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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小說] 《火車怪客》作者:[美]派翠西亞·海史密斯/譯者:李琪【全書完】

第39章

  哲拉德正追著他穿過一片森林,對他揮舞著所有的線索——手套碎片、外衣碎片,甚至手槍,因為哲拉德已經擊敗他了。蓋伊在森林深處被牢牢地緊綁住,而且右手正血流如注。如果他無法繞一圈來到他跟前,蓋伊準會流血過多致死的。哲拉德邊跑邊咯咯地笑,彷彿這是他們開的一個玩笑,是個快樂的惡作劇,但他畢竟早就猜到了。不久,哲拉德那雙醜陋的手就要碰到他了!
  「蓋伊!」
  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力,哲拉德也幾乎要碰到他了。哲拉德碰到他的時候,遊戲就結束了。
  用盡一切力量,布魯諾掙扎著坐起身來。惡夢如沉重的厚石板般從他腦海中滑溜而出。
  哲拉德!出現了!
  「怎麼了?做惡夢了嗎?」
  桃紫色的雙手一碰到他,布魯諾便一翻身滾下床,站在地板上。
  「剛好及時叫醒你了,呃?」哲拉德開懷大笑著說。
  布魯諾咬緊牙根,用力咬得牙快斷了。他衝進浴室,門也不關地喝了一杯酒。鏡子裡的他,臉上看起來像是地獄中的戰場般。
  「抱歉我闖了進來,但我有新的發現。」哲拉德緊張、高分貝的說話聲中意含著他已得分,小勝一場了。「是關於你的朋友蓋伊·漢茲的事。就是你剛剛夢到的人,對嗎?」
  布魯諾的手一使勁,手中的玻璃杯應聲破裂,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撿起水槽中的碎片,放進成鋸齒狀裂缺的杯底內,一臉厭煩地蹣跚走回床邊。
  「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查爾士?不是去年十二月喔。」
  哲拉德背倚著五斗櫃,點了一枝雪茄。
  「你是半年前左右認識他的嗎?你是否跟他一同搭火車到聖塔菲去?」
  哲拉德靜待了一會兒,從腋下抽出某件東西,丟到床上。
  「記得這個嗎?」
  那是從聖塔菲帶回來,蓋伊的那本柏拉圖的書,還依然包得好好的,上面的地址被擦去了一半。
  「當然記得。」布魯諾把書推開。「我去郵局時把它弄丟了。」
  「拉芳達飯店的人員在架子上找到它的。你怎麼會碰巧借了這本書回來呢?」
  「我在火車上發現它的。」布魯諾抬起頭。「書裡有蓋伊的地址,所以我本來打算要寄還給他;事實上,是在餐車上找到的。」
  他迎視哲拉德,哲拉德以其敏銳堅定的小眼看著他,那雙小眼的背後並非總是有什麼含意。
  「你是什麼時候認識他的,查理?」
  哲拉德再問了一次,耐性十足,像是質問一個他明知是在說謊的小孩似的。
  「十二月。」
  「看來你也知道他妻子被謀殺?」
  「當然,我看過報導了。後來我看到他蓋帕米拉俱樂部的報導。」
  「而你就想,真是有趣,因為你半年前就發現了一本屬於他的書。」
  布魯諾稍事遲疑:
  「款。」
  哲拉德嘟嚷了一下,又帶著一抹嫌惡的微笑低下頭去。
  布魯諾感到奇怪、不自在。像那樣嘟嚷之後的微笑,以前他什麼時候見過呢?有一次他為了某件事對他父親扯謊,他非常明顯地是在說謊,而且一路撒謊到底,當時他父親的嘟嚷聲和微笑中透露的不信任,實在令他感到羞愧。布魯諾明白他的眼神在求哲拉德原諒他,因此便故意調轉視線,望向窗子。
  「還有,你根本還不認識蓋伊·漢茲,卻打了許多電話到梅特嘉夫。」
  哲拉德拾起書本。
  「什麼電話?」
  「好幾通電話呀!」
  「也許我酒醉時有打一通吧!」
  「有幾好通。談些什麼呢?」
  「談那本該死的書!」如果哲拉德對他知之甚詳,他該知道那正是他會做的那一類事情。「也許我在聽說他妻子遭謀殺時打過電話給他呀!」
  哲拉德搖搖頭:
  「你在她被謀殺之前就打過電話了。」
  「那又如何?也許我真的打了。」
  「那又如何?我得去問問漢茲先生。顧及你在謀殺案中的重要性,在那宗謀殺案之後,你就沒有打過電話給他,這倒是挺值得注意的,不是嗎?」
  「我對謀殺案厭惡透頂了!」布魯諾大叫。
  「噢,我相信是,查理,我相信!」
  哲拉德慢步走出去,沿著走廊走向他母親的房間。
  布魯諾慢慢仔細地淋了浴,換上衣服。哲拉德對麥特·雷文的事就興奮得多了,他記得。就他所知,他從拉芳達飯店打到梅特嘉夫的電話只有兩通,哲拉德必定是恰巧從飯店拿到了賬單。他可以說成是蓋伊的母親搞錯其他幾通了,那些電話不是他打的。
  「哲拉德想要什麼?」布魯諾問他母親。
  「沒什麼了不起的事。想要知道我是不是認識你的一位朋友。蓋伊·漢茲。」她正往上梳著頭髮,所以頭發狂亂地豎立在平靜、疲倦的臉旁。「他是個建築師,不是嗎?」
  「我跟他不是很熟。」
  他跟在她身後沿著地板閒逛過去。
  她忘了在洛杉磯的剪報了,果然不出他所料。感謝老天,他並未提醒她,他在帕米拉的照片全數刊出時便認識蓋伊了!
  那時他想也不想地便知道他要迫使蓋伊去殺人。
  「哲拉德談起你去年夏天打電話給他的事。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呀?」
  「噢,媽,我真是厭惡透哲拉德該死的愚蠢引導了!」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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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這天早上才過不久,蓋伊踏出韓森與奈普製圖公司的董事長辦公室,比數星期以來快樂得多了。這家公司正在複製醫院設計圖的最後部分,這是蓋伊所監督過最複雜的部分,建材已獲最後認可,加上這天一早他收到巴伯·崔哲的電報,使蓋伊很為他的老友感到欣喜。巴伯已獲任命為建造加拿大阿爾伯塔新水壩的工程師咨詢委員會一員,這是他五年來一直期盼的工作。
  他朝門外走去時,在他兩側到處向外展成扇形的許多長桌之一的桌前,有位繪圖師抬起頭來看著他。蓋伊向一位笑臉迎人的領班點頭致意。他隱隱覺得有點自傲。也許是穿了新西裝的關係,他心想,這只是他一生中為自己訂製的第三套西裝罷了。安替他選了藍灰色蘇格蘭格子呢,今天早上她還選了番茄紅的羊毛領帶來配這套西裝,那是條舊領帶,但他很喜歡。他在電梯間的鏡中束緊領結。一邊的濃黑眉毛上冒出了一根狂妄的白毛,他的兩道眉毛吃驚地略微挑起。他撫順了那根毛,這是他在自己身上所注意到的第一根白毛。
  一位繪圖師打開辦公室的門。
  「漢茲先生嗎?能追上你真是好運。有你的電話。」
  蓋伊走回去,希望不會耽擱太久,因為他十分鐘後要去跟安碰面,一道吃個午飯。他在與製圖室分隔的一間空辦公室中接聽電話。
  「喂,蓋伊嗎?聽好,哲拉德找到你那本柏拉圖的書了……款,在聖塔菲。現在聽好,這不會改變什麼……」
  蓋伊回到電梯前時,已是五分鐘後的事了。他一直知道那本書可能會被找到。不可能的,布魯諾曾這麼說。布魯諾可能錯了。因此,布魯諾可能會被逮捕。蓋伊面露慍色,彷彿布魯諾可能會被逮捕的這個想法令人難以置信。而不管怎樣,截至目前為止它曾令人難以置信。
  走到戶外,在陽光下行走時,他時時刻刻又再意識到這套新西裝,他心生挫敗地對自己生氣而緊握起拳頭。
  「我是在火車上找到這本書的,懂了嗎?」布魯諾剛才說。「如果我曾打電話到梅特嘉夫給你,是因為這本書的關係。可是十二月之前我並不認識你……」
  這聲音比蓋伊以前所聽過的更加短促清脆和焦急,這麼地機警,這麼地苦惱,幾乎顯得不像是布魯諾的聲音。蓋伊複習了一下布魯諾剛才教他的杜撰之詞,彷彿那是某件不屬於他的東西似的,也彷彿那是他無法考慮拿它做成西裝的一塊布料樣本似的,他心想。不,它完全沒有破洞,但它也不需要有破洞,如果有人記得在火車上見過他們就不需要。比方說那個在布魯諾的個人車廂為他們送餐飲的服務生。
  他試著放慢呼吸,試著放緩步調。他仰望小小圓盤狀的冬日太陽。他那有白毛和白疤的黑眉,最近安說它愈長愈濃密的眉毛,把強烈的陽光減弱到微量,保護了他的眼睛。如果一個人直視太陽十五秒,陽光會灼穿角膜,他記得在哪裡聽過這個說法。安也保護著他,他的工作保護著他。新西裝,這件愚蠢的新西裝。他突然感到能力不足、心智魯鈍而無助。死亡的念頭已悄悄迂迴進入他的腦海,使他沉醉其中,也許他呼吸死亡空氣的時間太久了,他已相當習慣它了。唉,那麼他就不怕了。他不必要地挺挺胸。
  他到達餐廳時,安尚未到來。後來他記起她說過她要去拿他們星期天在屋內拍的照片。蓋伊從口袋中掏出巴伯·崔哲的電報,一讀再讀:
  
  剛受命為阿爾伯塔委員會一員。已推薦你。是座橋樑,蓋伊。盡快抽空,保證會通過任命。再聯絡。
  保證會通過任命。姑且不論他如何設計他的人生,他設計一座橋樑的能力的確不容置疑。蓋伊平穩地握著酒杯,若有所思地啜著馬丁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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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我跑去查了另一宗案件。」哲拉德快活地喃喃低語,眼神凝視著他書桌上已打好字的報告書。布魯諾進來後,他連看也沒看他一眼。「蓋伊·漢茲的第一任妻子謀殺事件。仍是個懸案。」
  「款,我知道。」
  「我本以為你對這件事知道得不少。現在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吧。」哲拉德坐定。
  布魯諾看得出來,自星期一取得柏拉圖那本書以來,哲拉德便一路仔細調查此事了。
  「我什麼也不知道。」布魯諾說。「沒有人知道,是嗎?」
  「你覺得呢?這件事你一定跟蓋伊談過不少了吧!」
  「沒有特別談起,根本沒談。為什麼要談?」
  「因為你對謀殺案非常感興趣。」
  「我對謀殺案非常感興趣,這是什麼意思?」
  「噢,得了吧,查爾士,如果從你口中問不出東西,我也會從你父親身上知道許多的!」哲拉德在一陣罕見的不耐煩情緒下說道。
  布魯諾伸手要取香煙,又停下手來。
  「我跟他談過這件案子。」他謙恭平靜地說。「他什麼都小知道。他當時甚至不大瞭解他太太。」
  「你認為是誰殺了她?你曾想過漢茲先生可能在幕後安排了一切嗎?也許你對他如何殺了她又能安然脫身的事有興趣?」
  哲拉德兩手交疊於腦後,背靠在椅子上恢復了輕鬆姿態,彷彿他們正在談論這天的好天氣似的。
  「我當然不認為他在幕後安排了一切。」布魯諾回答說。「你似乎不明白你所談論的這個人所具有的才幹(Calibre)。」
  「惟一值得考慮的口徑(英文的「才幹」與「口徑」為同一字,Calibre),是槍的口徑呀,查爾士。」哲拉德拿起電話話筒。「因為你可能會是第一個告訴我的人。——請漢茲先生進來,好嗎?」
  布魯諾驚跳了一下,哲拉德看在眼裡。哲拉德沉默不語地看著他,兩人一同聽著蓋伊在走廊上愈走愈近的腳步聲。他早料到哲拉德會有這麼一招,布魯諾告訴著自己。那又如何?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蓋伊一副緊張相,布魯諾心想,但他慣常給人的緊張和匆忙感掩飾了這一點。他跟哲拉德說話,又對布魯諾點點頭。
  哲拉德請他在最後一個空椅上就坐,是張長板凳。
  「我請您移駕來此的整個用意,漢茲先生,是要問您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查爾士大部分的時間都跟您談些什麼?」
  哲拉德從一包陳年香煙中拿出一根遞給蓋伊,蓋伊接了過去。
  布魯諾看到蓋伊的眉頭碰在一起,一副惱怒神情。
  「他時常跟我談論帕米拉俱樂部的事。」蓋伊回答說。
  「還有別的嗎?」
  蓋伊看看布魯諾。布魯諾正托著腮幫子,咬著手指甲,動作隨意得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
  「真的說不上來。」蓋伊回答。
  「他跟您談論過您妻子被謀殺的事嗎?」
  「談過。」
  「關於這件謀殺案,他是怎麼跟您說的?」哲拉德的口氣溫和。「我是指您的妻子被殺之事。」
  蓋伊感到臉紅,他再瞥了一眼布魯諾,跟任何人可能會有的動作一樣,他心想,跟任何出席討論會卻被人忽視的人可能會有的動作一樣。
  「他常問我是否知道可能是誰幹的。」
  「而您知道嗎?」
  「不知道。」
  「您喜歡查爾士嗎?」
  哲拉德胖胖的手指不調和地微微顫動了一下,開始把玩著在他的桌頭吸墨紙上的火柴盒。
  蓋伊想起布魯諾在火車上把玩著火柴盒,並把它丟在牛排上的手指。
  「是的,我喜歡他。」蓋伊神情迷惘地回答。
  「您不是覺得他很煩嗎?他不是糾纏了您好多次嗎?」
  「我不覺得。」蓋伊說。
  「他去參加您的婚禮時,您覺得很煩嗎?」
  「不覺得。」
  「查爾士曾告訴過您他恨他的父親嗎?」
  「有,他說過。」
  「他曾告訴過您他想要殺他嗎?」
  「沒有。」他仍用相同的乏味語氣回答。
  哲拉德從書桌抽屜裡取出用棕色紙包裹好的書。
  「查爾士打算要寄還給您的書在這裡。抱歉,現在我不能讓您拿回去,因為我可能需要它。查爾士怎麼碰巧會有您的書在手上呢?」
  「他跟我說是在火車上找到的。」
  蓋伊審視著哲拉德慵懶、謎樣的笑容。那一夜哲拉德登門拜訪時,也有那麼一絲笑容,但跟這笑容不像。這笑容惹人厭。這笑容是職業武器。蓋伊心想,日復一日地面對這笑容,不知是何滋味。不知不覺地,他看了布魯諾一眼。
  「你們在火車上沒見過面?」
  哲拉德的視線從蓋伊身上調向布魯諾。
  「沒見過。」蓋伊說。
  「我跟送兩份晚餐到查爾士的個人車廂給你們的服務生談過了。」
  蓋伊目不轉睛地看著哲拉德,心想,這赤裸裸的恥辱比罪惡感的殺傷力更大。他正感受到的就是這股殺傷力,即令他直挺挺地坐著,直視著哲拉德時亦然。
  「那又如何?」布魯諾聲音尖銳地說。
  「那我就對你們兩個為什麼那麼大費周章遮遮掩掩很感興趣了。」哲拉德趣味盎然地搖著頭,「你們說是幾個月之後才認識的。」
  他靜待一會兒,讓流逝的時間嚙蝕著他們。
  「你們不告訴我答案。那麼,答案十分明顯,也就是說,只有一個答案。當作是推測吧!」
  他們三個人都在想著這個答案,蓋伊心想。現在這答案已浮現,連接他和布魯諾,布魯諾和哲拉德,哲拉德和他自己。是布魯諾衝口而出的答案,永遠空洞的答案。
  「查爾士,你看了這麼多偵探小說,你能告訴我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在幾天之內,您的妻子被殺,漢茲先生。在幾個月之內,查爾士的父親被殺。我的第一個明顯的推測是你們兩個知道這兩宗謀殺案將會發生——」
  「噢,鬼扯蛋!」布魯諾說。
  「——而且加以討論過了。當然,這是純推測,這是假定你們在火車上相識。你們是在哪裡相識的?」哲拉德一笑。「漢茲先生?」
  「沒錯,」蓋伊說,「我們是在火車上相識的。」
  「那你們為什麼一直如此害怕承認這件事呢?」
  哲拉德用一隻生了黑斑的手指戳他,蓋伊也在哲拉德的乏味平凡中再次感受到他使人膽怯的力量。
  「我不知道。」蓋伊說。
  「不是因為查爾士告訴您他想要幹掉他父親嗎?而您當時很不安,漢茲先生,因為您知情?」
  這是哲拉德的王牌嗎?
