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藍重地
不知不覺,我已經入住伊甸園一個星期了。
我一直想搞清楚他們所指「怪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叔叔的話可以略過不提,但林黛玉不像是無的放矢的人……
叔叔豪邁非凡,他的熱情常常能將我融化掉,與他相處對話,我常常要花上不少時間來辨別他到底在誇我,還是在損我。因為有一次,他真的是在損我,我還是一個勁的傻笑,他就勃然大怒,痛斥我連基本的自尊也欠奉了,真叫人欲哭無淚。
但總的來說,與他相處的感覺還是相當不錯的,畢竟他具備一個非常閃亮的品質──真誠,只可惜這品質與現代人漸漸絕緣了。但他也有一大堆不想回答的問題,譬如我和他的血緣關係,又譬如他如何發家致富?遇上這些問題,他都會長嘆一聲,然後頌兩句「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之類的詩詞就搪了過去。
基本上,我覺得伊甸園裡最怪的人算是他了,但他很認真地告訴我:「阿雲,在這裡住的人,只有你叔叔一個是正常的,當然,現在又多了你!」
不會吧?林黛玉,柔情似水,天生麗質,聽說還是G市著名高校的校花,除了騎著重型摩托車上學,還愛問我些希奇古怪的問題外,其餘絕對正常啊!
寧采臣,溫文爾雅,他整天躲在自己的房間裡,除非停電,否則都不會下來,是有點特別,但他學貫東西,知識淵博,該是個有名的學者吧!又怎會不正常呢!
秦贏政,一個硬朗而有氣度的警官,與他交談雖然不多,但怎麼看也都是個正常人。
他們的名字都很有特色,但名字取成這樣,不能說明名字的主人就是不正常的,這最多只能說明為他們起名的父母有點不正常。其餘的人還沒見過,所以我不敢妄下定論。
伊甸園的大門共有十張卡能打開,據叔叔所說,這十張卡是根據紫微斗數中的天干排列的,他給我那張是深藍色的庚卡,卡只發出了八張,也就是說,伊甸園的住客中,有三個人是我從未見過的。
我對這三人,抱有一定程度的好奇心,因為他們很有可能就是那些「怪怪的」人,叔叔因為他們而認為自己是正常的人。
但作為一個未來的精神病醫生,我常常不能正確地區分到底何謂正常,何謂不正常。曾經有一個行內的前輩對我說過:「我們每個人都不是正常人,我們每個人都有精神病,你的自我意識能控制住病情的時候,你就是正常人;你的病情戰勝了自我意識的時候,你就是精神病!」
很有道理,不是嗎?不過那位前輩現在正在某大型精神病院裡定居著,以作為危險精神病人的身分定居著。
我去看望過他一次,他高喊:「劉雲,你們都瘋了!」
還能清晰地唸出我的名字,這真的是病情嚴重的精神病嗎?或許,全世界都瘋了的時候,作為極少數的正常人,就是瘋子吧!這真的是件很可悲的事情。不過,如果給我選擇,我會毫無猶豫地選擇當一個瘋子,群眾的力量大嘛!這叫適者生存,我從不希望「眾人皆醉我獨醒」這種深遠的境界出現在自己身上。
「真理是掌握在少數人手裡的」、「為了真理,我願灑盡一身熱血」,哦……這些話我曾經說過嗎?那現在都讓這些話見鬼去吧!
