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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小說] 《火車怪客》作者:[美]派翠西亞·海史密斯/譯者:李琪【全書完】

第09章

  剛才對安說的有關蜜芮思的所有事情,蓋伊心想,並不如他和安一同站在石子路上這項事實重要。他牽著她的手漫步,凝視四周全然異國情調的景致——一條兩旁巨木林立,好似法國香榭麗捨大街的寬廣大道、數座豎立於台座上的軍事雕像、和再遠一點一些他不熟知的建築物。安仍低頭走在他身旁,幾乎是在配合著他慢條斯理的步調。兩人的肩頭擦撞了一下,他便注視著她,看她是否正要開口,說他的決定正確,但她雙唇未啟,仍若有所思。她在頸背處用銀帶束著淡黃色秀髮,髮絲在背後吹來的風勢下輕柔的飄動。這是他認識她以來的第二個夏天,陽光才開始曬黑她的面龐,所以她的膚色差不多跟她的髮色一樣。不久,她的膚色會比髮色還深,但蓋伊最喜歡她現在這個樣子,像件白金製品似的。
  她轉身看他,嘴角現出一抹忸怩的笑容,因為他一直盯著她看。
  「你無法忍受這情形吧,蓋伊?」
  「是的。別問我為什麼,我無法忍受。」
  他看見笑容在她臉上停滯,還加添了困惑,或者苦惱。
  「放棄這麼大的案子有些可惜。」
  現在這件事令他擔憂不已。為了這件事,他感到精疲力竭。
  「我就是很討厭她。」他平靜地說。
  「但是你不該討厭任何事物。」
  他做了個神經緊張的手勢。
  「我很討厭她是因為我在我們散步的時候告訴了你這一切!」
  「蓋伊,別這樣!」
  「她從頭到腳都令人討厭。」他直盯著前方繼續說著。「有時我認為我痛恨世間的一切。就是有她這種人,才讓大家說美國長不大,說美國獎勵貪讀。她這類型的人會去看粗俗的電影,模仿劇中人的舉動,看雜誌連載的愛情故事,住別墅型平房,督促她老公今年賺更多的錢,好讓她明年能分期付款買東西,破壞鄰居的婚姻——」
  「不要說了,蓋伊!你說這些話就像個孩子似的!」她抽身離開他。
  「而我曾愛過她的事實,」蓋伊補充說,「愛過她一舉一動的事實,讓我感到噁心。」
  他們停下腳步,彼此相視。他必須說出這些他此時此地才說得出口的最醜惡的事。他也想體驗因安的不贊同而帶來的苦痛,或許他是想體驗她轉身離去,留下他一人繼續散步的苦痛感。她曾有一兩次在他不可理喻的時候離他而去。
  安開口時,那種疏遠、呆滯的音調令他感到害怕,因為他覺得她可能會遺棄自己,再也不回來了。
  「有時我相信你仍愛著她。」
  他笑了起來,她態度隨即軟化。
  「對不起。」他說。
  「噢,蓋伊!」她再度伸出手,像是懇求的手勢般,他握住她的手。「但願你能長大!」
  「我在哪本書或雜誌上看過,它說人的情感不會成長。」
  「我不在乎你看了什麼報導。人的情感會成長的。如果必要,我會向你證明這一點。」
  他突然感到安心。
  「我現在還能想什麼呢?」他壓低聲音,頑固的問道。
  「就想你從未如此這般與她毫無瓜葛呀。蓋伊。你認為你該想什麼?」
  他把頭抬得更高些。一棟建築物頂端有個粉紅色大招牌:「第二十卷」。他突然好奇得想知道它指的是什麼,想要問問安。他想問她,為什麼跟她在一起時,一切變得輕鬆簡單多了,但他此時拉不下臉來發問,而這個問題反正也可能是修辭性的疑問,安無法以言詞回答,因為答案就正是安啊。遇見她的那天真好,那個下雨天,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紐約藝術學會髒兮兮的地下室,然後跟他惟一看到的人說話,那人穿著中國式紅雨衣,戴著頭巾。對方轉身說:「你從一樓走到9A處,根本不必繞遠路走下來這裡。」接著她迅速爆出的愉快笑聲莫名地立即使他怒氣高漲。他當時學會了逐漸牽動嘴角的笑法,怕她,也有點兒瞧不起她的墨綠色有摺篷新車。
  「住在長島,」安說:「有輛車就一切OK了。」
  他目空一切,四處修課的那一段日子,不過是為了應付考試,以確定他明白講師的一切授課內容,或是看看他能多快學有所得,然後就此離去。「你想如果不是有門路,每個人是怎麼進來的?如果不喜歡你,他們還是可以把你踢出去。」最後他以她的方式,正確的方式,透過她父親認識的一位董事會裡的人,跑去布魯克林的貴族學校狄姆茲建築學院待了一年。
  「我知道,蓋伊,」安在一陣沉默之後突然說,「你本身有種力量可以讓你自己非常快樂。」
  雖然安沒有盯著他看,蓋伊仍很快地點點頭。不知怎麼的,他覺得有些羞赧。安有能力快樂。現在她很快樂,她遇見他之前也很快樂,似乎只有他,以及他的問題才會使她的快樂受到片刻的影響。將來跟安住在一起時,他也會快樂。他曾這麼告訴過她,但他現在無法再告訴她一遍。
  「那是什麼?」他問。
  一棟在恰普特佩克公園樹林下的圓形大玻璃屋映入了眼簾。
  「植物園。」安說。
  那棟建築物內部空無一人,甚至看不到一個守衛。空氣中帶著一股溫熱、新鮮的泥土味。他們四處走走,讀著念不出名字的植物名稱,也許這些植物來自另一星球呢!其中有一株植物安最喜愛,三年來她看著它成長,她說,連續幾個夏天她都跟她父親一同來看它。
  「只不過我連這些植物的名字也記不得。」她說。
  「為什麼你該記得呢?」
  他們在珊波餐廳和安的母親福克納太太共進午餐,然後又去逛街,一直逛到福克納太太午睡時間到。福克納太太體型纖細,是個精力旺盛的神經質女人,她跟安一樣高挑,到現在這把年紀仍風韻猶存。他已逐漸摯愛她,因為她也摯愛自己。起先,他在心中假想他和安富有的雙親間有重重藩籬,但沒有一項成真,於是他漸漸擺脫它們。這天晚上,他們四人去貝拉斯藝術廳聽了場音樂會,然後在麗池飯店對街的巴爾迪摩仕女餐廳吃宵夜。
  福克納一家人對他無法跟他們在阿卡波可共度今年夏天之事感到遺憾。安的父親是進口商,打算在船塢那裡建一間倉庫。
  「如果他將要蓋一整座鄉村俱樂部,我們就別奢望他會對蓋倉庫有興趣。」福克納太太說。
  蓋伊沒說什麼,也無法看著安。他曾叫她不要在他離去前告訴她父母關於棕櫚灘的事。下個星期他會去哪裡呢?可能會去芝加哥研習幾個月吧。他在紐約的所有物品都已貯存整理完畢,房東太太正等他通知,以決定公寓是否租給他人。如果他到芝加哥去,他可以去伊凡斯敦拜見偉大的建築師薩林能,並見見一位叫提姆·歐弗拉提的年輕建築師,這位建築師雖然還未受業界肯定,但蓋伊相信他。在芝加哥也許會有一兩個工作呢。不過沒有安在的紐約多麼晦暗啊。
  福克納太太一手放在他的手肘上,大聲笑著:
  「如果他有機會建造整座紐約市,他也不會笑,是吧,蓋伊?」
  他沒有聽。他要安稍後跟他去散散步,但她堅持要他到他們在麗池飯店樓上的套房,去看她買來送給她表哥泰迪的絲質睡袍。這麼一來,時間當然晚得不宜去散步了。
  他下榻在距麗池飯店約十條街之遠的蒙地卡羅飯店,它是棟破舊的大樓,看起來像是某位將軍以前住過的地方。進門前先要經過一條寬馬車道,道上鋪了黑白相間的磁磚,活像是浴室地板似的。進門後是個廣闊的陰暗大廳,地板也鋪了磁磚,還有個像洞窟般的酒吧和一間永遠空蕩蕩的餐廳。斑斑點點的大理石階梯婉繞著內院四周,而昨天跟在侍者身後上樓時,蓋伊從敞開的門口和窗戶曾看到一對日本男女在玩牌,一個女人跪地祈禱,一些人在桌前寫信或只是站著,流露一股奇特的幽靜感。一種陽剛的幽暗感和無跡可尋的超自然神秘氣氛,沉重的壓住這整個地方,蓋伊立刻就喜歡上它,但福克納一家人,包括安在內,都對他的選擇大加嘲弄。
  他的便宜小房間是在後面的角落裡,房間內塞滿上了粉紅和棕色油漆的傢具,有張像塌垮的蛋糕般的床,走廊盡頭有一間浴室。樓下內院裡的某處,流水不斷滴滴答答,而如湍流般的馬桶沖水聲也不絕於耳。
  從麗池飯店回來時,蓋伊把安送給他的手錶放在粉紅色的床頭桌上,皮夾子和鑰匙則放在刮痕纍纍的棕色大書桌上,他在家也有這個習慣。他拿了墨西哥報紙和這天下午在阿拉美達書店買的一本介紹英國建築的書,心滿意足地躺到床上去。看了兩眼報上的西班牙文之後,他的頭往後一仰,靠著枕頭,凝視這個令人討厭的房間,傾聽從大樓各個角落傳來的如老鼠聲般的人聲。他喜歡這兒的什麼地方呢?他心裡納悶著。是為了要讓自己沉浸在醜陋、不適、卑賤的生活中,以獲得在工作上對抗它的新生力量嗎?抑或是為了躲避蜜芮恩?在這裡比在麗池飯店找他還難呢。
  隔天早上安打電話給他,說有封他的電報。
  「我碰巧正聽見他們在呼叫你的名宇,」她說,「他們找不到你,本來打算放棄了。」
  「念給我聽好嗎,安?」
  安念道:
  「『蜜芮恩昨天不幸流產,心情很煩亂,吵著要見你。能回來嗎?媽。』——噢,蓋伊!」
  他對這件事,這一切,感到厭煩。
  「她故意流產的。」他低聲說。
  「你又不知道真相,蓋伊。」
  「我知道。」
  「你不認為最好去看看她嗎?」
  他的手指緊握住話筒。
  「反正我要搶回帕米拉案了。」他說。「電報什麼時候拍出的?」
  「九號,星期二下午四點。」
  他拍了封電報給布瑞哈特先生,詢問他是否可能考慮再由他接下工作。他們當然會再考慮,他心想,但這件事害他顯得愚魯無比。都是因為蜜芮恩。他寫了封信給蜜芮恩:
  此事當然改變了你我兩人的計劃。不管你有什麼計劃,現在我執意要辦離婚手續。過幾天我會去得州,希望屆時你的身體已康復,但如果還未康復,我一個人也能處理所有必要的事項。
  再次希望你能早日康復。
  
                     蓋伊
  星期天之前還是用這個住址。
  他用限時專送把這封信郵寄出去。
  然後他打電話給安。這天晚上他想帶她上市內最好的餐廳。他想先喝盡麗池飯店酒吧內最有異國風味的雞尾酒。
  「你真的覺得快樂嗎?」安大笑著問,彷彿不十分相信他。
  「很快樂,而且——奇特,非常有異國情調。」
  「為什麼?」
  「因為我認為它不是天生注定的,我認為它不是我命運中的一部分。我指的是帕米拉案。」
  「我認為它是。」
  「噢,你認為它是!」
  「你想昨天我為什麼那麼氣你?」
  他真的並不期望蜜芮恩的回音,但星期五早上他跟安在柔奇米科時,他卻迫不及待的打電話到他下榻的旅館,查看是否有留言。有封電報,對旅館人員說過幾分鐘他便會去取回電報後,他再也等不及了,一回到墨西哥市,他立即從索卡洛的一家藥店又打電話回旅館。蒙地卡羅飯店的職員把電報內容念給他聽:
  「得先和你談談。請快點來。愛你的蜜芮恩。」
  「她一定會小題大作。」蓋伊在覆述電報內容給安聽之後說。「我確信那個男人不想娶她。現在他仍是有婦之夫。」
  「噢。」
  他們一路走著時,他瞥了她一眼,想要對她說些關於叫她對他、對蜜芮恩、對一切事情耐心點的話。
  「我們忘了這回事吧。」
  他笑了笑,又開始走得更快。
  「你現在要回去嗎?」
  「當然不要!或許等到星期一或星期二吧。這幾天我想要跟你在一起。我還要再過一個星期才去佛羅里達。如果他們仍維持原定計劃的話。」
  「蜜芮恩現在不會跟著你吧?」
  「下個星期的這個時候,」蓋伊說,「她就不能要求我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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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在聖塔菲市拉芳達飯店內,愛希·布魯諾坐在梳妝台前,正用化妝棉擦去臉上乾性皮膚用護膚晚霜。偶爾,她傾身靠近鏡子,張大茫然的藍眼睛,審視自己眼瞼下方的網狀小細紋,以及從鼻根彎曲出去的笑紋。她的下巴雖然略微後四,但她的下半部臉外凸,豐滿的雙唇向前推出,和布魯諾臉上的凸出方式大不相同。聖塔菲,她心想,是她在梳妝台前坐得老遠,卻仍能在鏡中看見笑紋的惟一地方。
  「這裡的燈光啊——乾脆拿來當X光好了。」她向她兒子批評說。
  布魯諾穿著睡衣癱坐在生皮製椅子裡,腫脹的眼睛源向窗戶,他太疲累了,沒力氣走過去拉下百葉窗。
  「你看起來很好呀,媽。」他聲音嘶啞地說。
  他噘著嘴,低頭以口就著擺在他無毛的胸膛上的玻璃杯,然後皺著眉頭沉思。
  一個比他意料中更大、更清晰的想法已經在他腦中轉來轉去好幾天,讓他像只用無力的雙手捧著一顆巨大胡桃的松鼠般坐立難安。他母親出城去的時候,他打算圍繞這個想法,開始認真去思考。他的想法就是去殺了蜜芮恩。時機已成熟,就是此刻。蓋伊現在需要這個行動,再過幾天,甚至一個星期,棕櫚灘之事可能就太遲了,而他不會讓它發生的。
  在聖塔菲的這幾天,她的臉變得更胖了,愛希心想。和鼻子那緊繃的小三角形相比,兩頰的豐滿讓她看出來自己變胖了。她不露笑紋的對鏡中的自己偏了偏金色卷髮叢生的頭,又眨了眨眼。
  「查理,我今天早上該系那條銀皮帶嗎?」
  她隨口一問,彷彿自言自語。那條皮帶價值約二百五十多元,不過山姆會再送一千元到加州來的。那皮帶真是好看。紐約也找不到這麼好看的皮帶。聖塔非除了銀器,還有什麼好東西?