  蓋伊緩緩開口說:
  「查爾士從未說過一句要殺他父親的話。」
  哲拉德的視線及時滑向一側,正好看到布魯諾滿足的酒醉傻笑。
  「當然啦,這是純推測。」哲拉德說。
  蓋伊與布魯諾一同離開大樓。哲拉德請他們一起離開的,他們便一同走過一長段路,朝地鐵和計程車所在的小公園走去。布魯諾回首看看他們才走出的窄細高聳大樓。
  「沒關係,他什麼也沒查到。」布魯諾說。「不管怎麼說,他什麼也沒查到。」
  布魯諾臉色陰沉,但十分鎮靜。蓋伊突然明白在哲拉德的攻勢下,布魯諾有多麼冷靜。蓋伊不斷地想像著布魯諾在壓力之下的歇斯底里模樣。他迅速地瞥一眼他身旁布魯諾的高大身影,感受著那天在餐廳中瘋狂魯莽的夥伴情誼。但他無話可說。他心想,布魯諾當然一定知道哲拉德不會把所發現的一切都告訴他們的。
  「你知道,好笑的是,」布魯諾接著說,「哲拉德在找的人不是我們,他找的是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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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哲拉德一指插進鳥籠欄柵間,舞動手指,逗弄著害怕得靠在籠子另一側不斷拍動翅膀的小鳥。他嘴裡吹著輕柔的單音口哨。
  安在房間中央很不安地看著他。她不喜歡他剛剛告訴她蓋伊一直在說謊的事,也不喜歡此刻他漫步走去嚇金絲雀的動作。這一刻鐘以來,她都不喜歡哲拉德,他第一次來訪時,她真的是喜歡他,當時她判斷錯誤令她此刻感到苦惱。
  「它叫什麼名字?」哲拉德問。
  「甜心。」安回答。
  她突然不好意思地把頭壓低一些,半轉過頭去。她的新鱷魚皮便鞋讓她覺得高挑優雅,而且這天下午買下這雙便鞋時,她就認為蓋伊會喜歡這雙鞋,認為他們在晚餐前坐下來喝杯雞尾酒時,這雙鞋也會博得他一笑。但哲拉德的到訪破壞了這一切。
  「您知道您丈夫為什麼不想說他在去年六月就認識查爾士嗎?」
  安又想到,那是蜜芮恩遇害的那個月。去年六月對她而言別無其他意義。
  「對他來說那是難過的一個月,」她說,「他妻子在那個月過世,那個月內發生過的任何事,或許他全都忘了。」
  她的眉頭一皺,覺得哲拉德小題大作,既然蓋伊在之後的半年內沒跟查爾士見過面,這也就沒有太大的關係。
  「我不是講那宗案件。」哲拉德隨口說,又重新坐好。「不,我認為查爾士在火車上跟您丈夫談過他父親的事,告訴他說他要他父親死,說不定還告訴他他打算怎麼著手——」
  「我想蓋伊不可能會聽得進這些話的。」安打斷他的話。
  「我不知道。」哲拉德態度溫和地接著說,「我不知道,但我強烈地懷疑查爾士知道謀殺他父親的計劃,而且他那一夜在火車上可能已經向您丈夫吐露此事的內情。那是查爾士這種年輕人的作風。而我認為您丈夫這一類的人會對此事三緘其口,而且從那時候起便試圖避開查爾士。您不這麼認為嗎?」
  安心想,這解釋了很多事情,但這也會使蓋伊成了同謀。
  「如果查爾士對他說了任何類似的話,」她的語氣堅定,「我確定我丈夫不會容忍查爾士到這種程度。」
  「說得好。然而——」
  哲拉德莫名其妙地停下來,彷彿沉浸在自己遲鈍的思維中似的。
  安並不想看著他佈滿黑斑的禿頂,因此便瞪著咖啡桌上的瓷磚香煙盒,終於還是取了一根煙。
  「您認為您丈夫有任何謀殺他妻子的嫌疑嗎,漢茲太太?」
  安叛逆的吐出一口煙。
  「我當然不認為。」
  「您瞧,如果那一夜在火車上,查爾士扯出謀殺的話題,事實上他徹底地討論了這件事,而如果您丈夫真的有某個原因,認為他妻子有生命危險,而且如果他向查爾士提及此事——那麼他們便有共同的秘密,甚至是共同的危險。這只是推測。」他趕忙補上一句:「但調查員向來得做推測。」
  「我知道我丈夫不會說出任何他妻子陷入危險的話。蜜芮恩的死訊傳來時,我跟他一起待在墨西哥市,而且之前的幾天跟他一起待在紐約。」
  「今年三月呢?」哲拉德以同樣的平板音調問她。
  他伸手去拿他已空的威士忌酒杯,順從地讓安接過去再添了酒。
  安背對著哲拉德佇立於吧台前。回憶著三月,查爾士父親被殺的那個月,回想著蓋伊當時的緊張神態。他那次打的架是在二月還是三月?而且他「不是」跟布魯諾打的吧?
  「您認為您丈夫可能會在您不知情的情況下,在三月份左右偶爾與布魯諾見面嗎?」
  她心想,當然,這就解釋得通了:蓋伊知道查爾士打算弒父,而且試著去阻止他,還跟他打了一架,在酒吧裡。
  「我想他可能會吧。」她很不肯定地說。「我不知道。」
  「如果您記得的話,漢茲太太,三月左右,您丈夫的精神狀況如何?」
  「他很緊張。我想我知道他緊張的原因。」
  「是什麼原因?」
  「他的工作——」
  不知怎麼搞的,對蓋伊的事她無法再多說什麼話了。她說的每句話,她都覺得哲拉德會將之並入他正在構圖的模糊圖畫中,而他正試圖在那幅畫中看到蓋伊的蹤跡。她靜待片刻,哲拉德也不發一言地等著,彷彿在和她比賽誰先打破沉默似的。
  終於,他彈了一下雪茄後說:
  「如果您想起那個時候跟查爾士有關的任何事,您能確實地告訴我嗎?白天或晚上,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給我,有人會接聽您的留言。」
  他在名片上寫下另一個人名後,把名片交給安。
  安送他出門後,轉身直接走回咖啡桌前,收拾他的杯子。從前門窗子上,她看見他正坐在車內,頭部向前傾下的樣子像在睡覺,她猜想他是在做筆記。接著心上一小陣刺痛,她想到他會記下蓋伊可能瞞著她而在三月與查爾士見面的事。她為什麼要說出來呢?她真的知情。蓋伊說在十二月到婚禮這一段期間,他都沒有與查爾士見面。
  約莫一個小時之後蓋伊進屋來,安正在廚房照料爐中差不多快煮好的砂鍋料理。她看到蓋伊昂著頭嗅空中的氣味。
  「蝦子砂鍋料理。」安對他說。「我想我該打開通風窗的。」
  「哲拉德來過了?」
  「是呀,你知道他要來嗎?」
  「是雪茄的味道。」他簡潔地回答她。
  哲拉德當然已經告訴她他和布魯諾在火車上相識的事了。
  「他想再多知道些查爾土·布魯諾的事。」安從前窗很快地瞥了他一眼。「想知道你是否對我說過任何懷疑他的話。他還要知道三月份的事。」
  「三月份的事?」
  他踏上安所立之處的地板高起部分。
  他在她面前站定,安看到他眼中的瞳孔突然收縮。她看得見他顴骨部位上從三月或二月那一夜得來的數道如髮絲般的細疤痕。
  「想知道你是否懷疑查爾士在那個月將要殺死他父親。」
  但蓋伊絲毫不露驚慌之色地只是瞪著她,嘴角拉成熟悉的一直線,毫無罪惡感。她站向一旁,走下高起部分,進入客廳。
  「謀殺案,」她說,「真是好可怕,對嗎?」
  蓋伊在表面上輕彈著新取出的一根煙。聽她說「謀殺案」這個字眼令他痛苦難當,他希望能抹去她腦海中對布魯諾的每一項記憶。
  「三月的事——你不知道,是嗎,蓋伊?」
  「不知道,安。你跟哲拉德說了什麼?」
  「你相信查爾士要殺他的父親嗎?」
  「我不知道。我想是有可能,但這跟我們沒有關係。」
  而他一會兒之後才明白這話也是個謊言。
  「就是嘛,這跟我們沒有關係。」她再看看他。「哲拉德還說你去年六月跟查爾士在火車上相識。」
  「是呀,沒錯。」
  「喔——這有關係嗎?」
  「我不知道。」
  「是因為查爾士在火車上說了什麼話嗎?這是你不喜歡他的原因嗎?」
  蓋伊把兩手塞進夾克口袋更深的地方。他突然好想喝杯白蘭地。他知道他的感覺都寫在臉上,知道現在無法對安隱瞞下去。
  「聽好,安,」他很快地說著,「布魯諾在火車上告訴我他希望他父親死掉,他沒有提到任何計劃,也沒有提到任何人名。我不喜歡他說這件事的方式,之後我就很不喜歡他了。我不想告訴哲拉德這一切,是因為我不知道布魯諾是否殺了他父親,這是警方要去查出來的。很多無辜之人會伏法是因為有人密報他們說了像這樣的某些話。」
  但無論她是否相信他,他心想,他是完了。這似乎是他所說過最卑劣的謊言,是他所做過最卑劣的事——竟把他的罪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連布魯諾也不會像這樣子扯謊,不會像這樣子扯著對他不利的謊。他覺得自己今天虛假不實,完全是謊言。他把香煙拋進壁爐中,兩手掩住臉孔。
  「蓋伊,我真的相信你是在做你該做的事。」安輕柔的聲音傳入耳中。
  他的臉是謊言,他的率直眼神、堅毅的嘴、敏銳的雙手全是謊言。他突然放下兩手,把兩手插進口袋。
  「我想喝杯白蘭地。」
  「你三月份跟人打架,對方不是查爾士吧?」她站在吧台前時問他。
  沒有理由不說謊,但他無法說謊。
  「就是他,安。」
  從她斜向對他迅速瞥一眼的動作中,他知道她不相信他的話。她大概以為他跟布魯諾打架是要阻止他吧。她大概深以他為榮吧!永遠一定要有這層他根本不想要的保護嗎?一切對他而言一定永遠是這麼順利嗎?但安不會為此滿足的。她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到這個話題,直到他告訴她實情,他知道的。
  這天晚上,蓋伊升起今年的第一個爐火,他們新家中的第一個爐火。安頭枕著一個鬆軟的枕頭,橫躺在長爐石之上。空氣中帶著秋日淡淡鄉愁的寒意,在蓋伊身上填滿憂愁和永無休止的精力。這股精力不像他青年時代的秋日精力一樣輕快,而是墊在激昂和絕望情緒之下,彷彿他的人生正急轉直下,而這可能就是他最後衝刺的機會了。他無懼於橫亙在前方的阻礙,不就是他人生正急轉直下的最佳證明嗎?哲拉德知道他跟布魯諾在火車上相識,現在他猜不出來嗎?他不會在某天,某夜,在他胖胖的手指把雪茄舉到嘴邊的某個片刻中恍然大悟嗎?哲拉德和警方,他們在等什麼呢?有時候他有種感覺,哲拉德是要收齊每一種最微小的有利事實,每一丁點不利於他們兩人的證據,然後猝然加諸他們身上,摧毀他們。但無論他們如何摧毀他,蓋伊心想,他們也無法摧毀他的建築物。他再次感到精神與肉體,甚至與心智隔離的奇異寂寞感。
  但假定他跟布魯諾的秘密永遠不被發現呢?有時候他仍對他所做之事感到恐懼,有時候意志消沉到極點,但同時他也感到這個秘密具有神奇的不可侵犯性。也許,他心想,這是他不怕哲拉德或警方的原因,因為他仍相信其不可侵犯性。截至目前,在他們犯了許多疏失之後,在布魯諾說出許多暗示之後,如果尚無人猜到他們的秘密,那麼不就表示它更加牢不可破嗎?