想著想著,我又走進了我實習的地方──深藍精神病院。
在這幾天裡,我像一個小跟班那樣,跟著一個白鬍子老頭到處巡房,到資料庫裡找資料,應付一些突發事件。我的胸前擺著「實習醫生」的牌子,乍看與正式醫生的牌子真沒什麼區別,這令病人們用同一種眼神看著我和其他的正式醫生,令我在心靈上相當的欣慰,當精神病醫生就是有這個好處。
白鬍子老頭的能力與他鬍子的顏色實在不成比例,他常常要翻書來幫助自己的診斷,美其名曰:寧可拖延千秒,不可誤診一人。我的出現大大地減少了他的翻書頻率,所以他還是挺欣賞我的。
以至我直言不諱地問他:「王醫生,為什麼你六十沒到,鬍子就如此地雪白?」
他也很爽快地回答我:「我用藥水漂白的,噓!別讓人知道!」
我笑了,不過笑得很乾澀。
雖然我才進院一個星期,但已被「委以重任」,我要從A院調到Z院去,我進來「深藍」不久,卻很清晰地記得這裡沒有一個叫Z院的地方。院長親自向我解釋,Z院是重病治療院,裡面病人的病情是最不可思議的,工作相當有挑戰性,調過去之後,我的實習工資相應往上調整,我的實習評價會到一個我夢寐以求的高度,在「深藍」的Z院做過的醫生,在行內可是一面旗幟啊……
真有這麼好的事嗎?我感到非常疑惑,這麼好的事竟會落到我這個新人的頭上?坦白說,我想拒絕,但沒有拒絕的藉口,新人在工作中是不允許有藉口的,所以我答應了。
然後,從院長的房間裡出來後的一天,不少醫生護士就在我身後指指點點,偷偷地笑著,彷彿比中了彩券頭獎還要高興似的。
白鬍子偷偷地告訴我:「深藍的Z院是精神病世界裡最恐怖的地方,裡面關的是最恐怖、最具攻擊性的病人……」
他見我驚疑地看著他,眼神中明顯的帶著不信,便加重語氣說:「前天有一個醫生在病房裡,被病人掐死了……」
他將雙手交叉放到自己的脖子上,來加強說服力:「死狀真恐怖啊!Z院裡有一個醫生被當時的情景嚇傻了,還有兩個醫生立刻就請長假了。那邊人手實在不足,才從我們這邊調人過去……」
他嘆了口氣:「本來是不可能調你這新人過去的,都怪你前兩天在院長面前剖析病情的時候太出風頭了,把我的鋒芒都掩蓋住,唉!你好自為之吧!真受不了的話,就申請調回來。你是實習生,他們不敢真拿你怎麼樣的……」
我走過了ABCD院,一個穿著鮮明制服的保安出現在我面前,他冷峻的神情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他檢查過我的證件後,就在前面引領著我,走進了一條長長的通道。這條通道的另一邊,就是傳說中的Z院。
通道很昏暗,但透風設備做得不錯,基本上還很乾爽。我知道,在這個通道中肯定有不止一個錄影機在監控著。
我想像著通道的另一端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一個像十八層地獄一樣的陰森恐怖場所,還是像惡魔堡壘一樣的可怕古堡……像我經歷過那樣子人生的人,還有什麼值得害怕的呢……
矛盾與忐忑的心情中,通道的出口已近在眼前。
Z院外的景象叫我意外了。這分明是一幅青山綠水的卷軸,遍地是青翠欲滴的綠草,恰如其分地種植著奇花異草在其中,還有一條清澈見底的人工小溪,在上面巧奪天工地淌過,好秀美的嶺南山水啊!我暗暗讚嘆了一句。
一個臉上掛著懶洋洋微笑的中年人,代替了那個面容冷峻保安的位置,繼續引領著我前進。這時,我才留意到這幅山水畫是有邊框的,高牆將美麗的景色包圍了起來,高牆上還有觸目驚心的尖尖鐵枝,我進來那個通道是Z院對外的唯一出口吧!
山水之間有三棟六、七層樓高的乳白色房子,中年人帶著我走進了其中一棟。
「學過跆拳道嗎?」中年人邊走邊問。
「沒有!」我搖頭。
「學過散打嗎?」中年人又問。
「也沒有!」我繼續搖頭。
「那你學過什麼搏擊之類的運動?」中年人回頭看了我一眼。
「都沒有!」我無奈地繼續搖頭。
他認真地說:「以後要學一學。一個出色的精神病醫生,一定也是個出色的格鬥家!」頓了一頓,又說:「我是跆拳道黑帶四段!我辦公室到了!」
辦公室內,中年人擲了一份檔案袋給我:「認真地讀完它,我要聽聽你的讀後感。」
看著他一臉鄭重其事,我只好表現得很認真的樣子,將檔案袋打開,取出了一份文件,內容如下:
不知為何,今晚的感覺很不對勁。至於哪裡不對勁,卻說不出來。我看著一旁已熟睡的妻子,意識終於也慢慢地進入了朦朧的深處。
「叮咚……」
「叮咚……」
我被這陣可惡的門鈴聲驚醒了。
「叮咚……叮咚……」到底誰這麼急啊?
我連檯燈都沒點亮,就憑方向感快步走出了房間,順手打開了大廳的壁燈。大廳的鐘剛好打響了三點,我走到門前,先探頭到大門的「貓眼」,看看到底是誰。我怔住了,是妻子!
她什麼時候跑到外面去啦?我忙打開門,將她迎進來。她渾身已經濕透了,我才發覺,外面下著好大的雨。
我不禁拉著她,她的手好冰啊!我心痛地說:「這麼晚了,妳怎麼還到外面去啊?」
她「哇」一聲哭了出來,緊緊地摟住了我:「我好冷,好怕!」
我輕擁著她,柔聲說:「別怕,有我在呢!妳先坐下,我倒杯熱水給妳。」
我將她扶到沙發坐下,正想到廚房倒水,妻子又一把拉住我,深情地說:「JACK,我要和你永遠在一起!」
我不禁笑道:「傻丫頭,我們當然會永遠在一起啦!」
我輕輕地拍拍她的臉,轉身走向廚房。妻子的臉色好蒼白啊!