  「他還有什麼好處?」布魯諾低聲說。
  愛希拾起她的浴帽,轉身面對他,露出一成不變的短暫笑容。
  「親愛的。」口氣帶有哄逗味道。
  「唔?」
  「我不在的時候,你不會做出什麼你不該做的事吧?」
  「不會啦,媽。」
  她把浴帽套在頭頂上,看著一隻塗了紅蔻丹的狹長指甲,隨後去拿了一把銼刀。弗烈德·威利當然會心甘情願為她買下那條銀皮帶——反正他大概會帶著某件極為恐怖又貴兩倍價錢的東西出現在車站裡——但她可不想讓弗烈德一路纏著她到加州去。只要有微微一絲鼓勵之意,他便會隨她同去加州。最好是他只在車站裡說些永恆的愛的誓言,流幾滴淚,隨後直奔回家中老婆的懷裡。
  「我不得不說昨天晚上真是有趣。」愛希繼續說。「弗烈德先看到它的。」她大笑起來,手上的銼刀在空中飛舞。
  布魯諾冷淡地說:
  「此事跟我無關。」
  「好吧,親愛的,你跟此事無關!」
  布魯諾嘴一撇。他母親早上四點就把他叫醒,歇斯底里地告訴他廣場上有只死公牛。一隻穿衣戴帽的公牛坐在長椅上看報,這是典型威爾森的學院式惡作劇。威爾森今天會談到此事,他知道,他會把此事詳詳細細地描述一番,直到他想出更笨的事來做。昨天晚上在旅館內的普拉西塔酒吧,他計劃了一樁謀殺案——威爾森則正在替一隻死公牛裝扮。即使在威爾森所說過的荒誕不經的戰地故事中,他也不曾聲稱殺過任何人,甚至沒殺過一個日本兵。布魯諾閉上眼,滿足地想著昨晚的事。大約十點的時候,弗烈德·威利和一大群禿頭佬在半醉的狀態下浩浩蕩蕩地踏進普拉西塔酒吧,像一列音樂喜劇中的純男性隊伍般,來接他母親去赴宴。他也在受邀之列,但他跟他母親推說自己和威爾森有約,因為他需要時間來思考。而昨晚他已決定要動手了。自從星期六跟蓋伊談過後,他一直認真地在思考,現在又到了星期六,而他母親明天前往加州,機會千載難逢。他可不可以動手?這個問題令他感到十分厭煩,這問題跟著他多久啦?久得他也記不得了。他覺得他可以動手。某個東西不斷地告訴他,此刻天時地利人和。一樁純粹的謀殺案,毫無私人的動機!他不認為蓋伊去謀殺他父親的可能性是一項動機,因為他並不指望這回事。也許能說服蓋伊,也許不能。重點是,現在是行動的時機,因為計劃是如此的周詳完美。昨晚他曾再次打電話到蓋伊家,以確定他仍在墨西哥。蓋伊的母親說,他從星期天起就一直待在墨西哥。
  一種像是咽喉底部被大拇指按壓住的感覺讓他使勁地用力拉扯衣領,但他的睡衣前排扣子是一路敞開到底的。布魯諾有如在夢中般的開始恍惚的扣上衣扣。
  「你不改變主意跟我一起去嗎?」他母親邊起身邊問。「如果你改變主意,我就要去雷諾。海倫現在在那裡,喬治·甘迺迪也是。」
  「我想在雷諾見你的理由只有一個,媽。」
  「查理——」她頭歪向一側,又再偏回來。「有點耐心好嗎?如果不是為了山姆,我們不會在這裡,對吧?」
  「我們當然會。」
  她歎口氣。
  「你不改變主意?」
  「我在這裡正玩得高興呢。」他呻吟著說。
  她又看看指甲。
  「我只聽到你不斷說你好無聊。」
  「那是指和威爾森在一起的時候啦。我不會再見他了。」
  「你不會跑回紐約去吧?」
  「我回紐約幹嘛?」
  「如果今年你又病倒了,你外婆會非常失望的。」
  「我什麼時候病倒過呀?」
  布魯諾虛弱地開玩笑說,突然間覺得不舒服極了,甚至噁心得要吐了。他知道這種感覺,這感覺只持續了一分鐘,但是天哪,他心想,讓她在上火車前沒時間吃早餐吧,千萬別讓她說出早餐這兩個字。他一身僵直,一束肌肉也不動,微弱地僅從張開的雙唇之間呼吸。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著身穿淡藍色絲質長袍,一手壓在唇上的她移步朝他這兒走來,她看起來盡其可能地裝作潑辣,卻一點也不潑辣,因為她的眼睛睜得圓滾滾的,而且臉上也帶著笑。
  「你跟威爾森捲起袖子準備做什麼?」
  「那個流氓?」
  她在他的座椅扶手上坐下。
  「就只因為他剽竊了你的想法。」她說,一面又輕輕搖著他的肩膀。「不要做出驚人之舉,親愛的,因為此刻我沒有錢可撒出去替你善後。」
  「再向他多騙點錢來呀。也給我一千元。」
  「親愛的。」她把微冷的手貼靠在他的前額上。「我會想念你的。」
  「我大概後天會到那裡。」
  「我們在加州盡情地玩吧!」
  「沒問題。」
  「你今天早上怎麼這麼一本正經的呀?」
  「沒有哇,媽。」
  她用力拉扯懸垂在他前額上的稀疏髮絲,又走進浴室。
  布魯諾一躍而起,用壓過浴室水龍頭的流水轟響聲的音量大喊。
  「媽,我有錢可付這裡的賬單!」
  「什麼,我的天使?」
  他再走近些,重複了那句話,然後無力地倒回椅中,因剛才的舉動而精疲力竭。他不要他母親知道他打長途電話到梅特嘉夫的事,她不知道的話,一切將順利進行。他母親對他不再多待一會兒的事並不十分在意。真的是很不在意。她是在火車上或什麼地方遇見這個笨蛋弗烈德的嗎?布魯諾在椅中坐正,心裡緩緩湧起一股對弗烈德·威利的憎惡感。他想要告訴母親,他要為生命中最大的體驗而繼續待在聖塔菲。如果她知道這體驗的一小部分是何意義,她現在不會還在浴室裡放著水,根本不注意他說什麼。他想要說,媽,我們兩個不久就有大好日子可過了,因為這是擺脫隊長的第一步。不論蓋伊是否圓滿完成他那一部分的交易,只要他在蜜芮恩這件事情上成功了,他就證明了一點:這是一樁完美無缺的謀殺案。總有一天,另一個他還不認識的人會出現,然後會與他訂下某種交易。布魯諾突然痛苦的低頭,把下巴靠在胸膛上。他怎麼能告訴他母親呢?謀殺案和他母親根本不搭界,她會說:「多恐怖啊!」他一副受到傷害似的表情,生疏的用兩眼盯著浴室房門看。他突然明白他絕不能告訴任何人,除了蓋伊。他再次坐下。
  「貪睡蟲!」
  她拍掌時,他眨了眨眼,然後笑了起來。他無趣地看著她在拉緊絲襪時曲弓的雙腿,心中明白在他再見到那雙腿之前會發生很多事情。她雙腿的纖細線條總是讓他精神振奮,令他感到驕傲。他母親的美腿是他見過的老老少少之中最好看的。齊格飛曾挑上她,齊格飛不是自恃甚高嗎?但她結了婚,又重新陷入她曾逃離的那種生活形態。不久他將解放她,而她毫不知情。
  「別忘了寄那個東西。」他母親說。
  兩顆響尾蛇頭倒向他的時候,布魯諾退縮了一下。那是他們買給隊長的領帶架,它是由數支牛角連結而成,在一面鏡子上頭飾有兩隻填充的小響尾蛇,彼此吐著舌信相對。隊長痛恨所有的架子,痛恨所有的蛇、狗、貓、鳥——他有什麼不痛恨的呢?他會痛恨這個庸俗的領帶架的,而這正是他說服他母親買這東西給他的原因。布魯諾親切地對著領帶架笑了起來。說服他母親買下了它,可是一點兒也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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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布魯諾被一顆該死的鵝卵石絆了一下,隨即驕傲地站直身子,試著整平塞在長褲裡的襯衫。還好,他穿小巷而非走大街,否則警察可能會臨檢他,那他就趕不上火車了。他停下腳步,在身上摸找著皮夾,比先前更狂亂地摸索著,想確認皮夾是否還在。他雙手顫抖不已,讓他幾乎無法看清火車票上印的上午十點二十分的時間。依好幾座鐘的時間來看,現在是八點十分。如果今天是星期天,當然今天是星期天,因為所有的印第安人都穿著乾淨的襯衫。他密切注意著威爾森的行蹤,他昨天一整天都沒見到他,現在他好像也不會外出。他不想讓威爾森知道他將出城去。
  廣場突然在他面前拓展開來,觸目所見全是雞隻、小孩和拿松果當早餐吃的平凡老人們。他駐足靜立,數著總督官邸的廊柱,想看看他是否能正確數到十七,結果他能。既然如此,廊柱不再是測量自己酒醉與否的好量器。除了嚴重宿醉,此刻他還因為躺在該死的鵝卵石上睡了一覺而腰酸背痛。他為什麼要喝那麼多酒呢?他心裡納悶著,淚水幾乎盈眶。但他一向形單影隻,而且總在獨處時喝得更凶。果真如此嗎?到底有誰在乎?他記得昨晚在看實況轉播的推圓盤遊戲時,他腦中出現一個強而有力的念頭:「看世界的方法是要用醉眼去看它。」萬物本是造來讓人們用醉眼來看的。當然,此刻在他每轉動一次眼睛便頭痛欲裂的這個情況下,可不是看世界的方式。昨晚他本來想慶祝他待在聖塔菲的最後一夜,因為今天他將出現在梅特嘉夫,而且得十分機警。難不成有些宿醉是再幾杯黃湯下肚也搞不定的嗎?一場宿醉甚至可能有幫助,他心想:他習慣在宿醉情況下緩慢而謹慎地辦事情。況且,他還沒擬好什麼計劃。他可以在火車上從長計議。
  「有信嗎?」他在櫃台前無意識地問,但結果是沒有任何信件。
  他鄭重地洗了個澡,又叫人送了份熱茶和一個生蛋上來,讓他調杯解宿醉的特效藥,然後他走至衣櫥前,站了好一陣子,心想不知該穿什麼衣服。他決定穿那套紅棕色套裝。以示尊敬蓋伊。衣服穿上時,他注意到這套衣服相當不顯眼,而他可能不知不覺地因為這原因而選了這衣服的想法令他大為欣賞。他一口飲盡解酒藥,藥液在口內順勢流下咽喉,他彎起兩臂——但突然之間,房內印第安式的裝演、愚蠢的錫燈和在牆上垂掛而下的細布條都令人無法忍受,他開始再次搖搖晃晃,匆忙收拾行李走人。打理什麼東西呀?他其實不需要任何東西,只要那張寫了他已知的有關蜜芮恩的一切的紙就夠了。他從小提箱背面袋中取出那張紙,塞進他夾克的內袋中。這個動作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生意人。他把一條白手帕放在胸前口袋中,然後走出房間,鎖上房門。他估算能在明晚回來,如果他可能在今晚下手,又趕搭上回程臥鋪車,回來的時間會更早。
  今晚!
  他走向前往拉米火車站的公車站時,還恍如置身夢中。他本以為他會感到萬分的高興和刺激——或是鎮靜而冷酷——但他一點兒也沒有這些感覺。他突然皺起眉頭,他那眼神空幻的蒼白臉孔看起來更年輕了。難道終究會有什麼事將使此舉不再有樂趣嗎?會是什麼呢?以往凡是他期盼的事,總是讓某件事剝奪了樂趣。但這一次他不會讓這種情形發生。他強顏歡笑。也許是宿醉讓他有此疑慮吧。他走進一家酒吧,向他認識的一位酒保買了五分之一加侖的酒,把他的扁瓶裝滿後,又要了個一品脫容量的空瓶盛裝其餘的酒。酒保找了找,但沒有找到空瓶。
  布魯諾到了拉米後,繼續走向火車站,手裡除了放在紙袋中半空的酒瓶外,什麼也沒有,連武器也沒有。他不斷提醒自己,他還沒有擬好計劃,但有一大堆計劃並非永遠意味著謀殺案會成功。親眼看見——
  「嘿,查理!要去哪兒呀?」
  是威爾森,他身旁還有一大群人。布魯諾勉強地走向他們,不耐煩地搖搖頭。他們一定是剛下火車,他心想,瞧他們一副疲倦又精神不佳的樣子。
  「這兩天你去哪兒了?」布魯諾問威爾森。
  「拉斯維加斯呀。等我到了,才知道我去了那裡,否則我就會邀你去了。見見喬·漢諾瓦吧,我跟你提過喬的。」
  「嗨,喬。」
  「什麼事這麼悶悶不樂的呀?」
  威爾森一邊友善地推了他一把,一邊問道。
  「噢,查理醉了啦!」
  其中一個女子尖叫著說,她的聲音像是正在他耳邊響起的腳踏車鈴聲。
  「查理·布魯諾,見過喬·漢諾瓦!」喬·漢諾瓦被惹得捧腹大笑地說。
  「呵呵,」布魯諾從一位頸上戴著花圈的女子身上輕柔地強拉出自己的手臂。「該死,我要去趕這班火車。」
  他要搭的火車正在站上等候。
  「你要去哪裡?」
  威爾森問,他的眉頭緊皺得兩道黑眉都碰在一塊兒了。
  「我得去塔沙(美國奧克拉荷馬州東北部的城市)見某個人。」
  布魯諾低聲說,意識到話有語病,心中想著他現在必須脫身。挫敗感讓他想哭,想揮拳痛揍穿著紅色髒襯衫的威爾森一頓。
  威爾森做了個動作,彷彿要將布魯諾如黑板上的粉筆斑痕般地擦掉似的。
  「塔沙!」
  布魯諾勉強咧開嘴,緩緩地做了個相似的手勢,便轉身離去。他一直向前走,料想他們會跟著他,但他們並沒跟來。在火車旁,他回頭,看見這群人像從艷陽下滾進車站的暗影般地移動著,他蹙眉看著他們,覺得他們之間的親密性帶有陰謀成分。他們對什麼事起疑心嗎?他們正竊竊私語著他的事嗎?他輕鬆地登上火車,還沒找到他的座位,火車便開始行進了。
  他小睡片刻後,世界似乎改變了不少,火車正平順地快速穿過涼爽蒼翠的山區。墨綠色的谷地山影重重。天空灰灰的。開有空調的車廂及車外的清涼景致,如碎冰般令人心神舒暢。他餓了。他在餐車上享用了一份小羊肉片、炸薯條、沙拉,還有新鮮的桃子派配上兩杯威士忌蘇打,然後便如百萬大亨般滿足地大步踱回座位上。
  一種目標明確的感覺,對他而言既奇特又甜美,像一道流水般牽引著他,令他無可抗拒。光是凝視窗外,就感覺到心智和視覺的新協調性。他開始明瞭自己打算要做什麼了。他正在去執行謀殺行動的途中,這件謀殺案不僅滿足他多年來的慾望,而且也對一位朋友有益。能夠為他的朋友做事,布魯諾感到非常高興,而他確信被害人也罪有應得。想想他會讓多少好男人沒機會認識她而救了他們啊!明瞭自己的重要性,讓他飄飄欲仙,有好一陣子他覺得全然的醉陶陶。他那已耗盡的精力,那如沖刷他正經過的亞諾埃斯卡多一樣平坦乏味之地的洪水般宣洩的精力,似乎匯聚成漩渦,像這列勇猛前衝的火車般朝梅特嘉夫逼近。他坐在座位邊上,心中希望蓋伊又坐在他正對面。但蓋伊會設法阻止他的,他知道;蓋伊不會瞭解他有多麼想做此事,而且此事有多容易。但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應該明白此事是多麼有益!布魯諾一手磨著平滑如橡膠的拳頭,心中希望火車跑得更快些。他全身的每一束小肌肉都在抽動、顫抖。
  他取出寫著有關蜜芮恩之事的紙,放在他對面的空位上,熱切地認真研讀起來。紙上寫著:
  蜜芮恩·喬艾斯·漢茲,約二十二歲。
  他的筆跡精確如刻鋼板的工整字體,因為這是他抄寫的第三份。
  挺漂亮的。紅髮。有點兒豐滿,不太高。看得出大概懷有一個月身孕。呱噪,愛交際的類型。大概穿著俗麗。也許留短卷髮,也許留燙整過的長髮。