  安已睡著。他盯著她平滑的額頭曲線,在爐火照射下,蒼白得發出銀光,接著他在她額頭前低下頭,吻了她一下,力道很輕,因此不會吵醒她。他內心中的疼痛自行轉化成了字句:
  「我原諒你。」
  他要安說出這句話,除了安之外,不要別人說。
  在他心中的天平,負載他的罪的這一邊無可救藥地壓垂下來,超過了天平的測量範圍,然而在天平的另一邊,他又同樣無可救藥地不斷丟進自衛的極輕重量。他是在自衛的情況下犯下罪行的,他這麼想。但他游移不定要不要完全相信這個說法。如果他相信他體內完全充滿邪惡,他也不得不相信得以表達它的自然強烈衝動了。因此有時候他發現自己在懷疑,他是否可能以某種方式深以他的罪行為樂,從中獲得某種原始的滿足感——不然一個人怎麼能真正瞭解得出,如果不是為了殺戮行為中某項原始的樂趣,人類怎會持續的容忍戰爭,戰事一起時又對戰爭有終年不斷的熱忱呢?——而且因為這種滿心懷疑的情形出現得如此頻繁,他便承認他從罪行中獲得了快樂與滿足。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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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地方檢察官菲爾·豪蘭,潔淨瘦削,輪廓分明,和哲拉德的毛茸茸一樣顯眼,正透過煙霧寬容地露出笑容。
  「你為什麼不放過那孩子呢?這起初是個切入點,我承認。我們也在他的朋友之中徹底搜索過了。結果什麼都沒查到。哲拉德,你不能以人格為由就逮人呀。」
  哲拉德再蹺起腿,自發性地露出親切的笑容。這是他的決定性時刻。他坐在這裡,以在其他小場面中同樣的方式微笑,這增加了他的滿足感。
  豪蘭用指尖把一張打好字的紙推到書桌邊。
  「如果你有興趣,這裡有新的十二個人名。故山繆先生的朋友們經由保險公司提供給我們的。」
  豪蘭的語氣平靜、無趣,哲拉德也知道他的無趣是特別裝出來的,因為身為地方檢察官,在他之下有上千百個人任他差遣,可以把更好的網撒得更遠。
  「你可以把它們撕了。」哲拉德說。
  豪蘭以微笑掩飾驚訝,但他藏不住深暗圓睜的眼睛中陡生的好奇心。
  「我猜想你已經逮到你的犯人了。當然是查爾士·布魯諾囉。」
  「當然。」哲拉德嗤嗤笑著。「只不過我是因為另一宗謀殺案違到他的。」
  「只有一宗嗎?你一直說他有能力干下四五宗案子的。」
  「我從來沒這麼說喔。」哲拉德平靜地加以否認。
  他正平抽出許多紙張,在膝上把它們像信件般折成三折。
  「是誰?」
  「好奇嗎?你不知道?」
  哲拉德咬著雪茄一笑,把一張直背椅更拉近他身邊,開始將紙張放在座位上。無論紙張有多少,他從不使用豪蘭的書桌,而豪蘭知道現在也不必費心叫他使用書桌。豪蘭於公於私都不喜歡他,哲拉德知道。豪蘭譴責他不與警方合作,警方也從未表現絲毫合作之意,但在警方的重重阻礙下,哲拉德這十年來破解的案件數目之多,令人咋舌,這些案件警方根本理不出頭緒。
  豪蘭起身,慢慢地跨著細瘦的長腿,大步走向哲拉德,然後又鬧蕩回去,靠在他的書桌前。
  「但這一切有使這件案子有點眉目嗎?」
  「警方的問題在於它單向的思考模式,」哲拉德發表意見說,「這件案子和其他許多案件一樣,必須採取雙向思考模式,不用雙向思考的方式,就無法破案。」
  「誰幹的,什麼時候下的手?」豪蘭歎了口氣。
  「聽說過蓋伊·漢茲嗎?」
  「當然聽過。我們上星期審訊過他了。」
  「他的妻子,去年六月十一號在得州梅特嘉夫,被掐死的,記得嗎?警方還沒破案。」
  「查爾士·布魯諾干的?」豪蘭皺起眉頭。
  「你知道查爾士·布魯諾和蓋伊·漢茲在六月一日搭乘南下的同一輛火車嗎?就在漢茲的太太被殺的前十天。現在,你從這一點推想到什麼?」
  「你是說他們在今年六月之前就彼此認識了?」
  「不,我的意思是說他們彼此是在火車上相識的。你能把其餘的部分湊在一起嗎?我給你的是連鎖環中欠缺的一環。」
  地方檢察官微微一笑。
  「你是說查爾士·布魯諾殺了蓋伊·漢茲的妻子。」
  「正是如此。」
  哲拉德把紙張都擺好了,便抬起頭來。
  「下一個問題是,我的證據是什麼呢?就在這兒啦!你要的一切證據。」
  他以手勢指向層疊如接龍中的紙牌般的一長排紙張。
  「從下層往上看。」
  豪蘭在看那些文件時,哲拉德從角落的水槽倒了杯水,並且以先前還在吸的雪茄來點燃另一支雪茄。從在梅特嘉夫搭載查爾士的計程車司機口中問得的最後證詞是今天早上才取得的。他甚至還沒為此喝一杯以示慶祝,但他一離開豪蘭,就將在前往愛荷華州的火車特等車廂喝上三四杯。
  這些文件上有拉芳達飯店幾位傳者的署名證詞,其中有艾德華·威爾遜說在蜜芮恩被殺當天,他看到查爾士去聖塔菲火車站搭乘東行的火車,也有梅特嘉夫的計程車司機說曾載過查爾士到位於梅特嘉夫湖畔的歡樂王國遊樂園,還有在幹線道路旁的酒吧,有酒保說查爾士曾去那裡買烈酒,再加上打到梅特嘉夫的長途電話帳單。
  「你鐵定已經知道這些了。」哲拉德平心而論。
  「沒錯,大部分啦。」豪蘭鎮靜地回答,仍在看那些文件。
  「你也知道他那天到梅特嘉夫旅遊了二十四小時,對吧?」
  哲拉德這麼問著,但他真的心情太愉快了,無暇出言諷刺。
  「那個計程車司機當然是很難找到,得一路追查他到西雅圖去,但一旦我們找到了他,他倒是對這件事記得一清二楚。大家不會忘記像查爾士·布魯諾這樣的年輕人的。」
  「所以你是說查爾士·布魯諾非常地喜歡謀殺,」豪蘭覺得好笑地批評說,「喜歡到去殺了他於一星期前在火車上相識的男人的太太的地步嗎?一個他甚至從未見過的女人?或是他曾見過?」
  哲拉德又嗤嗤笑了起來。
  「他當然沒見過她。我的查爾士有個計劃。」
  「我的」這個字眼脫口而出,哲拉德並不在意。
  「你看不出來嗎?就跟鼻子在你臉上一樣地清楚呢。而且這只是一半而已。」
  「坐下來,哲拉德,你會害自己搞出心臟病的。」
  「你看不出來,是因為你以前不知道、現在也不知道查爾士的個性,你對於他會花大部分時間去計劃數種完美罪行的事實不感興趣。」
  「好啦,你其餘的臆測是什麼?」
  「那個蓋伊·漢茲殺了山繆·布魯諾。」
  「噢!」豪蘭呻吟一聲。
  哲拉德對豪蘭的露齒笑容報以一笑,這是自哲拉德數年前在某個案件中犯了個錯以來,豪蘭第一次對他露齒而笑。
  「我對蓋伊·漢茲的調查尚未結束。」哲拉德故意毫無矯飾地說著,一邊一口接一口地吸雪茄。「我想慢慢來,這也是我在這的惟一理由,叫你也跟我一起慢慢來。我知道你會帶著一切不利於他的資料去抓住查爾士,你知道的。」
  豪蘭撫順他的黑鬍子。
  「你說的每件事,更讓我覺得你早該在十五年前左右就退休了。」
  「噢,我這十年來可破了幾件案子呢。」
  「像蓋伊·漢茲這樣的人?」豪蘭再放聲大笑起來。
  「跟像查爾士這樣的傢伙對抗?請你注意,我並沒有說蓋伊·漢茲是出於自願而殺人的,他是因為查爾士不請自來地替他解脫老婆的束縛,而被迫去殺人的。查爾士恨女人。」他插入一句評語。「這就是查爾士的計劃。互相交換,這就沒有線索了,懂吧,沒有動機。噢,我聽得到他說的話呢!但即使是查爾士,他也是人,他對蓋伊·漢茲太感興趣了,無法在事後棄他於不顧,而蓋伊·漢茲則太害怕了,對此事無能為力。沒錯——」哲拉德加強語氣地用力揚起頭,下顎的垂肉便隨之晃呀晃的。「漢茲是被逼的。被逼得有多慘大概永遠沒有人會知道。」
  豪蘭的笑容在哲拉德慎重其事的態度下霎時退去。這個說法的可能性極低,但仍然有可能。
  「唔。」
  「除非他告訴我。」哲拉德補上一句。
  「那你說我們要怎樣叫他告訴我們?」
  「噢,他仍有可能招供,這件事正搞得他精疲力竭,要不然,將事實擺在他眼前,我的手下正忙著在收集事實呢。有一件事,豪蘭——」哲拉德一指戳著椅座上的文件。「當你和你的——你的大批警員出去查探這些證詞時,不要去質詢蓋伊·漢茲的母親。我不想要漢茲事先獲得警告。」
  「噢,用貓玩弄老鼠般的技術對付漢茲先生。」豪蘭一笑。
  他轉身去打了一通不重要的電話,哲拉德則靜待一旁,怨恨他不得不把消息移交給豪蘭,怨恨他不得不離開查爾士跟蓋伊·漢茲的聯手好戲。
  「喔——」豪蘭長長地吐出一聲歎息,「你要我做什麼?用這些東西設計你的小男孩嗎?認為他會崩潰而說出跟建築師蓋伊·漢茲一起執行的卓越計劃嗎?」
  「不是,我不想設計他,我行事向來光明磊落。我需要再多幾天的時間,也許再多幾個星期,以便完成對漢茲的查詢,然後我會跟他們兩個人面對面。我現在把不利於查爾士的這些證據交給你,因為從現在起,我私底下退出此案,他們也只要知道這個就好了。我要去愛荷華州度假,是真的,而且我還要讓查爾士知道這件事。」
  哲拉德的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春風滿面。
  「要把這些男孩逮回來將會很困難喲,」豪蘭不勝遺憾地說,「尤其是你將會花很長的時間去取得不利於蓋伊·漢茲的證據。」
  「哦,對了——」哲拉德拿起他的帽子朝豪蘭搖一下。「你無法以這一切證據去強行追查爾士招供,但我能以此刻我所持有之物去強迫蓋伊·漢茲招供。」
  「噢,你是說我們不能去強迫蓋伊·漢茲招供嗎?」
  哲拉德以精心的輕蔑之色看看他。
  「不過你並沒有強迫他招供的興趣,對嗎?你根本認為他不是兇手。」
  「去度你的假吧,哲拉德!」
  哲拉德井然有序地收好他的文件,並開始把它們收入袋內。
  「我以為你要把這留下來。」
  「噢,如果你認為需要用到它們的話。」
  哲拉德謙恭地呈上這些文件,然後轉身朝門口走去。
  「介不介意告訴我你將用來強迫蓋伊·漢茲招供的東西是什麼?」
  哲拉德喉中發出一個不屑的聲音。
  「此人承負罪惡感的痛苦。」
  說完他就走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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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布魯諾說著說著便淚水盈眶,所以他不得不低頭看著腳下的長爐石。「除了這裡,今晚我不想去其他任何地方,安。」
  他一臉悠閒地靠在高高的壁爐上。
  「你這麼說可真是親切。」安笑著把盛了加了軟乳酸及鯷魚的開胃鹹餅乾的盤子放在桌子上。「趁熱吃一塊吧!」
