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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小說] 《火車怪客》作者:[美]派翠西亞·海史密斯/譯者:李琪【全書完】

第19章

  布魯諾並不想去海地,但海地可讓他避避風頭。紐約、佛羅里達或美國本土的任何地方,只要是蓋伊也在那裡、又不願見他的地方都是個傷心地。為了抹去他的痛苦和鬱悶,他在大內克區的家中已灌下了很多酒,而且為了讓自己有事做,已用步幅測出屋子和庭院的大小,用裁縫師的捲尺測出他父親房間的大小,他頑強的彎身移步,測了又再測,像是有時只微微晃離既定軌道而不知疲倦為何物的自動操作裝置般,顯露出這是酒醉而非混亂。因此他在見過蓋伊後,花了十天的時間等待他母親及其友人愛莉絲·蕾芬威爾做好前往海地的準備。
  有好些時候,他感到自己處於某種至今仍不可解的變態階段。他在屋內、房間中獨處時,覺得他已做出的事像頂皇冠般棲置在他頭上,但卻是一頂其他的人看不到的皇冠。他的淚水能很輕易快速地便決堤奔流。這時候他想要有份魚子醬三明治當午餐,因為他有資格吃些又大又黑的最上等魚子醬,而當家裡只有紅色魚子醬時,他便叫赫伯特出門去買些黑色魚子醬回來。他吃了四分之一個烤過的三明治,喝了一口摻水威士忌,然後凝視著烤過的三角形三明治,差點兒就睡著了,終於他一手抓起三明治。他一直瞪著它,直到它不再是個三明治,也瞪著裝了酒的杯子,直到它不再是個杯子,而只有杯中的金黃色液體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於是他一口乾了它。空杯子和捲曲的三明治是嘲弄並責問他是否有權使用它們的生命體。就在這時,一輛屠夫的卡車駛離車道而去,布魯諾還皺起眉頭看它離去,因為一切突然都鮮活了起來,而且正飛快地要逃離他——卡車、三明治和杯子,以及逃不了的林木和囚禁他的這棟屋子一樣,都流露一股輕蔑。他同時用兩拳擊打牆壁,然後一把抓起三明治,打碎它無禮的三角形開口,再一片片地把它丟進空蕩蕩的壁爐去燒,黑色魚子醬像許多垂死的小人般彈跳,每一撮都是一條人命。
  愛莉絲·蕾芬威爾、他母親和他,以及兩名波多黎各人在內的四位船員,於一月中旬乘蒸汽遊艇「神仙王子號」前往海地,這艘遊艇是愛莉絲花了整整秋冬兩季的時間從她前夫那兒揪奪過來的。這一趟旅行是為了慶祝她第三度離婚,她在幾個月之前就邀了布魯諾和他母親同行。出航的愉快心情激使他在最初幾天裡裝出漠不關心和厭煩的樣子。沒有人注意他。愛莉絲和他母親幾天來整個下午和晚上都在船艙中談天說地,早上則在睡覺。為了向自己證明,在跟愛莉絲這麼個老女人一起被關在船上一個月之久的乏味前景下,他也能夠快樂度過,布魯諾說服自己,他已相當疲於留意不讓警方追查到他,而且他需要空閒的時間來想出除掉他父親的辦法。他也推斷,時間過得越久,蓋伊就越有可能會改變態度。
  他在船上仔細規劃了謀殺他父親的兩三個主要計劃,其他計劃只須以這些計劃為主軸就對了。他深以他的計劃為傲——一是在他父親的臥室用槍行兇,一是用刀,而且有兩種逃跑方式;另一個方式是趁他父親每天晚上六點半在車庫停車時,用槍、用刀行兇,或徒手勒死他。最後一個計劃的不利之處,是作案環境不夠暗,但相對的,其手法簡單,彌補了這點不足。他幾乎聽得到他的計劃順利進行而發出的「喀嗒、喀嗒」聲。然而,每次他完成一張詳細的草圖時,就覺得必須把它撕碎,以保安全。他便這樣不休不止地畫了圖,又把它撕碎。在神仙王子號繞轉過梅西岬,開往海地首都王子港的途中,他已在巴爾港灣到維京群島最南端的海上,一路撒下許多被他細分過的計劃種子了。
  「一個配我王子號氣質的氣派港口!」
  愛莉絲大叫著,趁著與他母親談話暫歇之時,輕鬆一下腦子。
  在離她們有段距離的轉角陰影下,布魯諾慌亂地收起他作過畫的紙張,抬起頭來。在海平線的左方,看得見成一灰色虛線的陸地。海地到了。見了它反而比未見它時倍感它似乎遙遠陌生,他離蓋伊越來越遠了。他從躺椅上爬起身來,走到左舷欄杆旁。他們將在海地玩幾天後才繼續上路,然後將再進一步往南行。布魯諾紋絲不動地站著,感到挫折感在體內一陣一陣地腐蝕著他,正如此刻直曬著他蒼白腿肚的熱帶陽光要熔化他一般。他猝然將計劃書撕成碎片,雙手越過舷側一攤,讓紙片隨風散落。乖張的風勢將碎片吹向前方。
  當然,跟計劃一樣重要的是找人來執行。他心想,要不是無論計劃有多詳盡,他父親的私家偵探哲拉德都會盯住他不放的現實顧忌,他會自己動手的。此外,他想再測試一下他的無動機計劃。找麥特·雷文或是卡洛斯吧——問題是他認識他們。而且在不知對方是否會同意的情況下,便設法與之交涉是很危險的事。布魯諾見過麥特幾次了,一直沒機會提起此事。
  王子港發生了某件布魯諾永遠不會忘記的事。他在第二天下午要回船上時,從橫跨船和碼頭之間的踏板上掉下海去。
  當天熱氣瀰漫的高溫使他一陣茫然,而蘭姆酒使情況更糟,讓他覺得更熱。從城堡飯店要回船上拿他母親的夜用鞋途中,他在海岸街道附近的一家酒吧駐足,喝了杯加冰塊的威士忌。船員中有一位波多黎各人,布魯諾第一眼就很不喜歡他,結果那人也在酒吧內,還喝得酩酊大醉,一副他擁有此鎮,擁有神仙王子號和其餘的拉丁美洲國土似地四處咆哮著。他叫布魯諾「白鬼」和其他許多布魯諾聽不懂、卻讓他人大笑的稱呼。布魯諾神情尊貴地走出酒吧,他太疲倦而且不屑跟他鬥,心裡悄悄地下定決心要把此事告訴愛莉絲,讓那個波多黎各人吃不完兜著走,再將他列入黑名單。離船一條街遠的地方,那個波多黎各人趕了上來,還一直講個不停。然後在走上踏板時,布魯諾一個踉蹌,翻過扶手繩,掉入骯髒的海水中。他不能說是那個波多黎各人推他落水的,因為他並未動手。那個波多黎各人和另一個也在大笑的水手把他拉出水面,再拖他回船上的床鋪。布魯諾爬下床鋪,拿出蘭姆酒瓶,馬上就對著瓶口喝了幾口,然後就連濕內衣也不脫的「叭」地一聲撲倒在床上睡著了。
  後來,他母親和愛莉絲進房來把他搖醒。
  「怎麼了?」她們一直發問,卻又嗤嗤笑個不停,因此幾乎話都說不清。「怎麼了,查理?」
  她們的身影在他眼中模糊不清,但笑聲卻很尖銳。愛莉絲的手放在他肩上,使他畏縮了一下。他無法開口說話,但他知道他想要說什麼。他想說如果她們沒有蓋伊的消息,那還在他房間裡做什麼?
  「什麼?什麼人呀?」他母親問。
  「走開!」他大喊一聲,而且指的是她們兩人。
  「噢,他瘋了。」他母親悲痛地說,彷彿他是垂死的病人似的。「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布魯諾突然左右扭動頭部,以避開迎上前來的冰涼面巾。他恨她們兩個人,他也恨蓋伊!他為他殺了人,為他巧妙地避開警方,在他要他別做聲時便默不吭聲,為他掉進臭死人的海水中,而蓋伊卻連見也不想見他!蓋伊把時間都拿去陪女人!蓋伊不是害怕或不快樂,只是沒時間陪他!他曾三次在紐約蓋伊家附近看見那女人!如果她在這裡,他就會像殺蜜芮恩一樣地殺了她。
  「查理!查理!噓!」
  蓋伊會再婚,而且永遠撥不出時間給他。瞧這個女人當他是個傻子似地戲弄他時,誰會同情他!他在墨西哥成天和她見面,不只是拜訪友人。難怪他想擺脫蜜芮恩!他在火車上甚至沒提到安·福克納!蓋伊利用了他!也許無論喜不喜歡,蓋伊會去殺了他的父親。任何人都能殺人的,布魯諾記得,蓋伊並不相信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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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跟我喝一杯吧。」布魯諾說。
  他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站在人行道中間。
  「我不想見到你,我不是在跟你寒暄,我是真的不想見到你。」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在跟我寒暄。」布魯諾苦笑著說。他的眼光顯得審慎小心。「到對街來。十分鐘就好。」
  蓋伊瞥一眼他的四周。他就在這裡,蓋伊心想。報警吧。猛撲到他身上,將他撲倒在人行道上吧。但蓋伊只是全身僵直地站在原地,只見布魯諾兩手塞進口袋,彷彿身上有槍似的。
  「十分鐘就好。」
  布魯諾說,臉上露出要笑不笑的表情誘惑著他。
  蓋伊已有數星期毫無布魯諾的音信。他試著再召回上一次雪夜之時的怒氣,他決定向警方告發佈魯諾時的那股怒氣。這是重要的時刻。蓋伊跟著他走去。他們走進第六街的一家酒吧,選了個靠裡面的雅座。
  布魯諾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你在怕什麼,蓋伊?」
  「沒有哇。」
  「你快樂嗎?」
  蓋伊四肢僵硬地坐在椅沿上。他正坐在殺人兇手的對面,他心想。那雙手曾緊緊格壓住蜜芮恩的喉嚨。
  「聽著,蓋伊,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有關安的事呢?」
  「安的什麼事?」
  「我想要知道她的事,如此而已。我的意思是指在火車上的時候。」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布魯諾。」
  「為什麼?我只是想跟你交朋友呀,蓋伊。」
  「我要向警方告發你。」
  「你在梅特嘉夫時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布魯諾問話時,眼中微微閃露出怒光,彷彿他早該這麼問,雖悲傷卻又似佔了上風。奇怪的是,蓋伊感覺到他內心也用同樣的方式問了他這個問題。
  「因為我還不很確定。」
  「我該怎麼辦呢?留下自白書?」
  「我仍能把你交給警方。」
  「不,你不能這麼做。他們握有更多不利於你的證據。」布魯諾聳聳肩。
  「你在說些什麼?」
  「你認為警方會直到我什麼?什麼也查不到。」
  「我可以告訴他們!」他突然感到很生氣。
  「如果我說是你花錢雇我這麼做的,」布魯諾自以為正直地皺眉說,「幾個零星的事件就可拼湊得天衣無縫喔!」
  「我才不在乎零星的事件。」
  「或許你不在乎,但法律可在乎。」
  「什麼零星的事件?」
  「你寫給蜜芮恩的那封信,」布魯諾緩緩地說,「取消那件工作的遮掩之計,那一整趟到墨西哥的便利之行。」
  「你瘋了!」
  「面對它吧!蓋伊!你的想法根本不合理!」
  布魯諾歇斯底里地提高聲音,音量蓋過了他們身旁剛開始啟動的自動點唱機。他一手平攤,橫過桌面,向蓋伊這兒伸過來,然後又握成拳頭。
  「我喜歡你,蓋伊,我發誓。我們的談話不該是像這樣的!」
  蓋伊動也不動。長椅的椅緣在他後腿上壓出痕跡。
  「我不想被你喜歡。」
  「蓋伊,如果你向警方說出什麼,你只會害我們都入獄。你不明白嗎?」
  其實在此之前,蓋伊就想過這一點了。如果布魯諾堅持說謊,那麼就會有一場曠日費時的審判,那會是一件除非布魯諾崩潰,否則絕不可能定案的案件,而布魯諾是不會崩潰的。蓋伊從布魯諾現在盯著他看的眼神中那種濃烈的偏執中看得出來。不要理他,蓋伊心想,離他遠一些,讓警方逮捕他吧,他已瘋到你動一下他便會殺了你的地步了。
  「你在梅特嘉夫沒告發我,是因為你喜歡我,蓋伊。在某種程度上,你喜歡我。」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你。」
  「但你不會去告發我,是不是?」
  「是。」蓋伊咬著牙說。布魯諾的鎮靜令他大感驚異。布魯諾絲毫不怕他。
  「別再替我叫酒了。我要走了。」
  「等一下。」
  布魯諾從皮夾中取出錢來,拿給了服務生。
  蓋伊仍端坐在椅上,被一股不確定感緊緊抓住。
  「挺不賴的西裝。」布魯諾一邊微笑著,一邊朝蓋伊的胸膛點點頭。
  他穿的是件灰底白紋新法蘭絨西裝。是用帕米拉案賺來的錢買下的,蓋伊心想,就跟他的新皮鞋和在他身旁椅子上的新鱷魚皮公事包一樣。
  「你得去什麼地方?」
  「市中心。」
  他將在七點到第五街旅館,去見准客戶的代理人。蓋伊盯著布魯諾嚴厲而渴望的眼神,心中肯定布魯諾以為他現在正要去見安。
  「你在玩什麼把戲,布魯諾?」
  「你知道的,」布魯諾冷靜地說,「就是我們在火車上所談的事。交換被害人。你要去殺了我的父親。」
  蓋伊發出輕蔑的聲音,在布魯諾說出此事之前他就知道,而且自蜜芮恩去世以來就懷疑了。他凝視布魯諾直視不移的渴望眼神,為其沉著的精神錯亂而感到迷惑。他記得還是孩童時,有一次他在電車上像這樣盯著一個患蒙古症的低能兒,那種眼神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搖動的厚顏好奇。好奇和恐懼。
  「我跟你說了,我能安排好一切細節的。」布魯諾的嘴角牽出一絲微笑,既帶有愉快又帶有歉意的味道。「那會是非常簡單的事。」
  他恨我,蓋伊突然心想著。他也想要殺了我。
  「如果你不做,你知道我會怎麼對付你的。」布魯諾做了個彈指的動作,但他放在桌上的手卻不留意地呈癱軟無力狀。「我會向警方告發你的。」
  不要理他,蓋伊心想,不要理他!