  內容不太多,但他也只知道這些了。有利的是至少她有頭紅髮。他今晚真的能動手嗎?他納悶著。那要看他是否能馬上找到她而定了。他可能得查遍姓喬艾斯和漢茲的全部名單。他想,她大概會跟她家人同住吧。只要一見到她,他確信自己認得出她來。這個小婊子!他已經恨她入骨了。想到一見到她就立刻可認出她來,他便滿心期待地兩腳在地上一蹬。有人走來,在走道上走動,但布魯諾根本兩眼不離地繼續盯著那張紙。
  「她要生了!」蓋伊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這個小賤人!水性楊花的女人讓他怒不可遏,令他噁心,就拿他父親以前的那些情婦來說吧,那些女人曾使他求學時期的所有假期有如一場場惡夢,因為他不知道他母親是否知情,是否只是裝出快樂的樣子,抑或她真的毫不知情。他努力回想他跟蓋伊在火車上談過的一字一句,這樣能使他感覺蓋伊和他更貼近。他認為,蓋伊是他所見過最傑出的人。他贏得棕櫚灘的工作,他理當保有這工作。布魯諾希望自己可以是告訴蓋伊他仍保有這工作的人。
  布魯諾終於把紙放回口袋,舒服地蹺著一條腿靠坐回椅背,兩手交疊在膝上,任何見了他的人都會認定他是個負責、有個性的年輕人,或許還前途無量呢。無疑地,他看起來並非十分健康,但他確實反映出旁人少有、而且他本身也未曾有過的泰然自若和內心快樂的神情。他的生命一直到現在都是無路可循,不知要往何方尋覓,也看不出發現了方向又有何意義。一直是危機重重——他熱愛危機,而且有時候會在他的熟人中和父母之間製造危機——但他總是及時置身危機之外,以免淌了渾水。因為這個樣子,以及因為他偶爾發現自己甚至在他父親傷害他母親時,也難以表現出同情之心,竟讓他母親認為有他十分殘酷,而他父親和其他許多人則深信他是生性冷酷。然而在陌生人身上的一股想像的冷漠,一位他在寂寞黃昏時以電話聯絡上,卻無法或不願意跟他共度一晚的朋友,這些就能使他緊繃著臉,陷入愁雲慘霧的愁思中。但只有他母親知道這一點。他置身危機之外,是因為他在剝奪自己的興奮感時也能發現樂趣。這麼長久以來,他對求得生命意義的渴望和想執行一項賦予生命意義的行動不成形的慾望終歸失敗,以至於他變得比較喜歡挫敗,一如某些習慣不求回報的情人般。他覺得自己永遠不會知道完成一件事的甜美感覺。有方向和希望的探索,往往一開始就令他覺得氣餒,所以他連試也不試一下。然而總有精力支持他再多活一天。死亡絲毫不具恐怖性。死亡只是一個未嘗試過的冒險罷了。如果死亡伴隨某件危險的事情而來,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最接近死亡的那一次,他心想,是他在一條筆直的馬路上蒙眼駕駛賽車,油門直踩到底的時候。他當時根本沒聽到他朋友開槍表示停車,因為他摔斷了一根腰骨,正毫無意識地倒臥在溝渠中。有時他感到很無趣,竟企圖想以自殺作為戲劇性的生命終結。毫無畏懼的面對死亡可能是勇敢的行徑,他的態度就跟印度導師的態度一樣是聽天由命,而自殺需要一種意志消沉的特殊勇氣,這些他從來都沒想過。布魯諾向來有這種勇氣。事實上他對曾考慮要自殺之事感到羞恥,因為那是多麼的明顯、乏味。
  現在,坐在前往梅特嘉夫的火車上,他有方向了。自從他年幼時和父母前去加拿大——他記得當時也是在火車上——以來,他不曾感覺如此朝氣蓬勃,如此真實而且和其他的人一樣。他曾深信魁北克到處有城堡,而他父母也會允許他去城堡探究,但那裡一座城堡也沒有,他甚至沒有時間去找找著有沒有城堡,因為他奶奶當時快死了,總之這也是他們到加拿大的惟一理由,而從那時候以來,他便未曾對任何旅遊的目的抱以完全的信賴。但對這次的目的,他卻完全深信不疑。
  到了梅特嘉夫,他立刻翻閱電話簿,查閱姓漢茲的名單。蹙眉細看名單時,他幾乎沒有意識到蓋伊的住址。沒有看到蜜芮恩·漢茲的名字,他原來就沒期望會看到。有七個姓喬艾斯的人,布魯諾把這幾個人名潦草地抄寫在一張紙上。其中三人在同一個住址,馬葛諾利亞街一二三五號,而其中一人叫M.J.喬艾斯太太。布魯諾若有所思地以舌尖舔著上唇,顯然他是押對了寶。也許她母親也叫蜜芮恩。他應該能從附近的環境中發現許多事。他不認為蜜芮恩會住在高級地區。他匆忙走向停在路旁的黃色計程車。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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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差不多九點了。漫長的黃昏正陡然轉成夜幕,由多間看似不堅固的木造小屋組成的住宅區,除了幾戶坐在鞦韆和前院階梯上的人家亮著前廊的燈之外,大部分是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在這裡下車好了。」
  布魯諾對計程車司機說。這是馬葛諾利亞街和學院大道交接處,門牌號碼一千多號的區段。他開始踏步前進。
  一個小女孩站在人行道上,正盯著他看。
  「嗨唷。」布魯諾像是緊張地命令她別擋路。
  「嗨。」小女孩說。
  布魯諾瞥一眼站在點了燈的玄關上的人,一個在給自己肩涼的胖男子,兩個坐在鞦韆上的女人。若非他醉酒的程度比想像中還嚴重,那麼便是好運降臨了,因為他對一二三五號明確地有感應。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地區更可能是蜜芮恩的住處。如果他搞錯了,他只要再試其他的地方就好了,他口袋裡還擺著那張名單呢。玄關上的風扇提醒了他,除了自傍晚以來就困擾著他的如高燒般的體溫之外,天氣還真是熱。他駐足點起一根香煙,很高興自己的雙手絲毫沒有抖動。午餐後的那半瓶酒已解決了他的宿醉,而且使他沉浸在優哉的歡愉情緒中。蟋蟀的唧唧鳴叫聲在他四周響起。四下萬分寂靜,靜得他聽得見兩條街道之外的汽車換檔聲。幾個年輕人拐過街角走來,布魯諾的心狂跳著,以為其中有一人可能是蓋伊,但他們都不是。
  「你這個老混球!」一位年輕人說。
  「該死,我跟她說我沒有干涉她,她聽也不聽我解釋!」
  布魯諾輕蔑地目送他們遠去。他們說的話像是另一種語言,跟蓋伊的說話方式完全不同。
  有些屋子門上找不到門牌號碼。要是他找不到一二三五號要怎麼辦呢?但他來到一二三五號屋前時,在玄關上方錫制的「一二三五」清晰可辨。看見這屋子,帶給他一陣冉冉升起的喜悅震顫感。蓋伊必定時常跳著走上這些階梯,他心想,而且就是這項事實使它真的與其他屋子有所區別。它是一棟跟這一區段其他所有屋子一樣的小屋,只是黃褐色的護牆板更加需要粉刷。屋旁有條車道、一塊稀疏的草坪和停靠在路旁的一輛老舊雪佛蘭。樓下的一個窗口瀉出燈光,樓上靠後面角落的一個窗口也有燈光,布魯諾認為那可能是蜜芮恩的房間。但他為什麼不知道她的房間在哪兒呢?也許蓋伊告訴他的事真的還不夠多!
  布魯諾神經緊張地穿過街去,往回走了一小段原先走來的路,隨後停下腳步,再轉身咬著嘴唇凝視這屋子。眼前不見任何人影,而且除了轉角過去的那一戶人家之外,沒有任何一家的玄關點了燈。他無法判定一陣微弱的收音機聲響是從蜜芮恩家或隔壁屋子傳出來。隔壁房子樓下有兩個窗子瀉出光線。他說不定可以從車道走進去,看看一二三五號屋子的後院。
  燈火點亮時,布魯諾的視線驚覺地調向隔壁屋子的玄關。一男一女走出來,女的在鞦韆上坐下,男的則走向人行道。布魯諾後退到突出的車庫前面牆壁凹處中。
  「如果沒賣桃子,就買阿月渾子果吧,唐。」
  布魯諾聽見女人的叫喊聲。
  「我會買香草的。」布魯諾低聲說,又喝了些扁瓶裡的酒。
  他詫異地凝視黃褐色的屋子,重心放在一腳上,覺得有個硬硬的東西抵著他的大腿:是他在大噴泉車站買的刀子,它是把有刀鞘,刃面長六英吋的獵刀。如果可以避免,他不想用刀子。很奇怪地,他就是厭惡透了刀子,而槍則會發出噪音。他要怎麼辦才好呢?見到她就會想到辦法的。真的會想出辦法來嗎?他曾以為見到屋子就會想到什麼,他也仍覺得這正是他要找的屋子,但他卻什麼也沒有想到。這可能意味著這不是他要找的屋子嗎?要是在他什麼也沒發現之前便因窺探而被人追趕要怎麼辦?蓋伊告訴他的事不夠多,真的不夠多!他很快地再喝一口酒。他絕不能開始擔憂,那樣會壞了所有的事!他一膝彎曲,在大腿上擦著汗濕的雙手,用顫抖的舌頭舔濕雙唇。他從胸前口袋中抽出有幾個喬艾斯地址的紙,斜對著街燈。但他仍無法借燈光看出紙上的字。他該離開此地去試試另一處地址,再回來這裡嗎?
  他要等個十五分鐘看看,也許等半個鐘頭吧。
  在火車上時,他早已下定決心要在戶外攻擊她,所以他所有的想法都從簡單的接近她開始。比方說,這條街幾乎夠暗了,在樹林下那裡就很暗。他偏好徒手攻擊她,或者用某個東西打她的頭。直到感覺他的身體現在開始隨著想到攻擊她時,他依情況可能向左或向右跳的念頭而動,他才明瞭自己有多麼興奮。偶爾他腦中會出現這件事辦好時,蓋伊會有多高興的想法。蜜芮恩已經成了個物體,嬌小堅硬。
  他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和一陣笑聲,他確信笑聲來自一二三五號樓上有燈光的房間,接著是一個女人笑著說:
  「別這樣啦?拜託?拜——托嘛?」
  也許是蜜芮恩的聲音,很孩子氣,又很嗲,但是不管怎樣也像根耐用的繩子般強韌有力。
  燈火一閃而滅,布魯諾的視線仍盯著已暗下來的窗子。然後玄關的燈火閃現,二男一女——蜜芮恩,走了出來。布魯諾屏住呼吸,兩腳踩穩在地上。他看得見她髮絲中的紅光。個頭較大的傢伙也是紅髮——也許是她的兄弟。布魯諾的利眼立刻注意到一百項細節,她矮矮胖胖的結實身材,平底鞋,她迴旋身子抬頭看兩個男人之中一人的悠閒方式。
  「你認為我們該打電話給她嗎,狄克?」她用那種纖弱的聲音問:「現在有點晚了。」
  前面窗上的百葉窗一角被拉起。
  「甜心,不要出去太久喲!」
  「不會的,媽。」
  他們將搭乘停在路旁的汽車。
  布魯諾退向街角,準備招計程車。在這個死寂的鎮上,要叫輛計程車,看來是門都沒有!他策步快跑。他已有好幾個月沒有跑步了,但他卻覺得自己如運動員般健壯。
  「計程車!」
  他還沒看見計程車便先開口喊,然後他看見了一輛,便朝它衝過去。
  他叫計程車司機倒車轉向,開進馬葛諾利亞街,直朝那輛雪佛蘭後面追去。雪佛蘭已走遠。黑暗緊緊地圍攏過來,他遠遠地看見紅色的車後尾燈正在樹林下閃動。
  「繼續開!」
  那尾燈因紅綠燈而停下,計程車也拉近了一些兩車的距離,布魯諾見那車正是雪佛蘭,使鬆了一口氣地重重靠回椅背。
  「你要去哪裡呀?」司機問。
  「繼續開!」然後在雪佛蘭迴旋轉入一條大道上時,「右轉。」他說。
  他在座椅邊上坐直身子,瞥一眼路旁,看見「克羅其特林陰大道」的路標便笑了起來。他聽說過梅特嘉夫的克羅其特林陰大道,它是最寬最長的街道。
  「你要追的人叫什麼名字?」司機問。「也許我認識他們。」
  「等一下,等一下。」
  布魯諾說,他不知不覺地裝做是另一個人的樣子,假裝要搜尋從內袋裡抓出的紙片,其中一張是有關蜜芮恩的紙。他突然嗤嗤笑了起來,覺得十分好玩,十分安全。現在他正假裝是從城裡來的嗑藥族,嗑了藥就迷糊得連他要去的地方的地址都忘了放哪兒。他壓低下頭來,不讓司機看見他在笑,然後又不自覺地伸手去拿他的扁瓶。
  「要開燈嗎?」
  「不用,不用,謝謝。」
  他灌了一口灼熱的酒。接著雪佛蘭逆向轉入大道,布魯諾又叫司機繼續開車。
  「去哪裡?」
  「閉上嘴,給我開車!」布魯諾大喊,聲音因焦躁而變得異常高亢。
  司機搖搖頭,嘴裡發出嘖的一聲。布魯諾氣得冒火,但已看見雪佛蘭的影子了。布魯諾以為雪佛蘭上的人永遠不會停車呢,克羅其特林陰大道也一定橫貫整個得州吧。布魯諾兩次跟丟了雪佛蘭,又兩次追上它,一路駛過報攤和露天電影院,然後街道兩旁便是有如豎立起黑牆般的一片漆黑。布魯諾開始擔憂了,他不能尾隨他們追出城去或追上鄉間道路上呀。接著,一大道拱形燈火出現在馬路前方,燈上顯示了「歡迎光臨梅特嘉夫湖的歡樂王國」字樣,而雪佛蘭在拱形燈火下駛過,開進一處停車場。前方林中有各式各樣的燈火,還有旋轉木馬音樂的叮噹聲,是個露天遊樂場!布魯諾十分雀躍。
  「四塊錢。」司機不高興地說。
  布魯諾從前車窗伸手給了他五塊錢。
  他在後面躊躇不前,直到蜜芮恩、那兩個男子和他們接上車的另一女子穿過入口十字轉門之後,他才跟上前去。他睜大雙眼,好好地端詳了燈光下的蜜芮思。布魯諾看來,豐滿的她有點女大學生的味道,是很可愛,但絕對是二流貨色。紅短襪配紅涼鞋的裝扮激怒了他,蓋伊怎麼會娶這麼個貨色呢?然後他兩腳擦了地面一下便原地站定:她沒有懷孕!在極度的困惑下,他兩眼瞇成一線。他為什麼一開始沒注意到呢?但也許是還看不出來。他用力咬著一下唇,思索著她如此豐滿,想不到腰身竟超乎尋常的纖細。也許她是蜜芮恩的姊妹。或是她已經墮了胎,或者流產了。他跟著他們亦步亦趨,彷彿磁鐵相吸。關於她懷孕的事,蓋伊是在說謊嗎?但蓋伊不會說謊。布魯諾的內心矛盾猶疑。他伸長了脖子凝視蜜芮恩。隨即他不自覺地在腦中串聯出一個念頭:如果這個孩子出了什麼問題,那他就格外有理由幹掉她,因為蓋伊離不成婚。如果她去墮了胎,她現在就能四處逍遙了。
  她站在一處餘興小攤位前面,那兒有個吉普賽女子正把東西丟進大魚缸中;另一個女孩則全身貼靠在紅髮漢子身上大笑著。
  「蜜芮恩!」
  布魯諾興奮極了。
  「哦,太好了!」
  蜜芮恩走到對面賣冷凍牛奶蛋糊的攤位上。
  他們每個人都買了冷凍牛奶蛋糊。布魯諾不耐煩地在一旁等候,一邊笑著,一邊抬頭看著摩天輪上弧形的燈火,和在漆黑天空中坐在長椅上搖晃的微小人影。穿過樹林的遠處,他看見水面有燈光粼粼閃動。這遊樂場可算是個公園。他想去坐坐摩天輪。他覺得太棒了。他要放鬆心情,不讓自己激動。旋轉木馬正播放的音樂唱著:「凱西要和草莓般的金髮女子跳華爾茲……」他咧嘴笑著轉頭去看蜜芮恩的紅髮,結果兩人四目相視,但她的視線繼續移轉,他確信她並未注意自己,不過他絕不能再那樣做了。一陣焦慮的衝動讓他不禁嗤嗤發笑。蜜芮恩看起來一點也不聰明嘛,他驟下評斷,這也令他很高興。他明白為什麼蓋伊討厭她。他也討厭她,討厭到了極點!也許有關懷孕的事,她對蓋伊說了謊,而蓋伊本身這麼誠實,所以相信了她說的話。婊子!
