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賈敬回了寧國府來,心中自有感慨。自從十年前先妻錢夫人過世,他將襁褓中的女兒惜春托付給榮國府、又上奏朝廷把爵位讓兒子賈珍襲了,便是萬念俱消,瞭然一身去了玄真觀,專心修道。這些年來,從來不問家務之事,每年兒子孫子過來瞧一回,聽聽大面兒上的事,只要沒出什麼大亂子,一切平淡無波的,也就罷了。所謂兒孫自有兒孫福,他既是已經決定棄了紅塵,便沒想再對府務多多插手,只盼早日飛仙。
可惜天不遂人願,這一回卻是不得不出面了。雖然自來沒有養過女兒一天,但是瞧著那模樣跟著她娘卻是一樣,一見心裡就軟了。再聽邊哭邊說的一席話,想著她娘臨終前對自己的囑託,只覺得自己白白辜負了老妻,心中無限慚愧。當年,錢夫人高齡有孕,惜春是個老來女,大夫們好幾個都說不能留的,但錢夫人執意不肯,就要把孩子養下來。好容易熬了十個月生產,一切順利正是開心的時候,沒料到她到底是生產的時候傷了身,惜春剛滿月便是撒手人寰。臨終前硬挺了一口氣苦苦叮囑賈敬與賈珍,要好好待惜春,一定別委屈了閨女。父子二人都是哭著應了。而後那幾日賈敬因了老妻離世,頗覺人世無常,正是西府史老太太親自來跟自己說的,姪媳婦不幸去了,侄子跟珍哥兒都是粗心男人家,身邊帶個嬌弱的姑娘,怕是不好養活,不如就交到西府來,放到我身邊,咱們這裡自元丫頭起,迎丫頭探丫頭都在一起,再接了惜丫頭過來,她們姐妹們幾個又親香又熱鬧,互相作伴也有個依靠,說話玩笑都便宜,強似跟著你們呢。
賈敬當時聽了也就信了,同意將女兒送到西府養活,每年年初令賈珍交過去五千兩銀子,給那府里的當家太太二弟妹王氏,全當惜春的撫養費。但從昨兒惜春一席話來聽,西府那邊做的卻是過了,非但是日常吃用等等簡陋得很,連屋子佈置都捨不得給件古董來擺,幾個姑娘里分屋子還是最小的一間,平常也沒什麼關愛,下人們也小瞧更是不聽話,隱隱約約還傳出了給東府白養著姑娘的胡話,這不是欺負人又是什麼,勢必是不能再留了。當初,自己娘在的時候就隱約提到史氏刁滑,原以為是妯娌之間不對付,現在看來到底自己家老太太有見識,早早看透她為人了。
賈珍前夜見尤瀟瀟急慌慌打發人去收拾屋子,只打不起精神說老爺在觀里過慣了,又不能來家住雲雲。尤瀟瀟卻是一面從庫房單子里選擺設一面勸道:「大爺,咱們總是準備的萬全一點才好,萬一老爺真回來了,見著鋪蓋茶水冰涼,屋子也沒清掃過,心裡該怎麼想?」賈珍拗不過,只好親自盯了小廝與婆子去收拾,按照老爹的喜歡,重新一一妝飾了。等著第二日賈敬隨著回府,賈珍一面感嘆妻子有先見之明一面親自攙著老爹道:「老爺,這一路可顛簸的乏了,先回屋子歇著去吧。」
賈敬點了點頭,在兒孫的陪伴下,回了自己往年住的屋子,推開門來瞧,見清清爽爽乾乾淨淨,佈置的十分舒適,桌案上又都是當日自己常用的物件,可見這麼多年也是勤於擦洗的,足見主母賢惠。便點頭說道:「你們有心了。」說罷,就在繡墩坐下來,丫頭也連忙奉上新上的西湖龍井,這都是尤瀟瀟命早備好的,聽著外頭傳老爺回府就開始燉,進了屋坐下正好可以吃了。賈珍在旁躬身笑道:「這是老爺素日愛吃的,今年那邊子多雨,嫩的尖子都不好,這雖是一槍一旗的,但兒子吃著還入味,老爺先喝著。」賈敬點點頭,接過茶盅,揭了蓋子,抿了一口放下來:「我明兒去一趟榮府,跟史氏把話說清楚了。」
