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王孫怨
聖旨下來的當天,甯國侯世子要尚蒞陽長公主的消息就在金陵傳開了,一時間引起軒然大波,多少引頸觀望的王公子弟們氣的折了羽箭摔了酒盞。尤其是那幾個平日和蒞陽相熟的世家公子們更是憤憤不平,說好的公平競爭啊,怎麼大家都沒接到消息呢就已經定了駙馬人選?其中必定有隱情。
一時間謝玉的名字開始在大街小巷傳誦,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漠然的也有看熱鬧的。不外乎就是亮兩種傳言,好的說是這年輕人有勇有謀能在短時間裡得到長公主的青睞,並且讓太上皇與皇太后和皇帝一致認可,一定有過人之處。
壞的一方則是說這甯國侯世子平日裡低調謙遜,卻原來城府極深,聽聞這段時間很受太后的信任,一定是拍馬屁得到了太后的認可,這才說動太上皇和皇帝將長公主許配給他的。
更有甚者紛紛傳聞以蒞陽長公主的脾氣絕對不會找這樣一個整天在軍中摸爬滾打的武官,雖然聖旨下了,但長公主說不定哪天就跳出來悔婚,或者大婚當日逃婚出走丟下新郎一個人吃癟也有可能!
為首起哄的當然是榮熙太嬪家的外孫榮泰跟武陽伯世子宋沐,這倆人當日在九安山春獵時邀請蒞陽出去玩,可是親耳聽到蒞陽說大家機會平等不會偏向任何一個人!
而榮泰自認為和蒞陽性情相投且能玩到一切,而蒞陽幼年時也說過以後駙馬要找他那樣的。他甚至鬧著要母親進宮去求姑奶奶,讓她老人家到太上皇面前替自己說情,結果被他爹給趕跑了。而宋沐更是當日撞下了蒞陽的風箏,自認為緣分一定。可誰想到他那個螳螂後面還有螳螂。當然宋沐是不會承認真正撞落蒞陽風箏的人就是謝玉並非他。
與此同時,原本還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的一幫子世家子弟忽然都湊到了一起,整日在茶館酒肆裡批判謝玉,研究他到底是用了什麼手段讓太后將所有人一幫子打死就選了他一個。甚至大家還偷偷研究要不要一起幫蒞陽策劃逃婚,一個個熱情高漲言辭激烈,好像大家都能看到困在深宮裡的蒞陽眼淚汪汪等待搭救的場景。
此事自然也就傳到了謝玉的耳中,原本他不想理會,但那些傢伙越來越過分,甚至開始派家奴跟蹤他想半路一悶棍打暈裝麻袋裡。他們自然是小看了謝玉的戰鬥力,不僅事情沒有辦成還被家奴們出賣的一個不差。
謝玉本就心虛,如今鬧的這樣滿城風雨,如果不知情的人都信以為真,那可就要帶累了甯國侯府的名聲。只得請了一道恩旨,帶著巡防營一隊精兵以聚眾妄議當朝長公主的罪名將那些公子哥全都抓了起來。
這可急壞了一幫子老臣,連夜趕去找梁帝哭訴求情,梁帝本來也就是嚇唬嚇唬,知道那些孩子都是鬧著玩,可也不能由著他們污蔑未來的駙馬,所以才想小懲大誡一下。於是就斥責了一番,讓他們各自領會自家的回去嚴加管教。對此,榮泰等人可是恨透了謝玉,卻又將他無可奈何,只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謝玉再見蒞陽,已經是賜婚的旨意下達後的第三天。
太后說蒞陽要見他,他就立刻急匆匆趕來了。
丹鳳閣內,齊嬤嬤從珠簾後走出,微微福了福身,神情有些複雜道:「殿下在裡頭,您就站這裡說話吧!」
謝玉點了點頭,齊嬤嬤退出去之後,整個丹鳳閣就變得鴉雀無聲。蒞陽在裡面做什麼呢?謝玉很想看她一眼,但公主的閨閣,按理他是不能進去的。上次因為要搜尋宇文霖不得已闖了暢音閣,已經將她氣成那樣,往後可是再不敢放肆了。
「想必你已經知道我要嫁給你了吧?」蒞陽的聲音忽然如同幽咽的曲聲般傳了出來。
