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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紅樓)紅樓之重生緣》作者:雨竹【完結+番外】

《(紅樓)紅樓之重生緣》作者:雨竹【完結+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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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黛玉其人,容色傾城,文采斐然,寄人籬下,淚盡而逝,每每念及,百折千回仍不能平。
執一支素筆,異想天開,天馬行空,重生女子,拋卻過往,雲淡風輕,引無數英雄竟折腰。
不一樣的妹妹,不一樣的紅樓,希望親們多多支持。
【穿越捲】
萬里江山,風雲變幻如棋局;
粉黛佳人,命運多蹇總堪憐。
現代女孩張曉曉,一朝穿越成為紅樓裡的黛玉,誰是她穿越之因?誰是誰放不下的執念?誰為誰傾覆了江山?
【架空卷】
是誰說江山如畫,只是水中花?
是誰相思成病,只因戀慕佳人眉間一點硃砂?
是誰在繁華深處兩兩凝望,譜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佳話?
架空歷史,戲說紅樓,重生的黛玉,容顏依舊,心卻曠遠,且看她如何走出賈府,迎來屬於自己的幸福。

[ 本帖最後由 悠于 於 2016-6-18 13:39 編輯 ]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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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侯門風雲
楔子


天泰十年,京都,榮國府
今天是榮國公的嫡孫賈寶玉成親的好日子,新娘乃薛家小姐寶釵,薛姑娘剛滿十八歲,姿容端麗,舉止大方,進京以來,上至賈老太君,下至僕婦丫鬟,都對她交口稱讚,因此這次賈薛聯姻,人都道金玉情緣,天作之合。
新郎賈寶玉只是個無權無職的公子哥兒,整日游手好閒,只在脂粉堆裡廝混,但因他是賈母最疼愛的孫子,親姐姐又是宮中炙手可熱的皇妃,連帶著使他的身份也水漲船高起來。
因此,金玉聯姻的消息一傳出,就成為京城話題,王孫貴族紛紛遣人來賀,禮物精緻貴重之處,不言可知。
成婚當日,更是冠蓋雲集、車水馬龍,一時之間,層層疊疊、雕樑畫棟的賈府滿是人聲,百年世家,盡顯繁華。
然而,在賓客盈門、錦繡團團的賈府,在最喧鬧矚目的時候,依舊有安靜如塵的院落、悲慼欲絕的女子。
大觀園的瀟湘館裡,落葉枯黃,楓葉凝霜,冷寂得讓人心驚。
屋內,風華絕代、文采斐然的黛玉躺在床上,緊閉雙眼,慘白如雪的容顏,透出無法止住的哀傷。
當年她以六歲進京,寄居賈家,府中肯以真心相待的,一直只有寥寥數人,其中自己最看重最在意的,唯有青梅竹馬、許為知己的寶玉。
她目下無塵,卻並不是不諳世情,她一早就知道,世家女子,是不能輕易將自己的心許人的,不然,必定會為人不齒。
她一早就知道,寶玉性格太過溫柔,容貌稍美的女子,只要入了他的眼,他必定慇勤相待,處處留情。
但是,她太貪戀寶玉偶爾帶來的那一點點溫暖,榮寧兩府那麼大,卻太過冰涼,若是不抓住一點溫情,日子只怕早就撐不下去了。
到如今,寶玉大婚,自己卻纏綿病榻,除了李紈,再沒有人過來探望,這還不算,身邊的丫鬟雪雁竟被喚到前面扶新娘子,如斯情景,讓她情何以堪?
賈府的家生丫鬟紫鵑跪在床畔,聲音中帶著嗚咽之意:「事到如今,姑娘還是想開些,千萬別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不然,九泉之下的姑老爺和姑太太,也不會安心。」
黛玉在枕上淡笑,沉默許久,才有了一絲力氣,慢慢道:「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再怎麼保養也是無用,只盼我此去能與爹爹、娘親相見,一家團聚,再無骨肉分離苦。」
聽了這話,紫鵑更是悲慼,凝視著玉容慘淡、奄奄一息的黛玉,心中生出深涼的驚懼,她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
她是很單純的女子,自小就被親人賣進賈家,卻從未埋怨命運的不公,只是安安分分地當丫鬟,先伺候賈母,後來被指給黛玉。
剛開始,她看著容貌絕美、目下無塵的黛玉,心裡有些不安,以為這樣的女子不好伺候,時日久了才發現,黛玉雖然有些清傲,人卻是最真最純的,也就慢慢放下顧慮,一心一意伺候黛玉。
日久天長,雖然名為主僕,卻漸漸滋生出一份相依為命的情誼。
只是,少女情懷總是詩,她雖然是謹小慎微的女子,但慢慢長大之後,對著面如冠玉、眾星捧月的寶玉,心底深處,終究生出一絲戀慕。
而這些年,她守在黛玉、寶玉身邊,看著他們一點一點長大,日漸親密,心中滿是歡喜,這兩個人,若是能配在一起,必定是佳偶天成,到時候,只要能陪著這兩人,自己就算當一輩子的丫鬟,心裡必定也是甜蜜的。
可是,這樣的願想,在金玉聯姻的消息傳來的時候,被擊得支離破碎,更讓人難受的是,深受打擊的黛玉,身體越來越差,雖是韶華之齡,風華卻如天邊的流霞,漸漸黯淡沉寂。
這樣想著,紫鵑忍了許久的淚,終究一點一點落下,斑駁了衣襟斑駁了心。
黛玉看在眼裡,想要開口安慰,卻實在沒有心力,罷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自己如何管得了?
唇際,漫開一抹苦笑,出身世家,卻偏偏寄人籬下,這條命,這口氣,從來都身不由己,到如今,終於能夠,為自己的生死做一回主了。
心神恍惚之際,有冰涼的淚水從眼中滑落,依稀憶起與寶玉的初見,那一日,他似踏月而來,溫潤的聲音令她如墜雲端:「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那是她與他的初見,美好如斯。如果時間永遠停留在那一刻,那麼,便不會有今日的支離破碎、相隔天涯。
絞痛的感覺湧上心口,她拼盡一生的力氣,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話未完,香魂一渺,已然消逝。
紫鵑放聲慟哭,有風透窗而入,吹在臉上,冰涼一片。
彼時,賓客盈門的前堂,一對新人正在紅燭前雙雙下拜,定白首之盟,許百年之約。
笑語喧嘩,繁華如錦。



001 異世


迷迷糊糊中,黛玉覺得有一股力量牽引著自己,向一處緩緩飄去。
黛玉心中驚愕,四處張望時,卻見周圍一片混沌,看不見來路,也辨不清去路,只覺得自己彷彿變作天使,在茫茫的雲霧裡穿梭,身子輕得如一片雲。
這一認知讓黛玉驀然清醒過來,感情自己已經死了,如今不過是一縷魂魄?
心中正驚疑之間,耳邊突然傳來鼓樂之聲,接著視線為之一清,繡幢翠蓋迎面而來,浩浩蕩蕩,充滿古韻。
黛玉更是錯愕,仔細看時,卻見幾名明眸皓齒、鬒發垂髫的女孩迎過來,身上都穿著粉紅羽衣,為首之人屈膝下拜,向黛玉道:「相別多年,不知林姑娘是否還認識我?」
黛玉聽了這話,以為是舊相識,睜大眼睛看時,卻十分陌生,便皺眉道:「你這話蹊蹺得很,我與你素未謀面,如何會認識你?」
女孩聽了歎了一口氣,聲音中頗有感傷之意:「奴婢紫煙,在姑娘身邊服侍多年,不想姑娘一入紅塵,就將前事忘得一乾二淨,實在令人遺憾。」
黛玉看著她,眉心皺得更深:「你這些話,我真是一點也不明白,我只想問你,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到底我是不是死了?」
「姑娘是仙子,怎麼會死?」紫煙收起感歎,臉色鄭重起來,「昨日警幻仙姑占卜,知道姑娘今日會遭劫,特意命我們準備彩轎,到這裡恭候姑娘,接姑娘回太虛幻境。」
黛玉聽了便斂了神色,細細想了一會兒,才向她道:「太虛幻境這個詞好熟,倒像是在哪裡聽過似的,不過我並不認得什麼警幻仙姑,為什麼她會命人來迎接?」
紫煙眉眼彎彎,笑得甚是好看,怡然道:「看來姑娘心中疑惑甚多,奴婢雖然知道一些,卻無法為姑娘解惑,等見到警幻仙姑,一切自有分曉。」
說話之間,紫煙身後的幾個女童抬過彩轎,來到黛玉面前,紫煙也趕過來,伸手來扶黛玉,讓黛玉上轎。
黛玉正在沉思之際,一時也沒有在意,隨著她的牽引上了華轎,四個女童立刻抬起,如飛而行。
乍然遭逢這樣的變化,坐在轎中的黛玉自是又驚又愕,加上耳邊不時傳來陣陣鼓樂聲,低頭看時,身上的衣服也已經換成了華冠繡服,與往日的打扮截然不同,更是添了滿腹疑竇。
思一回,想一回,黛玉總算鎮定了一些,掀開轎簾四下張望,警惕地打量起周圍的環境。
目光及處,遠遠瞧見有一個玲瓏剔透的石頭牌坊,上面用楷書寫著斗大的四個金字「太虛幻境」,又懸著一副對聯,卻是:假作真時真作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黛玉細細品讀,只覺得十分熟悉,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琉璃紅瓦的宮門,金碧輝煌、氣勢恢弘,頗有古都之韻。紫煙的聲音慢慢飄來,溫婉恭順:「姑娘離開這裡好久,如今回來必然想賞看一番,不如我吩咐她們抬慢些,讓姑娘看個仔細,可好?」
黛玉心中有事,哪裡願意耽擱,擺手道:「多謝你為我著想,但我如今沒心情看,你還是快些送我去見警幻仙姑,將正事說清楚。」
紫煙聽了並無不悅之色,依舊含笑道:「既是這樣,就依姑娘之言吧。」說完,果然向抬轎的女童傳了訊。
轎子前行的速度快了許多,卻依舊平穩從容,黛玉暗自忖度,待會兒見了那個什麼警幻仙姑,要問的事情太多,必然極耗費精神,想著,便歎息一聲,放下轎簾,只管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彩轎停下,紫煙掀開簾子,笑容可掬地道:「警幻仙姑的宮殿到了,請林姑娘下轎。」
黛玉應了一聲,依言走下轎,見這裡宮門高聳、殿宇逶迤,匾上橫書著「離恨天」三個大字,別有一番華美貴麗。
正打量之際,聽得耳畔傳來一陣腳步聲,黛玉抬頭看時,見房內走出一群古裝打扮的麗人,為首之人羽衣蹁躚,笑語嫣然,別有一段明麗風致。
見到黛玉,她立刻快步迎過來,溫顏道:「賢妹下界多年,如今歸來,可還認識愚姐?」
見她言辭溫和、態度親暱,黛玉不覺一怔,咬著唇道:「莫非姐姐就是警幻仙姑?」
女子輕輕一歎,看著滿臉疑惑的黛玉,聲音中便有些鬱鬱之意:「妹妹如此詢問,想必前塵早已盡忘了。」說著,便攜過黛玉的手,溫聲道:「我的確是警幻,妹妹請進殿,一切前因後果,愚姐自會向妹妹說明。」
聽了她的話,黛玉默默沉吟,自己不過是一個凡人,這裡的人絕不至於對自己有所求,想必是另有緣故,不如且聽一聽再做打算。
想到這裡,黛玉便點頭道:「如此,便有勞姐姐了。」
警幻含笑頷首,帶黛玉進了正殿,黛玉抬頭看時,見這裡金碧輝煌,光華耀眼,一切陳設都十分精緻,絕非瀟湘館的陳設可比。
黛玉正滿腹疑竇,加上向來不喜金玉之物,只打量了幾眼,便沒有再看,只向警幻道:「這個地方倒挺華麗,看來姐姐的身份,必定是極不凡了。」
警幻見她雖然是讚美之詞,卻說得漫不經心,不由失笑道:「妹妹雖然前塵盡忘,但骨子裡那份淡看富貴的性情,倒是一點兒也沒有變。」一面說,一面領黛玉在窗下的紫檀木靠椅上坐了,又讓底下伺候的人斟茶送上來。
黛玉哪有心思喝茶,一待坐定,便向警幻道:「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剛才送我過來的紫煙說,是姐姐命人接我來的,又稱呼你為仙姑,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世上真的有神仙嗎?」
「妹妹問得這麼急,想必心裡早就按捺不住了,」警幻看著她,唇角輕揚,噙著一抹淡笑:「這裡名為太虛幻境,乃天仙極樂世界,至於我,一向住在這裡,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
「這話倒有些奇了,」黛玉挑眉,聲音有些詫異,「執掌凡間男女因緣的神仙,不是月老嗎?」
警幻神色恬淡,慢慢道:「說起來,這是凡塵的誤解,月老只是負責牽紅線,世人便以為姻緣是由他執掌,其實,那些男男女女如何配對,一直都是由我們掌管的。」
黛玉點點頭,這才明白過來,警幻睨著她,繼續道:「至於我接你到這兒的原因,是因為你我是姊妹,你原也是太虛幻境的仙子。」
黛玉輕輕「唔」了一下,聲音更是迷茫無措:「我只是個普通女子,怎麼可能也是仙子?姐姐是不是弄錯了?」
警幻搖搖頭,溫聲道:「你我相交多年,我豈會認錯?妹妹別急,且聽我從頭解釋一遍。賈府寶玉,前身本是女媧氏補天所剩的一塊頑石,未投胎之前,曾作過赤霞宮的神瑛侍者。那時,妹妹乃西天靈河岸三生石畔的一株仙草,名喚絳珠,因雨露衍期,漸就蔫萎。神瑛侍者見了,便有些憐惜,日以甘露澆灌,妹妹受了日月精華,秉了山川靈氣,故能脫化為人。後來神瑛侍者下凡歷劫,妹妹為了報恩,也下世為人,立誓將一生所有的眼淚還給他,以償前恩。」
黛玉聽得目瞪口呆,過了許久都沒有回神。
警幻知道她心中驚愕,歎了一口氣,聲音中帶著悲憫之意:「妹妹以淚水還灌溉之恩,心思倒也別緻,只是一入紅塵後,因對賈寶玉用情至深,便不顧自己的身子,毀傷太過,以至離世時魂魄不齊,三魂六魄中,有一魂一魄始終在離恨天外遊蕩,難歸本位。加上妹妹還是絳珠仙子的時候,除了受神瑛侍者的恩惠之外,還惹出一段情緣,那人見你下凡,提前去了塵世,說是要在那裡做一番事業,好護你周全呢。」
黛玉更是吃驚,咬著唇道:「姐姐越說越玄乎了。」
警幻眉眼淺淡,抿唇道:「仙俠之事,的確有些玄乎,但卻都是真的。」拍了拍黛玉的肩膀,聲音越發和婉:「因妹妹意念精誠、至情至性,上蒼特意讓你重歸紅樓,再入輪迴,給你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等到將來功德圓滿之時,妹妹的一魂一魄自會歸位,到時候再列仙班,再與妹妹暢敘姊妹之情。」
「我本不信鬼神之說,經歷今日之事,卻不能不信,」黛玉聽完她的話,臉色變了又變,最後終於沉寂下來,慢慢道,「姐姐既要我再入輪迴,天意不可違,我只能答允。」
警幻見她應允,心中喜不自勝,須臾歎了一口氣,聲音中滿是戀戀不捨:「我與妹妹相別甚久,本該留妹妹多聚一會兒,只是天意早定,既然話都說清楚了,待會兒我便讓人送妹妹重回凡塵,惟願妹妹此去順心順意,一生喜樂平安。」





002 醒轉


瀟湘院裡,紫鵑和衣躺在黛玉閨房的小塌上,蒙著頭只管流淚,淚水將身下的一個碎花枕頭浸得透濕。
這小榻本是素日裡黛玉歇息時,紫鵑陪侍之地,想起素日與黛玉相處的點點滴滴,紫鵑心中越發傷痛,再一想起黛玉不再了,將來自己再無可依,淚流得更凶了。
在院子裡伺候的嬤嬤、小丫頭如她一般,既心傷黛玉,又擔憂自身的前程,哭的哭,嚷的嚷,亂成一團。
這時雪雁匆匆趕了回來,見滿院子的丫鬟嬤嬤都哭成淚人一般,驚得魂飛魄散,忙奔到黛玉床前,見黛玉合著眼,直挺挺躺在床上,心中湧起不祥的感覺,眼淚撲簌簌流下來。
雪雁乃林家的家生子,自五歲起就跟隨黛玉,雖然進京後黛玉更親近紫鵑,但到底有自小的情分在,傷痛之心比起紫鵑只多不少。
雪雁直愣愣盯著黛玉,一邊哭一邊沖一旁的春纖道:「怎麼我才走開一會兒,姑娘就成了這樣?」
春纖低著頭,抽泣著道:「剛才前面敲鑼打鼓的時候,姑娘突然不行了,連遺言都沒說完就去了。」
雪雁聽黛玉果真去了,滿臉不可置信,叫道:「不可能,姑娘怎麼會死?你怎麼敢詛咒姑娘?」
春纖嚶嚶道:「是真的,姑娘的確去了。」
雪雁登時失了魂一般,跌坐在地上,半晌才道:「老爺啊,當初我們進京前,你還特意將我叫過去,說賈府很好,又囑咐我好好照顧姑娘,如今姑娘去了,我怎麼有臉到九泉之下見你?」
王嬤嬤乃黛玉的奶娘,當初與雪雁一同陪黛玉進京的,此刻正跪在春纖旁邊抹淚,聽到雪雁說起林如海,越發覺得心酸,也哭泣道:「老爺夫人,老奴沒有照顧好姑娘,對不住你們啊。」
這時雪雁自言自語了一番,突然從地上跳起來,哈哈笑道:「春纖你休想唬我,我們姑娘才貌無雙,怎麼看都不像薄命之人,她只是睡著了,對,只是睡著了。」
見她突然笑出聲來,在場之人不由嚇了一跳,王嬤嬤一邊拭淚,一邊去拉雪雁的衣袖,勸道:「難過歸難過,別胡言亂語,不然……」
話未說完,雪雁已經飛快伸出右手,去試黛玉的鼻息,口中還叫道:「姑娘你快醒過來,一定要醒過來。」
春纖見狀心中又難過又害怕,覺得雪雁有些神志不清,卻還是哭勸道:「姐姐別這樣,姑娘泉下有知會不安的。」
雪雁理也不理,依舊保持之前的動作,半晌回頭看著眾人,眼中似有火苗燃燒一般,聲音也有些咬牙切齒:「什麼泉下?姑娘明明有氣兒,你們竟敢出不敬之言,等姑娘醒過來,我定不讓她饒恕你。」
眾人聽了這話,都忘了哭泣,嚇得臉上失色。
到底薑還是老的辣,還是王嬤嬤先回過神來,盯著雪雁歎息道:「姑娘剛去,你怎麼就魔怔了?你爹娘還在蘇州等著你回家呢,若是知道你變成這樣,不知會多難過呢。」
雪雁呆了一下才道:「嬤嬤不相信我的話?那你自己過來,看看姑娘的臉色,探探姑娘的鼻息就知道了。」
王嬤嬤見她信誓旦旦,加上心中也存了一絲奢想,便沒有再說什麼,依言起身走到黛玉身邊。
一細看,就見黛玉本蒼白如紙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了血色,驚得往後退了一步,待鎮定下來,顫顫抬起手,還沒伸到黛玉面前,就見黛玉的手動了一下,不由喊了聲「哎呦」,栽倒在地上了。
眾人見狀更是吃驚,春纖身子抖了抖,半晌才鼓起勇氣走上前,扶王嬤嬤起身。
王嬤嬤卻一把推開她,伏在黛玉身邊,急急將手去試鼻息,果然微有些生氣流動,再摸她身上,也有些溫和之氣,登時欣喜若狂,大聲叫道:「雪雁是對的,姑娘活生生的,一會兒就會醒的。」
雪雁一抬下巴道:「那是自然,我們姑娘是個有福氣的,將來一定長命百歲。」
眾人卻嚇得面面相覷,你扯我推,不敢說話也不敢上前,都在心中猜測,這一老一少多半是傷心過度,竟一起發了瘋。
雪雁將眾人的神色看在眼裡,冷笑著沒有理會,只喚過春纖,吩咐她多拿一床薄被子過來,又喚過另一個小丫鬟秀芳,讓她將之前用剩的人參雞湯找出來,拿到外邊風爐上暖著,等姑娘醒了好喝。
春纖、秀芳雖然仍舊不信黛玉已經回魂,但雪雁到底是大丫鬟,素日裡的威嚴還在,只得領了命,各自依言而行。
兩樣東西很快拿來,雪雁、王嬤嬤一起動手,將黛玉捂得嚴嚴實實,之後兩人各搬了把小圓凳,坐在黛玉床邊,直愣愣盯著黛玉,再不發一言,看得眾人眼睛都直了。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突聽到雪雁拍手道:「好了,姑娘終於醒了。」
眾人又害怕又好奇,顫抖著身子圍過來,果然見黛玉嚶嚀一聲,星眸半睜,已經醒轉過來。
眾人又是一陣驚叫,膽子小些的直接嚇得跌倒了,鬧得不可開交。這番動靜將一味哭泣的紫鵑驚住,也起身過來瞧。
黛玉睜眼躺在床榻上,一動也不動,心神卻是明白的,默默將夢境中的事情回憶了一遍,心中暗自歎息,原來夢裡所見所聞都是真的,自己竟然真的重新活過來了。
生命重來,之前種種,恍如隔世一般,今後的自己,該何去何從,如何是好?
正柔腸百轉,雪雁已經端了一碗熱騰騰的人參雞湯過來,笑盈盈地道:「姑娘很久都沒吃東西了,且先喝兩口湯墊著,等天亮了再叫廚房做些好吃的送來。」
黛玉在枕上點頭,在雪雁、紫鵑小心翼翼的伺候下,用了幾口湯,心神乏了,合上雙眼,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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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姊妹


見黛玉安穩睡去,紫鵑、雪雁都鬆了一口氣,輕手輕腳走到外間,商量了幾句,因近來大家都熬得很辛苦,便讓在場的丫鬟、婆子都散了,她們兩人親自在外間守夜。
此時已是亥時時分,因婚禮已畢,之前震天的鼓樂、喧鬧聲俱消,四周靜悄悄無半點響動。
因如今大觀園是李紈理事,入夜黛玉情況不好時,紫鵑曾經打發小丫鬟告知,李紈來看過一回,因有事情要處理,就回稻香村去了。
等到李紈打點好事情,帶著丫鬟匆匆趕來時,見瀟湘館一片寂靜,又是吃驚又是不解,忙三步並做兩步走進來。
進了屋,見了紫鵑、雪雁,方才知道黛玉雖然氣息微細,但已經回轉過來,看模樣竟是並無大礙了。
李紈與黛玉的交情雖然不算深,卻深喜黛玉之才貌,得訊自是歡喜,因擔心驚擾到黛玉,便沒有進裡間,只絮絮囑咐了幾句,讓她們小心伺候著,便轉身去了。
紫鵑、雪雁忙亂了一天,雖然十分睏倦,但因心繫黛玉,打疊精神守在外間,一夜都不曾合眼。
一夜無話,及到了清晨,兩人進房看時,見黛玉雙眼緊閉,仍在睡夢中,便沒有打擾,靜靜退出房,讓小丫鬟準備熱水和早膳。
正忙著,探春、惜春聯袂而來,一進院子,惜春迫不及待問道:「有兩日沒見林姐姐了,聽說她身上不好,因我不愛走動,也沒過來探望,姐姐可還好?」
探春也道:「因這幾日要幫鳳姐姐理事,沒空過來,林姐姐怎麼樣了?」
紫鵑連忙行了禮,疲倦的臉上溢出一抹微笑,輕輕道:「多謝四姑娘惦記,我們姑娘已經好些了。」
探春、惜春聽了這話,相視一笑,都鬆了一口氣。
雪雁看著她們,歉然道:「本該招呼兩位姑娘進去,但我們姑娘病了這幾日,還是昨夜才睡得舒坦些,我與紫鵑姐姐便沒有叫醒她,只能委屈兩位姑娘,到旁邊的書房坐一坐。」
探春忙道:「我過來是為了探望林姐姐,既然她安好就行了,你們還是好好照顧林姐姐,不必招呼我們。」轉頭拉著惜春,微笑道:「四妹妹,我們走吧。」
惜春性子本就有些孤僻,素日裡只愛守在自己的院子裡,為了黛玉才肯走這一趟,聽了這話立刻點頭應了。
姊妹兩人帶著隨身侍婢轉身往外走,剛出瀟湘館,迎面遇上林之孝家的,行色匆匆走了進來。
林之孝家的見了探、惜兩人,忙停步行禮,賠笑道:「兩位姑娘安好。」
探春看看她,問道:「你這會怎麼有空來這裡?」
林之孝家的垂手道:「昨夜聽說林姑娘不好了,我過來瞧了,又回了璉二奶奶,二奶奶要忙寶玉的事情,讓我多照看這邊。」
探春輕輕頷首,抿唇露出一抹清淺笑紋:「難為你有心了,林姐姐已經沒有大礙了。」
林之孝家的聽了,露出一臉無法置信的神色,朝瀟湘館的方向望了兩眼,換上一臉的愁色,一面跺腳一面歎氣。
惜春生性淡泊,不肯多管閒事,哪裡將她看在眼裡,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探春自從開始理事,與林之孝家的有過幾次來往,見了她的異樣,心中很是驚奇,關切地道:「昨天是寶玉大喜的日子,你怎麼露出這副神情?是不是有什麼難辦的事情?」
林之孝家的見探春一臉關切,又因幾次相處下來,知道探春才能出眾,暗想若是找她討個主意,自己心頭的難關必定能迎刃而解。
林之孝家的便抬頭四下一望,見此處並無人來,才道:「本來一點瑣事,不該打擾三姑娘,但奴才如今心裡一點主意都沒有,只得請三姑娘指點迷津了。」說著壓低聲音,愁眉苦臉地道:「都是奴才性子急惹的禍,昨夜聽說林姑娘不好,奴才忙讓人去尋那件東西,可巧有一件還不錯,但是要現錢,奴才見林姑娘只有一口氣吊著,沒有法子,只能自己拿錢先墊了,現在林姑娘回過來,自然是大喜事,但那樣東西卻輕易退不了。哎,三姑娘是知道的,因著寶二爺成親,賬房裡正打著饑荒,璉二奶奶很是發愁,若是知道我置了一宗鈍色頭貨,必定要生氣的。」
惜春聽了這番話,心裡很不舒服,臉上的神色轉冷,拂袖道:「你滿嘴說的什麼話?林姐姐不過病得厲害些,你這奴才竟敢備下棺材,莫非不想活了?這倒罷了,如今林姐姐自己好了,你不但不高興,還說些胡話來噁心人,莫非為了你那棺材能有用武之地,竟要咒林姐姐不成?哼,你這作死的奴才,竟敢拿這樣的話來玷污本姑娘的耳朵,本姑娘一定要去老太太面前分說一番,讓她來評評理。」
林之孝家的見她露出少有的冷色,又要去賈母跟前告狀,心中又驚又怕,忙解釋道:「四姑娘別誤會,奴才只是太心急,才會一時失言的。」
惜春不為所動,指著她還要怒罵,探春忙勸道:「只是小事一樁罷了,四妹妹消停些吧。」說著轉頭去看林之孝家的,沉吟著道:「你且讓人去那家店舖說說情,若是能退回去最好,倘若真退不了,只得回了璉二奶奶,張羅出銀子還給你。至於那件東西,你讓人送到水月庵擱著,讓那邊留心些,若是有人要,立刻轉賣了,虧折些銀子也罷了。」
林之孝家的聽了探春這番話,心中很是感激,忙道:「三姑娘果然胸中有丘壑,奴才這就去辦。」說著,朝兩人行了禮,因怕惜春再動怒,忙逃也似的走了。
惜春見林之孝家的走得飛快,猜到她的心思,冷哼了一聲,看了探春一眼,不滿地道:「三姐姐為什麼要攔著我?剛才那奴才不為林姐姐安好而開心,反而只顧擔心自己買的棺材,聽她那話的意思,竟似在埋怨林姐姐沒死一般。這樣言語顛倒的奴才,也忒可惡了,若是老太太跟前,以老太太最疼林姐姐的性子,必定會將那奴才打一頓,給林姐姐出一口氣。」
探春看著一臉不虞的惜春,歎了一口氣,才道:「四妹妹你到底年紀小,有些事情還沒看清,林之孝家的在賈府當了十幾年的奴才,豈會是不知輕重之人?歸根結底,底下奴才的言行舉止,都是依照主子的心意而行的。」
惜春聽了一臉錯愕,但她只是性子冷,頭腦並不笨,很快領悟過來,皺著眉道:「三姐姐這番話,是說林之孝家的之所以態度冷漠,是因為她察言觀色,知道老太太已經不怎麼在乎林姐姐了,是不是?」
惜春眉頭皺得更深,喃喃道:「這怎麼可能呢?全府的人都知道,林姐姐和寶玉是老太太的心頭肉呀。」
探春搖頭道:「那是以前,如今早就變得不一樣了。」看著仍舊一臉懵懂的惜春,歎息道:「四妹妹只要想一想,林姐姐病了這麼久,老太太過問了幾次,又來看了幾次,就明白了。」
惜春更是震驚,默默想了半晌,也歎氣道:「還是三姐姐心細如塵,老太太的心思,的確已經變了。」
探春拉起她的手,殷殷道:「晚輩不言長輩事,但我們是姊妹,自小一起長大,情分比別人不同,姊妹之間相處,不必遮遮掩掩,所以我才要提醒你,不要去老太太那裡為林姐姐出頭,你的一片好心,對林姐姐並無好處。」
惜春緩緩點頭,站在原地發怔,半晌才歎道:「林姐姐真可憐,一個孤女離鄉千里,在這府裡住著,平時已經有不少白吃白喝的閒言碎語,幸虧還有老太太壓著,下人們才不敢太放肆。如今老太太也轉了心性,林姐姐將來的日子,只怕舉步維艱了。」
探春仰頭看著天,臉上露出澀澀難言的神色,可憐嗎?的確可憐,但這世上的可憐人,從來都不少。
庶出的自己,自詡才色雙全又如何?方寸之地,禁錮了她的身心,束縛了她的夢想。
心比天高又如何?還不是得收斂本心,小心翼翼周旋在長輩之間,在嫡母的手底下討生活,日日忐忑不安,時時如履薄冰。
惜春看著她的神色,猜出她所想所思,唏噓道:「舉步維艱的何止林姐姐?這府裡,從來就不是一處安生之地。」
探春唇角溢出一抹苦笑,吸了幾口氣,慢慢平復心情,向惜春道:「四妹妹性子太直,這樣會吃虧的。有些話,我們姊妹知道就行了,不要說出來。」
惜春知道她是為自己著想,心中很感動,頷首道:「三姐姐放心,你這些話,我會記住的。」歎了一口氣,唇邊露出一抹惘然的笑容,慢慢道:「三姐姐說的是,這大觀園裡的女子,都是可憐之人,二姐姐如是,林姐姐如是,我與三姐姐也不會例外。」
同命相憐的兩姐妹盈盈而立,相顧歎息,臉上滿是悵然和迷茫。
清風襲過,四周是開得如雲似錦的菊花,芳菲如醉,秋深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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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柔腸


