續走著。風雨大作,地面上隔幾步就積起一塊塊水坑,踩在腳下叫鞋底禁不住打滑,池子裡的水距岸邊越來越近,像是要溢出來,呼呼的聲音,那是風在叫囂,連胤禛都能感到侵人的寒氣,他不由低咳了幾聲,眉心卻蹙得更緊。
蘇培盛愈發擔心:「皇上,快回去吧,您這幾日看折子看得晚,本就身子虛弱,要是再受了寒,可就是奴才的罪過了,還是回去吧。」
聽著這話,胤禛只覺得心中愈發苦澀。
她是在逼他。
胤禛加快步伐,終於在繞過假山之後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身子全都遮擋在袍子中,雨依然很大,腳下的步子不見絲毫猶豫。
胤禛面色鐵青,幾步上前,一把拉過那人,拉到自己眼前。
一雙丹鳳眼,兩彎柳葉眉,微微開合的朱唇,果然是她。
「朕送你回宮。」
年世蘭側過頭,不去看那雙眼睛,滂沱的雨中,景物始終都看起來朦朦朧朧的。
「蘇公公,皇上這是要去哪?」她並不回應他說的話。
「皇上正要去看望三阿哥。」
年世蘭挽起一個笑容:「皇上同臣妾並不同路。」
胤禛抿著嘴,眼神注視著年世蘭的臉,手上的力道又多加了幾分。
「跟朕回去。」
年世蘭仍是笑著:「臣妾方纔已經去看過三阿哥了,正是從那裡回來的,恕臣妾不能陪皇上同去了。」
胤禛的語氣不容置疑。「朕陪你回翊坤宮。」
年世蘭臉上帶著一絲倔強:「三阿哥是皇上的長子,皇上理當先去看三阿哥。」
除了最初見到他時的驚慌,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抬頭看他一眼。胤禛只覺得手上的力道越收越緊,只恨不能握得更緊一些。
二人就這般僵持著,那一把傘,遮在兩人頭頂,這一方小小的空間內,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良久,胤禛低歎一聲。
手上的力道終於鬆開,年世蘭只覺得身體裡的所有力量在這一刻都被盡數抽走。她不敢抬頭,不能抬頭,也不可以抬頭。這外頭的雨太大,她怕一抬頭,雨水就毫無防備地落進眼睛裡。
下一秒,她猝不及防,天旋地轉,身子已被人打橫抱了起來。
四目相對,天地間的雨水全都落入眼中,從眼角滑落下來。
轎夫們早已抬著轎子跟了上來。胤禛抱起年世蘭走入轎內,轎子再次移動,目的地卻改成了翊坤宮。
「為什麼騙朕?」胤禛凝視著年世蘭的眼睛,一字一句,「你在怨朕,是嗎?」
是怨嗎?怨他狠得下心給她歡宜香,怨他至死都不願來見她一面,怨他明明心裡沒有她卻讓她真心錯付……她是怨他,可她更怨自己。怨那個重生一次都還不死心的自己,怨那個明知道他心裡有別人還放不下的自己……她再也避不開那對眸子,那裡頭不是恨,不是怨,是心疼,是憐惜,是讓她心驚的悔意。
他在後悔什麼呢?