  他們手拿冷凍牛奶蛋糊繼續往前走時,他放開他在氣球小販的箱子中一直把玩的燕尾玩具鳥,然後轉個圈圈,買下一隻艷黃色的玩具鳥。他捲動發條小木棍,聽聽玩具鳥尾部發出的哭伊——戊伊——戊伊聲,這讓他自覺又像個小孩子。
  一個跟父母一起走過他身旁的小男孩伸手要抓小鳥,布魯諾有股衝動要把小鳥給他,但卻沒有這麼做。
  蜜芮恩和她的友人走入一大片燈火通明、摩天輪基座所在的區域,場內還有許多小店舖和遊戲攤。雲霄飛車在他們頭頂上發出像機關鎗般的噠—噠—噠—噠—噠聲。有人在大力士攤位上用大槌把紅箭頭一路送上指標頂端時,四周響起一記鏗鏘響聲和一陣呼喊。他不介意用大槌來殺蜜芮恩,他心想。他仔細看看蜜芮恩和另外三個人,看是否有任何一人似乎注意到他,但他確信他們都沒注意到他。如果他今晚沒下手,就絕不能讓他們任何一人注意到他。然而不知怎麼的,他確信今晚他會動手;會發生某件事使他可以殺人,這是他的夜晚。他沐浴在涼爽的夜風中,夜風像是他遊樂於其中的某種液體。他繞轉圓圈,瘋狂揮舞著玩具鳥。他喜歡得州,蓋伊的家鄉!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歡欣快樂,精力無窮。他猛灌一大口扁瓶中的酒的同時,讓蜜芮恩一行人混入人群中,然後他在後面大步慢跑地追上前去。
  他們正在看摩天輪,他希望他們決定上去坐一趟。得州人做的東西真的是很大,布魯諾心想,一面用羨慕的眼光抬頭看摩天輪。他從來沒看過這麼大的摩天輪,它呈五角星狀,內部點著藍色燈光。
  「洛夫,坐摩天輪好嗎?」
  蜜芮恩嘰嘰喳喳地說,一邊還把冷凍蛋糊的最後一小口送入嘴中。
  「哦,那不好玩,玩旋轉木馬怎麼樣?」
  他們一行人全都去玩了。那旋轉木馬像是黑暗森林中燈火明亮的城市,林立的鍍鎳柱子上塞滿斑馬、馬、長頸鹿、牛和駱駝等各式造形物,每個造形物全都上上下下做浮沉狀,有些造形物的脖子朝外拱起於座台上,凍結成跳躍和奔跑狀,彷彿是不顧死活地在等人來騎它們似的。布魯諾站定不動,甚至無法把受蠱惑的目光從旋轉木馬上移開去監視蜜芮恩,耳中隨著隨時有可能啟動旋轉木馬的音樂嗡嗡作響著。他覺得自己將再次體會某個古老、悅人的孩提時刻,那口風琴失調的空洞感、穿插串聯的手搖風琴伴奏,和鼓具鐃鈸的敲擊聲,幾乎令他快失去自制力。
  大家正在選擇坐騎。蜜芮恩和她的友人又在吃東西,蜜芮恩一手插進狄克幫她拿著的爆米花袋子中。豬玀!布魯諾也餓了。他買了根法蘭克福香腸,再一看,他們一行人都坐上旋轉木馬了,他胡亂抓了把硬幣,拔腿就跑,跳上了他想坐的那匹昂首張嘴的寶藍色駿馬身上,萬分幸運地,蜜芮恩和她的友人穿過柱子空隙朝他的方向搖回來,而蜜芮恩和狄克騎的長頸鹿和馬就在他正前方。今晚他可走運了!今晚他該去賭一場!
  正如反覆疊句,塌—塌—淡姆——
  不斷重現的旋律,塌—塌—淡姆——
  她將展開——轟!一場馬拉松——轟!
  布魯諾喜歡這首歌,他母親也是。這支曲子令他胃部一抽,僵直地坐在馬背上。他踩在馬樓上的兩腳快樂地搖動著。有個東西在他後腦上使勁打了一下,他氣沖沖地轉過頭去,但那只是一些彼此胡鬧的傢伙無心之過。
  在《華盛頓駐軍進行曲》的音樂聲中,他們緩緩且備戰似地開始轉動,他的馬上升、上升、上升,而蜜芮恩的長頸鹿下降、下降、下降。旋轉木馬之外的世界消失在淡色條紋狀的模糊中。布魯諾像曾在馬球課中所學般一手抓著韁繩,一邊吃著另一手中的法蘭克福香腸。
  「咿—呵!」紅髮男子大喊著。
  「咿—呵!」布魯諾對喊回去。「我是得州人。」
  「凱蒂?」蜜芮恩向前倚在長頸鹿脖子上,她的灰色裙子弓起,緊繃在身上。「看見在那裡穿著方格襯衫的男人了嗎?」
  布魯諾抬眼看去,看見了穿方格襯衫的男子。看起來有點兒像蓋伊,布魯諾心想,而心思一轉到這兒,他便漏聽了蜜芮恩說到他的事。在明亮的燈光下,他看清了蜜芮恩遍佈臉上的雀斑。她的樣子看起來漸漸地令人厭惡,所以他開始不想徒手碰到她粘答答熱呼呼的柔軟肉體。啊,他還有刀子,一件乾淨利落的器具。
  「一件乾淨利落的器具!」
  布魯諾喜孜孜地大叫著,因為不可能會有人聽到他的叫聲,他坐的是在外圍的馬,在他旁邊的是天鵝外形的箱形雙人座椅,但沒有人乘坐,他朝那雙人座椅吐了口唾沫。他把吃剩的法蘭克福香腸丟了,並在馬鬃毛上擦去沾在手指上的薺茉醬。
  「凱西要和草莓般的金髮女子跳華爾滋,當樂隊——奏出了昂——」蜜芮恩的男伴聲嘶力竭地唱著。
  大家都跟著一起唱,布魯諾也不例外,整個旋轉木馬上的人都在唱歌,要是他們有酒喝就好了!每個人都應該喝杯酒的!
  「他的腦袋脹得很,幾乎要炸開了。」布魯諾扯著嗓子高唱著,「可憐的女孩會驚慌不安地直發抖。」
  「嗨,凱西!」
  蜜芮恩跟狄克親暱地喁喁談心,一邊張大著嘴想接住他試著丟進她嘴裡的爆米花。
  「噎—噎!」布魯諾大叫著。
  蜜芮恩張大著嘴的樣子,看起來既丑又蠢,彷彿被人掐死而成了桃色和腫脹的屍體似的。他無法忍受再把視線放在她身上,於是仍咧著嘴,調開眼光。旋轉木馬漸漸慢下來了,他希望他們會留在原地再坐一趟,但他們走下旋轉木馬,手勾著手,開始走向水面粼光閃動處。
  布魯諾在樹林下停頓一會兒,再喝乾幾乎已空了的扁瓶中的一小口酒。
  他們跑去划小船了。一趟清涼的划船之行對布魯諾來說是個挺愉快的活動,於是他也跳上了一艘小船。除了不甚明亮的波光蕩漾外,看起來又大又黑的湖面上處處有情侶在漂浮的船中卿卿我我。布魯諾把小船划靠向蜜芮恩所坐的小船,近得看得見紅髮男子在划船,蜜芮恩和狄克則嗤嗤地笑著在後座裡彼此相擁。布魯諾彎身,用力滑了三下便使他的小船超過他們的小船,然後讓槳在水中拖曳著。
  「要去島上還是隨便劃劃?」紅髮男子問道。
  性急的布魯諾猛然摔向座位一旁,等他們下定決心要去哪裡。在湖岸邊許多彷彿黑暗小房間的隱秘處,他聽見私語聲、低柔的收音機樂音和笑聲。他高舉扁瓶,喝光瓶內的酒。如果他大叫一聲「蓋伊!」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呢?如果現在能見到蓋伊,蓋伊會有何感想呢?也許蓋伊和蜜芮恩曾來這湖上約會過,也許曾坐在他現在所坐的同一艘小船上呢。喝了酒後,他的兩手和小腿有舒服發麻感。如果他讓蜜芮恩跟他在同一艘小船上,他會高興地把她的頭壓入水中,就在這公園裡,在這如黑墨般沒有月亮的夜裡。布魯諾突然不耐煩地扭動身體。蜜芮恩的船上傳出親吻的吮吸聲,布魯諾以一陣歡愉的呻吟回敬他們。姆嘖,姆嘖!他們一定聽見了,因為有一陣笑聲爆出。
  他等他們輕划小船而過,然後不慌不忙地跟在後頭。一團黑影靠得更近了。到處有火柴閃光在躍動。是島,它看起來像是愛人們的天堂。也許蜜芮恩今晚會再度登上這座島呢,布魯諾嗤嗤笑地想著。
  蜜芮恩的小船登上島時,他劃到幾碼遠之外的一側,然後爬上岸,把船首置於一塊小圓木上,好讓他能輕易認出自己所劃之船。目標明確的感覺再次充斥他心中,比在火車上時還強烈和迫切。到梅特嘉夫還不到兩個鐘頭的時間,他在這裡已與她同在一個島上了!他隔著長褲把刀子壓靠在身上。如果他能讓她落單,一手扣在她嘴上就好了——難道屆時她能動口咬人嗎?一想到他的手要碰上她濡濕的嘴,他就噁心地坐立不安。
  他慢慢地跟上他們緩慢的步伐,走上林木毗鄰而立的崎嶇地面。
  「我們不能坐在這兒,地上是濕的。」叫凱蒂的女子用哀傷的聲音說。
  「如果要坐,就坐在我的外套上吧。」一名男子說。
  老天哪,布魯諾心想,那些愚蠢的南方口音!
  「當我和我的蜜糖一同步下蜜月小徑……」
  有人在不遠處的樹叢裡唱著。
  夜晚的呢喃,小蟲,蟋蟀,和他耳邊揮之不去的蚊子。布魯諾重摑自己耳光一下,耳內響起令人發狂的耳鳴聲,淹沒了所有聲音。
  「……滾開」
  「我們為什麼佔不到地方?」蜜芮恩尖聲吵嚷。
  「沒位子了,還有小心別踩到人了!」
  「踩到人囉,女孩子們!」紅髮男子大笑著。
  他們到底在做什麼呀?他快煩死了!旋轉木馬的音樂聲聽起來有氣無力的,而且距離很遠,只有叮噹聲傳入耳中。然後他們轉身,正好和他面對面,因此他不得不移身到一側,假裝正要去某處的樣子。他被某個多刺的林木草叢纏住,於是在他們從他身旁走過時忙著掙脫出來,然後又尾隨他們身後向下走去。他認為他聞得到香水味,如果不是另一個女孩擦的,那就是蜜芮恩的,是一縷甜膩味,好像是令他厭惡的熱氣瀰漫的浴室一樣。
  「……那麼現在,」收音機播放著,「非常小心翼翼的鑽進……里昂……里昂……在貝比的臉部予以重重的一記右拳,然後歡聲雷動!」一陣吼聲。
  布魯諾見一男一女在樹叢底下翻滾著,彷彿他們也在打鬥似的。
  蜜芮恩立於地勢略為高一些的地面上,現在和他相距不到三碼遠,其他的人則滑下堤岸,靠近水邊。布魯諾一步步挪近。水上的粼光僅映出她頭部和雙肩的輪廓,他從未靠得這麼近過!
  「嘿!」布魯諾低聲說,然後見她轉過頭來。
  「哎呀,你不是叫蜜芮思嗎?」
  她朝這裡看過來,但他知道她只能勉強看見他。
  「是呀,你是誰呀?」
  他再走上前一步。
  「我以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他挖苦地問,又聞到那股香水味。她是個溫熱醜惡的黑色污點。他十分專注地瞄準一躍身,伸出的兩手手腕相觸。
  「喂,你要做——」
  他的兩手掐住她的喉嚨,截斷她的話尾,壓下話語中早產的驚訝之情。他猛烈搖晃著她,他的身體似乎變得堅硬如岩石,還聽得到自己牙齒的摩擦聲。她的喉嚨發出喀喀聲,但他非常用力地掐住她,使她發不出尖叫聲。他一條腿放在她身後,把她的身體向後扳,兩人便僅是拂過樹葉,無聲無息地一同倒在地上。他更加深手指的力道,一面要忍受她的身體在他之下令人不悅的按壓姿勢,以免她扭動時會使兩人都起身。她的喉嚨摸起來更熱也更油膩了。不要扭,不要扭,不要扭!他以意志力辦到了!對方的頭不再轉動了。他確信自己掐住她的時間夠長,卻並未就此鬆開手。往後方一瞥,沒看到有人過來。當他放開手指時,手上的感覺彷彿是像捏麵粉團似地在她喉嚨上捏出深深的凹痕。然後她發出一個像是普通的咳嗽聲,這舉動像見到死人復活般嚇壞了他,於是他便再次壓住她,跪在地上使勁全力地按壓,力道之大,大到他以為會折斷兩隻拇指。他把全身的力量灌注到兩手上。要是這樣還不夠呢?他聽見自己哼出聲來,現在她手腳無力地靜止不動了。
  「蜜芮恩?」傳來另一女子叫喚的聲音。
  布魯諾一躍起身,跌跌撞撞地直朝島中央跑去,然後一個左轉,逐漸跑向他的小船。他發現自己在用口袋裡的手帕擦去手上的某個東西,是蜜芮恩的唾沫。他把手帕丟掉,又很快的一把抓起它,因為手帕上繡有他的姓名縮寫。他正在想!他感覺很棒!事情辦成了!
