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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小說] 《火車怪客》作者:[美]派翠西亞·海史密斯/譯者:李琪【全書完】

第29章

  蓋伊一腳重重踩上剎車踏板,但車子跳了一下,一路發出尖銳聲響,朝那孩子衝去。腳踏車「匡當」一聲翻跌。蓋伊下了車,繞過車子,跑到汽車保險槓前,極為痛苦地「碰」一聲跪下一膝,抓住那小孩的雙肩,把他拉起來。
  「我沒事。」那小男孩說。
  「他還好吧,蓋伊?」安跑上前來,臉色跟那小孩一樣蒼白。
  「我想是吧!」
  蓋伊用兩膝夾住腳踏車前輪,並扳直腳踏車把手,感覺到那小孩好奇地看著自己抖得十分厲害的雙手。
  「謝了。」那男孩說。
  蓋伊彷彿觀看神跡似地看著他跳上腳踏車,踩著踏板離去。他看看安,打了個顫,歎口氣,平靜地說:
  「今天我不能再開車了。」
  「沒關係。」
  她的回答跟他一樣平靜,但蓋伊知道,她轉身要走去駕駛座時,眼中有一絲懷疑。
  回到車內時,蓋伊向福克納家的人道歉,他們也低聲說了些每個駕駛人常常會碰到這種事的話。但蓋伊感覺到在他背後他們真正的緘默,受到驚嚇和戰慄的緘默。他看到那男孩從巷道騎來。男孩曾停下來等他的車過去,但蓋伊讓車子偏歪,朝他開去,彷彿故意要撞他似的。他是故意的嗎?他不安地點燃香煙。不過是協調不良罷了,他告訴自己,兩個星期以來他已看過這情形一百次了——撞上旋轉門啦,甚至無法握住以尺劃線的筆啦,及他常有心不在焉地做著手邊之事的感覺。他頑強地恢復他手邊之事,開著安的車去阿爾頓看他們的新家。屋子已完工,安和她母親上星期已去掛上窗簾。她們是在星期天接近正午的時候去的。安跟他說過,她昨天接到母親寄來的致意信函,他母親也送給她三件有荷葉邊的圍裙,和許多可以先放進廚房架上的自製果醬。他記得住這一切嗎?他所能記住的似乎是他口袋裡的布隆克斯醫院草圖,他尚未跟安提起的事。他希望自己能遠走高飛,除了工作之外什麼也不做,不見任何人,甚至不見安。他偷覷她一眼,看她冷靜地仰起鼻樑上有微微弧度的臉。在她細瘦有力的兩手熟練操作下,車輪轉個彎,車便開了出去,他突然確定她愛她的車勝過愛他。
  「如果有誰餓了,現在快說出來。」安說。「這家小商店是幾英哩路來的最後一家了。」
  但沒有人肚子餓。
  「我希望你們至少一年一次邀我來吃晚餐,安。」她父親說。「也許來一對鴨子或是一些鵪鶉,我聽說這附近是個好獵場。你的槍法好嗎,蓋伊?」
  安駕車轉入通達他們屋子的馬路。
  「還不錯,伯父。」
  蓋伊口吃了兩次,話終於說出了口。他的心鞭打著他快跑,他確定他也只有快跑才能安定他的心。
  「蓋伊!」安以笑臉迎視他。她停下車子,低聲對他說:「進屋時小酌一口酒吧。廚房裡有一瓶白蘭地。」
  她碰了他的手腕一下,蓋伊卻無心地急急抽回手。
  他心想,他一定要喝點白蘭地或什麼的,但他也知道他什麼也不會喝的。
  福克納太太與他並肩走過新草坪。
  「這實在是很漂亮。蓋伊,希望你以它為榮。」
  蓋伊點點頭。屋子完工了,他再也不必像在墨西哥時在旅館棕色大書桌上時一樣,去想像它的模樣了。安曾想在廚房鋪上墨西哥磁磚,有時候她身上有非常多的墨西哥配件,例如皮帶、手提包、涼鞋。此刻露在她的斜紋軟呢外衣下的刺繡長裙。就是墨西哥裙。他覺得他一定是不自覺地以蒙第卡羅飯店為藍本,才導致可怖的桃棕兩色房間以及棕色大書桌上的布魯諾面孔將糾纏他後半輩子。
  現在離他們結婚的日子只有一個月了。再過四個星期五夜晚,安就會坐在火爐旁的方形綠色大椅子上,她會從墨西哥式廚房出聲呼叫他,他們會在樓上的工作室一起工作。他有什麼權利把她和自己囚禁在一起呢?他駐足看著他們的臥室,隱隱察覺到它似乎散亂無章,因為安曾說她想要個「不是現代化」的臥室。
  「別忘了跟媽道謝,好嗎?」她低聲對他說。「那傢具是媽送的,你知道。」
  當然啦,是那件櫻木寢具組。他記起她在那天吃早餐時跟他說過這件事,記起他綁了繃帶的手,和安穿著她穿去參加海倫的宴會的那件黑洋裝。但當他應該說些和那件家具有關的話時,他卻沒有說,然後似乎就太遲了。他感覺到,他們一定知道出了什麼事。世上的每一個人一定都知道。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得以緩刑,得以從將重壓在他身上並摧毀他的某個重擔下獲救。
  「正在想新的工作嗎,蓋伊?」福克納先生邊遞出香煙邊問。
  他走上側門玄關時,蓋伊並未看見他的身影。在一股自我辯白的感覺下,他從口袋裡抽出折起的紙張,拿給他看,向他加以說明。福克納先生茂密的灰棕色眉毛下垂,陷入沉思中。但他根本沒有在聽我說,蓋伊心想。他彎身靠得更近些,不過是為了要看像是我周圍一圈黑暗的罪罷了。
  「奇怪了,安完全沒跟我提起這件事啊。」福克納先生說。
  「我先保密。」
  「噢,」福克納先生嗤嗤一笑。「結婚禮物是嗎?」
  過一會兒,福克納一家人乘著車,開回那家小商店去買三明治。蓋伊厭倦了這棟屋子,他想要安陪他一起到岩石山丘上走走。
  「馬上好。」她說,「過來。」
  她站在高大的石造火爐前面,兩手放在他的肩上,正視著他的臉,神情有點兒擔心,但仍對他們的新家感到自豪而容光煥發。
  「這裡會越凹越深,你知道。」她邊用指尖沿著他頰上的凹洞劃下去邊對他說。「我要你多吃點東西。」
  「我或許是需要一些睡眠。」他低聲說。
  他對她說最近他的工作需時甚長;他對她說他跟麥爾斯一樣正做些代辦工作、受僱傭的工作,所有的事都是為了要賺些錢。
  「親愛的,我們——我們過得很舒服呀,你究竟在煩惱什麼呢?」
  她問過他五六次是否是為婚禮之事而困擾,是否是他不想娶她了。如果她再問他,他可能會說是,但他知道她現在不會在他們的火爐前面問這個問題了。
  「我沒有在煩什麼。」他很快地說。
  「那可不可以請你不要這麼辛勤地工作呢?」
  她以哀求的口氣問他,然後同時出於她自己的愉悅和預期而上前擁住他。
  他無意識地——彷彿那完全不算什麼似的,他心想——吻了她,因為他知道她期盼他這麼做。她會注意到的,他心想,她總能在一吻之中注意到最細微的差別,而他也很久沒有吻她了。她什麼也不說的時候,對她而言似乎只是他體內的改變的確過於巨大,大得讓人什麼也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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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蓋伊走過廚房,在後門前轉過身來。
  「挑廚師休假的時候來這兒,我真是太沒大腦了。」
  「什麼沒大腦的呀?你會跟我們一樣,每個星期四晚上都過得很好,就這麼簡單。」福克納太太遞了一截在水槽中清洗過的芹菜給他。「不過海柔會為了自己無法在這兒做水果酥餅而感到失望。今晚你只得吃安做的了。」
  蓋伊走出屋外。午後仍是艷陽高照,樁柵在番紅花和菖蒲花花床上投下一條條斜影,在波浪般起伏的草坪那邊,他只看得到安束在腦後的馬尾和她的淡綠色毛衣。他曾多次跟安一起在那裡拔薄荷和荷蘭芹,就在從他跟布魯諾格鬥過的樹林中流出的小溪旁。布魯諾是過去式了,他提醒自己,不見了,消失了。不論哲拉德用了什麼方法,他已讓布魯諾害怕跟他聯絡了。
  他看著福克納先生漂亮的黑色汽車駛上車道,緩緩滑進敞開的車庫內。他突然自問,他在這裡做什麼呢?他欺騙了這兒的每一個人,連黑人廚師也不例外。她喜歡替他做水果酥餅,只因為他也許有一次稱讚過她的點心?他走到梨樹樹陰下,安和她父親不容易看到他在這裡。萬一他走出安的人生,他心想,對她會有何差異嗎?她並未放棄所有的老朋友,她的朋友和泰迪那一夥人,那些年輕人,那些在繼承父業且迎娶在鄉村俱樂部出現的美女之前,打打馬球和無傷大雅地上上夜總會的帥哥。安當然與眾不同,否則當初他不會第一眼就被吸引。她不是那些在嫁人之前,找個工作做個兩年,只為了說她曾工作過的年輕美女之一。但少了他,她仍會是同樣的她嗎?她常對他說,他是她的靈感,他和他自己的野心均是,但他遇見她的那一天起,她就擁有相同的天賦,相同的魄力,她不會繼續下去嗎?難道不會有另一個像他,卻配得上她的人發現她嗎?他開始向她走去。
  「我差不多弄好了。」她對他大叫。「你為什麼不早一點來?」
  「我趕來了呀。」他笨拙地說。
  「你靠在屋旁有十分鐘了。」
  一截荷蘭芹的小枝在溪流中漂流而去,他跳上前去攔下它。他感覺自己像只鼴鼠般的把它撈上來。
  「我想我不久會接下一件工作,安。」
  她一臉驚愕地抬起頭。
  「工作?你是說在一家公司旗下嗎?」
  這是其他建築師身上可用的片語。
  「是在一家公司旗下。」他不去看她,點了點頭。「我想要這份工作,有份穩定的可靠薪水什麼的。」
  「穩定?」她笑了一下。「在你還有一年醫院工程的情況下嗎?」
  「我就不必一直待在製圖室裡呀。」
  他起身。
  「是因為錢的問題嗎?因為你沒有接受醫院的錢嗎?」
  他掉頭走開,一個大跨步,踏上潮濕的河岸。
  「不完全是。」他從齒縫間吐出這句話。「也許是部分原因吧!」
  他數周前便決定付了員工薪水後就把他的費用還給醫務部。
  「不過你說那沒有關係的呀,蓋伊。我們都同意我們——你負擔得起呀。」
  驟然之間,世界似乎陷入沉寂,正仔細聆聽著。他看著她把一綹頭髮梳向腦後,卻在前額上留下一塊濕泥污痕。
  「不會很久的。也許是六個月,也許是更短的時間。」
  「但究竟是為什麼呢?」
  「我想這麼做呀!」
  「你為什麼想這麼做呢?你為什麼想要當烈士呢,蓋伊?」
  他默不作聲。
  落日餘輝穿射過技柏間,突然灌注在他們身上。蓋伊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用帶有樹林打鬥而來的白痕的眉毛遮擋眼神——那疤痕將永遠可見,他心想。他踢了一下庭院中的一塊石頭,卻踢不開它。就讓她認為他因帕米拉案造成的沮喪而接下這工作吧。隨便她怎麼想吧!
