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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百合] 《濕情》——當愛情超越性別 夏嵐馨

十二點到十二點半,
是午飯時間。藍玉準備去學校食堂打飯了。

    「馮翎,有你的電子郵件。」她拿著兩個飯盒,探頭進來,丟給我一個微笑。

    藍玉身上的一套粉白色西服套裙很得體。她的衣服幾乎都是我送的,而這些
衣服又是一個名叫嘉峰的客人送給我的。嘉峰做服裝進出口生意,他當然不知道
我是Les.因為要在社會上立足,我一直沒有忘記掩飾身份。即便藍玉對我的身份
有所察覺,也絕對不會道破,她是個叫人放心的人。我把衣服轉送給藍玉,嘉峰
以為我還沒開始接納他,就接連不斷地送,他的興奮點似乎只在於把禮物交到我
手上的瞬間。

    我打開手提電腦,懶洋洋地操縱鼠標,點開outlook.一看見新郵件的標題《
桑子的信》,我就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後悔兩天沒查看郵件。我下意識地朝外間
看看,藍玉當然不會這麼快回來,可我的心卻跳得發慌。

    我平靜了一下,點開了郵件。

    翎:我迷上了你的名字。分別的半個多月來,我每天都會想起。翎——飛翔
的羽毛。這名字用在你身上,貼切得不可思議。它也為你平添了許多奇異,你像
是長著強大的翅膀,不僅能抵禦傷害,還能庇護在你身邊停留的人。

    我把《秋櫻》的日文歌詞和中文翻譯抄給你兩段,就是你家對面陽台上的男
生彈的那首。不過,它早被我表哥列為『禁曲』啦,因為我聽到它會發生不良反
應。不過,《秋櫻》的歌詞和旋律,早就刻在我心裡了。

    淡紅の秋櫻が秋の日の何氣ない陽溜りに搖れている此の頃淚脆くなった母
が庭先でひとつ咳をする……

    こんな小春日和の穩やかな日はあなたの優しさが浸みて來る明日嫁ぐ私に
苦勞はしても笑い話に時が變えるのよ心配いらないと笑った……

    (淡紅色的秋櫻/ 在夕陽中搖曳/ 此時脆弱的母親流著淚/ 在庭院中咳嗽/
這樣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 浸透著你的溫柔/ 不要再操勞了我明天就要出嫁/ 也
許會和往日裡有些不同/ 請不要再擔心)

    很抱歉,上次把你帶到我家,卻沒能給你彈巴赫,還讓你餓著肚子回去了。
天氣越來越暖了,院子裡的蝴蝶花開得很熱鬧,花瓣五顏六色,摸起來感覺像是
嬰兒的皮膚。常言道,花無百日紅。週六早上能來嗎?我表哥出差了,我們可以
在一起一整天。他也希望我和你交朋友呢。

    上次你走後,我病了好大一場,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我是一個怪人,是嗎?別笑我啊。

    還記得路嗎?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等你!

    ——桑子

    我被這封信感動著,但沒有完全弄明白桑子的意思。她彷彿站在雲霧裡,對
我娓娓傾訴,而我卻怎麼也聽不清。我想從中找出點不平常的東西,結果卻落空
了。也許,她能對我這麼親近,我就該滿足了。此刻,我已徹底明白,我愛上了
她。

    這就是愛嗎?想讓她和自己變成兩個傻子,躲在一個無人之境,深情注視、
娓娓情話、耳鬢廝磨、相擁而眠……這就是愛嗎?想為她洗衣、梳頭、描眉、一
勺一勺地餵她吃飯喝湯……這就是愛嗎?想和她彼此撫弄著頭髮、咬著唇尖、觸
著鼻頭、舔舐淚眼……這就是愛嗎?想抱緊她的身體,噙滿她的雙乳,舌頭伸進
她的深處,吞嚥她的汁液……

    想要對桑子說的話能寫成一本書,可我的手卻軟得敲不下一個字。

    離週六還有幾天時間。我決定平靜下來後,再和桑子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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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玉給我打的菜是油煎帶魚、麻婆豆腐和炒青菜,都是我愛吃的,卻沒吃出
味道。看完那封信,我的心又輕易被桑子摘走了,覺得活著也不再是一種負累了。
世界萬物,都融進飄飄欲仙的溫情裡去了。

    下午三點正,第一個來咨詢的客人是嘉峰——如果不是他反倒奇怪,自咨詢
所開張以來,他是最熱情捧場的客人。

    他三十出頭,中等個,偏瘦,皮膚黝黑,兩隻虎牙拯救了面孔的平庸,使他
顯得聰明狡黠。頭髮永遠做得一絲不苟、光鑒照人。一舉一動都充滿造型感,似
乎對鏡演練過千萬遍。最顯眼的要數那副墨鏡。戴著它,他就顯得瀟灑飛揚、激
情澎湃;一摘下,就頹敗得一蹋糊塗。他來我這裡時展示的,基本上是灰暗的一
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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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服裝生意,總
是一身名牌。他喜歡把生活安排得硝煙瀰漫、沸沸揚揚。不與訂單較量的時候,
就呼朋喚友、酒肉歡歌。他的征服欲很強,征服的東西有兩樣——錢和漂亮女人。
從高中開始,他花了八年時間,娶回一個名叫李妍的漂亮女人,現在兒子雖已五
歲,夫妻生活並不美滿。

    他一進來,就把自己往沙發上一摔,兩眼發直地望著我,神情沮喪得可怕。
憑直覺,我感到他可能剛遇到過什麼打擊。

    還沒等我開口發問,他就把指關節扳得噼叭作響,痛苦地說:「馮翎,今天
我把實話都告訴你,李妍這麼些年,起碼給我戴過十頂綠帽子!前天,一個朋友
告訴我,他親眼看見李妍和一個小白臉去開房……」

    他沒有說完,嘴巴半張著,惶惑起來,似乎後悔對我吐露了實情。

    問題的癥結終於水落石出了,只是我沒料到會這麼突然。很多有頑固心理問
題的客人,並非真有嚴重疾患,而是缺乏面對真實的勇氣。我對他投以鼓勵的目
光。

    他怯懦地低下頭,點上一支煙,任其在手指間燃燒。等他再把頭抬起來,眼
裡竟含著淚。他一直把自己說成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高人,而把李
妍說成是個嫉妒的偵探。原來他的話和事實恰恰相反。

    「我愛李妍,她太美了。為了娶到她,我真是一哭二笑三上吊,連苦肉計都
用上了,膝蓋跪腫過,頭撞破過……她是可憐我,才和我結婚的。婚後,我拚命
工作,想用錢征服她,她卻始終愛不上我。夫妻打架太多,傷了她的感情,她一
直想離婚,是我賴著不離……」

    沉默了一會兒,我給他遞上一片紙巾。

    「如果是這樣,了斷肯定是一種解脫。」我說。

    「唉,總是用體力征服她,在她身上做機械運動……她就跟死屍一樣……」
他說,「再這麼下去,我也會變成死屍……」

    「改變觀念很重要,」我轉移話題,「很多男人為美女栽得頭破血流,卻不
去思考美女並非人人可得。」

    他望著我好一會兒,眼睛裡似乎升起一絲希望。接著,他變得侷促不安,下
了很大的決心,才開了口。

    「是的,這個道理我現在終於懂了!」他有些語無倫次,「……你的端莊、
理性、含而不露,我遇到的女人之中無人能及……」

    我驚訝得無言以對,比聽到「十頂綠帽子」還要震驚。

    「你應該有感應的,我不會平白無故依賴一個女人……」

    兩個鐘頭的咨詢時間結束了。

    「下次再談吧?」我說著,看了看牆上的鐘。

    「晚上我請你吃飯吧?」

    「謝謝,」我說,「我從不接受客人的宴請。」

    「我可以付費!」

    「你誤會了,我不收咨詢時間之外的費用。」

    「起碼,我們還可以成為朋友……」他堅持不懈。

    「那就等到成為朋友的那一天,OK?」我微笑著送客。

    他悻悻地離開了。鑽進車子,發動,緩緩地在我視線裡消失。下班時間已到,
我心裡很亂,想獨處一會兒。我叫藍玉先回去,她家和我順路,一般是搭我的車。
她很快收拾好東西,提起皮包,不放心地看著我。

    「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她體貼地說。

    「我整理一下資料就回去。Bye !」

    「Bye ……」她欲言又止,朝我擺擺手,向公共汽車站走去。

    咨詢所的牆壁隔音性能很好,為客人保守秘密是最起碼的責任。藍玉當然聽
不到我和嘉峰的談話,這更能證明藍玉對我的情緒變化明察秋毫。

    我呆呆地靠在門口。對麵店鋪的櫥窗玻璃反射著夕陽,刺得睜不開眼睛。
「才俊公寓」出出進進的學生手裡都拿著飯盒,正是校食堂開飯時間。視野裡是
一片鬆弛的混亂——人們都在循著既定的格式生活:工作、學習、吃飯、休息、
煩惱……

    嘉峰給我的震驚已被消化。他受了重創,想在一個精神獨立的女人身上尋找
溫暖。可我是個Les ,絕對不會在沒有意義的問題上輾轉。

    世界上有多少婚姻類似嘉峰和李妍的模式?如果數量很多,那麼,婚姻又有
什麼聖潔可言呢?也許,只有愛情才是最有意義的。同性戀者沒有權利得到一紙
婚約,只要有愛情,又何必為一個冰冷的法律合同耿耿於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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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無名因為發出問題難倒壇主,獲獎金現金50Ds幣.