謝玉忙躬身道:「是!」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道:「因太上皇病勢加重,想要親眼這看殿下出閣,所以太后與欽天監緊急定了婚期,便在本月太后壽誕前三日。」
裡邊的蒞陽似乎歎了口氣,帶著幾分苦笑道:「哦,你不說我還不知道呢!」
謝玉有些吃驚,正欲追問這樣重大的事情太后怎麼沒有告知,忽然想起如今的太后怕是已經與蒞陽母女情斷,心頭驀地一痛,愣是說不出話來。
那日蒞陽早上醒過來,他以為她會殺了他的,而且他也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但沒想到她恢復神智後卻是抱頭慘叫一聲嘔出一口血,隨即便昏了過去。太后恰好趕到,他不便久留,只得匆匆離開。如今算來,已經有七天沒有見面了。蒞陽聲氣那麼虛弱,謝玉止不住的心疼。好想進去看她一眼,卻又怕再惹惱她。
「我想你大約知道,如果不是發生了那樣的事,我是不會嫁給你的。」蒞陽的聲音幽幽響起,謝玉臉色一白,有些慘然的呆立在原地,忽然醒悟過來,蒞陽應該是恨他的。即便她不知道真相,但以她的聰慧怎麼可能真以為那就是巧合呢?他嘴唇顫了顫,沒有說話。
「我心裡有別人的,」蒞陽接著緩緩道:「他走的那天,我想去送他。母后說了,只要你答應,她就恩准我出宮送行。」
蒞陽終於親口跟他說了自己有心上人的事實,謝玉即便早已經知道了,可親耳聽到蒞陽說的時候,他還是覺得胸中窒悶,頭腦發暈,差點站不住腳。
「你答應嗎?」耳畔傳來了腳步聲。
謝玉一直低著頭不敢往裡看,這才不由得抬起了頭,看到珠簾內的屏風後閃出一個女子窈窕的身影,她腳步虛浮,跌跌撞撞的朝著這邊走來。
謝玉來不及細想是否逾越,當他回過神來的時自己已經大步走到了蒞陽面前,在她跌倒前單膝跪下抬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外頭明明是炎炎夏日,但蒞陽的手臂透過薄衫卻傳出冰冷的寒意。謝玉抬起頭,不由得心中一悸,面前蒞陽白衫紅裙,面容枯槁,唇色慘白,披落的黑髮襯的臉色更白,眸色愈黑。
不應該是這樣的!才短短幾日不見,蒞陽怎麼會病弱到這種地步?謝玉眼中忽的泛起了淚意,喘了口氣,聲音有些低啞道:「殿下鳳體有恙,為何不傳太醫來看?」
蒞陽慘然一笑,勉力站直了身體,謝玉眼底的心疼落入了她的眼中,心中掠過微微的暖意。或許眼前這個男人和自己一樣,也是受著命運擺佈的棋子吧?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自己懷有身孕的事吧?母后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她不敢肯定謝玉在知道了自己有孕後是否還會迎娶,所以母后應該沒有告訴他吧?
她原本想告訴他的,但和齊嬤嬤商量的時候被她阻止了,她說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忍受這樣的奇恥大辱,如果現在告訴了他,以後她的日子不僅不好過,那個孩子多半活不了!太上皇如今病重,而她也失了太后的榮寵,一旦連未來的駙馬都與她為敵,那這個世間哪裡還有她們母子的容身之地?即便是為求心安,也該等到成親以後找機會再說。
若是以前,她定然會覺得這樣很卑劣。可現在不一樣,她已經落到了塵埃裡,哪裡還有能力去顧念品行是否高尚?可心裡複雜難言的愧疚卻是有的。
「我好著呢!」蒞陽微微傾過身子,抬起一隻手輕輕拍了拍謝玉的臉頰,柔聲道:「定然能夠等到與你大婚的那一天!」心中忽的一哽,一滴淚啪的墜落,跌碎在謝玉微仰的臉頰。
「你答應我好不好?」在謝玉失神之際,蒞陽緩緩收回了手,楚楚可憐的哀求道。