  「蓋伊,對不起。」她說。
  蓋伊看著她。
  「對不起?」
  她朝他走近些。
  「對不起。我想我知道原因何在了。」
  他依然兩手插在口袋裡。
  「你是什麼意思?」
  她等了很久才開口。
  「我想這一切,你在帕米拉案之後的一切不安情緒——我的意思是,連你自己都不知道——都和蜜芮恩有關。」
  他猝然扭身離開。
  「不,不是,根本不是這樣!」
  他十分誠實地說,然而聽起來卻像在說謊!他的手指插入髮絲中,把頭髮刷向腦後。
  「聽好,蓋伊,」安聲音輕柔而明確地說:「也許你並不是真的那麼想結婚。如果你認為那是部分原因,那就說出來,因為比起你去工作的這個想法,我更能接受這件事。如果你想要等——仍然——或者你想要完全就此放棄,我承受得了的。」
  她的心意已定,而且定了好長一段時間了,他在她的平靜中心點感覺得到這一點。他此刻就能放棄她,此舉所帶來的痛苦會抵消罪惡感的痛苦。
  「喂,安!」她父親從後門那裡大喊著。「你馬上會進屋來嗎?我需要那些薄荷!」
  「馬上來,爸!」她也對喊回去。「你怎麼說呢,蓋伊?」
  他的舌頭抵在嘴上方,心裡想著,她是我的黑暗森林中的太陽。但他不能說出口,他只能說:
  「我無法說出——」
  「嗯——我現在比以往更想要你,因為你現在比以往更需要我。」她把薄荷和荷蘭芹緊壓在他手中。「你要把這些拿去給爸嗎?陪他喝一杯。我得去換件衣服。」
  她轉身離開,朝屋子走去,腳步不是很快,但對蓋伊來說,那是太快了,快得他想追也追不上。
  蓋伊喝了數杯加了薄荷的威士忌,那是安的父親以舊法調製成的,把糖、波旁威士忌和薄荷靜置在一隻玻璃杯中,放上一整天,讓它變得更冰涼、更沁冷。他還喜歡問蓋伊是否曾在他處嘗過更好喝的威士忌調酒。蓋伊感覺得出他緊繃的神經鬆弛到何種確切的程度,但他是不可能喝醉的。他試過幾次了,結果是使自己噁心,卻沒有醉。
  黎明之後的一段時刻,他跟安一起在陽台上,此刻他想像他和第一次夜訪她時一樣不甚瞭解她,他也突然感到一股快樂無比的渴望感,渴望使她愛自己。然後他記起他們位在阿爾頓的新居,正等他們於週日舉行婚禮後入住,而他和安共度的所有快樂時光又突然浮現他腦海。他想要保護她,想要達成某個遙不可及卻會取悅她的目標。這似乎是他所知道最積極、最快樂的野心。如果他想要這樣,那麼就有一條退路。這是他必須與之抗衡的自身一部分,不是他自身的全部,不是布魯諾或他的工作。他只須粉碎自身的另一部分,而以他現在的自我過活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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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但是這另一個自我有太多的地方可侵犯他想要保有的自我,而且有太多的侵犯方式:某些語詞、聲音、光線、他的手或腳所做的動作;以及如果他什麼也不做,耳不聞、眼不見任何事物時,內心中那個震懾他的勝利高喊。如此精心籌備、如此歡樂慶賀,白色蕾絲和亞麻布襯托得如此純潔、眾人如此快樂等待的這場婚禮,似乎是他最差勁的背叛之舉,而且婚期越近,他越瘋狂無奈地掙扎著想取消婚禮。直到最後一刻,他只想逃走。
  他在芝加哥裡的友人羅伯特·崔哲撥了通電話來祝福他,也詢問他是否可以來觀禮。蓋伊用某個牽強的含混借口讓他打消了念頭。他覺得這是福克納家族的事,他們的朋友,他們的家族教堂,而一位友人的出席會刺穿他的保護層。他只邀請了麥爾斯,是他的話就沒有關係——自醫院委託案之後,他便不再與他共用一間辦公室了——還邀了提姆·歐弗拉提,他不克前來,以及狄姆茲學會的兩三位建築師,他們對他作品的認識比對他的認識還深。但崔哲從蒙特婁打電話來的半個小時之後,蓋伊撥了電話給他,問他是否能當他的伴郎。
  蓋伊明白他在近一年的時間裡都未曾想到崔哲,未曾回過他上一封來信。他未曾想到彼德·裡格斯,或是維克·狄波斯特和甘索·哈爾。他以前常到維剋夫婦位於布利克街的公寓去拜訪他們,也曾帶安去過那裡一次。維克是位畫家,蓋伊記得他去年冬天還曾邀自己去參觀其畫展。他當時甚至沒有回答對方。現在他模糊地記起提姆曾去過紐約,還曾在布魯諾一直以電話糾纏他不放時,打電話來找他吃午飯,而他卻拒絕了。蓋伊回想起日耳曼宗教學上說,古日耳曼人是以前來為其人格作保的朋友人數來判斷受控訴之人無辜或有罪。現在會有多少人來為他作保呢?他從未花很多時間與朋友相處,因為他們不是那種期望長相聚的人,不過現在他覺得他的朋友依次地在閃避他,彷彿他們不用見他也能感應到他已不當他們是朋友似的。
  婚禮舉行的那個週日早晨,在教堂的祭具室中慢步走在巴伯(羅伯特的暱稱)·崔哲身邊時,蓋伊緊抓住醫院製圖的記憶不放,把它當成是最後的一線希望,一個他仍存在的證明。他完成了一項出色的工作,他的朋友巴伯·崔哲對他盛讚有加,他已對自己證明了他仍有創作能力。
  巴伯已放棄跟他交談的意圖,兩臂交疊地坐著,圓胖的臉上是一副愉悅卻茫然的表情。巴伯認為這完全是緊張所致。蓋伊知道,巴伯並不明白他有何感覺,因為雖然他自以為臉上寫滿了心事,但其實卻不然。而這就是他痛苦的地方,一個人的人生竟能如此輕易地儘是偽善行徑。造成他痛苦的因素是,他的婚禮和再也不瞭解他的友人巴伯·崔哲。還有,像間囚室般有加了鐵格子的高窗的石造小祭具室。以及外頭沙沙的低語人聲,彷彿急於襲擊囚牢並送行正義的大眾發出自以為正直的抱怨聲。
  「你不會碰巧帶了一瓶酒來吧!」
  巴伯跳站起身。
  「當然帶了,它沉甸甸地壓著我,我都完全忘了呢!」
  他把酒瓶放在桌上,等蓋伊來取用。巴伯大約四十五歲,為人謙虛,生性樂觀,有著無法抹滅的安於單身的特質,而且是完全專注於其職業而有其威信的人。
  「你先請。」他鼓舞著蓋伊。「我想私下敬安一杯。她非常漂亮呢,蓋伊。」他微笑著輕柔地加上一句:「跟一座白橋一樣的漂亮。」
  蓋伊駐足看著這已開封的一品脫裝酒瓶。窗外的喧鬧聲現在似乎在嘲笑他,嘲笑他和安。這桌上的酒瓶是這場半帶詼諧又累人的傳統婚禮的一部分。和蜜芮恩舉行婚禮時,他喝的是威士忌。蓋伊把酒瓶丟向角落,紮實的瓶子劈啪裂開聲和酒液濺灑聲,只讓嗚嗚叫的喇叭、人聲和愚蠢的風琴顫音短暫地停止片刻,然後這些聲音又開始回滲了。
  「對不起,巴伯。非常對不起。」
  巴伯的兩眼沒有離開過他身上。
  「我一點兒也不怪你。」他笑答。
  「不過我會自責!」
  「聽好,老兄——」
  蓋伊看得出巴伯不知是否該大笑還是嚴正待之。
  「等一等。」崔哲說,「我會再弄些酒來。」
  巴伯剛伸手要拉開門,門就應聲而開了,彼德·裡格斯細長的人影溜了進來,蓋伊把他介紹給崔哲。彼德一路從新奧爾良趕來參加他的婚禮。蓋伊心想,這若是和蜜芮恩的婚禮,他應該不會來參加,因為彼德痛恨蜜芮恩。現在彼德的兩鬢已灰白,但他的臉削瘦,笑起來仍像個十六歲少年。蓋伊迅速地回擁了他,感覺他現在無意識地移動著,就像那個星期五夜裡他走在鐵軌上一樣。
  「時間到了,蓋伊。」巴伯說完就拉開門。
  蓋伊和他並肩而行。走十二步就到祭壇了。那些人在譴責他,蓋伊心想。他們因戰慄而默不作聲,就像福克納家的人在車後座的行為一樣。他們什麼時候才要介入並阻止一切呢?大家還要再等多久呢?
  「蓋伊!」有人喊道說。
  六,蓋伊心裡數著,七。
  「蓋伊!」聲音微弱,直接發自那些人之中,蓋伊向左方一瞥,隨著兩個回頭的女人的視線一看,看見布魯諾,正是他本人。
  蓋伊再度直視,那是布魯諾本人或是幻影?那張臉堆滿了熱切的笑容,灰色的眼神犀利無比。十、十一,他心裡算著。先爬上十二級階梯,跳過七級……你記得住的,這是有節奏韻律的。他的頭皮一陣刺痛,這不是說明那是幻影,而非布魯諾的證據嗎?他在心中祈禱,老天哪,別讓我昏倒。昏倒比你結婚好,內心的聲音對他回喊著。
  他正站在安的身旁,布魯諾也跟他們一起在此,不是一宗事件,不是一個時刻,而是一個狀況,是一直存在的某個狀況。布魯諾、他自己和安,正沿著某個軌道而行,而且將是一生沿著這個軌道而行,直至死亡,因為這是懲罰。他還要再尋找什麼懲罰呢?