天上落下來的雨已經被轎子給遮住,眼裡的雨水再也無法遮掩。
胤禛在她耳畔輕輕問:「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年世蘭再也抑制不住,埋在他胸前低低啜泣。她確實是忘記了那麼一段時間,可在聞到歡宜香的那一刻,所有記憶都如潮水般再次湧現。那個味道,她是化成灰都難以忘記的。她原本想,就這麼一直假裝忘記下去吧,所謂重生,不過是要讓她看清,她真正想要的東西是根本無法得到的。
所以她假裝不在乎地幫別的女人晉位,假裝不在意他究竟心裡有沒有自己……她怎麼就忘記了,自己這兩世的所有喜怒哀樂,其實只是他罷了。
胤禛捧起她的臉,輕輕揩去她臉上的淚珠:「你不適合說謊,所有的情緒都在臉上寫得清清楚楚。前次你來見朕的時候,就不敢和朕對視,那時候,你已經心虛了。朕只是在等,等你什麼時候願意告訴朕你已經想起來了,卻一直等不到你。那麼,只好朕先來找你了。」
既然你不肯先低頭,總歸要有一個人先低頭的。這一回,他先沉不住氣來找她了。
「可是,臣妾很貪心呢。」帶著眼中的淚光,她忽然低低笑了起來,「臣妾從來就不是個大度的人,臣妾不喜歡和別人分享皇上的心,臣妾也不喜歡從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臣妾還怕終有一日年老色衰,從此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怕臣妾的哥哥不懂事,什麼時候冒犯了皇上,皇上不得已只好放棄臣妾……」有些事情,不想起來,心裡空空的,彷彿少了點什麼,一旦想起來,卻又堵得難受。
她又笑了起來:「臣妾知道,帝王之愛,怎麼可能只屬於某一個人。能得皇上寵幸的,必然都是有夫妻情分在那裡,再加上那些有子嗣的妃嬪,皇上又如何能不管不顧。三千寵愛在一身,臣妾是不怕背上紅顏禍水的名頭的。可是,臣妾要的,皇上您給得起嗎?」這些都是她切切實實所在意的,從前她藏在心裡,如今她只想全部告訴他。
胤禛顯然一時語塞。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是個理智的人,理智地看待各種問題。哪怕是對於感情,再難捨,也能夠藏進心底。但他清楚地知道,年世蘭對於他來說,和旁的所有人都是不同的。
她說的那些問題實實在在,江山?美人?從來都是道最難解的題。彷彿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般,非要捨其一才能取另一。
但他確有一絲欣喜從心底緩緩流出。感情從來都是需要兩個人共同維護與經營。他知道他們二人之間存在著問題。可她不說,他也不說,久而久之,這些問題就成了成年舊疾,再想要根除就難上加難。而今,她對他完全敞開心扉,他完全可以去嘗試,去挑戰,去解決這些問題。
「朕不會負你。」胤禛凝視著她,「也會記得你今天說過的話。」
他願意盡他所能滿足她,縱容她。可他眼下能承諾的只有這些。有些事,他無法預料。即便承諾了,也只是在騙她。
他知道,她亦知道。
也許有一天,等他不是皇帝了,她不是華妃了,他不是九五之尊了,她也不是年羹堯的妹妹了,那樣他們就能夠看得更清楚一點了。可是,她知道,或許永遠都不會有那麼一天。只是她經歷了那麼多,才願意去承認這一點。
或許這樣就好了,至少,他心裡是有她的。
「只要年羹堯忠心,朕自然不會加害於他。」胤禛又退了一步,「你要是還不放心,過兩天朕給他一個閒職,賜他一塊封地,好叫他頤養天年。朝中是非多,他為官多年,應是樹敵不少,你也好生勸著,年羹堯那個脾氣若是能改改,便不會惹禍上身,朕自然能保他無恙。」
轎子沒多久就抬進了翊坤宮。蘇培盛打著傘等在外頭。這回還是胤禛抱著她下的轎子。翊坤宮的宮人們跪了一地,卻又忍不住偷偷抬起頭來,瞧見這一幕,又低下頭抿嘴無聲笑了起來。
直到進了內室,胤禛才輕輕把她放在榻上,卻又拉起她的手不肯放下。