黛玉沉沉昏睡,魂魄彷彿在游離一般,再醒來時,已近午時了。
雪雁、紫鵑一臉倦色,垂手守在床頭,見她睜開眼睛,都露出一臉喜色,雪雁忙道:「姑娘可醒了,覺得怎麼樣?」
黛玉微弱苦笑,沒有說話,紫鵑知她心中難受,沒再言語,默默招呼春纖端來清水,伺候黛玉淨面,又讓小丫鬟將熬好的瘦肉稀飯拿進來。
黛玉哪裡有食慾,勉強吃了兩口,便不肯再用,示意雪雁扶自己起身,斜靠在床頭出神。
窗外,瀟湘館的千株青竹隨風搖曳,沙沙聲不絕於耳,彷彿少女紛亂的心事一般。
母親離世,父親深恐她深閨寂寞,覺得賈府既有慈愛的外祖母,又有眾姊妹相伴解悶,這才忍痛將她送進京城。
遵父命進了賈府,第一天就遇上了前世的冤家寶玉,寶玉知她懂她憐惜她,讓寄人籬下的她感動之餘,不由自主心生漣漪。
水滴石穿,是因歲月有功,幾年的時間,日久天長相對,終讓她生出一絲情愫。
然而到今時今日,自己纏綿病榻,寶玉那邊,卻是金玉姻緣、喜結連理,命運的莫測,不是人可以預料的。
無人知道,為了寶玉,她怎樣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怎樣默默飲泣,濕盡羅衫。
只是,在那麼多的眼淚流盡之後,換來的,竟是金玉聯姻的消息,這才明白,自己是世間最好笑的一個笑話。
再深的情,再纏綿的心,到如今,不過是笑話一場。
鴛鴦織就雙飛,是屬於他們的,至於自己,終究只落得瀟瀟落花,形單影隻人,
最痛苦的時候,甚至覺得,就這麼去了也好,不必再柔腸百結,不必再面對寶玉、寶釵,不必再忍受閒言碎語。
有時候,死,反而是一種解脫。
只是命運莫測,自己死而復生,想到先前聽了傻大姐一句話,病至垂危、焚巾毀稿,百般深情,萬種愁緒,真真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又憶及離魂之時,與警幻仙子的一番對話,按她話中之意,自己再入紅塵,似乎另有一段情緣,讓她更是愁上加愁。
情之一字,百轉千回,生生折磨人,因為寶玉,自己彷彿含了一把黃連在口,從舌尖到心底都是麻木的澀,止也止不住。
比黃花瘦的人,千瘡百孔的心,如何經得起再一次的愛恨情愁?
這般怔怔想著,淚水不知不覺滑落下來,潤濕了臉頰斑駁了心。
紫鵑素日裡見慣黛玉悲風傷月,雖見她這次比往日更傷心,卻也無話可深勸,只是歎道:「好端端的,姑娘怎麼又哭了?剛才三姑娘、四姑娘還來瞧姑娘呢,若是見姑娘這麼傷心,一定要怪奴婢不中用,沒伺候好姑娘呢。」
話猶未了,突聽得有人通報道:「四姑娘來了!」雪雁忙止住話頭,站起身迎接。
惜春曼步進來,見黛玉桃容雪白,零星幾點淚痕,心中很是傷感,忙笑著道:「林姐姐才好些,怎麼又傷心了?莫非是太孤單了?若是為這個,姐姐大可不必,我雖不愛出來走動,但姐姐這裡,卻是愛來的。這不,早上過來姐姐沒醒,我特意又來一趟了呢。」
惜春的性子,本是最清冷的,就能昨夜寶玉大婚,也呆在自己的院子裡,不願去湊熱鬧。
黛玉目下無塵的性格,雖不得大觀園下人的心,卻合了惜春的脾氣,加上早上探春那番話,惜春已經明白賈母對黛玉的態度已經變了很多,不由有些心疼命運淒涼的黛玉,這才轉了心性,一天之內到瀟湘館來了兩次。
黛玉聽了她這番話,倍覺溫暖,雖然仍舊愁腸滿緒,卻還是喘了一口氣,打疊精神道:「多謝四妹妹惦記,我沒事,休息一兩日也就好了。」
惜春笑道:「姐姐可要說話算話,院子外面的菊花開得很好,等姐姐好了,我們約上三姐姐,一起賞看作詩,豈不有趣?」
兩姊妹正說著話,襲人突走了進來,一身嶄新的粉紅衣衫,斂衣行禮,笑意盈盈地道:「林姑娘、四姑娘一向安好?」
黛玉別過臉,沒有說話,惜春也不是愛言語之人,瞅都沒有瞅襲人,更別提答話了。
襲人彷彿早料到她們會這般冷淡,一點都不尷尬,依舊笑得清甜,神采飛揚地道:「林姑娘、四姑娘,寶玉與寶二奶奶一早起來,就去祠堂拜了祖宗,待會兒寶二奶奶要與親戚、族人們見禮呢。」
黛玉依舊一動不動,不言不語,倒是紫鵑哼了一聲,唇角挑起諷刺的弧度:「寶二奶奶才進門,襲姑娘就叫得這麼歡,感情可真好,惟願以後你們一起服侍寶玉,一直像現在這樣和和美美才好。」
襲人被她的話一噎,臉上登時浮出一抹紅暈,雪雁打量她兩眼,也冷笑道:「以你的身份,現在應該在寶二奶奶面前使勁兒奉承才是,怎麼有空到我們瀟湘館來?」
襲人默了一下,才吶吶道:「因見林姑娘沒有去上房,特意過來瞧一瞧,告訴林姑娘一聲,若是身子已經好了,不如去老太太那裡坐坐,與寶二奶奶重新見禮。」
黛玉聽了這番話,終於按捺不住,回首睨著襲人,聲音清冷如寒冰:「倒多謝你想著我這個病人,只是不知這主意是你自己想的,還是你那新主子吩咐的?」
襲人臉上紅一塊青一塊,半晌才道:「自然是奴婢自己的主意。」抿唇勉強一笑,旋即又道:「時辰不早,奴婢還有事要辦,林姑娘、四姑娘若是願來,現在動身正好能趕上呢。」話剛說完,匆匆一禮,已是轉身去了。
惜春看著她的背影,臉上露出一抹怒容,冷笑道:「這也忒欺負人了,林姐姐身子不舒服,闔府的人誰不知道?巴巴讓襲人過來說一趟,不就是想炫耀她成了寶二奶奶嗎?哼,幸虧只是嫁給寶玉,若是嫁個王爺什麼的,只怕我們這些人要被她踩到腳底了。」
黛玉身子還沒恢復,與襲人針鋒相對又耗了精神,一邊咳嗽一邊喘息,頗有些支撐不住。
惜春忙上來扶住她,皺著眉道:「林姐姐別跟她們一般見識,由著她們去,看她們能得意到什麼時候。」
紫鵑倒水過來,也勸道:「見禮罷了,有什麼大不了?姑娘養好自己的身子是正經。」
黛玉喝了兩口茶,養了會兒神,才恢復過來,輕輕頷首應了。
薛寶釵是不是故意炫耀,黛玉不用想也猜得出,別說她現在身體支持不了,就算真好了,她也不會去。
黛玉明白,選擇迴避,必定又會惹出一番閒言閒語,必定會有人在背後嘲笑她膽小,但是,她就是不願意,不願意為了賭一口氣而去上房,不願意淪落成薛寶釵春風得意的陪襯,白白讓人看笑話。
沒了寶玉,她唯一可以擁有的,只剩這份寧折不彎的心性了。





005 寶釵心思


薛寶釵自出生起,因長得出色,待人接物又溫和有禮,一直眾星捧月,深受眾人誇讚喜愛。
進京之後,薛寶釵很快贏得賈家上下的歡心,人人對她讚不絕口,唯獨賈母雖也誇過她,但最疼愛的還是黛玉,至於寶玉,眼裡心中更是黛玉最重,這樣的落差,讓她很不平衡。
前幾年倒還罷了,畢竟她進京是為選秀而來,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天,是她對自己前路的美好描述。
只是沒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才色雙絕的自己,竟然會落選。
她傷心過,憤恨過,卻不得不接受殘酷的命運,重新思考自己的前程。
既有無雙顏,又有道韞才,她深信,自己匹配得上王孫公子的。
無奈她出身商賈之家,士農工商,真正顯赫的貴族,是絕不會將她娶進門做正室的。
高不成低不就,萬般無奈之下,她只能放棄自己不切實際的想法,轉而將目光投在賈寶玉身上。
仔細想一想,賈寶玉其實也不差,長得好,與自己年紀相待,對待女孩兒時又溫柔脈脈,真真是個翩翩公子哥兒。何況他出生好,是榮國府的嫡孫,又有一個當了貴妃的同胞姐姐,將來的前程無可限量。
賈府人丁興旺,與各大世家王府都有來往,家大業大,若真的成了榮國府的當家少奶奶,也是極尊貴體面的。
加上薛姨媽也屬意寶玉,常在她面前似有意若無意地稱讚寶玉,念叨親上加親,讓她更是心動。
於是寶釵的一縷情思,一日一日地,往賈寶玉身上去了。
她善於察言觀色,早就看出近兩年來,賈母對待黛玉的態度已經冷落了不少,這讓她很是快意,但寶玉那邊,卻與黛玉越發親近,至於自己,自出了大觀園,竟只在賈府擺宴席的時候見了兩次,寶玉對自己的態度也不熱絡,更別提像之前那般特意到家探望了。
嫉妒與不甘在心中滋長,日久天長,就成了一根刺,撥不了,抹不去。
直到那天母親回來,說起王夫人進宮請了旨,元妃已經將她許給賈寶玉,她靜靜聽著,面上一片平靜,心中卻早已喜得笑開了花。
不為人知的期念,竟在一夕間成為現實,美好得讓人不敢相信,一顆芳心彷彿飄到了天上。
她快意地想,黛玉才色雙絕又如何,如何敵得過莫測的命運?黛、寶心有靈犀又如何,如何逃得開有緣無份的宿命?
數年來循規蹈矩、賢良淑德,得不到寶玉的眷顧,但終究得到王夫人的認可,得到貴人的青睞,從此以後,富貴地位成為自己的囊中之物,不再遙不可及。
她在閨閣裡靜靜繡著嫁衣,暗自想,自己美夢成真,自是可喜的,美中不足的是,寶玉心裡,一直有黛玉的身影。
不過轉念想,寶玉到底年紀小,雖然與黛玉有些青梅竹馬的情分,卻不至於情根深種。
自己的才色不遜於黛玉,只要成親後自己與他多親近親近,用些心思將他籠絡了,不怕他不動心,再苦熬幾年,榮國府也就成自己的天下了。
這樣想著,一顆心也就慢慢平靜下來,只等著花轎上門了。
到了成親之日,梳妝打扮、上花轎、拜堂行禮,一切都很順利。
寶釵早盼著這天,一顆芳心歡喜又甜蜜,雖與寶玉早就見過了,但時移世易,忍不住幻想起與他在花燭下相見的場面。
不想進了洞房,寶玉先在她跟前說:「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見了,蓋著這勞什子做什麼!」
寶釵聽他喚妹妹,心中已經大奇,不想寶玉將她的紅蓋頭揭開,滿臉的喜色都變作疑惑,忙向襲人盤問,襲人又是些藏頭露尾的話,寶玉也沒聽進去,只叫說:「我才剛看見林姑娘了麼,還有雪雁呢,怎麼說沒有。你們這都是做什麼玩呢?」
薛寶釵的心登時從天上落到谷底,聰慧如她,不用旁人細說就能猜出這件事的始末,必定是有人哄騙寶玉,說今天娶的不是自己,而是黛玉。
指鹿為馬,一場騙局,眾人心知肚明,只瞞著局內的幾個人。
她只覺得手足俱冷,洞房花燭之夜,本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候,她的夫君,卻在喊著另一個女孩的名字,在質問眾人,為什麼娶的不是他心尖上的人,這令滿腔歡喜的自己情何以堪?
但再難受,她終究還是冷靜下來,寶玉想娶黛玉又如何?拜了堂,一切都已成定局,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只要自己肯用心,即便是個石頭,揣在懷裡也能捂熱了。況且寶玉是她心心唸唸的人兒,暫時吃點苦又何妨?時日久了,等寶玉知道自己的好處,一定會回轉心意的。
這般想著,她便將手掐進掌心裡,臉上依舊恬靜溫婉,帶著幾絲羞澀,與尋常的新嫁娘一般無二,讓滿屋子的人都敬服不已。
後來,鳳姐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連連相勸,寶玉雖然沒聽進去,但因為長輩都在,心裡有些畏懼,只得沉默下來。
待到眾人散了,丫鬟上來伺候,又點了安息香,寶玉便昏沉睡去。寶釵只得也卸了妝,和衣與寶玉一同歇下。
第二日鬱鬱睜開眼,寶玉還未醒,襲人卻走進來獻慇勤,小心伺候,又謙卑地說了些「以後全靠二奶奶照顧」的話兒。
看著寶玉身邊最受寵的大丫鬟在自己面前卑顏屈膝、小心討好,薛寶釵心裡略好受了一些,大局已定,從今日開始,自己便是賈府堂堂正正的二少奶奶,沒有人能奪自己的權勢地位,就算是黛玉,也不能夠。
待寶玉醒了,看見寶釵很是吃驚,寶釵倒是大大方方朝他笑了笑,襲人忙上來給寶玉更衣,勸解了幾句,又說老爺有命,讓他與寶釵一同到宗祠祭祖。
寶玉雖然仍舊念著黛玉,但因素日裡最懼賈政,哪裡敢違逆,急忙換了衣服,與寶釵一起出了門。
等全了禮儀,寶玉有些乏了,寶釵只得帶著眾人,將他送回新房歇息,自己再行至上房,與賈家的族人見禮認親。
途中,她故意喚過襲人,笑吟吟地道:「有好些天沒見林妹妹了,也不知她今天來沒來,不如你到瀟湘館看看,若她來了就罷了,若是沒來,就請一請她罷。」
她素知道,黛玉心眼有些小,加上一向只以寶玉為重,知道寶玉與自己成婚,一定會難受得痛徹心扉。
但那不夠,她要黛玉在眾目睽睽之下,聽見別人喊自己寶二奶奶,她要黛玉清清楚楚看明白,誰是真正的失意者。
洞房花燭之夜所受的痛苦,她要在黛玉身上找回來。
襲人不知她的心思,只想著要討她歡心,聽了她的話,喜滋滋地去了。
進了上房,寶釵溫婉含笑,長袖善舞,很快博得賈府族人的交口稱讚。
這時襲人回來,悻悻地道:「林姑娘不願意過來,說她不舒服呢。」
寶釵心中的算計落空,不由又氣又恨。
可巧這時鳳姐走過來拉著她,笑瞇瞇地道:「老太太你瞧,我幫寶兄弟找的媳婦多好,長得好,脾氣好,才情也好,等將來寶兄弟考了官,寶玉媳婦出去應酬,必定在官夫人中拔得頭籌。」
賈母樂得哈哈大笑,寶釵卻歎了一口氣,故意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道:「鳳姐姐如此誇讚,我實在當不起,我若真是個好的,今天見禮林妹妹、四妹妹就不會不來了。」
她這話卻是以退為進,明著是自嘲自己不好,實際的意圖,卻不言可知。
眾人聽了這話,本是和樂融融的場面登時冷了下來,有幾個悄悄交頭接耳,議論起黛玉、惜春的不是。
賈母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沒有說話,探春見場面不像話,只得打圓場道:「這就是二嫂多心了,闔府皆知,林姐姐和四妹妹素來愛靜,何況如今天氣有些冷,林姐姐身體不舒服,來不了情有可原,等林姐姐身體好了,我一定讓她邀上四妹妹,一起到新房道賀見禮。」
薛寶釵本還有滿肚子的話,但因探春這麼一出頭,竟都說不出了,只得尷尬笑道:「原來林妹妹不舒服,待會兒我一定要瞧瞧。」說著又喚過襲人,讓她準備些補品給黛玉送去。
眾人聽了,都重新稱讚起寶釵,說她關心親眷,穩重大方,寶釵春風得意地應對著,心裡卻對探春也生出了恨意。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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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變故



黛玉自回生以來,憶及與寶玉幾年情分,沒料到如今竟落得如斯田地,心中悲痛欲絕。
無奈事情已成定局,黛玉無力回天,加上紫鵑、雪雁百般勸解,探春、惜春姊妹也每日過來一趟,與她說話解悶,讓黛玉感動之餘,漸漸想開了些。
黛玉一直以為,金玉聯姻是元妃的主意,與外祖母毫不相干,所以對於外祖母,心裡一如既往地尊敬依戀。
因思:自己生來薄命,父母早早雙亡,除了外祖母之外,竟無親人在世。自進了京城,外祖母將自己放在心尖上,百般疼愛,若自己存了死心,到時候外祖母白髮人送黑髮人,不知會有多難過,何況自己身邊還有兩個好姐妹和幾個忠心的丫鬟,就是為了她們,自己也不能放棄這條命。
這般想著,也就慢慢開始吃藥用飯,至於賈母很久都沒來探望,也沒讓丫鬟送東西過來,黛玉都沒在意,只以為賈母年紀大了,有些兼顧不到罷了。
過了幾日,賈政因除授江西糧道,已奏明起程日期,不能耽擱,收拾了行裝要出門,知道賈母與王夫人等都在寶玉房中,特意將賈母請到外間,親自過來拜別。
賈政跪下叩首,說了幾句遠離膝下,不能侍奉晨昏的話兒,賈母也叮嚀了一番,讓賈政路途保重、仕途進取。
賈政恭敬聽了,問起寶玉,賈母便讓襲人將寶玉扶出來,給賈政叩首道別。
寶玉仍舊有些懵懵懂懂,向賈政磕了四個頭,襲人上來攙扶卻不起來,只呆呆出神。
賈政最見不慣他這副模樣,有心要呵斥,礙著賈母在此,只得止住了,皺眉呵斥道:「好端端的,做什麼不起來?」
寶玉道:「兒子心裡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要回老爺,求老爺指點指點。」
賈母見寶玉跪在地上好一會兒了,很是心疼,忙向賈政道:「寶玉最近一直有些渾渾噩噩,他問什麼你就答什麼,別嚇著他。」又轉頭吩咐襲人,命她將寶玉扶起來。
寶玉起身站定,穩了穩心神,方向賈政道:「老爺當初要兒子娶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兒子自當遵從,只是當初老爺給兒子娶的,到底是林妹妹,還是寶姐姐?若是林妹妹,不該換了寶姐姐,若是寶姐姐,當初為何又要哄兒子呢?」
賈政聽了這番話,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原來當初賈母擔心賈政性情迂腐、不知變通,指薛為林的計策,並沒有告訴他。
如今聽寶玉言之鑿鑿,不像是胡說八道,不禁起了疑心,便向王夫人道:「寶玉這些話從何而來?」
王夫人一時無言以對,鳳姐急得滿臉通紅,賈母沒法子,只得攬到自己身上,開口道:「寶玉這話從何而來,我不太清楚,大約是因為先前我喜歡林丫頭聰明伶俐,又念及她是你妹妹唯一的女兒,想將她配給寶玉,寶玉大約猜到我的心思,一直都念念不忘。這兩年我瞧林丫頭多病多災,身體一直沒有好起來,不像個有福壽的模樣,就淡了心思。前段時間寶玉議親,談起薛家姑娘有一枚金鎖,要選有玉的婚配,與寶玉正是天生的一對,我與鳳丫頭就去求了姨太太,一說就定了,後來老爺也同意了,就讓你媳婦進宮求了娘娘,讓她下旨賜婚。至於寶玉這邊,我想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必要告訴他。沒想到娶親前,不知那個下人在他跟前錯說了一句娶林丫頭的話,他倒一直記著,到如今還在這裡嘮叨胡說呢。」賈政聽了賈母這番話,心中又震驚又不滿,因礙著眾目睽睽之下,只得暫且按捺了,向寶玉道:「既然已經娶了親,你就別胡說了,傳出去像什麼樣子?」
寶玉本極怕賈政,剛才問那一句話,已是生平最膽大之舉,如今聽賈政開口呵斥,嚇得瞠目結舌,不敢再多說,唯唯諾諾應了下來。
賈政訓斥了幾句,轉而看著賈母,賠笑道:「兒子有幾句話要跟老太太說一說,請老太太讓眾人迴避。」
賈母心中錯愕,卻還是應允下來,讓丫鬟扶寶玉進房歇下,方抬頭示意眾人退下,問賈政道:「你有什麼事情不能當眾說?」
賈政眉頭深擰,聲音有些沉重:「是為了剛才寶玉說的那番話,林家外甥女長得好,才情品格也好,配寶玉綽綽有餘。如今金玉姻緣已定,說那些無濟於事,只是寶玉念叨著要娶林丫頭,底下的人必定議論紛紛,豈不誤了林丫頭的清譽?」
賈母聽了這番話,臉色微微一變,吶吶沒有說話。
賈政歎了一口氣,悻悻道:「若林丫頭是個尋常孤女倒也罷了,但她分明不是,當初她來京投奔,妹夫病逝前,親自將一個封存好的匣子給璉兒帶回來,指明要交給老太太和我,說他與妹妹都信得過我們母子的為人,想將林丫頭交給我們照顧,又在匣子裡附送了五十萬兩銀票,打算留給林丫頭用作日常開支和嫁妝。後來娘娘省親,要修大觀園,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將那五十萬兩都挪用了。這事讓我覺得萬分對不起妹妹妹夫,這幾年來,因為心中不安,我一直不願多見林丫頭,也沒有過問她的事情。我以為,老太太是她嫡親的外祖母,必定事事為她著想。如今鬧成這樣,我那妹妹若是泉下有知,豈能心安?」
賈母念及年輕早逝的賈敏、林如海,不免心中生愧,半晌才含淚道:「這回的確有些委屈林丫頭,但事已至此,也無可奈何了。」
賈政心性最是憨直,恩怨分明,沒有那麼多花花腸子,此刻覺得愧對黛玉,本還有滿腹的話要講,但見賈母眼中含淚,不好再說下去,只轉頭問道:「林丫頭身子一向不好我是知道的,最近好轉些了沒?」
賈母因這些天未曾過問黛玉的境況,哪裡答得出,含糊道:「因林丫頭體氣太弱,現在正在瀟湘館養著,已經吩咐大夫上緊給她調治,過幾天就會好的。」
賈政便道:「既然她病著,我就不去探望了,省得讓她勞累,那我心中更不安。」說著,看一眼賈母,斟酌著想了一番話,徐徐道:「哎,當年我與敏妹妹兄妹情分極好,她只留得這一點血脈,在此依傍,也怪可憐的,別說她與妹夫給了一筆巨額銀子,就是沒給,也不能委屈她。老太太之前想著讓她做孫子媳婦,寶玉雖然配不上她的品格,但親上加親倒也罷了,如今這話不消再提,還勞煩老太太多操操心,花心思給林丫頭選個才貌雙全的佳婿,再花上十幾萬兩銀子,給她備一份豐厚嫁妝,讓她風風光光嫁出去。」
賈母起先還細細聽著,待聽到最後一句,不由嚇了一跳。
賈母雖然不管事,但因鳳姐在她面前抱怨過幾次,底下人又有不少風言,對府裡的境況倒也知道一些,當下蹙眉道:「十幾萬兩?府裡這幾年境況不太好,哪裡有那麼多銀子給她備嫁妝?」
賈政一向不理家事,聽了這話不由也一呆,沉默了半晌才道:「十幾萬兩的確有些多,但跟當初妹夫給的那些比起來,實在算不了什麼。林丫頭是個孤女,雖然有我們府裡可以依靠,但到底隔了一層,嫁妝太少,我擔心她在婆家會受委屈。罷了,既然老太太說府裡狀況不好,就備一份三萬兩的陪嫁,再給她兩萬兩做私房,等以後府裡情況好了,再補償也就是了。」
賈母心中暗想,別說五萬,就是一萬,如今府裡也難拿得出,但她素知賈政的性情,最是固執不過,若不依他之言,必定會繼續叫嚷。事急從權,不如先應下來,之後自己再想法子也行。
賈母便道:「你這番話說的很是,我心裡何嘗不疼林丫頭?你放心上任,我一定在林丫頭身上多操心,讓她風風光光出嫁。」
賈政聽她應了,這才如釋重負,因時辰不早,說了幾句讓賈母多操心、保重身體的話,便辭了賈母,往前面去了。