  布魯諾拿起一塊,但他知道他將無法把它吃下肚去。桌子看起來好漂亮,設計成兩人座,有灰色亞麻桌布和灰色大盤子。哲拉德離開此地度假去了。蓋伊和他,他們打敗他了,而且他腦子裡的管制也解除了!如果她並非心屬蓋伊,他心想,他可能會設法吻安。布魯諾挺直身子,調整一下袖口。他以當個與安在一起的完美紳士而自豪。
  「那麼,蓋伊認為他會喜歡那裡嗎?」布魯諾問。
  蓋伊現在人在加拿大,正忙著阿爾伯塔大水壩的工作。
  「我很高興這一切愚蠢的質詢工作都結束了,所以他不必在工作之時還要擔心這件事了。你想像得出我有什麼感覺嗎?我像是在慶祝!」
  他開懷大笑,主要是笑他有所保留的說法。
  安瞪著他站立於壁爐架旁不安的高大身形,心中納悶著蓋伊是否儘管恨布魯諾,但也和她同樣有心醉神迷的感受。但她仍不知道查爾士·布魯諾是否有能力設計害死他父親,她一整天都跟他在一起,以便探個究竟。他以開玩笑的回答規避了某些問題,對於其他問題則慎重其事,小心翼翼地作答。他恨蜜芮恩的程度,彷彿他認識她似的。蓋伊竟對他談了那麼多有關蜜芮恩的事,這一點令安相當訝異。
  「你為什麼不想告訴任何人你跟蓋伊在火車上已相識的事呢?」安問他。
  「我並不在意,只是起初犯了個錯,到處開玩笑說我們是在求學時期相識的。接著所有的這些問題全來了,哲拉德開始在這件事上大作文章。老實說,我猜是因為情勢不利。蜜芮恩後來那麼快就被殺,你知道。我想蓋伊在蜜芮恩一案的審訊中並未扯出偶然與他相識的任何人,他相當好心呢!」他大聲地拍一下手,大笑起來,然後重重跌落於扶手椅中。「我也不是嫌犯,絕對不是!」
  「但這跟與你父親之死有關的質詢毫無關係呀。」
  「當然無關。但哲拉德並不注意邏輯,他應該是個發明家才對!」
  安皺起眉頭。她無法相信蓋伊會同意查爾士的說法,就只是因為說實話會對情勢不利,或者甚至是因為查爾士在火車上對他說過他恨他父親。她一定要再問問蓋伊。她有很多事要問問他,例如查爾士為什麼對從未謀面的蜜芮恩有敵意。安走進廚房。
  布魯諾手持酒杯,大跨步走到前窗前,看著一架飛機在夜空中交替閃著紅綠燈光。那幅景象看起來像是一個人在運動,他心想,讓指尖碰到肩膀後又再伸長手臂的樣子。他希望蓋伊可能在那架飛機上,正飛回家來。他看看他的新手錶上微暗的粉紅色表面,在他讀出金色數字所顯示的時間之前,又想著蓋伊大概會喜歡像這樣的表吧,因為這只表的設計很新潮。只要再過三小時,他就和安在一起二十四小時了,一整天哎。他昨天晚上沒先打電話通知便直接開車來,時間上又近深夜,於是安邀他留下來過夜。他睡在他們在宴會那一夜安置他的樓上客房裡,安還在他睡前送了些熱湯給他。安真是對他大好了,他也真的很愛她!他用腳跟一個旋身,看見她手拿著盤子從廚房走進來。
  「蓋伊非常喜歡你呢,你知道。」吃著晚飯時,安開口說。
  布魯諾看著她,早已忘記他們在談些什麼了。
  「我願意為他做一切的事!我覺得跟他有極深的關聯性,像兄弟一樣。我猜是因為一切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都正好肇始於我們彼此在火車上相識之後吧!」
  雖然他開始要表現出快樂,甚至滑稽的樣子,但他對蓋伊的真實情感讓他突然認真了起來。他撫觸著他身旁一張茶几上的蓋伊的煙斗架,心頭正小鹿亂撞。塞有佐料的馬鈴薯令人垂涎十分,但他不敢再多吃一口,也不敢再多喝一口紅酒。他有股衝動想在此再住一夜。如果他覺得不舒服,就可能無法再住一夜了嗎?話又說回來,這棟新家比安以為的還要近,他星期六將舉辦一場大型宴會。
  「你確定蓋伊這個週末會回來嗎?」他問安。
  「他是這麼說的。」安若有所思地吃著蔬菜沙拉。「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想去參加宴會。工作中的他,與其說是喜歡出海遨遊,不如說是喜歡不會讓人分散注意力的事。」
  「我也想出海玩一玩,如果你們不介意有人同行的話。」
  「一起來嘛。」
  語畢,她立刻想起查爾士曾搭乘印度號出航過,曾不請自來地來找過蓋伊。也曾撞凹了船身的上舷,於是她突然感到迷惑、受騙,彷彿有某件事阻撓了她,讓她直到現在才記起這些事似的。她也發現自己在想,查爾士大概會做任何事,以那同樣純真迷人的神情,同樣的靦腆笑容愚弄每一個人。哲拉德除外。沒錯,一定是他設計了他父親的死亡事件。如果這種事毫無可能,哲拉德不會朝這個方向調查下去。她可能正跟殺人兇手相對而坐哩。她起身時顯得有些倉皇失措,彷彿正要逃跑似的,接著她開始收拾盤子。還有在談到對蜜芮恩的厭惡時,他猙獰殘酷的歡樂神情。他殺死她時會得到樂趣吧,安心想。一道他應該會殺死她的短暫疑慮,像被風吹起的枯葉掠過她心頭。
  「那麼你與蓋伊相識之後,一路坐火車到聖塔菲嗎?」她在廚房中結結巴巴地說著。
  「嗯哼。」
  布魯諾再度深陷入綠色大扶手椅中。
  安弄掉了一支喝咖啡用的湯匙,湯匙掉在磁磚上發出駭人的咯啦聲響。奇怪的是,她心想,一個人對查爾士說了或問了什麼話似乎並無關緊要,沒有任何事會驚嚇到他。但他那項特質並未讓她更容易與他交談,反而使她感到慌亂愕然。
  「你去過梅特嘉夫嗎?」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隔壁牆內四處迴響。
  「沒有。」布魯諾回答。「沒去過,我一直想要去。你呢?」
  布魯諾在壁爐架前啜飲著咖啡,安坐在沙發上,頭向後仰,因此在她洋裝上有微微打摺的衣領上方喉嚨的曲線是她身上最明亮之處。「安對我而言像是光」,布魯諾記得蓋伊曾說過這句話。如果他也能掐死安,那麼蓋伊跟他就真的能在一起了。布魯諾對自己的想法皺起眉頭,然後開懷大笑起來,兩腳挪動了一下。
  「什麼事那麼好笑?」
  「我只是在想,」他笑著說,「我正想到蓋伊經常說的話,有關萬事萬物的兩極性。你知道的,正和負,相連相生。每一項決定都有一個反對它的原因。」
  她注意到他的鼻息突然加重了。
  「你是說萬事萬物都有兩面性?」
  「噢,不是,那太簡單了!」女人有時候真的是非常不成熟!「人啦,情感啦,萬事萬物!成雙成對!每個人的體內有兩個人,在世上的某個地方也有一個人正好與你相對,像是你不可得見的一部分,他埋伏著在等候。」
  說出蓋伊說過的話令他打了個冷顫,但他記得他並不喜歡聽這些話,因為蓋伊曾說過這一體的兩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敵,蓋伊指的是他和他自己。
  安緩緩抬正靠在沙發背上的頭。這番話聽起來很像是蓋伊會說的話,但他從未對她說過。安想起今年春天那封未加署名的信。一定是查爾士寫的。蓋伊說到埋伏時,應該是指查爾士。除了查爾士,沒有其他令蓋伊反應如此激烈的人了。愛恨交織的人肯定是查爾士。
  「也不盡然是善與惡,但這是它如何以行動展現它自己的最佳方式。」布魯諾欣喜地接著說。「對了,我絕不能忘了要告訴蓋伊我送了一千元給一個乞丐的事。我一直說等我有自己的錢時,我要送一千元給一個乞丐。啊,我這麼做了,不過你想他有向我道謝嗎?我花了二十分鐘向他證明那錢是真的!我得在銀行領一百元鈔票出來,撕破給他看!然後他的表現彷彿是認為我瘋了似的!」
  布魯諾低下頭搖了搖。他指望這會是個值得紀念的經驗,然後要叫那個混蛋下次看到他時痛苦萬分——他也仍然在同一個街角上乞討——因為他不會再給他一千元了!
  「反正一如我所說的——」
  「關於善與惡。」安替他說完。
  她討厭他,她現在瞭解蓋伊對他的所有感覺了,但還不知道蓋伊為什麼要容忍他。
  「噢。是呀,這些事以行動顯現。但比方說殺人兇手好了,蓋伊說法庭懲罰他們,也不會使他們變好。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內心法庭,而且足以懲罰他自己。事實上每個人對蓋伊而言,大概就是萬事萬物吧!」他大笑著。
  他醉得很厲害,現在幾乎看不見她的臉了,但他想告訴她他跟蓋伊曾談過的一切,一直說到他不能告訴她的最後的小秘密為止。
  「沒有良心的人不會懲罰自己,是嗎?」安問他。
  布魯諾抬眼望著天花板。
  「這倒是真話。有些人太愚鈍了,有些則太邪惡了,沒有良心可言。愚鈍的人普遍都會被逮到,但以殺死蓋伊妻子和殺死我父親的兩個兇手來說,」布魯諾想擺出正經八百的樣子。「他們兩個必定是相當出色的人,你也這麼認為吧。」
  「那麼他們是有良心,又不應該被逮捕囉?」
  「噢,我可沒有這麼說喔,當然不是這樣!但不要以為他們沒有遭受一點兒苦,他們是依他們的方式在受苦呀!」他又大笑出聲,因為他真的是醉得語無倫次。「他們不只是瘋子,他們和傳聞中殺死蜜芮恩的瘋子不同。這顯示有關當局對真正的犯罪學所知有多麼地微薄。像那樣的犯罪是要有周詳計劃的。」出乎意料之外地,他記得他根本沒有周詳計劃過那件謀殺案,但他確實有計劃過他父親的案子。這便足以例證他的論點了。「怎麼了?」
  安把冰冷的手指靠放在額頭上。
  「沒什麼。」
  布魯諾在蓋伊組建於壁爐一旁的酒吧前,為她調了杯加冰威士忌。布魯諾在他自己的家裡也想要有個跟這一樣的酒吧。
  「今年三月蓋伊臉上的擦傷是在哪兒弄到的?」
  「什麼擦傷?」布魯諾轉身面對她。
  蓋伊告訴過他她不知道擦傷的事。
  「不僅是擦傷而已,是割傷,頭上還有一塊瘀青。」
  「我沒看到電。」
  「他跟你打過架了,對嗎?」
  查爾士瞪著她看的兩眼中閃著一道奇怪的桃色光芒。她不夠狡猾,因此現在擠不出笑容來。她十分確定。她覺得查爾士就要衝過房間來打她了,但她一刻也不敢把眼睛調離他身上。她心想,如果她告訴哲拉德,那場打鬥將會是查爾士對謀殺知情的證據。後來她看到查爾士猶豫地收起了笑容。
  「不對!」他大笑著坐下。「他說他在哪裡弄到擦傷的呢?反正我三月份的時候沒有跟他見面,那時候我出城去了。」
  他站起身,突然感到胃部不適,不是那些問題引起的,而是他的胃本身出了問題。假定他現在就要舊病復發呢?或是明天早上。他絕不能醉倒,絕不能讓安在早上看到他那個樣子!
  「我最好早點走。」他低聲說。
  「怎麼了?你覺得不舒服嗎?你的臉色有點兒蒼白。」
  她才不同情他呢,他從她的聲音聽得出來。除了他母親,又曾有什麼女人同情過他呢?
  「非常謝謝你,安,謝謝——你一整天的招待。」
  她把他的外套交給他,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門,咬緊牙關,開始步上大段路程,走向停在路旁的車子。
  數小時之後,蓋伊回到家中時,屋子裡一片漆黑。他在客廳窺伺一番,在爐床上看到被捻熄的煙蒂,茶几上的煙斗架歪斜一邊,沙發上的抱枕上也有壓痕。有一種特別的雜亂感,不可能是安和泰迪製造出來的,也不可能是克利斯,或海倫·黑邦。他還會不知道是誰嗎?