自年世蘭嫁給他已有數年,這一刻恍惚又回到了初時的王府。
「皇上也不怕底下人看著笑話。」她底下頭,緋紅了臉頰,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直以來她都是這樣,為了那一點一滴的甜蜜,願意去飛蛾撲火。
蘇培盛忽然走了進來:「皇上,張廷玉大人有事請求入宮覲見。」
胤禛點點頭,臉上現出無奈之色。
「朕晚上再來看你。」
年世蘭送胤禛到門口,同以往一樣,替他整齊了衣襟,正要目送他離去,卻見周寧海一瘸一瘸走來,步履是很急的,面色也驚怕得很,她宮裡的奴才,尤其是在她身邊伺候的,極少會有在皇帝面前不守規矩衝撞的時候,心底隱隱有了絲不祥的預感。
☆、風波
年世蘭下意識地一顫,二人的手交握在一起,胤禛也感覺到了那下顫動,手下緊了緊。
「怎麼了?」他替她問了出來。
周寧海大概預料到會被怪罪,還沒開口人已經跪好了。
「方纔奶娘那裡來傳話,說是小阿哥吐奶……」
「好好的怎麼會吐奶。」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周寧海一臉惶恐,平時的精明勁兒都丟得不見了。「小阿哥先前還睡得好好的,睡醒之後奶娘就給餵奶,才喝下去一會兒的功夫無緣無故地就全吐出來了……」他是實在不知,支支吾吾說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年世蘭臉色煞白,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早該知道了,她從前就是沒有孩子的,如今怎麼會如此便宜叫她能有一個兒子。是她自己不甘心,貪心不知足,其實明明早就知道結果了,不但想要他的真心,還想要一個孩子。這下連老天爺也看不過去了,要這麼懲罰她,叫她先得到從前奢望的,再毫不留情地全部拿走。
「別急,先過去看看什麼情況。」胤禛臉色也不好,卻是先安慰她。先是三阿哥無端發燒昏迷不醒,再又是小阿哥,他就那麼幾個兒子,眼下兩個出了問題,他心裡比任何人都不好過。
年世蘭是妃位,小阿哥在六歲之前都可隨了她住在翊坤宮,只等入學之前再遷去「阿哥所」。
兩人趕去小阿哥的屋子,還沒進屋子就聽得裡頭傳出來哇哇的哭聲。奶娘心驚膽戰地抱著孩子來回走。
見到年世蘭和胤禛,奶娘滿臉惶恐,急急跪了下去:「皇上,娘娘……」她還想分辨幾句,想來想去,自己啥也沒幹,小阿哥莫名其妙就這樣了,怎麼都解釋不清楚。
年世蘭只是在一旁臉色蒼白地落淚,她都不敢去看一眼,叫她如何去看一個原本就不該來這個世界的孩子?
「太醫。」胤禛看向一旁的太醫。
太醫早就被叫了過來。「小阿哥大概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又或者是聞了什麼不該聞的氣味,小阿哥年幼體弱,極為敏感。」
小阿哥才剛賀完百日,哪裡真能吃什麼東西。
奶娘心知自己難逃責罰,抱著小阿哥跪在地上:「奴婢的吃食都是娘娘的小廚房做的,小阿哥房裡也沒添過新的東西,除了抱去養心殿,小阿哥連翊坤宮的大門都沒出過。」
胤禛蹙眉,側臉看向身邊的年世蘭,滿臉淚痕,正想安慰幾句,小阿哥的哭聲卻微弱了下來,漸漸只剩下若有若無的抽噎。
小阿哥本就是餓了要喝奶的,結果非但沒喝到,還都吐了出來,再經過方才一哭鬧,如此折騰下來也沒了力氣,原本瑩潤的小臉耷拉了下來,看起來蒼白虛弱得很。
「福惠。」年世蘭啞著聲音低喊,一把從奶娘手裡搶過孩子,緊緊抱在懷裡不肯鬆手。
小阿哥許是覺出不舒服,小小的身子扭動起來。奶娘眼裡瞧著卻是不敢上前,頌芝忙勸道:「娘娘,小阿哥覺得不舒服呢,先把小阿哥交給奶娘吧。」
年世蘭恍若未聞。
「這是本宮的孩子,是本宮的孩子。」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她還險些為此喪命,那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誰也不能把福惠從她身邊搶走。