007 起意


待賈政去了,賈母又進屋看了一回寶玉,見他倚靠在床上發愣,寶釵在一旁倒茶端水,態度溫婉、神色安詳,臉上沒有絲毫怨懟不滿。
賈母心中很滿意,誇讚了幾句,讓她好好照看寶玉,方起身回房。
及到了晚上,賈母思及賈政之言,雖然覺得自己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賈府,但心中仍然有些不舒服。
賈母年事已高,對鬼神之說漸漸深信不疑,加上心中有事,自然有些疑神疑鬼,合上眼就覺得賈敏、林如海找來了,不由又害怕又羞愧。
一夜翻來覆去,直到凌晨時,賈母實在支撐不住,這才昏昏沉沉睡去。
鴛鴦在內室的小塌上伺候,心中很是忐忑,但賈母不開口,她也不敢出聲,挨到賈母安歇才略略心定,合眼也睡著了。
次日起來,賈母一臉疲倦,鴛鴦伺候她梳洗,遲疑半日終是問道:「老太太昨夜睡得不太安穩,可是有什麼事情嗎?」
賈母與鴛鴦相處數年,早將她視為心腹,歎了一口氣,直承道:「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全是為了林丫頭。」說著抬頭看鴛鴦一眼,皺眉問道:「你可知道,林丫頭近日怎麼樣了?」
這些日子,因著賈母一心只念著寶玉和金玉聯姻的事情,對黛玉並無一句過問之話,鴛鴦也沒留意瀟湘館那邊的情況,此刻聽到賈母動問,吶吶道:「奴婢不是很清楚,容奴婢找底下的丫鬟問幾句,再回來稟報。」
賈母應了,鴛鴦忙出房招來小丫鬟,細細問詢一番,方向賈母回話道:「聽底下的人說,寶二爺成婚那天,林姑娘病得有些凶險,但後來回過來了。瀟湘館這幾天並沒有大夫過去探視,林姑娘吃的還是之前的藥,如今還是在床上躺著,但已經比之前好些了。三姑娘、四姑娘過去看她,林姑娘常與她們說話呢。」
賈母聽了,沉吟著道:「如此說來,林丫頭身體雖然怯弱,但暫時是不礙的。」
鴛鴦點頭稱是,打量著賈母的神色,問道:「老太太是不是要去瀟湘館?不如且用了早膳,奴婢伺候你過去。」
賈母擺手道:「且不忙過去,我在思量一件事情,等鳳丫頭來了,我跟她商量一番再說。」
鴛鴦識趣,便沒有再說什麼,靜默下來,伺候賈母穿戴整齊了,方出來吩咐小丫鬟備早膳。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外面人報鳳姐過來請安,賈母忙讓鳳姐進來,又吩咐鴛鴦守在門口,旁人一律不許進來。
鳳姐見她如此鄭重其事,很是吃驚,微微蹙眉道:「老太太可是有什麼大事?」
賈母歎了一口氣,不答反問道:「當初寶玉生病,為了給他沖喜,我們定下金玉姻緣,你瞧寶玉結親之後,到底怎麼樣呢?」
鳳姐聽了,斟酌了半日,才道:「這幾天有薛妹妹日夜照顧,寶玉身子瞧著大有起色,只是似乎還是不太清醒。」
賈母一臉愁色,慢慢道:「誰說不是呢?我們都說金玉姻緣好,但無奈寶玉不懂事,一心只想著林丫頭,哎,聽了他昨天在二老爺說的那番話,當時我急得差點沒昏過去。」
鳳姐忙勸道:「老太太且放寬心,等過一段時間,寶玉明白薛妹妹的好了,自然會回心轉意的。」
賈母道:「但願如此,哎,寶玉這孩子心眼實,也不知得多長時間才能明白我們的苦心。」斜睨了鳳姐一眼,沉吟著道:「這裡沒有外人,我也不必瞞你,眼前除了寶玉之外,還有另一件為難的事情,二老爺臨行前問起林丫頭,讓我給林丫頭選個佳婿,這倒不難辦,但他還說了,至少要備五萬兩銀子給林丫頭當陪嫁,好叫林丫頭有東西傍身。」
鳳姐「呀」了一聲,大吃一驚,失聲道:「五萬兩的陪嫁?這未免太多了些,二老爺不知我們已經今非昔比,這情有可原,老太太卻是知道的,我們府裡如今就是架子好看罷了。前段時間寶玉成親,為了辦得風廣,如今還打著饑荒呢。」
賈母歎道:「你說的這些我何嘗不知?他起先還要給十幾萬兩,是我說拿不出才轉口的。哎,二老爺的脾氣,最是迂腐不過,他說建大觀園用了林家給的五十萬兩銀子,一直心中不安,給五萬兩只是稍作補償,等以後寬裕了,要把該還的都還回去。哎,如今他是一家之主,又在外面當官,他的話我總要顧及幾分,免得叫他面上無光。」
鳳姐聽了這番話,更是大怔,深蹙秀眉不知如何應答。
賈母繼續道:「昨晚我想了一夜,我們挪用了林家的銀子,五萬兩並不過分,但如今府裡打饑荒,要湊齊實在為難,加上如今寶玉又一心念著林丫頭,也是一件煩心事,怎麼著也要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才好。」
鳳姐聽到這裡,隱約猜出賈母心中所想,但因為覺得難辦,便沒有順水推舟,只是歎氣道:「這事情當真棘手,我是沒法子的,老太太見多識廣,必有妙策應對。」
賈母拂了拂衣袖,沉吟著道:「倒也不難辦,當初要建大觀園,挪用林家銀子時我就想過,不如將林丫頭配了寶玉,如此一來不負女婿之托,林丫頭也終生有靠,實是一舉兩得。這兩年,我覺得林丫頭身子骨太弱,加上看出她對寶玉存了一點心意,心裡有些不喜她,為寶玉著想,便依了二太太的話,同意娶穩重大方的寶釵進門。今日這局勢,少不得要舊話重提,依舊將她配給寶玉,一來成全寶玉之心,二來反正是一家人,不必備那五萬兩的嫁妝;三來林丫頭有了好歸宿,女婿、敏兒泉下有知,必定很欣慰,二老爺那邊,見是親上加親,也必定會歡喜的。我們這樣人家,寶玉這般人品,再娶也是慣例,我這主意你覺得怎麼樣?」
鳳姐聽她詢問,忖度半日,如實道:「老太太的主意,自然是極好的,但辦起來只怕有些不容易,一來二太太、薛妹妹那邊未必會同意,二來薛妹妹已經進門了,以林妹妹清高的性子,未必願意屈尊做妾。」
賈母聽了倒是不以為意,擺手道:「你說的這些我也慮到了,我自有法子說服二太太和寶玉媳婦,至於林丫頭那邊,更是不足為慮,在這世上數我跟她最親,我的話她怎麼會違逆?何況她心裡念著寶玉,就算受幾分委屈也不會計較的。」
鳳姐聽了這番話,仍舊眉頭深鎖,擔憂黛玉不肯,但見賈母一臉躊躇滿志,知道再勸下去不但無益,反而會惹得賈母不悅,只得縮口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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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老謀深算


見鳳姐不言語了,賈母以為她被說服,覺得自己的想法一石三鳥,更是打定了要讓寶玉再娶黛玉的主意。
這時外面傳來說話聲,賈母聽出來人是王夫人,忙問道:「二太太快進來,寶玉媳婦是不是隨著一起來了?」
王夫人應了一聲是,片刻後果然攜了薛寶釵,款款走進來,婆媳兩個甚是親暱。
待兩人行完禮,王夫人看了鳳姐一眼,淡淡笑道:「剛才在門口鴛鴦讓我們稍等,我還猜不出緣故,如今看見鳳丫頭一下子就明白了,原來與她說私房話呢,老太太待鳳丫頭到底與眾不同。」
鳳姐聽她這話含酸,有幾分爭鋒之意,心中覺得不妙,忙斂容道:「太太誤會了,不是什麼私房話,老太太與我商量林妹妹的事情呢。」
王夫人一聽是在說黛玉,皺著眉沒有說話,眼底的厭惡不屑卻是一閃而過。
一旁的寶釵暗想,許是賈母見寶玉婚事已畢,又將心思移到之前疼愛的外孫女心上,忙隨口道:「原來老太太是惦記林妹妹,老太太放心,我常讓人到瀟湘館探望,也送了東西過去,林妹妹已經大好了呢。」
賈母臉上露出讚許的神色,含笑道:「難得你嫁過來要照顧寶玉,又主動關心林丫頭,真真是個識大體的。」
薛寶釵只當自己的話合了賈母的心意,不由笑容滿臉,聲音也越發溫婉:「老太太過獎了,我與林妹妹相處了幾年,林妹妹雖然性子有些冷,為人卻很好,我們姊妹感情一直不錯,如今有緣住在一起,多關心關心是應該的。」
賈母看著她,笑吟吟地道:「難為你了,既然你們姊妹情深,我來問你一句,倘若以後讓你們長久住在一塊兒,你願不願意?」
此言一出,大出薛寶釵、王夫人意料,薛寶釵一臉錯愕,王夫人呆怔片刻,脫口道:「老太太這話,我聽不明白。」
賈母沒有回答,而是轉頭看向鳳姐,笑吟吟地道:「都不是外人,也沒什麼避諱的,你且將剛才我們商量的那些話直接說出來。」
在薛寶釵、王夫人灼灼目光的注視下,鳳姐心中叫苦,卻無從選擇,只得硬著頭皮道:「老太太覺得寶玉神智還沒清醒,想讓他再娶林妹妹給,沖一衝許就好了。」
王夫人登時變了臉色,她一向不喜黛玉,覺得黛玉長得太出色,生怕寶玉被她迷住。
後來寶釵進京,王夫人一心念叨著金玉姻緣,生怕黛玉奪了這門婚事,幾乎將黛玉看成眼中刺肉中釘。無奈那時賈母一心向著黛玉,就算再不喜歡,王夫人只能啞忍著,無計可施。
最近這一兩年,賈母對黛玉的心淡了很多,黛玉自身又常纏綿病榻,王夫人心中甚是快意,從沒過問瀟湘館的事情。
前兩個月,寶玉因失了靈通玉,神志不太清醒,王夫人趁機在賈母跟前提了金玉姻緣,說寶釵賢良淑德,一定是寶玉的佳偶。
賈母當時點了頭,王夫人大喜之餘,忙進宮請元妃下了一道手諭,寶玉、寶釵的婚事就這麼板上釘釘定了下來,王夫人一掃多年的鬱悶,很是春風得意。
王夫人腦子轉過許多念頭,開口時神色鎮定,聲音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生硬:「老太太一心為寶玉打算,媳婦心裡感激不盡,林丫頭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兒,親上加親本也不錯,但一來寶釵進門還不滿一個月,且不說寶釵的委屈,就是旁人看了也不像,必定會有閒話的;二來先前寶玉就說她才貌頂尖兒,若是娶了她,寶玉必定心裡只有她一人,這本也沒什麼,但林丫頭近年來身體弱得很,我說句不該說的話,倘若她一時不好了,寶玉還不傷心得鬧翻天?」
因早知她不會爽快應允,賈母淡然自若,擺手道:「你說的這些,我都考慮過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寶玉這般人品,再娶有什麼使不得的?不過既然你不願,不必現在就結親,且讓寶玉、林丫頭調養半年,到那時再辦事,旁人也沒什麼好閒話的了。」
說到這裡,賈母轉眸瞥著王夫人,旋即又道:「至於林丫頭的身子骨,確實有些弱,寶玉一心惦記著她,是因為求不得,如果結親如了願,一定不會再將全部心思都放在她心上。」
王夫人聽了,依舊滿心不願,遲疑著道:「老太太言之有理,只是林丫頭脾氣有些古怪,我擔心將來與她合不來。」
賈母眼中透出洞察世情的敏銳,淡笑道:「合不來也要試著相處,你還不知道,你們老爺臨走前說了,因用了林家五十萬兩銀子,心裡一直不安,讓我給林丫頭找個佳婿,再給五萬兩銀子做陪嫁呢。俗話說得好,老來從子,何況你們老爺說的又是正經話,我也不能駁他,只能想這麼個法子將事情搪塞了。我且問你,你是願意白送五萬兩出去,還是願意多一個兒媳?」
王夫人被她這番話驚得目瞪口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讓林丫頭進門也行,只是這麼做太委屈寶釵了,媳婦心裡十分不安。」
她們兩人的一言一語,寶釵都聽在耳裡,起先震驚得不敢相信,直到鎮定下來,終於聽清賈母的意思,心中嫉恨得幾乎要發狂。
她本以為,自己嫁進賈家就是勝了黛玉,沒想到如今形勢急轉,若是真依了賈母的意思,自己是不是要淪落到要與黛玉共伺一夫?以寶玉眼裡心中只有黛玉一人分析,以後的自己,還能有容身之所嗎?
雖然心裡全是不滿,但薛寶釵到底是冷靜端莊的女子,很快認識到這件事情自己並沒有反對的資格。一來,自己以商人之女的身份,嫁進榮國府是高攀了;二來,三妻四妾在大戶人家是約定俗成的規矩,為了彰顯女德,正室不但不能嫉妒,還要主動為丈夫納妾才能贏得世人讚譽。
顧及著這些,寶釵很快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轉念又想,賈母說得對,求而不得總是最珍貴的,一旦得到了,也就不值什麼了。即是如此,不如就由著賈母,讓寶玉娶了黛玉,一來成全他的心,二來,黛玉素來清高自許,自己倒要瞧瞧,做了妾的她,在自己這個正室面前,還怎麼清高驕傲?到時候,自己有的是手段,一定要讓黛玉在自己面前低下頭來。
她心中的念頭很多,有一點卻與賈母相同,她們都算漏了黛玉的心思。
她與賈母都認定,寶玉是人中之龍,黛玉一心只念著寶玉,只要鬆開同意她進門,黛玉必定會興高采烈應允下來,至於做妾什麼的,必定不會計較。
權衡之下,薛寶釵覺得事情差不多都定了,與其讓賈母來勸解,還不如自己先開口應了,賣賈母一個人情更好。
想到這裡,寶釵便露出一副低眉順眼的神色,抬首道:「老太太、太太不必顧慮我,只要是為寶玉好,為賈府好,別說娶林妹妹進門,就是要媳婦讓出正室之位,媳婦也是願意的。」
賈母聽了倒吃了一驚,本以為還要在寶釵身上費些唇舌,沒想到寶釵竟自己應允了,還擺出這麼個高姿勢。
賈母感動又歡喜,忙拉住寶釵,笑道:「好孩子,難為你沒有一點私心,肯應允林丫頭的事情,可見你的確賢良淑德。你這樣的品行,正是寶玉的良配,何況你是先進門的,寶玉再怎麼疼林丫頭都不要緊,但無論如何,林丫頭身份上都不能越過你,讓出正室這樣的話,今後不必再提。」
寶釵聽了,壓住心中的鬱悶,反而露出感激涕零的模樣,輕輕道:「老太太這般待孫媳,孫媳真是感激不盡,孫媳年紀輕,什麼都不懂,還請老太太多多指點。」
賈母更是歡喜,拍著她道:「你這些話就太謙虛了,闔府皆知,你待人處事最是端莊大方,哪裡需要我指點?哎,今天的事情,雖是為了寶玉,到底還是讓你受委屈了。」沉吟了一會兒,轉眸瞧了鳳姐一眼,旋即道:「我想了個主意來彌補,近來你鳳姐姐的身體不太好,處理府裡的事情很是吃虧,少不得讓你吃點苦,幫鳳丫頭打理這府裡的事情,可好?」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鳳姐身子微微一晃,面如死灰,只覺得之前自己所有的用心,都要付之東流了。
王夫人、薛寶釵互看一眼,臉上都不由自主露出歡喜之色,沒料到竟能輕而易舉拿到理家之權,倒真是意外之喜了。
寶釵到底穩重,壓住心中的喜悅,謙虛推拒,婉言道:「老太太一片好心,但鳳姐姐在這邊主事多年,孫媳豈能奪她之位?別說孫媳心中不忍,就是旁人也會說閒話的。」
賈母擺手道:「你是我們賈家明媒正娶的媳婦,管家理所當然,旁人豈能嚼什麼舌根?何況鳳丫頭本是大老爺那邊的,因我們這邊缺人主事,這才過來幫忙。哎,為了這些家事,她累出一身的病,連懷的孩子都小產了,我每每想起來就難過。你的才能與鳳丫頭不相上下,且跟她練一段時間,等你上了手,就讓鳳丫頭清閒幾天,懷個小子,豈不皆大歡喜?」
鳳姐心裡雖然很不舒服,但知道此時多說也是無益,以前那些付出的心血,是沒人在意的,何況近年來府裡虧空得厲害,就此撒手還能落個清閒。
念及此,鳳姐便微抿唇角,開口道:「老太太這話甚是體貼,薛妹妹不必再推辭,就按老太太之言行事,你我各得其所,豈不是好?」
寶釵聽了,仍舊謙虛了幾句,直到王夫人臉上露出不悅之色,這才溫婉道:「既然是老太太和鳳姐姐的意思,我只得不自量力應了,還請鳳姐姐多指點,省得到時候我鬧出笑話。」
鳳姐應了,不動聲色地瞧了賈母一眼,心中暗歎,老太太在侯門浸潤了這麼多年,老謀深算,心機無人能及。
今天的事情,都如了她的願,她早就料到,王夫人心疼五萬兩白花花的銀子,不會不允婚事。至於寶釵,本就無力反對,卻意外得了理事之權,打一巴掌給個甜棗,恩威並施真真厲害。
寶黛之事,寶玉自是求之不得,但黛玉那邊,真會按她的意思行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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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 誓不為妾


因接連說服了王夫人、寶釵,賈母心中喜不自勝,又想著打鐵趁熱,乾脆今天就將事情定下來,省得心頭老是不安穩。
賈母便道:「我有好些天沒見林丫頭了,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大家一同去瀟湘館瞧瞧,將事情說開,豈不是好?」
王夫人、薛寶釵聽了這話,不管是否情願,只得都應道:「老太太言之有理。」
鳳姐一心覺得黛玉不會應允,擔心過去了會惹一場尷尬,忙推脫道:「老太太有命本當遵從,但早上平兒才說了,有幾件事情等著要我料理,只能失陪了。」說著站起身來,連連告罪。
賈母見她神色認真,又想著她本是局外人,去不去關係不大,便允了鳳姐之言。
待鳳姐行禮去了,賈母喚過鴛鴦,讓她將早膳送過來,簡單吃了些,又命王夫人、薛寶釵也用了膳,一行人這才浩浩蕩蕩往瀟湘院趕。
及到了那裡,守在門口的春纖眼尖瞧見了,忙朝屋裡喊:「老太太、二太太、寶二奶奶來了!」又賠笑跑過來,手腳麻利地打起簾子。
旁人都罷了,唯獨寶釵聽到「寶二奶奶」四個字時,腰板挺得越發直了,心中暗想,配稱這四個字的,只有自己而已。
黛玉這幾日略好了些,勉強能夠起床,對她而言,寶玉別娶的痛苦還在,但比起婚禮那日,卻已經淡了不少。
金玉姻緣已定,木石前盟終究無緣,再傷心再痛徹心扉又能如何呢?一切都不會回到從前了。
很多時候,人生就是這樣,結局未定時,患得患失、心存奢望;等到一切塵埃落定、無路可走時,除了痛哭一場,斷了之前的奢想妄念,慢慢接受之外,別無他法。
早上起來,在紫鵑的勸慰下,勉強吃了幾口稀飯,正巧惜春過來探望,兩人便在窗下對弈,聽到春纖的喊叫聲,都吃了一驚。
惜春擱下棋子,嘀咕道:「勞師動眾的,也不知想幹什麼,下棋的雅興都被打擾了。」
黛玉朝她一笑,安撫道:「沒事,待會兒靜下來,我們重新下一盤。」
兩人說話的功夫,賈母已經邁步進來,笑吟吟地道:「林丫頭氣色不錯,看來已經大好了。」
黛玉起身道:「勞老太太惦記,已經好些了。」明眸流光,從王夫人、薛寶釵身上一飄而過,淡淡道:「今天也不知是什麼日子,大家一起來瞧我,真是當不起。」
薛寶釵凝眸打量,見她一身淺綠色裙裝,臉上薄施粉黛,頭上斜挽一支碧玉七寶玲瓏長簪,除此之外並無飾物,卻別有一段飄逸氣質,非常人所能比擬。
薛寶釵心中不由很是嫉恨,但她到底是端莊自持的女子,壓抑住心頭所想,轉而露出溫婉笑容,脆聲道:「林妹妹何必說這種話?都是親眷,有什麼當不起?」
黛玉輕輕轉眸,看向她的目光無怨無妒,淡笑不語。
賈母忙拉住黛玉的手,殷殷道:「林丫頭快別說這些客套話,你是我唯一的外孫女兒,我不疼你疼誰?前些時候因著寶玉的事情,加上我身體不太舒服,這才沒有來瀟湘館瞧你,你可別怪外祖母。」
黛玉一心以賈母為重,聽了這話,臉上不由自主露出緊張的神色,蹙眉道:「外祖母不舒服嗎?怎麼沒人跟我說呢?外祖母的臉色,今兒個還不錯,是不是已經大好了?」說著,一疊聲讓賈母坐下說話,又命紫鵑去泡參茶。
賈母說身體不好本是托詞,見黛玉這麼緊張,心裡愧疚又欣慰,唇角露出一抹笑容:「我好些了,看你這麼孝心,真讓外祖母開心。」一面說,一面四下張望,心中暗想,在場的丫鬟好說,只有惜春難辦,若是能想個法子讓她迴避了,才好將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
偏巧惜春性情最冷,見黛玉這裡人多,早有些不耐煩,斂衣要告退。
賈母巴不得,忙點頭應了,又揮手命丫鬟都退出去,笑吟吟地道:「總算清淨了,我們且坐下來,安安靜靜說一會兒私房話。」
黛玉有些不解,蹙眉道:「老太太讓丫鬟迴避,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賈母點了點頭,雖覺得自己謀算之事十拿九穩,但事到臨頭,到底有些礙口,便轉眸望向王夫人,悄悄使了個眼色,讓她引出話頭。
王夫人無法,只得站住來,露出得體的微笑,溫言道:「老太太與林姑娘祖孫情深,真叫人羨慕。孫子這一輩裡,老太太最疼的就是林姑娘,倘若林姑娘願意長久留在賈家,老太太必定會笑得合不攏嘴。」
賈母拍手道:「你這話說的很是,如今除了林丫頭,我心中再無牽掛,只要她能長久陪伴我左右,我必定日日眉開眼笑,多活幾年也說不定。」
黛玉一雙眸子清亮如水,盈盈流光,湛然道:「外祖母放心,等我身體大好了,我就搬到外祖母那裡,與外祖母做伴兒,到時候外祖母別嫌棄我才好。」
賈母笑道:「有你陪著,我求之不得,只是你近年已經十六,外祖母縱然有心,也不能攔著不讓你出嫁,若是誤了你的終生,你爹爹娘親泉下有知,也會怪我這外祖母沒盡到責任。」
黛玉正想說願意長伴外祖母、終生不嫁,薛寶釵已經搶了話頭,溫婉笑道:「老太太既不願耽誤林妹妹,又盼著林妹妹能長伴左右,這倒有些難了,除非讓她嫁進賈家,倒是能一舉兩得。」
王夫人接口道:「若是想兩全其美,只有這個法子,唔,林姑娘自進京以來,與寶玉相處得極好,才貌不相上下,彼此性格都是清楚的。不如老太太做個主,將林姑娘許給寶玉,一來,全了他們的情分;二來林姑娘終生有靠,又是在老太太身邊,老太太也安心不是?」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愚鈍的人都明白她們的來意,何況黛玉素來敏感聰慧,一點就通,驟然睜大眼睛,臉上都是無法置信之色。
賈母不知黛玉心頭所想,只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拉起她的手,笑瞇瞇地道:「你薛姐姐、二舅母的話在理,你嫁進賈家是最合適的,既不必擔心受人欺負,又能時刻在我膝下承歡。你放心,你薛姐姐為人最是大方,你二舅母看起來嚴肅,其實心裡也十分疼愛你,至於寶玉,待你之心更是不在話下。你應下這件事,只在名分上受點委屈,但這也沒什麼關係,你與薛姐姐本就是姐妹,日後還是姊妹相稱,一起伺候寶玉,效仿娥皇女英,一定會成為佳話。」
聽到賈母也如是說,黛玉腦中轟然一響,只餘了一片空白。
原來,她們一起過來,哪裡是探望,竟是來逼自己做妾的呵。
妾,立女也,說白了就是伺候正室的高等婢女,身份上與正室差得不止一截,連生下來的子女,也都一律要冠上「庶」字,永遠抬不起頭來。
讓出身世族、林家嫡女為妾,一生一世低人一等,永遠永遠屈居商人之女,她們怎麼想得出來?
偏偏,一個個還說得冠冕堂皇,像是天大的恩賜一般。
世事之荒誕可笑,莫過於此。
虧自己還以為,自身在外祖母心中的地位很重要,今日才知道,不過如此而已。
之前自己看錯了與寶玉的前路,如今,自己看錯了外祖母的心思,原來,一路走來,都是錯。原來,一切的一切,自己都是蒙在鼓裡的糊塗人。
其實,自己早該明白,以賈家人的性情,怎麼會讓自己與寶玉成親?至於外祖母,年事已高是事實,但身體一向康健,若是真心惦記自己,為何一個多月都沒見蹤影?就算再忙再累,也該打發丫鬟過來代為探望。若是真有心,絕不會置自己的生死於度外,不聞不問這麼長時間。
所有的細節,都被自己刻意忽略,只因太在意,那微薄的情意。而當所有真相都揭曉,一顆心,被灼痛得彷彿不是自己的一般。
賈母見她沉默良久,心裡暗自奇怪,想了一會兒,帶笑道:「事出突然,一時難以接受也理所當然,不要緊,你慢慢想想我的話,只要你想明白了,就知道我是為你好。唔,我與你二舅母、薛姐姐都在,倘若你有什麼要求,譬如聘禮新房什麼的,只管說出來,不必隱瞞。」
事到如今,她依舊篤信,黛玉百分百會應允婚事,不過,依黛玉素來愛使小性子的脾氣,多半會推辭幾句,說些聘禮、新房要與薛寶釵比肩兒的話。
這兩樣事情都不難辦,只要自己肯答允,一切禮儀都依著黛玉的心思來,黛玉自然會欣喜感激。
王夫人忙順著賈母的意思,也開口道:「老太太說的是,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讓林姑娘受委屈。且先將事情說定了,接下來再慢慢籌劃半年,一定事事妥當。」
她們說得火熱,都篤定黛玉一定會應允,黛玉心中冷笑不已,真不知她們的自信從何而來。
薛寶釵也走過來,拉住黛玉的手,微笑道:「妹妹放心,只要你點頭應允,以後我一定還像以前那般,與你姊妹相稱,一起和和氣氣過日子,共譜娥皇女英的佳話。」
黛玉推開她的手,胸中羞惱再忍耐不住,一字一字吐出:「寶二奶奶倒是大方,只可惜我素來小性,做不來妾,要辜負各位的美意了。」
一言既出,三人都變了臉色,賈母盯著黛玉,不悅地道:「林丫頭,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黛玉胸口像是有什麼要迸發開來,沉聲道:「我當然知道,老太太若是沒聽明白,我再說一遍又何妨?」轉眸盯著賈母,唇角漫上一縷淡如煙雲的笑紋:「人活一世,貴在自重,我是林家之女,就算父母早逝,也不會自降身份,置林家聲譽於無物。無論是什麼人,今生今世,都休想讓我林黛玉做妾!倘若有人想逼迫,我寧願一死!」
一言一語,擲地有聲。
賈母臉上的神色變了又變,許久才開口,語氣嚴厲,冷漠得沒有溫度一般:「沒想到你竟是這種態度,白白辜負了我為你打算的苦心!」
黛玉看著一臉怒氣的賈母,心口似被什麼東西狠狠抓了一把,疼得難受,心中激盪難言。
形勢與當初預料的有著天壤之別,薛寶釵大是意外,看著冷淡的黛玉、氣惱的賈母,沉默了一會兒,待醒過神來,忙殷切道:「老太太先別動氣,林妹妹只是一時糊塗罷了,等她想明白,會回心轉意的。」
黛玉冷冷道:「我才不糊塗,想我改變主意,下輩子都不可能!」
賈母拍案道:「好好,你最了不得!我老太婆一心為你,不但沒落到好,還要受你的冷言冷語,哼,虧這幾年我一直將你看成眼珠子一般,今日才明白,我是白疼你了!」轉首看向王夫人、薛寶釵,沉聲道:「被別人打臉,還呆在這裡幹什麼?」說完,拂一拂衣袖,起身先去了。
王夫人、薛寶釵面面相覷,詫異了須臾,忙一同轉身,追隨賈母去了。
黛玉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一顆芳心沉到了谷底,難受得幾乎要嘔出血來。
秋意微涼,黛玉的身子晃了幾晃,往前一栽,最後一眼,只瞧見秋日慘白,冰涼如雪一般。