謝玉驀地側過臉,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將差點湧出眼眶的淚意逼了回去。蒞陽不該是這樣卑微怯弱的哀婉樣子,她對著他大呼小叫頤指氣使都可以,哪怕是強硬的逼迫下令也好。但是她這樣的求他,他就覺得自己的心頓時碎成了千萬片。
不等蒞陽再次開口,謝玉幾乎迫不及待的回答道:「好,我都答應您,殿下說什麼就什麼!」
蒞陽臉上泛起了微弱的笑意,手臂輕輕掙開,緩緩道:「謝謝你!你回去吧!」她說完就轉過身款款走了回去,謝玉看到她青白色的赤足在翻湧的紅色裙角中若隱若現,急忙把頭低下道:「臣告退!」
送走謝玉後,齊嬤嬤有些不悅的走進來對躺在榻上的蒞陽道:「您怎麼可以讓他進來呢?現在這憔悴衰弱不修邊幅的樣子給人看到有什麼好的?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即便那個人不是,但他也是您未來的駙馬。」
蒞陽伏在枕上苦笑道:「我就是要讓他看到我難看的一面,好讓她知道這樁婚事並沒有那麼光鮮美滿,如果他們家有能力,那麼想辦法悔婚也是好的。」
齊嬤嬤歎了口氣,道:「什麼時候了還這樣的孩子氣?聖旨已下,滿城皆知,內廷司和禮部也都忙的熱火朝天,別說是謝家家世一般,即使位極人臣,也不敢掉皇家這個面子呀!」
「嬤嬤,我覺得謝玉有可能是被母后利用的。我心裡很愧疚,這樣害人的感覺,很不好!」蒞陽閉上眼睛,抬手抱住了肩膀,有些痛苦道。
「人各有命,您現在連自己都顧念不來,還管那些做什麼?他是否被利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娶了公主能夠得到的榮耀和利益都是真實的。您並不虧欠他,明白了嗎?好好休息,養好身體,等大婚那幾天可是有得折騰!」齊嬤嬤走過來,溫柔的拍撫著蒞陽道。
第59章 歸國謠
蒞陽長公主被賜婚的消息傳遍金陵的時候,宇文霖才相信了那日太后所言並非嚇唬。即便他已經盡了全力,但終究沒能得到再見一次蒞陽的機會。
如果戰事能早點結束,或許他還來得及請求姐姐周旋讓父皇向大樑提親。然而終究是晚了一步,賜婚的聖旨一旦下達,便是再無更改的可能了!
就在他幾乎絕望的時候,卻得到消息,太后准許蒞陽在他離開金陵時相送。
古書中的離別往往都發生在落葉飄零的蕭瑟秋風中,可是南楚使團離開時卻是豔陽高照萬里無雲的六月中旬。
宇文霖滿臉悲傷,靜靜的坐在馬車中。去國離家已近五載,如今終於可以獲得自由重回故土,他卻沒有絲毫的激動和歡喜,內心滿是冰冷的淒涼和絕望。他原本也盼著早點逃脫,卻是和蒞陽攜手離開。如今那自由便在眼前,卻只得他一人。而那個相約浪跡天涯的姑娘,卻已經許給了別的人家。
「王爺,出城了!」車簾被掀開,露出一張帶著幾分童稚的臉龐,在這金陵城中,小寒是唯一一個會喚他王爺的人。當年跟他來的時候才不過十歲,如今卻已經長成了翩翩少年。
聽到出城了,他便有些激動起來,坐直了身體道:「讓他們先走吧,咱們到前邊等一會兒。萬一公主有事耽擱了呢?」
「是!」小寒從車轅上跳下去傳令了。
後面的車隊漸漸趕了上去,宇文霖的馬車留在最後,只余一輛車隨侍。出城兩三裡,滿眼都是青綠的草地和斜切入視線低矮蜿蜒的清涼山腳。車隊已經緩緩過去了,宇文霖的馬車轉到路邊的草地上停了下來,他迫不及待的跳下來,回過頭向金陵的方向望去。
等了半個時辰也沒看到那個方向有人來,小寒過來輕聲道:「王爺,李統領讓我來勸勸您,長公主興許來不了了,畢竟……已是許了親的人。」
宇文霖擺了擺手,道:「不會的,她一定會來的。」