  「你根本嚇不到我。要證明你瘋了,簡直是輕而易舉。」
  「我眼你一樣沒有瘋!」
  過了一會兒,結束這次談話的人是布魯諾。他七點和他的母親有約,他說。
  兩人下次的碰面為時更加短暫,蓋伊覺得他又輸了,雖然當時他認為自己贏了。那是一個星期五的下午,他正走出辦公室,在要去長島見安的途中,布魯諾企圖攔下他。蓋伊只是擦身經過他身旁,鑽進一輛計程車中。然而一種他是在肉體上逃跑的感覺令他感到羞愧,它開始逐漸削弱直到當時還完整無傷的某種尊嚴。他希望當時他對布魯諾說了些話。他希望他曾有片刻面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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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接下來的幾天裡,布魯諾幾乎每到晚上就站在他辦公室大樓對街的人行道上。如果不是在那裡,就是站在他住處對街的地方,彷彿布魯諾知道他晚上下了班都會直接回家。現在他不再上前來攀談,不再有暗號,只是兩手插進相當有軍事味道的合身長外套的口袋,高大的身影像個煙囪似的。只有那一雙眼睛緊追著他,蓋伊知道,但他從未在他離開視線之前回過頭去。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個星期。然後第一封信捎來了。
  寫了兩張。第一張信紙上是布魯諾家、庭院和屋舍四周道路的地圖,以及蓋伊將行走的路線,整齊地以點和等直的線條描繪而成,第二張信紙上用打字機打了密密麻麻的字,很清楚地說明了殺死布魯諾父親的計劃。蓋伊把信撕得稀爛,立刻便後悔了。他應該把它留起來,當作不利於布魯諾的證據。因此他把碎紙片保存了起來。
  但根本沒有必要保存那些碎紙片,因為每隔兩三天他就接到類似的來信,發信地都是大內克區,彷彿布魯諾現在人在那裡似的(自開始收到這些信件以來,他就沒再見過布魯諾了),也許正用他父親的打字機,在打著必定要花兩三個小時準備的這些信件。這些信之中有時候也顯露出十足的醉意。從其打錯的字詞和末段突然冒出的情緒性字句中可看出來。如果他寫信時是清醒的,那麼信尾這段一再保證殺人之易的文字算是真情流露;如果他是酒醉酩酊,那麼這段文字若不是一時兄弟之愛的情感,便是窮其一生要糾纏蓋伊的威脅,威脅要毀了他的一生和他的「韻事」,並附帶提醒他是布魯諾佔了上風。在任何一封信中都可以找到一切所需要的資料,彷彿布魯諾預料到他可能會連信也不拆開便撕掉大部分信件似的。但儘管他決心要撕掉下一封信,信件寄來時蓋伊仍會拆開來看,而且對每次有異的末段文字深感好奇。布魯諾的三個計劃之中,其一是用槍從後門進入,這個計劃書最常寄來,雖然每一封信都鼓勵他自行選擇。
  這些信件以一種偏頗的方式影響了他。在接到第一封信的震驚之後,接下來的幾封信幾乎完全不對他造成困擾。然後在第十封、第十二封、第十五封信出現在他的郵筒中時,他覺得它們在某種意義上捶打著他的良心或神經,他也說不上是怎麼一回事。他會花掉在房中獨處時間的四分之一,設法隔離出他精神上的損傷並加以修護。他的焦躁不合理,他告訴自己,除非他以為布魯諾會轉而以他為目標,而設法殺了他。實際上他卻沒有,布魯諾從未以此做為威脅。但推論無法緩和焦躁,或是使它較不耗費體力。
  在第二十一封信上,他提到了安。「你不想要安知道你在蜜芮恩謀殺案中也有份吧,不是嗎?什麼樣的女人會嫁給殺人兇手呢?當然不會是安囉!時間越來越少了,三月的前兩個星期是我給你的期限。到那時為止,下手都還容易。」
  然後他送來了槍。它被放在棕色的大包裹中,他的房東太太交給他的。當黑色手槍掉出來時,蓋伊大笑了幾聲。那是一枝大型路格手槍,除了在有繪以綱目線的槍柄上掉出一塊碎片之外,槍身亮閃閃的,看起來很新的樣子。
  在某種衝動下,蓋伊從最上層抽屜的深處取出他自己的小手槍,把自己的這枝有漂亮珍珠槍柄的手槍放在床上,和在一旁的路格手槍相互衡量比較。他笑了笑自己有這個舉動,然後拿起這枝得州手槍,湊近眼前,仔細地加以研究。他十五歲左右時,在梅特嘉夫梅恩街街尾的一家供過於求的當鋪中見到這枝槍,並且用他送報得來的錢買下它,買下它的原因不是因為它是一枝槍,而是因為它很美。它的小巧,槍身的精短,令他大為欣喜。學了越多的機械設計,他對他的槍就益加滿意。十五年來,他走到哪兒都將它收藏在櫃子最上層的抽屜中。他打開槍膛,取出三顆子彈,又扣了六次扳機,讓槍膛繞轉一圈,讚歎著槍支完美機械裝置的深扣喀嗒聲。接著他又放回子彈,再把槍放入淡紫色的法蘭絨槍袋中,重新放回他的抽屜。
  他該怎麼樣擺脫掉這枝路格手槍呢?到堤防上去把它丟進河裡嗎?丟進某個垃圾桶裡嗎?跟他的垃圾一起丟掉嗎?他想到的每個方法似乎不是容易啟人疑竇就是太過通俗。他決定把它塞進最底層抽屜的襪子和內衣底下,直到他想到更好的方法。他突然想到山繆·布魯諾,第一次視他為有血有肉的人。路格手槍的出現,使他這個人和其可能之死期一同出現於他腦中。此刻在他房間中,就有布魯諾對他這個人及其生活的完整描繪,有謀殺他的計劃——這天早上也有一封信丟在信箱中,現在還原封不動地放在床上——還有他即將用來殺死他的手槍。蓋伊在最底層的抽屜中取出一封布魯諾最近寄來的信。
  山繆·布魯諾(布魯諾很少稱他為「我的父親」)是美國社會上大壞蛋的最佳寫照。他是匈牙利下層農民出身,比動物好不到哪兒去。一旦有能力娶妻,他便貪婪成性地挑了個家世良好的妻子。我母親因保有婚約神聖的某種觀念,長久以來一直忍受著他的不忠。現在他年紀大了,想在一切太遲之前表現得虔誠,但一切都太遲了。我希望能親自殺了他,但我向你解釋過,由於有他的私家偵探哲拉德在,所以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曾和他有任何關係,他也會是你的敵人。他是那種認為你對建築的一切觀念都很美,卻又同時對你想為每個人建造舒適屋子的想法嗤之以鼻的人,他也不在意他的工廠是什麼樣子,只要屋頂不會漏水而毀了他的機械就好。你可能有興趣知道,他的員工現在正在罷工,你去看上星期四的《紐約時報》第三十一頁左下角就知道,他們正因為工資問題罷工。山繆·布魯諾毫不腎情地搶劫他自己的兒子……
  如果他說出這些事,誰會相信這樣的故事呢?誰會接受這種幻想呢?信件、地圖、手槍——這些東西似乎像是一齣劇的道具,是被安排讓一個不是真的、也絕不可能是真的故事逼真的物件。
  蓋伊燒了這封信,燒了所有的來信,然後匆匆準備去長島。
  他和安將花一整天開車兜兜風,在林中散步,然後明天就開車去阿爾頓。他們的新居將在三月底完工,在婚禮舉行之前,他們將有兩個月充裕的空閒時間來裝潢屋子。蓋伊笑著凝視火車車窗外。安從未說過她想當六月新娘,但情勢自然演變而成。她從未說過她要正式的婚禮,只說:「我們的婚禮不要太草率。」然後當他告訴她,如果她不介意有個正式婚禮,他也不介意時,她拉長著叫了一聲「噢——」又抓著他一陣親吻。
  不,他不想再來一次為時三分鐘的婚禮,還找個陌生人來做見證。
  他開始在一張信封背後描繪二十層樓高的辦公大樓,這是他上星期得知有大好機會獲得委託的一個案子,他一直沒有告訴安,是為了要給她驚喜。他覺得未來突然變成了現在,他擁有他要的一切。跑下月台階梯時,他看見安的豹皮大衣在車站門口旁的小堆人群之中。他會一直記得她在這裡等他的時光,他心想,記得她看見他時所做出不耐煩的跺腳嬌態,記得她面露微笑和半轉身子的方式,彷彿表示她不會再多等半分鐘似的那個模樣。
  「安!」
  他伸手攬住她,親吻了她的臉頰。
  「你沒戴帽子。」
  他笑了起來,因為他早就算準她會說出這句話。
  「嗯!你也沒戴呀。」
  「我是搭汽車的哎,而且外頭在下雪。」她拉起他的手,兩人便跑過清爽的巷道,朝車陣方向而去。「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我也是。你的驚喜是什麼?」
  「我昨天靠自己的力量賣出了五張設計圖。」
  蓋伊搖搖頭:
  「我贏不了你了。我只拿到一棟辦公大樓案,也許拿得到吧。」
  她笑著揚起眉毛。
  「也許?要肯定說有!」
  「有,有,有!」
  他說完,又吻了她。
  這天晚上,站在安屋後小溪上的小木橋上時,蓋伊開口說:
  「你知道布魯諾今天送來什麼給我嗎?一把槍。」
  然後,不是因為他差一點說溜了嘴,而是布魯諾人雖在遠方卻影響他和安的生活這項事實震驚了他。他不想對安有所隱瞞,而這件事就是比他告訴過她的所有秘密還更大的一個秘密。布魯諾,這個糾纏著他的名字,對安而言毫無意義。
  「是什麼事,蓋伊?」
  她知道有事,他心想。有事時她向來知道。
  「沒什麼。」
  他跟在她身後,轉頭走向屋子。夜幕低垂,地上一片漆黑,使得霜雪覆蓋的地面幾乎與樹林、天空毫無分際。蓋伊又感覺到了——屋子東側叢林中透出的敵意。在他的前方,廚房門上流瀉出一道溫暖的黃色燈光,直通到草坪上。蓋伊又轉過身去,把眼光停在樹林前的黑暗中。當他凝視著那裡時,感覺不舒服卻又安心,就像用疼痛的牙齒咬東西時的感覺一樣。
  「我要再走一走。」他說。
  安進屋去了,他則折回原路。他要看看安不跟在他身旁時,那感覺是否會增強或減弱。與其說看,不如說他試著去感應。那感覺依然存在,就在樹林基線上最暗之處,很微弱而且難以捉摸。當然那裡什麼都沒有。是陰影、聲響和他自己的想像湊巧地結合而創造出這個感覺的嗎?
  他的兩手插進外套口袋,不死心地再移近些。
  一根樹枝突然「啪」地一聲折斷的單調聲音使他驟然注意地上,並集中精神在某個定點上。他衝向前去。草叢有劈啪聲響起,還有個黑色身影在黑暗中移動。蓋伊使盡全力,縱身一躍,抓住了那個黑影,並認出那粗嘎的吸氣聲是布魯諾的聲音。布魯諾像條在水底有力的大魚般衝進他的懷中,一扭身,一拳打在他的顴骨上,痛得他是死去活來。他們彼此緊抱著,雙雙跌倒,爭鬥著要脫出對方緊扣的手臂,彷彿兩人都在跟死亡搏鬥似的。布魯諾十指瘋狂地執抓著他的喉嚨,但蓋伊一直拉直他的手臂。布魯諾的呼吸在後縮的兩唇間嘶嘶成聲。蓋伊一個右拳又擊中他的嘴,只覺得拳上有骨頭斷裂的感覺,再也握不起拳了。
  「蓋伊!」布魯諾突然爆出憤怒的吼叫。
  蓋伊捉住他的衣領。兩人突然停止打鬥。
  「你早知道是我!」布魯諾惡狠狠地說。「齷齪的傢伙!」
  「你在這裡做什麼?」蓋伊拉得他跪了下來。
  布魯諾血流不止的嘴張得更大,彷彿他就要喊叫出聲似的。
  「放——手!」
  蓋伊推了他一把。他像裝滿重物的大麻袋般重重跌在地上,又搖搖晃晃地再站起身。
  「好吧,要殺我就動手吧!你可以說是出於自衛!」布魯諾哀哀泣訴著。
  蓋伊朝屋子瞥一眼,他們掙扎了一段長路,跑進樹林裡了。
  「我不想殺你。下次再發現你在這裡,我就會殺了你。」
  布魯諾放聲大笑,獲勝似地拍一下手。
  蓋伊不懷好意地靠上前去。他不想再觸碰布魯諾。但不久之前,他還在心中跟「殺死他,殺死他!」的念頭交戰過。蓋伊知道,要阻止布魯諾的笑,他是莫可奈何了,更別說殺死他了。
  「走開。」
  「你準備在兩星期之內動手做那件事了嗎?」
  「我準備向警方告發你。」
  「是準備向警方自首吧?」布魯諾用高亢的聲音嘲弄說。「準備要向安說出一切了,哼?準備在牢裡蹲個二十年嗎?沒問題呀,我準備好了!」
  他輕緩地雙手合掌,兩眼似乎閃著紅光,搖晃不穩的身影像是可能從他身後的黑色歪扭樹木走出來的惡靈之影。
  「找別人替你做那件卑劣的事吧。」蓋伊喃喃說著。
  「看看是誰在說話呀!我就要找你,而且你逃不掉了!太好了!」一聲大笑。「我要展開行動了,我要告訴你的女友這一切事情。我今晚就寫信給她。」他踉蹌著走開,顛躓得很厲害,還絆到了一塊鬆動不成形的東西。他轉過身去大喊著:「除非你在一兩天之內給我回音。」
  蓋伊跟安說他在樹林裡跟一個鬼鬼祟祟的人打了一架。他只被打紅了一隻眼,但看情勢除了假裝受傷之外,找不到理由明天不去阿爾頓而待在屋裡。他謊稱對方擊中他的腹部,他覺得不舒服。福克納夫婦一聽,嚇了一跳,堅持要叫前來巡邏的警察派一名警員留下來守備幾晚。但一名警員的人力仍嫌不夠。如果布魯諾跑回來,蓋伊想親自在場。安建議他待到星期一再說,好讓他如果病倒時,還能叫人照顧他。蓋伊就住了下來。
  待在福克納家中的那兩天,是他一生中最感羞愧的事,他心想。對於覺得有必要住下一事,他感到羞愧,對於星期一早上跑進安的房間,查看女傭放在書桌上的信件中是否有布魯諾寫給她的信,他也感到羞愧。結果布魯諾並未寄信來。安每天早上在郵件送來之前就去她紐約的店裡了。星期一早上,蓋伊翻閱了她書桌上的四五封信,然後像個小偷般匆匆走出房間,深怕女傭可能會看到他。不過她不在家時,他也常進她房間,他提醒著自己。有時候屋裡到處擠滿了人,他就逃到安的房間避難片刻,而她喜歡在她房間裡找到他。他在門檻上,頭後倚在門柱上,挑剔著房裡的雜亂無序——未加以整理的床鋪,書架上過大的美術圖冊,牆上用圖釘釘在長條綠色軟木片上的最新設計圖案,桌上一角她未倒掉的一杯泛藍的水,以及她顯然改變心意不用而掛在椅背上的棕、黃相間的絲質披肩。她出門前抹在頸上的古龍水的梔子香味仍回滯於空氣中。他渴望將他兩人的生活融而為一。
  蓋伊一直住到星期二早上,仍不見布魯諾的來信,於是他便回到曼哈頓。工作已堆積如山,無數件事情使他焦慮惱怒。跟蕭氏房地產公司的新辦公大樓合約還沒有搞定。他覺得他的生活秩序被攪亂,役有了方向,比他聽到蜜芮恩被殺的消息時更加混沌。這一個星期來,除了星期一寄到的信之外,布魯諾沒有多寄其他的信件。寄來的那封信是一紙短箋,上頭寫著感謝上天他的母親今天身體好了些,他便可以離家外出了。他又說,他的母親患了肺炎,病情十分嚴重,拖了三個星期,他都一直隨侍在側。
  星期四晚上,蓋伊開完建築業俱樂部會議回到家時,他的房東太太麥考士蘭太太說有三通電話打進來找他。他們站在走廊上時,電話鈴聲又響起。是布魯諾打來的,酒醉,語帶慍怒。他問蓋伊是否準備要談正事了。
  「我想你是還沒有準備好。」布魯諾說。「我已經寫信給安了。」
  接著他便掛斷電話。
  蓋伊上樓去,獨自喝了一杯。他並不相信布魯諾已寫了信或是打算要寫信。他花了一小時試著看書,又打電話給安,問她好不好,然後不安地出門去,找了一部午夜場電影來看。
  一個週末午後,他必須去長島的漢姆斯泰德跟安會面,去看那裡的一場狗展。如果布魯諾寫了信,安應該會在週六早上收到,蓋伊心想。但她顯然沒有收到信,他可以從她坐在車上等他時,向他招手的反應中看出來。他問她昨晚在泰迪家的宴會中是否玩得盡興。她的表哥泰迪昨天過生日。
  「很棒的宴會。只是都沒有人想回家,時間太晚了,我只好留下來住一晚,我連衣服都還沒有換哩。」
  她駕著車急駛過狹窄的大門,開上了馬路。
  蓋伊咬緊牙關,那封信可能此時正安躺在她家中的書桌上。他突然心中確信那封信會在她家的書桌上,而現在不可能攔截此信,令他感到無奈且沉默。
  他們走過成排的狗群身邊時,他拚命地試著找些話題。
  「你有任何蕭氏公司那邊的消息了嗎?」安問他。
  「沒有。」
  他盯著一隻緊張的獾犬,而且試著傾聽安訴說她家人中有人養了獾犬的事。
  她還不知道,蓋伊心想,但如果她今天還不知道,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也許再過幾天她就知道了。知道什麼呢?他不斷地問自己,又反覆著同一個答案,是不是為了求安心或自我折磨,他也不知道:是知道他去年夏天在火車上認識了這個殺死他太太的人?是知道他默認他太太遭謀殺的事?這些就是布魯諾會跟她說的事,還加上某些細節,好讓他的話可信。如果布魯諾在法庭上略微扭曲他們在火車上的談話,那談話內容不也可能被視為兩個殺人兇手之間的協議了嗎?在布魯諾的個人車廂,在那間小小的密室裡的情景,突然十分清晰地回到他腦中。是恨意,刺激他當時說了那麼多話,同樣一股不足取的恨意,讓他去年六月在恰普特佩克公園中對安說了些有關蜜芮恩的氣話。安那時候也很生氣,氣他說的話,但更氣他那股恨意。恨意也是一種罪惡。基督不鼓吹恨意,就跟不鼓吹通姦和謀殺一樣。恨意正是邪惡之源。在基督教的司法法庭中,他不是至少該擔負蜜芮思之死的部分罪責嗎?安不是會這麼說嗎?