回到家裡,太陽已
西沉,天色微暗。

    我打開衣櫃,拿出桑子留在這裡的絲質睡裙,抱在懷裡,坐在床沿上。混亂
的思維似乎被浸泡在稀釋的蜜糖裡,淡淡地甜。我想起我媽講的關於我小時候的
一件事。我一歲多時,很纏她,憑著幼稚的直覺,竟能推算出她什麼時候下班。
一到她下班時間,我就找到她的一件衣服抱著,鬧著出門去接她。如果不被允許,
就抱著她的衣服哭個不停……想起這些,我心裡很不是滋味。看起來,成人的感
情並沒比嬰兒期的進化多少,真情是最原始的,也是最樸素的。

    終於,我把桑子的睡裙理好,小心地掛在衣櫃裡。

    隨後,我站在陽台上,望著高遠的天空。天空湛藍湛藍的,飄浮著幾絲被夕
陽染紅的薄雲。借了夕陽的光,薄雲顯得耀眼而透明。望著這樣的美妙的天空,
我覺得活著真好,就是受苦也是好的。

    臨近週六,我變得魂不守舍。

    週五剛一下班,我就開始發愁怎麼度過接下來的漫漫長夜。躊躇再三,我沒
有馬上回家,而是來到「課餘時間」,要了一客三色冰淇淋。冬天吃冰淇淋的學
生大有人在,年輕人需要顯示的就是個性,至於健康,等年老時再關注也不遲。

    一個吃咖喱雞飯的戴眼鏡男生從書包裡拿出一張唱片,好脾氣的老闆笑嘻嘻
地將之放進了唱機,換掉了俗氣的輕音樂。這張唱片是很好聽的英文經典老歌,
正在播放的是《Only you》。男生滿意地向老闆點點頭,伸手做了個「OK」手勢。

    接著又聽了《Feeling 》、《Five hundred miles》……一首《El condor
pasa》響起來時,我衝動得幾乎難以自持。這首歌經常聽到,耳熟能詳,它的旋
律對我別具殺傷力,灑脫中蘊涵著濃郁的溫婉和柔情。而這次聽起來,感覺又是
如此不同。因為我愛上了一個人,從靈魂到肉體。

    窗外天已黑透,天空閃爍著幾顆寥落的寒星。我付了帳,起身回家。

    一個女孩竟坐在我的門口,頭埋在胳膊裡,似乎睡著了。我以為腦子裡出現
了幻覺,走近一看,才認出是小滿,不是桑子。小滿身下,是那個紅色的書包。
這太熟悉了!自從把鑰匙交出之後,這個門,小滿再沒有長驅直入的權利了。

    還沒等我開口,她就警覺地抬起了頭。看見是我,她拿起書包,彈簧般地站
起來,怯怯地看著我。兩排濃密的睫毛,似乎是濕潤的,在昏暗的路燈下閃閃發
亮。

    我避開她的目光,拿出鑰匙開門,請她進來說話。她怏怏不樂地進了門,坐
在沙發上。

    我點上一支煙,默然無語地抽。

    「我們就這麼完了嗎?」她顯出一副不願向事實就範的倔強。

    「還要來個什麼儀式?」

    「你真絕情!」她傷心地說,「要不是有了新歡,你不會變成這樣!」

    「咱倆的事,和別人無關!」

    「要不是那女人出現,我們不會這麼快……」

    「只要你那麼侮辱我,有沒有女人,都一樣分手!」

    她的眼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她張大眼睛,試圖給淚水製造一個更大的空間,
可還是沒盛住,陡地決了堤。

    不能再和她糾纏了。特別是確定愛上桑子之後,我越發感到,和小滿在一起
時,除了相互索取,什麼意義也沒有。

    「我在學生宿舍,一個人很難過……」她眼睛裡露出強烈的希望。

    「你不覺得我們再繼續無愛的性,等於自掘墳墓嗎?」

    「我可以向你道歉……收回傷害你的話!」她磕磕巴巴地說。

    「我根本沒興趣了。」

    「你就一點也沒愛過我嗎?」

    「難道你愛過我?」

    「我愛過你!我會向你證明我只愛你!」她使勁抹了抹眼淚,一張臉突然蒼
白得可怕。

    我以為她又要發作,甚至做好了迎接她的巴掌或指甲的準備。但她只是看著
我怔了片刻,就開始鎮靜地收拾她的東西。她先是進臥室找了個紙袋,把她的衣
服、內衣塞進去。然後走到梳妝台前,收拾她的面霜、口紅、眉筆、梳子,還有
假指甲、假睫毛之類的小東西。之後,她走進書房拿了她的幾本閒書。她還沒忘
記進洗手間,拿走她的毛巾、牙刷、洗面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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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她又來到客
廳,目光落在矮櫃上,尋找了好一會兒,接著又一個個拉開抽屜,終於找到了那
個空像框。她拿著它,轉過臉,死死地盯著我。

    「我的照片呢?」

    「我撕了。」我在這時,才感到有些內疚。

    「討厭我到了這種程度?」

    「那天心情煩躁。」

    「煩?就要撕我的照片?」

    「對不起……」

    她沒再說什麼,手裡的空像框「哐啷」一聲掉在了地板上,打了幾個轉之後
不動了。她提著收拾好的東西,表情木然地朝門口走去。

    牛仔褲和緊身黑毛衣使她的背影顯得高挑而青春,一頭秀髮還是用黑色橡皮
筋綁成馬尾狀,渾身上下沒有更多的修飾。她只有二十歲,人生的很多煩惱和痛
苦還是初次嘗試,也許我不應該對她如此苛刻,我應該用更寬容的心態對待所有
世事。她轉動門把手時,我心中陡然升起巨大的悲涼,大聲叫住了她。

    她好像被嚇住了,猛地轉過頭,冷冷地看著我,眼睛裡卻醞釀著巨大的風暴。

    「我送送你吧。」這當然不是我想說的話,但一時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不用了,我沒有資格再浪費你的汽油錢。」她的聲音抖得像是一條快要繃
斷的琴弦。

    「要是遇到喜歡的人,要珍惜……」我越說越離題萬里。

    「什麼愛,見鬼去吧!」她說,「從現在起,你就當我死了吧……」

    緊接著,她淚如泉湧,渾身顫巍巍地幾乎站立不穩。但是很快,她便發現了
豎在門後的那把花傘,便拿了它,轉身開門,飛奔了出去。

    呆站了好一會兒,我才去把大門關好,循著小滿收拾東西的路線走了一遭。
人去樓空,什麼也沒有了。短短的半小時,她在這個家裡存在一年多的痕跡消失
殆盡。可她那漂亮的臉蛋、春天的河床一樣的青春軀體,卻不能像這些物品一樣,
如此輕易地就被記憶抹去。

    我突然有種墜入深淵的落空感。這就是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嗎?親密的時候,
彼此的一個呼吸、一個眼神都能充分地心領神會。可破裂之後,連一點兒可憐的
蛛絲馬跡都要被徹底破壞掉。

   儘管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我還是起了個大早,換上一套新買的淺灰色薄
料西裝長褲,帶上桑子的那套睡裙,駕車來到了「天籟花園」。