小寒有些不滿的低聲嘟囔道:「您為了她吃了這麼多苦,咱們也折了近乎十個好手,可她終究還是不願意冒險同您離開,如今兩國交好,本該是最好的機會,可她卻連這麼幾天都等不了就要嫁給別人了……」
宇文霖有些惱怒的打斷他道:「小寒,你不要亂說話!長公主是什麼樣的人我比你瞭解。她必定也同我一樣,抗不過她母后的雷霆手段吧!不能怪她的,誰也不能怪她。」
他向來脾氣溫和,甚少動怒,小寒還是第一次見他氣紅了臉,忙賠罪道:「王爺莫要生氣,我也是為您打抱不平。您要等就等吧,反正李統領他們也不敢把您丟在這裡!咱們找個地方坐下等吧,不然站得久了怕您身子吃不消。」
「無妨!」宇文霖甩了甩袖子道。
「您看?那輛青帷軿車會不會是長公主的?」小寒忽然高興的指著金陵方向官道上疾馳而來的一輛小車道。
宇文霖心頭也是一熱,定睛一看卻不敢確認,道:「按規制倒的確像是長公主用的,可她從來不會喜歡那麼素淡的顏色,有可能是別人!」
不到片刻,那輛小車已經飛奔而來,到了近前時放緩了速度,宇文霖眼中閃過激動的神色,下意識的往路口走去。
那輛白馬青帷的軿車在距離這邊十來丈的地方停了下來,年輕的車夫趨步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這位公子,我家主人請您上前敘話!」
從這車夫的言行舉止上就已經可以看出其主人絕非一般人,宇文霖當下點了點頭,沖小寒揮了揮手,急忙小跑著往那邊道旁停著的小車而去。
垂著玉色流蘇穗子的車幔掀開了一角,跳下來一個梳著雙鬟髻的小姑娘,她匆匆轉到另一邊,掀起簾角恭恭敬敬的扶著一個素衣女子緩緩下車。
宇文霖在看到那女子步下馬車的時候,腳步不由得頓了一下。那不是蒞陽,那個姑娘不是蒞陽。
蒞陽從來都是活潑耀眼、明麗照人的,可這個身著素錦褥裙挽著披帛柳腰一握蓮步款款甚至連頭上都戴著幕離的姑娘,說什麼都不會是她的蒞陽。
可若不是蒞陽,天下間又有哪個女子會有這樣熟悉的身影和親切的氣息?他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一步步朝她走了過去。
透過輕薄的蛟綃紗,蒞陽一眼就看到了宇文霖眼中的悲傷和痛苦,她的心驟然間放佛被一隻巨手攫住,痛的無法呼吸。要有多堅強,才能不住的告訴自己,她是來送行的,不是與他一起走的。昔日誓言仿佛還在耳畔迴響,可如今攜手而歸卻已經成了至死都無法實現的夢想。
她不是早就認命了嗎?怎麼還敢癡心妄想?她迅速收回思緒,忍住想要撲過去抱住他大哭一場的衝動,提醒自己謝玉帶著一隊精兵就在視線可及的山坡上看著呢,所以她必須冷靜。
「長公主!」宇文霖的聲音帶著幾分心碎的沙啞,緩緩傳入了耳畔。
蒞陽抬起頭,看到宇文霖舉手齊眉,莊嚴而緩慢的鞠了一躬。她心頭一痛,叉手與腹前,微微鞠躬頷首回禮。
「晟王此去,路途遙遠,還望一路珍重!」蒞陽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和一點,帶著幾分客套道。
「這兩年承蒙長公主照應,在下不勝感激。」就仿佛約好了一般,宇文霖也同樣客套的回應道,他轉過頭,看到小寒抱著一個狹長的包裹走了過來。
「見過長公主!」小寒將那包裹遞給了宇文霖,對蒞陽躬身行禮,然後緩緩退開了。
蒞陽微微頷首,看到宇文霖雙手捧起那狹長的包裹恭恭敬敬的呈了上來,低下眸子道:「五年前在下初來大樑,身無長物,只有此琴相伴。今日即將歸國,欲將此琴贈與長公主,感念您的恩德,還望切莫推辭!」
蒞陽望著他搭在包裹上細長如竹枝的手指,心中驟然一痛,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好歹能留著此琴做個念想,畢竟是他曾經朝夕相伴之物,見琴如見人,倒也可以抵卻不少悲傷和孤獨吧!