  「安,」他打斷她的話。他必須讓她有心理準備,他心想,而且他必須知道結果。「如果有人要控告我,說我在蜜芮恩謀殺案中摻了一腳,你會有何……你會——」
  她停下腳步,看著他。整個世界似乎停止了運轉,他和安就佇立在世界靜止的中心。
  「摻了一腳?你是什麼意思,蓋伊?」
  有人用手肘推了他一下,他們正站在步道的正中央。
  「就是那個意思,控告我,沒別的意思了。」
  她似乎在尋找適當的字句。
  「只是控告我。」蓋伊繼續說著。「我只是想要知道你的想法。就是莫名其妙地控告我。這不重要吧,是不是?」
  她仍願意嫁給他嗎?他想要問,但這是個非常可憐、帶有哀求意味的問題,他問不出口。
  「蓋伊,你為什麼要說這些呢?」
  「我只是想要知道你會怎麼想,如此而已!」
  她將他向後一推,這樣他們便不會擋路。
  「蓋伊,已經有人控告你了嗎?」
  「沒有!」他抗議說。他覺得很侷促不安,又很焦急。「不過如果有人這麼做了,如果有人設法把一個不利於我的有力案件加諸我身上——」
  她看著他,臉上閃過的失望、驚訝和不信任,是他以前出於憤怒或出於怨恨而說出或做出某件事,而安不贊同、不瞭解時,就會出現的表情。
  「你預期有人會這麼做嗎?」她問道。
  「我只是想要知道!」
  他急著想知道答案,而且答案似乎很簡單!
  「在這種時候,」她冷靜地說:「你讓我感覺我們像是全然的陌生人。」
  「抱歉。」他低聲說。
  他覺得她已剪斷了他們之間一道無形的結合。
  「我不認為你是真心抱歉,否則你就不會一再地做出相同的事!」她直視他,一直壓低音量,眼眶卻淚水滿盈。「就像那天在墨西哥你劈哩啪啦盡情數落蜜芮恩時一樣。我不在乎——我不喜歡這樣,我並不是那一種人!你讓我覺得我根本就不瞭解你!」
  她不愛你了,蓋伊心想。那麼她似乎是要放棄他了,放棄去瞭解他或愛他了。蓋伊在原地佇立,絕望、無奈,動彈不得,無言以對。
  「沒錯,既然你開口問了,」安說,「我想如果有人控告你,事情是會有所不同。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預期有人會控告你。為什麼?」
  「我沒這麼預期!」
  她轉身離他而去,走向巷道陰暗的那一頭,然後站住腳,頭低垂下來。
  蓋伊跟在她身後走來。
  「安你確實瞭解我,你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瞭解我。我不想對你有所隱瞞。我有了這個想法,便開口問你了呀!」
  他覺得他是在告白,而且隨之而來的安心感使他突然確信——就跟之前他認定布魯諾已寫了信一樣地確定——布魯諾並未寫信,也不會寫信。
  她迅速地抹去眼角的淚水,顯得漠不關心的樣子。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蓋伊。你可不可以別老是想著最壞的情況好嗎?不論是任何事?」
  「好的。」他回答。「老天,好。」
  「我們回車上去吧。」
  他和安共度了一整天,這天晚上還在她家中用晚餐。沒有見到布魯諾寄來的信件。蓋伊心想他不可能寄信來了,彷彿自己已安然度過一次危機。
  星期一早上大約八點的時候,麥考士蘭太太來叫他聽電話。是安打來的。
  「親愛的——我想我心情有點亂。」
  「怎麼回事?」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我收到一封信,今天早上送到的,跟你星期六談的事有關。」
  「是什麼事,安?」
  「關於蜜芮恩的事——信是用打字的,而且沒有署名。」
  「信上說什麼,念給我聽。」
  安聲音顫抖地念出信件內容,但仍維持她獨特的音調:
  「『親愛的福克納小姐,你可能有興趣知道,蓋伊·漢茲與他妻子之死的關係比法律目前所認定的關係還大。但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認為你應該知道,以防你計劃嫁給這種有雙重人格之人。除了此事,本人知道蓋伊·漢茲將不會維持自由之身多久的。』署名『一位朋友。』」
  蓋伊閉上兩眼。
  「老天哪!」
  「蓋伊,你知道這人可能會是誰嗎——蓋伊?喂!」
  「款。」他說。
  「是誰呢?」
  從她的聲音聽來,他知道她只是感到害怕,她相信他,只是為他感到害怕而已。
  「我不知道,安。」
  「真的嗎,蓋伊?」她心急地問道。「你應該知道,應該想想辦法呀。」
  「我不知道。」
  蓋伊皺著眉,又重複說了一次。他的思緒似乎打了一個解不開的結。
  「你必須知道。想一想,蓋伊。有誰可能與你為敵嗎?」
  「郵戳是什麼地方的?」
  「大中央地區。信紙是素面的,根本看不出什麼蛛絲馬跡。」
  「幫我留著。」
  「當然,蓋伊,而且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是指我家人。」一陣停頓。「一定有某個人,蓋伊。星期六你就懷疑是某個人——不是嗎?」
  「沒有呀。」他的喉嚨一陣緊縮。「你知道,有時候就是會發生這些事的,你知道,在審判終結後。」他意識到一股要謹慎掩護布魯諾的慾望,彷彿布魯諾是他。「什麼時候可以去見你,安?我今晚出來好嗎?」
  「嗯,我——爸媽有點期待我一同去參加一場慈善晚會。我可以把信寄給你,用快遞,你明天早上就會收到了。」
  第二天早上信真的寄到了,隨同布魯諾另一封計劃書同時送達,布魯諾在信件的末段中,充滿情感但語帶勸誡地提到寄給安的信,還說要再多寄幾封。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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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蓋伊端坐在床沿上,兩手掩面,然後又慎重地放下雙手。佔據他的思緒主體而又扭曲它的是夜晚,他感覺到,是漆黑的失眠夜。然而夜晚也有其真理。一個人在夜裡只有在某個觀點上接近真實,但所有的真理都是一樣的。如果他把這件事告訴安,她不會認為他是部分有罪的嗎?嫁給他?她怎會嫁給他呢?他是什麼樣的野獸,竟能安坐在最底層抽屜藏有多項殺人計劃和一枝殺人用的手槍的房間裡呢?
  就著黎明前的微弱光線,他審視著自己在鏡中的臉,鏡中人的嘴朝下斜向左方,不像是他的嘴。豐潤的下唇緊繃,更形細薄。他試著讓兩眼保持絕對的穩定狀態,鏡中的兩眼半吊在眼白上回瞪過來,好像他因遭人控告而造成身體的一部分變得僵硬,兩眼彷彿凝視著折磨它們的人。
  他該換件衣服,出去走走,還是該試著去睡一覺呢?他踩在地毯上的腳步很輕,不知不覺地避開了扶手椅附近地板上會吱嘎作響的地方。
  「你會越過這些會引起吱嘎響聲之處,只是為了安全起見,」布魯諾的信上這麼寫著。「我父親的房門如你所知地就在右手邊。我已經嚴密地調查過一切了,毫無任何阻礙之處。參看地圖上管家(赫伯特)的房間所在,它是你最可能撞見任何人之處。走廊部分我標示有X記號的地方會引起吱嘎聲……」他猛然倒躺在床上。「無論發生什麼事,絕對不要想在屋子和RR車站之間丟棄那把路格手槍。」他全都記在心裡了,記住廚房門的旋轉聲,記住走廊地毯的顏色。
  萬一布魯諾找別人去殺他的父親,在這些信件裡他就有充分的證據來定布魯諾的罪。他可以因布魯諾對他所做之事而報復他。然而布魯諾只會說謊來加以反駁,反過來咬定他一手策劃蜜芮恩謀殺案。不,遲早布魯諾會另找他人。如果他能熬過布魯諾的威脅,一切都會結束,他也就能安然入睡了。如果他真的去殺人,他心想,他不會用那枝路格手槍,他會用他的小手槍——
  蓋伊從床上坐起身子,讓剛剛閃過他腦中的字句弄得一身疼痛、憤怒和恐懼。「蕭氏大樓。」他自言自語,彷彿宣佈換上新的一幕,彷彿他能使自己從夜間軌道上脫軌而出、躍上日間軌道似的。「蕭氏大樓。除了根本不必去碰的石子路之外,後面的庭院到階梯處全都鋪上了草皮……跳過四級,跳過三級,到階梯最頂端時大跨出一步。你記得住的,這是有節奏韻律的。」
  「漢茲先生!」
  蓋伊手一動,便割傷了自己。他放下刮鬍刀,走到門邊。
  「嗨,蓋伊。你準備好了嗎?」電話另一頭傳來的聲音,在一大清早裡聽來很是淫猥,也帶有夜晚錯綜複雜的醜惡。「還要再多寄些信去嗎?」
  「你少來煩我。」
  布魯諾大笑出聲。
  蓋伊掛上電話,身子仍在顫抖。
  這次的震驚一整天都揮之不去,令他心神不寧,精神耗弱。這天晚上他極度地想見安,極度地想在雙方約定的某個地點瞥見她的那一刻的來臨。但他也想阻止自己見她。他在河堤大道上走了很久,想借此使自己累倒,但後來依然睡得很不安穩,還做了一連串不是很愉快的夢。一旦與蕭氏簽了合約,蓋伊心想,一旦他能放手去工作,情況將會有所不同。
  蕭氏房地產公司的道格勒斯·弗瑞爾依約在第二天早上打電話過來。
  「漢茲先生,」他粗啞的聲音緩緩地說著:「我們收到跟你有關的一封十分奇特的信。」
  「什麼?什麼樣的信?」
  「是有關你妻子的事。我不知道——要我念給你聽嗎?」
  「請念。」
  「『敬啟者:你們無疑會有興趣知道,蓋伊·丹尼爾·漢茲的妻子在去年六月遭人殺害,他在此案中扮演的角色比法庭所知的還要重要。這個內幕消息很可靠,而且消息來源也知道這件案子不久將重審,屆時將證明他的真正罪行。』
  ——我相信這是一封怪信,漢茲先生。我只是以為你應該知道這件事。」
  「當然。」
  麥爾斯在室內一角,和每天早上一樣鎮靜地伏在製圖桌上工作著。
  「我想去年我聽說過——呃——這件不幸事件。不可能重審,對嗎?」
  「當然不會重審。我根本沒有聽說這件事。」
  蓋伊詛咒著自己的混亂表現。弗瑞爾先生只是想要知道他是否能無所顧忌地進行工作罷了。
  「抱歉,我們對那項合約還沒有拿定主意,漢茲先生。」
  蕭氏房地產公司等到次日早上才告訴他,他們對他的製圖並不十分滿意,事實上,他們對另一位建築師的作品深感興趣。
  布魯諾怎麼發現有關這棟大樓的事呢?蓋伊心中一陣納悶。但方法倒是有無數個,可能報上提過——布魯諾對建築業新聞的消息可靈通得很——或是布魯諾可能在他不在辦公室時打電話來,不經意地從麥爾斯口中得知此項消息。蓋伊再看看麥爾斯,懷疑他是否曾在電話上和布魯諾說過話,但其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既然這棟大樓的生意飛了,他開始以反向的角度來看待此事。到今年夏天為止,他將沒有預算中的閒錢。面子也沒了,在福克納一家人面前沒有面子。他從未有此經驗——讓他痛苦到極點的程度不下於其他任何原因——眼看著一件創作終成泡影,他深感挫折及痛苦。
  布魯諾遲早會把此事——告訴他的客戶。這就是他威脅要毀了他的事業而做出的舉動。他還要毀了他和安的生活?蓋伊想到她,心中就閃過一陣痛楚。他似乎有好長一段時間忘了他愛她。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了某件事,他也說不上來是什麼。他感到布魯諾正在摧毀他去愛人的勇氣。從他忘記把自己最好的一雙皮鞋送到阿爾頓哪一家修鞋店修補,而最後就當作是丟了一雙鞋一事看來,每一件最小的事都會加深他的焦慮;那雙鞋似乎已經超過了使用限度,他也懷疑修鞋店的人能把它們補好。
  辦公室內,麥爾斯忙著他例行的製圖代理工作,而蓋伊的電話都沒有響過。蓋伊以為,布魯諾都沒有打電話來,是因為他要讓自己的焦慮感不斷增強,然後才會樂於再聽到他的聲音。而對自己感到嫌惡的蓋伊在中午時下樓去,在麥迪遜大道上的一家酒吧內喝著馬丁尼。他預定要跟安共進午餐,但她撥電話過來說不去了,他記不得是為了什麼原因。她的聲音聽起來不是很冷靜,但他認為她並未說出任何不跟他共進午餐的真正理由。她當然沒有說她是要去為他們的新居買些東西,否則他會記得這個理由的,或者他會記得嗎?或者她是在報復他沒有依約在上週日出來跟她的家人共進晚餐?上週日他過於勞累和沮喪,無法見任何人。他和安之間似乎展開了一場安靜的暗地爭執。最近,他覺得自己太淒慘了,不願拖累她,而她也在他要求見她時,假裝太忙了,無暇見他。她在忙著計劃他們新居的事,還有忙著跟他起爭執。這根本說不通嘛,除了逃離布魯諾,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是說得通的。這樣做了也說不通,在法庭中將會發生的事也無法說得通。
  他點燃一根香煙,然後注意到他早點了一根。弓身伏在閃亮耀眼的黑色桌子上,他吸著兩根煙。他的兩臂、兩手和兩根煙似乎映現在桌面上。下午一點十五分,他在這裡做什麼?喝下第三杯馬丁尼,變得暈沉沉,使自己無法工作,假裝有工作要做嗎?深愛著安、建造了帕米拉大樓的蓋伊·漢茲?他連把馬丁尼酒杯丟向角落的勇氣也沒有。假定他完全滅頂了。假定他真的為布魯諾去殺人。如布魯諾所言,當他家裡只有他父親和管家時,事情會十分簡單,而且蓋伊對這屋子的熟悉度超過他對梅特嘉夫老家的熟悉度。他也能留下不利於布魯諾的線索,把路格手槍留在房間內。這個想法漸漸成了簡單的具體要點。他不知不覺地握住拳頭對抗布魯諾,接著雙手在他眼前置於桌上緊握成拳的無力感使他深感羞愧。他絕不能再讓心思重回這一點上,那正中布魯諾下懷。
  他在盛了水的玻璃杯中浸濕手帕,抹了一把臉。刮鬍子時留下的傷口開始刺痛,他從身旁的鏡中看著傷口,它開始流血了,一道細小的紅包就在他下巴微凹處的一側上。他想要一拳打在鏡中人的下巴上。他猛地站起身,走去付帳單。
  不過一旦曾這麼想過,他的心思就很容易便重回原點。在失眠的幾個夜裡,他模擬殺人過程,這像安眠藥似地使他安靜下來。這不是謀殺,而是他為了擺脫布魯諾影子所做出的舉動,刀子一揮,切去惡性的病態根源。在夜裡,布魯諾的父親不是人,而是個物體,一如他自己不是人,而是一種力量。去殺人,把路格手槍遺留在房間內,去遵循布魯諾的指示而至被定罪和死亡,這是一種淨化情感的方法。
  布魯諾送他一個四角鑲金邊的鱷魚皮皮夾,裡頭還有G.D.H,他的名字縮寫。「我認為這看起來很像你,蓋伊。」內附的短箋寫道,「請不要讓事情搞得很棘手,我非常喜歡你呢!仍是朋友的布魯諾。」蓋伊揮臂把皮夾丟進街上的垃圾筒中,接著又偷偷把它塞進口袋。他不喜歡丟棄漂亮的東西,他會想出處置它的其他辦法。
  同一天早上,蓋伊婉拒了一家電台請他演講的邀約,他此刻不宜工作,他也知道這一點。那他為什麼還一直去辦公室呢?他該樂得整天醉醺醺的,尤其樂得整晚爛醉如泥。他注視著他的手一再轉弄放在桌上的折疊式羅盤的動作。有人曾告訴過他,他的雙手像聖芳濟教派的托缽僧。在芝加哥的提姆·歐弗拉提這麼說過。那一次他們正坐在提姆位於地下室的公寓中吃著意大利面,談論著何希耶,以及許多建築師似乎天生擁有雄辯能力,這種能力乃伴隨這個職業自然而生,能有這種能力是多麼幸運啊,因為你通常得靠嘴吃飯。當時即使有蜜芮恩正在搾乾他,一切都還算順利,只不過原來應是一場清爽的戰鬥,到頭來不知怎地卻困難重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翻轉著羅盤,手指滑到它的下方,再翻轉它,直到他認為這樣做的噪音可能會干擾到麥爾斯才作罷。
  「發洩一下嘛,蓋伊。」麥爾斯和善地說。
  「沒什麼好發洩的。一個人總有崩潰的時候。」蓋伊用十分冷靜的音調反擊回去,然後欲罷不能地又說:「我不需要忠告,麥爾斯,謝了。」
  「聽著,蓋伊——」
  麥爾斯瘦長的身子站起,臉上帶著笑,一派平靜的樣子,但他並未從他書桌的那一角走過來。
  蓋伊從門旁的衣架上取下外套。
  「抱歉,咱們就忘了這回事吧。」
  「我知道你是怎麼一回事,是婚前緊張症啦。我以前也曾這樣。我們下樓去喝一杯,你看怎麼樣?」
  麥爾斯的親暱表現冒犯了蓋伊,激起蓋伊從來不知道的某種尊嚴。他無法忍受麥爾斯無憂無知的臉孔和他沾沾自喜的陳腔濫調。
  「謝了,」他說:「我實在不想去。」
  他輕輕地關上身後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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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蓋伊再瞥了一眼對街成排的褐石建築,當然他曾見過布魯諾在那裡出現。他的兩眼發疼,正和微暗光線抗斗地四處游移著。他看到他,在黑色大鐵門那裡,實際上他並不在那裡。蓋伊轉身,跑著爬上階梯。他有今晚威爾第歌劇的幾張門票。安將在八點半到劇院去和他會面。今晚他並不想見安,並不想感染安的那種快活,並不想疲於假裝自己已經感到好多了。她很擔心他失眠的情形。並非她話多,而是她話少惹惱了他。總之,他並不想聽威爾第的歌劇。他是被鬼迷了心竅才會去買威爾第歌劇的門票嗎?他是想做些什麼事來取悅安,但她也不是非常喜歡這出歌劇,那麼買票去看他們兩人都不喜歡的東西豈不是很瘋狂嗎?