  「蜜一芮一恩!」聲音帶有懶懶的不耐。
  但要是他沒有解決掉她,如果她現在正坐起來說話了呢?這個想法使他猛衝向前,差點兒倒栽到堤岸下。湖邊一陣疾風撲在他臉上,他沒看到他的船,於是便開始隨便解一艘船,又改變主意,然後在左側兩碼外的地方找到了他的船,船仍棲停在一段小圓木上。
  「嘿,她昏倒了!」
  布魯諾很快地把他的小船推出,但動作並不急迫。
  「救命呀,來人哪!」那女人半喘著氣,半尖叫地說。
  「老天呀!救——救命哪!」
  那喊聲中的恐慌使布魯諾感到驚慌。他猛烈地搖劃了幾槳,使得水波洶湧起伏,接著又突然停止划動,讓船身隨波滑過黑暗的湖水。真是搞不懂,他有什麼好害怕的呀?根本沒看見有人來追他嘛。
  「嘿!」
  「天啊,她死了!快叫人來呀!」
  女人的尖叫聲在寂靜中劃出一道長弧,而且不管怎樣,這一聲尖叫成了最終的聲音。一聲漂亮的尖叫,布魯諾帶著奇特而安詳的欽慕感在心中想著。他輕鬆地劃進碼頭,在另一艘小船後面停泊,然後非常慢條斯理地,跟他做任何事一樣慢地付錢給小船管理員。
  「在島上!」從一艘小船傳來另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激動聲。「大家說有個女人死了!」
  「死了?」
  「誰快去報警吧!」
  他身後有幾個人乒乒乓乓地在木製碼頭上跑著。
  布魯諾朝公園入口處閒晃過去。感謝老天,他醉過頭或宿醉或什麼的,因而能這麼緩慢地移步!但在穿過十字轉門時,一股心慌意亂,無法抗衡的恐懼感湧上心頭,然後又很快地退去。甚至沒有人在看他哩。為了穩定自己的情緒,他集中意志在想喝杯酒的慾望上。前方路上有個亮著紅燈,看起來像是間酒吧的地方,於是他朝它筆直地走去。
  「威士忌。」他對酒保說。
  「你打哪兒來的呀,孩子?」
  布魯諾看看他,右手邊的兩個人也正在看他。
  「我要一杯威士忌。」
  「在這兒不能喝烈酒,老兄。」
  「這裡算是什麼,公園的一部分嗎?」他的聲音嘶啞得像是在尖叫。
  「在全得州內都不能喝烈酒。」
  「給我一些那種酒!」布魯諾指著吧台上那些男人在喝的黑麥酒瓶。
  「來,任何人都極需喝一杯的。」
  其中一人倒了些黑麥酒在玻璃杯中,又把杯子推過來。
  酒剛喝下時味道澀澀的,但下了肚後卻很甜美。布魯諾要付他酒錢,那人卻拒而不收。
  警笛聲響起,且愈來愈近了。
  一個男子走進來。
  「發生什麼事了?車禍嗎?」有人問他。
  「我沒看到什麼呀?」那人摸不關心地說。
  真是我的好兄弟!布魯諾心想,他仔細看了看那男人,但似乎沒有必要過去跟他說話。
  他感覺很好,原本請他喝一杯酒的人堅持要他再多喝一杯,布魯諾很快地又是三杯下肚。他在舉杯喝酒之際,注意到手上有一道深色條紋,便取出手帕,冷靜地擦拭著手上的虎口部位。那是一抹蜜芮恩的橘色口紅痕跡,在酒吧內的燈光下,他自己幾乎都看不出來。他謝過那人請他喝黑麥酒,然後大步走出酒吧,踏入黑夜中,靠右側馬路邊走著,一邊找計程車。他沒有一絲回頭看那燈火通明的公園的慾望,想都沒想,他告訴自己。一輛電車駛過,他便追著欄下它。他很喜歡電車明亮的內部,還看了車內所有的海報。一個坐在走道對面的小男孩不安分地蠕動著,布魯諾便開始和他閒聊。想打電話給蓋伊並見見他的念頭不斷地在他腦中閃過,但是蓋伊當然不在這裡。他想要某種慶祝方式,他大可再撥電話給蓋伊的母親,純粹是為了好玩,但繼而一想,這似乎不是明智之舉。它是這個晚上惟一的瑕疵,他竟無法見到蓋伊,甚至長久無法跟他交談或通信。當然,蓋伊一定會接受某些訊問,但他是自由之人!事情辦好了,辦好了!在一陣幸福的感覺下,他弄亂了那小男孩的頭髮。
  那小男孩嚇了一跳,過了好一會兒,他回應布魯諾善意的咧嘴笑容,也笑了起來。
  在亞特奇森、托貝卡和聖塔菲鐵路的車站裡,他買了張下午一點半啟程的臥鋪火車上層臥鋪車票,因此他還有一個半小時的空檔時間。一切都很完美,他也感到十分高興。在車站附近的一家藥房裡,他買了一品脫的威士忌,又把扁瓶裝滿了。他想到蓋伊家附近繞繞,看看他家是什麼樣子。經過幾番細心斟酌後,決定要這麼做。他朝站在門旁的一位男子走去,正準備向他問路時——他知道他不該搭計程車去那裡——這才明瞭他想要女人。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這麼迫切地想要女人,而他有此慾望也讓他異常高興。他自從到了聖塔菲以來就不曾想要女人,但威爾森曾兩次拉他下水。他就在那個男人的面前轉向,心頭想著向外頭的其中一位計程車司機問路會比較好。他在顫抖,他極需要女人!這是跟喝酒引起的顫抖大為不同的一種顫抖方式。
  「我不知道。」
  正倚靠在擋泥板上,滿臉雀斑而面無表情的司機說。
  「你說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不知道嘛。」
  布魯諾嫌惡地走開。
  在過去一點的人行道上,另一位司機比較親切,他在一張公司名片背後寫下一個地址和兩個名字給布魯諾,但那地址離此很近,近到他甚至無須載他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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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蒙地卡羅飯店裡,蓋伊倚靠在床旁的牆上,看著安翻閱他從梅特嘉夫帶來的家庭相簿。他跟安相處的這最後兩天真是一段美妙的時光。明天他將前往梅特嘉夫,然後再去佛羅里達。布瑞哈特先生已在三天前拍了封電報過來,說那份委託案仍由他來負責。那是為期六個月的工作,而他們的屋子也將於十二月開工。現在他有錢蓋房子,也有錢辦離婚手續了。
  「你知道,」他平靜地說,「如果我沒接棕桐灘的工作,如果我明天必須回到紐約去工作,我會那麼做的,而且什麼工作都接。」
  但幾乎在說出這些話的同時,他瞭解到棕櫚灘案一事給了他勇氣、動力、意志,或任何他尚未言諭的事物;他瞭解若是接不成棕櫚灘案,那麼和安相處的這幾天,只會帶給他一股罪惡感。
  「但你不必這麼做呀。」
  安終於開口說。她的頭彎得更低地看相簿。
  他笑了笑。知道她幾乎沒聽他說話。而事實上,他剛才說的話並不重要,因為安明白一切。他和她一起低頭看相簿,說明她指問的人的身份,心情愉快地看著她檢視他的連頁照片,那是他嬰兒期到約二十歲時的照片,是他母親替他收集的。每一張照片中的他都笑容可掬,一頭黑色的亂髮襯托出一張比現在更頑強、更率性的臉孔。
  「相片裡的我看起來夠快樂嗎?」他問道。
  她對他眨眨眼。
  「而且非常英俊。沒有蜜芮恩的照片嗎?」
  她用拇指快速滑過相簿上其餘未翻過的頁數。
  「沒有。」蓋伊說。
  「很高興你帶來了這本相簿。」
  「如果我母親知道相簿跑到墨西哥來,她會要我的命的。」他把相簿放回小提箱中,這樣他就不可能會忘了帶走。「這是與一家人相識最有人情味的方式。」
  「蓋伊,我讓你受了很多苦嗎?」
  她哀怨的語氣令他一笑。
  「沒有!我一點兒都不在意!」
  他在床上坐下,也把她拉過來一起坐。他已見過安所有的親戚,在福克納家族的週日晚上大小聚餐和宴會上見過,有時一次二、三人,有時一次見了十幾個人。他們家族常開玩笑說,所有姓福克納、姓衛德爾和姓莫瑞森的人,全都住到紐約州或長島去了。不知怎麼的,他喜歡她有這麼多的親戚。去年他在福克納家度過的耶誕節是他一生中過得最快樂的耶誕節。他親吻她的兩頰,然後吻她的唇。低下頭時,他看到安畫在蒙地卡羅飯店信紙上的設計圖擺在床罩上,於是隨手把圖收成整齊的一疊。那是這天下午他們去參觀墨西哥國家博物館後,她想到的設計概念,圖中的線條跟他自己的草稿一樣,下筆既粗黑又明確。
  「我正在想這棟屋子,安。」
  「你要蓋大屋子。」
  他一笑。
  「沒錯。」
  「那我們就住大屋子吧。」
  她在他懷中鬆弛全身。兩人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她出聲笑了片刻,他將她抱得更緊。
  這是她第一次對屋子的大小持贊同意見。屋子將呈丫字型,原來問題在於是否要省去屋子的前桁架,但蓋伊只想用兩根桁架。這將耗資甚鉅,遠超過二萬元,但蓋伊預料棕櫚灘案一定會引來一堆私人委託案,那都是些既快又好賺錢的工作。安曾說過,她父親認為建造一間正面邊廂給他們當結婚禮物是再好不過的了,但對蓋伊而言,建邊廂這件事似乎跟拆除它一樣的不可能。他可以看見房中的棕色大書桌明顯襯托出白光閃閃的屋子。屋子突出於他曾在康乃狄克州南部小城阿爾頓鎮附近看過的某種白色岩床上,呈長形,低矮,屋頂平坦,彷彿是用法術從岩床之中創建出來似的,像是水晶。
  「我說不定會叫它『水晶屋』。」蓋伊說。
  安抬頭凝視天花板沉思。
  「我不太喜歡給屋子命名——屋名。也許我不喜歡『水晶』這名字。」
  蓋伊略感傷心。
  「這名字比『阿爾頓』好得多了,比那些乏味無趣的名字好多了!對你來說,阿爾頓是新英格蘭。就拿得州——」
  「好吧,你取得州式的名字,我就取新英格蘭式的。」
  安笑著立即阻止蓋伊再說下去,因為實際上是她喜歡得州,蓋伊喜歡新英格蘭。
  蓋伊看著電話,有種它將鳴響的奇妙預感。他覺得頭有些昏眩,彷彿服了一些藥性溫和、令人安樂的藥似的。安說是高度使得人在墨西哥市時會有那種感覺。
  「我覺得今晚好像可以打電話叫蜜芮恩出來談談,而且一切將十分順利。」蓋伊慢條斯理地說。「我好像可以說出我該說的話。」
  「電話就在那兒呀。」安非常正經八百地說。
  幾秒鐘過後,他聽見安的歎氣聲。
  「幾點了?」她坐起身問。「我跟媽說我十二點會回去。」
  「十一點七分了。」
  「你不覺得有點兒餓了嗎?」
  他們從樓下餐廳點了些東西上來吃。送來的火腿片和蛋糊成一盤朱紅,但他們認為味道還相當不錯。
  「我很高興你到墨西哥來。」安說。「墨西哥像是某樣我熟悉而你卻不認識的東西,我希望你對他有所認識。只有墨西哥市與眾不同。」她一邊慢慢地吃東西一邊繼續說:「它跟巴黎或維也納一樣有古都風情,無論曾在這裡發生過什麼事,你都會想重返此地。」
  蓋伊皺起了眉頭。有一年夏天,他跟一位叫羅伯特·崔哲的加拿大工程師去過巴黎和維也納,當時兩人都身無分文,那並不是安所知的巴黎和維也納。他低頭看看她遞過來的奶油甜卷。有時候他強烈地想要知道安所知的每項經驗,想知道她重年時每個時刻發生了什麼事。
  「你說不論在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是什麼意思呀?」
  「我的意思是說不論是否生了病,或是遭搶劫。」她抬頭看他,笑了笑。但房內燈光從她的灰藍色眼眸中透出新月般的白熱之光,增添她臉上一股神秘的哀戚感。「我想是它的矛盾讓它如此迷人吧。像有些具有不可思議的矛盾特質的人也特別迷人。」
  蓋伊凝視著她,一隻手指鉤在咖啡杯把手上。不知怎麼地,她的心情,或者也許是她所說的話,讓他自覺矮了一截。
  「很抱歉我毫無任何不可思議的矛盾特質。」
  「噢—呵—呵!」
  然後她突然爆笑出聲,那熟悉的歡樂笑法,即使在她嘲弄他,即使在她不打算為自己辯白的時候,都會讓他大為高興。
  他躍身站起。
  「再來些蛋糕如何?我要像個精靈般變出一個蛋糕,一個神奇的蛋糕!」
  他從他的小提箱一角取出一個餅乾盒。他一直到此刻才想起這個蛋糕,它是他母親用他常在早餐時盛讚有加的黑莓醬為他焙製成的蛋糕。
  安打電話到樓下酒吧,點了一種她知道的特殊利口酒。這種利口酒跟那個紫色蛋糕一樣是深紫色,盛在大概不比一根手指大的有腳玻璃杯中。侍者才剛離去,他們正舉杯欲飲之際,電話鈴聲大作,急躁而叨絮。
  「大概是媽打來的。」安說。
  蓋伊接起電話,聽見一個在跟接線生交談的模糊說話聲,接著這聲音漸漸增大,又焦慮又高亢,是他母親的聲音:
  「喂?」
  「喂,媽。」
  「蓋伊,出事了。」
  「怎樣了?」
  「是蜜芮恩。」
  「她怎麼了?」
  蓋伊把話筒緊壓在耳朵上,轉身面向安,只見她正看著他,而且變了臉色。
  「她被人殺死了,蓋伊。昨晚——」她停了下來,不說話。
  「什麼,媽?」
  「是昨晚發生的事。」她說話的聲調高亢而慎重,蓋伊一生中只聽過一兩次母親用這種口氣說話。「蓋伊,她被人謀殺了。」
  「謀殺!」
  「蓋伊,什麼?」安邊站起身邊問。
  「明晚在湖邊發生的。警方什麼都不知道。」
  「你——」
  「你能回家來嗎,蓋伊?」
  「好的,媽——她怎麼死的?」他愚蠢地問道,手上絞弄著電話線,彷彿他可以從它兩個舊式的零件中絞弄出消息似的。「她怎麼死的?」
  「被掐死的。」簡單的一句回答,然後是一片沉寂。
  「你有沒有——」他開口問,「是——」
  「蓋伊,什麼事呀?」安扯住他的手臂。
  「我會盡快趕回家,媽,今晚。不要擔心。我會很快回去的,再見。」他慢慢掛上電話,轉身面向安。「是蜜芮恩出事了。蜜芮恩被人殺死了。」
  安低聲說:
  「你剛剛說——被謀殺?」
  蓋伊點點頭,但他突然想到這可能是誤傳。如果這只是個傳聞——
  「什麼時候的事?」
  但這是昨晚的事。
  「她說是昨晚。」
  「警方知道是誰幹的嗎?」
  「不知道。我今晚就得走了。」
  「我的天哪。」
  他看看靜止不動的站在他面前的安。
  「我今晚就得走。」
  他再說一次,感到一陣目眩眼花。然後他轉身來到電話前,撥電話預打機位,但最後卻是安替他訂的機位,她在電話裡快速的用西班牙語訂妥。
  他開始整理行李。把他少得可憐的幾件東西收進小提箱中這一件事,似乎就花了他幾個小時。他凝視著棕色大書桌,心裡納悶著是否已查遍書桌每個抽屜,以確定每件東西是不是都拿出來了。這時,在他見到白屋景象的地方,出現了一張笑臉,先是新月形的嘴,然後是整張臉——布魯諾的臉,他的舌頭淫猥地捲舔著上唇,接著是無聲的抽搐式笑聲再起,晃動了懸在額前的條狀髮束。蓋伊對著安皺眉。