「既如此,便卻之不恭,多謝晟王盛意。」蒞陽伸手接住,下意識的將那琴盒緊緊抱在懷裡。邊上的小宮女走過來伸出手,蒞陽有些不舍,還是交給了她拿著。
他原本想好了,見面之後一定要質問她為何失信,為何突然答應嫁給他人?理解歸理解,但心痛絕望卻依舊難免。可不知道為何,此刻見到她除了心疼之外,竟是生不出半點責怪之意。好像突然間就成了陌生人,往日種種如同一場夢,醒來後便杳無蹤跡。
他自然是要走的,蒞陽自然也是要嫁人的,可難道就要這般結束嗎?若真如此,此後半生他都無法釋懷。
「蒞陽,你當真要這麼狠心的對我嗎?」他終於忍不住了,哽咽著走上前想要握住蒞陽的手,蒞陽卻是渾身一震,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好幾步,像是被他突然的失態嚇了一跳,「還請晟王自重!」她的聲音帶著七分驚恐和三分掙扎。
宇文霖見她執意如此生分,心頭大慟,眼淚忽的湧了出來,顫抖著聲音道:「我最後問你一次,願不願意跟我走?」
事情突然發生了這樣的轉變,蒞陽忽然間愣住了,不知道是驚訝還是欣慰。其實她一直希望他能夠強硬一點霸氣一點,不要讓她一個人背負所有的壓力。可如今他忽然喊出這樣一句話的時候,她便覺得自己已經冷然的心好像忽然間回暖了一些。
「跟我走吧,蒞陽,今時不同往日,迎接我歸國的有數十名武功卓絕的衛士,我們一定可以成功脫逃,離開大樑國界的。那時候木已成舟,你的母后就再也沒有辦法把我們分開了。」他忽然說著說著連自己都激動起來,上前一把握住蒞陽的手道。
蒞陽幾乎要被他的話語蠱惑了,然而那只溫涼的熟悉的手覆在她手背上的時候,她赫然驚醒過來,迅速抽回了手,有些憤怒道:「不跟,我如今已經許配了人家,縱使我可以不顧廉恥不要清譽,但如何能拖累夫家的名聲?不要再做夢了,都什麼時候了,你真以為我是一個人來的嗎?」她絕望難過的想要大哭,明明已經不可能了,為何他還要再給她一個微弱的夢,然後輕而易舉的被現實戳破?
蒞陽側過頭去,看到謝玉一身輕甲,牽著馬站在不遠處的山石旁靜靜的望著她。她忽然間羞愧欲死,他未來的夫婿絲毫不計較的護送她去向以前的戀人送行,可她竟然差點動了與其私奔的念頭。
她不能再呆下去了,唯恐自己無法抵制住宇文霖的蠱惑,吸了口氣道:「時至今日,你還想怎樣?情出自願,事過無悔。既然抗不過天命,又何必怨天尤人?今日一別,只望餘生再無相見之日。你若真的珍視我們曾經的感情,那就永遠莫要與別人提起,永遠也莫要再來找我!」
她福了福身,道:「今生緣盡於此,望君多加珍重!」隨後再不停留便要上車。
「蒞陽!」宇文霖忽然撕心裂肺般的喊了一聲,蒞陽不由得轉過身,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宇文霖抬起袖子擦了把淚,哀求道:「既然如此,那你好歹讓我再看你一眼吧?」
「對不起!」蒞陽眼眶一紅,轉身決然登上了馬車,在她轉身的時候,一邊等候的車夫就跑了過來。
馬車調頭而去,宇文霖下意識的追了上去,道:「蒞陽,對不起,你別生氣好不好?」
沒有得到長公主的吩咐,車夫只得緩緩駕著馬車往前走。蒞陽掀起側面的帷幔,看到他跟在馬車旁邊跑,終究狠不下心來,道:「你快走吧!」
「我想通了,不會再糾纏你了。蒞陽,你別生氣好不好?不然我一輩子都不會開心的。」宇文霖氣喘吁吁的跑過來,仰著頭道。
「好,我不生氣了!」蒞陽使勁吸了口氣道。
「這首詩送給你!」宇文霖仰著臉,從袖中拿出一方絲帕遞了上來。
蒞陽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再不敢停留片刻,決然道:「保重!」隨後命令車夫快走,馬車忽的加快了速度,宇文霖再也跟不上了,卻還是拼命的在後面追著,不停地大聲喊公主保重、公主保重、公主保重……