  他跑到樓上客房去看,布魯諾並不在那裡,但他看到床頭上有扭成一卷的報紙,一個一角和兩個一分的硬幣就溫順地躺在報紙旁。窗口邊的黎明就像那天的黎明般到來,他背向窗子,摒住的氣息像啜泣般吐出。安對他做出這樣的事是何用意呢?什麼時候不好選,偏偏選了令人無法忍受的現在——當他半顆心放在加拿大,半顆心放在此地,陷在警方對他已失去線索的布魯諾收緊的掌握之中。警方已略微將他隔絕在外了!但現在他走過頭了,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走進臥室,跪在安的身旁,心涼膽戰地以令人不快的動作吻醒她,直到他感覺她的兩臂圍上來抱住他。他一臉埋進胡亂疊放在她胸上的柔軟床單中,他的周圍,他們兩人的周圍似乎有一陣搖撼怒號的風暴,而且安似乎是在其中心准一的平靜之處,她呼吸的節奏則是在健全的世上惟一的正常脈動跡象。他閉著兩眼脫下衣服。
  「我一直在想你。」這是安說的第一句話。
  蓋伊站在床尾旁,在睡袍口袋內握緊拳頭。緊張感仍揮之不去,而且風暴現在似乎全集中在他自己的內心中。
  「我會住個三天。你想我嗎?」
  「你為什麼那樣看著我?」安在床上滑動,身子抬起幾英吋高問道。
  蓋伊不予回答。
  「我只跟他見一次面而已,蓋伊。」
  「你到底為什麼要見他呢?」
  「因為——」蓋伊注意到她的兩頰泛起跟她肩上的紅痣一樣的桃紅色。他的鬍子在她肩上搔擦著。他以前從未像這樣跟她說話過,而她將合理地回答他的事實,似乎只是給他更多生氣的理由罷了。「因為他順路過來——」
  「他總是順路過來。他總是打電話來。」
  「有什麼不對?」
  「他在這裡睡過了!」
  蓋伊大叫出聲,然後看到安微略抬頭的反彈動作,睫毛也迅速地眨動。
  「沒錯。在前天晚上。」她沉穩的說話聲是在向他挑戰。「他順路過來時,天色很晚了,我就請他留下來住一個晚上。」
  他人在加拿大時曾想過,布魯諾可能會向安獻慇勤,就只是因為她屬於他,而安可能會鼓勵他,就只是因為她想知道他沒有告訴她的事。並非布魯諾做得太過分,而是他與安兩手相觸,安允許此事發生的念頭和她為何允許此事發生的理由,使他深受折磨。
  「昨天晚上他也在這裡嗎?」
  「這件事為什麼這麼令你困擾?」
  「因為他是危險人物。他是半瘋的人了。」
  「我認為這不是他困擾你的原因。」安的聲音仍是同樣地緩慢沉穩。「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保護他,蓋伊。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承認他是寫那封信給我的人,也是三月那時幾乎要把你逼瘋的人。」
  蓋伊因罪惡感作祟而身體僵直。保護布魯諾,他心想,總是保護布魯諾!布魯諾並未承認他寄了那封信給安,他知道,只是安把不同的事實片段組合在一起罷了,跟哲拉德一樣。哲拉德放手不管了,安卻不會就此罷手。安研判了難以明白的幾個片段,而這些難以明白的片段正是可拼湊成圖的片段,但她還未拼湊完成,這是要花時間的,要多花一些時間,而且也多花一些時間來折磨他!他疲倦沉重地轉身走到窗前,過於麻痺得甚至無力掩面或低頭。他不想問安她跟布魯諾昨天都談了些什麼。不知怎麼地,他完全感覺得出他們說了什麼,安又得知了多少事。他突然覺得,在這慢性、緩展的痛苦中,有某個特定的時段,它不按牌理出牌,正如生命有時候對抗致命疾病的作法。就是如此了。
  「告訴我,蓋伊,」安平靜地問他,她現在不是在懇求他,她的聲音只不過像是標示了另一段時間的特定鐘聲般。「告訴我,好嗎?」
  「我會告訴你的。」
  他仍看著窗子回答,但此刻聽到自己這麼說,他知道他相信自己,體內隨即充塞著一股無以倫此的輕飄飄感,他確定安在他的半邊臉上、在他的整個人身上,一定也看到了這種感覺,而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要與她分享,但有好一會兒,他無法移開看著窗台上的陽光的視線。輕飄飄感,他心想,同時去除了沉鬱和負擔的輕飄飄感。他會告訴安的。
  「蓋伊,過來。」她舉臂招他來,他坐在她身旁,兩臂滑過去圍抱她,緊緊地抱著他。「我懷孕了。」她說,「我們開心點吧,你會開心起來嗎,蓋伊?」
  他看著她,突然好想為幸福,為驚喜,為她的羞澀開懷大笑。
  「懷孕!」他低聲說。
  「你回來的這幾天我們要做什麼呢?」
  「什麼時候生,安?」
  「噢——不會很久的,我想是在五月吧。我們明天要做什麼呢?」
  「我們絕對要開船出海去玩一玩。如果這樣不會太顛簸的話。」
  他聲音中含帶共謀者的可笑音調,讓他不禁放聲大笑出來。
  「噢,蓋伊!」
  「你在哭嗎?」
  「聽到你笑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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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星期六早上,布魯諾打電話來恭喜蓋伊獲任阿爾伯塔委員會委員,並且問他跟安當天晚上是否會參加他的宴會。布魯諾孤注一擲、興高采烈地勸他來慶祝一番。
  「我是用我的私人專用電話打給你的,蓋伊。哲拉德回愛荷華州去了。來吧,我想要你看看我的新家。」他接著又說:「讓我跟安說話。」
  「安現在不在。」
  蓋伊知道調查行動已結束,警方和哲拉德都分別通知他了,並致上謝意。
  蓋伊走回客廳,他和巴伯·崔哲原本正在客廳吃著晚吃的早餐。巴伯早他一天飛回紐約,蓋伊邀他來度週末,兩人正在談阿爾伯塔水壩工程,以及與他們共事的委員會同仁,談地理,談釣鱒魚,天南地北談任何他們想到的話題。蓋伊聽了巴伯用法語系加拿大人的方言所說的笑話,大笑了起來。這是十一月的一個陽光普照的清新早晨,安購物回來時,他們就要驅車前去長島,乘船航行一趟。有巴伯跟他在一起,蓋伊感受到孩童式的放假愉快感。巴伯象徵了加拿大和在加拿大的工作,在那項計劃中,蓋伊覺得他走入了他自身另一個布魯諾不能跟來的更寬大的室穴。而且安懷孕的秘密使他有股公正不偏的慈悲心和神奇的優勢感覺。
  安正走進門來,電話鈴聲又響起。蓋伊起身要去接,安卻接聽了這通電話。莫名其妙地,他心想,布魯諾總是知道什麼時候該打電話來。然後,他滿腹疑心地仔細聽著他們的對話漸漸轉向這天下午的航行計劃。
  「那就一起來嘛。」安說,「噢,我想如果你一定要帶東西來,就帶些啤酒好了。」
  蓋伊看到巴伯一臉詫異地瞪著他。
  「發生什麼事了?」巴伯問他。
  「沒什麼。」蓋伊又坐下來。
  「是查爾士打來的電話。如果他過來,你不會十分介意吧,是嗎,蓋伊?」安捧著買來的一袋雜貨,神清氣爽地走過房間。「他說如果我們星期四乘船出航,他也要一起去,實際上,我也邀請他來了。」
  「我不介意。」
  蓋伊在說話的同時仍看著她。她今天早上心情愉快,陶醉在幸福中,在這種情緒下很難想像她會拒絕任何人任何事,但她邀布魯諾的原因不只是這樣,蓋伊知道。她是想要再看看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她等不及了,連今天也不願等。蓋伊感到一股怨恨感升起,於是很快地告訴自己,她並不明白,她也無法明白,而這一切總之是你的錯,搞出了這個無可救援的混亂狀況。因此他壓下了這股怨恨感,甚至拒絕承認布魯諾在這天下午會引起的公憤。他決心要一整天保持相同的自制力。
  「你注意一下你的神經過敏,可以吧,老傢伙。」巴伯對他說。他拿起咖啡杯,一口氣飲盡咖啡,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唉,至少你不是以前的那個咖啡狂了。以前是怎麼的,一天十杯嗎?」
  「差不多是這樣吧!」
  實則不然,他已完全不喝咖啡了,因為他想睡得安穩,現在他討厭咖啡。
  他們在曼哈頓稍事停留,接海倫·黑邦同行,然後通過崔勃若橋到長島。冬日時分,海邊的陽光有冰封的透明感,薄薄地覆在海灘上,又焦躁地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閃爍。印度號像座下錨停泊的冰山,蓋伊心想,也記起它的潔白曾是夏日的精神象徵。繞過停車場轉角時,他的眼神不自覺地落在布魯諾的長形寶藍色有折篷汽車上。蓋伊記得布魯諾說過,他騎坐過的旋轉木馬就是一匹寶藍色的馬,這就是他買下這部車的原因。他看到布魯諾佇立於碼頭小屋之下,看到他頭部以下的其他部分,他的黑色長外套和小號皮鞋,兩手插在口袋中的兩隻手臂,以及滿心焦慮在等候的熟悉身影。
  布魯諾提起整袋的啤酒,靦腆地笑著漫步走向汽車,但即使在遠處,蓋伊也看得見他禁閉已久的得意洋洋之情隨時會爆發出來。他圍了一條寶藍色圍巾,跟他的車子一樣的藍。
  「嗨。嗨,蓋伊。我想我無論如何也要來見你一面。」他向安投以求助的一瞥。
  「能見到你真好!」安說。「這位是崔哲先生。布魯諾先生。」
  布魯諾和他打了聲招呼。
  「你今晚不可能來參加宴會囉,蓋伊?是個很大型的宴會喔。你們大家呢?」
  他滿懷希望地對著海倫和巴伯微笑。
  海倫說她很忙,不然她會很樂意去。一邊鎖上車一邊瞥她一眼的蓋伊看到她靠著布魯諾的手臂,改穿上她的鹿皮鞋。布魯諾依依不捨地把整袋啤酒交給安。
  海倫的金色眉毛困惑地皺起。
  「你不跟我們一起去,是嗎?」
  「我的穿著不是很恰當呢。」布魯諾提出微弱無力的異議。
  「噢,船上有很多防水衣呀。」安說。
  他們必須在碼頭上乘坐小舟。蓋伊和布魯諾有禮但頑固地爭吵著誰該划船,直到海倫建議他們兩個都劃才罷手。蓋伊用力地劃著,布魯諾坐在他身旁的橫撐上,小心地配合著他的節奏。蓋伊感覺得出布魯諾古怪的興奮之情在他們劃近印度號時漸漸爬升。布魯諾的帽子被吹落兩次,最後他起身,當著大家的面把帽子一甩,丟進海裡。
  「反正我討厭帽子!」他一邊瞥了一眼蓋伊一邊說。
  布魯諾不願穿上防水衣,但浪花時常濺上駕駛室。風勢太強了,無法升起船帆。印度號由巴伯駕駛,在引擎的動力下駛進了海灣。
  「敬蓋伊!」布魯諾大喊著,但聲音中帶著怪異的壓抑而且發音不清,蓋伊從這天早上他一開口說話時就注意到這情形了。「恭喜,致敬!」他突然猛灌一口有漂亮水果綴飾的銀扁瓶內的酒,又把扁瓶送到安面前。他就像某個抓不準適當時間拍子啟動的強力笨機器一樣。「拿破侖白蘭地,五星級的。」
  安婉拒了,但海倫已經覺得冷,她喝了些,巴伯也喝了。在防水布下,蓋伊握住安戴著手套的手,試著不去想任何事,不想布魯諾,不想阿爾伯塔,不想海。他無法忍受看著正在鼓勵布魯諾的海倫,也無法忍受看著巴伯因掌舵而正視前方時,臉上露出略微靦腆的禮貌性笑容。
  「有人知道《朦朦朧朧的露水》這首歌嗎?」
  布魯諾邊問邊挑剔地拂去袖子上的水沫。喝了銀扁瓶中的酒之後,他酒醉的情況更明顯了。布魯諾陷入狼狽窘境,因為沒有人要再喝他特別選定的酒,也因為沒有人要唱歌。海倫說《朦朦朧朧的露水》這首歌很沉悶,這也令他難堪。他愛死了《朦朦朧朧的露水》這首歌,他要唱歌、大叫或是做「某件事」。他們還有什麼時候能再像這樣齊聚一堂呢?他和蓋伊、安、海倫、以及蓋伊的朋友。他蜷縮在角落的座位上,環顧他身旁的人,也看著在滾滾海浪後面忽隱忽現的細弱水平線,看著他們身後逐漸變小的陸地。他試著看看桅竿頂端的燕尾旗,但桅竿搖來晃去的,使他暈頭轉向。
  「蓋伊和我以後要像個魚膠球般環繞世界,把世界用絲帶綁起來!」
  他大聲宣示,但沒有人注意他說的話。
  海倫正在跟安說話,兩手做成球形的手勢,而蓋伊則正在向巴伯解釋汽車的事。布魯諾注意到,蓋伊彎下身來時,他額頭上的皺紋看起來更深,眼神也跟以前一樣哀傷。
  「你什麼都不知道!」布魯諾搖著蓋伊的手臂。「你今天一定要這麼嚴肅嗎?」
  海倫開始說著一些蓋伊總是很嚴肅的話,布魯諾大聲喝止她,因為她根本對蓋伊表現嚴肅的情形或原因一概不知。布魯諾又拿出扁瓶來。
  但安依然不想喝,蓋伊也不想喝。
  「我是特別給你帶來的,蓋伊。我以為你會喜歡。」布魯諾感到傷心地說。
  「喝一點嘛,蓋伊。」安說。
  蓋伊接過扁瓶,喝了一點酒。
  「敬蓋伊!天才,朋友及夥伴!」布魯諾說完,就跟著也喝了酒。「蓋伊真是個天才。你們大家都明白這一點嗎?」
  他環顧每一個人,突然想罵他們全是一群笨蛋。
  「當然囉。」巴伯欣然同意地說。
  「因你是蓋伊的老友,」布魯諾揚起扁瓶,「我也向你致敬!」
  「謝謝。認識很久的朋友,最久的一個。」
  「多久?」布魯諾語帶挑釁。
  巴伯瞥一眼蓋伊,笑著說:
  「十年左右。」
  布魯諾眉頭一皺,說:
  「我已經認識蓋伊一輩子了,」他柔聲說著,帶著脅迫意味。「問他好了。」
  蓋伊感到安的手在他緊握下扭動,他看到布魯諾在嗤嗤竊笑,卻不知道該作何解釋。汗水使他的額頭髮冷,他身上的每一絲鎮靜都流失了,正如往常的情形一樣。他為什麼總是認為他忍受得了布魯諾,因而再多給他一次機會呢?