  「怎麼了,蓋伊?」
  「沒什麼。」他說。
  他看起來有什麼不對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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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人是布魯諾殺的嗎?當然,不可能是他,但假定是他殺的呢?警方抓到他了嗎?布魯諾告訴警方這謀殺案是出自他倆的計劃了嗎?蓋伊可以輕易想像出布魯諾歇斯底里地說出一切的景象。像布魯諾這樣神經過敏的孩子,你永遠預料不到他們會說出什麼話。蓋伊追尋他們在火車上對談的模糊記憶,試著回想他是否在開玩笑、生氣或酒醉的狀況下,說了什麼可能會被視為同意布魯諾瘋狂主意的話。他沒說過類似的話。為了反駁這個否定的回答,他衡量了布魯諾的來信,這封信的內容他一字不差地都記得:
  我一直想著我們為幾樁謀殺案構想的點子。計劃可以執行,我敢很肯定的說。我無法向你表達出我對這點子最高度的信心——
  透過機窗,蓋伊俯視窗外一片全然的黑暗。他為什麼不比先前更焦慮呢?在昏暗的圓筒機身內部,有一道點燃香煙的火柴亮光,墨西哥煙草味道很淡、很苦,而且令人作嘔。他看看表:四點二十五分了。
  天快亮時,他睡著了,屈服於似乎要拆毀飛機,拆毀他的理智,繼而將碎片飄散於空中的馬達搖晃怒吼聲。他醒來時面對的是個灰陰的早晨,腦中有個新想法:蜜芮恩的情人殺死了她。事實顯而易見,大有可能。他在爭吵中動手殺死她。大家常在報上看到這一類的案例,受害者也常是像蜜芮恩這樣的女性。他在機場買的小報上的頭版新聞就有一則女子謀殺案件——雖然他差一點就為了找一份美國報紙而錯過班機,但仍無法找到美國報紙——而且有一張她的墨西哥情人手握著凶刀露齒而笑的照片,蓋伊開始看這一則新聞,才讀第二段就感到厭煩了。
  一位便衣男子在梅特嘉夫機場迎面向他走來,問他是否介意回答一些問題,於是兩人一同坐上了一輛計程車。
  「警方找到兇手了嗎?」蓋伊問他。
  「沒有。」
  那便衣男子一副疲憊的樣子,彷彿一夜沒睡,跟老舊的北側法院裡其他的記者、職員和警察們一樣。蓋伊四下環顧這木造大房間,不自覺地搜尋布魯諾的蹤影。他點燃一根香煙,坐在一旁的男子問他是什麼牌子的煙,然後接下蓋伊遞給他的煙。這些是他在整理行李時,從安那裡摸來的貝蒙特煙。
  「蓋伊·丹尼爾·漢茲,梅特嘉夫安布洛斯街七百一十七號……你什麼時候離開梅特嘉夫的?還有你什麼時候抵達墨西哥市的?」
  椅腳擦滑聲。一位靜默無聲的打字員開始敲打鍵盤,記錄他們的談話內容。
  另一個掛有徽章的便衣男子大跨步地走上前來,他的夾克敞開,袒露出便便大腹。
  「你為什麼跑去墨西哥?」
  「去拜訪一些友人。」
  「誰?」
  「福克納一家人。紐約的艾立克斯·福克納。」
  「你為什麼不告訴令堂你去哪兒了?」
  「我有告訴她呀。」
  「她不知道你在墨西哥市的落腳處。」便衣男子口氣溫和地告訴他,又參看了他的筆記。「你星期天寄了封信給你太太,要求離婚。她怎麼回答?」
  「她說要跟我談談。」
  「但你不想再跟她談了,是嗎?」一個清晰的男高音問話聲傳來。
  蓋伊看看那位年輕的警官,悶不吭聲。
  「她的孩子是你的嗎?」
  他正要回答,卻有人插嘴。
  「你上個星期為什麼回來得州見你太太?」
  「你不是急著想離婚嗎?漢茲先生?」
  「你和安·福克納談戀愛了嗎?」
  一陣笑聲。
  「你知道你太太有個情人,漢茲先生。你嫉妒嗎?」
  「你正利用那孩子來達成你離婚的目的,不是嗎?」
  「就是這樣!」有人說。
  一張照片被推送到他面前,而在照片顯現出一張黑髮長臉、英俊傻氣的棕眼和有凹痕的男子氣下巴之前,這影像就勾起他的怒氣——它可能是一張電影明星的面孔,而且不必別人告訴他,他也知道這人是蜜芮恩的情人,因為這是三年前她所喜歡的那種面孔。
  「沒看過他。」蓋伊說。
  「你不曾跟他談過話嗎?」
  「沒有!」
  蓋伊的嘴角牽起一絲苦笑,然後他覺得他也該像個小孩般大哭一場。結束後他在法院前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在回家的路上,他看了《梅特嘉夫星報》頭版上佔了兩欄的新聞:
  警方仍在搜索謀殺女子的兇手
  六月十二日一警方仍在搜索殺害本市市民蜜芮恩·喬艾斯·漢茲太太的兇手,被害人是在星期日晚上在梅特嘉夫島上,被一位不知名的殺手掐死。
  兩位指紋專家今天已抵達,他們將努力把從梅特嘉夫湖出租小船碼頭的數艘小船和船槳上採得的指紋分門歸類,加以確認。但警方和探員認為採得的指紋恐怕過於模糊。有關當局昨天下午表達了此罪行可能是瘋子所為的想法。除了可疑的指紋和在命案現場附近的幾枚足印之外,警方尚未發現任何重大的線索。
  在審訊中,據信最重要的證詞將由現年三十歲的休士頓碼頭裝卸工人歐文·馬克曼提出,他是死者的密友。
  漢茲太太的葬禮今天在瑞明頓公墓舉行。送葬行列在今天下午兩點從學院大道上的豪威葬儀社出發。
  蓋伊用一根快抽完的香煙點燃另一根。他的兩手仍在打顫,但卻隱隱覺得好些了。他不曾想過是瘋子干的,說是瘋子就把此事簡化成一種可怕的意外了。
  他母親一手拿著手帕壓住太陽穴,坐在客廳的搖椅中等他,但他進門時,她並未起身。蓋伊擁抱了她一下,親吻她的臉頰,見到她沒哭便放了心。
  「我昨天都跟喬艾斯太太在一起,」她說,「但我就是沒辦法去參加葬禮。」
  「你沒必要去參加,媽。」
  他瞥了一眼手錶,知道已是兩點多了。剎那間,他覺得蜜芮恩可能被活埋,她可能會清醒過來,大聲尖叫抗議。他一轉身,用一手抹去前額的冷汗。
  「喬艾斯太太問我,」他母親輕聲細語地說,「你是否可能知道些什麼事。」
  蓋伊再次面對她。喬艾斯太太十分怨恨他,他知道。現在他為了她可能對他母親說了什麼話而痛恨她。
  「不要再跟她們見面了,媽。沒有必要,不是嗎?」
  「是呀。」
  「還有,這段時間你辛苦了,謝謝。」
  在樓上他的大書桌上,他發現了三封信和一個有聖塔菲商店標箋的方形小包裹。包裹內是一條蜥蜴皮編織成的細皮帶,皮帶上有個作成像H字形的銀製皮帶扣。包裹內還附有一張短箋:
  去郵局途中遺失了你那本柏拉圖的書,希望這東西能稍做補償。查理
  蓋伊拿起用鉛筆寫就的聖塔菲飯店專用信封,裡頭只有一張小卡片,卡片背後寫有:
  
  梅特嘉夫是個好鎮
  
  他把卡片翻轉過來,面無表情地看著上頭的字:
  
  二十四小時營業
  唐諾文計程車行
  風雨無阻
  請電二——三三三三
  安全/快速/服務周到
  
  卡片背後文字的下頭有字被擦去的痕跡。蓋伊把卡片拿到燈光下,辨認出兩個字:神靈。這是梅特嘉夫一家計程車行的名片,但卻有人從聖塔菲把它寄出來。卡片沒有什麼意思,不能證明什麼,他心想。他把卡片、信封和包裹的包裝紙都揉丟進字紙簍中。他憎惡布魯諾,他心底明白。他打開字紙簍中的盒子,也把皮帶丟了進去。那是一條帥氣的皮帶,但他碰巧討厭蜥蜴和蛇皮。
  這天晚上,安從墨西哥市打電話來,她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便把他所知的事都告訴了她。
  「警方沒有懷疑是誰幹的嗎?」她問。
  「似乎是沒有。」
  「你的聲音聽起來狀況不太好喔,蓋伊。你有沒有好好休息?」
  「還沒呢。」
  現在他不能告訴她布魯諾的事。他母親說過,有個男人打了兩次電話來要跟他說話,蓋伊百分之百確定那是布魯諾。但在他尚未證實之前,他知道還不能告訴安關於布魯諾的事。他無法啟齒。
  「我們剛送出那些宣誓口供書,親愛的。你知道,關於你跟我們一起在這裡的事。」
  跟一名警探談過之後,他曾打電報叫她寄口供書來。
  「審訊過後,一切將會很順利的。」他說。
  但接下來的夜晚時分,未把布魯諾一事告訴安的這件事令他感到困擾不已。不是因為不讓她受到驚嚇,而是他無法忍受的罪惡感作祟。
  有個謠傳說歐文·馬克曼在小孩失去之後就不想娶蜜芮恩,而她便對他毀婚的行動展開報復。蜜芮恩真的是不小心流產,蓋伊的母親這麼說,喬艾斯太太曾告訴她,蜜芮恩是在自己家中,因腳勾到那件歐文送給她而她也特別喜愛的黑色絲質睡衣,跌了一跤摔落到樓下去的。蓋伊對這說法深信不疑。他心中升起了以前不曾對蜜芮恩感到的一股憐憫和自責。現在她似乎是命運多舛地惹人生憐,而且十足的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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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多不過七碼,少不過五碼。」坐在椅子上,一臉嚴正、很有自信的年輕人回答。「沒有,我沒有看到任何人。」
  「我想大概有十五英尺遠。」叫凱瑟琳·史密斯的大眼女子說,她看起來很害怕,彷彿兇殺案才剛發生。「或許再遠一點。」她輕聲細語地補充說。
  「大概有三十英尺。我是小船上第一個下船的人。」
  說話的人是蜜芮恩的弟弟洛夫·喬艾斯,他的紅髮跟蜜芮恩的一樣,而且他也有著相同的灰綠色眼眸,但他那十分方正的下顎減低了兩人相像的程度。
  「我不認為她有任何仇敵,不至於有人會對她下此毒手。」他說。
  「我什麼聲音都沒聽到。」凱瑟琳·史密斯搖著頭,急切地說。
  洛夫·喬艾斯說他沒有聽到聲音,而理察·舒勒斬釘截鐵的供詞結束了這一段談話:
  「根本沒有聲音。」
  對蓋伊而言,一再反覆陳述的事實失去了恐怖性,甚至戲劇性效果。它們像鐵槌的單調重擊般,將故事永遠釘死在他心中。其他三人所說的距離最不足採信,因為只有瘋子才膽敢靠那麼近,蓋伊心想,這點是肯定的。
  「漢茲太太流掉的孩子,是你的嗎?」
  「是的。」
  歐文·馬克曼身體前屈,十指交握於身前,微慍而卑躬屈膝的態度,破壞了蓋伊在照片上看到的那副意氣風發的俊俏樣。他穿的是灰色鹿皮鞋,彷彿才剛從休士頓下了班趕過來似的。蜜芮恩今天不會以他為榮的,蓋伊心想。
  「你知道可能有誰會想要漢茲太太死?」
  「有,」馬克曼指著蓋伊,「他。」
  大家轉頭看他。蓋伊坐立不安,直朝馬克曼皺眉,心中第一次真正的對馬克曼起疑。
  「為什麼?」
  歐文·馬克曼遲疑了很久,喃喃說了些什麼,然後冒出二個字:
  「嫉妒。」
  馬克曼說他嫉妒,卻提不出一個可信的理由,但此話一說出,各方紛紛指控他嫉妒,連凱瑟琳也說:
  「我想是這樣。」
  蓋伊的律師咯咯笑了起來。他手中有福克納一家人送來的宣誓口供書。蓋伊討厭那咯咯笑聲,他一向都討厭法律程序。它就像是場邪惡的遊戲,其中的目的似乎不是要揭露實情,而是讓一位律師駁斥另一位律師,並且在專業表現上擊垮他。
  「你放棄了一項很重要的委託案——」驗屍官開口說。
  「我不是放棄它,」蓋伊說,「在獲得委託案之前,我寫信給他們,說我不接了。」
  「你拍了電報,因為你不想要你太太跟著你去那裡。但你在墨西哥得知你太太流產之事時,你拍了另一封電報到棕櫚灘,說你希望他們再考慮你接委託案的事。為什麼?」
  「因為那時我相信她不會跟我去那裡了。我懷疑她想要無限期地拖延離婚手續。但我也曾打算要去見她——打算在這個星期討論離婚的事。」
  蓋伊擦去前額的汗珠,看見他的律師悲傷地緊閉雙唇。他的律師要他別提離婚跟他在委託案上改變心意之事的關聯性。蓋伊才不在乎呢。這是實情,他們愛怎麼聯想,就怎麼想好了。
  「依你所見,她的丈夫有能力安排一樁像這樣的謀殺案嗎,喬艾斯太太?」
  「有的。」喬艾斯太太抬頭挺胸,用微帶顫抖的聲音說。她銳利分明的暗紅色睫毛幾乎垂蓋住眼睛,一如往常蓋伊熟悉的樣子,如此一來便無人知道她的眼光望向何處。「他想要離婚。」
  蓋伊的律師提出抗議,說先前喬艾斯太太說過,是她女兒想離婚,而蓋伊不想,因為他還愛著她。
  「如要兩個人都想離婚,而且事實證明漢茲先生的確想離婚,那為什麼倆人離不成婚呢?」
  法庭內一陣哄堂大笑。指紋專家無法在分類辨認的結論上達成共識。蜜芮恩在她死亡的前一天曾到過一家五金行,五金行老闆搞不清楚跟她同行之人究竟是男是女,而更大的一陣笑聲掩飾了有人教他要說是男人的事實。蓋伊的律師滔滔不絕地談著地理上的事實、喬艾斯家的分歧、他手中的宣誓口供書等,但蓋伊確信單就他自己坦言不諱這一點,就免除了他的任何嫌疑。
  驗屍官在總結中委婉地表示,此謀殺案似乎應是一個被害人和其他同伴都不認識的瘋子所為,判決宣判為「不知名的人或人們」所為,而且案子要移交給警方。
  第二天,有封電報在蓋伊正要離開他母親家的時候送到:
  
  來自黃金西部的所有祝福。知名不具。
  「是福克納家拍來的。」他匆匆地告訴他母親。
  她笑了一笑,說:
  「叫安好好照顧我兒子。」
  她輕輕地拉拉他的耳朵,親吻他的臉頰。
  他抵達機場時,手裡仍揉捏著布魯諾的電報,他把電報撕得粉碎,丟進機坪邊上的鐵絲垃圾簍裡。每張碎片都被風吹出鐵絲簍孔外,一路飛舞飄過柏油路面,有如艷陽下隨風歡欣起舞的五彩碎紙。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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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蓋伊努力地要在布魯諾身上找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他殺人了,還是沒殺?——隨後便放棄了這項努力。布魯諾殺人的可能性有大多令人難以置信之處。梅特嘉夫計程車行的名片會有什麼重要性呢?在聖塔菲找到像這樣的名片,又把它寄給他,這正像是布魯諾的舉動。如果這並非驗屍官和眾人所想的瘋子所為,那這不更有可能是歐文·馬克曼一手設計的嗎?