蒞陽抬手捂住了耳朵,心中痛如刀絞,走了好遠,她終於忍不住回過頭去,看到宇文霖跌倒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像是再也爬不起來了。她不敢再看,側過頭去抬手捂住了嘴巴,無聲的抽泣著。
馬車到了城門口,她才終於緩過來,下意識的展開了手中緊緊攥著的絲帕,默默念著帕子上那首詩:
極浦一別後,江湖悵望多。
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
攬風如挽袂,執手似初呵。
人間但存想,天地永婆娑。
(這首詩出自小椴武俠小說《杯雪》)
蒞陽心頭一澀,眼淚再也忍不住撲簌簌的墜落,在雪白的帕子上洇開了片片水痕。
人間但存想,天地永婆娑。只要彼此都還活在這世間,即便再也無法見面,這天地間也都是美好的。
不知不覺馬車已經到了宮門口,車速忽然放緩,得得的馬蹄聲從後面繞了過來。蒞陽輕輕挑起簾子,看到謝玉轉到了車前,見她望過來,忙跳下馬背行禮。
「謝謝你!」蒞陽忍住悲戚,朝他點頭道。
謝玉有些靦腆的笑了一下,兩隻大眼睛亮閃閃的,有些期許的望著她道:「殿下得空了能不能把自己平日的好惡寫一份給臣?臣母這些日子正著手佈置新房,怕不小心觸了殿下的忌諱惹您不高興。」
蒞陽心底泛起了一絲暖意,竟難得的微微笑了,道:「我沒有那麼多講究,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惡,不用顧念我的。」
目送著蒞陽的馬車進了宮門,謝玉才牽著馬轉身往回走。蒞陽人真好,她今天竟然對他笑了呢!以後一定會慢慢好起來的,他會努力讓蒞陽忘掉傷心的事,變得和以前一樣快樂。
第60章 長命女
雖然有些倉促,但大婚的禮儀依舊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貞平九年六月二十五日,梁帝與保和殿懸彩設宴,款待駙馬謝玉極其謝氏族人。就在幾天前,謝玉已襲爵,成為第三代甯國侯。
同日,皇太后在慈甯宮宴請駙馬族中女眷,皇后率一眾妃嬪朝賀,就連原本鳳體欠安深居簡出的宸妃都在一眾女官和宮婢的簇擁下前來赴宴。席間雅樂飄飄,賓主盡歡,一片祥和。
與此同時,蒞陽長公主盛裝華服,在眾女官和命婦的陪侍下在閣中靜候吉時。
慈甯宮正殿的絲竹之聲縈繞在耳畔,彷如仙樂。即使閉上眼睛,似乎也能看到邊上侍候之人溢於言表的喜慶和歡悅。蒞陽心中卻是一片平靜,她無法將這潑天的喜慶與自己聯繫上。
袖中緊緊握著齊嬤嬤偷偷塞給她的兩個青梅,以備行禮間隙頭暈泛嘔時偷咬一口。
青紗單衣外罩著九層翟衣,配著朱紅細絲的袖口、衣邊和前襟,五指寬的金絲鏤花大帶下壓著紅黑色領邊繡五彩吉祥紋的蔽膝,佩綬帶、玉佩、香囊等。花釵共九枝,寶鈿珍珠絡。兩鬢的珠花和頭頂的髮髻沉甸甸的壓下來,讓她心頭愈發的沉悶和壓抑。但那麼多人看著,卻是容不得半分失禮。
慈甯宮正殿,在一片熱鬧祥和言笑晏晏的氣氛中,宸妃林樂瑤的淡漠和清冷顯得格格不入。大約是體力不支,所以沒有堅持到最後便欠身告罪,想要去偏殿休息片刻。
「宸妃妹妹就是再嬌弱,也不至於連這片刻都等不下去吧?」旁邊的言皇后帶著莫測的笑意,望著宸妃道:「等宴會結束,咱們便要陪蒞陽去參拜父皇,宸妃妹妹此刻退下是不是有點失禮了?」
正座的皇太后微笑著附和道:「皇后此言有理,宸妃就先堅持一下吧!太上皇近些日子因龍體欠安怕被打擾,我們也都好久沒有去過了,正好一起去,熱鬧熱鬧,說不定就把病厄給沖走了呢!」
不等宸妃回答,言皇后立刻笑吟吟的接話道:「母后此言極是,父皇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著蒞陽長公主出閣,今日這般熱鬧,普天同慶,不關什麼病厄邪佞也都退去了吧!」
宸妃只得應聲道:「臣妾遵命!」
她本來是想趁機去探望一下蒞陽,自從九安山回宮以後便再沒有見過。她向來疏懶冷淡慣了,對旁的事也並不怎麼在意,蒞陽沒有來找過她,她便也未再過問。直到前些日子晉陽長公主進宮探望太上皇,順便去紫微宮找她敘話,言談間問起蒞陽的事,她才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勁。