    這是一個晴朗的天氣,天空藍得令人心醉。廢棄的飛機跑道旁,「蒹葭」依
舊蒼蒼,只是毛茸茸的穗子已經暗淡,快要凋謝了。畢竟春天已經來了,新一輪
的生命又要萌發了。

    桑子在門樓下等我,就站在一叢紅紅的杜鵑花下。她穿著一條領口袖口和下
擺都鑲著小花邊的藕色長裙,腰間打著細小的折皺。無論穿什麼質地的衣服,她
的胸部總是最引人注目。眼下她的氣色看起來不錯,微笑著,腮上浮著兩團紅雲。

    這個狀態使我感到安慰。緊接著,我就開始在她眼裡尋找我特別想要的東西,
但沒有找到。我並不失望,因為我早已告訴了自己,只要她健康、幸福,我別無
他求。

    她先叫我欣賞院子裡那怒放的蝴蝶花,它們五顏六色,隨風搖曳。我們蹲下
來,她撫摸著一隻深藍色的花瓣,抬起頭望著我。

    「喜歡嗎?」

    「當然!」我內心有一種溫情,難以表達。

    「那等你回去時,我給你採一束,你插在水瓶裡養著。」

    「謝謝!」

    交談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可是,我卻覺得這寥寥數語之中,飽含著巨大的
虔誠——我對她的,當然也有她對我的。我癡望著她,她也癡望著我,好久才回
過神來。她的臉先羞紅了,趕緊站起身,領我參觀她的家。

    沿著甬道,我們走進一個大廳,裡面有沙發、書架、電腦和鋼琴。估計這裡
的客人稀少。書比我想像中多,基本分成三類:法律、文學和音樂。文學類書籍
英文原版的為數不少,我能一眼認出來的有《The Catcher in the Rye》、《James
Joyce Short Stories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 》……甚至還有日文原版的《古都》、《挪威的森
林》……音樂類的多是著名音樂家的鋼琴曲集,其中當然是巴赫的居多。光是《
巴赫傳》,就有好幾個版本。

「每個人都是一個
世界,」我感慨地說,「真沒想到你的世界這麼多姿多彩。」

    「主要是我表哥固執,不喜歡讀翻譯小說。」她笑了笑,靦腆地說。

    「他的英文很好吧?」這個男人的確神秘得使人好奇。

    「他是留美法學博士,可以說得上學貫中西。」她的眼神平靜,但我發現了
那裡面的驕傲。

    「你很幸福!」

    「我有一個好表哥。」

    她似乎是在刻意向我澄清什麼。同時,這種情境又使她惶惑不安。她拉著我
的手,走進旁邊的廚房。打開蒸鍋蓋子,熱氣騰騰的自製小蛋糕、蔥油花卷、三
角糖包變魔術似地出現在眼前。

    「都是你做的?」我非常吃驚。

    「為你做的。」她笑了笑說,「上次實在對不起,今天贖罪。」

    「怎麼這麼費心?隨便吃點什麼就行了。」我真的被感動了。

    她沒有回答,只是認真地忙活著:從煎鍋裡拿出兩隻煎蛋、四片火腿;從冰
箱裡拿出純牛奶倒滿兩隻玻璃杯,再把搾好的木瓜汁倒進兩隻高腳杯;之後又拿
了筷子和刀叉,又把全部東西放在一個大托盤裡,端到院子裡的石桌上。

    「一頓不倫不類的早餐,不過可以吃個大飽。」她說著,招呼我坐在石凳上。

    我孩子般聽話地大口吃著,喉嚨卻漸漸哽得吞嚥困難。這就是我一直渴望的
溫馨小日子,桑子就是從我夢裡走出來的可人兒!我能不能就這麼和她同吃一鍋
飯,同睡一張床,過上一輩子?眼前的現實,離夢想無限遙遠。她的人近在咫尺,
可我手裡的刀叉卻有千鈞之重,重得不能叉起一塊火腿,送到她的唇邊。

    「怎麼吃不下,味道不好嗎?」她有些窘,下意識地把一隻小蒸籠朝我面前
推了推。

    「不不,好吃得都噎住了!」我的眼眶一熱,趕快低下頭,夾起一隻小糖包
往嘴裡塞。

    「那就好。」她對我的神情顯然沒有注意,「慢慢吃,等會我給你彈巴赫。」

    滿桌子食物竟被我吃掉了三分之二。從沒吃過這麼美味的食物,連偶爾回家
我媽專門做的家鄉菜,也沒這麼好吃。

    桑子收拾好杯碟,搬了一張椅子,讓我坐在鋼琴旁。譜架上有一本《巴赫初
級鋼琴曲集》,她翻到一首《德國舞曲》,試了幾個音。

    「不好意思,只有這個水平啦。」她羞赧地說。

    「放心吧,對我來說,你彈的一定比任何演奏家彈的都動聽。」我朝她做了
個鬼臉。

    她滿足地笑了。醞釀好情緒,就全身心融入地彈了起來,以至於一曲終了,
顯得有些疲勞。

    「技巧有待加強,音樂感覺超凡!」我為她鼓掌。

    「說過要彈給你聽,這些天我一直賣力練呢。」

    「感動!」

    「彈琴感覺是一方面,練琴也很重要。我練得少,總覺得精力不夠。」

    「你的身體看上去不太好,要多注意休息。」

    「不,是沒辦法集中精力。」她惆悵地說,「好像總有塊鉛壓著我,怎麼也
擺脫不掉。」

   「那天你為什麼想自殺?可以告訴我嗎?」這個問題一直在困擾我,趁著氣
氛好,我下決心問了出來。

    「哦……我覺得沒活頭了……」桑子的神情暗淡下來。

    「都倒出來吧,別防備我,就把我當成一個心理醫生。」

    她茫然地點了點頭。之後,她從冰箱裡拿出兩罐椰子汁,帶我上樓。

    這原來是一套躍層式房子,樓上是個私密性很強的區域。站在長長的陽台上,
小院的一切盡收眼底。她拉開一個日式格子拉門,一片榻榻米呈現在眼前。左牆
邊有兩個大儲藏櫃,右邊有幾隻坐墊、一隻小几、一個唱機和幾個半人高的唱片
架。整個後牆都是玻璃窗,透過白色紗簾,可以看見深藍色的海靜臥在不遠處,
海面有幾隻貨輪緩緩行進,留下幾聲悠遠的汽笛。

    我學著她,脫了拖鞋走上榻榻米,坐在坐墊上。

    「這是我和我表哥的臥室。」桑子為我打開飲料,平靜地說。

    「什麼?」我很吃驚。

    「左邊屬於他,右邊屬於我。」她說,「被褥都在儲藏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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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方便嗎?」
我還是覺得很彆扭。

    「習慣了……」她說,「我跟他在一個床上睡到12歲呢。」

    「可以詳細說說嗎?」我雖然牴觸他們的關係,還是希望對她有更多的瞭解。

    「我一生下來,就跟著姨父姨媽生活。和大安哥、小安哥一樣,我也叫他們
爸媽。我八歲那年,姨媽、姨父和大安哥出了車禍,血肉模糊,我親眼看見了,
精神受了刺激……」她垂下眼瞼,說不下去了。

    「……如果你不想說,可以不說。」我有些愧疚,不該貿然猜度她和她表哥。

    「我姨父姨媽都是大學音樂系教授,我的鋼琴就是姨父教的。他們三個走後,
我和小安哥就靠一點兒撫恤金維持生活。小安哥十八歲考上了大學,撫恤金也停
發了。他拚命學習,爭取獎學金,但根本不夠兩個人用。他就去做家教、去碼頭
做苦力。夜裡,他總是很晚才回來,累得跟散架了似的。我每夜都等他回來,不
管多晚,都做好夜宵,端給他吃。他大四那年得了一場大病,身體很虛。我當時
上寄宿初中,為了給他買些補品,我就利用中午時間,偷偷到酒吧裡當服務生。
可沒做幾天,就被他發覺了。他帶著病,跑到店裡,失態地扯下了我的工作服。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緊拉著我的手,好像一鬆開我就會蒸發掉似的。一進家門,
他就哭了,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他說他不怕生活苦,苦上一輩子也不怕,他是為
了讓我過得好一點,才這麼不要命的。他怪我不該去酒吧做服務生,說我對不起
他的一片苦心……」

    聽著桑子的敘述,我的眼睛漸漸潮濕了。

    「苦日子一直持續到他研究生畢業。他出國讀博士之後,生活才好轉了。他
學成一回國,就考取了律師資格,很幸運地做了幾個大經濟案,才買了房和車,
也有了些餘錢……」她說,「如果我們不互相支撐,誰也活不到現在。他常對我
說:咱們倆不能死,親人們在天上看著呢……」