010 芳心如碎


之前賈母躊躇滿志,不想到了瀟湘館,黛玉竟會斷然拒絕婚事,賈母氣得臉色發青,回到上房不停責罵黛玉不識好心,大失常態。
見兩人已然決裂一般,王夫人、薛寶釵自是既驚且喜,卻不得不按捺住心中所想,忙前忙後慇勤服侍,又勸慰賈母不要氣壞自己的身子。
打疊精神忙活了一天,直到午時賈母躺下休息,王夫人、薛寶釵才離開,各自回房用膳歇息。
薛寶釵回想著瀟湘館之事,眉眼微微含笑,心情很好。雖然之前在賈母面前,她已應允讓寶玉娶黛玉,也想過成事後讓黛玉看自己的臉色,但說心裡話,不到萬不得已,沒有誰願意與人共侍一夫。
如今黛玉自己不願意,顯而易見已經失了賈母的歡心,而自己這邊,卻是因禍得福,得了理家之權,能輕而易舉讓黛玉在自己手底下吃些暗虧,一舉平息心頭的怨氣憤恨。
踏進房,襲人忙迎了出來,恭敬行禮,笑吟吟地道:「二奶奶回來了,奴婢已經命人去傳飯了,二奶奶稍稍歇息,過一會兒就能用了。」
寶釵微微點頭,對襲人卑微的態度很滿意,轉首看向房內,問道:「寶玉怎麼樣了?」
襲人歎一口氣,聲音有些沮喪:「還是老樣子,一個人呆呆出神,也不知這怪毛病什麼時候能好。」
寶釵眉心微蹙,心中很是煩惱,黛玉那邊,已經不足為慮,自己要操心的是寶玉,倘若他一直這麼癡癡呆呆,自己這榮國府二奶奶身份上的光彩,只怕會一點點消磨掉。
寶釵坐在窗下,默默出身半晌,突然想出一計,登時一掃鬱鬱之色,因向襲人道:「今兒個有件奇事呢,早上我們過去時,老太太向我跟太太說,為了成全寶玉的心,要將林妹妹聘給寶玉,問我與太太的意思。我們都應了,後來一起去瀟湘館,將事情告訴林妹妹,不料她不但沒應,反而還說了一堆絕不為妾的話兒,將老太太氣得心口疼,我與太太勸了半日都沒好。」
襲人聽了這番話,登時變了臉色,呆怔許久,才道:「林姑娘素來小性兒,不肯應允反而還是好事,不然將來成事,必定日夜不寧。」
看了薛寶釵一眼,臉上露出討好的神色,旋即又道:「奴婢說句僭越的話,二奶奶人長得好,脾氣又好,偏二爺被那位迷住了心竅,哎,如今只盼著二爺能明白過來,與二奶奶恩恩愛愛,那才好呢。」
薛寶釵心中得意,臉上卻依舊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搖頭道:「你這話我也盼著呢,但寶玉一心只念著林妹妹,我也沒法子。哎,之前我還以為林妹妹也是一心向著寶玉,沒料到她竟將世俗名分看得比寶玉還重,真真叫我大吃一驚。」伸手敲了敲桌子,沉吟著道:「依我看,林妹妹只是因為事出突然,才不肯應允,不如我們將這件事情告訴寶玉,讓寶玉親自去瀟湘館走一趟,林妹妹看在他的份上,必定回心轉意。到那時,老太太、寶玉的心願都能成全,豈不是好?」
襲人一臉錯愕,皺眉道:「二奶奶不是開玩笑吧?林姑娘自己都迴避了,何必再去招惹?」
薛寶釵歎道:「我何嘗願意讓寶玉再娶?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寶玉一直渾渾噩噩,瞧他這模樣,吃藥是不管用的,心病還須心藥醫,拖久了只怕不利。」拉住襲人的手,殷殷續道:「好丫頭,你一心向著我,我是知道的,我也明白,林妹妹那脾氣,相處起來挺難的。但我既嫁了寶玉,就要以夫為綱,受些委屈算不得什麼,他的心願卻要想辦法成全了,讓他明白我的心,也就夠了。」她壓低了聲音,旋即又道:「我再說一句不該說的,林妹妹那身子骨,也不想個有福的。這會子且讓寶玉得點甜頭,至於以後的日子,一切都難說。」
襲人見她神色真摯,不由大是感動,沉默了許久,終於道:「二奶奶說的是,只要寶玉能好轉,任何委屈都不要緊,二奶奶請用飯,我這就將老太太的意思告訴寶玉去。」說著,朝薛寶釵福了一下,起身往內室去了。
一直隨伺在側的鶯兒見狀,皺眉道:「姑娘不生氣嗎?原是姑娘的主意,襲人卻搶在前頭去告訴寶玉,將來寶玉一定只念她的好。」
薛寶釵冷笑道:「蠢丫頭,我為什麼要生氣?你沒看出我在拿襲人當槍使嗎?」
鶯兒大吃一驚,結結巴巴地道:「姑娘這是何意?」
薛寶釵端起茶,輕輕抿了一口,卻沒有回答,只淡淡笑道:「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兩人正說著話,寶玉已經急急出來,叫道:「老太太當真肯讓我娶林妹妹?」
寶釵沒想到他在片刻間就恢復神智,壓住心中的驚愕酸楚,淡淡笑道:「瞧你這話問的,我如何敢編排老太太?哎,只可惜林妹妹性子太清傲,聽不進去老太太的好意,將老太太氣得幾乎要昏過去。」
寶玉手舞足蹈,樂呵呵地道:「只要老太太肯點頭,事情就容易了,林妹妹那邊我去說,保準她會回心轉意。」
寶釵笑道:「那就好,我也希望你能得償所願,我與林妹妹和和美美相處,姊妹相稱,共譜人間佳話。」
寶玉越發雀躍,嘻嘻笑道:「多謝寶姐姐,唔,如今天色尚早,我去瀟湘館走一趟,早點將事情定下來,好讓老太太歡喜。」
寶釵聽了正合心意,溫婉道:「你身子還沒恢復,不如我陪你去罷。」
寶玉正在歡喜之際,點頭應了,又說了幾句感激寶釵的話,方才命襲人伺候著,夫妻一起朝瀟湘館而來。
黛玉早上昏迷過去,紫鵑、雪雁急得團團轉,忙讓幾個力氣稍大的婆子扶到床上去,又是拿藥油又是掐人中,忙活了大半天黛玉終於
幽幽醒轉。
紫鵑、雪雁不由喜極而泣,但之後發現黛玉雖然醒來,身體卻比之前虛弱得多,躺在床上一面咳嗽一面喘氣,偏偏眼光發直,呆呆盯著頭頂上的蚊帳只管出神,竟是著魔了一般。兩人只得提心吊膽地伺候著,哪裡敢詢問緣故。
挨到午時,傳了飯進來,黛玉別過臉不肯吃,正苦勸之際,小丫鬟在外面喊:「寶二爺、寶二奶奶來了!」
話音剛落,寶玉、寶釵果然帶著幾個丫鬟,浩浩蕩蕩走進來。
一進房,寶玉立刻奔到黛玉床邊,斜著身子坐了下來。
黛玉滿腹酸楚心事,此刻驀然見了寶玉,只覺得恍如隔世一般,似乎有滿心的話要講,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呆了半日,才開口道:「是你來了啊,近來你可好?」
寶玉道:「好什麼,林妹妹,我想你想得病了。」瞅著黛玉嘻嘻笑出聲,旋即又道:「不過現在好了,寶姐姐說,老太太已經應允了我們的婚事,難得寶姐姐大方,也肯應承這件事。只要妹妹肯點頭,以後我們與寶姐姐和和美美過日子,一起孝敬老太太,真真美滿極了。」
黛玉臉上閃過迷茫、震驚、惱恨,幾乎不知身在何處,顫聲道:「如此說來,你覺得,我做妾是理所當然的?」
寶玉呆了一下,很快答道:「什麼妾不妾的,也太難聽了,不過是因寶姐姐先進門,喚她一聲姐姐,也就罷了。我們這樣的大戶人家,這樣有什麼使不得的?林妹妹放心,寶姐姐最是賢惠大方,何況我心裡你是第一位,有我在,你絕不會受委屈。」
薛寶釵湊過來,笑吟吟地道:「寶兄弟說的是,我一定不會委屈妹妹的。」
這時紫鵑奔了過來,在床邊跪下,向黛玉道:「論理主子們說話,奴婢不當插嘴,但寶二爺、寶二奶奶如此誠心實意,奴婢看在眼裡,
實在忍不住,且勸姑娘一聲,不如就應了吧,既能成全姑娘自己的情,也能成全寶二爺的心。」
黛玉眸光從紫鵑、寶玉身上流轉而過,帶著無法置信之色,但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黛玉冷笑,笑容淒涼無比,良久才道:「你們夫妻倒是齊心,連紫鵑也倒戈相向,只可惜我領不了你們的好意。」
寶玉怔在了當地,滿臉的笑意都凝在唇角,癡癡問道:「為什麼?為什麼?」
黛玉丹鳳妙目中似有火苗灼灼燃燒,聲音清凌凌的,宛如堅冰相擊一般:「為我自己的心,你想左擁右抱,我的心卻小得很,只容得下一人,只盼能一生一世一雙人。」別過臉,再不看他,旋即又道:「我以為你是我的知己,到今日才知我看錯你了。罷了罷了,事到如今,何必多說?從今以後,你我再不相見,各不相干。」
寶玉驚得面如土色,起身拉住黛玉的衣袖,喊道:「林妹妹,我一心想著你,你不能這般對我。」
黛玉心冷如冰,合上雙眼,不願再發一言。
房中寂靜下來,死氣沉沉讓人幾乎窒息,黛玉的話傷到寶玉,如今又這般冷淡相對,寶玉更是羞惱難當,良久,終是長歎一聲,拂袖而去。薛寶釵冷眼瞧著寶玉含怒而去,心中快意無比。
她一早就猜到,以黛玉的性情,既然說了誓不為妾,那麼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初心。
她攛掇襲人,將寶玉哄到這裡,就是為了等眼前這種場面,為了看寶玉、黛玉反目的好戲。
賈府最護著黛玉的,就是賈母和寶玉了,黛玉此時此刻的心情,淒涼傷痛不言可知,但自己絕不介意落井下石。
薛寶釵命丫鬟都退到屋外,湊到黛玉床榻旁,嘴角輕輕揚起,明艷若春日枝蔓間的一朵紅色薔薇,聲音卻帶著無盡的冷漠:「林妹妹現在一定心如死灰了吧?不過有件事你還不知道呢,老太太之所以肯讓寶玉娶你,是因為賈府花了你們林家五十萬兩銀子,如今還不了,就想讓你嫁進賈家,抹平這筆賬。你們林家人都是傻子,你爹娘是,你也不例外。」言罷,她揚聲大笑,起身去了。
黛玉躺在床榻上,身子劇烈顫抖,手腳俱是冰涼,耐不住秋日寒涼,一顆芳心彷彿被碾碎了一般。
她以為,寶玉與自己是知己,自己一心一意待他,他定會以同樣的情意回報;縱使寶玉已經成婚,她還是固執地認為,寶玉是情非得已。今日才知,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自己眉間心底的期念,自己的尊嚴驕傲,在寶玉眼裡原是一文不值。
她以為,紫鵑與自己名是主僕,實則已經情同姊妹,今日才知,在紫鵑心中,寶玉最重。幾年相依的時光,紫鵑的用心伺候,一點都不純粹。
剛剛才發現,外祖母對自己的情分不過爾爾,還沒來得及歇一口氣,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都露出本來面目,那麼突然,讓人猝不及防。
那麼快,所有的一切都被顛覆。
生命中的美好和溫情,都已遠去,只餘灰燼。
諸般思緒,黛玉心如輪轉,往事在腦海中滾雷一般翻湧而過,想痛哭一場,卻偏偏沒有淚水;想昏睡一場,思緒卻格外清晰。
全身的力氣被一絲一絲抽空,黛玉再也支撐不住,張口吐出一口鮮血,昏死過去。





011 醒悟


黛玉彷彿墮入無盡的迷夢,外祖母、寶玉、寶釵、紫鵑的臉龐一一閃現,昏昏沉沉,輾轉其中不得脫身。
正不知身之所處時,有溫熱的液體從口中灌入,苦澀的感覺從口裡一直蔓延到心底,逼迫她從迷夢中甦醒過來。
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睜開眼睛,見雪雁、春纖立在床頭,見她醒來,蒼白憔悴的臉頰上都浮現出一抹喜色。
雪雁如釋重負,長長鬆了一口氣:「老天保佑,可算醒過來了。姑娘,你可暈了三日了。」話未說完,已經落下淚來,嗚咽著道:「姑娘病得厲害,我讓丫鬟出去報信,等了一日都沒大夫來。我沒法子,只能照先前抓的藥煎好,喂姑娘服了,萬幸姑娘平安無事,不然奴婢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歎了一口氣,拭淚道:「這幾天,除了三姑娘、四姑娘時常探望,璉二奶奶也來了兩次之外,別處竟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黛玉不語,慢慢合上眼,這幾天來,所遭受的打擊,均來自最親近的人,讓她幾乎崩潰。
連番打擊,讓她痛徹心扉之餘,也明白了很多。罷了罷了,事已至此,何必再糾纏?寶玉也罷,外祖母也罷,紫鵑也罷,待自己的情分不過爾爾,自己又何必自苦,何必為了他們一直耿耿於懷?
她開始懂得,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沒有誰可以依靠一輩子。
前塵往事一日休,從今以後,賈府的瑣事與己再無關聯,自己所要做的,是活著,好好活著,等著群讓自己以淚洗面的人是怎麼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雪雁見她一臉淡然,不明其故,不敢再說下去,只得自己轉了話頭道:「姑娘幾天沒吃東西,想必餓得厲害,我讓春纖熬了粥,放在風爐上溫著,姑娘且將就著喝幾口吧。」
春纖聞言忙轉身出去,將粥端進來,與雪雁一起服侍黛玉用粥。
雪雁心情本有些忐忑,擔心黛玉不肯多吃,沒想到黛玉竟將一碗粥喝完了,不禁疑惑又歡喜。
黛玉用完粥,倚靠著養了半日神,出聲道:「紫鵑呢?」
雪雁愣了一下,才道:「那天姑娘昏過去,紫鵑姐姐嚇得大哭,這幾天一直與我輪流伺候姑娘,今天早上實在撐不住,我勸她回房歇息去了。」
黛玉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慢慢道:「你去將她喚來,我有話要說。」
雪雁見黛玉神色有些莫測,一陣呆怔,但不敢多說什麼,點頭領命而去。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雪雁轉身回來,身後跟著低眉垂手的紫鵑。
紫鵑一進屋,就跪到黛玉面前,嗚咽道:「姑娘,那天是紫鵑逾越了,幸好姑娘安好無事,不然紫鵑萬死難辭其咎。你念在之前紫鵑伺候了幾年的情分上,千萬不要怪罪。」
黛玉噙了一抹淡笑,先朝雪雁道:「你們且下去,讓我和紫鵑單獨說一會子話。」
待眾人依言退出,黛玉斜睨著紫鵑,唇角露出諷刺的弧度:「罷了,這些表忠心的話,就別再說了,那天我已經看明白,在你心裡,寶玉才是最重要的。人各有志,你既一心想著他,在我這裡卻是白耽擱了。」
紫鵑震驚之下連哭泣都忘了,失聲道:「姑娘這是什麼意思?」
黛玉瞥她一眼,淡淡道:「沒什麼意思,聽雪雁說,我昏迷的時候,鳳姐姐曾來探望過,可見她待我還是不錯的。我打算等鳳姐姐來時,將你的心思說了,讓她想個法子,把你送到寶玉那邊,成全你的心。」
紫鵑聽了更是驚愕,目光深處,隱隱約約閃現出一抹喜色,口中卻道:「姑娘別趕我走,我……」
黛玉將她的神色看在眼裡,心中更是微涼如霜,打斷道:「這裡只有你我兩人,說話不需要拐彎抹角。這幾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一個人的心,原是無法勉強的,你一心以寶玉為重,我何必強留?你千萬別說什麼捨不得我的話來噁心人,我主意已定,無論如何都要將你送到寶玉那邊。」
她聲音雖輕,卻擲地有聲,帶著斷然堅決,昭顯出此事絕無轉圜的餘地。
紫鵑默默看著容色決絕的黛玉,因相伴了幾年,早已經摸清黛玉的脾氣,知道黛玉外表雖然柔弱,人卻是最決斷的,話一出口就絕不會再收回。
幾年相伴的時光,在腦海裡一閃而過,讓紫鵑很是傷感。
有那麼一瞬間,紫鵑很想開口懇求黛玉留下自己,但卻被心裡另一個聲音壓下去了。
那天,黛玉與寶玉冷眼相對,已經將話說絕了,倘若自己錯過這次機會,何年何月才能到寶玉身邊去?何況瞧黛玉如今的模樣,是不願再留自己了,繼續哀求無濟於事。
想到這裡,紫鵑低下眼眸,默默良久,才垂淚道:「既然姑娘一心要這麼安排,紫鵑沒法子,只能聽從了。」言罷,朝黛玉盈盈一拜,嚶嚶哭道:「紫鵑謝過姑娘幾年來的提攜,以後紫鵑不在身邊了,望姑娘不再憂愁,保重身體。」
黛玉淡笑點頭,慢慢別過臉去,再不看她,只是道:「你且下去收拾吧,不必再在我跟前伺候了。」
紫鵑無法,只得又拜了兩下,方起身去了。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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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 同心


到了午時,鳳姐、惜春一起過來探望,見黛玉醒轉,都很是驚喜。
黛玉倚靠在床榻上,請鳳姐、惜春坐下,又喚雪雁奉茶進來。
幾人說了一番閒話,鳳姐打量著黛玉,嘖嘖稱奇:「林妹妹病了一場,但我今天瞧來,林妹妹的精神竟是從未有過的好,也不知是什麼緣故。」
黛玉淡笑道:「倒也沒什麼,許是近來想通了一些事情,心事少了,也肯吃東西,這才臉色好了些。」
言罷拉住鳳姐,轉了話頭道:「姐姐來瞧我,我感激不盡,有件事情我想求姐姐,還望姐姐能施加援手。紫鵑在我身邊日久,已經到了要出嫁的年紀,以她的品格兒,配個小廝可惜了。姐姐能不能幫著想個法子,將她送到寶玉那裡,讓她伺候寶玉,將來若有機緣,或許寶玉會將她納為姨娘,如此她也算終生有靠了。」
鳳姐、惜春聽了這話,不由面面相覷,鳳姐皺眉道:「好端端的,林妹妹怎麼想將紫鵑送走?她是你身邊的大丫鬟,一向深得你心,若是走了,你這裡豈不缺人照應?」
黛玉微微苦笑,但顧及紫鵑的面子,並沒有說出真實緣故,只道:「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紫鵑是家生子,我是外來的,不是正經的賈家人,沒有叫她伺候我一輩子的道理。再說紫鵑今年已經十八了,再不為她打算,實在不成話。我已經問過她,她也願意去寶玉那邊,只要姐姐肯幫忙,事情就解決了。」
惜春心性靈透,見黛玉臉上露出淒苦之色,猜到其中必有內情,卻沒有追問,只也向鳳姐道:「既然她們一個願走,一個願放,不如姐姐操點心,將事情圓滿了,也就是了。」
鳳姐露出為難之色,歎息道:「這事情若是早幾天說,我還有法子,如今卻是有些為難。哎,你們兩個小姑娘不問俗事,哪裡知道這府裡已經變了天地。」
見惜春、黛玉都露出疑惑的神色,便解釋道:「前幾天老太太發了話,說因我身體多病,讓薛妹妹掌管府裡的事情,雖說了讓我幫襯一段時間,但第二日薛妹妹就問我要對牌、鑰匙,又將下面的管事叫到一起,恩威並施地說了一段話兒,態度積極得很。我覺得怪沒意思的,就推說身子不好,既然已經定了她管事,索性立刻就交接了更好。薛妹妹推脫了兩句,也就應了,如今這府裡,大事小情都是她決斷。要不是她接手,我也不會像現在這般清閒。」
惜春這才明白,勸慰道:「原來如此,管家太繁瑣,一點意思都沒有,鳳姐姐別為這個難過。」
鳳姐心中溫暖,微笑道:「多謝四妹妹安慰,這幾天我已經想清楚了,就算老太太不發話,我也沒資格繼續管家。我本是大房的,到這邊只是幫忙,如今二太太有了兒媳,收回理事之權是理所當然的。」
看了黛玉一眼,目光中露出歉疚之色,悻悻道:「我倒是想開了,但妹妹托付之事,卻是有些難辦。其實妹妹也不必如此執著,何況紫鵑本是你身邊的丫鬟,若是送到寶玉那邊,薛妹妹心裡必定會不舒服,哪裡會有好臉色待她?至於你說紫鵑年紀大了,不願意耽誤她,我倒是有法子,我那院子裡倒有個管賬的小子,今年二十歲,長得眉清目秀,賬算得清清楚楚,家裡也頗過得去。我本想著將小紅配出去,如今既然妹妹這邊更急,不如且問問紫鵑的意思,倘若她願意,我來牽這條紅線,如何?」
黛玉道:「姐姐說的這些,我也慮到了,但我跟紫鵑提寶玉那邊時,看她的神情,竟是十分願意,想來就算受些委屈,她也是能忍受的,不如還是周全她的心更好。」
軒一軒眉,尋思了須臾,旋即道:「鳳姐姐提起小紅,我倒想起一事,小紅那丫頭,本是寶玉房裡的,後來姐姐見她伶俐,特意要了去,當時還說要尋個好些的,送給寶玉補缺,是也不是?」
鳳姐聽了眼前一亮,不由也笑道:「你記性倒是不錯,小紅的缺一直沒補上,我若是提起這樁事,將紫鵑送過去,倒也合情合理,只是你可想清楚了,是不是一定要舍下與紫鵑這幾年的情分?」
黛玉頷首,堅決地道:「我主意已定,勞煩鳳姐姐出力周旋一番,我感激不盡。」
鳳姐忙道:「別說這些客套話,既然你主意定了,我一定幫你辦成就是。」
黛玉又謝了一聲,淡淡笑道:「擇日不如撞日,既然說定了,紫鵑自己也在收拾東西,待會兒姐姐走時,將她帶走就是了。」
鳳姐也應了,看了黛玉兩眼,轉了話頭,好奇地道:「先前老太太將我喚過去,說了一番要讓寶玉再娶你的話兒,還讓薛妹妹、二太太一起來瀟湘館告訴你,我當時事忙,沒有跟過來,後來到底怎麼樣了?怎麼你竟一連昏迷了兩三天?」
黛玉道:「我本沒打算說出來,但既然姐姐追問,自當為姐姐解惑。」微微勾唇,再開口時已帶了清淡笑容,將那日賈母、寶玉過來的事情一一講了。
鳳姐、惜春聽了,都很是吃驚,沉默了好一會兒,鳳姐才道:「這幾日老太太待你的態度大不如前,我心裡隱約猜到,必定是因為你沒有答應嫁給寶玉,卻沒有想到,當時老太太會那般生氣。」
惜春皺眉道:「老太太真是奇怪,竟想著讓林姐姐做妾,真是異想天開。寶玉也糊塗,竟一點兒也不懂林姐姐的心思,真是白辜負林姐姐的心了。」
黛玉淡笑道:「沒事兒,這些打擊反而讓我明白了很多,之前是我看錯了,以後的日子,我絕不會再走錯的。」
看了惜春、鳳姐一眼,長歎了一口氣,旋即道:「別的倒也沒什麼,我如今跟老太太鬧僵,她心裡,必定很不待見我,以後你們還是少來,還有三妹妹,讓她也別過來,免得受我連累。」
惜春皺起眉,搖頭道:「什麼連累不連累,我才不在乎呢,我們是姊妹,若是為了這個緣故就生分了,也太可笑了。」
黛玉神色堅定,歎道:「妹妹一片心腸,我很感動,但身在侯門,都有為難之處,何苦因我一人,引來閒言閒語?只要我們姊妹情分在,見與不見,都是一樣的。」
鳳姐聽了這番話,歎息了一會兒,頷首道:「林妹妹說的是,罷了,林妹妹好生養著,從今以後,我們不再過來,免得你不安心。」
話說到這個份上,三人心中彷彿都壓了塊石頭一般,難受得厲害,相顧歎息了幾聲,鳳姐、惜春起身告辭。黛玉喚來紫鵑,又命雪雁收拾了幾樣首飾,送給紫鵑,讓她跟著鳳姐去了。
瀟湘館安靜下來,黛玉因說了一會子話,有些支撐不住,合上雙眼沉沉睡去。
之後的幾天,瀟湘館庭院冷落、門可羅雀,外面送來的吃食也一日比一日差,一日三餐都是清粥小菜,加一碟小鹹魚乾。若是想要別的,三催四請也沒人送來,反而還會換來不少冷言冷語,與之前的待遇簡直有天壤之別。
黛玉並不在意,只在房中靜靜養身體,她這些年之所以纏綿病榻,固然是因為底子弱,更多的原因卻是為情所困,時常悲風傷月、患得患失所致。如今想開了,真是四大皆空,一顆心彷彿被仙露洗濯淨了一般,因此雖然吃食尋常,倒也不礙事,身體很快好了很多。
這般過了十多天,這天起來,黛玉正在窗下對鏡梳妝,外面突然傳來一陣爭吵,聽起來是幾個婆子的叫嚷聲,亂哄哄的也聽不清是什麼。
黛玉心中驚愕,轉首看著雪雁,蹙眉道:「你且出去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
雪雁領命去了,待回來時臉上氣得通紅,但擔心黛玉生氣,便輕描淡寫地道:「沒事兒,是幾個婆子在拌嘴呢,姑娘別管了,由著她們去吧。」
黛玉打量著她,淡淡笑道:「好端端的,為什麼拌嘴?你且說明白了,不許隱瞞。」
她的語氣並不嚴厲,雪雁卻有些驚懼,加上之前紫鵑突然被鳳姐帶走,更是讓她吃驚又擔憂,此刻生怕黛玉生氣,忙道:「我一定實話實說,姑娘聽了別生氣,那幾個婆子在叫嚷,呆在瀟湘館整天用些素食,連饅頭都難吃上,日子實在難熬,都吵嚷著要去寶二奶奶面前,讓她指個好差事呢。」小心翼翼打量著黛玉,歎了一口氣,勸道:「姑娘好不容易才恢復過來,千萬別為這個動怒。」
黛玉噙著一抹淡笑,聲音卻有些冷:「你放心,之前再難受的事情我都經歷了,這幾個婆子傷不到我。」看了雪雁一眼,沉吟了半晌,問道:「我養病這段日子,瀟湘館的婆子丫鬟是不是早反了天了?」
雪雁斟酌了一會兒,只得實話實說,硬著頭皮回道:「除了王嬤嬤之外,只有春纖尚算聽話。至於其他的,都是見好就鑽之輩,因瀟湘館受了冷待,一個個都變了臉孔,支使她們做事情,都是口裡應著腳上不動,私底下不知有多少抱怨話。」
黛玉冷笑道:「不稀奇,趨炎附勢本是常情,更何況這裡是賈家。」拍了拍雪雁的手,安慰道:「這些日子難為你了。」
雪雁聽了這句溫言,不由紅了眼眶,忙道:「是奴婢分內之事,姑娘如此,我真不敢當。」
黛玉擺手道:「你我多年情分,何必說這些客套話?哎,你撇下親人,千里迢迢陪我進京,我反而只與紫鵑親近,回想這幾年,真是對不住你,你不會怪我吧?」
雪雁忙道:「姑娘說哪裡的話?奴婢素來呆笨,不懂體貼姑娘的心事,姑娘與紫鵑姐姐親近是應當的,奴婢豈敢不滿?何況姑娘除了不與我說心事之外,吃穿上面,與紫鵑是一樣的,並沒有虧待我半分。」
歎了一口氣,語氣很是歉疚低落:「倒是奴婢有對不住姑娘之處,那天寶二爺成親,奴婢雖然是被人強迫,才去扶薛姑娘,但回想起來,姑娘那時情況不好,奴婢理應誓死守在姑娘身邊才是。奴婢害怕責罵,竟置姑娘於不顧,實在太不應該了。」
黛玉道:「你身不由己,如何有錯?」拍了拍她的手,微笑道:「既然話都說開了,當再無芥蒂。我們主僕同心,這些不開心的事情,以後都不再提,如何?」
雪雁受寵若驚,忙不迭應了。