賈珍聽了,忙跪下來哭道:「都是兒子不爭氣,倒讓妹妹受了這麼多年委屈。」賈蓉在旁忙也跟著一起跪下來。賈敬見兒子也不推卸責任,是懂事的,便擺了擺手:「都起來吧,你男兒家哪裡會著意這些微末小事。」他心裡清楚得很,這麼多年賈珍必是也問起來的,但是那府里一句男女有別就罷了,哪裡能見惜春幾面,若不是媳婦仔細,此事倒不好開交的。爺倆兒又說了幾句話,賈敬最後道:「此事過了也就過了,心裡有數就行,外頭臉面還要維持的,你身上襲著爵位,朝堂里也有人,當今最忌諱這些族內紛爭。」賈珍聽了教誨,連忙稱是。賈敬點頭道:「好了,你出去與媳婦說,晚上送些素粥來,只要幾樣小菜,余下一概不用。」
尤瀟瀟聽了吩咐,連忙叫洗了鍋,丁點葷油不得有,讓果兒去盯著熬紅棗白米粥,又親自用五香素料調了一盤子香菇木耳,周祥家的使了素油煎了雞蛋豆腐,再有醃制的白菘,取了小半棵切成條狀,拌了麻汁點了醋,最後再奉上一碟子精緻的燒酸筍。尤瀟瀟想了想,又加了一碗蜂蜜芋頭羹,才使了托盤一一安置好,方才讓惜春端過去了。
當夜無話,賈敬因在玄真觀向來早寢早起,在家裡便也是照舊。昨日來得匆忙,也沒見這府里有何變化。於是起來先打了一套拳,便溜著府邊走了一圈。到了大書房的時候,只覺得眼生,又看見幾個孩子都拿著書在外頭石頭上坐著悶頭苦讀,細瞧之下,其中一個還是自己的孫子。因見他聚精會神的,倒不好叫他,只捻著鬍子瞧了一會兒,見個個如飢似渴,確乎有出息得很,便笑眯眯的走了。
早飯時候,賈珍過來陪老爹一同吃飯,賈敬瞧著滿桌子素菜,知道專門為自己預備的,兒子吃不慣的,便笑道:「孝順又不在這上頭,你自去吃你的去。」賈珍便賠笑道:「兒子也想著素餡的包子吃呢,媳婦跟妹妹早起就往廚房去了,蒸了一鍋的茄瓜包子,味道香的很,老爺也賞兒子幾個。」賈敬聽著孩子們孝順,心裡也極高興,便同著兒子一起吃了素包子和小米粥。等著吃好了,才仔細問起外頭書房的事。賈珍連忙說了,從蓉哥兒奮發圖強到林如海千里薦師,再有族里諸人也跟著一起來等等。賈敬邊聽邊點頭道:「這是千秋萬代的事,你做的很好。」賈珍見了老子高興又道:「當日林姑老爺信里還提過的,說老爺學識淵博,倒是能指導孫子一二就更好了。」賈敬聽了哈哈大笑:「林如海那個小子居然敢這般打趣我來!」當年賈敬與林如海都是朝廷中人,林如海又算是自己的族妹夫,朝堂之上也多有交往的,關係一時走的比較親近,後來自己辭職回府,林如海又得了巡鹽御史的差回了江南,才漸漸疏遠了。賈珍也就跟著一起笑,賈敬便道:「也好,今兒不是沒有老師坐館麼,我去考考孩子們的功課吧。」
賈珍大喜,連忙陪著老子往書房走去。而今門庭壯大,足足有十二三個學生跟班,除了賈蓉、賈薔、賈芹、陳頤梁等幾個大的,還有些小孩子。但雖是年紀小,卻是肯努力爭氣的,蕭如景那人率性,從不會硬性佈置功課,凡事點到為止,講完課就走人,剩下只看自己造化了,實在是瀟灑的很。賈蓉見了老爺來了,忙站起身迎接。賈敬瞧他們一群孩子正在院子里一張石頭圓桌上吃飯,菜色雖不豐富,卻是蛋肉菜疏粥飯俱全的,於是便道:「你們先吃飯吧。」眾人忽然見了這樣一個陌生老頭,都以為是新來的先生,求學心重,忙急急吃完了,回到位子上等著開課。賈珍在旁跟老子解釋道:「這都是媳婦出的主意,說是來念書的,倒不用吃得太好,省的上課只盼著開飯。」賈敬聽了,微微一笑:「媳婦說的是。」又問:「這裡伙食住宿都是府里貼補的?」賈珍忙道:「是,每日三餐點心,日常紙墨文具都是府里出的銀錢,再有,一個月給一兩零用錢,做文章做得好的也有衣裳銀錢的獎勵,有家裡離得遠的,便是住在那邊屋子里,也不要錢的。」賈敬聽了,便說要過去看看。