    「既然你什麼都明白,為什麼還去尋死?」我已淚眼朦朧,輕拍著她的肩膀。

    「……那天太不尋常了!他打贏了一場官司,他的兩個很要好的高中同學—
—落魄詩人九子哥、律師黃羽哥,來家裡慶賀……」說到這裡,她明顯地激動起
來,「飯從中午吃到傍晚,四個人都喝多了酒。九子哥和黃羽哥都勸小安哥放開
點,好好跟我好。小安哥聽罷,樣子很痛苦,脖子上的青筋暴得很高。他說他一
直把我當親妹妹看,不可能對自己的親妹妹……」

    桑子停下來,長噓一口氣,看了看我,又繼續說,「傍晚,大雨一下起來,
九子哥和黃羽哥就走了。小安哥傻了一樣,死盯著我看了很久,就把我抱在懷裡,
吻了我。他說我的嘴唇很燙,燙疼了他的舌頭……我哭了。緊接著,我和他就糾
纏成一團。他說他想進去,我就解掉了衣服。可那個東西一碰到我,他就猛醒了,
把我推出老遠。他詛咒犯了罪,對死去的親人犯了罪。他很快穿好衣服,說對不
起我,對不起死去的親人,然後就跑出去了……我一個人呆坐著,真的絕望了。
小時候,我是他的拖累,長大了,我還是他的拖累。我要拖累他到什麼時候呢?
要把他拖死嗎?只有我死了,他才能活得輕鬆。再說,我本就不該降生的呀……
跳海很乾淨,他不用給我收屍……」

    「別再說了,我聽不下去了!」我激動地打斷了她。

    她停了下來,悵悵地看了我一會兒,拿起椰子汁,低頭慢慢啜著。

    我被徹底擊垮了。我這份可憐的單相思,和他們的生死之愛相比,不過是大
海裡的一朵浪花啊!看來,把她從她表哥手裡奪過來,比登天還難,何況我又是
個Les ?退一萬步說,即便她沒有戀愛史,我哪天才能攢夠向她表白的勇氣?她
是說過「愛情可以超越性別」,可是,當一個真正的Les 向她示愛,會不會被嚇
倒呢?

    我不禁為同性戀者悲哀起來。他們總是在躲閃,躲閃世人的目光,躲閃自身
的自卑和懦弱。誰都知道,同性的愛情沒有契約,全靠兩顆血肉之心去維護。幾
乎每個同性戀者都在抱怨愛情的短暫,可是,又有幾個真正有勇氣站出來,為真
愛賭上全部呢?

也許,對桑子和穆
安的救贖,目前來說最關鍵的,不是我從中插上一腳,而是想方設法使他們的心
靈得到自由。如果再這麼禁錮下去,自殺的悲劇一定會在他們身上重演。

    命運也許真的把這個使命交付給了我?

    「別著急,改天有空約上你表哥,我們好好談談。」我緊握住了桑子的手。

    「如果他能解脫,我死也無憾了。」

    「不!我想讓你們一起解脫!」

    「什麼意思?」

    「讓你們坦然相愛!」

    「這恐怕很難!」她惶惑地搖了搖頭。

    「先給我一個挑戰吧,我是心理醫生。」我堅強地說著,心卻變成了風中殘
葉。

   中午,我和桑子一起下廚做午飯。主食是米飯蒸芋頭,菜是一隻清蒸鯧魚、
一隻菠蘿燒小排骨,還有一個冬瓜海螺湯。

    「放心吧,你表哥是捨棄不了你的。」我邊忙活邊安慰她。

    「也許吧。」她說,「我自……殺那天,他從家裡跑出去,在辦公室坐了兩
個小時,就又回來了。」

    「他後悔了離家了嗎?」

    「後悔了,後悔沒守好我。」

    我突然想起她和我赤裸緊貼的情景。現在看來,她當時完全不清醒,真的把
我當成穆安了!可緊接著,我又否定了這種看法。讓一個喜歡異性的人,赤裸著
和同性抱成一團,即便神志不清,也絕對做不到吧?我被弄糊塗了。

    飯菜做好了,兩個人在院子裡的石桌上吃。我頻頻給她夾菜,就差沒有喂到
她嘴裡了。飯吃到一半,她突兀地放下筷子,望著我,眼圈漸漸紅了。

    「如果咱倆在一起生活,會不會如魚得水?」

    「難道,你和你表哥不融洽?」我有些疑惑。

    「像是隔著一層霧。」

    「怎麼會這樣?」

    「怕接觸,怕對視……連說話都能省即省了。」

    「哦,這樣相處確實很難。」

    「快過不下去了……」她垂下頭,兩隻手像找不到地方放似的。

    「樂觀點,好嗎?」我有一絲不祥的感覺,只能浮泛地安慰她。

    過了一會兒,她起身,走進室內,拿出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遞給我。

    「看看我媽,好嗎?」

    我雙手接過照片,上面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短髮,清純稚嫩,如花似
玉。

    「你和你媽不很像。」我看看她,又看看照片。

    「我更像那個……負心人。」

    「他……」

    「他一直不知道有我這個人存在。」

    「哦……這太殘酷了。」

    「現在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崇拜母愛了嗎?」

    「明白了!」我抬起手,輕輕抹去她腮邊的淚花,「記住!無論到哪一天,
只要我活著,都不會叫你孤單的。」

    晚飯之後,我才帶著桑子贈送的一束蝴蝶花,回到家裡。

    家裡並沒有現成的花瓶,我找了一個大口的空罐頭瓶,洗乾淨,裝滿清水,
把蝴蝶花插進去,放在客廳的矮櫃上。我坐在沙發上,對著花兒,漸漸有些發怵
——我一直固執地以為,不論什麼花,都是妖媚的精靈,能把人拉入魔界之中。
我捻著一隻深藍色的花瓣,它像一條小舌頭在舔我,柔軟,濕潤,灼熱,滑膩…
…我的某些生理指標出現了奇異的變化,身體的最深處蝕骨地飢渴起來,想通過
舌頭釋放出去,對像當然就是桑子。小滿曾數度企求我的舌頭,它根本無動於衷。
桑子,竟這麼輕易地掃平了所有的障礙。此刻,桑子那個隱秘的部位,成了我渴
望開啟的門戶,舔開了它,我就敲開了天堂之門。

    直到現在,桑子還屬於男人——這原是同性戀者最忌諱的,但我沒有在意。
是啊,竟一點也沒在意。

    第二天傍晚,桑子給我打了電話,說她表哥出差回來了。

    就這些,話裡沒有溫暖,也沒有懸念。

    接下來近半個月的時間裡,桑子沒有給我任何消息。

    這天,我站在咨詢所門前,突然聞到一股苦楝花的濃香。一陣風吹來,淡紫
色的小花瓣就落在身上——南國的春天真的來了。我習慣用苦楝花香來判斷南國
春天的到來,它是一種怪異的濃香,聞多了會有窒息感。不像桂花、梔子花和茉
莉花,總也沒有聞夠的時候。

春天的暖風帶來的
不止是花香,還有莫名其妙的感傷,還有一波強似一波的慾望——舌頭,成了一
個越來越令我擔心的器官。

   初夏的這天,下了一天的雨,我的心情也沉悶到了極點。

    下班後,我來到常和小滿一起光顧的Les 酒吧,坐在角落裡,要了一杯紅酒。
放眼望去,光線昏暗的酒吧裡,坐滿了女性化的女人和男性化的女人。她們大多
是來找一夜情的,也有來做生意的。她們眼睛裡發出的信號,很容易判斷。

    老實說,和小滿分手後,我不是從沒想過找人荒唐。可真正來到這裡,又覺
得每個向我發射信號的女人都俗不可耐。她們並不是不漂亮,但我心中橫著個桑
子,根本沒辦法解除心理障礙。這,也許就是愛和欲的不同吧?