但宸妃到底是沉穩謹慎的人,也或許是看到近日的蒞陽,有感於昔日的自己,所以即便和晉陽長公主是姑嫂且情同手足,終究未將所知盡情相告。
其後不到半月,便聽梁帝說已將蒞陽賜予甯國侯世子,初時宸妃頗為震驚,怕梁帝起疑,這才解釋說有些太快了。梁帝對她素日也沒什麼隱瞞,便將太后所言相告,說是為了斬斷蒞陽不切實際的妄想,才儘快為她指婚的。
宸妃以為蒞陽大概會鬧個天翻地覆的,畢竟以她對蒞陽的瞭解,那姑娘絕對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但出乎意料的是一切都風平浪靜,直到婚期已定。
不多時,殿中飲宴撤去,宮外女眷退出。
聽到外面傳來通報,說是吉時已到。就見一群女官命婦簇擁著華服盛裝的蒞陽款款而來。
宸妃正自出神的時候看到太后身邊的晉陽長公主隔空朝她使眼色,像是詢問般!宸妃知道她的疑惑,因為她也有同樣的疑惑。近日的蒞陽有些反常,厚重的盛妝禮服盡顯出該有的高貴和端莊氣派,卻不見了原本特有的的靈動和明媚。
她臉上也是有些新嫁娘該有的喜悅和笑容,但對於這些熟悉她的人,卻怎麼看都有些異樣,便如同一筆一劃精心描繪的妝容般服帖,可到底透出了些許疲態。她也不像是被迫的樣子,眉梢眼角沒有一絲的無奈和悽楚。
殿中品級略低的妃嬪均起身相迎,蒞陽緩緩走至殿中,率身後眾人跪下,太后身邊的晉陽長公主忙起身讓到一邊,神色複雜的看著她有條不紊的向太后行稽首大禮。
宸妃有些怔怔的,似乎聽不見周圍的人在說什麼,直到身邊隨侍的女官過來攙扶,她才回過神來,看到太后已經起駕,皇后也隨侍了過去,晉陽正朝她招手。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出了慈甯宮,先陪蒞陽去太皇太后的宮中拜別,受了祖母一番祝頌和賞賜,這才轉去拜見太上皇。
昔日清冷的宮殿特意裝飾的煥然一新,頗有喜氣。幾乎是前腳剛至,梁帝的龍輦便也到了。先是梁帝拜見過太后,再是皇后攜兩位長公主和妃嬪們拜見陛下,然後大家一起進了殿。
王善早就領著宮中內侍們前來接駕了。
「父皇今日如何了?」梁帝滿面喜氣,問道。
「今兒是蒞陽長公主出閣的大日子,太上皇一早就起來了,氣色不錯,高興著呢!」王善笑著回話道,隨即躬身領著眾人進了內殿。
即便精神大好,太上皇終究還是有些病弱,欠身靠著引枕努力撐坐起來,接受大家的朝賀。大約是許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他初時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梁帝即便面上維持著喜悅,但終究覺得有點兒尷尬。若非這樣的特殊日子,怕是父子同堂都不太可能。到底過去那麼多年了,該忘就忘了吧!他從容的扶著太后落座,皇后和宸妃走過去侍立在一邊。
蒞陽由女官扶了進來,一抬頭就看到所有人都笑著望向她,不外乎都是羡慕和祝福,處在這樣的情境下,她好像覺得心底的悲傷和絕望都沒有那麼深刻了。
她看到父皇老邁的臉上滿是欣慰和激動,正朝著她緩緩招手,便如同幼年時在殿中爬來爬去牙牙學步的情景。那麼多年前的往事了,不知道為何突然在腦海閃現。她眼眶微紅,忙抬起嘴角笑了,上前跪下,恭恭敬敬的行了拜別的大禮。
「蒞陽,過來!」太上皇聲氣有些虛弱,挺了挺身喚道。
「父皇就是疼蒞陽啊!大概有什麼寶貝要給她,」一邊的晉陽笑著轉向梁帝道:「皇兄您說是不是?」梁帝笑著點頭道:「可不是嗎?自小都是她欺負哥哥們!」
方才還莊重肅穆的氣氛漸漸活絡起來,大家臉上也都有了幾分輕鬆的神情。
蒞陽心頭愈發震顫,托起垂落在地的蔽膝和裙幅膝行幾步撲過去握住了父皇伸過來的手。陡然間發現,這便是她世間僅存的一絲溫情了。往後出了宮,連見父皇一面都是難上加難了吧?