  麥考士蘭太太交給他一個要他回的電話號碼。他認為它看起來像是安的某個姨媽的電話號碼,心中希望安今晚可能會很忙。
  「蓋伊,我看我是去不成了。」安說。「茱莉姨媽要我去接的那兩個人要吃完晚餐後才會到。」
  「沒關係。」
  「我沒辦法開溜。」
  「真的沒關係。」
  「可是我很抱歉。你知道我禮拜六以後就沒有見過你了嗎?」
  蓋伊咬著舌尖。對她的黏人,她的關心,甚至以前是令人如沐春風的清晰、輕柔說話聲都感到一種實存的排斥——這一切似乎在顯示出他已不再愛她了。
  「你今晚為什麼不帶麥考士蘭太太去呢?我想你這麼做會很好的。」
  「安,我一點兒都不在乎。」
  「沒有再收到信吧,蓋伊?」
  「沒有。」
  她已經問他第三次了!
  「我是真的愛你。你不會忘記這一點,對嗎?」
  「不會的,安。」
  他飛奔到樓上他的房間裡,掛起外套,盥洗一番,梳了梳頭,然後就立刻沒事可做了,而且他想要安。他非常想要她。他怎麼會瘋到竟以為他不想見她呢?他在口袋裡摸索不著麥考士蘭太太交給他的那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隨即衝下樓去,在走廊的地板上尋找紙條。不見了——彷彿有人故意把它拿走,和他作對似的。他透過有蝕鏤圖案的前門玻璃向外窺探。布魯諾,他心想,是布魯諾拿走紙條的。
  福克納家的人一定知道她姨媽的電話號碼。他要去見她,和她共度這個晚上,即使這意味著要和她的茱莉姨媽共度一晚也無所謂。在長島的那支電話響了又響,就是沒有人接。他試著回想她姨媽姓什麼,卻想不起來。
  他的房間似乎充斥著觸手可得而懸浮不沉的寂靜。他瞥一眼他沿著四壁築起的低矮書架,瞥一眼壁上托架中麥考士蘭太太給他的常春籐,瞥一眼台燈旁空蕩蕩的紅絲絨椅子,弊一眼床頭上他親筆所畫並題了「夢幻動物園」之名的黑白素描,瞥一眼遮住他的小廚房的方平織紋粗棉布簾。幾近厭煩地,他走過去把簾子推開,並站在簾後向外望去。他有股十分確定的感覺,覺得有人正在這房間內等著他,但他一點兒也不害怕。他拿起報紙,開始看起報來。
  過一會兒之後,他人已在一家酒吧內喝著第二杯馬丁尼。他得睡覺,即使這意味著獨酌,他嗤之以鼻的獨酌也罷。他一路走到時代廣場,理了個頭,又在回家的路上買了一夸脫的牛奶和兩份小報。在寫了一封信給他母親之後,他心想,他要喝些牛奶,看看報紙,然後上床睡覺。也許在他進房間時,地上可能有安的電話號碼呢。但地上什麼也沒有。
  大約凌晨兩點時,他爬下床,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飢腸轆轆卻又不願吃東西。然而他記起上星期的某個夜裡,他開了一罐沙丁魚,而且是就著小刀刀片狼吞虎嚥。那是獸性十足的一天,是更貼近自己原性的一天。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札記,忙不迭地翻閱著。這是他大約二十二歲時所描畫的第一本紐約札記,內容是無所不包的素描——克來斯勒大樓,培恩·惠特尼精神科診所,東河上的多艘平底貨船,倚伏於水平鑽入岩石中的電鑽上的工人們。還有一系列以無線電城大樓為主題的素描,空白處留有注語,而在其對頁上是他修正過的同一棟大樓,或者也許是一棟他自己想出的全新大樓。他很快地合上札記,因為它很棒,他懷疑現在他是否也能做得一樣好。帕米拉案似乎是他充沛活躍的年輕精力的告別作。他一直壓抑的啜泣緊縮在他的胸中,帶有一絲令人噁心的熟悉痛楚——從跟蜜芮恩在一起多年來便很熟悉了。為了阻擋下一波痛楚,他倒躺在床上。
  蓋伊因布魯諾在黑暗中現身而醒來,但他什麼聲音都沒有聽見。除了最初對其突然造訪稍稍嚇了一跳之後,他一點也不感到訝異。一如他在今晚之前的數個夜裡所想像的,他相當高興布魯諾來了。真的是布魯諾?沒錯。蓋伊現在看見大書桌上方的香煙亮光。
  「布魯諾?」
  「嗨,」布魯諾柔聲說。「我用另外配的鑰匙進來的。現在你準備好了,對嗎?」布魯諾的聲音顯得鎮靜和疲憊。
  蓋伊用一肘撐起身子。布魯諾當然在這兒,橙色的香煙亮光就在這兒。
  「沒錯。」
  蓋伊說著,內心感到這個肯定答案是被黑暗吸出來的,不像其他幾夜中,這肯定答案默不出聲,他根本說不出口。它這麼突然地解開了他腦中的結,以至於傷到了他。它是他一直等著要說出的話,是房間內的寂靜一直等著要聽的話。還有牆外那些野獸也想聽到。
  布魯諾在床沿坐下,緊抓住他的兩隻上臂。
  「蓋伊,我再也不會來見你了。」
  「不。」
  布魯諾身上有令人嫌惡的煙味、甜膩的發油味和酒酸味,但蓋伊並未退避。他腦筋還迷迷糊糊的。
  「這兩天來我試著善待他,」布魯諾說,「不是善待,只是相敬如賓。今晚他對我母親說了一些事,就在我們出門之前。」
  「我不想聽!」蓋伊說。
  他屢次阻止布魯諾說下去,是因為他不想知道他父親說了什麼,他長得什麼樣子,不想知道跟他有關的任何事。
  兩人同時靜默了數秒,蓋伊這一方是因為他不願解釋,而布魯諾這一方則是因為人家叫他住口。
  布魯諾吸吸鼻子,發出令人厭惡的咯咯聲。
  「我們明天要去緬因州,確定是在正午出發。我的母親。我和司機。明晚是下手的好時機,但除了星期四之外的其他夜晚也一樣是好時機。過了十一點之後都行……」
  他不停地說,反覆說著蓋伊已經知道的事,蓋伊卻未阻止他,因為他知道自己將會走進那屋子,而且一切都將成真。
  「兩天前我就弄壞了後門門鎖,是我喝醉時用力敲壞的。他們不會找人修理的,他們忙得沒時間管這件事。可是如果真的找人來修了——」他塞了一把鑰匙在蓋伊手中。「我也給你帶來了這個。」
  「是什麼?」
  「手套,女用手套,不過是可以伸縮的。」布魯諾大笑著。
  蓋伊摸著這雙棉質薄手套。
  「你收到手槍了吧?放在哪裡呀?」
  「在最底層抽屜裡。」
  蓋伊聽見他踢到大書桌和拉開抽屜的聲音。燈罩劈啪一聲,燈光亮起,只見布魯諾的身影就站在那裡,巨大高挑,身上的新馬球外套顏色非常淡,淡到近乎白色,下身是有白色細長條紋的黑長褲,脖子上圍了一條白色絲質長圍巾。蓋伊仔細地從他嬌小的棕色皮鞋審視到他抹了油成條狀的頭髮,彷彿從他的外表可以發現是什麼引起他的情感變化,甚至可發現那是什麼樣的情感。那是種親暱感,某種情同骨肉的情感。布魯諾「喀嗒」一聲將手槍上了膛,轉身面對他。他的臉色比上一次蓋伊見到的還要更沉鬱,也比他記憶中所曾見過的還潮紅而且更有活力。他那含著淚水的灰色雙眼看起來更大了,而且閃閃發亮。他看著蓋伊,彷彿正設法要找話說,或者是求蓋伊找話說。然後他潤濕微開的薄唇,搖搖頭,又朝台燈方向伸出一手,燈光應聲熄滅了。
  他離去時,幾乎好像並未離去。房間裡依然只有他們兩個人,還有酣眠。
  蓋伊醒來時,房裡滿是刺眼的灰色光線。鐘面顯示著三點二十五分。與其說他記得,不如說他想像這天早上他曾起床去聽電話,想像麥爾斯曾打電話來問他為什麼沒去辦公室,而且想像他曾說過他不舒服。去他的麥爾斯!他仍躺在床上,眨著眼等初睡醒的遲鈍感退去,讓思緒集中在今晚他將去殺人,而過了今晚,一切都將結束的念頭上。然後他下了床,慢條斯理地做著刮鬍子、淋浴和更衣等日常瑣事,明白在十一點到午夜之間的時段之前,他做了什麼事一點兒都不重要,這個時段是急不得也延遲不得的,該來時便會來到。他覺得現在他在某些明確的路徑上移行,而且如果他想要這麼走,他就不該阻止自己或是跳脫這些路徑。
  在街道旁的一家咖啡店裡,他吃著晚吃的早餐,吃到一半時,一股恐怖的感覺籠罩在他身上,他上一次跟安見面時曾告訴她他將要做的一切事情,她外表寧靜地聽著,知道看在他的份上她必須如此,因為他絕對必須去完成他將要做的事。自然而然地,他似乎無可避免地覺得世上的每一個人一定知道此事。坐在他身旁的一位男子漠不關心地吃著東西,麥考士蘭太太在他出門時打掃著她的走廊,她曾特別給了他一個像母親般的笑容,問他是否感覺好多了。三月十二日,星期五,咖啡廳牆上的日曆這麼顯示著。蓋伊凝視了它一會兒,然後把早餐吃完。
  他要維持動態。他決定一直到他踏上麥迪遜大道,然後走第五大道到中央公園盡頭,順中央公園西街再到賓汐法尼亞車站時,就該是搭火車到大內克區的時間了。他開始想著他今晚的行動過程,但這就像他在校時期研究過頭的某件事般令他感到厭煩,於是他就不去想它了。麥迪遜大道上某個櫥窗中的眾多黃銅晴雨表,此刻有著一種特別的吸引力,彷彿不久他將去度假而買下它們加以把玩似的。安的帆船,他心想,沒有一個比這些好看的晴雨表,不然他會注意到的。他一定要在他們南航去度蜜月之前買一個。他想到他的愛人,如獲至寶。他來到中央公園北區時,突然想到他沒有把手槍帶在身上,手套也沒有帶。而現在是七點四十五分了。多好、多笨的開始呀!他攔下一輛計程車,催著司機開回他的住處。
  反正時間很多,多到他還有空閒在他的房間裡漫無目的地摸了老半天。他該特地穿上縐紗底皮的皮鞋嗎?他該戴帽子嗎?他從底層抽屜取出路格手槍,放在大書桌上。手槍之下有布魯諾的一份計劃書,他打開來一看,但每一個字立刻變得十分熟悉,他便把計劃書丟進字紙簍裡。衝力再次使他的行動流暢。他從床旁的小櫃子中取出紫色棉手套,一張黃色小卡也跟著掉了出來,是一張到大內克區的車票。
  他凝視著這枝黑色路格手槍,覺得它看起來不可思議的比以前更大,某人竟笨到做出這麼大的槍!他從最上層抽屜中取出他的小手槍,珍珠槍柄閃著有智慧的光亮之美,細短的槍身暗藏著英勇的力量,顯得好奇、欣然而有力。然而,他絕不能忘記他將把這枝路格手槍留在那臥房內,因為它是布魯諾的手槍。但現在似乎不值得只為那件事就帶著這枝沉甸甸的手槍。現在他真的對布魯諾不感到憎恨了,真是怪異。
  有好一會兒的時間,他腦中一片混亂。當然要帶路格手槍去,計劃書裡就是用路格手槍的呀!他把路格手槍放入外套口袋中,一手伸向大書桌摸尋著手套。手套是紫色的,而他的手槍的法蘭絨槍套是淡紫色。突然,他覺得似乎該帶小手槍去才適合,因手套和槍套顏色相近,所以他把路格手槍放回底層抽屜中,又把小手槍丟進口袋。他並未檢查是否還有該做的事,因為多次複習過布魯諾的計劃書,他感覺得到一切都已就緒。最後,他倒了杯水進壁上托架中的常春籐裡。喝杯咖啡可能會使他更加機警,他心想。他到了大內克車站時會喝上一杯的。
  在火車上,有那麼一刻,他的神經似乎不停地震顫、震顫到極點,他心想一定會出事,正巧一名男子不小心撞了他肩膀,他腦中剎時湧現一連串字眼,幾乎要脫口而出:「我口袋裡的東西真的不是手槍。我從不認為它是手槍,我並不是因為它是槍而買下它的。」然後他立刻感覺輕鬆些了,因為他知道他將用它來殺人。他跟布魯諾很像。他不是一再地感覺到這一點,又像懦夫般絕不承認此事嗎?他不是知道布魯諾跟他自己很像嗎?否則他為什麼喜歡過布魯諾呢?他愛布魯諾。布魯諾為他鋪好每一英吋的路,一切也將順利進行,因為布魯諾總是諸事順利,世界是為了布魯諾這類的人而牽動的。
  他步下火車時,四周薄霧瀰漫,細雨濛濛。蓋伊朝布魯諾所描述的成排公車筆直走去。從敞開的車窗透進來的空氣比紐約的空氣還沁冷,還帶著原野鄉村的清新味。公車駛出燈火通明的社區中心,進入兩旁房屋林立而光線較暗的道路上。他記起他沒有在火車站停下來喝杯咖啡,遺漏這項行動使他陷入惱怒的狀態,只差沒讓他下車,回頭去喝那杯咖啡。一杯咖啡可能會讓一切都改觀。沒錯,他的人生!但在格蘭街站時,他機械性地站起身,按著既定軌道前進的感覺又回來撫慰了他。