    酒吧老闆娘來到我身邊,坐下來,遞給我一支煙,又幫我點著火。

    我謝了她。

    她是個大大咧咧的女人,長相、做派都很像男人。她曾是一家工廠的副廠長,
管過幾百號人的。可工廠那地方人的素質不高,Les 不好生存。她手上積了些錢,
就辭職開了個酒吧,為的是和同類混在一起開心,並不完全是為了錢。但她善良
熱情,講義氣,結果生意反而出奇地好。

    「你有段時間沒來了,和小滿分手了?」她那銳利的眼睛,似乎早就洞穿了
我。

    「你知道了?」

    「常來這裡喝酒的朋友,誰的那點破事兒能瞞過我?」

    我苦笑了一下。

    「小滿是個浪女人,早扔了早乾淨!」她神色嚴肅地說。

    她的話使我感到詫異。

    「馮翎,我憋了好久了。今天實話告訴你吧,幾個哥們兒都被小滿玩得昏頭
轉向了!」

    「你在說什麼?」

    「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和她分手後,就沒什麼交往了。」我茫然地搖搖頭。

    「小滿……簡直是變態了……小小年紀,竟對那些哥們兒下那麼狠的手。」

    「說清楚點兒好不好?」我真有點兒急了。

    「我有證據!」她篤定地說,「我前幾天到一個哥們兒家玩,無意中發現了
她和小滿荒唐的錄像帶,就偷了出來,想給你看看。我是受不了小滿叫你當烏龜!
好在那哥們兒也是想玩兒小滿的,她要是把小滿當人,也不會把那檔子事兒偷錄
下來和人分享了。」

    她的這番話勾起了我的好奇,雖然小滿已經和我沒關係了。

    她把我帶到了音響室,支開了編排曲目的服務生,關好門,拿下皮帶上的鑰
匙串,麻利地打開一個櫃子的門鎖,拿出一盒錄像帶,放進錄像機。

    一看模糊混亂的畫面,就知道是用劣質攝像頭偷拍的,可刺激性卻絲毫不亞
於A 片。鏡頭前面的,總是赤裸裸的小滿,看來是偷拍者事先安排好的。對方是
個赤裸的背影,短髮,滿身贅肉。她稍微側身的時候,可以看見耷拉成一灘牛糞
似的乳房。不一會兒,那堆贅肉在小滿面前跪了下來,舌頭在小滿的下體貪婪地
舔著,小滿誇張地扭動身體,半張著嘴享受著……

    我手裡的酒杯「咣啷」一聲掉在了地上,把老闆娘嚇了一跳。

    「怎麼?受不了了?後面的更不堪入目呢!」她說。

    「不行,我看不下去了!」

    「忍著點,我就是想讓你看下一段的!」

    我只好硬著頭皮往下看。屏幕上出現了一段空白,緊接著,小滿淫蕩地笑著,
那堆贅肉跪在地上,仰著頭,張開了大嘴。我正在疑惑之際,一股細細的水流從
小滿下體射了出來,落在那張大嘴裡。那張肉餅臉和滿身贅肉都滿足得痙攣起來
……

    老闆娘按了停止鍵,把錄像帶退了出來。我從她手裡奪過錄像帶,拔腿就往
外跑。老闆娘像智勇的警察一般,飛身擒住了我,死命搶奪。

    「哥們兒,知道你不好受,可這錄像帶是我偷來的,你想把我出賣了啊!」

    「放心,我不去找你那哥們兒,我去找小滿!」

    「一樣會敗露!哥們兒,做人要講個原則!」

    「我保證小滿是錄像帶的最後一站,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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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你哭個什麼
勁兒嘛!還在乎那個爛女人?」她終於放開了我,「你保證,別讓我不好做人就
是了!」

    「我保證……」突然間,我覺得所有的人都耍了我,委屈得直想放聲大哭一
場。

    在酒吧客人的眾目睽睽之下,我像個當場被揭破的賊,拿著那盒錄像帶,倉
惶地逃出了門。

      那盒錄像帶像個被點著引線的炸藥包,催著我飛車去校園找小滿。

    去小滿的宿舍要經過一個天然湖,初夏夜的湖邊騷動不安。青蛙和各類蟲子
聒噪得人心惶惶,最不堪忍受的是常在湖邊草叢裡交配的野貓,野貓的叫春聲響
徹校園,顯然是荒唐的。值班校工憤憤然地四處搜尋,用石頭擊中了一對兒,
「哇哇」慘叫著跑了。

    公共關係系女生宿舍的門衛看我神色異常,攔住盤問不休。直到我供認出自
己是心理咨詢所工作人員,才被放行。

    掀開小滿宿舍的門簾,只見一個女生躺在床上看書,其他人可能上夜自習或
談戀愛去了。女生挺俊俏。我知道,公共關係系的學生們在模樣上一直是全校的
佼佼者。

    「知道小滿去哪兒了嗎?」我盡量溫和地問。

    「她經常不在宿舍住。」她漠然地回答,眼睛並沒有離開書本。

    「知道她住哪兒嗎?」我有些不甘。

    「我怎麼知道?她又不會告訴我……」她開始有點兒不耐煩,放下了書本,
打量我。

    我怕她看出端倪,趕忙說了聲「謝謝」,快步離開了。走出宿舍樓,我有些
沮喪。這麼唐突地來找小滿,對我的身份顯然是種威脅。一旦被識破,後果不堪
設想。

    我看了看腕表,將近十點鐘,這時候去小滿家有點晚了。再說,她媽已經知
道我的身份,去了肯定是自討沒趣兒。我正猶豫著,一陣肉乎乎的夜風撲面而來,
風中似乎有無數張小嘴在竊竊私語,傳說著我的屈辱,數落著我的無能,又攛掇
著我回憶起那段恐怖的錄像。很快,一股強烈的火焰在我身體裡燃了起來。今夜,
我一定要找到小滿!

    拿著那盒錄像帶,我站在小滿的家門口,整理一下衣服和被風吹亂的短髮,
心亂如麻。小滿會在家嗎?開門的要是她媽,會讓我進門嗎?

    不!我不能退卻,我要救小滿,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墮落,一點點地把幸福
糟蹋掉。終於,我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是小滿本人,看來事情比估計的要好。她穿著一條熟悉的粉紅色睡裙,
樓道裡有風,睡裙水波一樣在她青春的軀體上蕩漾著。

    「你來幹什麼?」她擋住了我,壓低聲音,激動地問。

    「救你!」我說著,揚了揚手中的錄像帶。

    「怎麼回事?」她有些慌張。

    「你做的噁心事兒被人家偷錄下來了!」

    她一下子軟了,嘴唇在幽黃的走廊燈光裡哆嗦起來。

    「把它給我!」她向我伸出手。

    「我不是專來給你送這個的,還想和你好好談談!」我說。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越來越清晰。

    「你快走吧,改天我去找你!」她驚慌失措。

    「你的墮落,也該讓你父母知道了!」我說。

    就在僵持的幾秒鐘裡,小滿她媽出現了。和小滿交往一年多,我也只聽到過
她媽的聲音,沒見過人。這是個身材偏高、丰韻猶存的女人,雙眼皮依然清晰,
年輕時一定比小滿漂亮。她穿了一套淡藍色睡衣,披著捲曲長髮。銳利的目光落
在我臉上時,像是抓到了早已鎖定的目標。

    「小滿,這是誰?」她像是在明知故問。

    「一個朋友……」小滿支吾著。

    「叫什麼名字?」

    「馮翎。」我替小滿回答。

    果然,她不僅沒有吃驚,反而顯出一種超常的鎮靜,和我對視了足足十幾秒。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她冷笑著說,「的確不一般。」

    我的臉陡地燒了起來,擔心她說出不堪入耳的話。但她沒有說,看來她不是
個市井俗婦。

    「你一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進來談談吧。」她的邀請禮貌而又異常冰冷。

    小滿已被嚇得面無人色。奇怪的是,我突然沒有任何與人交談的慾望了。

    「我這次來,不是糾纏小滿的,是不忍眼睜睜看著她墮落……」

    我把錄像帶遞給小滿她媽,就準備離開。

    「你不能走!」小滿她媽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你得和我們全家一塊兒看
看這錄像,小滿變成同性戀,主要是你的責任!」

    小滿她媽這一抓,倒把我一下子驚醒了——小滿為誰墮落?答案除了我,似
乎再也不可能有別的。我是她第一個同性戀人。她常說她愛我,我都當成了耳旁
風。可是,這一刻,我好像感覺出小滿那個「愛」字的份量了。我對她第一次有
了歉疚之情。我肯定欠了她,也許欠了很多。我不該被錄像刺激得失去理智,昏
頭昏腦地跑來。驚動她爸媽,等於是往她傷口上撒鹽。