013 擲玉玦


黛玉、雪雁傾談一番,彼此再無芥蒂,兩人又說了幾句閒話,黛玉便道:「這幾天我已經明白過來,老太太與我已經鬧僵,若是繼續耽擱下去,於我絕無好處。賈府非久居之所,我們還是早作打算,回江南去。雖說那裡並無親人,但看著故鄉的山山水水,當是人生大事。」唇邊露出一抹嚮往的微笑,看著雪雁繼續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打算明天就去辭了老太太,離開賈家回家去,你可願意陪我返鄉?」
雪雁大喜道:「姑娘要回故土,奴婢一定誓死相隨。」
黛玉見她心情雀躍,不由很是欣慰,含笑道:「誓死倒不必,只要你如前對我,我就很安慰了。」沉吟了一會兒,轉了話頭道:「剛才你說這院子裡除了王嬤嬤、春纖之外,再無可用之人,王嬤嬤本是我的奶娘,陪我進京也有十來年了,有機會回故鄉,她自是歡喜的,至於春纖,她本是這府裡的家生丫頭,自是要讓她留在這裡,我只帶你和王嬤嬤就夠了。你且去跟王嬤嬤悄悄說一聲,再將重要的物事收拾起來,賈府的東西,一概都別動。等明天我回了老太太,我們即刻就走。」
雪雁喜不自勝,忙不迭應了,含笑出去打點。黛玉因說出籌劃已久之事,心情輕鬆了一些,便去書房挑書看,自得其樂。
待到午時,雪雁進來回話道:「王嬤嬤聽說姑娘要回去,很是高興,正在屋裡打點行裝。重要物事我也收拾了,除了老爺遺下的幾幅字畫、太太留下的一匣子珠寶首飾之外,另有我們進京時,老爺備下的兩匣子葉金,有兩千兩左右,本是給姑娘在賈府打點的,一直也沒怎麼用。」
黛玉聽了,念及父親的音容笑貌,不禁灑了幾滴淚,傷感了一會兒,才道:「我本還有些擔心沒有盤纏,倒是忘了爹爹給我備的東西。爹爹、娘親的遺物,自是不能動的,至於這葉金,正好用它做盤纏,省得跟老太太開口,又惹一場氣。」
兩人議定了,黛玉又想起,此次一別,與探春、惜春姊妹不知何日才能重聚,便吩咐雪雁,將自己的首飾、詩詞收拾幾樣出來,打算臨走時送給她們,做個念想兒。
時間容易過,次日起來,黛玉穿戴整齊,果然攜了雪雁,往賈母上房而來。一路行來,遇上不少僕婦丫鬟,見了黛玉,都是低頭掩面,裝作沒看見一般,更別說行禮了。雪雁氣得不行,但見黛玉神色泰然,便不敢多言,只低了頭隨著黛玉趕路。
及到了上房,遠遠就聽到屋裡傳來談笑聲,熱熱鬧鬧,倒是一片祥和之象,至於各人自身的想法,卻是誰也不知。
守在門口的小丫鬟見了黛玉,吃了一驚,怔了一會兒,才掀開簾子,結結巴巴地通報:「林姑娘來了!」
屋內登時寂靜下來,彷彿落針可聞,黛玉淡淡一笑,在眾人或好奇、或鄙夷的注視下,款款走到賈母面前,行了個福禮,慢聲細氣地道:「給老太太請安。」
黛玉素來恩怨分明,自從她看清賈母的心思之後,再也不肯稱「外祖母」,只淡淡喚一聲「老太太」,有禮而疏離。
賈母歪坐在榻上,手中把玩著一塊玉玦,一雙眼睛冷漠地看著她,眼神之中毫無感情,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黛玉立在原地,一動也一動,臉上的神色淡定如初。
兩人相視良久,賈母唇角露出諷刺的弧度,淡淡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闔府最了不得的林家小姐,怎麼你竟想起來我這裡請安了,如此大禮,我可受不起。」
黛玉不願與她做口舌之爭,一笑置之,恬然道:「我今天過來,一是為請安,二則是有事相求,還望老太太能應允。」她雖然不喜與賈母虛情假意地應酬,但因家教在,無論如何,都要保持面上的客套。
賈母微微瞇起眼,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神色,沉吟著道:「莫非你是來告訴我,你已經想開,回心轉意了?」
黛玉聽了她的話,明白她還存了絲妄想,以為自己會回心轉意,答允給寶玉當妾之事,當下心中甚是惱怒,眼神迅速冷淡下來,軒眉道:「老太太想錯了,我的心思,那天早已經說明,絕不會改變。」
賈母聽了她這番話,不由滿臉怒容,右手一揚,竟是將之前把玩的玉玦劈面擲了過來。
黛玉一時驚呆,瞪大眼睛,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眼看玉玦就要撞到黛玉臉上,斜刺裡突然衝出一個人影,擋在她身前,那玉玦登時擊中了身前之人,卻是雪雁。
屋內人都驚得目瞪口呆,黛玉也大吃一驚,待回過神來,顧不上其他,逕直去查看雪雁的臉頰,見她額角被磕破,鮮血流溢出來,傷勢甚是嚴重。
黛玉忙道:「你快回瀟湘館,讓王嬤嬤尋些藥搽上,這裡的事情,我自會處理。」
雪雁搖了搖頭,抹了一把額上的血水,定定看著老太太,恭敬地道:「我們姑娘是老太太的嫡親外孫女兒,老太太心裡有什麼不爽快,儘管衝著奴婢來,莫要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雪雁這麼冒冒失失開口說話,別人不懂,黛玉心裡卻知道,雪雁這麼做等於是攬禍上身,想將老太太的注意力分散了,那樣就不會發作自己了。
黛玉心裡驚訝又感動,驚訝,是因為老太太的態度出乎意料,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擲玉玦砸自己,待自己冷淡如斯;感動,是因為自身雖然處境艱難,但尚有人肯全力護自己周全,絲毫不計較自身得失。
在親人身上看不到的溫情,卻能在身旁丫鬟身上看到,固然可悲,卻也讓一顆冰涼的芳心,感受到了絲微的溫暖。





014 越挫越勇


滿屋人都被賈母的舉動驚住,賈母擲玉玦是盛怒之下的舉動,待回過神來,不由也有些驚訝,看著自己的手發呆,但她轉念想到,黛玉竟一連兩次駁了自己的話,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令自己顏面大失。想到這裡,賈母心中的愧疚、驚詫立刻煙消雲散了。
黛玉心思如潮,候清醒過來,忙拉住雪雁,聲音略有些低沉:「我讓你先回去,難道我的話你也不聽了?」
雪雁聽了,滿心的無可奈何,卻不肯留黛玉一人在此,伸手拿出塊帕子,掩在傷口處,勉強笑道:「姑娘放心,我皮粗肉糙,沒有大礙的。」
黛玉聽了,還要再勸時,賈母已經冷笑道:「你們倒是主僕情深,要演戲只管出去,別在這兒礙我的眼。」
黛玉看著雪雁,歎息道:「罷了,且由著你,我盡快將事情回清楚,早點兒給你治傷。」言罷轉眸看向賈母,斂衣行了一禮,淡然自若地道:「黛玉自進京以來,多蒙老太太照看,黛玉一直感激不盡。如今黛玉年長,身體也恢復了,今天特意過來,想辭別老太太,帶雪雁、王嬤嬤回故鄉去,望老太太應允。」
說話時,黛玉極力壓住心中的憤恨,幾天來,她對自身的處境有了清醒認識,她很明白,為了能順利離開賈家,父親給的那五十萬兩銀子是不能提的。否則,若是惹賈母生氣,自己就不能如願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賈母驟然睜大眼睛,臉上露出不可思議之色,皺眉道:「你想離開賈家?」
黛玉頷首,再福了一下,聲音溫婉有禮:「還望老太太念在黛玉娘親的份上,允了黛玉所請。」
賈母瞇眼不語,沉默了許久,方道:「你說這話,不是在打我的臉嗎?你本是孤女之身,江南那邊,並沒有親人在,回去有什麼意思?你在賈府住的這些年,我可曾在吃穿上委屈過你?你突然說要回去,知道的人,明白你是突生奇想,不知道的,還當我在背後折磨你,生生逼得你不得不離開呢。哼,我還以為,這幾天你會想明白我的話,誰知你琢磨了幾天,竟想出這麼個荒唐主意。」
薛寶釵忙走過來,一面給賈母撫背,一面向黛玉道:「論理我是沒說話的份,但眼前這形勢,我真是不吐不快。林妹妹,老太太一直將你當成掌上明珠一般疼愛,你說話可要小心些,別惹她老人家生氣。」
黛玉心中簡直要冷笑出聲,但人在屋簷下,爭辯無益,便沒有理會薛寶釵的挑撥之詞,只繼續向賈母道:「黛玉不明白老太太為何要說這主意荒唐,老太太的照顧,黛玉一直銘記於心,但落葉歸根,無論如何,黛玉還是在故鄉更心安。何況,黛玉的爹娘都在那邊,這些年黛玉一直沒有祭奠,心中日日歉疚,難得黛玉康復,自要回去盡盡孝心。至於閒話什麼的,以老太太的尊貴身份,有誰敢胡言亂語?」
賈母斜睨著她,聲音有些發冷:「我倒忘了,你說話最是伶俐,沒道理也能說出道理來。」頓了一頓,搖頭道:「你話說得再好聽,我也是不能應允的。旁的不說,你二舅舅赴任前還特意囑咐了,說你千里迢迢來投奔我這個外祖母,也怪可憐的,讓我為你好好打算前程。老來從子,你二舅舅的話,我自是要聽的。」
平心而論,自黛玉進京以來,賈母念在賈敏份上,一直極疼愛黛玉。之後為了建大觀園,挪用了林家五十萬兩銀子,賈母心裡又存了一絲歉疚,待黛玉越發用心。
直到這兩年,歉疚之情一天天淡去,加上眼看黛玉日日哀傷歎氣、患得患失,對寶玉生出兒女私情,賈母心中厭惡,不知不覺疏遠了黛玉,待她之心再也無法同日而語。
自從那天談婚事被黛玉拒絕後,賈母一片冷淡之情,立刻轉為怒火中燒,覺得自己一片好心,盡被不識抬舉的黛玉辜負了。因此,賈母私心裡,並不願意讓黛玉繼續留下,相看兩厭,實在無趣。
但是,同時她很明白,一定不能讓黛玉離開。明面上,是為了賈政的囑咐,實際緣由,卻是因人心難測,賈府挪用五十萬兩之事,並非密不透風,黛玉一定有所耳聞。若是放她離開,難保黛玉不會將此事宣揚出去,那時候,賈府百年來沉澱下來的聲譽,都將毀於一旦。
縱然這樣的機會很渺茫,但是,賈母仍然不能冒險,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見賈母執意不應,黛玉的心瞬間跌到了無底深淵,抬眸看著賈母,有些猜不准她的心思,按理說,自己與她已經鬧翻,此刻現在自己離開,本是皆大歡喜的,怎麼她竟執意不允呢?
捨不得自己、要好好照看自己這樣冠冕堂皇的套話,早已經騙不了黛玉,所以,賈母的真正理由,一定是為了賈府和她自身。
想到這裡,黛玉突然豁然明瞭,賈母屢次推辭,必定是擔心自己出去後,四處宣揚那五十萬兩銀子之事,生怕自己會破壞賈府的聲譽。
黛玉沉默了許久,往前走了兩步,壓低聲音道:「黛玉明白老太太心中的顧慮,只要老太太肯應允黛玉之請,黛玉立誓,今生今世與賈府斷絕來往,互不相欠,如何?」
她這話說得很輕,只有賈母能聽見,賈母驀然一驚,瞇眼斜睨著黛玉,見她眸光清澈,露出洞察之色。賈母看得清楚,心中不由甚是惱怒,原以為自己心思最深沉縝密,卻沒有想到,自己心裡的算盤,竟會被黛玉看穿。
這一刻,賈母明白黛玉的聰明超乎自己想像,加上心事被看穿,惱羞成怒之下,賈母冷笑道:「你就算說得天花亂墜,又能怎麼樣?我已經說得很清楚,外面的世界,品流複雜,不適合你待。我是你的外祖母,會護你周全。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擔心,只管在賈家住著,每天錦衣玉食,豈不逍遙安逸?」
她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一雙眼睛鷹一般銳利堅決,昭而顯之,此事已定,絕無商榷的餘地。
黛玉怔在當場,身心都像浸在冰水裡一般,忍無可忍,終於無法再維持面上的客套,冷笑道:「如此說來,真是多虧老太太一片好心,黛玉真該日日在菩薩面前祈禱,讓菩薩保佑老太太長命百歲才是?」拂一拂袖,繼續冷笑道:「既然老太太執意不允,我也無話可說,我走了。」言罷扶著雪雁,揚長而去。
身後傳來喁喁的說話聲,隱約可以聽到賈母的怒斥聲,夾雜著薛寶釵、王夫人的勸解聲,倒是一片和樂融融。
黛玉一點都沒放在心上,只管低頭走路,待回了瀟湘館,黛玉立刻喚來王嬤嬤,讓她給雪雁處理傷口。
忙活了一陣,事情才算妥當,黛玉忙讓雪雁躺下休息,又囑咐了幾句,方轉身回房。
秋日清涼,黛玉立在窗下,想起今日之事,心中不由自主生出一抹忐忑和驚懼,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次自己沒能走成,以後繼續留在賈家,無人依靠,處境無比險惡。等待自己的,究竟會是一條什麼樣的路?
問天不語,問地無言,唯一可以猜到的,就是這條路一定充滿荊棘和苦澀,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出頭之機。
之前因與寶玉難以結緣,最難受的時候,黛玉恨不得立刻死去。如今心事解開,又遇上賈母冷言冷語,反而激起她心中的鬥志,覺得自己一定要想辦法逃出生天,絕不能將自己的一生葬送在賈家,不然自己必定死不瞑目。
她握緊雙拳,告訴自己,從今以後,自己一定不再流淚,不再軟弱,沒有路,自己去踏去踩,再難捱的日子,自己也一定要忍下來。
只要不自暴自棄,她相信,終有一日,希望會來,機會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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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雅安祈福,這一刻,我們的心在一起。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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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艱難度日


日子如流水一般,轉眼已是三天過去,黛玉日夜思索,絲毫不知該從何處著手。
期間,黛玉的一日三餐,只剩下一碗清粥、兩碟小菜,連鹹魚乾都沒了。粥、菜的份量極少,以黛玉的食量,不過勉強飽肚罷了。至於雪雁等人,一律是清粥醃菜乾,清湯寡水,惹得院子裡的僕婦叫苦連連,時不時鬧一場,真正用心伺候的,只有雪雁、王嬤嬤和春纖三人。
這一日午後,黛玉倚靠在床榻上看書,過了半個時辰,覺得有些睏倦便躺著歇息,剛要睡著時,突聽得外面傳來一陣響動聲。
黛玉立刻被驚醒,起身看去,卻見薛寶釵一身雲錦宮裝,在眾人的簇擁下,款款走進來,儀態萬千,滿面皆是春風得意的笑容。
黛玉心中冷笑,淡淡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寶二奶奶,二奶奶如今是賈府的當家人,怎麼有空到我這地方來?」
薛寶釵抿嘴道:「瞧妹妹這話說的,我們是姊妹,我來看看你,難道不應該嗎?」
黛玉不願與她假客套,慢慢別過臉,唇角露出諷刺的弧度。
薛寶釵見狀,倒沒有繼續說什麼虛情假意的話,只是道:「瞧妹妹這模樣,似乎很不願意見我,我也不願來打擾妹妹,但今天妹妹院子裡的人去求我,我既做了理事之人,少不得要扛上擔子,來妹妹這裡查看查看。」
黛玉皺眉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誰去求你了?」
薛寶釵轉過頭,朝屋外努嘴道:「到底是什麼人,妹妹一見就知。」言罷揚起聲音,笑吟吟地道:「怎麼,你們還不進來嗎?」
話音剛落,便見兩個嬤嬤走了進來,福了一下,假哭道:「奴婢拜別林姑娘,今後奴婢再不能伺候林姑娘,還望林姑娘自己保重。」
黛玉看到這裡,心中略有些明白,蹙眉不語,雪雁眼尖,見兩人雖在嚎哭,眼角卻連一絲淚痕都沒有,情知兩人作假,出聲呵斥道:「你們這些人,平日裡做事只知道躲懶,這就罷了,如今見姑娘落難了,竟敢來說這種冷血話,也忒好笑了。」
薛寶釵道:「哎呦,主子們在說話,一個小丫鬟竟敢插嘴,真不知這是哪門子的規矩,林妹妹調教丫鬟的手段,真讓人歎為觀止。」
黛玉理也不理,只看雪雁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
薛寶釵見她不搭理,臉上的神色有些僵,默了一下,繼而指著那兩個婆子,笑吟吟地道:「今兒個她們求到我面前,說做不來妹妹院子裡的事情,想讓我給她們換個地方,可巧老太太也發了話,說如今府裡諸事都要節省,妹妹一個人住,不需要這麼多人伺候。依我的意思,將她們調走也使得,只是妹妹到底是這裡的主人,我理當過來告訴一聲,不知妹妹到底是什麼意思?」
黛玉轉首看著那兩個嬤嬤,冷笑道:「我還當是什麼事情,原來是有人不願安生呆在這院子裡,要折騰一番,也罷,人往高處走,既然你們已經抱定寶二***大腿,只管去就是,我絕不阻攔。」
話剛說完,薛寶釵不由露出一臉驚愕,她原以為,黛玉性情最是高傲,若是知道有婆子要走,必定要怒斥一番,到那時,自己不但能看笑話,還能在旁邊再刺黛玉幾句,出出心頭不平之氣。
沒想到事到臨頭,黛玉竟這般輕描淡寫,薛寶釵錯愕地睜大眼睛,直直瞪著黛玉,心中早已經想好的冷言冷語,竟是一句也派不上用場了。
那兩人聽了,臉上卻情不自禁露出喜色,一起奔到薛寶釵面前,賠笑道:「林姑娘已經應了,從今以後,求二奶奶多多照應。」
薛寶釵打疊精神,回道:「既然林妹妹願意放你們走,你們且跟我去,我自會給你們安排新差事。」言罷轉過身子,拂袖而去。
黛玉見狀,出聲道:「寶二奶奶稍等。」
薛寶釵愕然止步,黛玉卻沒有立刻回答,只轉頭吩咐雪雁,讓她把瀟湘館所有的僕婦都喚進來,烏壓壓跪了一地。
黛玉看著她們,慢條斯理地道:「剛才寶二奶奶過來說,我這院子裡有兩個人求到她面前,說是要換地方,我已經應了。說實話,我這人性子冷,最愛清淨,所以今兒個趁著寶二奶奶在,特意將你們喊進來,有句話要問你們:若是誰熬不住想走,就自己站出來,我絕不阻攔。」
眾人聽了,王嬤嬤先道:「我是姑娘的奶娘,無論如何都要跟姑娘在一塊兒。」雪雁忙附和王嬤嬤,也說一定要跟著黛玉,絕不離開。
春纖也道:「我伺候姑娘幾年了,姑娘素日待我不薄,我不懂什麼大道理,但知道人要有良心,我自是要隨著姑娘,絕無二心。」
餘下的人臉上卻都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卻是誰也不敢動,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黛玉掃了兩眼,冷笑道:「今日要走便一起走了,也許還能有個好差事,若是再捱一段時日,還不知要去哪個地方受苦,事關重大,你們可都想清楚了。」
時間靜謐如水,一點點流逝,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有個灑掃的小丫頭出聲道:「奴婢愚笨,怕是伺候不好姑娘。」黛玉看也不看她,只點頭道:「我允了。」餘下的人見狀,都紛紛求去,一個個又跑到薛寶釵面前,討好獻慇勤,忙個不停。
薛寶釵始終含笑,應酬了幾句,待那些人說完慇勤話,方向黛玉道:「嘖嘖,林妹妹真有魄力,竟將院子的丫鬟僕婦攆得只剩下三個了,真讓人吃驚。」
黛玉冷笑道:「明人不說暗話,有什麼好吃驚的?這不正是寶二奶奶期盼的嗎?瀟湘館的飲食被剋扣得只剩下稀飯鹹菜,人心豈能不散?」斜睨著薛寶釵,眸光一清如水,繼而冷笑道:「我這個人,別的本事沒有,洞悉人心還是可以的,寶二奶奶若是想諷刺我不善馭下,我勸你還是省省力氣,有人想離開瀟湘館,不是因為我有問題,而是身不由己,我豈會為這個惱怒生氣?那也忒可笑了。」
薛寶釵聽了這番話,臉上白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煞是好看,須臾才開口,語氣冰冷道:「你覺得自己能洞悉人心?那你不如猜一猜,接下來的日子,老太太會如何待你,二太太和我會如何待你。」言罷冷笑而去,一眾人見狀,忙不迭圍了上去。
四周寂靜下來,黛玉回過身去,見王嬤嬤、雪雁、春纖垂手立著,神態都很是恭順,心中不由有些酸楚,又有些感動,歎氣道:「雪雁、王嬤嬤是我帶來的,跟著我理所當然,但春纖你卻是賈府的家生子,你沒想過出去嗎?」
春纖直起身子,簡短利落地道:「姑娘待我好,我自當十倍百倍相報,誓死忠心姑娘。」
黛玉心中湧起一陣暖意,賈府的丫鬟,並不是人人都薄情寡義,至少自己身邊的春纖就不是。
黛玉歎道:「你跟著我,連一天的福也沒享過,如今我朝不保夕,你這般待我,我也無法厚待你們。但我應承你,只要我能脫離困境,今後我一定拿你當雪雁、王嬤嬤一般看待,絕不虧待你。」
春纖斂容聽了,含淚道:「多謝姑娘抬舉我。」
黛玉搖頭道:「什麼抬舉不抬舉,這話太生分了,今後我們四個互相扶持,像一家人一般過日子吧。」
三人聽了這話,忙一起應了,個個熱淚盈眶,黛玉也不由得滿心感動,雖然走了十幾個人,但自己身邊有三個真心實意的丫鬟、嬤嬤相依,已經不錯了。
天氣越來越冷,瀟湘館已是冷清之地,沒有人過來走動,似乎已經被遺忘了一般。
往年的時候,瀟湘館早就點上炭火了,今年不但沒有炭,連送過來的飯菜都沒有一點葷腥,小菜也沒了,只剩下清粥鹹菜,那粥稀得能照見人影,鹹菜不知道放了多少天,醃得都黑了,看著就倒胃口,賈府下人素日吃的,比起這些都要好上幾倍。
沒有炭火,又沒有吃食御寒,冰冷徹骨的寒意籠罩在瀟湘館,久久不散。





016 攆春纖


四人苦捱了一日,這天起來,黛玉正在窗下用雪雁自己挽來的涼水淨面,因天氣涼,水冰涼沁骨,但黛玉素來潔淨,縱然條件艱難,也不該初心。
雪雁在一旁伺候,歎氣道:「這兩天,日子越發難過了,我本還想著,拿些銀子收買送飯的婆子,讓她悄悄帶點吃食來也好,但這些天來,送飯的婆子,都是薛二奶奶陪嫁過來的。我遞銀子過去,連看都不看一眼,還怪聲怪氣地叫嚷,說我狗眼看人低。至於大觀園裡的婆子,一見了我就遠遠躲開,像避瘟疫一般,偶爾有兩個願意收銀子的,當時答應得好好的,東西卻一直沒見到,簡直可惡極了。」
黛玉冷笑道:「何必說下人的不是?自然是上頭有命令,她們才會做出如此可惡之事。罷了,你還是別再花冤枉錢了,指望那些婆子,簡直是做夢。」
雪雁點了點頭,看了黛玉一眼,斟酌道:「我明白姑娘的心,姑娘最是重情,不願連累璉二奶奶、三姑娘她們,但如今看,實在捱不住了,只能悄悄去求她們幫忙,才能渡過難關。」
黛玉搖頭道:「在這大觀園裡,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如何能悄悄行事?鳳姐姐、三妹妹的處境也艱難,若是再受我連累,只怕也會備受冷落。罷了,你且再忍耐兩天,我已經有了些頭緒,待我理清想法,一定能否極泰來。」
正說著話,王嬤嬤匆匆走了進來,顧不上行禮,就開口道:「姑娘不好了,春纖跑了。」
黛玉、雪雁都吃了一驚,黛玉蹙眉道:「春纖素來乖巧聽話,嬤嬤可是弄錯了?」
王嬤嬤道:「是真的,因天冷,這兩日我與春纖睡一個房間,被子一起蓋,能稍稍暖和些。晚上閒話時,春纖說『本以為姑娘是老太太嫡親的外孫女兒,老太太無論如何都會善待姑娘,沒想到近來姑娘的處境竟如此艱難。』我也跟著歎氣,說可惜是寄住在此,無論想做什麼都艱難。春纖就說,這兩天一直在餓肚子,且再捱一日,明兒個一定要想個法子才行。」
歎了一口氣,接著咬牙道:「我當時有些困了,沒留意她的話,誰知今天早上一起來,就沒見她的人影。她一定是吃不了苦,跑到那姓薛的那邊去了。哼,虧當日我還覺得她這小丫頭人好,不想那些勢利眼兒,還想認她當乾女兒,如今看來,我是看走眼了。」
雪雁聽了這番話,歎氣道:「豈止嬤嬤看走了眼?當日還覺得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她肯留下,我心裡高興得很,還一直想認她當妹妹呢。罷了,撇開春纖走這件事不說,平日她做事尚算勤勉,與賈家其他人很不一樣,也算是個難得的。我們過得這般艱難,她走了,於她也算是解脫,念在往日的交情上,何必在背後議論她的不是?且由著她去,也就是了。」
王嬤嬤聽了,依舊眉頭緊皺,正要說話,黛玉卻搖頭道:「你們都看錯春纖了。」
王嬤嬤、雪雁都吃了一驚,直直看著黛玉發怔,黛玉的聲音清泠婉轉,彷彿春日溫水一般:「春纖與賈家其他人不一樣,她若存心想走,那天就走了,何必在這裡多吃兩天苦?她說了要想法子,依我看,並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在為我們。」
王嬤嬤、雪雁互看一眼,都有些不相信,窗外卻傳來一陣抽泣聲,旋即聽到有人道:「姑娘如此信得過我,我就算吃再過苦,心裡也是甜的。」
聲音清脆悅耳,正是春纖。
雪雁臉上有些發紅,咳了一聲,忙奔到外面,一邊拉春纖進屋,一邊道:「好妹妹,外面冷,且進來說話。」
春纖依言進了屋,先向黛玉行了禮,方拭淚道:「姑娘說得對,我的確不是跑,而是出去弄吃食去了。昨夜我想了一宿,最近瀟湘館的伙食這麼差,明顯是寶二奶奶存心要讓姑娘受苦,吩咐下人做的,短時間裡是不會回心轉意的。可惜我雖是賈家的家生丫鬟,爹娘卻都在鄉下田莊當管事,相隔太遠,指望不上。這府裡,我只有一個遠方表叔,在榮國府後院守門。雖然關係不太親,但實在沒法子了,也只能去碰碰運氣了。」
看了王嬤嬤一眼,旋即道:「早上起來,因我不知那表叔是否肯幫忙,就悄悄去了,免得讓嬤嬤空歡喜一場。」
王嬤嬤臉色泛紅,尷尬笑道:「你的確是個好的,嬤嬤看走了眼,實在對不住。」
春纖忙道:「沒事,是我自己行事冒失,才讓嬤嬤誤會。」言罷轉身看著黛玉,唇角笑意盈盈,轉了話頭道:「我運氣倒是不錯,今早上守大觀園的婆子恰恰好賭愛財,因天早無人走動,加上塞了幾兩銀子,二話沒說就讓我出去了。到了表叔那兒,雖然關係不算親,人卻極熱心,我讓他幫忙弄些吃食,他也沒問緣故,立刻出去忙活,總算讓我如了願。」
她說得輕描淡寫,雪雁卻知說易行難,歎氣道:「難為你了。」
春纖搖頭道:「小事一樁,姐姐何必跟我客氣?」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個紙包,笑呵呵地道:「別的東西也不好帶,表叔弄了幾個肉包子,還熱乎著,姑娘快嘗嘗,若是合胃口,明天我再去拿。」說著,伸手將紙包打開,現出四個香氣撲鼻的包子,上面有幾縷水汽冉冉上升,顯示春纖所言非虛。
黛玉吃了一驚,沒有動包子,快步走到春纖面前,心疼地問道:「包子這樣滾燙,你貼身藏著,一定受傷了吧?」
春纖笑嘻嘻地道:「我皮粗,不礙事兒,姑娘餓了好幾天,還是快吃包子吧。」
黛玉搖頭,向她道:「你別說好話哄我了,還不到床上躺著,解開衣服,我讓雪雁拿藥來。」
春纖不肯應,但敵不過雪雁、王嬤嬤的力氣,只能乖乖依言而行。
果然解開衣服,立刻看到春纖胸口有碗大的紅痕,顯然是燙傷的,黛玉心疼得直掉淚,讓雪雁給她抹藥,又讓她留在屋裡休息。
春纖受寵若驚地應了,催黛玉快吃包子,黛玉不忍推卻,伸手拿了一個,餘下的讓春纖、雪雁、王嬤嬤分吃了。
起先三人都不肯,當不得黛玉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只得依了黛玉的意思,拿起包子吃了。
黛玉素日並不愛吃葷腥,但拿起包子,卻覺得香甜異常,彷彿吃到了平生最美味可口的東西。
吃完包子,黛玉身體暖和了些,思緒也異常清晰,突然靈機一動,想出一個主意,因向春纖道:「脫困的法子,我已經想到了,只是需要你出力,不知你肯不肯受些委屈,助我一臂之力?」
春纖忙道:「姑娘有事只管吩咐,何必客氣?」
黛玉喜道:「你若願意,再好不過。」拉住她的手,微笑道:「我這法子,需得先將你攆走,才能奏效呢。」
春纖跟隨她日久,心思頗有些靈透,雖然心頭有許多不解,卻沒有追問,只道:「我雖然不願意離開姑娘,但若是於姑娘有利,我一定照辦就是。」
黛玉心中感動,臉上露出讚許的神色,看著她道:「事情呢,做起來並不難,卻要你受幾天委屈。你暫且裝作跟我鬧翻,去寶二奶奶那邊求情,讓她重新給你安排差事。你爹娘既是管事,以寶二奶奶圓滑的性情,必定會給幾分面子,何況又能讓我少個丫鬟,多一個折騰我的機會,一定巴不得。哎,只是之前你執意不肯走,寶二奶奶心裡必定有怨,多半會將你派到事情最繁重的地方。你先應下來,辛苦一番,抽空就去你表叔那裡,托他出去打聽打聽,看京城是否有地位顯赫、正直端方的王侯。待他探清了,你立刻到我這裡回話,我再安排下一步的事情。」
春纖想了一會兒,蹙眉道:「姑娘交代的事情,倒是不難,但姑娘處境艱難,別的都罷了,如今天冷沒炭火,吃食卻那般差,若是不想法子,姑娘千金之軀,如何能撐得住?我打算時不時給姑娘捎些東西,稍解燃眉之急,只是不知該如何行事?」
黛玉道:「難為你有心,捎東西不難,只要你每次過來時,叫嚷著要來瀟湘館打擊我、嘲笑我,那些人樂得如此,絕不會阻攔的。」
春纖一點就通,聽了黛玉的話,略想了一下就明白過來,恍然道:「姑娘說的是,那些人聽了這說辭,不但不會阻止,還會拍巴掌呢。」