胤禛覺得胸口被什麼東西重重錘了一記,又悶又疼。他走過去,將她摟在懷裡,連帶著他們的孩子,一家三口,頭一次那麼近的靠在一起。
能夠這樣守著身邊的人,心裡是那麼的踏實。他們的孩子,一定不會有事的。
「皇上。」
「你怎麼來了?」胤禛看向立在門邊的皇后。
「三阿哥醒了,臣妾想皇上一定高興聽到這個消息,便趕著過來報喜了。」宜修目光投向年世蘭懷中的福惠,「小阿哥怎麼了?」
聽到這消息,胤禛臉上的表情有所緩和。「小阿哥吐奶,暫時還不知道原因。」
「太醫怎麼說?」
胤禛搖搖頭,太醫也不是十分確定。
「該不會是和三阿哥是一樣的原因吧?」
先前宜修站在屋門口,齊妃站在她身後,胤禛沒看到人,這會子說話了才知道齊妃也跟著一起過來了。
「三阿哥生病之前還來找過小阿哥呢。」齊妃又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
胤禛蹙眉,瞪了齊妃一眼。
「宮裡的阿哥一個接著一個生病,總是不妥。」宜修思索片刻,又道,「不如叫下人好生檢查一下,上回三阿哥病著雖沒找出什麼,總覺著蹊蹺,雖然未必會有什麼,檢查一下也總歸可以安心。」
這話說得在理,胤禛心裡也是有疑惑的。有個頭疼腦熱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可若接連發生這樣的事,便值得思量了。
「那就命人檢查一下。」胤禛頷首。
宜修道:「麻煩蘇公公和剪秋一起帶人搜查,事關皇嗣的安危,都仔細著點,不要錯失。」
兩人道了聲「是」便帶著下人動起手來。
年世蘭這會兒全沉浸在恐懼與擔憂中,顧及不得其他。頌芝卻像是想到了什麼,跟著出去了。
剪秋一到院中就下起命令:「都好好搜搜,一個角落都不可放過。」
眾人得令開始翻箱倒櫃,極盡仔細。很快便查完了幾間屋子。
剪秋見狀,招過一個宮女:「帶人去那間屋子搜搜。」
剪秋指的那間屋子,正是年世蘭所住的正屋。
「那是娘娘住的地方,也是你們可以隨便亂翻的?」頌芝喝道。
剪秋只道:「奴婢是奉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命令,姑娘還是不要阻攔的好。」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小阿哥是娘娘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難不成娘娘還會害了自己的孩子不成。」
剪秋盡量好言相對,她並不懼怕頌芝,頌芝不同意直接命人入內便是了,但頌芝攔在門口,眼下那麼多人瞧著,卻是不好用強。
「奴婢並沒有這麼說。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大家都是替主子辦事的,還請姑娘不要為難。」
「姑姑奉命搜查其他屋子便是,娘娘住的屋子哪裡輪得到你們這些人放肆。」
蘇培盛見勢不妙,趕忙去通報胤禛。
「皇上,剪秋與頌芝爭執起來,好像是為著要不要檢查華妃娘娘住的屋子的事。」
胤禛揮手:「那屋子便算了。」
齊妃急了:「那怎麼行,萬一問題就在那屋子裡呢。我看頌芝那麼緊張別人搜查那屋子,分明就是心虛,肯定有古怪。」
「夠了。」胤禛呵斥。
宜修見狀勸道:「看一看也好,這也是為了小阿哥好。本宮記得華妃妹妹素來愛用香料,許是什麼味道衝撞了小阿哥。」
「如此,那就一起去看看吧。齊妃既如此說,想必是有證據,那就去本宮屋裡查上一查,也省得齊妃白跑一趟,這樣本宮也好有個交代,免得平白擔了陷害三阿哥的罪名。」說話之人竟然是年世蘭,眾人不由一驚,紛紛看過來。臉上的淚痕已經抹去雙眼卻尤顯紅腫,白皙的肌膚中透著絲絲蒼白,反倒印得容顏愈發華麗。
「皇上?」蘇培盛在一旁低聲問了句。