突然,小滿「咚」
地一聲跪在了地上,一隻手抱住她媽的腿,一隻手抱著我的腿,撕心裂肺地哭喊
起來。

    「媽,馮翎,我求求你們,放過我,把錄像帶給我吧!如果你們非要看,我
就當場撞牆死了!」

    「你的臉皮都厚到和女人鬼混了,還怕人家看?」她媽推開她,氣急敗壞地
斥道。

    小滿又撲了上來,抱住她媽的腿,哭喊道:「求你了,媽!求你了……」

    「你去死吧,不然遲早要把我氣死!孽種啊!」她瘋了一樣,死揪著小滿的
頭髮。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用力把小滿和她母親分開。

    就在這時,小滿的父親——一個看起來孔武有力、嚴肅粗暴的軍人出來了。
他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小滿提到了一邊,猛地就是一個耳光。小滿臉上立即出現
幾個紅指頭印兒,嘴角流出了一縷血。

    鮮紅的血使我的心痙攣了。如果小滿她爸看見了那段錄像,小滿一定不死即
瘋!一瞬間,我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奪過小滿她媽手裡的錄像帶,趁亂逃離現
場,電梯也沒敢等,順著樓梯衝了下去。

    我像是個被追捕的兇徒,死命地開飛車,逃到了遠離市區的海邊。

    我停下車,才意識到小滿的爸媽根本不可能追出來。我下了車,站在海堤之
上,將那盒錄像帶扔進了漆黑的海裡。之後,我的腿一軟,竟「撲嗵」一聲坐在
了地上。

    我的頭痛得幾乎要裂開了。我把頭埋在雙腿之間,狠命地撕扯著頭髮。

    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是個超脫的Les ,而不是停留在被性取向困擾的層面。
我以為我的痛苦也是高層次的了——怕的是找不到一個心愛的、有勇氣的女子相
守一生。可是,剛才和世俗的一場交鋒,才使我又瞭解自己一層。我不過是個懦
夫,一個不折不扣的懦夫!我一直隱瞞著Les 身份,這等於給自己造了一個象牙
塔。我之所以沒有遇到過什麼重大傷害,是因為一直躲在象牙塔裡。

    此刻,小滿一定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是我害了她,是我不負責任地把她從男
人手裡奪過來,又不負責任地把她扔掉了。我又能為她做些什麼?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

    我面對黑漆的大海,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嚎。那,不是我的聲音。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作為一個「人」,活在世上竟如
此艱難。我不想將原因歸之於我是個Les.不,這不是理由。異性戀者不也有一樣
的鬱悶和痛苦嗎?譬如嘉峰。這種苦是屬於整個人類的。

    小滿和桑子這兩個女孩,把我撕扯得七零八落。特別是小滿,越來越使我感
到,我和她的緣分非同一般,絕不是互為肉體工具這麼簡單。

    我又開始酗酒了,酒精可以麻痺神經。可就在我即將麻木的時候,卻意外地
收到了桑子的電子信。

    翎:又是好長時間沒聯繫,院子裡的蝴蝶花早開敗了。你還好嗎?

    你的電話和手機號碼我都有,卻一直不敢打。我總覺得,我和你之間,有一
層薄霧一樣的神聖東西,我怕一碰它就會散了。你也一直沒和我聯繫,是不是和
我有一樣的感覺?

    你說的話,我句句都記在了心上。上次表哥出差一回來,我就把你的話全告
訴了他。他很震驚,說要好好考慮一段時間。可這麼多天過去了,他根本沒考慮
出個所以然來。

    我姨媽臨死前躺在血泊之中,拉著我和小安哥的手,一再叮囑小安哥要帶好
我,吃再大苦、受再大罪,都必須帶好我。親人們走後,小安哥成了我唯一的依
靠。

    眼看我一天天長大,小安哥曾幾次提議分床而睡,可我離開他的胸膛就會做
惡夢。我12歲上的一天,初潮來臨,他終於睡到另一間房去了。也許,就是從那
天起,我發現了他對我的愛,也發現自己愛上了他。

    「分房」這件事像個惡魔,把我吞噬了,我整天擔憂,恐懼,變得和憂鬱症
患者差不多。小安哥只好又搬回來,和我睡在一個房間,我才慢慢好了。直到今
天,他都沒敢再提過「分房」的事。
可是,「共處一室」
這個事實,幾乎拖垮了我們。兩個人近在咫尺,卻不能接觸,又不能分開!我們
兩個,就得這麼活活被拖死麼?愛情,對我們來說,是不是一枚有毒的果子?吃
了會毒死,不吃會餓死?難道我們必須被封閉在一個陰暗的王國裡?互為氧氣,
又互為天敵?

    小安哥在事業上很理智,可一提起我,他就變成一團理不清的亂麻了。他經
常說,要給我一個出路,找個愛我的男人,帶著我過一輩子。還把他的好朋友黃
羽哥帶到我面前過。可他這麼做,不僅於事無補,又連帶著害了黃羽哥,黃羽哥
喜歡上我了。

    翎,你已經救了我一次命,再來救救我表哥吧!說不定,你真的可以讓我們
絕處逢生呢。

    週六晚上來吧,我和表哥在家等你!

    ——桑子

    我早就告誡過自己,一定要從桑子和穆安之中跳出來,一定!可是,人畢竟
是血肉之軀,我還是跳不出來,也許我和所有的凡人一樣,只能與紅塵共舞吧。

    隨著瞭解的加深,我完全理解了桑子和穆安生死相連的關係。同時,一種不
可名狀的感傷,也越來越肆無忌憚地折磨我了。在這種狀態之下「幫助」他們,
真是對我的胸懷和理智的巨大挑戰。

    既然我愛桑子,「幫助」他們,也成了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我很清楚,讓他
們坦然相愛,在具體操作上,一定會遇到難以想像的困難。對於心理醫生來說,
每個個案,都是一次殘酷的挑戰。

    就在我陷入困境之時,他們書架上的《巴赫傳》使我心裡一亮。巴赫第一個
妻子就是他的堂妹,按說比表兄妹的血緣更近一層。可他們共生了七個孩子。結
婚那年,巴赫創作出了著名的《d 小調康塔塔和賦格曲》……桑子和穆安都是巴
赫的崇拜者,也許巴赫和他堂妹的愛情婚育,可以使他們漸漸釋懷?
   週六晚飯之後,我準時來到了桑子家。

    客廳裡除了桑子和穆安,還坐著兩個男人,神情都很凝重。禮貌地寒暄之後,
穆安向我介紹了他們。文雅莊重的那位是黃羽律師,清瘦略顯神經質的是詩人九
子。接著,穆安也向他們介紹了我。

    檸檬黃的燈光,把每張臉都照得很柔和。唱機裡傳來隱隱約約的古鋼琴聲,
太熟悉了,正是巴赫的傳世之作——《賦格的藝術》。小几上的電壺裡煮著茶,
白色蒸氣裊裊溢出,散發著純正的清香。

    穆安遞給我一支煙,並給我打著火。他穿了一套銀灰色休閒裝,臉刮得很乾,
淨,皮膚光潔,英挺之氣中暗藏著憂鬱,神情顯得有些恍惚。

    「桑子一直像個封閉的王國,竟這麼快就接納你了。」穆安開始和我搭話。

    「不,應該說桑子給我開了門,還沒讓我登堂入室。」我苦笑了一下,「那
個王國的主人是你。」

    「你說的也有道理。她畢竟是我帶大的。」他想了想,露出一絲笑容,「她
小時候是個『見飯愁』,八、九歲還要我餵著吃呢。」

    「你是捨不掉桑子了!」我說。

    「我也狠心捨過她……」他下意識地看了黃羽一眼。

    黃羽有些窘,低下頭擺弄打火機。

    我望著身邊的桑子,她一直低著頭,一言不發。看來這種場合使她很難堪。

    「桑子,你也捨不掉你表哥吧?」我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別問這個了……」她乞求地望著我,神情惶恐。

    「好,不問。反正我也明白了!」我好言安撫著她。

    三個男人的目光都聚在我和桑子身上,有些惶惑,也有些好奇。也許我有點
忘情了?讓人看起來很不妥?我趕緊把手收了回來。我絕不能暴露身份,不能讓
事情變得節外生枝。

    接著,幾個人都沉默了,唱片也停止了,客廳裡靜得能聽到每個人的呼吸,
大家各懷心事,都是不平靜的。做了這麼長時間的心理咨詢,我幾乎沒碰到這麼
棘手的個案。也許,是我把自己捲進去的緣故吧?