那邊單有的兩間小房,窗明幾淨,屋子不大,一間里擺著五張床,衾被床帳雖是簡樸卻也乾淨,其他的茶壺、杯盞、燈具等一應需要的用品皆齊備。瞧了一圈,賈敬點了點頭,「只怕以後孩子多了府里倒是盛不下的。」賈珍便道:「是了,現在過來找咱們的人多了,除了族里的孩子還有些娘家親戚,魚龍混雜,兒子倒也發愁。」賈敬便道:「在這裡念書是好處多,該想個穩妥的法子,也別讓人寒了心。」賈珍忙點頭。一時說完話,進了書堂,賈敬笑眯眯望著孩子們,然後出了一個題目——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念完了,便讓眾人來解。再看孩子們雖然年紀不一,但都是下筆疾馳,知道個個都是苦讀的,不由便十分滿意。
賈珍在外頭瞧了一會兒,便回了馨瀾院,尤瀟瀟正在跟惜春說話,見了他進來,瞧臉色好,便知道老爺滿意。惜春正在說那府里自己屋子里其他的東西倒也罷了,但是一櫃子書跟自己尋常用的畫具還是得拿回來。賈珍心裡一直藏著話,不敢跟妹妹與妻子說,王夫人一年收了五千兩銀子,就是把那屋子全卷了來也是該的。但此話萬萬不能說了,只會讓妹妹心裡更難受。眾人正在說笑著,銀蝶進來:「大爺、奶奶、姑娘,外頭小廝來報,說西府老太太帶著二太太、璉二奶奶與三姑娘一起來了!」
正文 第26章
卻說賈母來東府之前故意要把王夫人、鳳姐兒,探春一起帶來,第一是看中鳳姐兒嘴巴巧兒會說話,到時候補上兩句,讓珍哥兒跟媳婦不好駁,第二是打親情牌,探春是親近的小姐妹,過來跟惜春多套套話,第三帶了王夫人來,浩浩蕩蕩這一大家子,東府當著眾人的面,也得顧忌幾分必給自己留個面子。王夫人聽說只是要去東府接四姑娘,還把自己一同叫去,心裡便很不以為然,賈母豈有看不懂她心思的,只道:「四姑娘在那府里病了這些時候兒,你當嬸子的,也該去瞧瞧,若是好了呢,咱們就把她領了家來。」王夫人聽了,想著一年五千兩銀子的進賬,也只好應了。鳳姐兒心思活,耳脈又多,知道接惜春回府的事里透著蹊蹺,但是她從不駁老太太的話,說什麼都聽著。探春自然也欣喜,難得能單獨點名跟著老太太與太太活動,知道是難得的體面,自是小心謹慎。
一路上,賈母囑咐鳳姐兒道,去了那府里見了你四妹妹可要親熱些,若是你珍大哥跟嫂子不放人,也儘管磨著他們,只說咱們這裡姑娘多,一起作伴兒最好。鳳姐兒聽了忙點頭。賈母瞧了一眼探春,知道這個孩子一向是靈慧的,便笑眯眯道:「三丫頭,這麼長時間沒見你四妹妹可是想的慌?」探春忙點頭,心裡明白老太太這一行是要接惜春回來,只疑惑從未見得老太太對四妹妹如此青眼,今兒這般大費周折究竟所為何事。但是只要能討好老太太,她自然知道該怎樣行事。賈母想的周詳,出發前也沒打發人來跟東府說,怕的是他們再做手腳,但只這樣直剌剌的來了,外頭也沒個人接,感覺也是有些淒涼。還是金三喜家的聽了信給迎進門去的,帶到花廳里坐下,說馬上告訴大爺大奶奶去,再叫小丫頭們上了茶,安排妥了才讓人進去傳話。