周寧海見勢道:「皇上您就答應了吧,如今小阿哥平白吐奶,娘娘已經夠傷心的了,再要擔上這莫須有的罪名,豈不是要更委屈,還請皇上替娘娘做主,好還娘娘清白。」
胤禛頷首,對蘇培盛道:「你親自帶人進去瞅瞅。」
蘇培盛得了令,帶人先行一步,其餘的人隨後跟了過去。
雖有胤禛的命令在,幾人不敢馬虎,畢竟是娘娘的屋子,也不好隨意亂翻,大抵瞧過一遍,終是一無所獲。
蘇培盛道:「回皇上,屋裡沒什麼不妥的東西。」
氣氛一下子凝滯起來。
齊妃心有不甘:「你們是怎麼查的,連箱子都只是打開來粗略一看,這樣怎麼能找到東西呢,應該……」
宜修忙制止:「沒有那是最好了,大家都可以安心。齊妃,三阿哥才醒了沒多久,正是需要人照顧的時候,你還是先過去照看一下吧。」
齊妃支吾著還想再說什麼,瞧見宜修的眼神,終是忍了下來。
年世蘭冷眼看著,輕「哼」了一聲:「同為人母,本宮自是能體會齊妃的心情。頌芝,去把箱子裡的東西都翻出來,叫齊妃好好看看。」
頌芝應了聲「是」,打開箱子。箱子裡堆放的都是些衣物,頌芝依言把衣物抱出來,一件一件,看得再清楚不過,須臾,一箱子的衣物已經見底,再沒有什麼旁的東西。
頌芝冷笑一聲:「齊妃娘娘這下可滿意了?」
齊妃這才回想起先前華妃的言行。她分明就是早知道有人會來搜查,故意把東西藏了起來,好讓自己出醜。
這事還是皇后告訴的她,說先前聽了自己的話,命人留心翊坤宮中的動靜,果然被她發現華妃私底下做了對三阿哥不利的事情。皇后特意前來告知,兩人本就是來翊坤宮搜查的,不想正遇上方纔那一出。
小阿哥吐奶了才好,害了她的三阿哥,華妃的兒子自然就得遭報應。
既然是皇后的人發現的,那皇后手上定然會有華妃害三阿哥的證據。齊妃未加思索便道:「華妃,你以為搜不到,我就沒有證據了嗎?自從小阿哥出世,我就知道你迫不及待地想要害死我的弘時,可惜弘時福大命大,沒那麼容易死,想不到吧,如今這報應就落到了你的兒子身上。」
☆、揭發
她害三阿哥?那也得看三阿哥有沒有那個被她害的資本。
三阿哥不受寵,皇上又不去齊妃那裡。一個不受寵的皇子與妃子,她還沒那個功夫跟他們較勁。
要她出手,三阿哥配嗎?
宜修看不下去,出聲呵斥:「齊妃,休要胡言亂語。你與華妃同是服侍皇上的人,又都為皇上生下了皇子,如今兩位阿哥又都病著,自當相互體諒才是,怎麼可以因此而遷怒華妃呢。」
胤禛臉色陰沉,本就暗沉的臉上添了幾分凌厲。
遷怒?年世蘭覺得可笑。她這會子冷靜下來,眼風掃過去,剪秋似乎悄悄退了出去。
想起先前在箱子裡頭發現的小人,齊妃指的,定然就是那個東西。
當初知道上頭的生辰八字是三阿哥的時候,她們就疑心到了齊妃。她進府雖比齊妃晚,左右也相處了那麼多年,齊妃並不是個聰明人,甚至還有那麼些愚蠢。若不是她生了三阿哥,又服侍皇上數年,想來妃位也輪不到她來坐。
若是沒有記錯,前世齊妃可以愚蠢到親自做了摻有夾竹桃汁液的栗子糕派身邊的宮女送去給甄嬛。當年甄嬛不過是肚子裡有了龍種,是男是女還分不清楚,何況如今她已經生下了福惠。齊妃護子心切不會有假,可被人當槍使卻也是真的。
這後宮裡,如今若還有誰能與她分庭抗禮,大概也只有皇后了。
看著齊妃,年世蘭暗自冷笑。
皇后,看來是按捺不住了。不過,不是什麼槍,都能隨便拿來使的。用得不當,可就是禍及自身了。
「皇上,臣妾也身為人母,自己孩子病了的焦急臣妾並非沒體會過,又怎麼會做這損人不利己的事。既然齊妃有證據,臣妾也想看看究竟是什麼,總好過白白遭人栽贓,替人背了黑鍋。」
年世蘭挑眉,越過齊妃,直視宜修。她倒要看看,皇后還能再生出什麼事來。
胤禛沉聲:「齊妃,你還有什麼證據?」
齊妃連連朝宜修使眼色,宜修對此無動於衷。齊妃哪裡拿得出什麼證據,她不過想著皇后會幫自己才這麼說了出來。可看皇后的樣子,哪裡還有半分先前處處替她和三阿哥著想的熱心。
「皇后娘娘,你不是說……」
宜修徒然提高了聲音:「本宮還真有事要稟告皇上。剪秋,你來說你發現了什麼。」
齊妃滿心歡喜,只要皇后還站在自己這一邊,還怕拿不下一個華妃?