  許多張面孔在他四周微笑著向他點頭招呼,蓋伊覺得自己像個白癡似的回禮。那些是帆船與網球俱樂部的會員們。婚宴上備有自助式早餐,每個人也手持一杯香檳,連他自己也取了一杯。而布魯諾並不在此。這裡真的除了戴著帽子、滿臉皺紋、擦了香水的老女人之外,沒別的人了。福克納太太一把攬過他的脖子,親吻他的面頰,而越過她的肩頭,他卻看見布魯諾帶著已找到他的相同笑容,相同的銳利眼神,正硬擠過來。布魯諾直朝他走來,然後停下,兩腳仍搖動不已。
  「祝你——祝你幸福,蓋伊。你不介意我順道拜訪吧,是不是?這是個快樂的場合!」
  「滾出去!快點滾出這裡!」
  布魯諾的笑容在猶豫下漸漸消退。
  「我剛從卡布裡島回來。」他的聲音仍是同樣的嘶啞。
  他穿著一件紫黑色斜紋新西裝,西裝的翻領跟晚宴裝的翻領一樣寬大。
  「你過得好嗎,蓋伊?」
  安的一位姨媽滿嘴香氣的在蓋伊耳中叨叨絮絮的傳了些話,他也小聲地回應一些話,然後便轉身,開始移步走開。
  「我只是想要祝你幸福。」布魯諾向他聲明。「你也瞧見了。」
  「滾出去。」蓋伊說。「門就在你身後。」
  不過他絕不可再多說了,他心想,他會失控的。
  「休戰吧,蓋伊。我想見見新娘。」
  蓋伊讓自己兩臂各被一中年婦女抓住而拉走,雖然沒有看他,他卻知道布魯諾帶著受了傷和不耐的笑容,退到自助餐桌旁去。
  「支持得住嗎,蓋伊?」福克納先生拿走他手中半空的酒杯。「咱們到吧台那邊去喝些更好的東西吧。」
  蓋伊拿了杯半滿的威士忌。語無倫次。他確定自己說了停止這一切,還叫大家走的話。但他其實並沒有說出口,否則福克納先生不會哄然大笑。或者他正是因此而大笑的嗎?
  蓋伊注意到,他們切蛋糕時,布魯諾在桌子的另一頭看著,大部分時間是在看安。布魯諾的嘴角拉成瘋狂發笑的細長線條,兩眼像釘在其深藍色領帶上的鑽石般閃爍,而且蓋伊在他臉上看見第一眼見到他時,那種同樣混合了渴望、敬畏、堅決和幽默的神態。
  布魯諾走到安面前。
  「我想我以前在某個地方見過你。你跟泰迪·福克納有親戚關係嗎?」
  蓋伊看著他們握了手。他原以為他會無法忍受這個情況,但他忍了下來,並未移動腳步。
  「他是我表哥。」
  安帶著輕鬆的笑容回答,那笑容跟不久之前她對某個人的笑是一模一樣的。
  布魯諾點點頭。
  「我跟他一起打過幾次高爾夫球。」
  蓋伊感到有人把手放在他肩上。
  「有一分鐘的時間嗎,蓋伊?我想——」是彼德·裡格斯。
  「沒有。」
  蓋伊跟在布魯諾與安之後走去,一把緊握住安的左手。
  布魯諾在她的另一側慢步著,身子挺直,非常地輕鬆自在,手捧著一個盛了一塊還沒碰過的結婚蛋糕的碟子。
  「我是蓋伊的一位老友,一位舊識。」布魯諾在安的身後對他眨眼睛。
  「真的嗎?你們兩人是在哪裡認識的呀?」
  「在學校。老同學了。」布魯諾咧嘴笑著。「你知道,你是我多年來所見過最美的新娘,漢茲太太。我確實很高興見到你。」
  他說話的語氣並非要結束談話;而且那副煞有其事的加重語氣,不禁令安再度笑了起來。
  「很高興見到你。」她回應一句。
  「希望能再見到你們。你們要住哪裡呢?」
  「康乃狄克州。」
  「康乃狄克州,好地方。」布魯諾對蓋伊又是一眨眼,然後優雅地行禮離去。
  「他是泰迪的一位朋友嗎?」蓋伊問安。「是泰迪邀他來的嗎?」
  「別顯得那麼擔心的樣子,親愛的!」安嘲弄他。「我們不久就要走了。」
  「泰迪人呢?」
  但找泰邊又有什麼用,拿此事做文章又有什麼意思呢?他同時在心中自問。
  「我兩分鐘前才在桌前這一頭看見他哩。」安對他說。「克利斯在那邊,我得去跟他打聲招呼。」
  蓋伊轉身去找布魯諾,只見他在自行取用白煮蛋,一面還跟兩個彷彿被惡魔施咒般對他笑的年輕人高興地交談著。
  諷刺的是,一陣子之後蓋伊在車內痛苦地心想,諷刺的是,安從來投機會認識他。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一直憂鬱不振。現在他的努力似乎成真了,因為他鮮少這般努力過。也許在墨西哥市的那幾天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穿藍西裝的那個人在狄姆茲工作嗎?」安問。
  他們的車子正往城外開向蒙他克岬。安的其中一位親戚把她的小木屋借給他們度三天蜜月。蜜月只有三天,因為他央求在一個月之內開始在霍頓、霍頓和奇斯建築公司工作,而在開始上班之前,他得加快趕工,畫好詳細的醫院設計圖。
  「不是,是在協會。有好一段日子了。」
  不過他為什麼要幫布魯諾圓謊呢?
  「他的臉挺有趣的。」
  安說,拉了拉足踝邊的洋裝後,安把她的兩腳放在汽車前後部座位間的活動椅上。
  「有趣?」蓋伊問。
  「我的意思不是說很有魅力,只是神情緊張。」
  蓋伊一咬牙。神情緊張?她看不出來他瘋了嗎?很病態地瘋了?沒有人看得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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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霍頓、霍頓和奇斯建築公司的接待員交給他一份留言,查爾士·布魯諾來電,並留了電話號碼。是大內克區的電話號碼。
  「謝謝。」
  蓋伊說完,便繼續走過大廳。
  假定這家公司記錄了往來電話內容。他們其實並未記錄,但假定他們留了記錄。假定布魯諾哪一天順道來訪。但霍頓、霍頓和奇斯公司內部爛透了,多個布魯諾也沒事。這不正是他為何讓自己沉浸在這個他厭惡的環境裡,幻想這是種贖罪、幻想自己在這兒會舒服些的原因嗎?
  蓋伊走進有大天窗和真皮沙發的休息室,點起一根煙。曼華林和威廉斯,這家公司旗下頂尖的兩位建築師,正端坐在真皮大扶手椅中,閱覽著公司的報告。蓋伊望向窗外時,感覺到他們飄來的目光。他們一直在注意他,因為大家認定他是特別了不起的人,是天才,小霍頓已向大家保證這一點了,那麼他還在這裡做什麼呢?當然,他可能比大家認為的還一文不名,而且他才剛新婚,但除開這一點和布隆克斯醫院的委託案不談,他顯然十分緊張,有志難伸。第一流的人才也有不得志的時候,他們會對自己這樣說。因此為什麼該對接下一份舒適的工作有所顧忌呢?蓋伊俯視著樓下污穢混亂的片片曼哈頓屋頂和街道,它們看起來像是一座規劃錯誤的城市平面模型。
  他轉過頭來時,曼華林像個小學生般調開了眼神。
  他一個早上都在他已接手好幾天的工作上打混。慢慢來,他們對他說。他所要做的只是應付客戶所需,並在設計圖上簽名即可。現在,這項工作是為韋斯徹斯特市的一個富裕小社區建造一棟百貨公司,而客戶要求的是像一棟舊式大宅邸的建築物,要和市鎮搭調,也只要略帶現代感,懂嗎?對方還特別指名由蓋伊·丹尼爾·漢茲來設計。蓋伊把頭腦調至畫卡通的程度就能輕易解決此案,但它確實將會是百貨公司的事實,不斷讓他考慮到某些實用性的需求。他一整個早上都在塗塗擦擦和削鉛筆,認為他還要再多花四五天的時間,也就是要到下星期,他才能定案,即使是個粗略的概念也罷,以便展示給客戶看。
  「查爾士·布魯諾今晚也會來。」安這天晚上從家中廚房扯著嗓門說。
  「什麼!」
  蓋伊推開隔板進來。
  「他不是叫這名字嗎?我們在婚禮上見到的那個年輕人呀!」
  安正在砧板上把蔥切細。
  「你邀他來的?」
  「他似乎聽說了此事,於是打了通電話來,算是不請自來吧!」安回答的態度十分地漫不經心,致使他升起一層她可能在試探他的胡猜疑慮,脊柱上微微竄起一股寒意。「海柔——不要用牛奶,我的天使,冰箱裡有很多乳酪呀!」
  蓋伊看著海柔在裝有攪碎的意大利乾酪的碗旁把乳酷罐放下。
  「你介意他來嗎,蓋伊?」安問他。
  「不會呀,不過他不是我的朋友,你知道。」
  他不自然地移步走向置物架,取出擦鞋盒。他怎麼能阻止他來呢?應該有辦法的,然而即便他絞盡腦汁,他知道他也想不出辦法。
  「你介意喔。」安笑著說。
  「我認為他可以說是沒有教養的人,如此而已。」
  「不准人來參加喬遷喜宴會帶來不幸的。你不知道這回事嗎?」
  布魯諾抵達時,兩眼是紅通的。其他的每個客人都對這新屋抒發意見,但布魯諾長驅直入到磚紅和油綠色的客廳裡,彷彿他以前來過此地一百次似的。或者彷彿他住在此地似的,蓋伊在向布魯諾介紹房內擺設時心裡這麼想著。布魯諾咧嘴笑著,很興奮地集中注意力在蓋伊和安的身上,幾乎都不回應別人的問候——有兩三個人看似認識他的樣子,蓋伊心想——他只回應了來自長島孟西公園的柴斯特·波提拿夫太太的問候,一副他鄉遇故知似地用兩手跟她握手。蓋伊則嫌惡地看著波提拿夫太太以大大的友善笑臉迎視布魯諾。
  「一切都好嗎?」布魯諾為自己拿了杯酒之後問蓋伊。
  「好呀,很好。」
  蓋伊決意即使必須麻醉自己,也要表現鎮靜。他在廚房已經喝下兩三杯純酒了。但他卻發現自己向後退移,朝客廳一角峭立的螺旋梯方向走避。只要一下子,他心想,只要讓他能確定方向就好了。他跑上樓去,走進臥房,把冰涼的手靠放在前額上,又慢慢地滑下臉龐。
  「對不起,我還在四處探看。」房間另一端傳來這句話。「這真是很棒的屋子,蓋伊,我得暫時回到十九世紀來好好感受一下呢。」
  安在百慕達唸書時期的朋友海倫·黑邦正站在大書桌旁。就是小手槍的藏匿之處,蓋伊心想。
  「請不要拘束,我只是上來拿手帕的。你手中的酒味道好嗎?」
  蓋伊拉出最右上方的抽屜,裡頭有他不想要的槍和他也不需要的手帕。
  「嗯,比我的情況好。」
  海倫正處於另一個「躁狂」期。她是個商業藝術家,安認為她是個優秀的商業藝術家,但她只在每季的津貼用完了才工作,隨即一下子陷入沮喪期。而且自從那個星期天晚上他沒有陪安去參加她的宴會以來,他感到她並不喜歡他。她對他感到懷疑。現在她在他們的房間裡做什麼?假裝什麼也沒做,難道是因為喝了酒而難受嗎?