  他腳踏在泥地上,發出了濕答答的聲音。在他的前方,一名年輕女子跑上幾級階梯,再沿著前面的步道跑去,在她身後的關門聲聽起來既平和又有親切感。有塊空地上,一棵樹孑然而立,左邊的遠方是暗處和樹林。布魯諾在所有的地圖上都標明方位的街燈,有著一圈油滑的金藍色光暈。一輛汽車緩緩開過來,前車燈隨著路面的窟窿而像狂野的眼神般骨碌碌地轉動,然後開過他身旁。
  他一眼撞見,彷彿一道布幕在他熟悉的舞台場景上拉起似的:前景中七英尺高的縱長白色灰泥牆上面,到處有懸垂於牆上的櫻桃樹所造成的暗影,而在遠遠的那一頭是三角形狀的白色屋頂。那是狗屋。他走到對街去。從馬路的一頭傳來踩在細沙上的緩慢腳步聲。他靠在牆北側較暗處等著,直到那個人影走入視線。原來是個警察,兩手連同警棍交握於身後的閒逛著。蓋伊絲毫不覺得驚慌,那人若不是警察,他可就會慌了,他心想。待那警察走過,蓋伊順牆走了十五步,縱身一躍,抓住越出牆頭的飛簷,攀騎在牆上。往下看,只見布魯諾說過已把它丟在牆邊的牛奶木條板箱的蒼白外形,幾乎就在他的正下方。他看得見一樓五扇大窗子中的兩扇,也看得見朝他這個方向凸出的長方形游泳池的一角。完全不見燈光。他跳了下去。
  現在他看得到後院的白邊六級階梯起始處,也看得見環繞整棟屋子那不開花的山茱萸樹的朦朧樹影。正如他看了布魯諾的畫而心生懷疑般,這屋子太小了,與其十組成對的山形牆大不相襯,它顯然純粹是應客戶要求而建造的。他沿著牆內側行走,直到喀啦作響的枯枝嚇住了他。斜穿過草坪,布魯諾說過,而枯枝便是其原因所在。
  他朝屋子前進時,一根大樹枝撥下了他的帽子,他把帽子塞進懷裡,又一手插回放鑰匙所在的口袋中。他什麼時候把手套戴上的?他吸了口氣,以介於奔跑和行走之間的步態,如貓咪般輕巧迅速地橫越草坪。我以前這麼做過很多次了,他心想,這只是其中的一次罷了。他在草地邊上遲疑了一下,凝視著石子路蜿蜒所至的熟悉車庫,然後踏上後面的六級階梯。後門開啟了,沉重的門平順地滑開,他便捉住另一側的門把,但第二道門上的彈簧鎖有些頑強,一股類似尷尬的感覺流竄他全身,隨即他用力一推門。他聽見左邊的廚房餐桌上有滴答作響的鐘聲。他知道那是張桌子,但眼前所能看見的只是黑暗,和較不那麼暗的物體外形,有白色大爐子,僕人用的餐桌和椅子,以及櫥櫃。他斜走向後樓梯,數著腳步。本該叫你使用主樓梯的,但那整座樓梯都會嘎嘎出聲。他緩慢而呆板地走著,張大兩眼繞過他並未真正看見的果菜箱。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精神失常的夢遊者,而且這個念頭讓他慌了起來。
  先爬上十二級階梯,跳過七級,然後走上轉角後的兩小段階梯……跳過四級,跳過三級,到階梯最頂端時,大跨出一步。你記得住的,這是有節奏韻律的。他跳過第一道小段階梯的第四級,在下一段階梯之前,就在轉角處有個圓形窗子。蓋伊記得某篇論文上曾說:「從屋子的格局可看出將入住之人的活動形態……小孩子們在還要爬上十五級階梯才能到達遊戲室之時,會到窗邊停一下看看窗外的景色嗎?」他的左側前方十英尺遠處是管家的房門。它是你最可能撞見任何人之處。他經過那房門的暗柱時,布魯諾音量漸強的聲音在他腦中迴響著。
  地板發出細微的哀鳴,蓋伊很快地收腳,等了一下,又在原本下腳處四周踩踩看。他一手很謹慎地握住走廊房門的門把,一扭而開時,在主樓梯平台上傳出的時鐘滴答聲更大了,他這才明白他一直聽著這聲音有好幾秒了。耳邊傳來了歎息聲。
  主樓梯上有歎息聲!
  報時的鐘聲響起。門把喀啦作響,他死命扭住,奮力到大概都快扭斷它了,他心想著。三,四。在管家聽到聲響前關上門吧!這就是布魯諾為什麼說要在十一點到午夜之間行動的原因嗎?該死!現在他手上沒有路格手槍,這下可好了!蓋伊關上門,發出了碰碰聲。當他感到熱氣從外套衣領中直衝到臉上;而且汗水直流時,報時聲仍在響著,然後是最後一聲。
  接著他堅耳聆聽,又是那難聽的滴答聲,此外沒有別的聲音了,於是他打開門,走進走廊。我父親的房門就在右手邊。這些路徑又重回他腳下。在這空蕩蕩的走廊上,這鋪了灰色地毯的走廊上,當他凝視著布魯諾的父親的房門時,他便有種來過此地的感覺。乳黃色的四壁加裝了嵌板,樓梯頂端有大理石桌。走廊上有股味道,連這味道也很熟悉。他突然感到太陽穴上一股猛烈的酥癢感。他較然確定那老人就站在房門的另一側,和他一樣正摒住呼吸等著他。蓋伊摒氣的時間很長,如果那老人也跟他一樣那麼久不呼吸,早就沒氣了。胡說!開門吧!
  他左手握門把,右手不自覺地伸向口袋裡的手槍。他覺得自己像是個超越危險、刀槍不入的機器。他以前曾來過此地很多很多次,也殺過他很多次,這只是其中的一次。他凝視門上一英吋寬的縫,等著一股眩暈感過去。他感覺另一頭擴展開來的是個無限的空間。要是他進房時看不到他要怎麼辦呢?要是那老人先看到了他要怎麼辦呢?前廊的夜用燈會使房間內有一些些光線,但床遠在對角的那一邊。他把房門再推開些,仔細聆聽房間內動靜,同時,又過於急促地踏進房間。但房間內寂靜無聲,陰暗的角落出現大床的朦朧影像,床頭有道顏色較淡的長條物。他關上門,風可能會「刷」地一聲把門帶上,然後面對著角落。
  他槍已握在手上,瞄準著無論他怎麼看都像是空無一人的床上。
  他轉頭瞥向右後方的窗子,窗子大約只打開了一英尺寬,布魯諾說過它會一直大開著。是因為毛毛雨。他蹙眉看著床,然後全身起了可怕的戰慄,因為他發現一個人頭躺在貼近牆邊之處,彷彿以一種快活的傲慢眼光看他似的傾斜於一側。那張臉比和枕頭混成一體的頭髮還陰暗。槍口和他一樣直視著它。
  殺人該射胸膛。槍口聽命地瞄向胸膛。蓋伊滑步移向床前,又瞥了一眼他身後的窗子。完全沒有呼吸之聲,沒有人會認為他是活生生的人。他也告訴自己該這麼想,應該認為那個人體只是個標靶,還有,因為他不認識那標靶,所以這就像是在戰場上殺人一樣。現在嗎?
  「哈—哈—哈—哈!」
  聲音從窗口傳來。
  蓋伊全身顫抖,槍也跟著顫抖。
  笑聲來自遠處,是個女人的笑聲,距離雖遠,卻如子彈射出般地清楚且直逼而來。蓋伊舔舔雙唇。有好一陣子,這笑聲之鮮活,把現場的一切一掃而空,不留一物在原地,而現在他站在此地即將殺人的事實慢慢填入了這個空白。心碎的時候也有這種情形。人生。在街上行走的年輕女子。也許身旁跟著一名年輕男子。而這個男人活生生的在床上熟睡著。不行,不要去想!你是為安而做的,記得嗎?為了安,也為了你自己!這就像是在戰場上殺人,像殺——
  他扣下扳機。槍枝只發出喀嗒一聲。他再扣下扳機,又是喀嗒一聲。是惡作劇吧!全是假的,甚至也不存在!甚至他站在此地一事也不存在!他又扣下扳機。
  在一聲大吼之下,房間四分五裂,他的手指因恐懼而扣得更緊。又來了一聲大吼,彷彿地殼爆裂開來似的。
  「喀!」
  床上的身影出聲,那張灰色臉孔往上移動,顯露出頭部和雙肩的線條。
  蓋伊站在玄關的屋頂上,正在往下掉。這像是在惡夢結束前往下掉落的感覺喚醒了他。奇跡似地,他一手順勢抓住這雨棚的橫木,隨後他又往下掉,兩手兩膝著地。他跳下玄關邊緣,沿著屋側跑,然後橫越草坪,直朝放牛奶木條板箱之處而去。他留意到緊黏不放的泥土,留意到他為了要增加速度以跑出草坪而手臂猛烈上下擺動的無助。這就是它的感覺,就是它的全貌,他心想——這就是人生,就像樓上的笑聲一樣。事實是,當一個人癱瘓、毫無勝算之可能時,人生就像場惡夢。
  「喂!」
  有人喊了一聲。
  管家迫在他身後,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覺得那個管家正在他身後。惡夢呀!
  「喂!喂!」
  蓋伊在櫻桃樹下轉彎,一拳縮回成備戰狀態地站著。那個管家不只是迫在他後面。他在老遠的後面,但已看見他了。他那穿白睡衣瘋狂奔跑的身影像躍動的煙陣般搖晃不定,然後轉彎朝他而來。蓋伊動彈不得地站直身子等著。
  「喂!」
  蓋伊的拳頭揮向迎面而來的下顎,這白色幽靈便應聲倒下。
  蓋伊跳起來想攀上牆去。
  他四周的黑暗爬升得越來越高。他避開一棵小樹,縱身躍入看起來像是溝渠之處,然後又繼續跑。接著他猝然撲身倒地,痛楚在他身體中央向四面八方擴散,硬是使他無法起身。他的身軀劇烈地顫抖,他還認為他該集結顫抖之力,藉以逃跑,認為這根本不是布魯諾說過要去之處,但他動也不能動。你就走屋子南方那條東向紐霍普路的小泥路(那裡沒有燈),然後直走跨越兩條較大的街道到哥倫比亞街,再向南走(右轉)……到開往另一火車站的公車路線上。布魯諾在紙上寫下他該死的指示真是非常好呀。天殺的!他知道他現在身在何處,就在屋子西側的野地上,這是任何可用的計劃書中從未出現過的地方!他回頭一看,現在哪一條路是向北呢?街燈是怎麼回事呀?也許他在黑暗中無法找出那條小路。他不知道這屋子究竟是在他後方還是左方。一股謎樣的痛楚在他整只右手上臂悸動得很厲害,他還以為它會在黑暗摩擦出火花呢。
  他覺得彷彿已被槍擊得支離破碎,覺得他再也無法集中體力來移動,於是索性豁出去了。他記起在高中那場美式橄攬球賽中被撞到的感覺,當時他就像現在這樣趴倒在地,痛得說不出話來。他記起當天那頓晚餐,他母親拿了熱水瓶和晚餐到床邊來給他,還記起她在調整他下頷底下的餐巾時,兩手在他身上的撫觸。他顫抖不已的手正在半露出地面的岩石上來回摩擦得破皮。他咬住嘴唇,像個在令人精疲力竭的早上、半夢半醒地思考的人一樣,他腦中一直迷迷糊糊的想著不論有多痛,他一定要在下一刻中站起來,因為他的處境並不安全。他仍然離那棟屋子很近。於是他的兩臂和兩腿突然在身下攀爬了起來,彷彿靜電集結了猛然釋出的電量似的,於是他又跑著橫越了野地。
  一個怪聲使他停下腳步——一陣似乎來自四面八方,富有音韻的低沉呻吟。
  當然囉,是警笛聲嘛。他還像個白癡般的先想到飛機聲呢!他繼續跑著,知道他現在只是盲目地想逃離他左後方響起的警笛聲,也知道他該轉向左去找那條小路。他應該跑到離那道縱長灰泥牆很遠的地方了。他開始向左轉,橫過確實位在那個方向的大馬路,這時他才明白警笛聲正從這馬路上朝他迎面而來。他要不就是得等——他不能等。他繼續和車陣成平行線地跑著,然後有個東西拉住他的腳,他一邊咒罵著,同時再度跌跤。他兩臂大張地躺在一條溝渠內,右手彎勾在較高的地面上。挫敗感使他發狂又焦躁的啜泣出聲。他的左手感覺怪怪的,原來他整個手掌都陷入水中。我的手錶會弄濕的,他心想。但他越是想把左手拉出,它就似乎越是穩如泰山。他感到有兩股力量,一股要拉出手臂,另一股拚命抗拒,兩者非常均衡,因此他並不覺得手臂有緊繃感。很不可思議地,他現在竟覺得自己可能會睡著。警方會把我包圍起來,他不知怎地有此念頭,於是再度起身,繼續奔跑。
  就在他右方不遠處,一陣警笛耀武揚威地嘶鳴著,彷彿找到了他似的。
  一片矩形燈光跳至他面前,他轉身便逃。一扇窗。他差點兒闖入一棟屋子。全世界的人都醒了!他必須橫越馬路。
  警車從他前方三十英尺遠的馬路上開過去,穿過矮樹叢時,前車燈還忽明忽滅的。另一陣警笛聲在他左方,必定是那屋子所在之處,有如呻吟般地響起,嗡嗡聲又漸遠,終至消失。蓋伊彎著身子在警車之後不遠的地方橫越馬路,跑進更深的黑暗中。現在無論那條小路在哪裡,他跑這個方向可以更加遠離那棟屋子。向南方的四周都有稱得上是沒有燈害的樹林,如果你不得不離開小路,那兒是很容易藏身的……無論在我家和RR車站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別想丟掉路格手槍。他的手伸向口袋,透過手套上的破洞摸到冰冷的小手槍。他不記得曾把槍放回口袋裡。據他所知,槍可能還躺在藍色地毯上呀!而要是他把它弄掉了怎麼辦呢?真是想這事的最佳時機呀!