017 寧為玉碎


主僕幾人議定了,春纖便到院子裡相候,沒一會兒工夫,外面傳來響動聲,卻是薛家婆子過來送飯。
春纖挽著一個小包袱,飛快開了院門,沒有接那婆子遞過來的籃子,而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泣道:「求嬤嬤救命,這兒太清苦,我熬得受不了了,若是再呆幾天,一定會將命葬送在這裡。」
薛婆子聽了,不為所動,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當初寶二奶奶問時,你說不走,怎麼如今又改了主意?」
春纖哭道:「原是我愚笨,沒看清府裡的形勢,吃了這兩天的苦,我終於明白,這府裡一切都是寶二奶奶做主,我只有投奔寶二奶奶,才能有好日子過。」一面說,一面從袖中拿出一錠早就備好的十兩銀錠,悄悄遞給薛婆子,央求道:「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求嬤嬤行個方便,讓我見見寶二奶奶,找條活路。」
薛婆子見了銀子,如蒼蠅見了血一般,忙不迭收了,口中卻道:「我帶你過去不難,但二奶奶肯不肯點頭,我卻是不知道的。」
春纖忙拭了淚,轉憂為喜道:「嬤嬤放心,二奶奶那裡,我自會去求的。雖然之前我被豬油蒙了心,掃了二***面子,但我爹娘都是莊子裡的管事,無論如何,二奶奶都會給幾分面子的。」
薛婆子聽了,臉上的遲疑便慢慢消逝了,頷首道:「你這話在理,你爹娘是管事,二奶奶不看僧面看佛面,一定會讓你脫離這苦海。只是你出去之後,可要聽話些,別再惹二奶奶生氣才好。」
春纖忙從地上爬起來,巴結道:「嬤嬤放心,吃一塹長一智,我今後一定只聽二***話,二奶奶叫我往東,我絕不敢往西。」
正說得熱鬧,雪雁從屋子裡奔出來,指著春纖,佯罵道:「只是讓你出來領個飯罷了,怎麼半天不回去?」看了春纖兩眼,咦了一聲,失聲道:「春纖你個小蹄子,挽著包袱做什麼?」
春纖將頭一仰,冷笑道:「做什麼雪雁姑娘看不出來嗎?本小姐受夠了,今兒個就要去回了二奶奶,情願當個粗使丫鬟也絕不會再回來。」
雪雁氣得渾身發顫,破口罵道:「你這麼做,對得起姑娘嗎?」
春纖冷笑道:「那是你們林家的姑娘,與我有什麼關係?我是賈家的家生子,本就該一心向著賈家,之前是我糊塗走錯了路,如今想明白了,還留著做什麼?」一面說,一面伸手攙住薛婆婆,換了一副神情,笑盈盈地道:「嬤嬤我們走吧,這鬼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呆。」
薛婆子見她們爭吵,心中更是高興,覺得春纖已經徹底與黛玉決裂了,便笑應道:「好,既然你已經打定主意,我這就帶你去二奶奶跟前回話。」
春纖喜不自禁,忙催她快走,臨出院門時,回頭朝雪雁冷笑道:「你就在這裡死守著吧,我可不奉陪了。」
雪雁心中暗笑不已,臉上卻是一副氣憤不已的模樣,一言不發看著她們去了。
一夜無話,到了第二日,一大早就有人過來,辟辟啪啪將院門拍得山響。
雪雁開了門,見春纖獨自站在外面,心中很是歡喜,但顧念著隔牆有耳,便冷笑道:「哎呦,原來是春纖大姑娘,你老人家一大早過來,有何指教?」一面說,一面朝她使了個眼色。
春纖自是明白她的用意,也冷笑道:「指教不敢,只是有空了,來瞧一瞧你和林姑娘。」
雪雁罵道:「你這吃裡扒外的丫頭,竟然有臉回來,還要瞧姑娘,你有什麼資格說這話?」
春纖推她一把,冷冷道:「你不讓我進,我偏要進,你當瀟湘館還是之前的瀟湘館,林姑娘還是之前的林姑娘嗎?哼,我告訴你,沒有老太太撐腰,你們姑娘什麼都不是。」
兩人一面對罵,一面推搡著進了院子,直到進了黛玉的閨房,方止住叫罵,相視笑了起來。
雪雁抿唇道:「春纖演戲真厲害,不知道的人,一定以為你真背叛姑娘了呢。」
春纖道:「彼此彼此,雪雁姐姐也不弱。」言罷轉身看著黛玉,行了一禮,壓低聲音轉了話題:「時間緊迫,奴婢長話短說,昨天奴婢去求寶二奶奶,果然如姑娘所料,寶二奶奶雖然厭煩奴婢,但看在奴婢爹娘的份上,還是允了奴婢所請,將奴婢安排進了浣衣房。」
黛玉吃驚道:「浣衣房?如今天冷,你可還吃得消?」
春纖憨厚一笑,擺手道:「一點活計,還難不倒奴婢,姑娘不必擔心。姑娘托我的事情,我已經辦了,只是表叔說,大約要等候幾天,才能打聽到確切消息。我怕姑娘著急,早上起來,就跟一起做事的僕婦說,要到瀟湘館來炫耀,她們也無二話,必定是相信了我的話。」
黛玉拉住她,歎道:「實在難為你了,眼下我也沒什麼好回報的,我只應承你,今後在我心裡,你與雪雁絕無區別。」
春纖心中感動,微笑道:「多謝姑娘抬舉,奴婢也沒什麼好回報的,只能應承姑娘,今後在奴婢心裡,姑娘就是奴婢一生一世的主子,奴婢誓死追隨姑娘。」
說了一會子話,因怕人懷疑,春纖不敢久留,臨行前從懷中拿出一個紙包,笑盈盈地道:「這裡有些糕點,是我讓表叔買的,好在如今天冷,穿的衣服多,帶一包也沒人懷疑。姑娘且將就著用些,千萬別餓著了。」言罷又叮囑雪雁好好照看黛玉,方抬高聲音,罵罵咧咧,揚長而去。
雪雁歎道:「春纖真是個難得的,若是沒有她,日子必定要難過好幾倍。」說著打開紙包,向黛玉道:「昨兒個的粥清得像米湯,姑娘快用幾塊,墊墊肚子吧。」
黛玉點了點頭,命她將王嬤嬤喊來,主僕三人就著涼沁的清水,各吃了幾塊糕點。
待填飽肚子,雪雁皺緊眉頭,問道:「其實奴婢一直不明白,姑娘為什麼要讓春纖去打探京裡地位顯赫、正直端方的王侯?姑娘打算做什麼?」
黛玉道:「我們相依為命多年,我心裡的想法,也不必瞞你。我被困在這裡,想逃離出去,簡直難於登天。我思量了幾日,眼前唯一的法子,就是寫狀紙訴冤,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雪雁大驚,瞪大眼睛道:「寫狀紙訴冤?姑娘這主意倒也不錯,但是,賈府與京裡的各大世家都有交情,宮中又有一個貴妃,且不說是否有人願意出頭,就是有,也未必鬥得過。到時候,姑娘才真是舉步維艱,賈家對付姑娘的手段,也必定會厲害百倍,到時候,姑娘……」她說到這裡,聲音已經惶恐至極,再也無法接下去了。
黛玉一臉淡定自若,凝聲道:「你說的這些,我何嘗沒想過?但是雪雁,你覺得以目前的形勢,我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雪雁張了張嘴,答不出來。
黛玉將她的神色看在眼裡,歎了一口氣,方道:「你心裡應該很清楚,我已是身在懸崖,別無選擇了。賈府待我如此涼薄,我若不將真相捅出去,心裡這口氣,就算死了也難消。」
雪雁心中酸楚難言,想起這幾日的遭遇,幾乎落下淚來。
黛玉抬眸看著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一字字地道:「我已經想得很清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若是能遇上肯為我出頭的人,是我的福分;倘若遇不上,我定要將賈家的所作所為編成話本,傳遍京城。到時候,縱然賈家能隻手遮天,只怕也難逃天下人悠悠之口。」
這番話說下來,神色淡淡,語氣卻堅定如斯,昭而顯之,她已是拿定了主意,絕無更改的餘地。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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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 再起波瀾


薛寶釵自嫁進賈家以來,不但得了王夫人、賈母的歡心,還收穫了夢寐以求的理家權利,格外春風得意。
自己如此風光八面,黛玉那邊,卻是日益落魄,一應大小事體都被自己掌控,如此天差地別,更是讓寶釵做夢也要笑醒。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之前寶玉一心念著黛玉,有些癡傻,自從那日在瀟湘館被黛玉數落一番,回來之後只管躺在床上,彷彿失了心竅一般。
薛寶釵心中雖然氣惱,卻情知此事急不得,打疊精神,越發體貼溫婉,慇勤相待,相伴相依,一無避忌。
寶玉心事重重,念及黛玉,只覺得前事盡付東流,不免有些埋怨黛玉不知進退,為了一個名分,竟將自己也捨棄了。
傷感之際,見寶釵在旁相陪,不但沒有怨言,反而分外溫婉,不免有些感動。又想起從前自己與寶釵也是極親近的,那年寶釵褪取香珠,自己偷覷到一彎玉臂,還曾暗想如此佳人,將來不知誰有福能娶到。
既然黛玉已是無望,眼前的寶釵卻也是一等一的佳人,又賢良淑德,慢慢就將當日愛慕黛玉之心,漸漸移到寶釵身上來了。
寶釵素來最擅察言觀色,見寶玉改了態度,心中大喜,態度越發溫婉慇勤,終於引得寶玉心動,或於梳妝時代畫雙眉,或於書房裡研墨拂箋,溫柔繾綣,漸漸與尋常新婚夫妻無異。
後來鳳姐兒命人將紫鵑送過來,說是黛玉打發出來的,因想起當初從寶玉處要了一個小紅,特意送過來補缺的。
薛寶釵雖然不樂意,但無奈卻不過鳳姐的情面,加上寶玉見了紫鵑,也很是高興,寶釵無法,只得將紫鵑安頓了,卻暗地留了個心眼,讓她與襲人同住,倘若引得兩人相爭,不但能使自己的地位更為牢固,也能在兩人爭鬧時居中調停,顯露自己身為當家少***大方穩重。
如此悠閒過了幾日,榮國府的家事逐漸上手,只是沒幾天,卻有人陸續上門來要賬,薛寶釵這才知道,賈府的內囊早已經用盡,只剩下個空架子好看。
偏偏上下之人最愛面子,之前寶玉成親,為了風光,在京城商舖各處賒欠了不少,粗略估計,也需一萬五千兩銀子才能將窟窿填上。
薛寶釵很是發愁,自己的嫁妝自是不肯挪用的,莊子上的收成只能勉強應付日常開支,眼看年關將至,若是想不出法子,只怕日子難過。
前思後想了一番,薛寶釵終於拿定了主意,老太太執意要將黛玉留下,說是要好好照看,給她找戶人家,自己不妨從這方面下手。
嫁尋常的官宦人家,黛玉本綽綽有餘,但薛寶釵的本意,是要通過黛玉的婚事,收納大筆聘禮來應急。別說官宦人家不一定拿得出,就算能拿,也是要做陪嫁送走的,自己一點好處都落不到。何況她心裡一直惱恨黛玉,如何肯眼睜睜看著黛玉嫁進好人家享福?
所以,官宦人家不在她考慮之列,她只想在商戶人家中挑選。
薛寶釵身為皇商之女,很是明白商戶人家的想法,士農工商,無論多富有的商人,如果沒有權貴依靠,地位簡直一文不值。
商人懼怕權貴,也嚮往權貴。自己只需放出風聲,自會有人找上門來。
對於商人來說,只要能與權貴攀上關係,花再多的錢也是甘之如飴。
薛寶釵命底下的人悄悄找來當地最伶俐的幾個媒婆,分別先賞了銀子,言明家裡有一個寄居的官宦小姐,才色雙絕,想嫁進富貴的商戶人家,錦衣玉食過一輩子。
薛寶釵並不擔心賈母那邊會反對,連日來賈母的態度已經表明,對於黛玉,賈母已經明顯冷落下來,絲毫沒有過問黛玉的生死。
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何況都知道賈府的姑娘出色,商戶人家又最是富有,若是能成功牽紅線,報酬一定無比豐厚。
幾個媒婆拿了銀子跑得飛快,挨家挨戶打聽,幾乎把京城都翻了一遍,最終還真打聽出幾家想做親的。
薛寶釵挑揀了一番,凡是富貴有與權貴人家有關係的,一律剔除了,最終選出一家自認為最合適的。
有一戶姓朱的人家,生意做得很大,乃京城出了名的有錢人家。
朱老爺今年三十多歲,膝下兩個兒子,家裡做了好幾樣賺錢的生意,有酒樓有綢緞莊有當鋪,且樣樣都規模不小,銀子那叫一個多啊,簡直是日進斗金。元配前些年病故了,續娶了一位,沒兩年也去了,如今銀子不缺,兒子不少,就差一位主持中饋的夫人。
最巧的是,之前朱老爺向媒人發過話,尋常人家的女子都看不上眼,一心想娶個才貌雙全、知書達理的官宦小姐,一來裝點門面,二來也能與權貴們攀攀親。只要姑娘樣貌好、人品好,能善待前面的兩個嫡子,一定會以重金下聘,至於嫁妝,卻是無所謂。
在薛寶釵看來,這樣的人家,簡直跟自己期望的一模一樣,至於黛玉嫁過去之後,是否能與朱老爺琴瑟和鳴,是否能當好繼母,是否能與朱家的幾位小妾和平相處,卻是與己無關的。
薛寶釵打定了主意,立刻先將事情告訴王夫人,王夫人巴不得早點將黛玉嫁出去,自然沒有異議,只是問了一句:「朱家打算出多少聘禮?」
薛寶釵笑意盈盈,回道:「朱家是大富大貴之戶,朱老爺人也豪爽,說只要嫁過去的姑娘才貌出色,三萬兩銀子不在話下。」
王夫人倒吸了一口涼氣,瞪大眼睛道:「三萬兩?那要多少嫁妝呢?」
薛寶釵道:「太太聽了一定歡喜,朱老爺說,他一心只求世家小姐,嫁妝的事情不用太破費。到時候他們會提前辦一份嫁妝,放在聘禮裡,一起送過來,等小姐出嫁的時候,再送回去就行了,他絕不會計較。」
王夫人聽了,不由大喜過望,眉開眼笑道:「如此說來,只要將這件事情辦成了,我們就能白得三萬兩銀子呢。」
薛寶釵點頭,沉吟了一會兒,故意遲疑道:「看來太太是同意了,只是老太太那邊卻有些為難,也不知是否會應允。」
王夫人將手一擺,自信地道:「這是你多慮了,我在賈家呆了二三十年,老太太的心思,我能猜到一大半,老太太雖然嘴上不說,我卻看得出老太太已經厭極林丫頭,只是擔心林丫頭將受了委屈的事情宣揚出去,才將她扣在瀟湘館,不讓她回鄉。如今你找了個商戶人家,林丫頭一嫁進去,高牆大院、門禁森嚴,就算她心中不滿,也根本沒地方訴冤,到頭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別無選擇只能屈服了。嘖嘖,虧你想得出,老太太若是知道了你的主意,也一定會同意的。」
薛寶釵聽了,忙露出一臉笑容,喜滋滋地道:「太太說的是,兒媳愚笨,哪裡有太太洞察人心的本事?」
王夫人越發得意,笑了一會兒,方道:「你也別奉承我了,夜長夢多,不如我們這就去老太太房裡,將事情回了,早日定下來也好。」
薛寶釵巴不得,忙不迭點頭應了,婆媳兩又說了幾句閒話,方談笑著前往賈母的上房。





019 兩相謀算


及到了上房,婆媳兩一起請安,賈母最近極喜薛寶釵,見她來了,忙笑道:「昨天我去看寶玉,見他精神很好,這都是你的功勞。」
薛寶釵心中喜悅,臉上微紅,低著頭不說話,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說的是,寶丫頭旺夫,寶玉的病已經全好了呢。」
三人說了幾句閒話,王夫人便道:「兒媳有要事稟報,請老太太先屏退左右。」
賈母聽了,依言命身邊的丫鬟退下,方問道:「什麼事情要如此隱秘?」
王夫人看寶釵一眼,帶笑道:「這事情老太太聽了一定歡喜,之前老太太說要給林丫頭尋戶人家,兒媳與寶丫頭很是留心,如今挑了戶人家,請老太太示下。」說著,就將朱家的情況大略說了,最後道:「那朱老爺可是發了話,只要姑娘樣貌好、有才情,一切都好商量呢。」
「商戶人家?還是續絃?」賈母微微皺眉,有些不樂意,「我雖然不喜歡林丫頭,但她的身份擺在那裡,她可是敏兒唯一的血脈,敏兒若是泉下有知,必定會怪我的。不如還是等一等,沒準兒能找一家妥當些的。」
王夫人忙道:「媳婦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但林丫頭是個孤女,官宦人家講究,多半不會讓她進門,還不如選個商戶人家,雖然低就了,卻能一生富貴尊貴。之前林丫頭不是說過誓不為妾嗎?如今一進朱家就是當家奶奶,林丫頭必定滿意。何況朱家那般富貴,林丫頭這一嫁過去,往後綾羅綢緞穿著,珠翠寶石戴著,伺候的僕婦不計其數,有享不完的福呢。」
薛寶釵低眉順眼,也開口道:「還有另一個緣故,何況林妹妹身子弱,子嗣上難免艱難,倘若真嫁入官宦人家為正室,可怎麼得了?還不如就選朱家,本就是有子嗣的,便是一時間生不出孩子,也沒人說三道四。」
賈母聽了兩人的攛掇,臉上的神色略好看了一些,只是仍舊有些遲疑,皺眉道:「你們這話倒也有理,但讓林丫頭做繼室,我還是有些不忍心。」
王夫人見她依舊躊躇,心中萬分氣惱,臉上卻故作從容,眼珠一轉張口就道:「老太太心疼林丫頭,兒媳是知道的,但林丫頭如今已經著魔了,哪裡能明白老太太的心?老太太執意讓她留在賈家,她不但沒有感激之言,說不定還日日埋怨,這般冷眼相對,只會讓老太太心煩,還不如早點將她嫁出去,讓她終生有靠更好。」歎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其實媳婦挑朱家,既是為了林丫頭,更是為了寶玉。這些日子,寶丫頭百般開解,寶玉終於想開了些,但倘若林丫頭一直住在這裡,抬頭不見低頭見,難保寶玉不會起舊念頭。何況,我們府裡如今的狀況,老太太想必也清楚,雖然外面風光,但四處都拉扯了欠賬,若是不想法子,以後只會越發艱難,寶玉的前程也會受牽連。倘若能與朱家結親,聘禮不必說,到了往後,朱家為了與我們攀關係,必定會將銀子送上門。所以這樁婚事,於寶玉於賈家都是上上之選,還請老太太三思,允了兒媳所請。」
賈母聽了她這番話,沉吟了一會兒,最後終於道:「你這話倒是很有道理,為了寶玉,得早些將林丫頭的婚事定下來才是。也罷,林丫頭的性格、身體,也不適宜進官宦人家,就定這朱家吧。至於婚期,選在明年春天,暖和些辦事也方便。」
王夫人登時喜笑顏開,與寶釵互看一眼,一起點頭應了。
賈母以手支額,沉吟著道:「只是還有一件事情難辦,二老爺臨行前有交代,說是要給林丫頭一份豐厚的嫁妝,你可還記得?」
王夫人渾不在意,微笑道:「若是這個,老太太不必擔心,橫豎老爺在外地,管不著京城的事情。他不問便罷了,倘若他問起,我們只說嫁妝備得極豐厚,只是朱家富貴,又想與我們攀親,執意不肯收下。老爺不通俗務,絕不會在這些事情上糾纏不清,只要將事情圓過去,也就是了。」
賈母邊聽邊點頭,轉憂為喜道:「你這些話很是,就照你的意思辦,只是林丫頭那邊,近來性子忒古怪,若是提前將朱家之事告知,以她的性情,說不定會鬧出什麼事情。罷了,先將事情瞞了,等婚期臨近再告訴她吧。」
王夫人、薛寶釵忙頷首,因終於說服賈母,心裡的得意無法言喻。
她們三人的思量,黛玉那邊,自是一無所知。黛玉主僕三人靠春纖送過來的糕點支撐,雖然比不上飯菜,但好歹能填飽肚子,比起之前已經大為改觀。
這日午時,用完糕點,黛玉拿了本詩詞,在窗下慢慢品讀,雪雁做著針線,在一旁相陪,倒也相安無事。
過了一會兒,雪雁走到桌旁,倒了一杯水,才抬頭道:「姑娘要不要喝水?哎,可惜沒有柴火,這幾天都只能委屈姑娘喝涼水了。」
黛玉接過杯子,抿了一口,淡笑道:「什麼委屈不委屈,你能喝的,我為什麼喝不得?」
正說著話,春纖突然在院外大喊大叫,雪雁忙過去開了院門,出聲呵斥,兩人嘴不饒人,互相推撞著進了屋。
待行到黛玉跟前,春纖忙行了一禮,方向黛玉道:「奴婢遵姑娘之命,出去打探了幾天,如今終於有些眉目了。」
黛玉、雪雁忙催她快說,春纖含笑道:「我表叔說了,京城有權有勢的王侯倒是不少,但多是平庸碌碌、隨波逐流之輩,正直敢言的屈指可數,首推北靜王水溶,其次是刑部尚書,乃八公之一的衛老侯爺。」
黛玉凝眉道:「北靜王?這名字倒有些耳熟,似乎在哪裡聽過一般。」
雪雁尋思了一回,開口道:「姑娘忘了嗎?那年我們安葬了老爺後,回到這賈府,寶玉不是拿了一條香串送給姑娘,說是北靜王給的,很是珍貴呢。當時姑娘沒要,還罵了一聲,說是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才不要呢。」
黛玉經她提醒,也想起前事,淡淡道:「原來是他,哎,他為人如何我暫且不知,但聽寶玉話中之意,北靜王似乎極賞識他,若是去北靜王跟前訴說委屈,也不知能不能有回應。」
雪雁皺眉道:「賈家也是八公之一,與衛府平時的交情必定不淺,衛老侯爺那邊,似乎也不太合適。」
黛玉聽了凝眉無言,自古官官相護,自己心中雖然早就決定要寫血書告狀,但到頭來是否能訴盡心中不平,卻是難以預料。
正歎息之際,春纖開口道:「難得姑娘一直不把我當外人,我也就說說自己的想法,倘若我是姑娘的話,我就選北靜王。一來他是王爺,地位擺在那裡,絕不至於懼怕賈府;二來北靜王聲譽向來很好,縱然賞識寶二爺,想必也絕不會徇私;三來,卻是最重要的,衛老侯爺只怕要找機緣才能遇上,至於北靜王,則不必擔心,明天他就會來賈府,探望寶玉,順便進大觀園賞菊。」
雪雁吃了一驚,愕然道:「此事當真?怎麼沒人來瀟湘館說一聲,讓我們迴避呢?」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歎道:「是我說錯話了,如今的瀟湘館,哪裡還有下人肯過來?」
春纖道:「我這消息千真萬確,昨天我悄悄去見了表叔,今兒個一大早,浣衣房的管事嬤嬤就將做事的人都召起來,說了北靜王要來之事,讓我們多多留心,千萬不能衝撞了貴客。我一聽,就覺得能在北靜王身上做文章,就急急忙忙過來告知姑娘,且看姑娘要如何決斷。」
黛玉罥煙眉微微凝起,沉默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咬牙道:「你說得有理,北靜王就北靜王吧,我不信這世上沒有公理,我不信所有的王侯都是隨波逐流之人。」
春纖聽她採納了自己的主意,很是高興,又寒暄了幾句,方留下一包糕點,起身去了。
黛玉靜默良久,抬首看向窗外,聲音淡漠如煙云:「我將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賭在明天,倘若下錯了注,我願賭服輸。」
雪雁聽了,不假思索地道:「無論姑娘想做什麼,奴婢一定會相陪左右。」
黛玉知道,此刻就算勸雪雁明哲保身,雪雁也不會應允,便捨了客套,微微笑道:「你的忠心我記下了,我們主僕共同進退就是。」
兩人說了幾句閒話,黛玉獨自進了書房,取了紙筆,未曾落筆,胸中冤屈難耐,眼中慢慢有了淚水,暈濕了紙箋。
這時雪雁進來伺候,替黛玉研磨,勸道:「事到如今,姑娘別再為過去的事情傷心,還是先寫好狀紙要緊。」
黛玉點了點頭,勉強平復心情,含淚更含著悲憤,將訴冤的狀紙寫好,封起來待用。
薄薄的兩張紙,承載著她所有的委屈和屈辱,縱然明知前路坎坷,仍舊只進不退,只因她早已經看清賈府人的面孔,她很清楚,這是自己唯一反抗的機會,否則繼續留下,必定會有更多的不堪落到自己身上。
退無可退,別無選擇,只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020 水黛初見