  「你總是這麼正經八百的嗎,蓋伊?你知道當安告訴我她將嫁給你時,我對她說了什麼嗎?」
  「你跟她說她瘋了。」
  「我說呀:『不過他是那麼地正經八百哎。他是很有魅力啦,也或許是個天才,不過他那麼地正經八百,你怎麼忍受得了呢?』」她仰起有稜有角、金髮白膚的漂亮臉孔。「你甚至不為自己辯解。我打賭你太過正經八百而不敢吻我,對不對?」
  他強迫自己走上前去吻了她一下。
  「這哪叫吻呀?」
  「可是我不是故意表現得正經八百的呀。」
  他出了房間,心想她會告訴安的,她會告訴她她在十點時發現他在房間裡,一副很痛苦的樣子。她也可能查看了抽屜,發現了那把槍。但他完全不相信有此可能。海倫很愚蠢,他一點兒也想不透安為什麼會喜歡她,不過她不是個愛惹麻煩的人,而且她跟安一樣不是愛窺探的人。老天哪,他們住進這裡後,一直以來,他不是把手槍收在與安的抽屜相鄰的抽屜裡的嗎?他不怕安會翻查他的那半邊大書桌,就跟他不怕她會拆閱他的信件一樣。
  他下樓來時,布魯諾和安坐在火爐旁的方型沙發椅上。布魯諾在沙發背上不經意地搖晃酒杯,在布面上造成暗綠色的污跡。
  「他正告訴我有關新卡布裡的一切,蓋伊。」安抬頭看他。「我一直在想我們可以去那裡玩。」
  「你要做的事是租下一整棟屋子。」布魯諾無視蓋伊的存在,繼續說。「租下一座城堡,越大越好。我母親和我曾住進一座很大的城堡,有一晚我找不到適當的門進進出出,我這才知道這城堡還真是大哩,我們永遠也走不到城堡的另一端呢。有一天一戶意大利人全家正在遊廊另一端吃晚飯,而在同一晚他們大約十二人全都跑來,問說他們是否能免費為我們工作,惟一條件是讓他們住下來。因此我們當然就答應了。」
  「那你一句意大利語也沒學會嗎?」
  「沒有必要嘛!」
  布魯諾一聳肩,聲音又變得粗嘎,正如蓋伊在腦中一直聽見的一樣。
  蓋伊忙著抽煙,對布魯諾看著安的那種貪婪、靦腆、輕浮的視線感到如芒刺在背,比酒精的麻木刺痛感還深沉。布魯諾無疑地已經恭維過她所穿的洋裝了,那是他最喜愛的灰色波紋綢洋裝,上頭有像孔雀眼一樣的藍色小圖案。布魯諾總是會注意女人的衣著。
  「蓋伊和我,」布魯諾在他身後傳來的聲音很清楚,彷彿他已轉過頭來似的。「蓋伊和我曾談過旅遊的事。」
  蓋伊把香煙戳進煙灰缸內捻熄,然後直朝沙發走去。
  「到樓上去看看我們的遊樂室如何?」他對布魯諾說。
  「好哇。」布魯諾起身。「你都玩些什麼?」
  蓋伊把他推進一間以紅色為底的小房間內,關上身後的房門。
  「你還想怎麼樣?」
  「蓋伊!你喝醉啦!」
  「你告訴大家我們是老友,你有什麼企圖?」
  「沒有告訴大家呀,我跟安說而已。」
  「你告訴她或任何人,是有什麼企圖?來這裡,又有什麼企圖?」
  「安靜下來,蓋伊!噓——噓——噓噓。」
  布魯諾隨意地搖動著手中的酒。
  「警方仍在監看你的友人,不是嗎?」
  「還不會困擾到我呀。」
  「滾出去,現在就滾出去。」
  他努力控制聲音,說出的話都帶有科音。而他為什麼該自我控制呢?有顆子彈在膛上的手槍就在走廊對面呀。
  布魯諾厭煩地看看他,歎了口氣,氣排在他上唇的樣子就跟蓋伊夜裡在房間聽到的呼吸聲一樣。
  蓋伊微微被絆了一下,而這被絆倒的動作令他十分憤怒。
  「我認為安很美。」布魯諾很愉悅地評斷說。
  「如果我再看到你跟她說話,我會殺了你的。」
  布魯諾的笑容淡化了些,然後又更寬深地重回臉上。
  「這是威脅嗎,蓋伊?」
  「這是誓言。」
  半個小時之後,布魯諾醉倒在他和安一直坐著的沙發背後,他倒在地板上的身影看起來極為細長,在大爐底石上的頭部則很小。三個人把他抬了起來,卻不知該拿他怎麼辦。
  「把他抬到——我想,抬到客房去吧。」安說。
  「這是個好兆頭,安。」海倫大笑。「就是有人愛在人家的喬遷喜宴上過夜,你知道。這是第一位吧?」
  克利斯多怫·尼爾森走過來跟蓋伊說:
  「你在哪裡遇到他的呀?他常在大內克俱樂部醉倒,他不能再搭車了。」
  蓋伊在婚禮過後向泰迪查問過了,泰迪並未邀布魯諾來,而且除了他不喜歡他之外,對他的事是一無所知。
  蓋伊拾級走到樓上工作室內,關起了門。他的工作台上擺著為那家荒謬的百貨公司設計而尚未完成的草圖,他在良心的驅策下把它帶回家來,這個週末要完成它。熟悉的線條,現在因喝了酒而顯得模糊,幾乎令他作嘔。他取出一張白紙,開始設計他們想要的大樓。他完全知道他們要的是什麼,他希望能在反胃感襲來之前完成它,完成後又能病得跟狗一樣。但他完成時並未嘔吐,只是靠坐在椅中,最後又走去打開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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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百貨公司的設計得到了認可,並且先後獲得霍頓父子和客戶,即新羅雪爾的霍華·溫漢先生的大力稱讚,溫漢先生為了看設計圖,星期一下午很早就到辦公室來了。蓋伊犒賞自己的方式是那天剩餘的時間都待在辦公室內抽煙,以及翻閱摩洛哥羊皮精裝版的《梅迪西教派》這本書,這是他從布蘭塔諾書局買來給安的生日禮物。他心中納悶著,他們接下來會派給他什麼工作呢?他胡亂翻著書本,記起他和彼德以前所喜愛的句子:「沒有肚臍的那個人仍寄宿在我身上」。接下來還有什麼殘暴行為要他來做的呢?他已經完成了一項任務。他還做得不夠嗎?再來一件像這棟百貨公司一樣的案子將令人無法忍受。這不是自憐,只是人生。如果有什麼事要自責,那就是他還活著。他從製圖桌前起身,走向打字機,開始動手打他的辭職信。
  安這天晚上堅持要一起出門去慶祝。她非常高興,喜氣洋溢,蓋伊覺得他自己的精神也振奮了一些,但不是很明確,像是風箏想在無風之日飛昇上天一樣。他看著她用靈活的纖手把頭髮緊拉到兩側,又在腦後頭髮上扣起長髮夾。
  「還有,蓋伊,我們不能現在就開船去玩嗎?」他們下樓走進客廳時,她問蓋伊。
  安仍一心想乘「印度號」順著海岸南行,那是他們暫緩的蜜月旅行。蓋伊本來打算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畫醫院設計圖,但現在他無法拒絕安。
  「你想我們多快能成行?五天?一個星期?」
  「也許五天吧!」
  「噢,我剛想起來,」她歎了口氣。「我得待到二十三號。有一個人對我們所有的棉製品很有興趣,他會從加州來這兒。」
  「這個月底不是也有服裝秀嗎?」
  「噢,莉莉安可以處理那件事的。」她露出笑臉。「你記得這事真是好哎!」
  她將豹皮大衣的連身帽套在頭上時,他靜待一旁,想到她下星期要跟加州來的人討價還價的事就覺得好玩。她不會把這件事情交給莉莉安處理。
  安主管店內業務。他初次看到咖啡桌上的長柄橙花。
  「這些花是哪來的?」他問安。
  「查爾士·布魯諾送的。還附上了小卡片,為星期五醉倒的事道歉。」她大笑著。「我認為他的舉動蠻可愛的。」
  蓋伊瞪著花。
  「是什麼品種?」
  「非洲菊。」
  她為他撐開前門,兩人便出了門,上了車。
  那些花使她感到喜悅,蓋伊心想。但他也知道,自宴會那一夜以來,她對布魯諾的評價已然下降。蓋伊再次想到,拜宴會上的人所賜,此刻他和布魯諾的關係是多麼密切呀。警方可能隨時會來調查。他警惕著自己,他們會來調查他的。而他為什麼不多關心些?此刻他究竟是何心境,讓他再也說不出這是什麼情境?辭職嗎?自殺嗎?或者只是癡呆地蟄伏呢?