  「你就跟他說我是你最親密的朋友呀,蓋伊。」
  「沒錯呀。」蓋伊說。
  他意識到安淡淡的緊張微笑,也意識到她的沉默。她現在不是知道一切了嗎?她不是只在等下一刻他跟布魯諾會脫口說出一切嗎?突然這就像星期五那天下午在咖啡廳,他覺得他已經告訴安他將要去做的一切事情的時刻一樣。他記得他就要告訴她了,但有項事實他並未一五一十地說出來,那就是布魯諾不斷奉承他,這似乎是嚴厲叱責他為何拖延計劃的最後妙方。
  「我當然是瘋了!」布魯諾對正慢慢挪離他身旁座位的海倫大喊一聲。「瘋得可以接收整個世界,鞭策整個世界!任何認為我不會鞭策整個世界的人,我會私下跟他解決!」他大笑著,而依他所眼見,這大笑的動作只是使他身邊面露困惑愚蠢神情的人愣住,騙他們跟他一起大笑罷了。「猴子!」他愉悅地拋給他們這個字眼。
  「他是誰呀?」巴伯低聲問蓋伊。
  「蓋伊跟我都是超人!」布魯諾說。
  「你是個酒鬼超人。」海倫提出批評。
  「才不是呢!」布魯諾費勁地單膝而立。
  「查爾士,鎮靜下來!」
  安對他說,但臉上堆著笑容,布魯諾只是報以露齒一笑。
  「我不容許她批評有關我喝酒的事!」
  「他在說什麼呀?」海倫質問。「你們兩個在股市賺了一大筆錢是嗎?」
  「股市,屁——!」布魯諾住口,想到了他父親。「咿——呵!我是個得州人!你曾在梅特嘉夫坐過旋轉木馬嗎,蓋伊?」
  蓋伊的兩腳在身下突然抽動一下,但他並未起身,也並未看著布魯諾。
  「好啦,我會坐下。」布魯諾對他說。「但你令我大失所望,你令我非常失望!」
  布魯諾搖搖空了的扁瓶,然後以投高吊球方式把它丟下船去。
  「他在哭呢。」海倫說。
  布魯諾站起身,步出駕駛艙,走上甲板,他要漫步離他們所有的人遠遠的,甚至離蓋伊遠遠的。
  「他要去哪裡?」安問。
  「隨他去。」蓋伊低聲說完,想要點燃一根煙。
  後來有一陣落水聲,蓋伊便知道是布魯諾掉下船去了。蓋伊在大家開口之前便已衝出了駕駛艙。
  蓋伊跑到船尾,一邊想脫掉外套。他感到後面有人捉住他的手臂,他一轉身就一拳打在巴伯的臉上,隨後一個縱身跳離了甲板。後來人聲和搖晃感停息,在他的軀體開始升出水面之前,是一段令人痛苦的寂靜時刻。他動作遲緩地脫去外衣,彷彿海水非常酷冷,事實上只是痛苦已經冰凍了他。他高高躍起水面,看到布魯諾的頭在不可思議的遠處,像個生滿青苔,半沒人水中的岩石。
  「你救不到他的!」
  巴伯大聲叫嚷的聲音傳來,又被一陣擊向他耳畔的水聲截斷。
  「蓋伊!」
  布魯諾的叫喊在海上響起,是瀕死的悲鳴。
  蓋伊詛咒一聲。他救得到他的。游扒了十下,他再次躍出水面。
  「布魯諾!」
  但現在他看不到他了。
  「在那裡,蓋伊!」安在印度號船尾伸手一指。
  蓋伊看不到他,但他朝腦中的記憶翻滾而去,然後立即潛入水中,伸長手臂去摸索,用手指的最前端搜尋著。水減緩了他的速度。彷彿是在惡夢中行進似的,他心想。就像在草坪上一樣。他從浪頭中鑽出,喝到了一口水。印度號在不同的位置上,正在調頭。他們為什麼不給他指示?他們根本不在乎,那些傢伙!
  「布魯諾!」
  也許是在其中一個翻騰的巨浪後面。他繼續奮勇向前游,然後明白他失去方向了。一個浪頭痛擊他頭部的一側,他詛咒著這巨大醜陋的海浪。他的朋友,他的兄弟在哪裡呢?
  他再潛入水中,盡可能地潛深一點,盡可能地向外可笑地伸展手足。但現在似乎除了沉寂的灰色空無充斥了所有的空間之外,就別無他物了,他在那空無之中只不過是細微的一點罷了。令人無法忍受的寂寥感更貼近地壓著他,威脅要吞噬他的生命。他拚命地四下張望,那片灰色變成了有稜紋的棕色地面。
  「你們找到他了嗎?」他一面衝口而出地發問,一面撐起自己的身子。「現在幾點了?」
  「靜靜地躺好,蓋伊。」是巴伯的聲音。
  「他沉下去了,蓋伊。」安說。「我們看到他沉下去的。」
  蓋伊閉上兩眼,泣不成聲。
  他意識到,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全部走出船上的臥艙,離開了他,甚至安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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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小心翼翼地不去吵醒安,蓋伊下了床,到樓下的客廳去。他把窗簾拉上,扭亮燈火,但他知道關不住正在綠色窗簾間的活動百葉窗下不穩的滑入、像條不成形的銀紫色魚般的黎明。他本來在樓上躺在黑暗中等著它的到來,知道它終將越過床腳向他襲來,比以往更害怕它啟動的機械式支配力,因為他現在知道布魯諾已承擔了他一半的罪。如果這罪愆以前就幾乎令人無法忍受,現在他一個人怎麼能承受得了呢?他知道他承受不了。
  他嫉妒布魯諾能這麼猝然、這麼安靜、這麼激烈、又這麼年輕便死去。而且是這麼地輕而易舉,就像布魯諾做任何事一樣地總是輕易得手。一陣戰慄竄過他身上,他四肢僵硬地坐在扶手椅中,在薄睡衣下的身軀跟第一次黎明出現時一樣的僵硬緊繃。一陣痙攣除去了他的緊張感,他隨即起身,在他真正知道他打算做什麼之前便上樓到工作室去了。他看著擺在工作台上四五大張表面光滑的製圖紙,他為巴伯描畫了某些東西之後就把它們放在那兒。然後他坐下來,開始從左上角書寫,先是很慢,接著越來越快地寫著。他寫了蜜芮恩和火車上的事,寫了電話的事,寫了布魯諾在梅特嘉夫的事,寫了信件、手槍和他崩潰的事,也寫了星期五那一夜的事。彷彿布魯諾仍活著似的,他就其所知寫下有助於瞭解他的每一項細節。他寫滿了三大張紙,他把這些紙折好,放進特大的信封內封好。他瞪視這個信封良久,品味著它給予的部分解脫感,心裡納悶著它現在竟從他自己身上分離出來。以前他曾多次寫下字跡潦草的激情供詞,但明知沒有人會看到,所以它們並未真正走出他的腦子。這是為安而寫的,安會伸手拿起這信封,手握這些紙張,她的兩眼也會掠過每一個字句。
  蓋伊伸手用手掌壓在自己發熱、酸痛的眼睛上。寫了幾小時的字使他累得幾乎要睡著。他的思緒漂移,沒有特定在想什麼,而他所寫的相關人物——布魯諾、蜜芮恩、歐文·馬克曼。山繆·布魯諾、亞瑟·哲拉德、麥考士蘭太太,安——這些人和人名在他腦際晃來蕩去。蜜芮恩。很奇怪的,她現在對他而言比以往更像個人。他曾試著向安描述她這個人,試著評斷她,他被迫向自己評斷她。做為人,他心想,依安的標準或依任何人的標準來看,她都沒有什麼價值,但她好歹曾是個人。山繆·布魯諾也沒有什麼價值——兒子痛恨,老婆不愛的一個貪婪冷酷的賺錢機器。誰真的愛過他呢?誰的感情真的因蜜芮恩或山繆·布魯諾之死而受到傷害呢?如果有人情感受傷害——那大概是蜜芮恩的家人吧?蓋伊記得審訊時她弟弟在證人席上,小小的眼睛裡除了惡毒、殘酷的恨意之外就沒有別的了,毫無悲傷之情。而她的母親,執拗,一如往常地不懷好意,不在乎過失在誰,只要是有人承擔下來就好,她並未因傷心而軟化態度。即使他想去見見他們,但去見他們並成了他們洩恨的對象有何用處呢?那會使他們感到比較好過嗎?或是使他比較好過?他認為不能。如果有任何人真的愛過蜜芮恩——那就是歐文·馬克曼。
  蓋伊把遮住眼睛的兩手放下。這個名字不由自主地竄入他腦中,直到他寫這封信之前,他根本役想到歐文。歐文曾是隱晦之處的模糊身影,蓋伊曾認為他比蜜芮恩更加一文不值。但歐文應該是愛她的,他原本將要娶她,她曾懷了他的孩子。假定歐文以他所有的幸福在蜜芮恩身上下了賭注呢?假定他明白在數個月之後蓋伊知道蜜芮恩在芝加哥就已不關心他時的悲傷呢?蓋伊試著回想歐文·馬克曼在審訊時的一舉一動。他記起他卑恭屈膝的態度,他鎮定、直截了當的回答,直到他提出嫉妒的控訴。不可能看出他腦子裡真正在想什麼事。
  「歐文。」蓋伊說。
  慢慢地,他站起身。就在他試著估計黝黑的長臉和無精打采的高大身影是歐文·馬克曼的這項記憶有多重要時,一個念頭在他腦中成形。他會去見馬克曼,跟他談談,告訴他一切的事。如果他虧欠了什麼人,就是虧欠馬克曼。如果他願意,就讓馬克曼殺了他,找警察來,任憑他處置。但他該告訴他這一切,真誠、面對面地告訴他。突然這件事成了十萬火急的要事了。當然啦,這是惟一的路,也是下一步路。他私了之後,他會接受法律的任何制裁。那時他會有心理準備。今天等警方問完有關布魯諾的問題後,他應該可以趕搭火車。警方今天早上告訴過他,要他跟安一起待在局裡。如果運氣好,他今天下午甚至可以趕上飛機。去哪裡呢?休士頓。如果歐文仍在那裡的話。他絕不能讓安跟他一起去機場,她一定會以為他將依計劃回加拿大去。他暫時不要讓安知道。跟歐文會面之事比較緊急,它似乎讓他變成了另一個人,或者也許他像是脫掉了老舊破損的外套。他現在覺得全身赤裸,但再也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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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蓋伊在開往休士頓的飛機上,坐在通道的活動椅上。不知怎麼地,他感到既悲慘又緊張,跟堵住通道、破壞飛機內部對稱感的小笨座椅一樣不得其所和突兀。突兀,多此一舉,然而他確信他所做之事有其必要性。他克服萬難走到眼前這個地步,情緒陷入頑強的堅決心意中。
  哲拉德曾到警局去聽取關於布魯諾之死的偵查筆錄。他說他從愛荷華州搭機回來,真是太不幸了,查爾士的下場,不過查爾士對任何事從來都漫不經心。這件事還發生在蓋伊的船上,真是太不幸了。蓋伊可以不帶任何情感的回答問題。布魯諾的軀體消失無蹤影的細節似乎無關緊要。哲拉德的在場使蓋伊更加不安,他不要哲拉德一路跟蹤他到得州去。為了加倍安全起見,他甚至沒有取消下午稍早啟程飛往加拿大的機位呢。然後他在機場等這班飛機等了差不多四個鐘頭。但他安全了。哲拉德說過他這天下午將搭火車回愛荷華州去。
  雖然如此,蓋伊仍再看了一下他四周的乘客,比先前更加緩慢謹慎地看。似乎根本無人對他有絲毫興趣。
  他彎身去看放在腿上的文件時,在他內袋裡的那封厚厚的信啪啪作響。這些文件是巴伯交給他的阿爾伯塔工程的部分報告,蓋伊看不下雜誌,也不想望著窗外,但他知道他能不自覺地完全背下這份報告中該背的項目。他發現一頁從一本英國建築雜誌撕下的紙,貼在印刷完成的油印紙張中間,巴伯用紅筆圈出了一段文字:
  蓋伊·丹尼爾·漢茲是美國南部前所未見最重要的建築師。他二十七歲時首次獨立設計完成的一棟樸素的兩層大樓,以「匹茨堡商店」打響了名號,他以此大樓說明了他堅持不輟的優雅和功能性原則,而他的藝術也經由此大樓拓展到現今的規模。如果我們設法給漢茲獨特的天分下定義,就必須仰賴「優雅」這個難以理解的夢幻字眼,它是在漢茲之前從未賦予現代建築特徵的字眼。漢茲在我們的時代使他自己的優雅概念成為典範。他在棕櫚灘為廣為人知的帕米拉集團所建造的主樓已被稱為「美國的帕德嫩神廟」……
  頁末注上星標的一段文字寫著:
  
  筆者執筆為文之際,漢茲先生已獲任加拿大阿爾伯塔水壩計劃的咨詢委員會委員。據他所言,他向來對橋樑有興趣。他預估將花三年的時間快樂地擔任此項工作。
  「快樂?」他自語著。
  他們怎麼碰巧用上這麼一個字眼呢?