賈珍聽著賈母來了,望了尤瀟瀟一眼,惜春臉上露出緊張而又淡漠的神情。尤瀟瀟笑道:「瞧瞧,可不是急了?」又向惜春道:「妹妹願意跟著我們出去就跟著,不願意自管回院子里歇著,放心,連老爺都來了,自然不會讓你再回去受委屈的。」賈珍想了想道:「妹妹不必出面了,我跟你嫂子去應付就是了。」惜春聽了,默默點了點頭。夫妻二人往外走,尤瀟瀟又道:「我覺得先不必驚動老爺,這會子是她們先急了,能找到府里來,倒是我們佔著上峰呢。」賈珍聽了點頭道:「你說的是,咱們應付不了再請老爺過來也就是了。」尤瀟瀟點了點頭,又嬌嗔道:「到時候你聽著我說話就是了。」賈珍現在對她無不敬服,忙道:「是,都聽你的。」
賈母一乾人在東府從未如此被怠慢過,哪一次來不都是前簇後擁的,此次□撂著吃茶,心裡便有些不滿,但是賈母城府極深,便不露在面上。正是等的不耐煩的時候,聽見腳步聲,鳳姐兒跟探春是小輩兒,忙先站起來,等著賈珍跟尤瀟瀟進來,鳳姐兒就迎上來:「大哥哥大嫂子可是讓我們老祖宗好等呢!」賈珍連忙稱罪,尤瀟瀟也笑道:「不知道這一大早兒老祖宗來了,我們該打!該打!」說畢又向著王夫人道:「二太太今兒個也來了,正好正好,上一回咱們府里桃花開得艷,因為寶玉病了,太太也沒來瞧瞧,如今府里那幾株月季花兒也開了,奼紫嫣紅的,也好看的緊,老太太與太太便是賞臉留下來跟著我們一同賞花吧!」賈珍在一旁只笑不說話。
鳳姐兒瞧了賈母一眼,接受了指示,忙道:「大嫂子,咱們今兒個來是想見見四妹妹,大太太回來說病了好些日子也不知道好了沒有?」尤瀟瀟便嘆道:「說到這事兒,我還正是愁呢,四妹妹自從賞花那日不舒服,我們便找了太醫來給瞧,如今倒是全好了,太醫又囑咐得好好將養著,人參肉桂什麼的倒也罷了,燕窩魚翅頓頓不能少的……」王夫人一聽便是愣住,想著接回府去也不是好養活的,忍不住道:「她這樣小的年紀倒要吃這樣燥熱的藥材?」賈母聽了,連忙瞪了她一眼。尤瀟瀟心裡知道她是心疼錢,連林黛玉要吃個燕窩都不敢張口跟府里要,可見平日里得摳成什麼樣子。於是一面在心底暗笑一面便故意往大了的說:「二太太不知道,外頭說那燥熱的藥材,都是指普通的白燕兒,大夫特地囑咐了要給我們姑娘用的金絲血燕,最是平燥潤肺的,雖然價格比起白燕貴了幾十倍去,既然吃了頂用,我們便是賣了首飾頭面也得供啊!」說完又嘆道:「昨兒大爺還跟我說,這些年沒把妹妹養在身邊,弄得身子這樣虧虛,都是我們不中用,耽誤了妹妹……」
這話是指責西府了,因為不是明著說,賈母便沈下臉不說話,王夫人假裝沒聽出來,鳳姐兒深知這是實話,也不敢厚著臉皮去駁,再說還有探春在,她倒是充什麼英雄。果然聽到探春說道:「大嫂子,您這話的意思我卻是不明白,四妹妹一向身體康健,尋常請脈也沒有大夫說過她身子虧虛的話,只是回了你們府才病的,在我們家一向都是好好地!」賈母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來。尤瀟瀟聽了,心裡也贊探春膽色,倒是能當這個出頭鳥,忙故意打自己的嘴:「讓我胡說,哪裡能說四妹妹在那府里把身子弄虧虛了!這麼說起來還都是我們的不是,罷了罷了,既然是大夫囑咐過的,我跟她哥哥也得盡一盡兄嫂的心意,將妹妹留在我們府里好好將養吧。」