  接下來的幾天閒散日子裡,他迫不得已待在霍頓、霍頓和奇斯公司中,展開那棟百貨公司內部設計圖作業,他甚至自問,就算他沒發瘋,精神是否也可能失調。他記起星期五那一夜之後的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他的安全,他的存在,似乎懸在一座精巧的天平上,一絲精神的崩潰即可能讓兩者霎時傾覆。現在他已毫無此感了。然而他仍夢見布魯諾侵入他房間。如果在黎明之時醒來,他仍能看到自己持槍站立於房間內。他仍覺得必須盡速地找到某種贖罪方式,某種他還能正視的貢獻或犧牲皆不足以為報的贖罪方式。他覺得像兩個人,其中一人在他創作時能與上帝和諧共處的去創作和感覺,另一人則能殺人。
  「任何一種人都能殺人。」布魯諾在火車上曾如是說。
  他是那個兩年前在梅特嘉夫向巴比·卡特萊特解釋懸臂原理的人嗎?不是,也不是設計醫院、設計百貨公司,或是上星期堅持要在後院草坪上把金屬座椅漆成什麼顏色的人,而是昨晚才看著鏡子,卻即刻看見如秘密兄弟般的殺人兇手的那個人。
  在不到十天之內將與安一同搭乘白船的此刻,他又怎能在桌前想著謀殺案呢?上天為什麼要把安賜與他,或賜與他愛她的力量呢?他這麼爽快就答應要去乘船巡遊,只是因為他想要擁有三個星期都沒有布魯諾威脅的日子嗎?布魯諾若有心,絕對有能力把安從他身邊奪走。他一直對自己承認這一點,也總是設法面對它。但他明白自從他看見他們在一起,自婚禮那天起,這個可能性已明顯地讓他恐懼。
  他起身戴上帽子,出門去吃午飯。走過大廳時,聽到總機的電話呼叫聲,然後女接待員叫住了他。
  「請到這裡來接聽,漢茲先生。」
  蓋伊拿起話筒,心裡知道那是布魯諾,他知道他會答應布魯諾在今天某個時間來見他。布魯諾邀他一起吃午餐,蓋伊答應十分鐘內在馬利歐別墅園餐廳跟他會面。
  這家餐廳的窗上都掛著粉紅、白色兩色相間的窗簾。蓋伊有種布魯諾已設下陷阱的感覺,是警探會躲在那粉紅和白色相間的窗簾之後,而非布魯諾。但他卻不在乎,一點兒也不在乎。
  布魯諾在吧台前瞧見他了,然後露齒笑著滑下椅凳。他心想,蓋伊又昂首闊步,正與他並肩而行。布魯諾一手攬住蓋伊的肩頭。
  「嗨,蓋伊。我訂了這排後面的位子。」
  布魯諾正穿著他那套紅棕色舊西裝。蓋伊想起他第一次隨著那雙長腿,在搖晃的火車上走到個人車廂的情景,但這個回憶現在勾不起他的悔恨了。事實上,他同情布魯諾,他有時候到晚上也有這種感覺,但迄今不曾在白天有此感覺。他甚至不憎惡布魯諾對他前來與他共用午飯而表露出的明顯滿足之情。
  布魯諾點了雞尾酒和午餐。他為自己點了烤肝,因為他說他最近在節食,又為蓋伊點了班內狄克蛋,因為他知道蓋伊喜歡吃。蓋伊一直查看著離他們最近的桌位,迷惑地對四位衣著光鮮,年近四十的女士生起疑心,她們四個人幾乎都瞇著眼在微笑,也全都人手一杯雞尾酒。在她們身後,一位營養充足而看起來像歐洲人的男子正朝桌子對面的無形同伴投以笑臉。服務生們熱心沖沖地連走帶跑去招呼客人。這一切有可能是瘋人創作和演出的表演,他和布魯諾是主角,而且是最瘋狂的人嗎?因為他所看到的每個動作,所聽到的每一句話,似乎都包裹在英雄般的宿命愁雲之中。
  「喜歡嗎?」布魯諾正在說話。「我今天早上在克萊德男裝店買來的。都是鎮上最好的貨色,總之是夏天用的。」
  蓋伊低頭看著布魯諾打開放在他們膝上的四個領帶盒,盒內有針織、絲質和亞麻布領帶,以及上等亞麻布制的淡紫色蝴蝶領結。有一條水色山東綢領帶,質料跟安的一件洋裝一樣。
  布魯諾大感失望,因為蓋伊似乎不喜歡這些領帶。
  「太俗麗嗎?這是夏季用領帶。」
  「還不錯。」蓋伊說。
  「我最喜歡這一條,從來沒看過像這樣的領帶呢!」
  布魯諾拿起白色針織領帶,其中央有一縱貫的紅色細長條紋。
  「一開始是要替我自己買一條的,但我要你收下它。我的意思是只給你用,這是送給你的,蓋伊。」
  「謝了。」
  蓋伊感到上唇一陣令人不悅的扯動,突然心想,他可能是布魯諾的情人,而布魯諾帶了禮物,一個和平的贈禮,來送給他。
  「祝你旅途愉快。」布魯諾舉杯說。
  布魯諾今天早上跟安通過電話,他說安提到了這趟乘船巡遊之行。布魯諾滿心渴望地不斷告訴他,他認為安有多麼地美好。
  「她看起來是這麼地純真。你當然不是很常看到——像那樣慈眉善目的女孩。你一定是快樂得不得了呀,蓋伊。」
  他希望蓋伊會說些什麼,說些或多或少解釋他為什麼快樂的一句話或一個字也好。但蓋伊什麼也沒說,布魯諾感到被拒於千里外,感到那令人透不過氣的團塊從他的胸口一路爬升到喉頭。蓋伊對此事有什麼好氣的呢?布魯諾非常想把一手放在蓋伊輕鬆置於桌沿的拳頭之上,就像個兄弟可能會有的動作般只碰一下下,但他忍了下來。
  「她是馬上就喜歡你的,還是你花了很長的時間認識她呢,蓋伊?」
  蓋伊聽見他重問一次這個問題。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怎能問我時間的問題呢?這是個事實。」
  他瞥一眼布魯諾窄細而正充氣鼓脹的臉,瞥一眼依然使他的前額有猶豫表情的蓬亂頭髮,但布魯諾的眼神比他初見之時的樣子要更有自信得多,也較不敏感了。因為現在他拿到錢了,蓋伊心想。
  「欺,我明白你的意思。」
  但布魯諾並不十分瞭解。即使殺人之事讓他心難安,蓋伊跟安在一起還是很快樂。即令他破產了,蓋伊跟安在一起也會很快樂。布魯諾現在為了甚至曾有過可能開口要給蓋伊錢的想法而畏縮,他能聽到蓋伊說「不要」的聲調,能看到他眼神退縮,霎時間便與他相隔千里。布魯諾知道,無論他多有錢或用錢做什麼事,他永遠不會擁有蓋伊所擁有的東西。他發現到,把母親據為己有並不能保證幸福。布魯諾強迫自己擠出笑臉。
  「你認為安確實喜歡我嗎?」
  「沒錯。」
  「除了設計工作之外,她喜歡做什麼?她喜歡烹飪那一類的事嗎?」
  布魯諾看著蓋伊拿起馬丁尼,三口就飲乾了它。
  「你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們在一起都做了什麼事而已,像是去散步啦,或是玩填字遊戲。」
  「我們就做這一類的事。」
  「晚上你們做什麼呢?」
  「安晚上有時候在工作。」
  他的心自在地滑向樓上的工作室,他跟安晚上常在那裡工作,安有時會找他說話,或是展示某樣東西給他看,提出批評,彷彿她的工作非常輕鬆似的。當她把畫筆插進水杯中快速攪拌時,那聲音就像是笑聲。
  「兩個月前我在哈潑雜誌上看到她和其他一些設計師的照片。她很優秀,不是嗎?」
  「是很優秀。」
  「我——」布魯諾兩隻前臂交疊地放在桌上。「我真的很高興你和她在一起很快樂。」
  他當然快樂呀。蓋伊感到雙肩放鬆,呼吸也變得更順暢了。然而此刻很難相信她是屬於他的。她就像是天女下凡,來把他從一定會害死他的戰場中拉開;她就像是神話中拯救了英雄的女神,然而卻在故事末尾提出一個他幼時讀神話故事時,每每令他大吃一驚的離題和不公的元素。在他無法成眠的夜裡,在他偷溜出門,身著睡衣和外套走上岩石山丘的夜裡,在幽靜、冷漠的夏夜裡,他不允許自己想起安。蓋伊低聲說:
  「機器女神。」
  「什麼。」
  他為什麼要跟布魯諾一起坐在這裡同桌吃飯呢?他想跟布魯諾打一架,他也想哭。但他忽然感到他的詛咒在憐憫的湧流中消溶了。布魯諾不知如何去愛人,而這正是他所需要的。布魯諾過分迷惑,過分盲目了,因而無法愛人或是激發出愛意。這一點似乎突然變得很悲慘。
  「你從未墜入情網嗎,布魯諾?」
  蓋伊見到布魯諾眼中出現了不常見的倔強表情。
  布魯諾招手再要了一杯酒。
  「不曾,我想是不曾真的墜入情網吧!」
  他潤了一下雙唇。他不但從未墜入情網,他還不是很在乎與女人同床共眠。他永遠無法不認為他退居某處看自己是件很蠢的事。一次,很差勁的一次,他開始咯咯笑了起來。聽見自己的笑聲,布魯諾蠕動了一下。蓋伊能埋頭於女人堆中,曾為了蜜芮恩而幾乎自殺,他覺得這是他與蓋伊之間最令人難過的差異。
  蓋伊看著布魯諾,布魯諾則兩眼低垂。布魯諾在等著,彷彿是在等他告訴自己如何墜入情網似的。
  「你知道世界上最偉大的名言嗎,布魯諾?」
  「我知道很多名言。」布魯諾嘻笑著說:「你指的是哪一則?」
  「萬事萬物是正反兩極相容並生。」
  「異性相吸嗎?」
  「那太簡單了。我是指——你送我領帶,但我也想到你可能早就讓警方在這裡等我了。」
  「拜託啦,蓋伊,你是我的朋友款!」布魯諾很快地有所反應,突然表現得異常亢奮。「我喜歡你啊!」
  我喜歡你,我並不恨你,蓋伊心想。但布魯諾不會這樣說,因為他真的恨他。正如他絕不會對布魯諾說我喜歡你,反而會說我恨你一樣,因為他真的喜歡他。蓋伊咬緊下顎,一手在前額上來回擦揉。他能想見正面和負面意願的相互牴觸,使每項行動在開始之前便癱瘓。比方說,諸如此類的事使他留坐於此地。他一躍而起,新送上來的酒便潑灑在桌布上。
  布魯諾十分驚駭訝異地瞪著他。
  「蓋伊,怎麼了?」布魯諾尾追他而去。「蓋伊,等等!你不認為我會做出這樣的事吧,是嗎?我說什麼也不會這樣做的!」
  「不要碰我!」
  「蓋伊!」
  布魯諾幾乎哭喪著臉。大家為什麼對他做出這些事呢?為什麼?他在人行道大喊:
  「說什麼也不會!再多錢也不會!相信我,蓋伊!」
  蓋伊一把推了布魯諾的前胸一下,關上計程車門。他知道,布魯諾說什麼也不會背叛他,但如果萬事一如他所信般模糊不明,他怎能真的確定不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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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你跟蓋伊·漢茲太太有什麼關係?」
  布魯諾早料想到了。哲拉德持有他最近的簽賬單,知道他曾送花給安。
  「朋友關係,她丈夫的朋友。」
  「噢,朋友嗎?」
  「相識的人。」
  布魯諾聳聳肩,知道哲拉德會認為他是想要吹牛,因為蓋伊很有名氣。
  「認識他很久了嗎?」
  「不很久。」
  布魯諾橫躺在安樂椅中,無精打采地伸手去拿打火機。
  「你怎麼會碰巧送花去了呢?」
  「我想是心情好吧!那天晚上我正好要去參加在那裡開的宴會。」
  「你跟他有那麼熟嗎?」
  布魯諾又是一聳肩。
  「普通宴會嘛。他是我們談建築時就會想起的一位建築師呀!」
  這是脫口說出之詞,而且還挺不錯的,布魯諾心想。
  「麥特·雷文。咱們回頭來談談他吧!」
  布魯諾歎了口氣。跳過蓋伊不問,也許是因為他出城去了,也許就只是跳過他不問。現在是麥特·雷文——他們並未串供,而且在不知道這可能很有用處的情況下,他在謀殺案發生前常跟麥特見面。
  「他怎麼了?」
  「你在四月二十四日、二十八日和三十日、三月二日、五日、六日和七日,以及謀殺案發生前兩天與他見過面,這要怎麼說?」
  「有嗎?」他笑了起來。前一次哲拉德只握有三個日期為證。反正麥特也不喜歡他。麥特大概也說盡最壞的事了吧。「他有意買我的車呀!」
  「而你有興趣賣了它?為什麼?因為你以為不久就能買一輛新的嗎?」
  「想賣了它去買一輛小車。」布魯諾不專心地回答。「現在在車庫裡的那輛克羅斯利汽車。」
  哲拉德露出笑臉。
  「你認識馬克·列夫有多久了?」
  「自他還叫馬克·列維茨基的時候起。」布魯諾頂嘴還擊。「再稍微溯及既往,你就會查出他在蘇俄殺了他的親生父親。」
  布魯諾怒目瞪視著哲拉德。「親生」這個字眼聽來很好笑,他不該這麼說的,但哲拉德想以假名來打歪腦筋!