太上皇心中也難免觸動,如今能親眼見愛女出閣,雖然是幸事一樁,可心裡到底有些難過。畢竟養了十幾年,怎麼輕易捨得嫁出去呢?眼中頓時溢出了淚花,看到蒞陽神色有異,雖說是真的乖巧端莊了許多,可總覺得少了些什麼,莫非是因為要出嫁捨不得父母?但又不像。
雖然已經多年不理世事,但到底是做過九五之尊的人,眼神通透的多,稍加思索,聯繫這些時日蒞陽的反常,幾乎可以猜到幾分。這孩子低著頭的時候,眼中明明流露出的是壓抑的淒苦和悲哀。他微微側首看了眼神色有些不自然的太后,心中不由得歎了口氣。
抬手輕撫著蒞陽的發頂,低下頭在她耳畔低聲呢喃道:「人活一世,豈能無憂?潼兒切記,莫怨莫悔、莫癡莫嗔、莫執莫棄、莫思莫愁!」
蒞陽把臉埋在了父皇手掌中,淚水倏然滑落。
拜別了太上皇之後,便要在命婦引導下升輿出宮,與宮門外候著的駙馬匯合,登上迎鳳樓接受百姓們的朝賀,隨後一道趕赴甯國侯府。
謝玉穿著滾黑邊的紅色吉服,衣冠濟楚,在一群好友和同僚的陪同下侯在門口,看到蒞陽的儀仗隊出來了,顧不得旁邊人的打趣,不由得喜笑顏開。
今天的蒞陽端莊高貴的仿佛周身都披著一層耀眼的光芒,瑩潤的珍珠絡映的她更顯雪膚花容,雖然手中舉著卻扇遮住了面容,可嬌豔的唇角那一抹嬌羞默默的笑容卻讓人目眩神迷。
「小謝,快過去啊,新娘子來了……」耳邊有人帶著笑意喊道,謝玉才回過神來,朝蒞陽大步走去。
人群中忽然有人笑著吟道:歡顏公主貴,出嫁武侯家。天母親調粉,王兄憐賜花。催鋪百子帳,待障七香車。借問妝成未,東方欲曉霞。
又有人接著道:公主年十八,來聘謝家郎。婿顏如美玉,婦色勝桃花。帶啼疑暮雨,含笑似朝霞。 暫卻輕紈扇,傾城判不賒。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接了下去,鬧的謝玉還沒走到蒞陽面前就羞紅了臉。他本就生的好看,圓潤的臉盤,筆挺的鼻樑,直括的劍眉,加上盈如秋水的桃花眼和比女子還要飽滿瑩潤的紅唇,可這樣的相貌卻絲毫不顯得女氣,只覺得俊秀挺拔、玉樹臨風,通身都是儒雅和陽剛相結合的奇妙。
(前一首出自太平公主出嫁時的催妝詩,後一首為周弘正的卻扇詩)
作者有話要說:
說到蒞陽嫁給謝玉,大致有兩種說法,一種說她是懷恨嫁給謝玉,為了報復他與太后合謀逼走宇文霖讓她陷入無助和絕望。另一種是說她懷著感激嫁給謝玉的,畢竟在那個時候只有成親才能名正言順的生下孩子。
我比較偏向於第二種說法,覺得恨自然也是有的,但更多應該是對被擺佈的命運的無奈。我對於這個人物的揣摩,覺得蒞陽雖然天真任性了一些,但她絕不糊塗,尤其是在與太后決裂之後,她比誰都清醒。而且即便遭受了那麼多的痛苦,但蒞陽本性裡的善良卻從未被埋沒。(參考後來她夜訪雪廬請梅長蘇救郡主以及謝玉事敗那夜逼譽王保護卓家等。而這些並不是她應該或必須做的,但她還是盡力了。她與郡主並不是很熟悉,還有卓家雖然無辜,但正如有些人分析的,也不全怪謝玉的蠱惑,卓鼎風心中如果沒有對名利的嚮往和光耀家族的理想,謝玉怎麼可能蠱惑那麼多年呢?卓莊主可不是一般的江湖宵小,怎麼可能沒有自己的考量和立場呢?這並非為謝玉洗白,而是事實。)
所以蒞陽不會偏執狹隘的以報復的心態攜子出嫁。畢竟在這個時候她並不知道情絲繞這回事,因此也不能算是言情中對加害自己的人毫不追究的聖母白蓮花。在現實中女孩子有個好名聲挺容易的,但結了婚後的媳婦落個好名聲卻很難,即便你樣樣做的完美也會被挑剔和詬病。尤其蒞陽特殊的身份,所以可能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力,稍有不慎就會被傳出去。另外,她還有一個也為人婦的姐姐晉陽,難保不會被大家閒談時拿來做對比。
如果蒞陽真是懷恨下嫁,那麼金陵城中傳誦的神仙眷侶美名從何而來?若非真心,誰能做出二十多年的假姿態且不露一絲破綻?她的心性中善良終究是占了上風的,所以即便之後得知謝玉要殺景睿以及當年他與太后合謀用情絲繞算計她的事,終究也是沒有與他撕破臉皮毀了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