倒了一杯熱水,我走回廳,經過睡房時,裡面竟傳出了妻的聲音:「JACK,這麼晚了,是誰啊?」
我不禁一怔,向房內看去,妻已打開檯燈,一身睡衣,睡眼朦朧的。我快速把頭轉過大廳,空無一人。
我滿腹疑惑,只覺有一陣涼意正不斷地襲擊著我的背脊,我盯緊了妻子,說道:「妳換衣服換得好快啊……」
妻子向我走來,我本能地後退了一步,她皺眉道:「你怎麼啦?誰來了?」
我腦中亂成一團,計算著一個人換一套衣服和把頭髮吹乾的時間,同時觀察著妻子,她臉色很好,睡衣上輕微的皺紋,那是起碼睡了半晚才能形成的。
「JACK,你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啦!神經兮兮的!」妻子滿臉的不高興。
我不知所措,把手上那杯熱水遞給她,說道:「妳先喝杯水,我想洗個臉。」碰到了妻子的手,她的手很暖和啊!
洗手間中,我腦中更亂,拚命地想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不斷地將水潑到臉上,用力閉上眼睛,再慢慢睜開,確定這一切並不是夢!
我帶著急促的呼吸看向鏡子,但鏡中人竟是妻子!她渾身濕淋淋的,正徬徨無助地看著我。我的心靈一陣顫抖,用力抹了一下眼睛,再看向鏡子,鏡中人是我,除了臉色有點蒼白,一切正常。
「叮咚……」
「叮咚……」
門鈴聲再次響起,我的心跳加速到了極點。
只聽到妻子在外面自言自語道:「誰會這麼晚啊?」
我屏住了呼吸。
「啊……」
我的心差點跳了出來,是妻子的尖叫聲。我急轉身衝到大廳,只見妻子雙手摀住嘴巴,盯住了大門。
我儘量將語氣放輕鬆,問道:「怎麼了?」
妻子一隻手指著門上的「貓眼」,另一隻手還是摀緊了嘴巴。我裝作十分鎮靜地走到門前,將眼睛慢慢地靠向「貓眼」。
外面沒人!
我舒了一口氣,微笑說:「沒人啊!不信妳看看。看來,最近我們都有點神經兮兮的。」
妻子的臉稍為從容了一點,但還是一臉的困惑。
我乘機問道:「是誰啊?或者,妳看到了什麼?」
妻子馬上又變得緊張起來,雙眼盯緊著門,說道:「一定是幻覺!」
「是什麼幻覺啊?」我感到背脊涼涼的。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自己……」妻子縮作一團,坐到沙發上。
我深呼吸,變得無言。
廳中一片死寂。
「鈴鈴……」
是電話聲響!
我慢慢走向電話,想起了某部恐怖片。
我一下子就拿起了電話:「喂!」
沒人回答。
「鈴鈴……」鈴聲還在持續著,我感到一陣昏眩!
「是房間裡的電話。」反而是妻子提醒了我。
我快步走進房間,房間那台是我的私人電話,只有摯友才會擁有號碼。
我迅速拿起電話,吼道:「喂!」
電話另一端,還是沒有人回答。
「鈴鈴……」電話鈴聲還在繼續響,它是在大廳響了。我一陣憤怒,反把恐懼拋到腦後,衝出了大廳。咦,妻子不見了?
我不作多想,先拿起了電話。
「是JACK嗎?」對方先說話了,是細鍾的聲音,語氣十分急促。
「廢話!」我還沒多說一句,他已搶道:「JACK,快點來第一醫院,快點!嫂子出事啦!你快點來!她正在急救中!」
我沒好氣道:「細鍾,你嫂子在家啊!會出什麼事啊?」
「什麼?不可能啊!阿JACK,嫂子在半小時前在臨江大道發生了車禍,我剛好在附近當班,嫂子我會不認得嗎?」
「細鍾,這不是個令人愉快的玩笑!她的確在家啊!我叫她來聽!」我說道。
「老婆!」
「老……婆……」
沒人回應。
「細鍾,你等一下,別掛掉!」我擱下電話,大聲地叫喚著妻子的名字,我找遍了全屋,她竟不知所蹤了!
沒有開門聲,屋子也不大,她能跑到哪裡去呢?
我茫然無比地回到大廳,情不自禁又大聲地叫了兩句:「Darling,別玩啦!出來吧!」連我自己也能感到,我的叫聲更像是哭聲!
我想起還沒掛斷電話,茫茫然地再次拿起電話:「喂!」
那邊的細鍾已是帶著哭腔說話了:「嫂子,嫂子她搶救無效!剛去啦……」
我再也聽不到什麼,電話從我手中滑落,只感覺到一盆冰冷無比的水慢慢地倒在我的頭頂,再慢慢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