見她始終沒有活動的意思,賈母終於開口了,笑容滿面:「你們府裡頭成日里那麼多的事,比不得在我身邊,養著一群姑娘,一塊作伴兒倒好。」尤瀟瀟也跟著笑道:「好祖宗,知道您心疼我們,可都勞煩您十來年了,再說如今您身邊的女孩子也多了,林姑娘薛姑娘還有史姑娘都是常來常往的,二姑娘她們不都是搬了抱廈去了麼?您哪裡還照看的了這麼多,讓四妹妹乾脆就跟著我們吧。」賈母見她暗指自己偏心,說的也是實話,便一時語塞。鳳姐兒忙道:「大嫂子,四妹妹在咱們府里長這麼大,跟著姐妹一起情誼深著呢,這樣火辣辣的分開,卻是不好呢。」探春在旁也跟著說道:「我平日里常跟著四妹妹一起玩笑的,這幾日不見卻是想的緊啊。」尤瀟瀟在旁邊聽著,真心佩服,嘴上說得這般好聽,惜春快半個月沒回去,怎麼不見你來瞧瞧?難不成你去跟太太說了去見妹妹,還會不准麼?若不是不好翻臉,早把這話甩出去了。
賈珍聽著一群娘們嘰嘰喳喳心裡早厭煩了,聽著賈母等說話,尤其覺得面目可憎。剛要開口,賈母便道:「罷了,我也知道你心裡疼妹妹,四丫頭呢,讓她來,我見了她,親口問她。」尤瀟瀟聽了便感慨姜是老的辣,知道賈母是要逼惜春了,若是惜春說一句不想回去,西府倒能編排她小小年紀忘恩負義心冷情冷的話,對女孩子閨閣名譽可不是好的。這般想著,這個惡人只能自己來做,萬萬不可把惜春牽扯進來。於是說道:「可是巧了,四妹妹今兒個不在家,若是她在還能不來見您的?」賈母明知惜春就在這府裡頭,本要追著問一句惜春去哪裡了,後來自己也覺得沒意思,東府這是篤定不想讓惜春回西府了,再這麼死纏爛打也沒有什麼用處,但是面子還是要找回來的,於是拉下臉道:「當日是你們老爺把你妹妹抱給我們的,如今我們養大了,你們老爺也得出面說句話才好接回來吧?」 她心裡准知道賈敬在郊外修道的,早說不管府中事了。而且這話說出來,很有點討說法的意思,我們給你們養大了閨女,如今說要走就要走,太不講道理。
尤瀟瀟與賈珍對視一眼,然後笑道:「老太太可是趕得巧了,我們老爺昨兒回來了,今日正在書房跟孩子們講課,因不好打擾,便沒去通知。既然老太太要見,銀蝶,快去請老爺!」賈母頓時一呆,王夫人也在旁驚異:「大老爺竟是回來了?」賈珍便道:「是,回來了。」
賈母與王夫人還是半信半疑的,不出一盞茶的功夫,果然見賈敬進來了,依舊是仙袍飄飄的模樣。王夫人也得站起來迎接,賈敬稽首道:「嬸子萬安。」賈母瞧著瞧著眼圈就紅了:「敬兒啊,這麼多年你在外頭可是苦了你了。」
賈敬搖了搖頭,然後道:「嬸子所來可是為了惜春的事?」賈母只好說嗯。賈敬便是很真心實意道:「想著當年虧得嬸子幫著撫養,弟妹也跟著勞心,珍哥兒,去拿一萬兩銀票給你嬸子。」賈珍聽了,忙出門去了。賈母聽了,面上有怒色,說道:「敬兒,你這是什麼意思?」賈敬笑道:「嬸子這麼多年照顧惜春辛苦,這點子銀子算得了什麼,我自回來,瞧著珍哥兒和他媳婦倒是有條理的,把惜春接回來也放心,再說丫頭過幾年也好說親了,該接回來住了,總不好在親戚家出嫁……」賈母忙道:「敬兒,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嬸子家難道是親戚家?」賈敬笑道:「嬸子家自然不是親戚家,可是我聽著那府里的孩子也多了,嬸子年歲高,只怕照顧不過來,倒是弄得不好,所以也就接回來罷了。」賈母心裡本來就有病,聽他這麼一說,知道大勢已去,再不甘心也沒用,只好勉強笑道:「也罷了,你們父女骨肉團圓我這個老婆子也該知趣些!」