次日起來,雪雁伺候黛玉梳洗,黛玉對鏡自照,心裡不由甚是驚愕,自己的臉頰本就極瘦削,今日看來,更是憔悴蒼白,不見絲毫風采與美好。
只是幾天沒留意罷了,不但心境滄桑了,連容顏,似乎也變了很多。
雪雁拿起胭脂,要給她上妝,黛玉淡淡道:「罷了,罷了,我最不喜抹脂塗粉,強造一分嬌艷出來有何用?」
雪雁只得依言而行,待打點妥當,雪雁便道:「瀟湘館沒人看守,正方便我們行事。外面風大,姑娘且在屋子歇歇,我悄悄出去盯著,倘若看到北靜王來了,馬上回來告訴姑娘。」
黛玉點頭應了,囑咐她小心,雪雁微笑道:「姑娘放心,我自有分寸。」言罷,攏了攏頭髮,起身自去了。
黛玉立在窗下,焦灼地等待著,心情激盪不已,數年來的委屈,今後何去何從,就在於今日奮力一搏了。
及到了午時,雪雁從外面奔進來,氣喘吁吁地道:「剛才我躲在草叢裡遠遠瞧見一行人,裡面有個身穿紫衣的男子,寶二爺在一旁相陪,很是恭敬,想來必定是那什麼北靜王了。他們如今去了滴翠亭,姑娘,我們也過去吧。」
黛玉怔了一怔,終於來了,吸了一口氣,方拿起昨日寫就的箋紙,頷首道:「我們走吧。」
一身月白衣衫,素面朝天,淡然而往。
扶了雪雁的手,匆匆出了瀟湘館,黛玉心中歎息,困在瀟湘館只是半個多月罷了,卻已經有度日如年之感了。
之前一直盼著能脫離樊籠,真到了這一刻,黛玉的心反而從容下來,斂了眉目,一步步往滴翠亭走。
及到了那裡,遠遠瞧見亭中站著幾個人,走得近了,聽到有個男聲道:「賈府的大觀園果然名不虛傳,菊花品種也多,本王本不是喜愛花草之人,見了園子裡的花草,也不由自主心生憐惜。」
其聲清朗,說話之人立在亭邊,眉目瞧得不甚清楚,但其人長身玉立,隱隱有一絲威儀,卻非寶玉之俊雅文弱可比。
黛玉微微勾唇,聲音清凌凌彷彿秋霜一般:「能得王爺垂憐,這些花花草草也算有福,只是不知,民女是否能像花草這般有福氣,是否能得王爺一顧。」
一言既出,驚了滿亭人,寶玉目瞪口呆,來不及反應,北靜王身後的侍衛飛一般攔出來,呵斥道:「什麼人如此大膽,竟敢驚王爺的駕,你可知罪?」
黛玉揚起頭,冷笑道:「這話太可笑了,北靜王是何等身份,豈是我一個小女子就能驚駕的?」
侍衛被她的話噎住,瞪著黛玉說不出話來,北靜王卻輕輕擊掌,大笑道:「哪裡來的女子,說話真有意思。」一面說,一面走出亭子,又揮手命侍衛退下。
直到此時,黛玉才看清他的面容,只見他二十多歲年紀,劍眉星目,一身紫色對襟長衫,修長的身體挺得筆直,丰神俊朗中又透著與生俱來的高貴,氣度逼人。
黛玉心中暗喜,這樣的男子,定然不會是隨波逐流之人,看來今天自己賭對了。
水溶淡淡含笑,朝黛玉這邊望過來,一見之下,心中立刻驚為天人,但見少女盈盈而立,只有十五六歲年紀,一身月白衣衫,彷彿籠罩在煙中霧裡,面容秀美絕俗,素面無華,卻讓人覺得將所有的華貴都比了下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肌膚間少了一層血色,顯得格外蒼白憔悴。
雪雁悄悄瞧了水溶一眼,又回頭看著黛玉,心中突然湧起奇怪的慨歎,一個本是年輕得意的王侯,一個原是粉黛翩翩的佳人,卻在這樣的情景下相見,命運的莫測,叫人無法預料。
水溶素有謙謙君子之風,但此刻見了如斯佳人,瞬間就失了分寸,看著黛玉呆呆出神,連如何應對都忘記了。
黛玉將他的神色看在眼裡,心中對他的印象登時差了很多,忍耐著行了一禮,口氣有些生硬:「民女見過王爺。」
水溶聽了,忙要過來相扶,右手幾乎要搭上黛玉的手臂,直到黛玉往旁邊避讓,方醒悟過來,尷尬收回手,溫和道:「不必多禮,你是什麼人?」
黛玉尚未回答,寶玉已經從亭內奔出,開口道:「回王爺,這是草民的表妹,姓林,如今寄住在草民家中。」言罷瞧著黛玉,聲音有些不虞:「你怎麼出來了?難道沒人告訴你今天不能出來嗎?竟驚擾了王爺賞花的雅興,真是……」
黛玉看也不看他,冷笑道:「正主沒說要問罪,你卻跑出來出頭,也太多事了。素日裡你滿口都是不在乎權貴之言,與你今天的模樣一對比,真叫人覺得可笑。」
寶玉立刻變了臉色,指著黛玉,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水溶見他們表兄妹失和,心中甚是奇怪,忙打圓場道:「這裡的菊花已經看了半天,什麼雅興都盡了,不要緊的。」說著,轉頭瞧著黛玉,微笑道:「原來是林姑娘,剛才你說想要我一顧,不知是何緣故?」
黛玉躊躇了須臾,才道:「民女自有民女的道理,請王爺開恩,屏退其他人,聽民女一言,民女感激不盡。」言罷,又朝水溶福了一福。
水溶聽了,不由一臉錯愕,默了一會兒才道:「如此說來,姑娘必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也罷,依姑娘之言又何妨?」一面說,一面命侍衛退下,又向寶玉道:「既然你表妹有事,不如你依她之言,暫且迴避,如何?」
寶玉皺眉看著黛玉,臉上雖然有些狐疑,但因是水溶開口,到底不敢畏懼,只悶悶頷首應了。雪雁含著擔憂,瞥了黛玉一眼,也遠遠退開了。
直到眾人都迴避了,水溶溫聲道:「姑娘之事,如今可以說了。」
黛玉頷首,自袖中抽出箋紙,遞了過去,凝聲道:「我所求之事,都在這兩張紙上,王爺一看便知。」
水溶伸手接了,打開看時,入目處一手簪花字體,秀雅如其人,將自己的出身,賈府挪用了林家五十萬兩,到頭來卻一副恩人嘴臉,、以及自己寄居賈府所受的冷待一一盡訴,言辭悲傷婉轉,讀來讓人不由自主心生歎息。
水溶細看良久,看向黛玉的目光不由自主露出一絲悲憫,慢慢道:「原來姑娘是林如海大人的遺孤,林大人一生忠心,聲譽一向很好,本王也有些耳聞。」歎了一口氣,旋即又道:「姑娘小小年紀,寄居籬下,人情冷暖都嘗遍,實在堪憐。」
黛玉仰頭看著他,眸中光芒流轉,聲音中有抑制不住的期盼:「民女如今被困賈府,連回鄉的願望都無法實現,王爺既覺得堪憐,是否願意助民女一臂之力?」
水溶聽了,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遲疑著道:「姑娘的處境我很同情,但這兒畢竟是姑娘外祖家,清官難斷家務事,本王,不,我……實在有些為難。」
黛玉登時如墮冰窖,眸中光華全無,仰頭迫視著水溶:「王爺當真不願管?當真要看著民女被逼死在此地,是嗎?」
水溶被她眸中深邃的心灰意冷驚住,往後退了一步,才道:「林姑娘這話太過了,到底是血緣至親,鬧不和略生疏些是可能的,如何會做出逼迫之舉?姑娘且放寬心,賈府的老太太最是仁厚,等她回心轉意了,姑娘的日子立刻就會好過的。」
黛玉送上來的箋紙,只說了近來賈母讓她為妾一事,並沒有將近日在瀟湘館受到的冷待寫出來,因此水溶滿心以為,事情尚且有迴旋的餘地。
黛玉淒惶冷笑,幾乎要落下淚來:「王爺不信民女的話?民女如今已是度日如年,更荒唐的事情只怕還在後頭。」
她說到這裡,心中悲憤難平,看向水溶的目光充滿失望,一字字道:「事到如今,何須多言?原是我太天真,以為這個世界黑白分明,以為有些人與眾不同,如今才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錯覺。王爺既然不願施加援手,民女也無法,只能在此地等死,罷了,罷了,罷了。」
一連三個罷了,顯示出她傷心至極,對水溶再不存一絲期念。
水溶聽了,待要解釋,卻有侍衛奔了過來,匆匆行禮道:「王爺,剛才有人來傳訊,宮中收到重要公文,皇上命王爺即刻動身,共商要事。」
黛玉聞言更無二話,朝水溶略略一福,轉身就走。
水溶看著她單薄倔強的身影一點點遠去,心中悵然若失,幾乎要開口叫住她,但顧念著正事要緊,到底沒有開口,只叫過侍衛,用心吩咐了兩聲,方大踏步步出大觀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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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 議定婚事


賈母的上房,聚了滿滿一屋子人,邢夫人、王夫人、薛寶釵都在,圍著賈母一起談笑,話題自然不離今日水溶到訪之事。
賈母笑容滿面,聲音安慰而喜悅:「真真想不到,北王爺竟然肯紆尊降貴,特意到府裡來看寶玉。素日裡你們都說我最疼寶玉,有不少吃醋的話兒,今日看,我可沒疼錯他。」
眾人紛紛附和,邢夫人忙奉承道:「都是多虧老太太平日裡教導有方,寶玉才能入王爺的青眼。北王爺位高權重,寶玉與他相熟了,今後想謀個一官半職,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正說得高興,薛寶釵的貼身丫鬟鶯兒氣喘吁吁跑了過來,打散一室的歡樂氣氛。
薛寶釵不免有些不悅,皺眉看向鶯兒,斥道:「慌慌張張的,成什麼樣子?我不是讓你貼身伺候寶玉嗎?你跑過來做什麼?」
鶯兒忙道:「因出了事情,奴婢才忘了規矩,主子且聽奴婢解釋。」說著,向賈母行了一禮,語氣急切:「老太太,寶二爺那邊出事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賈母霍然起身,急急問道:「怎麼回事?」
鶯兒皺眉道:「北王爺進了大觀園,起先與寶二爺聊得很投機,北王爺還讚了寶二爺幾句呢,哪知後來林姑娘突然跑了過來,說什麼有事情要求北王爺幫忙,讓北王爺命眾人迴避。北王爺當時就答應了,寶二爺無法,只得依言退開。奴婢見林姑娘臉色很不好看,估摸著她說的一定不是什麼好事,就跟寶二爺說了一聲,特意來告知老太太。」
賈母手掌擊在案上,「啪」地一聲,驚得眾人相顧失色。
賈母臉色發沉,聲音也帶著毫不掩飾的怒氣:「林丫頭好大的膽子!」
王夫人忙勸道:「老太太且別動氣,為林丫頭氣壞身子不值得。」皺了皺眉,神色間俱是疑惑,呢喃道:「真是奇怪,林丫頭為什麼要去見素未謀面的北靜王?」
賈母咬牙切齒道:「這有什麼難想的,她是我外孫女兒,她的一言一行都逃不出我的眼睛,以她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必定是去找北靜王訴說委屈的。哼,這幾日沒管她,倒讓她找到機會鑽空子,真真可恨!」
王夫人、薛寶釵聞言,不由相顧失色,王夫人慌慌張張地道:「老太太,不如我們即刻就過去阻止,如何?」
賈母皺眉道:「來不及了,林丫頭口齒伶俐,這會子只怕早就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北王爺了,就算我們趕過去,又能濟什麼事?」
薛寶釵心急如焚,心中恨極了黛玉,囁嚅道:「老太太最瞭解林妹妹,倘若真被老太太說中,北靜王必定會憐憫林妹妹,到時候,他多半會為林妹妹出氣,我們府裡的境況只怕難料。」
賈母想也不想,便冷笑道:「那倒還不至於,俗話說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北王爺與我們府裡的交情素來也不錯,絕不會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林丫頭,就與我們鬧翻的。」
正說著話,突然門外有丫鬟道:「老太太,北王府的侍衛在門外求見。」
賈母吃了一驚,待回過神來,忙道:「快請進來。」
那侍衛卻不進來,只在門外站定了,作了一個揖,禮數周全地道:「老太君這裡都是女眷,卑職不方便進去,在這裡說就好。」
賈母這才醒悟的確不方便,臉上很是尷尬,勉強笑道:「可是北王爺有什麼吩咐?」
侍衛應了一聲是,淡淡的聲音中自有一抹嚴肅:「我們王爺說了,剛才他在園子裡遇上一位姑娘,知道她是姑蘇林如海林大人的遺孤,念及當年林如海大人忠心耿耿,自然而然對林姑娘很是關懷。王爺讓卑職告訴老太君一聲,林姑娘住在這裡,想必老太君是極疼愛的,還望老太君繼續善待林姑娘,以後若是有時機,一定要打發人來瞧林姑娘,如此,才不負林大人的忠心。」
賈母心中憤怒,聲調語氣卻不動聲色,沒有追問什麼,只沉穩地道:「請轉告王爺,闔府皆知,老身一直視這唯一的外孫女為珍寶,怎麼會不好好待她?王爺日理萬機,不必為賈府的瑣事操心。」
侍衛聽了,回道:「老太君放心,卑職一定將話傳到,時候不早,卑職先告退了。」言罷,果然作了一揖,轉身自去了。
待他的腳步聲遠去,再無聲息時,邢夫人開口道:「果然被老太太說中,林丫頭當真在北王爺面前告了狀,不然,北王爺絕不會無緣無故打發侍衛來說這些話。」
賈母拿起案上的茶杯,一把擲在地上,怒聲道:「林丫頭當真可惡!」
王夫人沉吟了一會兒,聲音中有幾分僥倖:「老太太也不必太擔心了,北王爺只是打發侍衛來說了幾句話兒,並沒有別的出格舉動,看來一切都在老太太預料之中。只要以後我們小心些,不再讓林丫頭接觸到北王爺,自然就風平浪靜了。」
賈母冷笑了一下,語氣冰涼,冷漠得彷彿沒有溫度一般:「之前我的估算,是北王爺根本就不會管林丫頭,但他如今特意打發了侍衛過來,又是指明到我跟前說這番話,證明他雖不願輕易插手我們府裡的家事,心裡卻並沒有將林丫頭視為無物。以北王爺言出必行的性格,以後一定會打發人來賈府,到時候,也不知該如何應付才好。」
王夫人聽了,登時臉色灰敗、憂心忡忡,心中早將黛玉罵了個遍。
一旁的薛寶釵沉吟半日,突然開口道:「老太太,事到如今,孫媳婦少不得僭越些,想出個主意,不知老太太是否願聽?」
賈母心中喜極她的謙卑謹慎,揮手道:「這裡又沒有外人,有話只管說就是。」
薛寶釵臉色嬌艷,聲音卻冷淡如斯:「老太太可還記得朱家那門婚事?前兩天,孫媳婦已經讓媒婆去朱家回了話,朱老爺歡喜得不得了,說一切聽從我們府裡安排,年底送聘禮,明年開春就來迎娶。事急從權,如今少不得編個理由,馬上命人告知朱老爺,說另外也有人也想求娶林妹妹,因不願意橫生枝節,打算將婚期選近些,讓他這幾日就來迎娶,如何?」
王夫人一臉怔忪,皺眉道:「這有何用?」
王夫人不解,賈母那邊,卻是一向老謀深算,聽了薛寶釵這番話,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沉吟著道:「你這計策倒是不錯,將林丫頭推出賈家,林丫頭就成為朱家婦。到時候,北王爺倘若命人來探望,我們將林丫頭已經嫁人之事如實相告。北王爺素來自矜身份,就算心中再同情林丫頭,也絕不會去朱家追問,影響林丫頭和他自己的聲譽。退一步說,就算他心存疑惑,無奈大局已定,以林丫頭已出嫁的身份,絕不可能再與北王爺相見,否則就不合規矩了。只要他們無法再見面,其他一切都好說,無論再生出什麼枝節,我們也能遮掩過去。」
王夫人聽了這話,立刻附和道:「老太太說的是,只要讓林丫頭盡快嫁出去,一切就好辦了。」
賈母頷首,向寶釵道:「這兩天勞煩你打點了,聘禮什麼的,讓朱老爺從簡算了,盡快選個日子,將林丫頭送到賈家的莊上,悄悄嫁過去,也就是了。」沉吟了片刻,又道:「還有一件事要囑咐你,府裡這些下人的嘴,一定要管住了,不然提前洩露機關,北王爺必定要過問。」
對賈母而言,最重要的,一直都是賈府的地位和寶玉。
黛玉是否會應允婚事,根本不在她考慮之列。
只因這些年她養尊處優,漸漸在賈府有了超然地位,凡是她決定的事情,旁人都是乖乖服從。在她看來,黛玉也應該如此。
寶釵心中暗喜,臉上卻一片從容,恭敬應了下來,自去打點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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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 紫鵑起意


一日無話,等到了夜間,寶釵帶著鶯兒回到新房,紫鵑忙湊上來,笑盈盈地道:「二奶奶可回來了,每日打點府中諸事,真是辛苦了。」
自從來了這裡,紫鵑的處境萬般艱難,想呆在寶玉身邊的願望是實現了,但連日來,上有薛寶釵冷眼相對,旁有襲人針鋒相對,又有不少傾慕寶玉的丫鬟一直在虎視眈眈,幾重壓力,讓紫鵑幾乎喘不過氣來。
偏偏她自身的容貌只是中上,趕不上薛寶釵的嬌如牡丹,及不上襲人的溫柔和順。
自然的,在素來多情的寶玉心中,紫鵑雖然略有地位,卻遠遠及不上薛寶釵和襲人,甚至連秋紋麝月等人,也是無法並肩的。
只是十幾天而已,紫鵑卻有度日如年之感,但因已經再無退路,只能忍受著委屈,厚著臉皮討好薛寶釵,指望能得薛寶釵歡心,給自己謀個姨娘的身份。
只是,薛寶釵雖喜歡人承奉,但紫鵑到底曾經是黛玉的丫鬟,以寶釵厭惡黛玉的心態,對紫鵑哪裡喜歡得起來?
所以一直以來,紫鵑都是熱臉貼冷屁股,自討沒趣。但是因人在屋簷下,縱然無法得到寶釵的青眼,也只能硬著頭皮,無可奈何堅持下來了。
今日薛寶釵也沒有好臉色,「唔」了一聲,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紫鵑討了個沒趣,心裡有些尷尬,卻依舊維持著一臉笑容,恭順地道:「寶二爺在書房呢,襲人姐姐在那裡伺候,二奶奶可要去瞧一瞧?」
薛寶釵坐在窗下,合上眼不發一言,鶯兒察言觀色,忙道:「姑娘有些累了,紫鵑你且出去吧,我伺候就行了。」
紫鵑無法,只得應了一聲,向寶釵深深一福,方轉身離開。
待出了屋子,紫鵑想起入夜時廚房打發人來說,今天熬了雞湯,紫鵑伺候了十幾天,處處留意,已經將薛寶釵的飲食習慣大致摸清了,知道寶釵最愛這個湯,不如回頭問問,也許會討得寶釵歡喜也說不定。
哪知走近了,屋內傳來喁喁的說話聲,卻是鶯兒的聲音:「姑娘今日可算稱心如意了,老太太親口發話,林姑娘出嫁,只在這幾日了。」
紫鵑吃了一驚,便沒有敲門,只悄悄蹲下身子,在外面凝神靜聽。
薛寶釵的語氣不高,卻有著掩飾不住的得意:「姓林的一向眼高於頂,總是清高自許,似乎瞧不起我商賈出身一般。哼,如今我成了官家夫人,她自己反而要當商人婦,而且還是續絃,既要照顧原配留下來的兩個兒子,還要跟好幾個小妾鬥法,真真大快人心。」停了一停,接著道:「老太太竟然說,只求姓林的早日出嫁,聘禮可以從簡。我才不會依呢,明兒個就打發媒婆去說,讓朱老爺備三萬兩銀票送過來,反正他多的是錢,不要白不要。」
鶯兒附和道:「姑娘發話,朱老爺一定不會違逆,畢竟他年紀在那裡,家世在那裡,如今娶續絃,能得個十五六歲的嬌娘子,又能跟赫赫有名的賈府攀親,豈會捨不得區區三萬兩銀子?」
薛寶釵哈哈笑了兩聲,顯得高興至極,再開口時,聲音卻有些不虞:「別的都好說,我只擔心姓林的知道了這件事,多半不肯應允。」
鶯兒道:「這卻是姑娘多慮了,林姑娘寄人籬下,凡事都做不得主,就算再不情願,也沒法子改變什麼。哼,難道她還能尋死不成?」
薛寶釵聲音淡淡:「退無可退,以死抗爭,她是做得出來的。」
沉默了須臾,旋即又道:「其實仔細想來,倒也無所謂,我先將這事情瞞著,等到朱家花轎臨門,姓林的不起歪心思,大家圓滿收場;倘若她真尋死了,那就將她的屍體塞進花轎,讓朱家抬回去。反正朱家只是商戶,料他們也不敢與賈府作對。」
鶯兒聽了這番話,沒有言語,多半是被薛寶釵深沉的心計嚇到了,過了半日才道:「姑娘所想甚是,但倘若林姑娘真死了,北王爺那邊聽到風聲,只怕不會置之不理。」
薛寶釵冷笑道:「蠢丫頭,北王爺是何等聰明的人物,怎麼會為了一個死人,跟我們過不去?更何況,人都不在了,死無對證,自然所有事情都是我們說了算。」
鶯兒聽了這話,忙道:「姑娘就是姑娘,見識非奴婢可能及。」
紫鵑聽到這裡,雖然還想知道下文,但擔心被屋內的主僕發現,便小心翼翼貓著身子,輕手輕腳回了自己的住處。
紫鵑倒了一盞茶,喝了兩口,細細回想著方才偷聽到的話,雖然不知道北王爺為何會跟黛玉扯上關係,卻大致明白寶釵是在算計黛玉,要將黛玉嫁到商賈人家做續絃,也知道賈母那邊,已經默許了薛寶釵的所作所為。
紫鵑心思如輪轉,很快想出了一個於己有利的主意,當下壓住心中的歡喜,起身趕往寶玉的書房。
及到了那裡,可巧襲人從屋內走出來,見了紫鵑,冷笑道:「你不是到前面討好二奶奶去了嗎?怎麼,是不是碰了釘子,來找寶二爺訴苦來了?」
紫鵑略略一笑,因心中有事,並沒有與她針鋒相對,只道:「襲人姐姐想到哪裡去了?妹妹只是來瞧瞧二爺罷了,豈會有別的心思?」
襲人斜睨她一眼,撇嘴道:「你是什麼心思我不想管,現在我要去二奶奶那瞧瞧,你進去奉茶研磨也使得,不過別想使什麼狐媚子手段勾引二爺,不然就算我不計較,二奶奶也不會有好臉色待你的。」
紫鵑忍著心中的怒氣,帶笑應了聲,看著襲人去了,方斂容進了書房。
一進去就見寶玉坐在書案處,正在拿筆作畫,紫鵑忙湊上去行禮,笑吟吟地道:「二爺畫什麼呢?」
寶玉抬頭瞧了她一眼,懶懶道:「沒畫什麼,閒著無事,臨摹一下四大美人圖罷了。」
紫鵑隨在黛玉身邊多年,對四大美人略有耳聞,微笑道:「四大美人容貌是否絕色,奴婢並不知道,但二爺身邊的絕代佳人,最出眾的當數林姑娘,想來就算及不上四大美人,也不會相差多遠。」
寶玉想起白日裡黛玉裊娜婉轉的身影,不由有些心猿意馬,頷首道:「你這話不錯,林妹妹的確容色傾城。」說到這裡,又憶起黛玉近來的冷淡態度,臉上的神色便惆悵起來,歎息道:「近來林妹妹一直與我鬧彆扭,不肯再與我親近,實在讓人覺得惋惜。」
紫鵑聽了這話,正合自己心中的思量,笑得越發開心:「只要二爺依舊對林姑娘有心,奴婢有法子,能讓二爺得償所願。」
寶玉聽了吃了一驚,皺眉道:「你這話何意?林妹妹不願做妾,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個性又是最固執的,如何肯回心轉意?」
紫鵑胸有成竹,仰頭道:「別無選擇的時候,就算不肯,也只能應允了。寶二爺放心,只要你與我悄悄到瀟湘館走一趟,我有法子說服姑娘。」捋一捋鬢邊碎發,唇邊笑紋婉轉嫵媚,接著道:「二爺放心,此事我有絕對的把握,二爺試想,只是出去一趟,就能換來林姑娘長伴左右,今後寶二爺與林姑娘、二奶奶一雙兩好,不知會羨煞多少人呢。」
寶玉被她的話鼓動,也露出笑容,頷首道:「你這話倒也有道理,只是去瞧瞧林妹妹,礙不著什麼事情。倘若真如你所說,能夠說服林妹妹回心轉意,實在是大喜事一樁。」
兩人議定了,紫鵑便道:「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二爺讓丫環跟二奶奶說一聲,就說要去瞧瞧三姑娘,我們這就往大觀園去,如何?」
寶玉點頭應了,果然揚聲喚來小丫環,吩咐了兩聲,便帶著紫鵑出了書房,擇路往大觀園而來。
此時才剛入夜,兩人對路徑又熟,只用了兩盞茶的功夫,就順風順水的到了瀟湘館。





023 算計成空


推開瀟湘館的院門,裡面靜悄悄的,彷彿掉根針的聲音都聽得見,卻一點光亮也無,黑洞洞的讓人有些害怕。
寶玉、紫鵑沒法子,只得摸黑走進去,正要進黛玉的閨房,屋內的雪雁聽到響動聲,忙快步走出來,口中叫道:「什麼人?」
紫鵑忙道:「雪雁別大驚小怪,寶二爺特意過來,瞧瞧姑娘是否安好。」抿唇笑了一下,又道:「已經天黑了,雪雁妹妹怎麼不點燈呀?」
雪雁冷笑道:「我倒是想點,你的新主子連飯都不讓我們吃飽,怎麼會給我們燈油?我可沒有紫鵑姐姐的好福氣,換了新主子,整天吃香喝辣,只怕早就將當日姑娘的恩情忘得一乾二淨。」
紫鵑臉上微紅,聲音卻依舊穩重,笑著道:「雪雁妹妹別說風涼話兒,我與寶二爺找姑娘有要事商量,時間緊迫,耽擱不得。」
寶玉道:「不錯,雪雁,林妹妹在房裡吧?」
雪雁冷冷道:「在不在都與寶二爺沒關係,姑娘並不想見你們,你們還是快走吧。」
自從白天從滴翠亭回來,黛玉就一臉心灰意冷,回到瀟湘館,只管和衣躺在床榻上,不但不發一言,連糕點都不願吃。
雪雁雖然有心想追問,卻又不敢,只能小心翼翼伺候著,此刻聽到他們要見黛玉,因知道如今的黛玉,心裡對兩人很是厭惡,自然不肯在黛玉心如死灰的時候,讓這兩個人再在她傷口上撒鹽,這才不顧自己的身份,極力阻攔。
紫鵑見自己好聲好氣,雪雁那邊卻甚是冷淡,哪裡按捺得住,也冷笑道:「姑娘願不願意見我們,豈是你可以置喙的?」言罷更無二話,只向寶玉道:「這丫頭如今性子古怪得很,二爺別理她,只管進去就是。」
寶玉點頭應了,越過雪雁,與紫鵑一起進了黛玉的閨房。
兩人四下打量,藉著窗戶透進來的微光,看清黛玉躺在床榻上,一動也不動,也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
紫鵑忙奔過去,在床榻前跪下,婉聲道:「奴婢紫鵑,與寶二爺一起來瞧姑娘,姑娘近來可還好?」
寶玉接口道:「今天妹妹突然跑去見北王爺,到底是什麼緣故?倘若你有什麼難處,跟我說就是,何必去找外人?」
兩人慇勤說了半日,黛玉只是一言不發,卻翻了個身朝裡躺著,顯然不願搭理他們。
紫鵑無法,只得將自己的來意和盤托出,款款道:「姑娘厭惡奴婢,奴婢也沒法子,但奴婢今天過來,卻是一心為了姑娘。剛才我在那邊聽到一個消息,知道寶二奶奶正在盤算姑娘的婚事,為了三萬兩銀子的聘禮,打算將姑娘嫁進商賈人家做續絃呢。聽說那商人有兩個兒子,好幾房小妾,以姑娘心高氣傲的性子,若是嫁過去,不知會有多苦呢。」說著,朝身邊的寶玉看了一眼,旋即又道:「寶二爺好歹也說句話兒,勸勸姑娘。」
寶玉聽到這裡,這才明白紫鵑為何胸有成竹,忙開口道:「林妹妹,我知道你不願為妾,但今時不同往日,那商戶人家,不知底細,地位又低,還是續絃,你若過去了,一輩子都沒有安生日子過。反正之前老太太已經親口應允了我們的事情,想讓你我親上加親,只要你回心轉意,我這就去求老太太,讓她退了朱家的婚事,老太太一向最疼我,一定會應允的。」說著,往黛玉面前湊了兩步,聲音很是深情款款:「妹妹放心,只要你肯嫁給我,雖然在名分上要受點委屈,但我向你保證,今後一定將你放在第一位,憑她什麼人,也不能越了你的位置去。」
紫鵑接口道:「姑娘細想,如今形勢如此急迫,嫁給商人,哪裡及得上嫁給知根知底的寶二爺?不是奴婢誇口,像寶二爺這樣高貴卻溫柔的公子哥兒,京城裡只怕沒有幾個。雖然要做二房,但為了寶二爺,忍受點委屈,也算不得什麼。奴婢一心為姑娘著想,還請姑娘早作決斷,不然,只怕有些來不及呢。」
黛玉依舊靜默,不發一言,雪雁卻走了上來,冷冷看著紫鵑,破口罵道:「我呸,我可算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話說得倒好聽,薛二***算計,多半是真的,但你又安了什麼好心?你可別讓我猜中,必定是你去了寶二爺那邊,薛二奶奶沒有好臉色對你,你就起了心,跑過來算計我們姑娘。」
紫鵑連忙搖頭,聲音分外委屈:「雪雁妹妹這是什麼話?我是為姑娘好,哪裡是在算計她?」
「都是在賈府混了十多年的,這府裡的齷蹉事情,我見的還少嗎?誰也別想把別人當傻子,」雪雁面如寒霜,冷笑道,「你處境萬般艱難,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只要利用這個機會,讓姑娘做了寶二爺的二房,到時候,你可就找到靠山,能鹹魚翻身,說不定還能撈個姨娘當當呢。」
紫鵑被她說中心事,心中又驚又怕,默了一會兒,才道:「雪雁妹妹對我誤會太深,我多說無益。」
雪雁冷笑,也不願再與她爭辯,沉吟須臾,轉身到窗下倒了一盞清水,送到寶玉面前,語氣溫和謙卑下來:「紫鵑的心思且不必管,奴婢倒想求寶二爺,求寶二爺念在我們姑娘是你親表妹的情分上,可憐可憐我們姑娘,到老太太跟前求求情,讓老太太阻止薛二***算計,不然,我們姑娘只有死路一條了。」說到後來,語音中已含哽咽。
之前本是指望著北王爺能帶黛玉脫困,事到臨頭卻一點作用也沒有,如今再生波瀾,雪雁也沒法子,只能抓著眼前的寶玉,指望他能說服賈母。
寶玉不假思索地道:「要林妹妹這麼個天仙似的女孩嫁給商人,我也不樂意。」看了黛玉一眼,輕輕道:「老太太雖然疼我,但我若以大事相求,得費很多功夫的。不過妹妹放心,只要妹妹肯答允與我的婚事,無論多難,我都會求老太太成全你我之事。妹妹到底意下如何,且快給句話兒吧。」
這幾句話說得極溫柔,但明眼人一聽,卻都明白,寶玉是以婚事為條件,倘若黛玉不肯答允,寶玉絕不會去賈母面前求情。
黛玉依舊沉默,過了須臾,聽到她開口,聲音彷彿冬日的冷冰相擊一般:「我只送你四個字,你給我滾。」
黛玉出身世家,一向最講究禮儀家教,一個滾字,是她平生說過的最重的話,顯示出她心底對寶玉憤恨至極。
寶玉滿臉的期盼登時煙消雲散,停了一停,仍舊不肯死心,皺眉道:「妹妹可是沒聽清我的話?你不肯應允我的提議,將來就只能嫁進商賈人家了。」
黛玉冷笑道:「比起商賈人家,你更叫我噁心。當初我真是瞎了眼,不然怎麼會對你這種人生出情意?」寶玉登時
臉色大變,他自出生以來,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過的是眾星捧月的日子,之前受過黛玉兩次冷待,已經極不舒服,只因一直對黛玉之心不死,才會聽從紫鵑的蠱惑,來瀟湘館勸黛玉。
此刻再遭黛玉的冷言冷語,寶玉再也按捺不住,怒氣沖沖看著黛玉,拂袖道:「林妹妹,你變了,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你了。給你指路,你不但不領情,反而出口傷人,真真枉費了我一番心。你既如此了不得,我倒要瞧瞧,將來你能過上什麼好日子。」言罷,冷笑了一聲,轉身就走。
紫鵑沒料到會如此收場,看著寶玉遠去,不由瞠目結舌,忍不住道:「姑娘最是聰明伶俐,怎麼今日竟糊塗了,你如此決斷,來日必定會後悔。」
黛玉咬牙切齒道:「我後不後悔,輪不到你來評說,你也給我滾。」
紫鵑聽了,臉上有些發青,但總算她跟隨黛玉日久,知道黛玉看似柔弱,實則最有決斷,話一出口,絕不回頭。
算計成空,雖是不甘,卻無可奈何,紫鵑只得低下頭,灰溜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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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 出府採買