  蓋伊搭乘的計程車橫過體士頓的大街時,鐘敲了九下。蓋伊在機場的一本電話簿上找到了歐文·馬克曼的名字,寄放好行李後,便鑽進了一輛計程車。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的,他心想。不可能就在晚上九點到他家,剛好發現他一個人在家,而且願意端坐在椅子上聽陌生人講話。他不會在家的,或者他不再住在那裡,或是他甚至不再住在休士頓了。找他可能要花幾天的時間了。
  「在這家旅館停車。」蓋伊說。
  蓋伊下了車,在旅館中訂了一間房。這細瑣而有先見之明的舉動使他感到好過些了。
  歐文·馬克曼已不住在克雷本街的這個小公寓大樓中了。樓下走廊上的人,包括管理員在內,都疑神疑鬼地看著他,而且肯提供的消息也是少得可憐。沒有人知道歐文·馬克曼人在何處。
  「你不是警察吧,對嗎?」最後管理員問。
  不顧自己的心情,他笑著說:
  「不是。」
  蓋伊在走出公寓大樓的途中,有一個人在樓梯上攔住他,一樣是神情謹慎,那人勉為其難地告訴他,他大概可以到市中心的某家咖啡館裡找到馬克曼。
  最後蓋伊在一家藥房裡找到他,他正和兩位他也不加以介紹的女士坐在櫃台前。見到蓋伊的歐文·馬克曼只是滑下凳子,挺直身子站好,棕色的兩眼是瞇著的。他狹長的臉型看起來比蓋伊記憶中的要更陰沉而且較不那麼英俊。他審慎地把兩隻大手偷塞進短皮夾克的斜開口袋中。
  「你記得我吧。」蓋伊說。
  「我想是吧!」
  「介不介意我跟你談一談?只要一會兒的工夫。」蓋伊看看四周。他認為最好是邀他到他的旅館房間去。「我在這兒的萊斯旅館訂了房間。」
  馬克曼再次緩緩上下打量了蓋伊一番,靜默了很久之後才說:
  「好吧!」
  從收銀台上看過去,蓋伊看到許多放酒瓶的架子,請馬克曼喝杯酒大概是好客之道吧!
  「喜歡威士忌嗎?」
  蓋伊在買酒時,馬克曼的心情輕鬆了一些。
  「可樂就可以了,不過加點兒東西在裡面,味道會更好喲。」
  蓋伊也買了幾瓶可口可樂。
  他們默默地驅車回旅館,默默地搭乘電梯、走進房間。蓋伊心中納悶他會怎麼起頭。有十幾種起頭的方式,蓋伊卻全都棄之不用。
  歐文在扶手椅中坐下,好整以暇地一面用蠻不在乎的懷疑眼神瞄著蓋伊,一面品嚐著大杯威士忌加可口可樂。
  蓋伊結結巴巴地開口說:
  「你——」
  「什麼?」歐文問他。
  「如果你知道是誰殺了蜜芮恩,你會怎麼辦?」
  馬克曼一腳砰然落地,然後坐直身子,皺起的眉毛在眼睛上方連成又黑又密的一直線。
  「你殺的?」
  「不是,不過我認識殺死她的人。」
  「是誰?」
  他皺著眉坐在那裡時有何感受呢?蓋伊心裡納悶著。厭惡?怨恨?氣憤?
  「我知道是誰,警察很快地也會知道是誰了。」蓋伊遲疑了一下。「是一個叫查爾士·布魯諾的紐約人。他昨天死了,溺死的。」
  歐文略微向後靠坐,啜飲了一口手中的飲料。
  「你怎麼知道的?他自招的?」
  「我知道,我知道有好一陣子了,所以我才覺得是我的錯。錯在不願背叛他。」
  他濡濕雙唇,吐出每一個字都很困難,而他卻又為什麼要這麼小心翼翼,一點一滴地揭露自己呢?他所有的幻想,想像著脫口說出一切的喜悅和解脫又在哪裡呢?
  「所以我才責怪自己。我——」
  歐文的聳肩動作阻止他說下去。他看著歐文喝光飲料,然後蓋伊下意識地便去為他再調了一杯。
  「所以我才責怪我自己。」他再說一次。「我必須把情況告訴你,這是非常複雜的。你知道,我要去梅特嘉夫的路上,在火車上與查爾士·布魯諾相識。火車事件是在六月的事,就在她被殺之前。當時我正要去辦離婚手續的。」
  他咽一下口水。看吧,他以前從未跟任何人說的話,他自願說出來了,而且現在這感覺是如此的平凡,甚至是如此的屈辱。他的喉嚨裡有無法去除的乾啞感覺。蓋伊審視著歐文狹長、黝黑的殷切臉龐,那皺起的眉現在鬆開了些。歐文又蹺起腿來,蓋伊猛然記起歐文在審訊時所穿的灰色鹿皮製皮鞋,那是雙有富彈性側部的純棕色皮鞋。
  「而且——」
  「怎樣?」歐文催促著他。
  「我告訴他蜜芮恩的名字。我告訴他我恨她。布魯諾有個殺人的構想,雙重謀殺。」
  「老天哪!」歐文低喊一聲。
  這句「老天」讓他想起布魯諾,蓋伊忽然有個可怕,極端可怕的想法,想到他可能陷害歐文掉入布魯諾用在他身上的同樣陷阱裡,想到歐文依序也會抓住另一個會再抓住別人的陌生人,就這麼一直無限地一再陷害,一再獵捕下去。蓋伊起了一陣戰慄,握緊了拳頭。
  「我錯在跟他談話,我錯在告訴一個陌生人我的私事。」
  「他跟你說他要去殺死她嗎?」
  「沒有,當然不是,是他有一個構想。他瘋了,他是個精神變態者。我叫他閉嘴,下地獄去,我甩掉他了!」
  他又回到火車的個人車廂裡。他正要走出個人車廂到月台上去。他聽到火車沉重的門砰然關上的聲音。甩掉他,他曾這麼以為!
  「你沒有叫他去殺人。」
  「沒有。他根本沒說要去殺人。」
  「你為什麼不直接乾脆地說呢?你為什麼不坐下呢?」
  歐文慢條斯理的刺耳聲音使房間再度穩定下來。他的聲音像塊醜陋的岩石,紮實地擊中乾燥的地表。
  他不想要坐下,也不想要喝酒。他曾像這樣在布魯諾的私室裡喝過威士忌。這是結束,而且他不想要它跟開始一樣。他碰了碰他禮貌性為自己調的摻水威士忌的酒杯,轉過身來時,歐文正在他的杯中倒入更多的酒,不停地倒,彷彿是要做給蓋伊看,他並不想在他背後偷偷倒酒似的。
  「那麼,」歐文懶洋洋地說,「如果這個傢伙正如你所說的是個瘋子——這也是法庭最終的看法,說兇手必定是瘋子,不是嗎?」
  「沒錯。」
  「我的意思是,我當然明白你在那之後的感受,可是如果它如你所說的只是一段對話,我就看不出你為何該如此激烈地自責了。」
  蓋伊不可置信地瞪著他,難道他所說的對歐文而言不重要嗎?也許他並不完全明瞭。
  「但你瞧——」
  「你是何時發現此事的?」歐文的棕眼看起來像泥漿般的混濁。
  「事後大約三個月吧。但你瞧,如果不是我的緣故,蜜芮恩現在還活著。」
  蓋伊看著歐文再次以口就杯喝飲料。他感覺得出正滑入歐文寬闊的口中那令人作嘔的可口可樂加威士忌的味道。歐文將會怎麼做呢?突然躍起,摔掉玻璃杯,像布魯諾掐死蜜芮恩一樣的掐死他嗎?他無法想像歐文會繼續坐在那裡,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歐文並未動一下。
  「你瞧,我必須告訴你。」蓋伊僵持不下地說著,「我認為你是可能受我之害的人,她懷的孩子是你的吧,你本來要娶她的,你愛她,是你——」
  「見鬼了,我才不愛她咧。」歐文臉色毫無變化地看著蓋伊。
  蓋伊也回瞪著他。不愛她,不愛她,蓋伊心想。他的心思又往回逡巡,企圖重組過去認同、而今已不復平衡的一切等式。
  「不愛她?」他說。
  「對。嗯,倒也不是你想的那樣啦。我當然不想要她死——而且搞清楚,我會盡一切力量防止這種事發生,但我非常高興不必非娶她不可了。結婚是她的主意,這也是她懷下孩子的原因。我不會說這並非男人的錯,你呢?」
  歐文神情微醉,態度熱切地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那張寬闊的嘴仍拉成跟他在證人席上一樣堅定和不規則的線條,等著蓋伊開口說話,對他與蜜芮恩的行為有所判決。
  蓋伊做了個微微不耐的動作,轉過身去。他無法使這些等式達到平衡。除了諷刺感,他看不出這件事還有什麼意義。除了諷刺的理由,他現在沒有理由在這裡;除了諷刺的理由,他沒有理由待在旅館房間裡,為一個毫不在乎的陌生人的利益而冒汗,痛苦的自我折磨。
  「你這麼認為嗎?」
  歐文還在問,一面又伸手去取放在他身旁的桌上的酒瓶。
  蓋伊無法再開口多說一句話,一股說不出的炙熱怒火正在他心中升起。他扯開領帶,解開襯衫衣領,往敞開的窗戶瞥去,尋找著空調裝置。
  歐文聳聳肩。他敞著襯衫衣領,皮夾克也沒拉上拉鏈,看起來挺自在的。蓋伊有股完全無法理解的慾望,想拿個東西塞進歐文的喉嚨裡,想去打他、壓扁他,尤其是想打掉他坐在椅中的那份自滿的安逸。
  「你聽好,」蓋伊平靜地開口,「我是個——」
  但歐文也在同一剎那開口說話,而且也不看著仍張大著嘴站在地板中央的蓋伊,就懶洋洋地一直說下去:
  「……第二次了。在我離婚的兩個月後就結婚,結果馬上就有了麻煩。蜜芮恩會不會有所不同,我不知道,但我說她會更變本加厲。露易莎在兩個月前該死地差一點放火燒了我們那棟很大的公寓房子之後,出乎意料地離開了。」
  他懶洋洋地說下去,又從他身邊的威士忌酒瓶中再倒了些酒在他的杯中,在歐文自助的方式中,蓋伊感到一份直指向他自己的不敬,一份確切的公然侮辱。蓋伊記起自己在審訊時的舉止,以被害人的丈夫而言,保守地說是再普通不過的舉止了。歐文為什麼應該要尊敬他呢?
  「可怕的是,男人是輸家,因為女人說得更多了。拿露易莎來說吧,她可以再回去那間公寓,他們也會張臂歡迎她,但讓我只是——」
  「聽好!」蓋伊再也無法忍受地說,「我——我也殺了人!我也是個殺人兇手!」
  歐文的兩腳又掉回地上,他再度坐直身子,甚至將視線再次在蓋伊身上和窗子間來回調動,彷彿在深思該逃開或是該自衛似的,但他臉上迷糊的驚訝和警覺之色是如此地微弱,如此地不認真,因為它本身似乎就是個挪揄,似乎在挪揄蓋伊的正經八百。歐文正要把杯子放在桌上,卻又沒有這麼做。
  「那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聽好!」蓋伊再大喊著。「聽好,我死定了。此刻的我跟死了一樣,因為我將去自首。馬上去!因為我殺了人,你明白了嗎?不要裝出這麼事不關己的樣子,也不要再靠回那張椅子上!」
  「我為什麼不該靠回這張椅子上呢?」
  歐文現在兩手握住杯子,他才剛剛在杯子裡又添滿了可口可樂加威士忌。
  「我是個殺人兇手,而且取了某個人的性命,這樣一件沒有人有權利去做的事,對你來說毫無意義嗎?」
  歐文可能點了頭,或者可能沒有點頭。無論如何,他又慢條斯理地喝著飲料。
  蓋伊瞪著他。言語,成千上萬句無法說出的言語糾結不清,甚至似乎充塞在他的血液中,激起多股熱潮而使他緊握的兩手一掃,高舉起兩臂。這些言語是詛咒歐文之詞,是他這天早上所寫下的自白書中的字句和段落,現在這些言語因為這個坐在扶手椅上酒醉的白癡不想要聽而逐漸亂成一團。這個酒醉的白癡決意要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他想他看起來並不像是殺人兇手吧,一身潔淨的白色長袖襯衫、絲質領帶和深藍色長褲,也許甚至是他緊繃的臉,在任何人眼中似乎都不像是殺人兇手的樣子。
  「沒有人知道殺人兇手長得像什麼樣子,」蓋伊大聲地說,「這是項錯誤。殺人兇手看起來就跟其他任何人一樣!」
  他舉起拳頭,以手背貼在額頭上,又放了下來,因為他知道剛剛存在心中的話正待湧出,而且已無法阻止話說出口了。這完全是布魯諾的作風。
  蓋伊突然走去為自己倒了杯酒,三指份的酒他一口就喝乾。
  「很高興看到我有個喝酒的伴。」歐文含糊地低語著。
  蓋伊在歐文對面鋪以綠床單的整齊床位上坐下,十分突兀地竟有疲倦之感。
  「它毫無意義,」他又開口說,「它對你來說毫無意義,是嗎?」
  「你不是我第一個見到的兇手,無論男女。」他咯咯笑著說。「對我來說,逍遙法外的似乎是女人比較多。」
  「我不是要逍遙法外,我並不自由。我是很冷酷地犯下殺人事件的。我毫無殺人的理由。你看不出這可能更糟嗎?我殺人是為了——」
  他想說他殺人是因為他體內有適量的乖張成分,足以去殺人,想說他是因為要除去木材中的害蟲而殺人,但他知道對歐文而言這說不過去,因為歐文是個實際之人。歐文非常地實際,甚至連打他、逃離他,或報警都不想,因為坐在椅子上要舒服多了。
  歐文甩甩頭,彷彿真的確實在考慮蓋伊的話似的。他的眼皮半垂在眼睛之上,蠕動著身子,探手在後褲袋中摸出某件東西,是一袋煙草。他從襯衫胸前口袋中又取出煙紙。
  蓋伊看著他這慢慢進行的動作,似乎有數小時之久。
  「這給你。」蓋伊拿出自己的香煙來給他。
  歐文用懷疑的眼神看著香煙。
  「是哪一種煙?」
  「加拿大煙,相當不錯的,試抽一支看看。」
  「謝了,我——」歐文用牙齒把煙草袋拉合——「比較喜歡抽我習慣的牌子。」他花了至少三分鐘來捲煙。
  「這就好像我在一般公園拿槍對著某人,開槍射死他一樣。」
  蓋伊接著說,他決心要說下去,但這樣好像是對椅子上的無生命物體——例如錄音機——在講話一樣,不同處在於他的話似乎在任何程度上都十分敏銳。歐文不是可能會突然想通,他現在可以在旅館房間內拿槍射他嗎?