剪秋此時已經回到屋內。「奴婢方才想起一事,匆忙間出去求證,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胤禛問道:「什麼事?」
剪秋淡淡道:「三阿哥的乳母與小阿哥的乳母是嫡親的姐妹,奴婢想著,既然兩位阿哥都病得古怪,阿哥們的奶娘又有這層關係,興許能從奶娘身上發現什麼。」
胤禛覺著有理:「撿重點的說。」
「方纔奴婢正是出去向奶娘求證。奶娘說白天三阿哥的乳母來看過她,還送了些吃食。」話已至此,無需多說,眾人已明白了話中的意思。
齊妃猛然跌倒。
她終於明白了。這一切根本就是皇后一手策劃,皇后根本就不可能救她,可憐她還傻傻的相信皇后是真心想要幫他們母子。
齊妃憤怒的目光直射向宜修,那是無聲的控訴與怨恨。
胤禛一揮手:「蘇培盛,去把奶娘帶來。」
兩個奶娘都很快被帶到屋裡,在路上也已經有人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小阿哥的奶娘一臉驚慌:「三阿哥的乳母確是奴婢的姐姐,奴婢的姐姐從前也給奴婢送些點心來,奴婢想這沒什麼,所以……」
蘇培盛深知胤禛心中所想,在把奶娘帶來的同時,也命人帶來了那所謂的點心,經太醫一番檢驗,裡頭居然加了七苓草。
連太醫也變了臉色:「皇上,這七苓草對大人沒什麼影響,可對孩子卻是致命的,幸而小阿哥服食的不多,只是吐奶。」
「可有辦法醫治?」
「既然已知道病因,醫治起來並不難,待微臣開兩個方子,一個有奶娘服下,一個由小阿哥服下,調養幾日,自然無恙。」
聽了這話,年世蘭與胤禛都鬆了口氣。
此刻她才能完全面色不變地與她們爭鬥。
「齊妃,本宮自問沒有對你做過什麼,你為何要來害本宮的兒子。即便你對本宮有所不滿,衝著本宮來就是了,小阿哥才多大,孩子是無辜的,你怎麼下得了手?」
胤禛也道:「齊妃你還有何話說?」
齊妃看向宜修,皇后臉上的神情竟然也同別人一般憤慨,她難道就不怕自己一不做二不休把她供出去?