  有個東西拉住了他,而且緊捉住他不放。他不自覺地揮拳相向,卻發現那是矮樹叢、細枝和荊棘,便又繼續投身其中與之抗爭,因為警笛聲仍在他的後方,而這是惟一可走的方向。他集中精神注意在前方、兩側,甚至後方的敵人,它們用成千隻尖銳的小手捉住他,折斷它們時的劈啪聲甚至開始蓋過了警笛聲。他愉快地用盡力氣對抗它們,品嚐著它們與他之間利落的君子之戰。
  他在一片樹林邊清醒過來,俯躺在一個向下傾斜的山丘上。他是才清醒過來呢?抑或是他不久之前才掉落的?但眼前天空灰濛一片,曙光乍現,當他站起身時,眼前影像的閃動不定說明了他曾失去知覺。他的手直接伸向亂髮和頭部一側明顯的濕潤感。也許我摔破頭了,他心中害怕地想著。他呆站了好一會兒,希望自己就此死掉。
  腳下一座小鎮稀稀疏疏的燈火像黃昏天際的星星般閃耀。蓋伊下意識地取出手帕,緊緊地包住拇指指腹,那兒有個流著看似黑血的傷口。他走向一棵樹,靠在樹身上,兩眼搜尋著腳下的鎮上和馬路。人車皆無。這是他嗎?站立在樹旁,腦中記得槍擊、警笛聲以及與樹林交戰的人是他嗎?他想喝水。他看見鎮外的泥路上有間加油站,便朝它走去。
  加油站旁有個老舊的抽水泵。他伸過頭去靠於其下。他滿臉像是佈滿傷口似地刺痛起來。漸漸地,他的頭腦比較清楚了。他離大內克區可能不超過兩英里。他脫下右手上破得只剩一隻手指和手腕上碎片的手套,把它塞進口袋裡。另一隻手套呢?他把它遺留在包紮拇指時的樹林裡了嗎?一陣驚慌感襲來,這熟悉的感覺反而撫慰了他。他必須回去拿那隻手套。他搜遍了外套的口袋,又解開外套,搜遍長褲的口袋,帽子跌落他腳旁,他都忘記帽子的存在了,要是他又把它掉在什麼地方要怎麼辦呢?接著他在左手衣袖裡找到了手套,不過是就在仍留住他手腕的袖口接縫裡,其他碎片也找到了,於是他帶著幸福般的抽像解脫感,把它收進口袋裡。他把被扯下的褲腳反褶部分折回原位。他決定要朝這個他知道是向南的方向走,再往南走遠些,搭上任何一輛公車,一直乘坐到抵達火車站為止。
  他一明白自己的目的,痛楚便立即侵襲著他。以兩膝的這種傷勢,他怎麼能走完這條馬路呢?然而他不斷地走著,保持昂首姿態,驅策自己走下去。此刻分不清黑夜或白晝,天色仍很暗,但到處有低掠的虹光。黑暗似乎仍可能壓過光明,因為黑暗占的比率較大。要是夜色能持續到他回到家中鎖上門就好了!
  然後日光猛地衝破夜色,劃開他左方的整個地平線。一座山丘的頂端外形現出一道銀色線條,山丘漸呈淡紫、綠和褐色,彷彿它正在張開眼睛似的。一棟黃色小屋坐落在山丘上的一棵樹下。他右手邊的一片黑暗野地已變成綠褐色的高長青草,像海浪般輕緩地波動著。當他看著野地時,一隻鳥鳴叫了一聲便從青草叢中飛出,飛越過天際,尖長的兩翼在空中迅速寫下邊緣不整齊的豐富信息。蓋伊停下腳來,看著那隻鳥,直到它消失無蹤影。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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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他在浴室鏡子裡第一百次檢視著他的臉,耐心地用筆狀止血膏塗敷每一道傷口,又在其上再撲了粉。他客觀地照料著他的臉和雙手,彷彿它們不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似的。他的眼睛和鏡中人凝視的眼神相遇時,便刻意偷偷調轉而去,蓋伊心想,就像在火車上的第一天下午,他想避開布魯諾的視線時一樣。
  他回到房內,躺倒在床上。還有今天剩餘的時間,明天,和星期天。他不需要見任何人。他可以到芝加哥去住幾個星期,就說是外出工作去了。可是如果他隔一天出城,這似乎可能啟人疑竇。昨天。昨夜。要不是他兩手都是刮傷,他可能會深信他殺人只不過是夢境。因為他並不想殺人,他心想。這並非他的本意。這是布魯諾的意願,經由他之手來完成。他想要詛咒布魯諾,大聲地詛咒他,但他現在就是沒有精力這麼做。奇怪的是,他並沒有罪惡感,而且他認為,布魯諾的意願是促成他去殺人的動機似乎說明了一切。但他在蜜芮恩死後所感受到的罪惡感比現在多,這件事又怎麼說呢?現在他覺得累,什麼事也不想管。難道這是任何人在殺了人之後會有的感覺嗎?他試著入睡,但腦子卻追憶起在長島公車上,兩名工人盯著他看,他便以報紙覆面假裝入睡時的情景。和工人在一起令他感到更羞愧……
  在前門階梯上,他的兩膝互撞,害他差點兒跌倒。他並未注意看是否有人在監視他。他所做之事似乎平凡無奇,只是下樓去買份報紙。但他也知道他沒有力氣去注意看是否有人在監視他,他根本沒有力氣去在意,而且他非常害怕力氣重回他身上,就像生病或受傷之人非常害怕下一項無可避免的手術一樣。
  《美國日報》的報導篇幅最大,還附有一張根據管家描述而畫成的兇手肖像,是個身長六英尺一英吋的男人,重約一百七十到一百八十磅,身穿黑色外套,戴帽。蓋伊微感訝異地看著報紙,彷彿那不可能是在說他似的:因為他只有五呎九吋高,重約一百四十磅,而且也一直沒有戴帽子的習慣。他跳過詳述山繆·布魯諾生平事跡的部分,卻興致濃厚地看著推測殺人兇手脫逃之事的報導。報上寫著他沿著紐霍普路向北逃去,據信他是藏身在大內克區的鎮上,也許搭上了下午十二點十八分的火車出城了。實際上,他是往東南方向走。他突然感到如釋重負,安全無虞了。安全,他警告著自己,只是個幻覺。他站起身,首度感到和在那屋子旁空地上折騰了半天時一樣地驚慌失措。報紙出刊已有數小時,警方現在可能已發現他們判斷錯誤了。現在他們可能正要來提他,也許就正在他門外呢。他等了一下,任何地方都毫無動靜,他又感到很疲倦,便坐了下來,強迫自己集中精神看報上長篇專欄的其餘部分。文中強調了兇手的冷酷,而且似乎應是熟人所為。除了一些九英尺半英吋的鞋印,和在白色灰泥牆上的一處黑鞋污痕之外,沒有指紋,沒有線索。他的衣服,他心想,他一定要丟棄他的衣服,而且要立刻動手丟棄,但他什麼時候才有精力去丟呢?警方高估了他的鞋子尺寸一事很奇怪,蓋伊心想,那地面很濕,鞋印應該很清楚,「……子彈口徑出奇的小。」報導這麼寫著。他也一定要丟棄他的手槍。他感到有些悲哀心痛,他一定會痛恨的,他會多麼痛恨他與他的手槍分離的那一剎那呀!他撐著身子站起來,去多拿些冰塊放在毛巾裡,再繼續冰敷他的頭部。
  近傍晚時分,安打電話來,叫他星期日晚上陪她一起去曼哈頓赴一場宴會。
  「海倫·黑邦的宴會呀。你知道,我跟你提過的。」
  「對呀,」蓋伊附和著,其實根本就不記得。他的聲音顯得很平靜:「我不大想去,安。」
  之前一小時,他都感覺麻木,因此此刻安說的話聽起來既模糊又不相干。他聽著自己在說些該說的事,內心甚至並未預想,或者甚至也許並不在意安可能會注意到有何差異。安說她可以找克利斯·耐爾森陪她去,蓋伊說沒問題,並在心中想著能陪她同去,耐爾森不知會有多高興呢,因為耐爾森在安遇見蓋伊之前就常常去看她,他仍愛著安,蓋伊心想。
  「星期天晚上我帶一些現成的食品過去,」安說:「然後我們一起吃頓點心好嗎?我可以叫克利斯晚一些跟我碰面。」
  「我想星期日我可能會出門,安。去寫生。」
  「噢。對不起。我有事要告訴你呢。」
  「什麼事?」
  「某件我認為你會喜歡的事。那——過些時候再說吧!」
  蓋伊爬上了樓,提防著麥考士蘭太太。安對他很冷淡,他單調而無趣地想著,安很冷淡。下一次她見到他時,她就會明白,而且她會痛恨他的。安討厭他了,安討厭他了。他不斷地念著這句話入睡。
  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然後一天之中其餘的時間都賴在床上,連穿過房間取些冰塊添進毛巾內這件事,都讓他經過一番垂死般的掙扎。他覺得永遠也睡不夠,無法重獲力氣了。因為追憶的緣故,他心想。他的身體和腦子都在追憶它們走過的那條長路。回想起什麼呢?他平躺的身子僵直,而且他很害怕,怕得直冒汗和發抖。然後他得起床去上洗手間,因為他有輕微的下痢症狀,是害怕所引起的,他心想,就像在戰場上的情形一樣。
  他在半睡半醒之間夢到他橫越了草坪,朝那屋子走去。那屋子是像雲一樣色調柔和的白,而且令人難以抗拒,他就站在那裡,不願開槍,決心要與之抗爭,以證明他可以克服它。槍聲喚醒了他,張眼所見是他房間內的微暗情景。他看見自己站立於他的工作台一旁,就跟夢中他的站姿一樣,手槍直指著角落的一張床上,山繆·布魯諾在床上掙扎著要坐起身來。手槍又發出一聲怒吼。蓋伊尖叫出聲。
  他搖搖晃晃地跳下床。那人影消失了。窗前仍是他這天黎明時看過的同一道掙扎的光線,相同的生與死的組合。這相同的光線會在他有生之年的每個黎明出現,會一直照亮這房間,而這房間隨著光的反覆入侵,會變得更不相同,他的恐懼感也將更加升高。要是他在有生之年每天都在黎明時分醒來要怎麼辦呢?
  小廚房內傳來門鈴聲。
  警察在樓下,他心想。這正是他們會來抓他的時刻,在黎明之時。而他不在乎,一點兒也不在乎。他會一五一十地坦承一切,他會馬上說出一切!
  他靠在對講機旁,然後走到房門前仔細傾聽。
  輕快的腳步聲傳上樓來,是安的腳步聲。寧可是警察來也不要是安啊!他一個一百八十度轉身,笨拙地拉上百葉窗。他兩手把頭髮向後拂去,感到腦中打了個大結。
  「是我啦。」安偷溜進來時低聲說。「我從海倫家走過來的。真是個美好的早晨!」見到他身上的繃帶,她臉上得意洋洋的神色一掃而空。「你的手怎麼了?」
  他後返幾步,站到大書桌旁的陰影下。
  「我跟人打了一架。」
  「什麼時候?昨晚嗎?還有你的臉,蓋伊!」
  「是呀。」
  他必須擁有她,必須留住她,他心想。沒有她,他會死掉的。他伸手去抱住她,但她向後退了一步,在微明的光線下瞅著他。
  「在哪裡,蓋伊?跟誰打架?」
  「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男人。」他的語調平板,幾乎不自覺地說了謊,因為他迫切需要留她在身邊。「在一家酒吧裡。不要開燈。」他很快地說:「拜託,安。」
  「在酒吧裡?」
  「我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事出突然呀。」
  「是你以前從未見過的人嗎?」
  「沒錯。」
  「我不相信你。」
  她慢條斯理地開口說話,蓋伊突然間感到驚嚇萬分,明白她是個與他有別的人,一個有不同心智、不同反應的人。
  「我怎麼能相信你?」她接著說。「還有那封信,還有你說不知道是誰寄來的這些事,我為什麼該相信你呢?」
  「因為事實如此呀。」
  「還是跟你在草坪上打鬥的那個男人。是同一個人嗎?」
  「不是。」
  「你有事情瞞著我,蓋伊。」接著她的聲調轉為柔和,但一字一句似乎都在攻擊他:「是什麼事呀,親愛的?你知道我想要幫助你。不過你必須把事情說出來呀。」
  「我跟你說了呀。」
  他說完便緊咬著牙齒。他身後的光線已變了樣,如果他現在能留住安,他心想,他便能順利度過每個黎明了。他看著她垂簾般的淡色直髮,伸出手去觸摸它,但她畏縮了一下。
  「我不懂我們怎麼能像這樣繼續下去,蓋伊。我們不能這樣。」
  「不會繼續下去了。結束了。我發誓,安。請相信我。」
  此刻似乎是個測試,彷彿這又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似的。他應該擁她入懷,他心想,狠狠地抱緊她,直到她不再掙脫他的擁抱為止。但他動彈不得。
  「你怎麼知道?」
  他遲疑了一下:
  「因為這是一種心境。」
  「那封信是一種心境?」
  「那封信是造成這種心境的因素。我覺得深陷於困境之中。問題出在我的工作上,安!」
  他低下頭,把罪過全歸在他的工作上!
  「你曾說過我使你感到快樂,」她慢吞吞地說,「說過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能使你快樂。我現在再也看不出這一點了。」
  她要說的意思,當然是他並未使她感到快樂。但如果她現在仍然能愛著他,他將會多麼努力設法使她快樂啊!他將多麼地崇拜她和聽候她差遣啊!
  「你看得出來的,安。我一無所有了。」
  他突然低下頭來不知恥地啜泣起來,他這陣百般折磨人的啜泣聲持續了很久,直到安碰觸了他的肩膀才停止,而他雖然很感激,卻也想扭身擺脫她的碰觸,因為他覺得那只是出於憐憫,只是出於慈悲,她才會伸手碰觸。
  「要我幫你弄份早餐嗎?」
  即使她音調聽來略顯無奈,但他知道其中略微有原諒之意,而且那表示完全的原諒。原諒他在酒吧跟人打架之事,他心想,她絕不會洞察出星期五夜裡的事的,因為它已隱藏得太深,深得她或是其他任何人都無法查出真相。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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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我不在乎你怎麼想!」
  布魯諾說著,一腳深踩入椅中,金黃色的細眉皺得幾乎要連在一起,眉梢像貓咪的鬍子般高高翹起,此刻,他看著哲拉德的樣子,像是一頭被逼瘋了而毛髮稀疏的金色老虎。
  「我可沒說我想到什麼事哦,」哲拉德聳動弓起的雙肩回答說,「不是嗎?」
  「你指桑罵槐。」
  「我沒有指桑罵槐。」他大笑時,渾圓的肩頭也跟著晃動兩下。「你誤會我了,查爾士。我並不是說你故意放風聲說你要離去。我知道你是不小心脫口說出的。」
  布魯諾兩眼瞪著他。哲拉德剛剛暗指如果這是內賊所為,那麼布魯諾和他母親必定脫不了關係,而且這當然是內賊所為。哲拉德知道他和他母親在星期四下午才決定星期五出門,老遠把他找來華爾街這裡告訴他這件事的這個想法實在是要命!哲拉德並未掌握任何證據,他也不能假裝他有證據而愚弄他。那是另一樁完美的謀殺。
  「介意我走嗎?」布魯諾問他。
  哲拉德正在他的書桌上把玩著一些文件,彷彿要藉故留住他似的。
  「馬上就好。來喝一杯吧。」
  哲拉德朝辦公室另一頭的架上放置的波旁威士忌酒瓶點一下頭。
  「我不喝,謝了。」
  布魯諾很想要喝一杯的,但他可不想喝哲拉德的酒。
  「你母親好嗎?」
  「你問過這個問題了。」
  他母親並不好,也並未在睡覺,而這正是他想趕回家中的主要原因。面對哲拉德一副以家族摯友自居的態度,他再次升起一股強烈的憎惡感。他或許算得上是他父親的友人吧!