待兩人都去了,雪雁跪在黛玉床榻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抽泣道:「賈家人太不要臉,薛二奶奶更是個烏雞眼,姑娘,我們該如何是好呀?」
雪雁已經慌了神,她知道,賈家絕無可依之人,以目前的形勢,黛玉絕沒有法子反抗婚事,到時候花轎臨門,除非黛玉懸樑自盡之外,就只能乖乖認命嫁過去。
黛玉不答,回想著紫鵑的話,反倒忍不住大笑起來。
先是逼自己當妾,現在更好了,要將自己推進商戶人家,花樣真是層出不窮。
——商賈人家?續絃?兩個兒子?好幾房妾室?
也就是說,只要自己一嫁過去,就會有一個年紀跟自己爹爹差不多大、滿身算計的丈夫,要給他照顧兩個兒子,還要與他的三妻四妾爭寵爭愛?
自己堂堂一個世家小姐,綺年玉貌,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候,怎麼就淪落到如此不堪的處境?
黛玉笑著笑著,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難道說自己重生一回,就是為了體會所謂的親人,到底有多心狠?就是為了體會,滿心的期盼,都化為灰燼的絕望?就是為了體會,在走投無路的時候,自行了斷是什麼滋味?
之前還一直以為,雖然官官相護是常理,但只要尋到了正直端方的王侯,還是會有一線生機。
但是,白日裡與北靜王的一番對話,已經徹底冷了她的心,她覺得自己彷彿墜入無邊的冰淵,寒氣絲絲入骨,看不見一絲生機,更不敢存一絲奢望。
紅顏多薄命,自古如是,自己並非絕代佳人,但受的苦楚,卻一點都不少。
罷了罷了,自己一個小小女子,如何跟老謀深算的賈家人鬥?如何跟不開眼的老天爺爭?
退無可退,這齣戲,誰愛唱誰唱去,反正本姑娘是不奉陪了。
黛玉想到這裡,打定了主意,止住眼淚,開口道:「雪雁,你且去打盆水來。」
雪雁眼圈發紅,擔憂地看了突然鎮定下來的黛玉一眼,終於還是咬著嘴唇去了。
待她端水進來,黛玉從床榻上起來,一如平常的淨了面,坐到妝台前,自己拿梳子梳發。
雪雁看得心驚,忙道:「姑娘,你可別胡思亂想,總會有法子的,你不要……」
黛玉回頭微笑,擺手道:「雪雁這是什麼話?難不成你以為我打扮好了要自盡?你放心,還沒到那種時候呢。」
雪雁聽了,稍微鬆了口氣,沉吟了須臾,急急問道:「眼前之事,姑娘打算如何解決?」
黛玉嘴邊浮現了一絲淺笑,呵氣能化:「不必心急,到時候自有分曉。」看了雪雁一眼,接著道:「你將糕點拿出來,再將王嬤嬤喚來,我們一起吃了,早點歇息是正經。」
黑暗之中,看不清她的神色,但雪雁突然有些心驚肉跳,彷彿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卻又無力阻止。
直到歇下了,雪雁仍舊心事重重,靜聽黛玉那邊,卻是悄無聲息。
雪雁心中驚疑,躺在小塌上呆呆出神,直到後半夜,才昏昏沉沉睡去。
到了次日清晨,雪雁睜開眼,卻見黛玉已經梳洗好了,臉上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
雪雁雖不安,卻猜不出緣故,忙起身道:「奴婢睡迷糊了,真是該死。」
黛玉淡淡笑道:「不礙事,你起來梳洗了,我們一起到老太太那裡走一趟。」
雪雁沉吟片刻,眼中浮現出一抹亮光,急急道:「姑娘是想勸老太太出面嗎?也對,這府裡終究是老太太做主,只要姑娘去說幾句軟話,一定能夠挽回的。」
黛玉神色有些冷,搖頭道:「你不必妄想,老太太是絕不會為我做主的。那姓薛的就算再大膽,也絕不敢瞞著老太太,擅自決定我的婚事,必定事先已經請示過老太太了。」
雪雁登時面如死灰,說不出話來。
黛玉道:「你別瞎猜了,我找老太太是有別的事情,我要出去買些東西,想讓她安排車馬而已。」
雪雁皺眉道:「此事只怕為難,一來老太太多半不會同意,二來,姑娘想要什麼,我去找春纖尋來就是,何必親自出去?」
黛玉搖頭道:「我要的東西很特別,若是讓春纖買,她多半要刨根問底,我卻不願此刻就回答,不如還是我親自去買更好。再說,也不只是為了買東西,自父親去後,進京後我一直呆在賈府這個小天地裡,除了那年端午節去過一次寺廟之外,再沒出去過。如今家鄉是回不去了,不如去看外面的世界一眼,偷得浮生半日閒,稍稍排遣心情。」看了雪雁一眼,催促道:「時候不早,你快收拾了,陪我走吧。」言罷,卻是戴了以前用過的白紗帷帽,面上亦蒙了面紗,好叫賈母挑不出理兒。
雪雁聽了,只得依言而行,收拾妥當了,扶著黛玉步往賈母的上房。
到了那裡,守在門外的丫鬟一報林姑娘來了,滿屋子的談笑聲,立刻戛然而止。
黛玉並不在乎,自己打起簾子,款款走進去,向上座的賈母一福,淡笑道:「給老太太請安。」
賈母斂了唇畔的笑容,皺眉道:「你有事嗎?」
黛玉頷首,並沒有將薛寶釵的算計叫嚷出來,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京城繁華無比,我在府中住了多年,一直沒機會見識過。近來煩心事太多,黛玉想出去轉一轉,買幾樣胭脂水粉,順便散心,還望老太太應允。」
賈母狐疑看著她,心中甚是驚疑,遲疑著沒有說話。
黛玉將她的神色看在眼裡,淡淡道:「老太太不敢讓我出去麼?我這麼個弱女子,青天白日的,難道還能自己跑了不成?人常說老太太沉穩從容,是榮國府第一人,怎麼如今年紀大了,反倒畏手畏腳,連我也怕起來了?」
黛玉心中很清楚,賈母待自己並無半分親情,即便以死相迫,也不會起作用,倒不如用激將法,反而還能有一線希望。
果然賈母被她的話激住,一時頭腦發熱,怒聲道:「你有什麼好怕的?之前你在北王爺面前胡說八道,改變了什麼?還不是一切照舊?你要出去就出去,我不信你還能翻了天。」
黛玉立刻道:「如此,多謝老太太肯成全。」
其實賈母話一出口,心中突然有些後悔,卻又不好反口,加上黛玉立刻接了話,更是無法,只得揮手道:「林丫頭要去就去吧,寶玉媳婦,你讓人去二門安排一下。」
薛寶釵忙應了,黛玉行禮退出上房,款款走到二門坐車。隨行的除了雪雁之外,還有薛寶釵特意安排的兩個婆子。
安排的馬車極普通窄小,甚至有些破舊,黛玉渾不在意坐了上去,閉上眼睛只管養神。
直到馬車出了榮國府,駛進京城最繁華的集市,黛玉方睜開眼睛,向雪雁道:「就在這裡逛一逛吧。」
雪雁忙點頭,揚聲讓車伕停車,自己伸手來扶黛玉。
下了馬車,黛玉四下張望了一會兒,感歎道:「人說京城最是繁華,今日看,果然名不虛傳。」回頭看著隨行的婆子,接著道:「我有些餓了,前面有間酒樓,不如去吃點東西,也讓兩位嬤嬤和車伕伯伯鬆快鬆快,如何?」
兩個婆子聽了這話,都有些驚喜,忙不迭答應下來。
幾人進了京城最大的酒樓鳳鳴軒,小夥計上來招呼,黛玉叫過雪雁,在她耳邊囑咐了幾句。
雪雁細細聽了,轉身向夥計道:「給我們一個雅間,好酒好菜只管上,不必多問。」
小夥計見她們穿著打扮都不錯,氣度也與尋常人不一樣,忙應了一聲,領著幾人上了二樓。
待進了雅間,小夥計奉了茶,自下去打點,黛玉叫過其中一個婆子,帶笑道:「我一向不喜熱鬧,不如你們去大堂坐,留我與雪雁在這裡單獨說說話兒。我一定讓小夥計給你們送一桌上等席面,讓你們吃好喝好。」說著,從隨身的荷包裡抓出十幾枚葉金,塞了過去,大大方方地道:「委屈幾位不好意思,這是一點小心意,是給兩位嬤嬤和車伕大哥的,還請你們行個方便。」
黛玉早就猜到,就算這次能出來,一定有人會隨行監視,因此事先早將金子備下了,只待此時派上用場。
黛玉並不擔心她們會拒絕,天下熙熙皆為利往,何況是賈府中人?有了錢,這些人一定能買通。
果然婆子見了金子,登時眼睛發亮,眉開眼笑,暗自想,雖然寶二奶奶鄭重發了話,讓她仔細盯著黛玉,但是,有錢不收是白癡,何況,黛玉這麼個弱女子,能做出什麼事體來?何況在同一間酒樓呆著,若是有異,哪裡逃得出自己的眼睛?
權衡之下,不如讓她如願了,大家都歡喜,待回去了,少不得胡亂編幾句話兒,應付過去,也就是了。
婆子便收了葉金,連連點頭道:「就依姑娘的意思,我們下去相候就是。」將手一揮,帶著另外兩人下了樓。






025 平王世子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小夥計進來送菜,黛玉將他叫到身邊,輕輕道:「我有樣東西,要拜託你幫著買來,你若是辦成了,我必定有重謝。」
那夥計忙打躬道:「客官有事只管吩咐,小的一定照辦。」
黛玉頷首,卻沒有立刻回答,只向雪雁道:「你且走開幾步吧。」
雪雁驚疑,卻不敢違逆,只得往後退了,豎起耳朵來聽這邊的動靜。
不想黛玉將聲音壓得很低,什麼都聽不到,末了才略揚高聲音道:「你將東西買好後,去胭脂水粉鋪買個匣子裝好,即刻送過來,我必定不會虧待你。」說著,便打開荷包,給了兩枚葉金。
小夥計喜滋滋去了,雪雁愁眉苦臉想了半日,終於按捺不住,開口道:「姑娘買的什麼東西,為什麼要瞞著我?」
黛玉不答她的話,聲音淡淡,聽不出一絲感情:「此地沒有外人,你坐下就是,不必死守那些規矩。」指了指案上的酒菜,帶笑道:「這幾天都是吃糕點,好不容易出來了,我們還是吃東西吧,也以後不知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言罷自己取了面紗,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來,又給雪雁夾了幾樣菜。
雪雁無可奈何,只得斜簽著身子坐了,拿起筷子,陪黛玉慢慢吃東西。
過了兩盞茶的功夫,門外傳來敲門聲,黛玉立刻將面紗戴好,方示意雪雁開門。
進來的是夥計,正是剛才受黛玉托付之人,手裡拿了個封得嚴嚴實實的匣子,先向黛玉行禮,方笑著道:「姑娘吩咐的事情,小的辦妥了。」
黛玉頷首,命他將匣子放下,擺手道:「買東西多的錢,你留下就是,再另給你一枚葉金。」言罷,果然打開荷包,夥計大喜,千恩萬謝地去了。
雪雁死死盯著那匣子,聲音有些驚懼:「姑娘買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黛玉淡淡道:「沒什麼,你別瞎操心了。」言罷走到窗下,打量著外面的熱鬧景象,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別板著臉了,過來坐,我們一起瞧瞧京城的盛世繁華吧。」
見問不出結果,雪雁只得罷了,依言走到黛玉身邊,與黛玉一起賞看繁華。
同一間酒樓,隔壁雅間裡,有四名身著華服的世家公子正在一起飲酒閒敘,席上有幾位容色標緻的清倌伺候,鶯鶯燕燕,好不熱鬧。
坐在首座之人,頭戴紫金髮冠,身穿紫色宮錦長袍,風度翩翩,氣質清華,卻是北靜王水溶。
此時他擎了酒杯,含著不滿看了身側的男子一眼,皺眉道:「說好只是聚在一起喝喝酒,你偏要叫人來伺候,成什麼樣子?」
那男子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目若燦星,唇極薄,俊臉如刀雕斧削一般,烏髮上沒有束冠,只用一根銀絲帶隨意綁著,額前有幾縷髮絲被風吹散,和那銀絲帶交織在一起飛舞著,穿一身月白色流水雲紋的縐紗袍,顯出一絲散漫和玩世不恭。
此人卻是東平王世子,李明佑。
李明佑乃東平王唯一嫡出的兒子,幼年時飽讀詩書,風度優雅,幾乎與水溶齊名,一直讓東平王引以為傲。
誰知世事瞬間變幻,李明佑年紀漸長之後,竟變得格外風流不羈,整日流連花街柳巷,惹下桃花無數,把東平王李霽氣得半死。
偏偏李明佑的姑姑華貴妃最疼這個侄子,常派人從宮中傳話,不許拘著他,李霽管不得罵不得,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胡鬧。
據說李明佑曾有幾句話,在京城廣為流傳:平生只愛美人,只好美酒,情願一生都在溫柔鄉,長醉不復醒。
如此風流多情,自然引得京城紈褲子弟趨之若鶩,紛紛結交,漸漸有奉他為首領之意。
以水溶的性情,本不可能與他來往,但因彼此都是貴族,年紀又相差無幾,故而平時也有來往。
昨天李明佑讓人到各大王府侯門廣下帖子,言說自己的生辰到了,想邀公子哥兒聚一聚。
水溶因公事已畢,就來這裡走了一趟,就當是消磨時間。
此刻李明佑正慵懶地歪靠在黃梨木椅上,一手支額,一手勾住一名嬌俏清倌的腰肢,喝了一口那清倌餵過來的酒,讚一聲「好香」,方漫不經心地看向水溶,開口道:「世兄不要板著臉了,喝清酒有什麼意思?叫清倌兒陪著才風雅嘛。何況又是我生辰,咱們今天只談風月,開開心心才合我的心意。」
話音剛落,另一位華服公子笑著接口道:「世子說的是,只是逢場作戲而已,北王爺何必如此古板?」此人乃南安王的庶子,名喚蕭楠,與李明佑交情最好。
眾人聞言都起哄,紛紛附和,水溶無可奈何,只得道:「罷了,我一人說不過你們這麼多張嘴,你們愛怎麼就怎麼吧,只是我是不需人陪的,你們只管樂去,讓我獨自喝酒就是了。」說著,果然拿了一盞酒、一個酒杯,起身走到窗下。
李明佑聽了,大笑了兩聲,言談間甚是不羈:「北王爺如此正經,我倒不好勸了。」桃花眼四下流轉,若有所思地道:「這些清倌兒,是我為了今天的聚會,特意挑選的,在京城算得上數一數二。北王爺竟然看不上,也不知什麼樣的美人才能入王爺的眼。」
可巧這時有夥計進來送酒,聽了這話接口道:「世子選的人,當然是極好的,只是依小的看,卻比不上今天來的一位女客。」言談間甚是熟絡,顯然李明佑是這兒的常客。
李明佑聽了,登時坐直身子,挑眉道:「真那麼出色?」
夥計搖搖頭,笑道:「那姑娘是好人家的女孩,臉上罩著面紗呢,哪裡看得清。」
李明佑撇嘴道:「既然看不清,你又來說什麼嘴?」
夥計笑道:「那姑娘容貌雖瞧不著,但通身的氣派,讓人一看就覺得清貴。何況,她貼身的丫鬟姿容乃是中上,主子豈有不出色之理?」抬頭指了指右側的房間,接著道:「小的怎麼敢睜眼說瞎話?那姑娘如今就在隔壁房間坐著呢,世子若不信,去看一看立見分曉。」
李明佑見他說得信誓旦旦,心中信了幾分,軒眉道:「你這酒樓每天來來去去那麼多人,還是頭一次聽你這麼誇獎人,我就當你說的是實話,下去吧。」
夥計聽了,忙頷首哈腰,恭敬退了出去。
蕭楠見李明佑自聽了夥計之言,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連清倌送到唇邊的酒都不喝,便取笑道:「李世兄聽到有美人,立刻失了心魂,只可惜那姑娘是好人家的女孩,世兄就算心動,也看不見摸不著,只能幹流口水。」
李明佑呸了一聲,笑著道:「你這話忒猥瑣,若真是好人家的女孩,我只欣賞,絕不會褻瀆。」朝蕭楠身邊的清倌努嘴,旋即道:「好好伺候蕭大爺,別讓他胡說八道,打擾我的雅興。」
蕭楠大笑,沒有再說什麼,只攬住身側的清倌,恣意調笑。
有他帶頭,其他公子哥兒自然有樣學樣,一時之間,室內滿是風月之言,好不熱鬧。
水溶被他們鬧得頭疼,開口道:「我去樓下走一走,醒醒酒。」
李明佑渾不在意,點頭應了,水溶便起身出去了。





026 輕狂行事


李明佑在清倌的伺候下,又喝了幾盞,有了醉意,憶及方才夥計之言,不由有些心動,起身道:「你們隨意,我出去一下。」言罷,也不管他們答不答應,自己搖搖晃晃站起身,一出雅間就去了隔壁,悄聲將門推開一條縫,瞇著眼睛往裡瞧。
可巧這時水溶歸來,見了這幅情景大驚,知道他喝醉了,忙要拉開他,不許他胡鬧。
李明佑向來我行我素慣了,何況又有了醉意,哪裡肯依從,掰開水溶的手,兩人便在門口推搡起來。
一不留神,水溶將李明佑撞了一下,李明佑醉酒無力,往前一跌,碰開了雅間的門。
屋內的黛玉、雪雁都吃了一驚,黛玉蹙眉回頭,看見一個男子跌了進來,桃眼微瞇,臉有醉意,一頭烏黑的發散落著,說不出的風流魅惑。
黛玉眉頭一挑,冷冷看著那人,不發一言,雪雁忙擋在她面前,怒聲道:「哪裡來的醉漢,還不快出去?」
水溶不由滿臉歉意,忙道:「真不好意思,我這兄弟喝多了,才會衝撞姑娘,我們馬上就走。」說著,忙三步並作兩步進了屋,彎腰去拉李明佑。
雪雁聽到他的聲音,不由吃了一驚,失聲叫道:「原來是北王爺。」
水溶聽到她喊出自己的名號,也吃了一驚,抬頭瞧時,認出是之前在榮國府見過的丫鬟。
他略一思索,便想起那日,這丫鬟是陪在黛玉身邊,忙朝雪雁身後張望,口中驚喜地道:「原來是林姑娘,真是巧了。」
黛玉料不到竟會在這種場景下相見,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並沒有開口應答。
水溶想起那日之事,雖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但不知為何,心中竟無端生出一抹歉疚,也沉默下來。
一時室內靜寂,時間彷彿凝滯了一般。
卻是醉醺醺的李明佑笑了一聲,打破一室的沉寂:「原來水世兄與這位姑娘竟是舊識,正好,水世兄你來說說,這姑娘當真是絕色嗎?」一面說,一面從地上爬起來。
水溶咳了一聲,沒有答話,李明佑也沒有追問,舉步朝黛玉的方向走,口中道:「你不願說也沒關係,反正人在這兒呢,我一瞧便知。」
他步履很快,話剛說完,人已經走到黛玉附近了。
李明佑眼尖,早瞧見她頭上綰著簡單的朝月髻,零星幾朵珠花,上穿銀紅色織錦對襟短襖,下著淺碧色百褶長裙,纖腰用柳綠色長絛繫著,彷彿不足盈握一般。
打扮得是極簡單的,面頰被輕紗罩著,看不清楚,但那風流裊娜的身段,若柳扶風的嬌態,雅致脫俗的氣質,卻是讓人一見,就覺得與眾不同。
李明佑目為之眩,不由自主怔在當場,感歎道:「果然是絕色,戴著面紗都讓人覺得美。」
水溶忙上來攔住他,低低斥道:「林姑娘乃世家閨秀,世兄別胡鬧。」
李明佑哪肯理會,只挑眉盯著黛玉看,嘴角浮起一縷浮光掠影的笑紋。
黛玉早惱了,拂袖道:「公子請自重。」
李明佑微微一哂,並不在意黛玉的呵斥,只散漫地道:「我與北王爺乃是世交,既然你與北王爺也相識,不如揭了面紗,大家認識認識,如何?」
黛玉冷笑,並不答話,清亮亮的水眸怒目瞪了他一眼,又移開了。
眸光瀲灩,雖是嗔怒,卻夾裹著別樣的風情,李明佑一時又看呆了,桃花眼中閃過一抹驚艷,笑吟吟地道:「你又不是見不得人,何必小氣不肯讓人見你的容貌。」
黛玉冷冷道:「我的確並非見不得人,但是,有些人不是人。」
她涵養素來好,但此刻在這個輕薄之徒面前,實在按捺不住,才會反唇相譏。
李明佑聽了,不怒反笑,臉上浮現出一抹興味,笑吟吟地道:「我本以為你模樣柔弱,人也必定溫婉,卻沒想到,原來還是個小辣椒,倒是我看走眼了。」
黛玉冷哼一聲,不願與他多費口舌,只低聲囑咐雪雁道:「你將匣子拿了,我們走吧。」
雪雁忙應了下來,拿了匣子,又來扶黛玉,黛玉看看北王爺,略點了點頭,維持著表面的客套,聲音有禮卻疏離:「小女子還有事在身,先告辭了。」言罷依著雪雁,兩人一起往外走。
李明佑見她要走,忙要來阻攔,奈何醉得厲害,腳下不穩,踉蹌了幾步,竟又跌倒了。
水溶也顧不上他,只喚了黛玉一聲,開口道:「林姑娘且止步,我有事要問。」斟酌了須臾,旋即道:「自那日之後,姑娘近來的處境,是否好些了?」
黛玉唇畔浮出一抹苦澀至極的笑紋,卻沒有回頭,只淡淡道:「不勞王爺惦記,我自有法子應對。」言罷,拂袖而去,只留一抹香風,縈繞於房內。
水溶看著她的背影,一點點遠去,發了半日呆,才回頭來扶李明佑,將他安置在窗下的長榻上,又讓小夥計端來醒酒湯,餵他喝下。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李明佑已經清醒過來,拉著水溶,迫不及待問道:「剛才那個佳人呢?聽你跟她的對話,你是認得她的,你還喚她林姑娘呢,她到底是什麼人?」
水溶軒眉道:「沒有的事,你喝醉了胡思亂想,哪有什麼佳人?」
李明佑搖頭道:「你別誑我了,我就算喝醉,也不會分不清眼前所見是真是假。」說著,抓住水溶的手,只管追問黛玉的身份,又叫道:「你不告訴我,我就命人去查,我不信傾我之力,查不出她的來歷。」
水溶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得道:「關於那姑娘的身份,我這裡有一樣東西,世子一看便知。」言罷,從懷裡拿出一個方勝兒,遞了過去。
原來那日黛玉心灰意冷之下,竟將自己寫的陳情狀忘得一乾二淨,水溶便自己收好,帶在身邊,偶爾想起那日之事,就拿出來看一次,黛玉的身影,也在這一段時間裡,一點點溶進了他心底。
水溶待他看完,開口告誡道:「世子平日裡處處惹桃花,我有所耳聞,但這個姑娘身世堪憐,世子萬不可去招惹,不然,我一定不會與世子干休。」說到最後,語氣已經近乎嚴厲了。
李明佑置若罔聞,只是怔怔看著手裡的箋紙,過了一會兒,伸手一擊床榻,怒聲道:「原來世上竟有如此無恥之人!佔了人家的家產,還整日說人家白吃白喝,這就罷了,偏偏還要讓她做二房,連回鄉也不允,實在可恨!」
水溶見他言語中只為黛玉不平,略微放了心,微笑道:「世子如此仗義執言,實在出乎溶意料。」
李明佑橫他一眼,卻是沒有責怪他看錯自己的為人,只是道:「箋紙是那姑娘寫的吧?怎麼會落到你手中?」
水溶便將那日自己去榮國府,黛玉只身前來的事情說了,李明佑聽得咋舌,半晌才回過神來,挑眉道:「她與你素不相識,卻來求助,想必已經走投無路,你為何如此鐵石心腸,不肯為她出頭,救她出苦海?」
水溶搖頭道:「並非我無情,我與賈府素有來往,怎麼能隨便插手他們府上的家事?再說,榮國府的人,是林姑娘唯一的親人,我若為她出頭,令她與賈府鬧翻,將來她必定會後悔。」
李明佑聽了,搖頭道:「這卻是你想差了,連你都覺得,賈府是林姑娘唯一的親人,她自己又怎麼會不深思熟慮之後再行事呢?必定是賈府的人屢次冷待林姑娘,令林姑娘心灰意冷,覺得那樣的親人不要也罷,才會求到你跟前的。」他揚起頭來,眉目間均是桀驁不羈之色,旋即又道:「北王爺,你乃朝中聲名鵲起的年輕賢王,這一點,我無法與你相提並論,但我向來在紅粉叢中游刃有餘,論起看透女子之心,你又怎能及得上我半分?」
水溶被他的話驚住,默了一會兒,才道:「此事我並沒有置之不理,那日我吩咐了侍衛,去告誡了賈老太君一番,如今林姑娘的待遇,一定已經有所改觀。」
李明佑沉吟片刻,眉頭深鎖道:「這更大錯特錯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賈府之人屢次算計林姑娘,豈會因你一番話,就改變心意?說不定她們被你的話驚住,惱羞成怒之下,想出更毒的法子算計林姑娘,叫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水溶登時說不出話,過了半日才回神,失聲道:「這怎麼可能?」
李明佑冷笑道:「怎麼不可能?侯門中人,親情有多淡漠,還用我多說嗎?」
水溶臉色大變,但心底仍舊存了一絲指望,低低道:「一定不會的,如果賈家人真在算計林姑娘,剛才林姑娘見著我,怎麼不告訴我?」
李明佑道:「我雖只見了她一會兒,卻瞧得出她性子極高傲,之前她將所有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卻沒有如她所願,她被你傷透了心,怎麼肯再放下自尊,自取其辱?」
水溶頹然坐下,半日無言。
李明佑也不言語,端起茶喝了一口,方清了清嗓子,淡笑道:「今日這宴會,沒有什麼趣味,實在讓人厭煩。也罷,既然讓我知道了世間有如此不平之事,少不得要管一管。我且去賈府走一趟,問問林姑娘的意思,倘若她不改初心,堅持要離開賈府,我即刻就將她帶出來。」
水溶被他的話驚住,忙道:「世兄不可造次,你一片好心我明白,但凡事不可輕率,倘若林姑娘處境當真好轉,就不好收場了。」
李明佑冷笑道:「那是絕不可能的。」看一眼水溶,聲音恢復成之前的輕狂不羈:「男子漢做事,何必婆婆媽媽猶豫不決?反正我是打定了主意,今兒個一定要去賈家鬧一場,你去不去隨便你。」
水溶聽了,臉上陰晴變換,雖覺得眼前之人行事太過匪夷所思,竟是想到什麼做什麼,一點也不計較後果,也不信賈府中人會繼續薄待黛玉,但終究還是擔心黛玉之情佔了上風,起身道:「我與你同去。」
李明佑這才頷首,擊掌道:「很好,年少輕狂,理當行輕狂事,至於後果,何必去管?何必去想?」言罷,竟不與隔壁的公子哥們打招呼,就拉著水溶,逕直下了樓。
很多年後,當他們回憶是這天發生的事情,都為這一次的選擇慶幸不已。李明佑甚至覺得,此生做得最對最有意的事情,就是這天。
紅塵滾滾,人生在世,命運雖然無法琢磨,但緊要關頭時,每個人的選擇卻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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