  蓋伊說:
  「我是被迫去殺人的,我也會這麼對警方說,但這並無差別,因為重點是,我殺了人了。你瞧,我必須告訴你布魯諾的構想。」
  至少歐文現在正看著他,但他決非處於全神貫注狀態下的臉上,似乎露出愉快、禮貌性的酒醉專注表情。蓋伊不願讓那表情阻止他說下去。
  「布魯諾的構想是我們該為彼此殺人,他要殺死蜜芮恩,我則要殺死他的父親。後來他背著我來得州殺了蜜芮恩,不先讓我知道或經過我的同意,你明白嗎?」
  他選用的字句令人不愉快,但至少歐文有在聽。至少這些話有說出口。
  「我並不知道這回事,而且甚至沒有起疑——沒有真的懷疑。直到案發後幾個月。接著他就來糾纏我,他開始對我說他會把蜜芮恩之死的罪算在我身上,除非我去貫徹執行他該死的計劃剩餘部分,你明白嗎?就是去殺死他的父親。這整個構想奠基於沒有殺人理由的事實上,沒有個人動機,因此不會個別追查到我們身上,條件是我們彼此不見面,但這是另一個重點。重點是我真的去殺死他了。我已經被逼到精神崩潰了,布魯諾不斷地以信件、恐嚇和不眠不休來使我精神崩潰,他也把我逼瘋了。而且聽好,我相信任何人都會被逼到精神崩潰的。我可以讓你精神崩潰;處在同樣的情況下,我就可以讓你精神崩潰,叫你去殺死某人。採用的方法可能和布魯諾用在我身上的方法不同,但還是做得到的。你以為使極權國家繼續生存下去的還有其他東西嗎?或者你是否曾停下來對像這樣的事心存懷疑過呢,歐文?總而言之,這就是我要告訴警方的事,但這將無關緊要,因為他們會說我不該精神崩潰的;這將無關緊要,因為他們會說是我軟弱。但現在我不在乎了,你明白嗎?現在我能面對任何人了,你明白嗎?」
  他彎身望向歐文的臉,但歐文似乎沒有在看他。歐文的頭部歪向一側,正靠在手上休息。蓋伊站直身子。他無法令歐文明白,他感覺得出歐文完全沒有費心去瞭解主要的重點。但這也沒有關係。
  「無論他們要怎麼處置我,我都會接受的。我明天會向警方供出同樣的話。」
  「你能提出證據嗎?」歐文問他。
  「證明什麼?我殺了人,有什麼可以證明這回事的?」
  酒瓶從歐文的指間滑落,掉在地上,但現在瓶中的酒液很少,所以幾乎沒有潑灑出來。
  「你是個建築師,不是嗎?」歐文問他。「現在我記起來了。」
  他笨拙地扶正酒瓶,就讓他留在地上放著。
  「有什麼關係嗎?」
  「我在納悶。」
  「納悶什麼?」蓋伊不耐煩地問他。
  「你是否要聽我真誠的意見——因為你說話好像有點激動,不是說你真的激動。」
  而現在在歐文困惑的表情背後完全是小心謹慎之色,以免蓋伊可能因他的批評而走過來打他。見蓋伊並未移動一下,他又坐回椅中,而且跌坐得更深陷。
  蓋伊在腦中搜尋一個能展現給歐文明了的具體概念,他並不想要他的聽眾溜開,儘管他現在是漠不關心的狀態。
  「聽好,對於你知道曾殺死過某人的人,你有何感想?你會怎麼對待他們?如何與他們應對?你會等閒視之嗎?」
  在蓋伊緊張的凝視下,歐文似乎真的試著去思考,最後他輕鬆的眨著眼,堆起笑容說:
  「得饒人處且饒人嘛。」
  怒氣再次襲上他心頭,有片刻的時間像個熱老虎鉗般,緊鉗住他的身體和腦子。沒有什麼話可以形容出他的感受,不然就是有很多的字句可以說出口。
  「白癡!」
  這個字眼自然成形且自動從他的齒間吐出。
  歐文在他的座位上微微挪動身子,但他處變不驚的聲勢奏效了。他似乎還沒有決定倒底是要笑還是要皺眉。
  「干我什麼事呀?」他語氣堅定地問。
  「干你什麼事?因為你——你是社會的一分子!」
  「喔,那麼它就是社會的事囉。」歐文懶散地搖手回答著。
  他正看著威士忌酒瓶,瓶內的酒液只剩半英吋深而已了。
  干他什麼事?蓋伊心想著。這真的是他的態度,或者是他醉了?這一定是歐文的態度。他現在沒有理由撒謊呀。接著他記起在布魯諾開始糾纏他之前,而他已對布魯諾起疑心之時,他自己的態度也是如此。大部分人的態度都是這樣嗎?果真如此,誰又是社會呢?
  蓋伊背對著歐文。他非常清楚社會是誰。但他明白,這個他一直想著、而且和他相關的社會就是法律,就是不寬容的法規。社會就是像歐文這樣的人,就是像他自己這樣的人,就是像——比方說,在棕櫚灘的布瑞哈特這樣的人。布瑞哈特會告發他嗎?不,他無法想像布瑞哈特告發他。每個人都會把這種事留給其他人去做,而這其他人又會把它留給其他的人做,結果就沒有人會去做了。他會在意法規嗎?讓他跟蜜芮恩一直束縛在一起的不就是法規嗎?它不是有遭到謀殺的人,因此就有關係重要的人嗎?如果從歐文到布瑞哈特,大家都並不想出賣他,他該多加憂心嗎?他今天早上為什麼會認為他想向警方自首呢?這是哪一種自虐狂呢?他才不會自首哩。具體而言,他現在有什麼好耿耿於懷的呢?什麼人會密告他呢?
  「除了告密者。」蓋伊說。「我想告密者會去密告吧!」
  「沒錯,」歐文深表同感。「又髒又臭的告密者。」他如釋重負地放聲大笑。
  蓋伊眉頭深鎖,瞪視著空中,正試著找出穩健的依據,以支持他恍然大悟的某件事。首先,法律並不是社會,社會是像他自己、歐文和布瑞哈特這樣的人,是無權取走社會另一成員之生命的人。然而法律卻會這麼做。
  「然而法律應該至少是社會的意向,但它甚至不是這麼一回事,或者集體而言,它可能是這麼一回事。」
  他補上一句,知道一如往昔地在他尋獲方向之前,他又會急忙折回,在嘗試使事情確定無誤時卻盡其可能地使事情複雜化。
  「嗯?」
  歐文喃喃低語,他的頭後靠在椅子上,黑髮亂七八糟地披在額頭上,兩眼也幾乎是閉上的。
  「不,集體而言,人們可能會對殺人兇手施以私刑,但那正是法律應該要防護的事呀。」
  「我絕不贊同擅加私刑,」歐文說,「不是真的!它使整個南方惡名滿天下——多此一舉。」
  「我的論點是,如果社會無權取走另一人的性命,那麼法律也無權這麼做。我的意思是,就法律是一大堆已宣告的條例,而且無人可干預,無人可觸及等方面來說。但畢竟法律涉及的是人呀。我在談的是像你我這樣的人,特別是我的個案。現在我只是在談我的個案,但這只是邏輯罷了。你知道些什麼嗎,歐文?就人們而言,邏輯並非屢試不爽的。在建造大樓的時候,一切邏輯部很管用,因為那時候材料都謹守本分,但他的長篇大論化為烏有了。有一堵牆阻擋著他再多說一句話,只因為他無法再多想下去。他既大聲又清楚的說出那些話,但他知道歐文即使是試著仔細聽,也只是右耳進左耳出。然而五分鐘之前,對於他有罪的問題歐文原來是漠不關心的。」
  「我懷疑,陪審團又怎麼樣呢?」蓋伊說。
  「什麼陪審團?」
  「陪審團究竟是十二個人或是法律的一個團體。這是個有趣的論點,我想這一直是個有趣的論點吧!」他把酒瓶中剩餘的酒全倒進他的杯子裡,一口飲乾。「但我想它對你而言並不有趣,是嗎,歐文?什麼對你來說才是有趣呢?」
  歐文沉默不語,也沒有動一下。
  「沒有任何事物對你來說是有趣的,是嗎?」
  蓋伊看著歐文鬆弛地伸展在地毯上的棕色有磨痕大尺寸皮鞋,鞋尖朝內彼此相向,因為兩腳的重心都放在腳跟上。突然間,這雙皮鞋呈現的軟弱、不知羞恥、大量的愚蠢行徑似乎是一切人類愚蠢行徑的精髓。它隨即轉化成他對那些阻擋他工作進展的人的盲從愚蠢行徑的敵意,而在他知道情況和原因之前,他已不懷好意地踢上歐文的皮鞋側面。但歐文仍一動也不動。他的工作,蓋伊心想。是呀,他還有工作要回去做。以後再想吧,以後再把這一切想出個結果來吧,他有工作要做。
  他看看表,是十點十二分了。他並不想在這裡睡覺,心裡納悶著今晚是否會有飛機。一定有離開的方法。或者搭火車好了。
  他搖搖歐文。
  「歐文,醒醒。歐文!」
  歐文口齒不清地問了個問題。
  「我想你在家會睡得比較舒服。」
  歐文坐起身子,很清晰地說:
  「我懷疑。」
  蓋伊從床上拿起他的外套,四下張望,並未留下任何東西,因為他也沒有帶什麼東西來。現在打電話到機場去可能比較好,他心想。
  「廁所在哪裡?」歐文站起來。「我覺得不是很舒服。」
  蓋伊找不到電話,但床頭桌旁倒是有根電線,他沿著電線去找,找到床底下,地上的電話已與電線脫離,他立刻就知道電話不是摔落在地上的,因為電話和電線都被草率的棄置於床腳旁,話筒詭異地正對向歐文一直所坐的扶手椅。蓋伊把電話慢慢地朝他拉過來。
  「嘿,都沒有廁所嗎?」歐文打開的是櫥櫃門。
  「一定是在走廊盡頭那裡。」他的聲音像是在顫抖。他以能聽能講的姿勢手持話筒,現在已將它貼近耳畔,只聽見電話線路仍接通的緘默無聲。「喂?」他說。
  「喂,漢茲先生。」對方的聲音渾厚、有禮而且毫不唐突。
  蓋伊的手想徒勞無益地去砸爛電話,後來他不發一語地乾脆放棄了。這就像是要塞失陷,像是他腦中一棟宏偉的大樓支離破碎般,但它是像粉末崩塌一樣,無聲的塌落。
  「沒有時間裝設錄音機,但我就在你的房門外聽到大部分的談話。我可以進來嗎?」
  哲拉德在紐約的機場必定有眼線,蓋伊心想,他必定包了飛機追蹤他而來。這是有可能的,而且事實如此。而他還笨到在登記簿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進來吧!」
  蓋伊重複他的句尾說。他把話筒掛好,僵硬地站起身,看著房門。他的心狂跳著,彷彿以前從未如此跳過般跳得又快又急,他心想這一定是他死期不遠的前奏曲。快跑,他心想,他一進來時就跳上前去攻擊,這正是你最後的機會了。但他動也不動一下。他微微意識到歐文正在他身後一角的水槽中嘔吐。後來房門上響起重擊聲,他便朝房門走去,一邊心想情況畢竟不該會是像這樣吧,出其不意地有某個人,一個什麼都不明白的陌生人,在房間一角的水槽上「抓兔子」,他的思緒也無所整頓,而且更糟的,他已經雜亂地把事情說了一大半了。蓋伊打開了房門。
  「嗨。」
  哲拉德說,他戴著帽子,兩手垂擺,正如他以往的樣子般走進來。
  「是誰呀?」歐文問道。
  「漢茲先生的朋友。」
  哲拉德輕鬆地說著,而且圓圓的臉上是跟以前一樣正經八百的神情,他瞥了蓋伊一眼。還眨了一下眼。
  「你今晚要去紐約的,不是嗎?」
  蓋伊瞪視著哲拉德那張熟悉的臉孔,瞪視著他頰上的大黑痣,瞪視著向他眨動的明亮生動的眼睛,那毫無疑問的是在對他眨眼。哲拉德也是法律。就任何人可能是的情況來看,哲拉德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因為哲拉德瞭解布魯諾。蓋伊現在明白了,彷彿他早已明白這點似的,然而之前他甚至想都沒有想到。他也明白他必須面對哲拉德。這是這一切的一部分,而且也一直都是。這是不可避免而且注定了的,就像地球自轉一樣,他無法借詭辯來使自己獲得自由。
  「呃?」哲拉德說。
  蓋伊試著談些其他的話,卻不由自主地衝口說出:「逮捕我吧!」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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