  他暫時不去想梅特嘉夫、蜜芮恩和布魯諾,而集中精神在棕櫚灘的工作上,他從第一天就看出來,這工作將需要運用他一切的外交手腕、專業知識和全部的體力。除了安之外,他不去想過去的一切,雖然他有理想的目標,也全心努力達成目標,還有他所知道的小小成就,但這一切跟宏偉的鄉村俱樂部主樓比起來,似乎是既悲慘又艱辛。而且他越是埋首於新的努力嘗試,他也越是以一種不同而更完美的方式感到重生。
  報紙和新聞雜誌刊登了主樓、游泳池、更衣室和尚在初期工程階段的平台建築照片。也有些照片是俱樂部會員正在檢視地面的情景,蓋伊也知道在每張照片下方都會印上他們捐給這高級娛樂場所的金額。有時他心中納悶著,他部分的熱忱是否可能是歸因於這計劃背後之金錢誘惑,還有工作上必須盡情揮霍空間與材料的快感,以及那些常常邀他到其家中的富豪的奉承。蓋伊從未接受他們的邀請,他知道他可能因此失去許多明年冬天所需的小委託案,但他也知道他絕不會強迫自己去負大部分建築師視為理所當然的社交責任。在他不想獨處的晚間時刻,他便搭公車到幾哩外的克雷倫斯·布瑞哈特家中,和他共進晚餐、聽留聲機唱片音樂,以及促膝長談。帕米拉俱樂部經理克雷倫斯·布瑞哈特是個退休的經紀人,蓋伊時常認為這位身材高大的白髮老紳士是他理想的父親人選。蓋伊最欽佩的是他給人的悠閒感覺,在喧鬧激狂的建築工地上,就跟在自己家中一樣地沉著不為所動。蓋伊希望自己年老時能像他一樣。但他覺得自己太過急躁,他總是過於急躁。他覺得行動急躁在感覺上,不可避免地會有失尊嚴。
  大部分的夜晚時分,蓋伊或是看書,或是寫長信給安,或只是早早上床睡覺,因為他向來是五點便起床,又時常整天與焊槍或灰泥、鏟子為伍。他幾乎叫得出所有工人的名字。他喜歡判定每個人的性情,以便知道其性情對他的建築物之精神有何影響貢獻。「就像在指揮一個交響樂團一樣。」他在給安的信上寫道。薄暮時分,當他坐在高爾夫球場的樹叢中,一邊抽著煙斗,一邊凝神俯視四棟白色建築物時,他覺得帕米拉計劃將會盡善盡美。當他最初把水平線橫拉過留有間隔的主樓大理石柱時,他就知道這一點了。匹茨堡的那家店面在最後一刻因客戶改變窗台設計而全盤皆毀。在芝加哥的醫院增建部分,蓋伊心想,也是用了比原來設計顏色更深的飛簷石材才壞了整個風格。但布瑞哈特不允許干預阻撓,帕米拉將會和他原先的概念一樣完善,蓋伊以前還不曾創建過任何他覺得完美的建築呢。
  八月份,他北上去見安。她現在在曼哈頓的一家織品公司設計部門工作。她計劃在秋天時和她遇到的另一位女設計師合資開一間店。蓋伊和安兩人都沒有提起蜜芮恩,直到蓋伊來訪的第四天,也是最後一天,他們才重拾此話題。他們站在安屋後的小溪旁,正共度著在安開車送他去機場前的最後幾分鐘時間。
  「你認為是馬克曼干的嗎,蓋伊?」安突然開口問他,蓋伊點頭時她又說:「真可怕——但我幾乎敢肯定是他。」
  然後有一天晚上,當他從布瑞哈特家返回他那附有傢具的房間時,一封布魯諾的來信正和一封安的來信一塊兒等著他。信寄自洛杉磯,又由他母親從梅特喜夫轉寄過來。信中表示恭喜他得到棕櫚灘的工作,祝他成功,也懇求他給予隻字片語的回音。信尾附註說:
  
  希望此封信不會惹惱你。曾寫了多封未寄出的信,也曾打電話向你母親要你的地址,但她不肯給。蓋伊,老實說,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否則我也不會寫信給你。你不認為我才是第一個該小心的人嗎?快回信。我過不久可能要去海地。
  
                  仍是你的朋友兼仰慕者 C.A.B.
  一股疼痛感緩緩地從他身上灌注到腳底。他無法忍受在房間內獨處,於是便出門去,上了一間酒吧,不知不覺已是兩杯黑麥酒下了肚,然後又喝了第三杯。在酒吧後方的鏡子裡,他看見自己正凝視著他已曬黑的臉,而且突然感覺自己的眼神狡滑不實。布魯諾殺人了。這想法似雷聲轟然地重壓而下,再也不容置疑,像是一場劇變來臨時,只有失去理智的瘋子才能一直靜止不動。他在小酒吧內四下張望,彷彿期待牆壁倒塌在他身上似的。布魯諾殺人了!現在布魯諾鐵定自認掌控了蓋伊及他的自由,並且因此深感自傲,這點錯不了的。也許他在信尾附註中說的全是實情。也許海地之行才是正確的訊息。但布魯諾的意思是什麼?蓋伊與鏡中之人蹩眉相向,隨即他調轉視線,低頭看著雙手、斜紋軟呢夾克前襟、法蘭絨長褲,然後腦中閃現過一件事,他今天早上穿上這些衣服時是某個人,今晚他要脫下這一身衣服時又會是另一個人,是從此刻起他將變成的另一人。現在他知道了。這是剎那間的事——他說不上來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感覺從此刻時,他整個人生將會改觀,一定會改變。
  如果他知道布魯諾殺了人,他為什麼不去告發他呢?他對布魯諾的觀感,除了討厭和嫌惡之外,還有什麼呢?是害怕嗎?蓋伊不是十分清楚。
  他一直壓抑著打電話給安的衝動,直到夜深人靜,終於在凌晨三點時再也壓抑不了。在黑暗之中,他躺在床上,非常冷靜地跟她交談,談些日常瑣事,他甚至還笑了一回。掛上電話時他心想,連安都沒有注意到不對勁之處。不知怎麼地,他覺得受到輕視,而且微微提高警覺。
  他母親寫給他的信上說,當他人在墨西哥時,曾打過電話並說他叫菲爾的那個男人,又打了電話來問要如何聯絡上他。她很擔心,怕此事與蜜芮恩之死有關,而且不知她是否該告訴警方。
  蓋伊回信告訴她:「我想出那個打電話來騷擾的人是誰了,是菲爾·強生,我在芝加哥認識的一個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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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查理,這些剪報是什麼啊?」
  「是我的一個朋友,媽!」布魯諾隔著浴室房間高喊著。
  他把水龍頭開得更大,倚靠在水槽上,目光集中在閃亮的鍍鎳流水孔塞子上。過了一會兒,他拿出藏在置衣籃內的毛巾下的威士忌酒瓶。手中有一杯摻水威士忌在握,他覺得比較不那麼搖搖欲墜,又花了幾秒的時間,檢視著室內用新外套衣袖上的銀色花邊。他非常喜歡這件外套,也把它當作浴袍來穿。鏡子裡,橢圓翻領在鏡中塑造出一個悠閒、從事魯莽神秘冒險的青年,一個風趣、有深度、有權有勢又風度翩翩的青年(瞧瞧他用拇指和食指拿著酒杯的姿勢多麼優雅,舉杯敬酒的神情多麼尊貴)——一個有兩種生活方式的青年。他為自己幹了一杯。
  「查理?」
  「馬上好了,媽!」
  他警覺地掃視浴室。沒有窗戶。最近,他起床大約半小時後,便感到彷彿有人正跪在他胸膛上要悶死他似的,這種情形大約每星期發生兩次。他閉上眼睛,盡可能地快速吸吐空氣,然後酒液就發揮了作用。它像手撫過他的身體般,使他跳動的神經入睡。他站直身子,打開浴室門。
  「我在刮鬍子。」他說。
  他母親身穿網球短褲和露背衫,正伏身在未加以整理而散放著那些剪報的床上。
  「她是誰?」
  「我在從紐約開出的火車上遇到的人的老婆。那個人叫蓋伊·漢茲。」布魯諾笑著說。他喜歡說出蓋伊的名字。「很有趣,不是嗎?警方還沒捉到兇手呢。」
  「大概是瘋子干的吧。」她歎了一口氣。
  布魯諾板起了臉孔。
  「噢,我懷疑這說法,情況太複雜了。」
  愛希站起身,拇指滑進皮帶內側。她皮帶下方的小腹消失了,有好一會兒,她的模樣又回復到一年前布魯諾再熟悉不過的樣子,全身一直到纖細的足踝都像二十歲的人一樣勻稱。
  「你那個叫蓋伊的朋友長得可真好看。」
  「是你所見過最好看的。可惜他扯上了這種事。他在火車上時告訴我,他已經有兩年沒見到他老婆了。蓋伊跟我都不是兇手!」布魯諾因自己不小心說出這麼一句話而笑了笑,然後為了掩飾它,又補充說:「反正他老婆人盡可夫——」
  「親愛的,」她抓住他外套上綴有花邊的翻領。「你就不能暫時注意一下你的用詞嗎?我知道你外婆有時候會受到驚嚇的。」
  「外婆不會知道人盡可夫是什麼意思的。」布魯諾粗著嗓子說。
  愛希縮回脖子,尖叫一聲。
  「媽,你曬太多陽光了,我不喜歡你的臉那麼黑。」
  「我不喜歡你的臉那麼蒼白。」
  布魯諾眉頭一皺。他母親前額皮膚強韌的樣子令他苦惱地生起氣來,他突然在她頰上親吻了一下。愛希說:
  「答應我,你今天無論如何會在陽光下曬個半小時。別人千里迢迢地跑來加州享受陽光,而你在這裡卻老是躲在屋內!」
  布魯諾不悅地皺皺鼻子。
  「媽,你對我的朋友都沒有興趣!」
  「我對你的朋友有興趣呀。你還沒告訴我許多他的事情哩。」
  布魯諾靦腆地笑笑。不,他一直都很順利,這些剪報他也只在今天才首次在他房中攤出,因為他確信他和蓋伊都很安全。如果他現在談了十五分鐘有關蓋伊的事,他母親大概也會忘得一乾二淨。必要時她也得忘記。他對著床上點點頭。
  「那些剪報你全都看過了嗎?」
  「沒有,還沒看完。今天早上喝幾杯了?」
  「一杯。」
  「我的鼻子告訴我是兩杯。」
  「那好吧,媽,我喝了兩杯。」
  「親愛的,你早上喝酒不會節制一下嗎?一旦染上早上喝酒的習慣就完了,我見過無數的酒鬼——」
  「酒鬼是一個難聽的字眼。」布魯諾繼續在房中慢慢地繞圈子。「自從我開始增加飲量後,我的心情就好多了,媽。你自己也說我比較開朗,胃口也好多了。威士忌是一種很純的酒。適合某些人喝。」
  「昨晚你喝大多了,外婆也知道了。別以為她不會注意。」
  「關於昨晚的事,可別問我喔。」布魯諾咧著嘴揮揮手。
  「山米今天早上要過來一趟,你為什麼不穿好衣服,下樓來幫我們記分呢?」
  「看到山米,我全身都不舒服。」
  她高興地走到門前,就像沒聽到那句話似的。
  「答應我,你今天無論如何會曬曬太陽。」
  他點點頭,又舔濕乾燥的雙唇,在她關上房門時,並未回她一笑,因為他覺得彷彿有個黑幕突然落在他身上,彷彿他必須在一切都太遲之前逃走似的。他必須在一切都太遲之前去見蓋伊!他必須在一切都太遲之前擺脫掉他父親!他有很多事要做!他不想待在他外婆這棟和他家一樣具有法王路易十五世風格的屋子,永恆的路易十五!但他不知道他想待在別的什麼地方。他如果離他母親身邊太遠,就不快樂,不是嗎?他咬住下唇,眉頭緊鎖,但細小的灰眼是全然的呆滯。她為什麼說他在早上不需要喝一杯呢?他一天之中最迫切需要的就是在早上喝一杯。他緩慢地回轉以活動肩膀筋骨。他為什麼要消沉?床上的剪報都是跟他有關的報導。時間一周周地流逝,笨警察們查不到任何和他有關的線索,除了鞋印之外,而他老早就把那雙鞋丟了!如果現在能找蓋伊一同慶祝,那麼上星期在舊金山的旅館內和威爾森共度的聚會,就不算委屈了。一樁完美的謀殺!有幾個人能在附近尚另有二百人的島上干下一樁完美的謀殺案呢?
  他不像報上所說的那些嗑藥族,為了「體會殺人的感覺是什麼」而殺人,而且他們除了偶爾說說「那感覺不像我預期的一樣好。」這種令人噁心的話之外,沒什麼值得誇耀的作案手法。如果有人來採訪他,他會說:「真是太棒了!世上再也沒有這麼棒的感覺了!」(「你會再幹一次嗎,布魯諾先生?」)「嗯,可能會。」他的回答會經過謹慎的深思熟慮,就像北極探險家被問及是否明年要再去北方時,他可能會不明確地回答記者—樣。(「你能多談些你內心的感受嗎?」)他會把麥克風拉近,抬起頭,沉思,而全世界的人仰首期待他開口。殺人的感覺如何?嗯,只是殺人而已,明白嗎?沒有任何事可與之比擬。反正她是個爛女人,你懂吧。那就像殺死一隻鮮活的小老鼠一樣,只不過她是個女子,所以才演變成謀殺案。她身上的溫暖體熱一直令人感到噁心,而且他記得在他挪開手之前曾想過,那體熱真的會停頓,在棄她而去之後,她會變得冷冰冰又慘不忍睹,正如她的真面目。(「你說慘不忍睹嗎,布魯諾先生?」)沒錯,慘不忍睹。(「你認為屍體是慘不忍睹嗎?」)布魯諾眉頭一鎖。不,他真的不認為他覺得屍體慘不忍睹。如果被害人很壞,像蜜芮恩一樣,大家應該會相當樂於看見屍體,不是嗎?(「是力量嗎,布魯諾先生?」)噢,是的,他感到力大無比!就是這個了。他取走了一條生命。現在沒有人知道生命是什麼,大家都在護衛這最無價的資產——生命,但他就取走了一條生命。那天晚上在那裡其實有危險,他雙手的疼痛,擔心她萬一發出聲音的恐懼感,但在他感到她失去生命的那一剎那,其他的一切都消逝,只留下他所做的神秘事實——阻止生命的神秘和奇跡。大家都在談生產的神秘、生命開始的神秘,但那是多麼容易解釋啊!始自兩個有活力的生殖細胞!那阻止生命的神秘又怎麼說呢?生命為什麼該因他過於用力緊捏住那女子的喉嚨而停止呢?總之生命是什麼呢?蜜芮恩在他鬆手之後有什麼感覺?她在哪裡?不,他不相信死後的生命。她的生命受阻,而那正是奇跡。噢,他接受新聞界的訪談時可有一大堆話可說哩!(「你殺的是女性這件事對你而言有什麼重要性嗎?」)這個問題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布魯諾遲疑不語,然後恢復泰然自若的樣子。嗯,她是女性的事實給了他更大的快感。不,他並不因此而斷定他的樂趣與「性」趣相伴而生。不,他也不恨女人。當然不囉!恨與愛是相對而生的,你知道。這是誰說的?他壓根兒沒相信過。不,他只會說,如果他殺的是男人,他就不會這麼痛快,他心想。除非那人是他父親。
  電話……
  布魯諾一直瞪著電話。每一具電話都使他聯想到蓋伊。他現在可以用兩通隨時背得出號碼的電話聯絡上蓋伊,但打電話去可能會使蓋伊感到苦惱。蓋伊可能仍然緊張兮兮。他要等蓋伊寫信來。現在信件應該隨時都會送到,因為蓋伊必定在上個週末收到他的信了。布魯諾要使他的快樂臻於完整所必須做的一件事,是聽到蓋伊的聲音,聽他說一句他很快樂的話。現在蓋伊和他之間的繫絆比兄弟之情還親密。有多少為人兄弟者像他喜歡蓋伊一樣地喜歡他們的兄弟呢?