  「麥特也不在乎你,怎麼啦?你們兩個無法達成協議嗎?」
  「有關車子的事嗎?」
  「查爾士。」哲拉德耐性十足地說。
  「我沒有要說什麼呀!」
  布魯諾看著他啃嚙過的指甲,再次想到麥特有多麼符合赫伯特對兇手的描述。
  「你最近不常和恩尼·舒洛德碰面。」
  布魯諾厭煩地開口回答問題。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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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蓋伊身著白帆布長褲,光著腳,盤腿坐在印度號的前甲板上。長島才剛進入眼簾,但他還不想看它。船身輕緩的搖晃,像某種他熟穩的東西,愉快又親密地搖著他。他在餐廳最後一次見到布魯諾的那一天,似乎是瘋狂的一天。他確實是發瘋了。安必定看出這一點了。
  他彎起手臂,捏起覆在肌肉上的黝黑薄皮膚。他跟伊根一樣黝黑。伊根是他們在乘船巡遊一開始就從長島碼頭上僱用的隨船小弟,有一半葡萄牙血統。蓋伊身上只有右眉上的小疤仍是白皙的。
  在海上待了三個星期,令他產生前所未知的和平與認命感,若是一個月前他一定會說這些都與他無關。他漸漸感覺到無論他可能要有什麼贖罪動作,都是他命運的一部分,而且跟他命運的其他部分一樣,自動降臨,不必他去找尋。他向來相信他的命運感。和彼德在一起的童年時期,他知道他不會光是做夢,不知怎麼地,他也知道彼德除了做夢,什麼也不做,他知道自己會建造許多知名的大樓,知道他的名字在建築業會佔有一席之地,最後——他向來認為這似乎是無上的成就——他會建造一座橋。那會是一座白橋,有著如鷹翼般的徑距,他在孩提時便在心中畫好了藍圖,就像他的建築書籍中羅伯·美拉特的變形白橋一樣。也許這麼地相信一個人的命運是種自大。但話又說回來,誰能比感覺被迫遵從自己的命運法則的人更加真誠地謙恭卑下呢?這宗謀殺案似乎是個暴虐的出發,一項抗逆他自己的罪過,現在他相信那可能也是他命運的一部分。不可能有別的想法了。而且如果是這樣,命運會給他一條路去贖罪,也會給他力量去完成。而如果死亡依法先行降臨他身上,命運會給他力量去迎接,也會給安足夠的力量去迎接它。他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感到比大海中最小的鰈魚還卑下,卻又比陸上最巍峨的山嶽還強壯。但他不是自大,他的自大是一種防禦,在與蜜芮恩決裂時達到最高峰。而早在被她迷住,窮得可憐的時候,他不是已經知道他會找到另一個他能愛,對方也會永遠愛他的女人嗎?在海上的這三星期,他和安異常親密,兩人的人生也達到前所未有的和諧一致,這不正是他找到真愛的最佳證據嗎?
  他的腳跟一旋,轉了個身,這樣就看得到她背倚在船桅上。她低頭凝視他時,雙唇上微展笑顏,蓋伊心想,那半壓抑的驕傲笑容就像一位幫助子女平安熬過病痛的母親的笑容,於是蓋伊對她回以微笑,驚訝自己竟能如此堅信她絕不會犯錯,而且行為永遠得當,卻依然只是凡人。尤有甚者,他驚訝她竟能屬於他。然後他低頭看著他互相揪扭的雙手,心裡想著他明天要著手的醫院設計工作,想著即將來臨的所有工作和鋪陳在前方的命運事件。
  幾天之後的一晚,布魯諾打電話來,說他就在附近,想要過來一敘。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清醒,卻有些沮喪。
  蓋伊叫他不要來。他很冷靜堅決地對他說他和安都不想再見到他,但即使在他說話的時候,他都能感到耐性正快速地流失,而且過去幾星期的神智清明也在他們交談的狂亂之下全然崩潰。
  布魯諾知道哲拉德還未和蓋伊談過。他認為哲拉德不會對蓋伊多加詰問。但蓋伊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地冷淡,布魯諾現在實在沒有辦法告訴他,哲拉德的手中已握有他的名字,可能會找他去問話,或是告訴他他打算從現在起要嚴密地暗中與蓋伊見面——不再參加宴會,甚或共進午餐——只要蓋伊同意。
  「好吧!」布魯諾無聲地做此回答後,便掛了電話。
  接著電話鈴聲又響起。蓋伊皺著眉,捻熄他剛鬆了一口氣才點燃的香煙,又接起電話。
  「喂……我是秘密偵探局的亞瑟·哲拉德……」
  哲拉德在電話中詢問他是否能過來一趟。
  掛上電話的蓋伊一轉身,謹慎地掃視客廳一遍,試著摒除哲拉德才剛搭線竊聽了他與布魯諾的談話,以及哲拉德剛逮捕了布魯諾的感覺。他上樓去告訴了安這件事。
  「私家偵探?」安十分驚訝地問。「是什麼事呀?」
  蓋伊猶豫了一下。他猶豫過頭的地方太多太多了!該死的布魯諾!該死的他竟與他糾纏不清!
  「我不知道。」
  哲拉德迅速到來。他彬彬有禮地俯首親吻安的手,為干擾了他們的夜晚道過歉之後,又禮貌地跟他們談些屋子和屋前狹長形花園的事。蓋伊有些驚愕地瞪著他。哲拉德看起來很呆板、疲倦和略顯邋遢。也許布魯諾對他的說法並非完全錯誤。甚至因他口齒笨拙而更顯心不在焉的樣子,也無法令人聯想到精明偵探心不在焉的癖性。接著在哲拉德安穩地抽著雪茄,手持加冰威士忌時,蓋伊在他的淡榛色眼眸中捕捉到了機靈之色,也在他短胖的兩手中捕捉到了精力無窮之象。這時蓋伊深感不安。哲拉德看起來莫測高深。
  「您是查爾士·布魯諾的朋友嗎,漢茲先生?」
  「是的。我認識他。」
  「正如您大概已經知道的,他父親在三月遭人殺害,兇手到現在還未落網。」
  「我不知道有這回事!」安說。
  哲拉德的視線慢慢地從她身上拉回到蓋伊身上。
  「我也不知道。」蓋伊說。
  「您跟他並不很熟?」
  「不太熟。」
  「你們是在何時何地相識的?」
  「在——」蓋伊瞥了一眼安——「帕克藝術協會,我想大約是在去年十二月吧!」
  蓋伊覺得他已走入陷阱,他竟套用了布魯諾在他們婚禮上的輕率回答,就只因為安聽過布魯諾這麼說,而安說不定都忘了呢。蓋伊心想,哲拉德看著他,彷彿他不相信他說的半句話似的。布魯諾為什麼不警告他有哲拉德這號人物呢?他們為什麼沒串通好,採用布魯諾曾提議他們是在鎮中心某家酒吧認識的說詞呢?
  「您又是什麼時候再見到他的?」哲拉德最後問。
  「啊——一直到六月我的婚禮上。」
  他覺得自己是在裝出尚不知其審問目的何在的困惑表情。幸好,他心想,幸好他已經向安保證過,布魯諾說他們是老友的說法只是布魯諾的開的玩笑罷了。
  「我們並未邀請他來。」蓋伊補上一句。
  「他不請自來了?」哲拉德一副瞭解內情似的。「不過您確實邀他參加你們在七月開的宴會了吧?」他的眼神也瞥向安。
  「他打過電話來,」安對他說。「問說他是否能來,所以——我就說好。」
  哲拉德接著又問,布魯諾是否是經由他某位要應邀赴宴的朋友那兒得知宴會之事,蓋伊回答說有此可能,又把那一晚那麼可怕地對布魯諾笑的金髮女人的名字說了出來。蓋伊也沒有別的名字可說,因為他從未看見布魯諾跟任何人在一起。
  哲拉德靠回椅背,笑著說:
  「您喜歡他嗎?」
  「還好。」安最後很有禮貌地回答。
  「還可以。」蓋伊說,因為哲拉德在等他回答。「他似乎有點強人所難。」
  他的右臉隱入陰影中。蓋伊心想哲拉德是否正在搜尋他臉上有無疤痕。
  「多少可以說他是英雄崇拜,權勢崇拜。」哲拉德笑了起來,但那笑容已不再看似真誠,或者也許他從未真誠過。「抱歉,問了這些問題,打擾您了,漢茲先生。」
  五分鐘之後他便離去了。
  「這是什麼意思?」安問他。「他懷疑查爾土·布魯諾嗎?」
  蓋伊栓上門,然後走回來。
  「他大概是懷疑他熟識的某個人。他可能認為布魯諾知道些什麼,因為他非常恨他父親。查爾士是這麼告訴我的。」
  「你認為查爾士可能知情嗎?」
  「不知道!能知道嗎?」
  蓋伊取出一根香煙。
  「老天呀……」安站著呆看沙發的一角,彷彿仍看見宴會那一夜曾坐於該處的布魯諾似的。她低聲說:「人生真是千奇百怪啊!」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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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聽好,」蓋伊聲音緊張地對著話筒說。「聽好,布魯諾!」
  蓋伊從未聽過布魯諾的聲音如此地醉茫茫,但他決意要滲入他已成混沌狀態的腦子裡。接著他突然想到哲拉德可能跟他在一起,於是他戰戰兢兢地放柔了聲音。他發現布魯諾是一個人在電話亭裡的。
  「你是跟哲拉德說我們在藝術協會相識的嗎?」
  布魯諾回答稱是。話筒中傳出的聲音是他酒醉含糊的喃喃之語。布魯諾想過來。蓋伊沒有辦法讓他在心中銘刻哲拉德已經來問過話的事。蓋伊重重地甩上電話,一把拉開衣領。布魯諾竟在這個時候打電話給他!哲拉德已經使他的危險具體化了。蓋伊覺得與布魯諾完全斷絕關係,甚至要比和他串供還更緊急。最令他懊惱的,是他無從在布魯諾的胡言亂語中聽出他發生了什麼事,甚或是他的心情如何。
  門鈴聲響起時,蓋伊和安正一同在樓上的工作室中。
  他只半開著房門,但布魯諾一把將門推開,踉踉蹌蹌地走過客廳,癱倒在沙發上。蓋伊來到他的跟前,先是氣得說不出話來,然後是一股嫌惡。布魯諾粗胖泛紅的脖子快把衣領給撐破了。他似乎與其說是酒醉,不如說是通身膨脹,彷彿是死後的浮腫使他的全身都鼓脹了起來似的,甚至深陷的眼窩也漲滿了,因而暗紅的雙眼很不自然地向前突出。布魯諾抬頭看他。蓋伊跑去打電話叫計程車。
  「蓋伊,是誰來了呀?」安朝樓下低聲問。
  「查爾士·布魯諾。他喝醉了。」
  「我沒醉!」布魯諾突然出言抗議。
  安走下一半樓梯就看見了他。