    不能再留戀了,我必須從這個泥坑裡自拔,是該快刀斬亂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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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長舒一口氣,果
斷地對桑子和穆安說:「你們的情況我已經瞭解得很清楚。作為一個心理醫生,
我向你們建議,既然不能分,就堂堂正正地合吧!」

    「馮醫生說得有道理,」九子鄭重地說,「分即死,合即生!我們幾個作見
證人……」

    「九子……」穆安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穆安,再這麼過下去很危險。」黃羽說,「桑子已經出過一次事了!」

    桑子的臉漲得通紅,聽不下去了,一個人跑到了院子裡。室內沒有了桑子,
緊張的氣氛似乎有所鬆動。

    「還有什麼解不開的結?」我耐心地問穆安。

    穆安又點上一支煙,抽了好幾口,才抬起頭,疑惑地望著我。

    「不用有顧慮,就把我當成心理醫生!」我鼓勵他。

    他咬了咬嘴唇,說道:「我父母去世之前,我一直以為她是我親妹妹。知道
真相時,我儘管已經懂事了,但怎麼也做不到把她當表妹看待!」

    「聽桑子說,你對她有過一次衝動。當時,是什麼把你驚醒了?」

    「有個很怪的感覺,纏我很多年了——我一對她有衝動,她就會變成了八歲
時的樣子,瘦小、單薄、失魂落魄。親人們走後,好長一段時間,夜裡我都得抱
著那個小身體睡覺,稍一放開,她就哆嗦成一團……」他停頓了一下,低下了頭,
「我怎麼能對我八歲的妹妹施暴啊,那樣我還是人嗎……」

    穆安的話給了我前所未有的打擊,事態遠遠比我想像的嚴重——更危險的不
是桑子,而是穆安!桑子的憂鬱是外顯的,而穆安的則是隱蔽的,如果任其發展,
後果不堪設想。我的心情沉重起來,眼前變得一片黑暗。

    可只要沒有完全絕望,還有一絲疏通的可能,我都應該竭盡全力幫助他們。
接著,我把巴赫和他堂妹的故事講了出來,穆安聽得挺震動。

    「學學巴赫和他堂妹吧,身心結合!你們沒有退路了。」我鼓勵地說。

    「說不定可以一通百通!」黃羽說,「我和九子都快被你們拖垮了。」

    「你們不做出榜樣,我和我表妹怎麼有勇氣和世俗爭鬥?」詩人九子激情澎
湃。

    「慢慢適應。朋友們都在支持你們!」我說。

    「你們有愛情,還有什麼可顧慮的?」九子說。

    「可以慢慢實施這件事,但不能退縮!」我再次給穆安打氣。


    看了看腕表,已經十點半了,我決定和桑子單獨談談。

    桑子就坐在院子裡的石桌旁,我叫上她,走出大門,來到廢棄的飛機跑道上。
沿著跑道走了好一會兒,我也沒找到一句合適的開場白。身旁的野茅草瘋長了一
人多高,我扯了一片葉子,不小心被上面的毛刺揦痛了手。桑子趕忙抓住我的手,
湊近了看,又吹了吹,緊張地問我疼不疼,要不要回去擦萬花油。桑子這寥寥數
語,把我感動得眼眶發熱。此刻,我變得柔軟而脆弱,不但忘記了怎麼開導她,
反而渴望她的撫慰。

    初夏的夜晚,天幕上的繁星晶亮,野茅草深處的蟲鳴悅耳——世界沒有一處
不是生生不息的。此刻,這個生生不息的世界是我和桑子的,起碼頭頂這片繁星
遍佈的夜空,屬於我和她。

    一陣風吹來,野茅草唦唦作響,桑子不由得靠近我一些。

    「別怕,有我呢。」我勾住了她的小指。

    「我真希望有個人,能這麼一輩子勾緊我啊。」她微微揚起頭,望著我說。

    「那個人要是我,你要嗎?」我簡直昏了頭。

    桑子沒有言語。

    極大的挫折感幾乎打倒了我,胸中湧起一股委屈。但是,理智還是很快把我
拉回了現實。桑子對我的依賴,連她自己也不能定性,我又有什麼資格先喪失理
智呢?再說,我今天是來幹什麼的?

    「當然,那個人會是你表哥。」我趕快改口。

    她仍不言語。

    「相信他,他的力量比我大,他是個男人。」

    她這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把身心都交給他吧!」我盯著她的眼睛說。

    她也盯著我,眸子晶亮。好一會兒,又默默地垂下了頭。

「這話你跟小安哥
也說了?」她低聲問。

    「說了。」

    「他同意了?」

    「應該是同意了。」

    她鬆開了我的手指,獨自朝前疾走了幾步,之後,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停
了下來,轉身看我。我趕緊跟上,站在她面前。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的呼吸。她不可思議地盯著我看,
很久很久。我從不知道她的目光還會如此犀利,如此冰涼。

    「你怎麼了?」我有些發怵。

    「這樣可能會害了他——」她的聲音縹緲得像是來自天外。

    「可他同意了……」

    「他做不到的,不信走著看吧!上次那件事之後,他連看我一眼都不敢了!」

    「但不這麼做,你們會被慢慢耗死。」

    她的神色沉重起來,連身體也變得沉重了,一雙腳像是拖不動。又沿著跑道
走了大半圈,她也沒再說什麼。夜已深了,不能再這麼拖下去了。我狠了狠心,
停下腳步,她也停了下來。

    「桑子,記住,你們已經別無選擇!」

    「是的,路都走成了死胡同。」

    「障礙是你們自己設的,能越過去,就會豁然開朗的。」

    「還能越過去嗎?」

    「你不是最愛巴赫嗎?他第一個妻子就是他堂妹,還生了7 個孩子呢!」

    「哦,」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聲,「巴赫的事,我很少想了。」

    「你們可以不要孩子,也可以放棄一紙婚約。」

    「怕小安哥做不到……」

    「他的壓力比你大,你必須配合他減輕壓力!」

    從桑子家回來,我的心像是被人挖了去,整個人一下子空了,飄飄忽忽地無
處著陸。如今,桑子的所屬已非常明確——穆安,一個男人,而不是我。她對我
的感情雖然超出一般,但終究離愛情還有距離。哪怕只差一個髮絲那麼遠,也是
距離。奇跡永遠是脆弱的、乍現即逝的。上帝把她送到我面前,已經對我特別關
照了。我不能貪得無厭,再奢望奇跡為我所用。

    我決定不再主動打攪桑子和穆安,他們這種時候最需要同外界築出高牆。邁
出那關鍵性的一步,決不是輕而易舉的,需要假以時日。

    獨守著一個個夏日長夜,我被鄧麗君的老歌吸引了。我開始懷舊了,我的心
似乎一下子蒼老了。

    「春一去卻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跡,不知道何時再有春天的消息;你一去也沒
有留下一字半句,不知道何時再有回來的消息。我曾在院裡徘徊,樹兒隨風搖弋,
片片落花飄零滿地。春天你為什麼來?春天你為什麼去?我瞭解你,我瞭解你,
不是無情無意……」

    這首歌我翻來覆去地聽了不下百遍,每每聽到「你一去也沒有留下一字半句」,
心就會悸動,眼睛就會模糊。我竟有如此敏感多情的一面,認識桑子之前,從沒
覺察到。這極端的單相思,簡直有點兒可恥。

    春天,以及桑子帶來的華麗的幸福,已經遠去了。也許,也許永遠失去了追
回的可能。

     這天上午,送走一個上門咨詢的客人,也差不多十二點了。我和藍玉坐在外
間聊天。兩個人雖常在一起,卻少有好好聊幾句的機會。

    「我感覺你這段時間有點兒憔悴,對嗎?」藍玉關切地問。

    「你的感覺挺準,這段時間情緒是比較低落。」我苦笑。

    「遇到什麼事了?能告訴我嗎?」

    「哦,沒什麼大不了的。」

    「感情上的事?」

    「不不,我是個粗線條,遇到『感情』的機會比較少。」我搪塞著。

    藍玉垂下眼瞼,輕皺著眉頭,把玩著一隻紅色鉛筆。她是個聰慧的人,但此
刻,我不明白她具體在想些什麼。等她再抬起頭時,我看見,她的眉頭已經舒展
了。

    「前段時間,我哥找了個好女朋友,改邪歸正了,很賣力幫著她做小生意,
也不在家裡吃住了。」她說,「我父母都很善良,你總是一個人湊和著吃不好,
要不,你在我家開晚飯吧。反正你有車,我們又順路,也方便。」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能麻煩兩位老人。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也挺自
在的。」我一直不喜歡和人多打世俗的交道。