宜修目光凌厲,唇邊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嘲諷。彷彿在說著,即使你說了是本宮指使的,皇上也不會相信。三阿哥跟了你這樣的額娘,永遠都不會有出頭的一天。
齊妃突兀地笑了起來。
從前,她還能期盼著皇帝來看自己,後來,皇帝再也不到她那裡去了。這皇宮裡的夜晚從來都是冷的。她明明不是在冷宮住著,卻從來沒感到過自己的屋子與冷宮有什麼區別。還好她有弘時,她總是這麼告訴自己,弘時是她唯一的希望,是她全部的希望。她的人生歸結起來統共不過四個字:她的前半生,是胤禛二字;而她的後半生,則是弘時兩字罷了。
沒有哪個父母願意承認自己的孩子不好,縱然再糟糕,也打心底裡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她其實早就明白,弘時不愛讀書,而皇上也不待見弘時,若不是擔著皇長子的名頭,早就該被放棄了。
換個額娘又能怎樣呢?皇上自己也並非嫡長子。她如今只想弘時平安康健。只是,這世上的道理,再如何淺顯易懂,不到後悔無望的關頭,永遠都不會那麼容易搞懂。
就在眾人都以為齊妃事情暴露精神失常之時,齊妃猛然拔下髮髻上的簪子。
「還不快攔住她。」年世蘭驚叫一聲。
周寧海與蘇培盛衝過去阻攔。
簪子刺入血肉的聲音,在屋內顯得格外清晰。
誰都沒來得及阻止,那簪子準確無誤地停留在齊妃的小腹外,只看得到簪頭的珠花,那是用金線挽成的一朵花,花蕊上點綴的數顆珍珠都變成了殷紅色,此時正妖嬈地綻放開來。
「太醫。」還是胤禛最先反應過來。
太醫戰戰兢兢過去診脈。
齊妃一手捂著小腹,一手擋開太醫。
血液的流逝使得她的臉色漸漸蒼白:「皇上,臣妾有話說。」
此事齊妃做得過分,胤禛念及她是三阿哥的生母,本是決定將其關在自己宮殿,不許任何人探視,不想齊妃竟做出如此激烈的反應,同他印象中的齊妃判若兩人。莫非還有什麼隱情?他放緩了語氣:「先叫太醫診脈。」
「不必了。七苓草確實是臣妾放的,叫三阿哥的乳母拿來給小阿哥的奶娘。」
見齊妃承認,年世蘭追問:「你為何要害本宮的孩子?」
齊妃笑了,似乎正在等此一問:「因為有人拿了證據告訴我,弘時的病是你害的。換作你,遇到這樣的情況又會怎麼做?」
的確,年世蘭單是聽齊妃承認,便恨不得叫三阿哥受和福惠一樣的苦。當年端妃的一碗安胎藥,她就灌回了端妃一碗紅花。何況是她最最重視的兒子。齊妃害得福惠生病,依她的性子定然會叫齊妃母子不得好死。
須臾,胤禛問:「誰告訴的你?」
齊妃咳嗽了幾聲,冰涼的簪子在她體內肆無忌憚地傳播涼意,她都開始覺得眼前模糊了。
「皇后告訴臣妾,她的人發現華妃做了個小人,上頭寫的是三阿哥的生辰八字。三阿哥病得古怪,臣妾沒有多想,就相信了。皇后說,那東西就在華妃屋內的箱子裡。」
宜修怒道:「齊妃你血口噴人,你自己毒害小阿哥被發現,就想無賴本宮嗎。」轉而又慌忙對胤禛道,「皇上,皇上你要相信臣妾,臣妾絕對沒有做過此事。皇上的孩子就是臣妾的孩子,他們都要喊臣妾一聲皇額娘,臣妾何苦害自己的孩子。」
齊妃冷笑:「臣妾沒讀過什麼書,但也聽說過一句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妾到了現在,還有必要陷害皇后娘娘嗎?既然毒害小阿哥臣妾都敢承認,娘娘認為多認一條少認一條還有什麼區別?」她強忍著說完這句,雙眼一黑,倒了下去。
宜修跪到胤禛腳邊,雙手死死拽緊他的衣擺:「皇上,您要相信臣妾。若是姐姐還在,姐姐一定不忍心看到如此,姐姐她一定會相信臣妾的。」
「你還敢提你姐姐。你姐姐是決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胤禛抬手把宜修手中的衣擺抽出。「朕知道,後宮一向是流言紛爭不斷。你執掌後宮多年,應該懂得是非輕重。」
「皇上……」宜修只反覆著這一句,她不願意低頭,不願意認錯,是不想認輸。
「朕以為你雍容大度,這些年你做得一直很好,不想卻是如此急躁。齊妃失德,朕本來想叫你帶著三阿哥,今日看來幸好沒有這麼做,三阿哥若跟了你這個額娘,往後還怎麼齊家治國平天下。你好好回自己宮裡去吧,別再生出事來。」
宜修跌坐在地上,看著那一襲明黃色的龍袍離開自己的視線,越走越遠,真的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