  「我們不是該把他帶上樓來嗎?」
  「我不要他留在這裡。」
  蓋伊正在查閱電話簿,想找一家計程車公司的電話號碼。
  「是——是!」布魯諾發出噓聲,像個洩氣的輪胎一樣。
  蓋伊轉過身。布魯諾正一眼瞪著他,那隻眼睛是他這身橫躺如屍體的軀體中惟一的生命點。他正很有規律地咕噥著什麼。
  「他在說什麼呀?」安走近蓋伊身旁。
  蓋伊走到布魯諾面前,揪住他的前襟。那喃喃的癡呆吟唱使他大為光火。他想把布魯諾揪拉起來時,布魯諾的口水滴到他手上。
  「起來,滾出去!」
  然後,他聽到那喃喃之語:
  「我會告訴她的,我會告訴她的——我會告訴她的,我會告訴她的。」布魯諾單調地吟唱著,狂野的紅眼向上瞪視著。「不要把我送走,我會告訴她的——我會——」
  蓋伊憎惡地放開他。
  「怎麼回事呀,蓋伊?他在說什麼?」
  「我會帶他到樓上去。」蓋伊說。
  蓋伊使盡全身力氣想把布魯諾背靠在他的肩上,但他的力量不敵那鬆軟無力的重擔。最後蓋伊讓他橫躺在沙發上。他跑到前門的窗口前。外面沒有車子。布魯諾可能是從天而降的吧。布魯諾無聲無息地睡去,蓋伊則坐正了身子邊抽煙邊看著他。
  布魯諾在早晨三點左右醒來,為了使自己穩定,還喝了兩杯酒。過了一會兒之後,除了腫脹之外,他幾乎看起來一切正常,醒來發現自己在蓋伊家中,令他十分高興,他絲毫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的。
  「我跟哲拉德又賽了一個回合。」他笑說,「三天。看了報紙嗎?」
  「沒有。」
  「你真是優秀啊,連報紙都不看!」布魯諾柔聲說。「哲拉德正緊追不捨地追查一條錯誤的線索——我的騙子朋友麥特·雷文。他沒有那天夜裡的不在場證明。赫伯特認為兇手可能是他。我跟他們三個人一起談了三天。麥特可能逃不掉了。」
  「可能因此而送命?」
  布魯諾躊躇片刻,臉上仍帶著笑容。
  「不會送命,只是承擔罪罰罷了。他現在牽扯上兩三件殺人案。警方很樂於逮住他。」
  布魯諾顫抖了起來,於是喝乾了杯中剩餘的酒。
  蓋伊想拿他面前的大煙灰缸砸爛布魯諾腫脹的頭,燒盡那股只有他確實殺了布魯諾或他自己,才能抑制其增強的緊張感。他兩手緊扣住布魯諾的雙肩。
  「你滾出去好嗎?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了!」
  「不要。」
  布魯諾的反應很鎮靜,沒有任何反抗的動作,蓋伊又看到他跟他在樹林中爭鬥時看見的那種對痛楚、死亡漠不關心的表情。
  蓋伊兩手拖住自己的臉,感覺到掌下的臉部扭曲。
  「如果他們歸罪於這個叫麥特的,」他低聲說,「我會向他們供出全部實情。」
  「噢,他們不會歸罪於他的。他們沒有足夠的罪證。這是個惡作劇呀,孩子!」布魯諾咧嘴笑著。「麥特是有錯誤證據的適當人物,而你將是有正確證據的不當人物。你是很重要的人哎,拜託了!」他從口袋裡掏出某件東西交給蓋伊。「我上個星期找到這個。非常不錯喲,蓋伊。」
  蓋伊看著以哀淒的黑色為背景的「匹茨堡商店」照片。這是從現代美術館取得的小冊子。他讀著冊子上的文字:「蓋伊·丹尼爾·漢茲,年近三十,依循萊特傳統,已成就一種獨特的風格,此風格以毫不僵硬的嚴謹簡潔而著稱,也以他稱之為『吟詠』的雅致而聞名……」蓋伊緊張地合上冊子,為美術館所發明的那個字眼感到嫌惡。
  布魯諾把小冊子收回口袋中。
  「你是一個頂尖人物。如果你做好自己分內的事,他們能讓你來個大翻轉,而且絕不會起疑。」
  蓋伊低頭看他,說:
  「這仍不是你可以來見我的理由。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但他知道是為什麼,因為他與安在一起的生活令布魯諾著迷,因為他自己因見到布魯諾而探求到某種東西,某種執意舒緩的折磨。
  布魯諾看著他的神情,彷彿他知道閃過他腦海中的一切想法。
  「我喜歡你,蓋伊,但是要記住——他們手握不利於你的證據比不利於我的還要多得多。如果你去告發我,我能設法脫身,但你就不能了。因為有了赫伯特可能記得你的這項事實,而且安可能也記得你在那段時間前後的行為怪異,還有刮傷和疤痕,再加上他們會擺在你眼前的所有小線索,像是手槍和手套碎片——」布魯諾慢條斯理地以憐愛的心情一一點名,像是敘述陳舊的記憶般。「我打賭,有我跟你對抗,你會精神崩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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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安一對他大喊說她看見船上有凹痕,蓋伊就知道是什麼事了。他本來打算要修理的,卻給忘了。他說他起初不知道怎麼會有四痕的,然後又說他知道了。他說,他上星期乘船外出,結果船身撞上了一座浮標。
  「不要太難過。」她嘲弄他說,「不值得。」她站起身時也拉起他的手。「伊根說過有一天下午你乘船外出,這是你絕口不提這件事的原因嗎?」
  「大概是吧!」
  「你是獨自一個人乘船外出的嗎?」
  安略展笑顏,因為他不是技術夠好到可以獨自乘船外出的人。
  有一天布魯諾打了電話過來,堅持說他們該外出航行一下。哲拉德在麥特·雷文這條線上剛碰了壁,每個地方都碰了壁,因此布魯諾堅持他們應該要慶祝。
  「有一天下午我跟查爾士·布魯諾一同乘船外出。」他說。
  他那天也把手槍帶在身上。
  「沒關係,蓋伊。只是你為什麼會再跟他見面呢?我以為你討厭他。」
  「一時興起吧!」他喃喃地說。「那兩天我都在家裡做那件工作。」
  安嘴上說沒關係,其實有關係,蓋伊心裡明白。安把印度號上的黃銅和塗白漆的木頭都擦得光亮無瑕,就像擦亮用金和象牙做成的東西一樣。還有布魯諾!現在她不信任布魯諾了。
  「蓋伊,他不是那天晚上我們在你的公寓門前看到的那個人吧,是嗎?那個在雪地上跟我們說話的人?」
  「是的,就是同一個人。」
  蓋伊放在口袋中承接手槍重量的手無助的握緊。
  「他對你有什麼興趣?」安跟在他身後不經意地走下甲板。「他對建築業又不特別有興趣,我在宴會那天晚上跟他談過話了。」
  「他對我不感興趣,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罷了。」
  他心想,等他擺脫掉手槍,他就能說出實情了。
  「你是在學校認識他的嗎?」
  「是呀。那時他在迴廊上四處遊蕩哩。」
  人不得不說謊時,說謊是多麼容易的事啊!但那是纏繞在他的兩腳、身軀和腦子上的捲鬚籐蔓。總有一天他會說錯話的。他注定要失去安。或許就在他點了根煙,而她靠站在桅桿上看著他的此時,他已經失去她了。手槍似乎壓得他有點沉重,於是他毅然轉身,向船首走去。他聽到他身後有安穿著網球鞋踏上甲板,又往回走向駕駛艙的輕柔足音。
  這是個陰沉沉的日子,有可能會下雨。印度號緩緩地在波濤洶湧的水面上搖晃,而且跟灰色海岸的距離似乎不比一小時前還遙遠。蓋伊背倚著第一斜桅,低頭看他腳邊那件他從印度號儲物櫃中取出的藍夾克,這件有鍍金鈕扣的夾克可能是安的父親的。他該當個水手而不是當建築師,他心想。十四歲時他曾發狂似地想出海。是什麼阻止了他呢?他的人生會有多麼不同,要是沒有——什麼呢?當然是沒有蜜芮恩。他不耐地站直身子,從夾克口袋中掏出手槍。
  他兩手握槍,置於水面上,手肘抵在第一斜桅上。心想他所珍愛的東西是多麼機智,它現在看起來又多麼地無邪啊。他自己——他鬆手讓它掉了下去。槍十分平衡地一個翻身旋轉,心甘情願似地沉入海中,然後消失無蹤影。
  「那是什麼?」
  蓋伊轉過身,看到她站在船艙旁的甲板上。他目測出他們之間大約相距十到十二英尺遠。他想不出什麼,完全想不出什麼話來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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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布魯諾猶豫著喝酒與否。浴室的四壁一副要裂成小碎片似的,彷彿這四壁也許不存在,或者他不存在此地似的。
  「媽!」
  但這受驚嚇的哭訴行為令他感到羞愧,於是他把酒喝了。
  他躡手躡腳地走進他母親的房間裡,按下她床邊的鈕,卻吵醒了她,那個按鈕是通知在廚房的赫伯特她準備要吃早餐的信號鈕。
  「噢——呵。」她打了個呵欠,然後露出笑容。「你好嗎?」
  她輕拍他的手臂,從被單中滑坐起身,然後走進浴室去梳洗。
  布魯諾在她出了浴室,又鑽回被單下之前,一直鎮靜地坐在她的床上。
  「我們今天下午應該要去見那個旅遊業者的。他叫什麼名字來著,桑德斯嗎?你最好是跟我一起去。」
  布魯諾點點頭。是有關他們到歐洲去旅行之事,他們或許會使它變成環遊世界之旅呢。今天早上這件事一點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倒是想和蓋伊一起去環遊世界。布魯諾站起身,心裡想著是否要再去倒一杯酒。
  「你覺得怎麼樣?」
  他母親問話的時機總是不對。
  「好呀。」他說完,又坐了下來。
  門上響起敲門聲,赫伯特走了進來。
  「早安,夫人。早安,先生。」
  赫伯特說話時看也不看一下他們兩個人。
  布魯諾手托著腮幫,皺著眉頭俯視赫伯特那只無聲、擦得油亮、向外彎的皮鞋。赫伯特最近的傲慢無禮行徑簡直令人忍無可忍!哲拉德使他相信如果他們能提出正確的人,他就是這整個案件的關鍵。大家都說他去追兇手真是好勇敢,而且他父親在遺囑中也留了二萬元給他。赫伯特可能會去度假!