賈珍回來拿了一萬兩銀票親自交到了王夫人手裡,尤瀟瀟見著眾人皆大歡喜的樣子,忙道:「難得老太太跟太太來了,今兒中午便不准走了,在會芳園咱們好好開個席,熱鬧一番倒也罷了。」說完,又故意吩咐道:「銀蝶,快去傳話,去接咱們大姑娘回來!」賈母聽了只覺得刺耳,哪裡還有這個心情,只推說自己頭疼,昨夜沒睡好,想回去好好歇著。王夫人等人也只好跟著。尤瀟瀟便是滿臉遺憾,也不怎麼輓留,跟著一起送出去罷了。
正文 第27章
好不容易把賈母一行人送走,賈敬坐在花廳里半日不說話。賈珍在旁小心翼翼道:「老爺,您可是也乏了?」賈敬嘆道:「人心似水,不堪回首啊。」說罷,又對賈珍道:「書堂里的孩子們個個倒是好的,雖然天資不同,但都是用了功的,尤其是其中一個叫做陳頤梁的,文章思路極好,將來必成大器,蓉哥兒該多跟著他學習。」賈珍忙應了是。賈敬停了一會兒,又道:「你吩咐備車吧,我回觀里去。」賈珍急道:「老爺難得回來一趟,倒不多住幾天。」賈敬見兒子不是假著急,便笑道:「我是要回觀里把東西收拾了,從今兒以後還是搬回府里來住。」賈珍聽了,頓時一喜。賈敬心中感慨,所謂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世,小隱隱於野,以往竟是自己錯了。經此一事方知道自己糊塗,史氏是個不省心的,仗著在族里輩分高,竟是這樣明晃晃欺上門來,如今兒子孫子都有出息,自己必要回府好好坐旗兒,方能保得住萬代長青。
賈母一行回了榮國府,王夫人因今日平白無故多了一萬兩銀票,雖不是什麼大錢,但是有總比沒有要好,心情就極佳,覺得自己沒白跑一趟。鳳姐兒見賈母臉色不好,走路也踉蹌,忙攙著往正房裡送,探春也要跟著,賈母慈愛的望了她一眼,說道:「我這個三丫頭是個好的,罷了,你也乏了,回屋子里歇著吧。」探春聽了,知道是支開自己,忙應了一聲是就走了。王夫人跟在後頭進來,見賈母還是悶悶不樂的,便道:「老太太,四姑娘不回來倒也罷了,敬大老爺說得也在理,人家骨肉也要團圓……」雖然惜春回去了,一年少了五千兩銀子的進項,但是說不得再過幾年就要找婆家了,倒是不必讓家裡再出嫁妝不是?又給了一萬兩銀子,王夫人心裡很滿意了。
鳳姐兒見賈母臉色發白,便知道是被姑媽氣的,鴛鴦在旁進了茶來,鳳姐兒便捧著侍候。因賈母在東府里也顧不上吃茶,後來跟著珍哥兒媳婦兩個人說話倒弄得口乾舌燥,如今先不理會兒媳婦,細細吃了半盞茶,然後緩了緩氣道:「去找幾個妥當人來,把你四姑娘的屋子里的東西好生收拾了,裝了包袱一一送過那府里去,說話要客氣些。」鳳姐兒忙道:「是。」賈母想了想,又道:「去庫房裡再取些好的字畫古董,挑名貴的,一並給送過去。」王夫人便是不解:「老太太,這麼多年咱們家養著四姑娘……」賈母只恨不得能拿拐杖敲這個蠢媳婦一頓,當著鳳姐兒也不給她留面子了,厲聲道:「我今兒給你使的眼色你沒瞧著麼?誰讓你接了那一萬兩的銀票?拿出來給鳳丫頭,跟著一塊送回去!」王夫人卻是心疼,猶豫著不肯,鳳姐兒見勢不好,連忙道:「我出去佈置人手去。」就跑了躲是非了。