  「對了,我們並未僱用你承辦這件案子,你知道的。」
  哲拉德笑著抬起略帶桃紫色斑駁的圓臉。
  「我可以免費承辦,查爾士。這正是我認為它有趣之處。」
  他點燃另一根雪茄,雪茄形狀就跟他胖胖的手指頭一樣,布魯諾再一次注意到他有絨毛的淡棕色西裝的翻領上滿是肉汁油漬,還有那恐怖的大理石紋領帶,令人十分嫌惡。跟哲拉德有關的每一件事情都惹得布魯諾不快。他慢條斯理的說話方式惹他不快,他幾度見過哲拉德與他父親在一起的記憶也惹他不快。亞瑟·哲拉德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那種不該讓人一眼看穿是偵探的偵探。不論他有何等經歷,布魯諾發現他絕不可能相信哲拉德是個一流的偵探。
  「你父親是個很優秀的人,查爾士。可惜你沒能更瞭解他。」
  「我非常瞭解他。」布魯諾說。
  哲拉德那對雜有斑點的褐色小眼嚴肅地看著他。
  「我認為他瞭解你的程度比你瞭解他的程度要高。他留下了幾封有關於你、你的性格和他希望把你培養成什麼人材的信件。」
  「他根本就不瞭解我。」布魯諾取出一根香煙。「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談論這件事,這是不相關的事,而且也很可怕。」他鎮靜地坐了下來。
  「你恨你父親,對吧?」
  「是他恨我。」
  「但他並不恨你呀。這正是你不瞭解他的地方。」
  布魯諾將一隻手伸出椅子扶手,汗水讓扶手發出了吱嘎聲。
  「我們是否有所進展了,否則你為什麼要把我留在這裡?我母親的身體不太好,我想要趕回家去。」
  「希望她的身體很快會好轉起來,因為我要問她一些問題。或許明天再說吧!」
  熱氣從布魯諾的頸旁湧出。未來的幾個星期,他母親會很難過,而哲拉德會使情況更糟糕,因為他是他們兩個的共同敵人。布魯諾站起身,把雨衣甩放在一隻手臂上。
  「現在我要你試著再想一次,」哲拉德不經意地對他搖動手指,彷彿他還坐在椅子上似的。「你星期四夜裡到底是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那天凌晨兩點四十五分的時候,你在藍天使門前與你母親、譚普敦先生和魯索先生分手。你去哪裡了?」
  「去漢堡之家。」布魯諾歎了口氣。
  「在那裡沒看見你認識的人?」
  「在那裡我應該認識誰呀?貓咪嗎?」
  「接著你又去了哪裡?」
  哲拉德核對著手中的筆記。
  「第三街的克拉克酒吧。」
  「在那兒有見到誰嗎?」
  「當然有,酒保呀。」
  「酒保可說他沒看見你哦。」哲拉德微微一笑。
  布魯諾皺起眉頭。哲拉德在半小時之前並未提及此事。
  「那又怎麼樣?那地方擠滿了人,或許我也沒有看見酒保哩。」
  「那裡的酒保全都認識你,他們都說星期四晚上你並沒有去酒吧。而且,當晚那地方也並未擠滿了人。星期四深夜?三點或三點半的時候?我只是想要幫你回想起一切,查爾士。」
  布魯諾在激憤之餘,緊抿雙唇。
  「或許那時我不在克拉克酒吧。我通常會上那兒去喝杯睡前酒,但或許我沒有去。或許我直接回家去了,我不知道。那所有跟我母親和我在星期五早上交談過的人怎麼說?我們打了很多通電話向大家道別呢。」
  「噢,我們把那些人都納入處理範圍了。但說正經的,查爾士——」哲拉德往後一靠,蹺起一隻粗短的腿,集中精神一口接一口地吸著雪茄,以使它繼續燃燒,「你不會與你母親和她的朋友分手,就只為了去吃個漢堡,然後直接一個人回家去,對不對?」
  「也許會呀,也許這樣能讓我醒酒呀。」
  「你的說詞為什麼這麼含糊不清呢?」哲拉德的愛荷華州口音使他的捲舌音聽起來像謾罵。
  「如果我的說詞含糊不清又怎麼樣?如果我喝醉了,我有權利說話含糊不清呀!」
  「重點是——當然,你是否人在克拉克酒吧或其他某個地方並不重要——你和誰碰了面,還跟他說你隔天要前往緬因州。你自己一定認為這事很好笑,你父親竟在你離開的同一天夜裡被殺了。」
  「我沒和誰碰面。就請你去查查我認識的每一個人,問問他們去吧。」
  「你在清晨時分就只是獨自四處閒晃到五點過後嗎?」
  「誰說我過了五點才回到家的?」
  「赫伯特呀。赫伯特昨天是這麼說的。」
  布魯諾歎了口氣:
  「那他為什麼記不得星期六所有的事呢?」
  「啊,就如同我說的,這是記憶的運作方式。記憶消逝——然後又回復了。我相信你的記憶也會回復的。同時,我人也會在附近。好了,現在你可以走了,查爾士。」
  哲拉德隨意揮了一下手。
  布魯諾逗留了一會兒,試著想說些話來應對,結果卻想不出來,於是走出門去,而且想用力甩上門,但風阻讓他無法得逞。他往回行經秘密偵探局內令人鬱悶的寒酸走廊,他接受訊問時曾聽見有人從頭到尾小心謹慎敲打打字機的聲音,此刻這聲音在走廊上聽起來更大聲了——「我們,」哲拉德總是這麼說,而他們也全都在這裡,在幕後辛苦工作著——他向接待員葛拉漢小姐點頭道別,一小時之前他走進來時,她便向他表達了同情之意。他一個小時之前進來時有多麼的高興呀,當時心中決定不讓哲拉德激怒他,現在呢——哲拉德嘲笑他和他母親時,他永遠無法控制他的脾氣,他也索性承認此事。那又怎麼樣呢?他們打算對他怎麼樣?警方掌握了殺人兇手的什麼線索呢?錯誤的線索罷了。
  蓋伊!布魯諾滿面笑容地搭電梯下樓。在哲拉德的辦公室內,他根本想也沒想過蓋伊!甚至在哲拉德孜孜追問他星期四夜裡去哪裡時,蓋伊也不曾閃現他腦際!蓋伊!蓋伊和他自己!還有誰像他們一樣呢?還有誰可與他們相爭呢?他渴望蓋伊現在能和他在一起。他會緊握住蓋伊的手,世上其餘的事都去他們的吧!他們的卓絕偉績無人可比!像船過水無痕般!像兩道稍縱即逝的赤色火焰,只留下眾人呆立原地,心想著他們是否真的親眼看見這火焰。他記得曾讀過一首詩,詩中所言就是他所說的意思。他想這首詩仍安放在他的通訊錄中的一個夾套裡。於是他匆匆走進華爾街巷子裡的一家酒吧,叫了一杯酒,從通訊錄的夾套內取出一小張紙。這是他念大學時從一本詩集上撕下來的。
  兩眼無神
  
         作者 偉丘·林賽
  與其讓年輕熱情橫遭扼抑,
  寧可有奇妙行徑,盡情誇耀傲情。
  世上的一項罪行是人日益愚鈍,
  窮人累得像牛,四肢無力,兩眼無神。
  非關饑饉,而是夢想鬧了饑荒。
  非關播種,而是少有收成,
  非關祭祀,而是祭祀無門,
  非關死亡,而是如綿羊般死去。
  他跟蓋伊可不是兩眼無神。現在他和蓋伊不會如綿羊般死去。他和蓋伊會有所收成。如果蓋伊肯接受,他也會給他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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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隔天同一時間左右,布魯諾在他位於大內克區的屋中,正坐在陽台的一張長椅上,心情非常地舒暢,平靜滿足,這對他而言是相當新鮮和悅人的經驗。這天早上哲拉德一直在附近徘徊窺伺,但布魯諾保持鎮靜和禮貌,看著他和他的小手下吃了些午餐,現在哲拉德已離去,他深以自己的行為為榮。他絕不能再讓哲拉德像昨天那樣惹他心情沮喪,因為那樣他會變得口無遮攔而犯下錯誤。當然,笨的人是哲拉德。如果他昨天態度好一點,他可能會合作些。合作?布魯諾放聲大笑。他說合作是什麼意思?他在做什麼呀?騙自己嗎?
  頭上有隻鳥兒一直不停地叫著「脫衛多弟?」,又自己回應以「脫衛多敦!」(此兩字為擬鳥鳴聲,又是路易士·卡洛爾所作《Through the Looking'glass》中的孿生兄弟之名。)布魯諾翹首引領,想瞧個仔細。他母親會知道那是哪一種鳥的。他的視線調向微染黃褐色的草坪、白色水泥牆、以及正開始萌芽的山茱萸。今天下午他發現自己對自然挺有興趣的。今天下午有一張面額二萬元的支票送到他母親手中。等保險公司的人不再大聲嚷嚷,而律師們也刪減所有的官樣文章之時,還會有更多的支票送來。午餐時,他和他母親談起到意大利卡布裡島的事,只是大略提起,但他知道他們會成行。而今晚,他們將首次外出進餐,地點是在離大內克區不遠處,下了高速公路的一個隱秘小地方,那是一家他們最愛去的餐廳。他以前不喜歡大自然。現在既然他擁有了草地綠樹,那就另當別論了。
  他不經意地翻閱擺在大腿上的通訊錄。他是今天早上找到的,記不得在聖塔菲時是否有把它帶在身上,而他想要在哲拉德找到它之前,確認其中沒有記載任何有關蓋伊的事。而且既然有了資本,他當然有一大堆的人要再拜訪一下。他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便從口袋裡取出一枝鉛筆,在P字字首的那一頁記下:湯米·潘迪尼,七十六街二百三十二w號。又在S字字首的那一頁記下:「思利遲」,救生站,冥府大門大橋。給哲拉德一些可去訪問的神秘人物吧。
  丹,八點十五分,阿斯特旅館。他在本子後面發現這項記事,卻不記得丹是何許人物。六月一日跟隊長拿錢。下一頁的文字讓他微微打了個冷顫:買給蓋伊的東西花了二十五元。他把這張打了孔的紙撕下來。那條買給蓋伊的聖塔菲皮帶。他為什麼正好記下了這件事呢?在某個無聊的時刻裡——
  哲拉德的黑色大汽車噗噗地開上車道。
  布魯諾強迫自己端坐原位,繼續把記事內容檢查完畢,然後把通訊錄偷偷放進口袋裡,又把撕下來的紙塞進嘴裡。
  哲拉德嘴裡叼著雪茄,兩臂晃呀晃地,大步跨上石板。
  「有新的發現嗎?」布魯諾問他。
  「一兩件而已。」
  哲拉德的眼神一陣掃射,從屋內角落斜向穿過草坪,看向水泥牆,彷彿正重新評估兇手所走過的距離似的。
  布魯諾不經意地嚼著嘴內那張小紙,彷彿在嚼口香糖似的。
  「比方說是什麼事?」他問。
  越過哲位德的肩頭,他看見他的小手下正坐在汽車駕駛座上,目不轉睛的從帽簷下凝視著他們。最具邪惡相貌的傢伙,布魯諾心想。
  「比方說兇手並未折返回鎮上一事。他差不多是沿著這個方向走的。」哲拉德做的手勢像是個鄉下小店店東指著外面的馬路一樣,又大剌剌地放下整隻手臂。「穿越那邊的樹林走捷徑,而且必定吃了不少苦頭。我們發現了這些。」
  布魯諾站起身,看了一下那雙紫色手套的碎片,以及一小片像是蓋伊的深藍色外套碎布。
  「哇!你確定是兇手身上的東西?」
  「有理由如此確定。一個是外套碎片,另一個——大概是手套碎片吧。」
  「或者是圍巾碎片。」
  「不是,有一些縫合線。」
  哲拉德用一隻有黑斑的肥胖食指戳了它一下。
  「蠻高級的手套喔。」
  「是女用手套。」哲拉德抬頭眨一下眼睛。
  布魯諾回以愉快的嘻嘻一笑,又深深懊悔地收回笑臉。
  「我最先以為他是職業殺手。」哲拉德歎了一口氣說。「他鐵定很熟悉這屋子,但我認為職業殺手不該失去理智而在逃走時想穿過那些樹林。」
  「唔——」布魯諾聽得津津有味。
  「他也知道要走哪一條正確的路,它就在只有十碼遠的地方。」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因為這整件事是經過仔細籌劃好的,查爾士。後門上的壞鎖,放在圍牆那邊的牛奶木條板箱——」
  布魯諾默不作聲。赫伯特已經告訴哲拉德,是他,布魯諾,弄壞了那道門鎖。赫伯特大概也告訴了他,是他把牛奶木條板箱放在那兒的了。
  「紫色手套!」哲拉德嗤嗤地笑著,就跟布魯諾所曾見過他嗤嗤笑的樣子一樣快活。「只要能除去物體上留下的指紋,它是什麼顏色有什麼關係呢,哦?」
  「款。」布魯諾說。
  哲拉德跨過陽台之門,走進屋內。
  布魯諾過了一會兒也跟著走進來。哲拉德走回廚房,布魯諾則爬上樓去,把通訊錄拋到床上,然後下樓到走廊。他父親房間裡大敞的房門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他才剛得知他父親已經死了。是房門保持懸開狀態才使他有此感覺的,他心想,就像襯衣下擺伸出在外般,就像守衛鬆懈了般,如果隊長還活著,絕對不會發生這種情況。布魯諾皺眉,然後上前去很快的關上房門,關起探員們的腳以及蓋伊的腳曾摩擦過的地毯,關起書桌上掠奪而來的檔案架,併合上彷彿正攤開著等他父親簽名似的支票簿。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他母親的房門。她正躺在床上,粉紅色的緞被拉蓋到下頷處,頭轉向房間內側,兩眼睜開,一如她自星期六夜裡以來的睡姿一樣。
  「你沒睡呀,媽?」
  「沒有。」
  「哲拉德又來了。」
  「我知道。」
  「如果你不想受打擾,我會跟他說一聲。」
  「親愛的,別傻了。」
  布魯諾坐在床邊,彎下身子靠上前去。
  「希望你能睡一下,媽。」
  她的兩眼下方有起皺的紫色暗影,兩唇緊抿,嘴角拉得又長又細的樣子是他前所未見的神情。
  「親愛的,你確定山姆從來沒有跟你提起什麼事——從來沒有提過任何人?」
  「你想他會跟我說那些話嗎?」
  布魯諾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哲拉德出現在這屋內令他生厭,他的態度非常可憎,彷彿也暗自準備了不利於每一個人的秘密武器,連他知道已經將他父親偶像化、並提出所有不利於他的說詞,只差沒控訴他的赫伯特也在其列。但布魯諾知道,赫伯特並未看見他在測量庭院的舉動,否則哲拉德現在會讓他知道。他曾趁他母親生病時在庭院和屋內四處遊蕩,任何看見他的人不會知道當時他是否在數腳步。現在他想坦述有關哲拉德的怨言,但他母親不會瞭解。她堅持要他們家繼續僱用他,因為他應該是最優秀的。他母親和他並沒有好好合作,他母親可能跟哲拉德說了些其他要事——像是他們星期四才決定星期五要走之事——卻完全不對他提起!
  「你長胖了,你知道嗎,查爾士?」他母親笑著說。
  布魯諾也笑了笑,她說話的樣子一點兒也沒變。她現在正拿起梳妝台上的浴帽,戴在頭上。
  「胃口還不錯。」他回答。
  其實他的胃口更差了,他的消化功能也一樣。但反正他是長胖些了。
  就剛好在他母親進了浴室,關上門之後,哲拉德敲了敲房門。
  「她在裡面還要待蠻久的。」布魯諾告訴他。
  「跟她說我會在走廊上等她,好嗎?」
  布魯諾敲敲浴室門,把話傳給她,然後便走回他自己的房間。從他床上通訊錄的擺放位置來看,他知道哲拉德發現了它,而且看過內容了。布魯諾徐徐為自己調了一小杯加冰威士忌,一口飲盡,然後輕柔地下樓到走廊上,卻聽到哲拉德已經在跟他母親談話的聲音。
  「似乎看不出是情緒高昂或低落,哦?」
  「他是個十分情緒化的孩子,你知道。如果我注意到了,也會起疑呢。」他母親說。
  「噢,人有時候會受心理影響的。你不同意這說法嗎,愛希?」
  他母親不予回答。
  「太不幸了,因為我想要他跟我更合作些呢!」
  「你認為他在隱瞞什麼嗎?」
  「我不知道。」他臉上又是那令人討厭的笑容,而布魯諾從他的聲調中聽得出,哲拉德預料他也在聽著。「你認為他在隱瞞嗎?」
  「我當然不認為他會這麼做,你在極力證明什麼呀,亞瑟?」
  她在維護他。在這一席談話之後,她不會再那麼看重哲拉德了,布魯諾心想。他又裝聾作啞了,一個沉默寡言的愛荷華州人。
  「你要我極力證明事實,不是嗎,愛希?」哲拉德像個廣播劇中的偵探般問她。「他說不清楚星期四晚上和你分手後做了些什麼。他認識了某個很不好的人,一個可能會為了錢而替山姆商業上的敵人工作的人,一個間諜之類的人。而查爾士可能跟他提及你和他第二天要離去的事——」
  「你在極力證明什麼,亞瑟?證明查爾士知道這件事嗎?」
  「愛希,我不會感到訝異。說真的,你會嗎?」
  「天殺的!」布魯諾喃喃說著。
  天殺的,他竟跟我母親說了這些話!