  「夫人知道晚餐時會有六人或七人嗎?」
  赫伯特說話的時候,布魯諾抬頭看看他的桃紅色尖腮,心裡想著,蓋伊重擊了他的尖腮,一拳把他擊昏。
  「噢,老天,我還沒打電話呢,赫伯特,不過我想是有七個人。」
  「好的,夫人。」
  拉特雷吉·歐佛貝克二世,布魯諾心想。他知道他母親最後還是接受他了,但她假裝不確定,因為他會落單。拉特雷吉·歐佛貝克瘋狂地愛著他的母親,或者是假裝如此。布魯諾想告訴他的母親,赫伯特有六個星期沒把他的衣服送去燙,但他覺得快要嘔吐了,因而無法開口。
  「你知道,我想去澳洲想得瘋了。」她邊咬了一口土司邊說。
  她把一張地圖撐開靠在咖啡壺上。
  他的臀上遍傳著一股無防備的刺痛感。他站了起來。
  「媽,我可沒有那麼熱衷。」
  她擔憂地蹙眉看著他,這倒更令他害怕了,因為他明白她根本無法救他了。
  「怎麼了,親愛的?你要什麼?」
  他衝出房間,感覺應該是要嘔吐。浴室一片漆黑。他蹣跚地跨出來,讓仍塞著軟木塞的威士忌酒瓶翻倒在他床上。
  「什麼,查理?怎麼回事?」
  「我要躺下。」他「叭噠」一聲倒下,但這樣也不行。他把他母親推開,以便起身,但他才坐起身,卻又想躺下了,於是他站了起來。「感覺像快要死了!」
  「躺下來,親愛的。來點——來點熱茶好嗎?」
  布魯諾扯開他的室內用外套,再拉開睡衣。他的喉嚨噎住了,他必須喘氣呼吸。他真的感覺他快死了!
  她拿了一條濕毛巾趕到他身旁。
  「怎麼回事?肚子痛嗎?」
  「哪兒都痛。」他踢掉拖鞋,走到窗前要推開窗,但窗子已經開著了。他轉身,汗流不止。「媽,也許我快死了。你想我是快死了嗎?」
  「我去倒杯酒給你!」
  「不,叫醫生來!」他尖叫著。「也倒杯酒給我!」
  他無力地拉扯睡衣上的帶子,讓長褲掉落。這是什麼情形?不只是顫抖而已。他太虛弱了,無力顫抖,連兩隻手都軟弱無力且有刺痛感。他高舉起兩手,手指都向內彎著,他無法伸直手指。
  「媽,我的手好奇怪!你瞧,媽,我怎麼了?怎麼了?」
  「喝下這個!」
  他聽到酒瓶靠在杯沿上的喀嗒聲,他等不及了,於是快步衝進走廊,在驚嚇中彎低身子,瞪著他彎曲無力的手。是兩隻手上的中指,這兩隻手指都向內彎曲,幾乎快碰到手掌了。
  「親愛的,披上袍子吧!」她低聲說。
  「叫醫生來!」
  袍子!她在說袍子的事!如果他四肢僵硬地赤裸著,這有什麼關係?
  「媽,不過不要讓他們把我帶走!」
  她站在電話旁時,他用力扯著她。
  「鎖上所有的門!你知道他們會做什麼事嗎?」
  他說得又快又機密,因為麻木感正逐漸擴散,他現在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是個畸形人!他的餘生都將維持這個樣子!
  「知道他們會做什麼嗎?媽,他們會給你穿上束身外套,一口酒也不給你喝,這樣做會殺死我的!」
  「佩克醫生嗎?我是布魯諾太太。你能推薦一位附近的醫生給我嗎?」
  布魯諾尖叫出聲。醫生怎麼會到康乃狄克這個偏僻的地方來呢?
  「媽有——」他透不過氣來,不能說話,舌頭不能動了。已經蔓延到聲帶來了!「啊——」
  他在他母親正設法拿來蓋住他的室內用外套下蠕動身子。如果赫伯特想要看,就讓他站在那裡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吧。
  「查爾士!」
  他用搖晃不止的兩隻手指向他的嘴。他快步走向櫥櫃鏡子前,他的嘴唇四周蒼白呆板,彷彿有人用板子打了他似的,兩唇則可怕地內縮。還有他的雙手!他再也不能握住杯子,或是點煙了。他再也不能開車,甚至再也不能自己一個人去上廁所了!
  「喝下這個!」
  對了,液體,液體。他試著用僵硬的嘴唇接住所有的液體,它灼燒著他的臉,流到他的胸膛上。他動了動表示還要再多一些。他試著提醒她要鎖上門。噢,老天,如果這情形消失了,他一生都會感激不盡的!他任由赫伯特和他的母親把他推到床上去。
  「帶我走!」他呼吸困難地說。
  他扭扯著他母親的睡袍,幾乎把她拉倒在他身上,但至少他現在能抓住某件東西了。
  「別讓他們帶我走!」
  他有氣無力地說,她則向他保證她不會那麼做。她告訴他她會鎖上所有的門。
  哲拉德,他心想,哲拉德仍在努力對抗他,而且他會一直不斷地這麼做。不只是哲拉德,還有一大堆人,來查訪刺探的許多人,敲著打字機鍵盤,帶著更多的證據跑進跑出的,現在有了聖塔菲方面的證據,哪一天哲拉德或許會把它們正好湊在一起了。哪一天哲拉德或許會跑來,發現他今天早上這種樣子,若開口問他,他便會說出一切,說出他殺了某人。他們會因你殺人而殺了你。也許他無法應付。他瞪著天花板中央的燈座,這讓他聯想起在洛杉礬他外婆家中水槽內的圓形鉻制水塞。他為什麼會想到這個東西呢?
  皮下注射器針頭的殘酷戳刺使他受到衝擊,讓他的神經更敏銳。
  外表神經質的年輕醫生正在漆黑的房間一角跟他的母親談話。但他感覺好些了。他們現在不會把他帶走了,現在沒事了。他剛剛只是驚慌罷了。他小心地在被單上部之下看著他的手指做彎曲動作。
  「蓋伊。」他低聲說。
  他的舌頭仍不太靈光,但他能說話了。接著他看到醫生走了出去。
  「媽,我不要去歐洲!」他的母親走上前來時,他聲音單調地說。
  「好吧,親愛的,我們就不去了。」
  她輕輕地在床邊坐下,他便立刻覺得好些了。
  「醫生沒說我不能去,對吧?」
  好像他想去卻去不成似的!他在怕什麼呀?即使再來一次像這樣的發作也不怕!他摸摸他母親睡衣上膨起的肩部,但他突然想到今晚要來吃晚餐的拉特雷吉·歐佛貝克,於是他把手放下。他確定他的母親跟他有染,她太常到他位於銀泉的工作室去看他,而且她也待得太久了。他不想承認,但當事情就呈現在他眼前時,他為什麼不該承認呢?這是首件韻事,而且他父親也死了,所以她為什麼不能這麼做,但她為什麼非得挑中這麼個混蛋呢?現在在這陰暗的房間內,她的眼眸顯得顏色更深濃了。自他父親去世以來,她的身體未見好轉。她將會是這個樣子,布魯諾現在明白,仍保持這個樣子,永遠不再是他所喜歡的年輕貌美的樣子了。
  「不要這麼傷心的樣子,媽。」
  「親愛的,你能答應我少喝點嗎?醫生說這是死前的徵兆,今天早上的事是個警訊,你不明白嗎?自然的警訊哪。」
  她潤了一下雙唇,而擦了口紅、描出輪廓的下唇突然展現的柔軟感,距離他這麼近,實在是超出布魯諾的忍耐限度。
  他緊閉起兩眼。如果答應了,他就是在說謊。
  「該死!我不是得了酒精中毒的震顫性譫妄吧,是嗎?我從來沒得過這種病。」
  「但這個更糟。我跟醫生談過了,他說它正在摧毀你的神經組織,它會害死你的。這對你沒有任何意義嗎?」
  「有呀,媽。」
  「答應我囉?」
  她看著他的眼皮又跳動著闔上,也聽到他歎氣的聲音。悲劇不是在今天早上,她心想,而是在多年前他獨自喝下第一杯酒的時候。悲劇還不只是這第一杯酒,因為這第一杯酒並不是第一個而是最後一個手段。其他一切事物的失敗一定有個開端——她和山姆、他的朋友、他的希望和他的利益的失敗,真的。而且儘管她努力嘗試,她永遠無法發現這情形是為何或從何處開始的,因為查爾士總是應有盡有,她和山姆也都盡了全力鼓勵他去做他感興趣的任何事情。要是以前她能發現這情形是從何處開始的就好了——她站起身來,她自己需要喝一杯。
  布魯諾暫睜開眼。他感到睡意沉重。他看見自己走過房間中央,彷彿是在銀幕上看著自己似的。他身穿紅棕色西裝。這是在梅特嘉夫的島上。他看見他更年輕、更消瘦的身軀彎向蜜芮恩身上,並把她摔倒在地上,看見那幾個與前一刻和下一刻相隔的短暫片刻。他覺得在那些片刻中他做了特殊的動作,想到特殊的出色念頭,而且也覺得這樣的間斷時刻永遠不會再現。就像蓋伊前天在船上談起他自己在建造帕米拉時的情形一樣。對他們兩人各自擁有的特殊片刻如此接近,布魯諾感到高興。有時候他認為他能死而無憾,因為他還能做什麼可與梅特嘉夫那一夜相比擬的事呢?還有什麼事不會每況愈下的?有時候,就像是現在吧,他覺得他的精力可能正逐漸消耗,而某種東西,也許是他的好奇心,也正逐漸削弱。但他不在乎,因為現在不知怎麼地,他覺得十分清醒,而且真的十分滿足。他想要去環遊世界不過是昨天的事,而他為什麼想去呢?可以讓他炫耀嗎?跟誰說呢?上個月他寫信給威廉·畢,毛遂自薦要乘他們首次進行測試的新式無人駕駛超級潛艇下至深海去。為什麼呢?跟梅特嘉夫那一夜比起來,萬事都愚蠢可笑。跟蓋伊比起來,他認識的每個人都愚蠢可笑。最最可笑的是以為他會想去見見許多歐洲女人!也許隊長的妓女們使他心眼變壞了,那又如何呢?很多人都認為性事被高估了。心理學家說沒有永恆不變的愛,但對蓋伊和安,他真的不該說這種話。他有種他倆的愛會持久不變的感覺,但他不知道為什麼有此感覺。不只是蓋伊深深被她迷住而對其他一切視而不見,不只是蓋伊現在有足夠的錢了,而是某種他尚未想到的無形之物讓他有這種感覺。有時候他覺得就即將要想出來了;不,他自己並不想要這個答案,全然是科學探究精神罷了。
  他側轉過身來,笑著「叭嗒」一聲打開,又「叭嗒」一聲合上他的登喜來金打火機的上蓋。那個旅遊業者今天或今後都不會見到他們了。家裡遠比歐洲要舒服得多了。而且蓋伊也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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