  布魯諾一腿跨出窗外,站立於鍛鐵材質的陽台上。早晨的陽光真的感覺挺好的。草坪寬廣、平滑,像一片高爾夫球場般,一路通到海邊。然後他看到了穿了一身白色網球裝的山米·弗蘭克林,腋下挾著球拍,一路咧著嘴笑,朝他母親走去。山米的體格碩大而無生氣,像個溫和的拳擊手。他讓布魯諾想起他們三年前在這裡的時候,另一個好萊塢的甘草人物也對他母親糾纏不清:亞歷山大·飛普斯。他為什麼連他們的假名都記得呢?他聽見山米在伸手攬住他母親時所發出的咯咯笑聲,一股舊有的敵意在布魯諾的胸中湧起,然後又平息下來。該死。他輕蔑地把眼光從山米的法蘭絨網球裝下的寬臀上調開,由左至右地仔細檢視眼前的景觀。兩隻鵜鶘動作遲鈍地飛越一道樹籬,「噗」地一聲降落在草地上。在遠處白花花的水面上,他看到了一艘帆船。三年前他曾哀求他的外婆買一艘帆船,現在她已有了一艘,他卻坐也不想坐。
  網球在空中發出的呼嘯聲響遍有黃褐色灰泥粉刷過的屋子一角。樓下傳來時鐘的報時聲,布魯諾走回房間,如此一來就不會知道現在是幾點。他喜歡在一天之中盡量拖到很晚的時候才偶然看一下時鐘,並且發現時間比他以為的還晚。如果正午送來的郵件中沒有蓋伊寄來的信,他心想,他可能會搭火車去舊金山。話又說回來,他上次到舊金山的回憶也不是很愉快,威爾森帶了兩個意大利人到旅館樓上來,布魯諾就付了所有人的晚餐和兩瓶黑麥酒的錢,他們還用他房間內的電話打到芝加哥去。旅館的記錄是他曾打過兩通電話到梅特嘉夫,他根本不記得有打第二通。結果在最後一天要付賬時,他竟差了二十元,而他又沒有活期存款,因此這家全鎮最好的旅館扣留了他的手提箱,直到他母親把錢電匯過來。不,他不會再去舊金山了。
  「查理?」
  他的外婆尖銳、甜美的聲音在呼喚著。
  他看見彎曲狀的門把開始移動,便不知不覺地衝向他床上的剪報,然後反轉跑回浴室中,把牙粉倒了些在嘴裡。他外婆就像滴酒不沾的克倫代克(Klondike,加拿大西北部育空省的北部地方,一八九六年發現蘊含貴重的金屬礦藏,引發一陣採礦熱潮,也開發了該地)採礦者一樣,再談的酒味也聞得出來。
  「你還沒準備好下來跟我一起用早餐嗎?」他的外婆問。
  他邊梳著頭髮邊走出浴室。
  「哇,你都穿戴整齊了嘛!」她在他面前像個時裝模特兒般轉動著弱不禁風的嬌小身軀,布魯諾笑了起來。他喜歡她那件可以透出粉紅色緞子的黑色蕾絲洋裝。「看起來像是外頭那些陽台一樣花俏。」
  「謝謝你,查理。早上的下半段時間我要進城去,我想你可能想跟我一起去。」
  「可能喔。沒錯,我想跟你去,外婆。」他和氣地說。
  「原來一直在剪我的《時報》的人就是你呀!我以為是哪個傭人偷剪呢。你這幾天早上一定都起得非常早吧。」
  「歇。」布魯諾欣然稱是。
  「我年輕的時候,我們也常常從報上剪下詩篇,貼在剪貼簿上咧。太陽底下有什麼新鮮事,我們全都把它剪貼下來。你拿這些剪報做什麼?」
  「噢,只是留著呀。」
  「你不做剪貼簿嗎?」
  「不要。」
  她看著他,布魯諾則要她看剪報。
  「噢,你還只是個小——孩!」她捏了一把他的臉頰。「幾乎連根鬍子也沒有!我不知道你母親為什麼要擔心你——」
  「她沒有擔心。」
  「你只是需要時間來成長罷了。快下來跟我一起用早餐吧。沒錯,穿睡衣就好了。」
  布魯諾在下樓時挽住她的手臂。
  「我要去買一點小東西,」他外婆在替他倒咖啡時說,「然後我想我們可以做些愉快的事。也許去看一場好電影,劇中有謀殺情節的;也許去遊樂場玩,我有好——多年沒去過遊樂場了!」
  布魯諾的兩眼睜大得像什麼似的。
  「你喜歡哪一樣?嗯,我們到那裡時可以看,看有哪些電影上映。」
  「我想去遊樂場,外婆。」
  布魯諾一整天都很開心,扶她上下車啦,帶著她逛遍遊樂場啦,雖然他外婆不能多玩或多吃什麼。但他們一起去乘坐了摩天輪。布魯諾向他外婆提起梅特嘉夫那個大摩天輪,但她沒有問他什麼時候去過那裡。
  他們回到家中時,山米·弗蘭克林仍在他們家中,他要留下來吃晚餐。一看到他,布魯諾的眉毛都糾成了一團。他知道他外婆跟他一樣毫不在乎山米,可是她依然無怨無尤地接納了山米,接納了他母親帶來此處的任何雜種。布魯諾突然對她升起一股柔情。他母親和山米一整天都在做些什麼呢?他們說是去看了一部電影,是山米軋了一角的一部電影。還有,樓上他的房間裡有一封寄給他的信。
  布魯諾跑上樓去。信是從佛羅里達寄來的。他撕開信封,兩手劇烈抖動得像十根指頭都宿醉似的。他從未等信等得如此迫切,即使當年在夏令營中等待他母親的信件時,也不曾這樣。
  
  親愛的查爾士:
  我不明白你的來信,也不懂你為何對我如此感興趣。我對你的認識十分淺薄,但已足以使我確信,我們兩人沒有任何可以發展友誼基礎的共通之處。可否請你別再打電話到我母親家,或是和我聯絡呢?
  謝謝你曾嘗試把書送還給我。少了那本書並無多大關係。
  
                   蓋伊·漢茲 九月六日
  布魯諾把信拿近些,再讀了一遍,兩眼不肯置信地到處在某個字眼上逗留。他伸出尖舌頭舔舔上唇,又突然縮回去。他感到整個人被掏空了。那是種類似哀傷,或類似死亡的感覺。比那些還糟!他的眼光四下掠過整個房間,心裡恨起房間內的傢具,恨起他所擁有的東西。然後那股疼痛感全湧進胸中,他不由自主地開始哭了起來。
  晚餐過後,山米·弗蘭克林和他為了苦艾酒的問題而爭辯不休。山米說苦艾酒愈烈,就愈需要加馬丁尼,但他承認他個人是不喝馬丁尼的。布魯諾說他也不喝馬丁尼,但他才不相信他說的話呢。這場爭辯甚至在他外婆道了晚安離去後仍未停息。他們都在暗夜中的樓上陽台上,他母親坐在吊椅上,他和山米則都站在扶手旁。布魯諾跑到樓下吧台拿了幾種酒來證明他的論點,兩個男人都調了馬丁尼,嘗了嘗味道,雖然很明顯的是布魯諾說得對,山米卻仍不屈服,又一直咯咯地笑,彷彿他說的話也不是真的有意似的,布魯諾發現這令人難以忍受。
  「到紐約去學點東西吧!」布魯諾大喊。
  他母親才剛離開陽台。
  「總之,你又怎麼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呢?」山米頂嘴。月光照得他咧著嘴笑的胖臉上藍綠黃參差的,看起來就像意大利戈根索拉乳酪。「你一整天都爛醉如泥。你——」
  布魯諾一把抓住山米的襯衫前襟,壓得他身子後彎過扶手,山米的兩腳在磁磚上踢得嗒嗒響,襯衫也撕裂了。當他向一側蠕動著身子要掙開時,他臉上的藍影不見了,成了張沒有暗影的黃白色面孔。
  「你——你到底是怎麼了?」他咆哮著。「你要推我下去,是嗎?」
  「不,我不是!」
  布魯諾驚叫著,音量比山米的還大。突然之間,他無法呼吸了,就像這幾天早晨的情形一樣。他放下捧住臉孔、汗濕的僵硬雙手。他已經犯下了一樁謀殺案了,不是嗎?他為什麼該犯下另一樁呢?但他曾眼見山米就在下方的鐵柵欄尖端上蠕動身軀,而且他想要讓他掛在那裡。他聽到山米快速搖動高腳杯內酒液的聲音。布魯諾進屋時,在法式落地窗的門檻上絆了一腳。
  「有種就別進去!」山米的喊叫聲從背後傳來。
  山米說話聲中帶著顫音的震怒使他全身有一股恐懼的悸動感流過。在走廊上經過他母親身旁時,布魯諾什麼話也沒說。走下樓去時,他兩手緊抓住欄杆支柱,心裡詛咒著他腦中那股嗡嗡響聲、疼痛和難以駕馭的混亂狀態,詛咒著他跟山米一起喝下的馬丁尼。他踉蹌地踏進客廳。
  「查理,你對山米做了什麼?」他母親在他身後跟進了客廳。
  「啊,我對山米做什麼!」
  布魯諾兩手向她模糊身影的方向推去,同時在沙發上坐下,還彈跳了一下。
  「查理,回去向他道歉。」
  她身上晚禮服的朦朧白影向他靠近了些,一隻棕色手臂向他伸來。
  「你跟那傢伙上床了嗎?你跟那傢伙上床了嗎!」
  他知道他只需要平躺在沙發上,就會像燈火一滅般地醉倒,因此他平躺下來,完全不理會她伸來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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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蓋伊回到紐約之後的這個月裡,他的慌張不安,他對自己、對工作、對安的不滿,已逐漸地彙集到布魯諾的身上,都是布魯諾,是他害自己現在討厭看帕米拉的照片,他是使自己焦慮的真正原因,焦慮害得他自棕櫚灘回來後,至今沒有委託案上門。都是布魯諾害他前天晚上,為了不換一間更好的辦公室以及不換新傢具和地毯的事,而跟安吵了那麼無聊的一架。是布魯諾害他告訴安說,他不認為自己成功,帕米拉案並不代表什麼。是布魯諾害安那天晚上靜靜地轉身走出大門離他而去,也害他一直等到聽見電梯關門聲,才快步跑下八樓去求她原諒。
  而且誰知道呢?也許就是布魯諾使他現在都接不到工作。大樓的創建是一項耗費精神的行動,只要他隱藏知道布魯諾罪行一事,在某種意義上他就使自己墮落了。他感覺到,他內心能覺察出來這種感覺。他有意地打定主意讓警方設下圈套去抓布魯諾。但幾個星期過了,他們還沒有抓到人,他深受一種他該自己行動之感的折磨。他遲遲不肯行動的原因有二,一來他討厭指控他人犯下謀殺罪,二來他沒來由地懷疑布魯諾可能無罪。有時他想,布魯諾犯下罪行之事是這麼地精彩,他先前加請其上的罪名便消去片刻;有時候,他覺得即使布魯諾曾寄給他一份書面自白書,他也會懷疑其真實性。然而,他必須向自己承認,他「確信」布魯諾殺了人。數星期過去,警方卻未獲取任何有力線索,似乎加強了他這個信念。正如布魯諾說過,警方查不到動機,怎麼會有線索呢?他九月份寄給布魯諾的信使他沉寂了一整個秋天,但就在他離開佛羅里達之前,布魯諾寄來一封嚴正短箋,說他十二月將回到紐約,並希望能和他一談。蓋伊下定決心不與他有任何瓜葛。
  但他仍感不安,對一切不安,沒來由地不安,不過主要是對他的工作感到不安。安叫他有耐心點。安也提醒他說他已經在佛羅里達證明自己的能力了。她給予他比以往更加急需的溫柔和撫慰,但他發現在他陷入最低落、最固執的時刻裡,他並不總是能接受這些溫柔和撫慰。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早上,蓋伊正懶散地研究著康乃狄克一棟屋子的設計圖時,電話響起。
  「喂,蓋伊。我是查理。」
  蓋伊認得這聲音,他感到他的肌肉備戰般地繃緊起來。但麥爾斯就在房間另一頭聽得到說話聲的地方。
  「你好嗎?」布魯諾帶著笑意,誠摯地問。「聖誕快樂。」
  蓋伊緩緩地把話筒掛上。
  他瞥一眼麥爾斯,他是和他共用這一間一房大辦公室的建築師。麥爾斯仍趴在製圖桌上。在綠色百葉窗下方,幾隻鴿子仍低著頭猛啄著他們不久前撒在窗台上的谷粒。
  電話鈴聲又響起。
  「我想見你,蓋伊。」布魯諾說。
  蓋伊站直身子。
  「抱歉,我並不想見你。」
  「怎麼了?」布魯諾勉強笑了幾聲。「你會緊張嗎,蓋伊?」
  「我就是不想見你。」
  「噢,好吧。」布魯諾受了傷害似地嘶啞道。
  蓋伊手持話筒等著,決定不先退卻,最後布魯諾便掛了電話。
  蓋伊的喉嚨很乾,於是走到房間中央的公共飲水處。在飲水處後面,陽光正好斜照過那張有四棟幾近完工的帕米拉大樓的大型鳥瞰照片。他轉過身,背對著照片。已經有人邀請他到芝加哥母校去演講,安屆時會提醒他。他還將為一家首屈一指的建築雜誌寫一篇文稿。但就目前接不到委託案的情況看來,帕米拉俱樂部應該是大家將聯合抵制他的公開宣言吧。為什麼不是呢?他不是拜布魯諾之賜才能建造帕米拉的嗎?或是拜兇手之賜呢?
  幾天之後的一個下雪的晚上,當蓋伊和安步下他西五十三街公寓屋子的褐色沙石階梯時,他看到一個沒戴帽子的高大人影站在人行道上凝視著他們。一股警覺的刺痛感傳導到他的雙肩上,他抓住安的手臂的手不知不覺地加大了力量。
  「哈囉。」
  布魯諾說,他的聲音輕柔中帶著憂愁。在微暗的情況下幾乎看不見他的臉。
  「哈囉。」
  蓋伊回了他一聲,彷彿是對陌生人的回應般,又繼續走著。
  「蓋伊!」
  蓋伊和安同時轉過身去。布魯諾向他們這兒走來,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裡。
  「什麼事呀?」蓋伊問。
  「只是想跟你打聲招呼,問問你的近況。」
  布魯諾以一種困惑而且笑中帶恨的表情盯著安瞧。
  「我很好呀。」蓋伊冷靜地說。
  他拉著安,一起轉身走開。
  「他是誰呀?」安低聲問。
  蓋伊很想回頭看。他知道布魯諾仍然站在他們離他而去的地方,知道他會一直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也許還會哭呢。
  「他是上個星期來找工作的人。」
  「你幫不上他的忙嗎?」
  「幫不上,他是個酒鬼。」
  蓋伊故意開始談起他們的屋子,因為他知道現在他沒有別的正常話題可談。他說他已買下了那塊地,而且正在打地基了,過完年,他將到阿爾頓去待個幾天。看電影時,他在心中推測著要如何才能擺脫布魯諾,如何嚇嚇他,好讓他因此害怕跟他聯絡。
  布魯諾想要他做什麼?蓋伊兩拳緊握地坐在電影院。下次他會以請警方調查為由來威脅布魯諾,並且也會照做。說警方會調查他能帶給他什麼天大的傷害?
  但布魯諾到底想要他做什麼呢?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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