  「我當然會把他告訴我的事全都告訴你。」
  布魯諾盲目地朝樓梯走去,她的柔順表現讓他大感震驚。要是她開始起疑了要怎麼辦?兇殺案是她將無法承受的事。他在聖塔菲時不就知道了嗎?而且如果她記得蓋伊,記得他在洛杉磯時曾提過他的事呢?如果哲拉德在下兩周內發現蓋伊,蓋伊身上可能有穿越那些樹林而得的刮傷,或是瘀傷、割傷這些可能引人懷疑的傷口。布魯諾聽見赫伯特在樓下走廊的輕緩腳步聲,看見他手捧淺盤,拿了他母親的午後飲料,於是他又退回樓上去。他的心跳急遽,彷彿身在戰場上,在一場四面皆敵的奇怪戰場上似的。他匆匆趕回他自己的房間裡,喝下一大杯酒,然後躺在床上,設法入睡。
  他在肩頭被哲拉德的手推拉滾動的情況下猛然醒來。
  「再見。」哲拉德說,他笑起來時露出被煙熏黃的下排牙齒。「我要走了,想說該向你道聲再見。」
  「這事值得把人吵醒嗎?」布魯諾說。
  哲拉德咯咯笑著,不待布魯諾想出某個他真正想說出口的舒緩用詞,便搖搖擺擺走出房間。他倒躺回枕上,試著想繼續小睡一下,但合上眼時,卻只見哲拉德穿著淡棕色西裝的粗壯身軀行經走廊,像幽靈般地溜過關閉的各扇房門,彎身查看各個抽屜,看信件內容,做筆記,轉身以手指著他,折磨著他的母親,所以,不反擊他是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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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他是在指控我哎!」布魯諾隔著桌子大吼著。
  「親愛的,他不是指控你,他是公事公辦。」
  布魯諾把頭髮往後一拂。
  「要跳舞嗎,媽?」
  「你現在不適合跳舞。」
  他是不適合,他也知道這一點。
  「那麼我要再喝一杯。」
  「親愛的,餐點馬上就送來了。」
  她一直表現出的耐性和她的黑眼圈使他非常痛苦,致使他無法正視著她。布魯諾四下張望,想找個服務生來。今晚這個地方擠滿了人,很難分辨出誰是服務生。他的視線停在舞池對面的一張桌前,有一位長得像哲拉德的男子,看不見與他同桌的男子是誰,但那人確實長得像哲拉德,同樣是禿頭和淡棕色頭髮,只不過這個男子穿著黑夾克。布魯諾瞥了一眼,以看清影像。
  「查理,快坐下。服務生來了。」
  那真的是哲拉德,而且他現在正開懷大笑,彷彿另一人跟他說他正在看他們似的。在心中的肯定、憤怒感閃過一秒後,布魯諾在想是否該跟他母親說,然後他坐下來,熱切地說:
  「哲拉德就在那裡!」
  「是嗎?哪裡?」
  「樂隊的左方,在藍燈下。」
  「我沒有看到他呀。」他的母親遠眺。「親愛的,那是你在想像吧!」
  「我不是在想像!」布魯諾說完,就把餐布丟在他的原汁烤牛肉上。
  「我看到你所指的人了,他可不是哲拉德呀。」她饒富耐性地說。
  「你無法像我一樣看得清楚他!那就是他,而且我不想跟他同室吃飯!」
  「查理,」她歎口氣。「你要再喝一杯嗎?再喝一杯吧。服務生來了。」
  「我甚至不想和他一起喝酒!要我證明那個人是他嗎?」
  「有什麼關係呢?他又不會來煩我們。也許他是在保護我們哪。」
  「你承認那就是他了!他在監視我們,還穿上深色西裝,以便能跟蹤我們到天涯海角!」
  「反正那不是亞瑟。」她平靜地把檸檬汁擠在烤魚上。「你產生幻覺了。」
  布魯諾張口結舌地瞪著她。
  「你那麼說是什麼意思,媽?」他的聲音震得嘶啞。
  「甜心,大家都在看我們了。」
  「我才不在乎!」
  「親愛的,我不客氣地說了,你過於小題大作了。」她打斷他的話。「你是借題發揮,因為你想要這樣。你要刺激,我以前看過你這個樣子。」
  布魯諾完全啞口無言。他的母親竟背叛了他,他見過她看隊長的神情,她現在就用這種神情看他。
  「你大概跟哲拉德說了什麼,」她繼續說著,「氣話之類的,而他認為你的行為十分特異。唉,你的行為是很怪呀。」
  「那就是他日夜跟蹤我的理由嗎?」
  「親愛的,我認為那不是哲拉德。」她的語氣堅定。
  布魯諾猛地站起身,腳步蹣珊地走向哲拉德所坐的桌位。他將向她證明那是哲拉德,而且向哲拉德證明他並不怕他。舞池邊上的兩張桌子擋住他的去路,但現在他看得見那就是哲拉德。
  哲拉德抬頭看他,親密地向他招招手,他的小手下則瞪著他。而他呢,他和他母親卻要為此事付錢!布魯諾張口,卻完全不知他想要說什麼,於是東倒西歪地走開。他知道他想要做什麼,打電話給蓋伊,就在此時此地,就在與哲拉德共處的同室之中。他掙扎著走過舞池,步向吧台旁的電話亭。緩緩卻瘋狂旋轉的人影像海浪般把他推回,迷惑了他。這一波浪潮又朝他湧來,浮力十足卻克服不了,又把他往回衝得更遠,於是他憶起童年時有一次家裡開舞會,當時他設法穿過正在舞動的人群,跑到客廳另一頭他母親身旁時,感受和此刻類似。
  第二天一大早布魯諾醒來,人已在床上,他好整以暇地平躺著,回想他能記起的最後時刻。他知道他醉倒了。醉倒前他打電話給蓋伊了嗎?如果他打了電話,蓋伊查得出是他打的嗎?他當然沒有在電話上跟蓋伊交談,否則他會記得這一件事的,但也許他是打到他家裡去了。他下床去問他的母親,他是否醉倒在電話亭中。接著戰慄感湧上來,他跑進了浴室。當他仰起酒杯時,摻水的威士忌潑濺在他臉上。他靠在浴室門上,撐住身子。從早到晚的戰慄越來越早把他喚醒,他必須在夜裡喝越來越多的酒,才能入睡,這情況現在正使他體力透支。
  而介於其中的是哲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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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就像一個人再次體驗已收入記憶中的感覺一樣,蓋伊坐在整齊擺放著他的醫學書籍和筆記的工作台前,不時地微微有安全和自足之感。
  上一個月,他清洗了所有的書架並重新上漆,地毯和窗簾都打掃過,小廚房也擦刷清潔,直到瓷器和鋁器都閃閃發光為止。全是罪過,他把整鍋污水倒入水槽內時,這麼想過。但既然一晚只能睡上兩三個小時,也只有在體能消耗之後,他才明白打掃屋內是一個比在街上閒晃更易使自己累倒的方法。
  他看著床上合攏的報紙,然後起身,瀏覽了一下,報上已不再報導六星期前的謀殺案了。他已小心處理了每一條線索——紫色手套已剪碎,丟進馬桶裡沖掉了,外套(那是件好外套,他曾想過把它送給乞丐,但誰會卑鄙得把殺人兇手的外套送給乞丐呢?)和長褲也都剪成碎片,逐次當成垃圾處理掉了。路格手槍也丟到曼哈頓橋下,鞋也換了一雙。他惟一沒有處理掉的是那支小手槍。
  他走到大書桌前看這支小手槍,在他手指下的堅硬觸感令他感到安慰,這是他尚未處理掉的一個線索,也是警方一旦發現他之後所需要的一切線索。他十分明白他為什麼要留下這枝手槍:這是他的槍,是他的一部分,是殺人行動中的第三隻手。這是他在十五歲買下它之時的自己,是他愛上蜜芮恩,而將它收藏在他們位於芝加哥家中,並偶爾在他最滿足、最私密的時刻看著它之時的自己。最優秀的自己,與它的機械論絕對邏輯一致。跟他一樣,他心想,這枝手槍掌握了生殺大權。
  如果布魯諾膽敢再跟他聯絡,他也會殺了他。蓋伊確信他能殺了他。布魯諾也會知道這一點的。布魯諾總是能看透他。現在布魯諾這一方的沉寂比警察這一方的沉寂更讓他安心。事實上,他絲毫不因害怕警察找到他而焦慮,他從來不因此而感焦慮。焦慮總是來自他本身,是他自己對抗自己的戰役,其過程痛苦到他想拱手歡迎法律的制裁。和良心的譴責比較起來,社會的法律鬆散多了。他可以向警方自首,但坦承罪行似乎不是重點,只不過是個動作,甚至是一條輕鬆的退路,逃避事實罷了。如果法律定他死罪,也只不過是個動作。
  「我對法律不是很尊重。」
  他記得兩年前曾在梅特嘉夫對彼德·裡格斯這麼說過。他為什麼該尊敬宣稱他和蜜芮恩為夫妻的法令呢?
  「我對教會不是很敬重。」
  十五歲時,他曾一知半解地對彼德這麼說過,當時他所指的當然是梅特嘉夫浸信教會。十七歲時,他獨自發現了上帝。他是經由自己覺醒的天賦和經由先是一切藝術,接著是自然,最後是科學——世上所有的創造力與指揮力——的統會感而發現上帝的、他深信不信仰上帝他就無法完成他的工作。而當他殺人時他的信仰又在何方呢?
  他笨拙地轉身面對他的工作台,一聲喘息從他的齒間嘶嘶吐出,他緊張不耐地重重抹了一把嘴。然而,他覺得仍有什麼事將來臨,仍待抓緊,那是某種更嚴重的處罰,某種更痛苦的領悟。
  「我受的苦還不夠多!」
  他突然低聲爆出這句話。但他為什麼低聲說話呢?他感到羞恥嗎?
  「我受的苦還不夠多。」
  他用正常的聲音說出,一邊四下看看,彷彿期望有人聽見似的。而且如果不是覺得這話中有某種申辯成分存在,又認為他自己不值得向任何人為任何事申辯的話,他該大聲喊出來的。
  比方說,他的新書,他今天才買的漂亮新書——他仍能想到這些書,仍能愛這些書。然而他覺得已把它們遺忘在工作台很久了,像他擱置自己的青春一樣。他必須馬上出門去工作了,他心想,已有人委託他設計一間醫院。他皺著眉看他那一小堆在雁頸台燈照射下的筆記。不知怎麼地,他受人委託一事似乎不是真的,不久他將醒來,發現這幾個星期以來全是一場曼妙綺夢。一間醫院。醫院不是比囚牢還更適合嗎?他一臉困惑地皺起眉頭,知道他的腦子狂野地漫遊,想到兩星期前他開始設計醫院內部時,他一次也沒有想過死亡之事,想到他一心只想有健康和治療的確切必要條件。他猛然想起,他尚未跟安提起醫院的事,這正是它似乎不真實的原因了。她才是他的現實透鏡,他的工作不是。但話又說回來,他為什麼還不告訴她呢?
  他必須馬上出門去工作了,但現在他感覺得到他兩腿那股每晚出現的狂熱精力,它每每驅使他走上街頭,徒勞無益的整夜走著。這股精力令他吃驚,因為他無法找到可以緩和消耗這股精力的工作,也因為有時候他覺得可能只有自殺才能消耗這股精力。然而在內心的極深處,而且十分違背他本意,他其實仍眷戀生命。
  他想到他的母親,感覺永遠無法再讓她擁抱他了。他記得她曾告訴他,人性本善,因為所有的人都有靈魂,而靈魂一概是良善的。她說,邪惡總是外求的。因此當他想要謀殺蜜芮恩的情人史提夫時,他甚至有數個月的時間相信他是良善的,甚至在火車上看著那本柏拉圖的書時,他也如此相信著。他體內駕馭其行為的第二匹馬向來跟第一匹馬一樣地順從。但現在他想,愛與恨,良善與邪惡,是共生在人心之中的,而且不只是因人而異的以不同比例存在著,而是所有的良善和所有的邪惡相存共生。一個人只需要尋找兩者之一的一小點便可發現全貌,一個人只需要沾到邊即可。所有的事物都有相對的事物相隨,每項決定都有反對它的理由,每種動物也都有天敵,男性女性,肯定否定。原子分裂是誰一真實的毀滅,打破宇宙單一律。沒有了相互依存之相對的事物,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存在。在建築物裡,沒有了阻擋空間之物體的情況下,空間能存在嗎?沒有了物質,能源可存嗎?或者沒有了能源,物質可存嗎?物質和能源,遲鈍和活潑,一旦被視為相對的事物,現在就已知是一體了。
  而布魯諾,他和布魯諾,兩人都是對方不想要有的身份,放棄的自我,是他以為自己痛恨但實際上也許喜愛的身份。
  剎那間,他感到自己彷彿瘋了似的。他心想,瘋狂與天才也常有交集。但大部分的人過著多麼平凡的生活啊,像大部分的魚一樣,住在中庸的水域裡!
  不單是自然,連在最微小的原子內的微小原子和電子都有這種二元性。科學現在正著手想分裂電子,也許此事無法達成,因為也許其背後只有一個概念:獨一無二的事實,即相對的事物永遠存在。誰知道電子到底是物質還是能源呢?也許上帝和撒旦在每一個電子週遭手牽手地跳舞呢。
  他把香煙丟向字紙簍,卻沒有丟進。
  在簍內捻熄煙蒂時,他看到一張被揉皺的紙,那是昨夜他在罪惡感逼迫下所寫的其中一紙自白書。它令人噁心地把他拖至四面楚歌的現況——布魯諾、安、這房間、這夜晚、以及明天要跟醫務部的會談。
  時近午夜,他感到昏昏欲睡,便離開工作台,小心地躺在床上,不敢費神去脫衣服,以免再次趕走睡意。
  他夢到他在夜裡聽見每晚試著入睡時,就在房內聽到謹慎吐納的呼吸聲而醒來。現在這聲音從窗外傳來,有人正要爬入屋內,披著像蝙蝠翅膀的大斗篷的一個高大人影突然躍進房間內。
  「我在這裡。」那人影平實地說。
  蓋伊從床上躍起去和他打鬥。
  「你是誰?」
  他看見那是布魯諾。
  布魯諾與其說是反擊,不如說是抵抗。如果蓋伊使出全力,他就能按住布魯諾的肩膀,讓他在地上不能動彈,而且在一再出現的夢境中,蓋伊也永遠必須使出全力。蓋伊兩膝壓著倒在地上的布魯諾,然後掐住他的喉嚨,但布魯諾一直露齒笑著仰視他,彷彿全無感覺似的。
  「你——」布魯諾終於有所回應。
  蓋伊昏昏沉沉地醒來,直冒冷汗。他挺直上身,神情警戒地監看空蕩蕩的房間。現在房間內有濕滑的聲響,彷彿蛇在下頭的水泥內院爬行而過,「啪」地一聲把濡濕的捲曲身體靠在牆上似的。然後他驀然認出那是雨聲,一場柔和清脆的夏雨,於是他又重重倒在枕頭上,開始細聲哭了起來。他想著這場斜擊地面的雨,它似乎是在說:要澆水的春季植物在哪裡呀?要仰賴我而生的新生命在哪裡呀?安,我們在青年期看見愛情時的綠籐在哪裡呀??他昨晚曾在一張揉皺的紙上這麼寫著。雨會找到等著它、仰賴著它的新生命。落在他的內院中的雨只是多餘的。安,綠籐在哪裡呀……
  他兩眼圓睜地躺著,直到黎明的指尖緩緩爬到窗口上,像曾躍進房間內的陌生人般。像布魯諾。然後他下了床,扭開電燈,拉起百葉窗,又回去做他的工作。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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