屋內無人,賈母嘆道:「我說你是木訥人,東府里今非昔比,你倒是瞧不出來?為什麼要把四丫頭接回去,倒是想跟咱們不認親呢!巴巴給了一萬兩銀子就是謝了咱們養育四丫頭的恩,你就接過來,這樣輕飄飄的就讓他們還了人情去?哪裡有這樣簡單的事!」王夫人說道:「老太太您也是多想了,東府里珍哥兒那樣子的能有什麼大出息的?」賈珍不過襲了一個三品威烈將軍而已,她娘家哥哥王子騰是當今重臣,九省統制,何等富貴,王夫人向來自覺高人一等,瞧不起一般人的。
賈母知道她心中所想,可不就是仗著娘家那點子威望,婦人之見。於是冷冷道:「你自己也知道東府給林姑爺送大夫的事,珍哥兒這份心計實在難得。將來林姑爺起復回京,若是在皇上面前能說得上一半句話,還能少的了東府的好處?如今又是開私塾又是請先生,乾得可不是有出息的事,族里鬧騰得大了!一個好漢三個幫,眼見東府里逐漸興旺了,倒是能讓他們遠著咱們的?平心而論,咱們這幾年待四姑娘也是平平,難怪東府里不高興,你還拿著他們一萬兩銀子,可燙手不燙?」見王夫人還是不服,賈母苦口婆心道:「我平日總是說,你眼界需放得長遠,你大老爺只是襲祖宗爵,連實缺兒都沒有,政兒得蒙皇上青眼,才是一個工部員外郎。原先有珠兒倒也罷了……咱們家寶玉等著大些也送去念書,如今年紀小,倒怕是熬煎壞了。我再與你說句話,林姑爺這次既然養好了病,回京也就是近在眼前的事,將來也只盼著能給咱們寶玉也帶來些福氣罷了。」王夫人聽了,知道賈母警告自己不能怠慢林黛玉,只好忍氣吞聲說了一句是,回頭又拋在腦後。
因王夫人終未將一萬兩銀票拿出來,賈母心裡也知道兒媳婦攢的錢將來都是寶玉的,於是也不計較,從自己私房裡拿了一萬兩銀子給了鳳姐兒,囑咐跟著惜春的舊物一同送往東府里去。鳳姐兒應了,盯著人收拾好了,又帶著入畫一同送了回去。尤瀟瀟自然滿面笑容說不敢勞煩嬸子雲雲,然後就毫不客氣全盤接收,鳳姐兒現今知道她厲害,也不敢多呆就指著府里有事便急匆匆走了。慢慢的,闔府諸人都知道四姑娘忽然一下子搬回東府去,無不心裡納罕。
卻說過幾日正是賈政生日,因著賈母疼寵,王夫人當家,自然是大張旗鼓的操辦,請柬也送到東府來,賈珍便拿著給賈敬去看,討個主意。賈敬當時正在書堂里教孩子們念書,指導文章,聽了賈珍的話,便說道:「既然送來了,該去還是去,好歹算是你的長輩,如今朝廷上的御史竟是專盯著這些事由,咱們別落了口舌,讓你媳婦帶著惜春,你也帶著蓉兒去,磕個頭回來就是了。」賈珍聽了,便應了,回屋裡跟著尤瀟瀟商議備些什麼禮才好。
尤瀟瀟聽了,知道是元春封妃的事要出了。而今惜春已經接了回來,萬事也無掣肘,心情很愉悅。聽了賈珍問話,知道賈政平時最愛風雅,便道:「二老爺平素里不是最喜歡古董字畫麼?出去書坊里淘一套絕版書給他,定是清雅,順他心意的。」賈珍聽了,說道:「也有理,只是沒有幾日了,怕是來不及,也罷了,去年給了一套汝窯瓷器,聽著倒是喜歡的。」對於賈政(假正經)那個假道學,尤瀟瀟當然也不想多費心思,看賈珍也是應付了事的樣子,便懶懶道:「罷了,我去庫房翻翻看吧。」賈珍知道她行事一向妥帖,便自有她辦了。
到了那日便是一起去了西府,尤瀟瀟帶著惜春進了內眷的屋子,賈珍與賈蓉在外廳。見了她們姑嫂進來,迎春先迎過來,拉著惜春的手笑。再抬眼望去,正座上賈母鬢邊簪了一朵紅絨花,寶玉坐在身邊,旁邊還有一個小姑娘,穿著大紅衣裳,戴著金麒麟,笑的花枝亂顫的,惜春見了便是撇撇嘴,對著尤瀟瀟道:「嫂子,你瞧瞧史姐姐那輕浮樣子。」惜春在府里小真空多年,瞧著這些得寵的姑娘心裡自然是不平的。尤瀟瀟一見那文採章章的麒麟便知道是史湘雲了,微笑道:「倒不是她輕浮,老人家上了年紀最喜歡性子活潑的姑娘,能逗人開心的,你璉二嫂子不也是麼?」惜春知道嫂子是借機給她講道理,心裡還是不服:「她來了就知道找寶玉的,我不喜歡。」這是嫌棄她勢利,尤瀟瀟摸了摸惜春的腦袋,沒說話。再瞧一旁王夫人鳳姐兒也滿臉喜色,忙著張羅其他女眷客人。尤瀟瀟跟惜春便先去給賈母請安。
賈母見了她們姑嫂來,反比以前客氣好幾倍,忙道:「珍哥兒媳婦來了,快去跟珠兒媳婦一同坐著,四丫頭,你過來。」惜春望了尤瀟瀟一眼,得了鼓勵便往前走,站在賈母跟前。「來,老婆子倒是很久沒見我們四丫頭了,乖,今兒個隨著我坐在這裡。」賈母拉著手說話,然後又指了指身邊的一席,惜春便是受寵若驚,往年只有林黛玉、賈寶玉跟史湘雲才有的特權,何時能輪到自己了?尤瀟瀟想這才是老狐狸了,知道把事辦的圓滑,既然願意給這個面子,自己不妨也受著,就笑道:「既然老祖宗這樣疼你,妹妹還不快坐下!」惜春依言坐了。寶玉眼裡一向沒有惜春的,但是見她坐在眼前,也就得說句話:「妹妹怎麼搬回去了?咱們在一起說說笑笑可是不好?」惜春聽了這種不知人間疾苦的蠢話,只好扭頭裝作沒聽到。
李紈見了尤瀟瀟來,忙站起來拉她入席,然後笑道:「你可成了大忙人,平日見不著面。」尤瀟瀟坐下來,吃了盅茶,又見賈蘭不在,便問道:「蘭哥兒呢?怎麼不見?」李紈臉上露出不忿的表情:「也沒個帖子請的,他說不來。」尤瀟瀟聽她說話賭氣,便道:「你這是何苦來,孩子小不懂事,又要強,你還這樣慣著的,你瞧,連環兒都來了,他一個正經嫡長孫倒是不來,講不通道理。」李紈被她說得心酸:「好妹妹,你不想想,她們眼裡哪裡有蘭兒?不就是欺負他是沒爹的孩子……」說著就要流淚,尤瀟瀟忙道:「這大喜的日子,你若哭了,你婆婆心裡還不知道怎麼膈應呢。你瞧你,我說話的意思是蘭兒還小,男孩子該是脾氣寬博些,你平時只該勸的,哪裡能火上澆油,快叫你們素月去把蘭兒叫來。」李紈聽她說得有理,背過臉去偷偷擦了淚,叫過素月囑咐了幾句話。
那邊迎春跟著邢夫人坐席,探春坐在王夫人的席面上,尤瀟瀟瞧了一圈,發現沒看到薛姨媽與薛寶釵,便道:「薛家的人今兒沒來?」李紈搖頭道:「去找什麼賈雨村撕擄官司去了,你也知道薛蟠那會子的事,聽說打死的那一家子又有人追進京里告狀來了,正好被賈雨村給攔了,薛家上下忙著打點呢,哪裡還有這個閒情兒。」過了一會兒賈蘭來了,還是滿臉不高興,尤瀟瀟便拿著席上的點心哄他說話,再一抬眼,只見賈琮被招到邢夫人席上去了,迎春笑著遞給弟弟葡萄。可憐賈環原本跟著賈琮坐著的,他們年紀小,為了不顯得寶玉突兀,便是一同留在內室,只是賈琮也被叫走了,他一個人留在那一桌上就是格外孤零。尤瀟瀟見探春在王夫人那桌上,故意躲著弟弟的目光,心裡只嘆了一口氣,正要去喊,卻見迎春也起身了,把賈環帶到了自己那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