藍玉有些窘,但沒
再堅持。她是有誠意的,可能是下了好久的決心才說出來,遭到拒絕當然不好受。

    「你年齡也不小了,該找個男朋友了。」我找話安慰她。

    「不找了!」她突然顯得很不理智。

    「什麼意思?」

    「我找過兩個男人,像是受了兩輩子的苦。一個差一點兒把我害死,另一個
被我的苦命剋死了。男人對我來說,已經沒意義了!」

    「那你的意思是……這輩子一個人過了?」我相當驚訝。

    她搖了搖頭,茫然地望著窗外,沒有回答。

    就在這時,小滿突然出現在門口。我被她的突然到來嚇了一跳。我趕緊起身,
迎了上去。她這是第一次來咨詢所找我,我斷定她是來者不善。她是個火爆脾氣,
萬一發作,暴露了我的身份,後果將不堪設想。

    但並沒有這種跡象。她臉色灰白,目光呆滯,好像連發作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看了她好不會兒,才明白過來,她今天的衣服穿得太彆扭。大熱天的,卻穿著
鐵皮似的牛仔褲和一件黑色長袖上衣,連袖口的鈕扣都扣得緊緊的。

    藍玉以為是來了咨詢的客人,趕忙倒了杯冰水,遞上來,請小滿坐下說話。

    小滿木然地看了藍玉一眼,沒有接杯子。

    「我的一個朋友,」我趕緊向藍玉解釋道,「吃飯時間到了,要不,一起去
『課餘時間』吃?」

    藍玉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說她要一個人去食堂吃。

    中午的「課餘時間」,客人寥寥無幾。我和小滿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點
了兩份套餐。

    等套餐上來的時間裡,兩個人一直沉默著,誰也不知道該先說什麼。我點上
一支煙,她奪了過去,含住吸了一口,被嗆得咳嗽起來。我趕緊把煙奪過來,按
滅在煙灰缸裡。她咳嗽得眼淚都出來了,轉臉望向窗外,兩隻手機械地擺弄著書
包上墜著的絨線鼠。

    正在播放的歌曲是《加州旅館》。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Such a lovely place/Such a lovely
face/ Plenty of room at the Hotel California/Any time of year/you can
find it here……

    這首歌總能迅速軟化我,無論在何時何地。我想起上次在小滿家發生的事情,
對她的歉疚和憐憫漸漸爬遍了全身。驀地,我明白她為什麼穿得這麼嚴實了。

    「你爸對你下狠手了?」

    「用皮帶抽的,傷還沒好……」

    「叫我看看,傷得很重吧!」

    「在這裡怎麼看?」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上次我太衝動了,真不該拿著錄像帶找到你家!」我說,「你恨我嗎?」

    「恨!」

    「你懲罰我吧,我不會有怨言。」

    「怎麼罰?」

    「怎麼都行……用皮帶抽吧。」

    「……我恨我自己不能恨你一輩子!不能恨得殺了你!」

    我以為她會哭,但沒有。她的眼睛異常乾澀,眼淚好像早就流乾了。

    飯菜上來了,她拿起筷子,往嘴裡劃了一口飯,嚼了半天,就是嚥不下去。
終於,她放下了筷子,開始慢慢啜飲木瓜汁。她曾對我說過,她是個運動型的人,
消耗得快,一頓不吃都不行。她還說,如果有一天她吃不下飯了,問題就嚴重了。

    看來問題已經非常嚴重了。

    「多吃點吧,你看起來很不好。」我拿起湯匙,舀了飯,往她嘴裡送。

    「你不怕別人看見了……」她說著,就哽咽起來。

    我頹喪地放下湯匙,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

     走出「課餘時間」,我和小滿來到了校園南邊的菜田里。放眼望去,視野裡
空無一人。強烈的亞熱帶陽光下,植物散發出濃郁的生命氣息,攙雜著農家肥淡
淡的異味兒。巨大的寂靜之中,腳踩在田埂上的聲音如同天籟。

    穿過菜田,面前是一片坡地,坡地上是茂密的小松樹林。我們爬上坡地,對
面竟是一條小河,河床上長滿了蔓草,開著紫色的花。似乎沒人發現這片淨土,
我在校園生活多年,也沒來過。也許是菜田里的糞味兒阻擋了人們的腳步。

    我們並排在松林裡坐下了。小滿揀起一隻長滿小嘴的干松果,低頭玩弄著。
她看著干松果,我看著她,兩個人都沉浸在無可名狀的感傷裡。過了一會兒,她
甩了一下馬尾辮,雙眼迷離地望著我。

    「你不是要看看我的傷嗎?現在看吧!」說著,她丟下松果,把衣袖捋了上
去,衣襟也撩了上去——雙臂、背部傷痕纍纍,好在都已經結了痂。

    「你爸憑什麼這麼體罰你?」我的一下子心抽緊了。
「不要怪他,」她
平和地說,「在知道我喜歡女人之前,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他打你,你就能改了?」

    「能改……」

    「改成喜歡男人?」

    「改成木頭。」

    「你在說什麼!」她的這句話,像一根刺,扎疼了我。

    「你把我扔了,我不當木頭,除非去死了!」

    「別這麼說,愛是需要緣分的……」我知道,我這句話實在太蒼白。

    「我辦好了休學手續,休學一年。」

    「為什麼!」我驚呆了。

    「我爸媽要我在這一年裡學會喜歡男人,他們認為這比學業更重要。」

    「你沒意見?」

    「我要是有意見,他們就把我關在家裡,等男人把我娶走……」

    「別說了,別再說了——」我的頭痛得要裂開,趕忙抱住。

    對小滿無盡的愧疚,又一次壓倒了我。小河鱗鱗的波光,喚醒了早已死寂的
記憶。前年秋季的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認識了小滿。當時我剛取得心理學碩
士學位,開了個心理咨詢所。剛開業時,生意冷清,我的壓力很大,常在午後去
校園放鬆。那個午後,我遇到一個在網球場練球的女孩。她穿著白色網球衣裙,
馬尾辮束到頭頂,身姿矯健,青春逼人——她,就是當年的小滿。

    我們並沒有立即搭話,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也沒有搭話。之後,每到
那個時間,兩個人必定同時出現,似乎是專門去等待對方了。後來,非常自然地,
我先和她搭了話,得知她剛入學不久,是校網球隊隊員,和男朋友鬧了矛盾,正
在冷戰。她天天一個人來球場練球,是為了發洩。

    初次交談沒什麼特別之處。她向我數落她男朋友一頓,我好言安慰她幾句。
可是,令我想不到的是,打那之後,她常在課餘找我聊天,並無師自通地認出我
是les.這使我對她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認定她骨子裡有les 潛質。她對我也很
好奇,很想試試做les 的滋味。

    很快,在一個夜裡,我把她從學生宿舍領到了家裡。我脫了她的衣服,她像
是在故意顯示勇氣,一點兒也沒怯場。我吻了她,她閉著眼睛,挺享受的。等我
的手指進入她的身體,她竟變得意醉神迷。骨子裡不是les ,不可能有這麼自然
的反應……

    之後,她再也沒回到她男朋友身邊,也極少在學生宿舍過夜。她像是著了魔,
夜夜和我的手指糾纏,好幾次我的手指累得幾乎抽筋。她說我的手指是「聖物」,
男人的陽具是「污物」。這不奇怪,除了雙性戀者,有同性性取向的人,一旦做
了愛,就很難擺脫了。也許這就是同性愛的詭秘、蝕骨之所在吧。

    「給你爸媽一個安慰,慢慢習慣男人吧……」我除了這麼說,已無能為力。

    「他們給我找了個男人,就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叫戴陽。」

    「他好嗎?」

    「他愛我。」

    「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走著看吧。日子總得一天天過。」

    接下來,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過了好久,她才抬起頭,眼裡浮著一層淚水,
嘴角瑟瑟抖動。淚越積越多,她使勁張大眼睛,淚水就顫巍巍地在眼眶裡打著轉。

    「怎麼了,你?」我擔心地問。

    「我知道咱倆不行了。可我不想這麼不明不白被你誤會!」

    「誤會你什麼?」

    「誤會我是個壞人!」

    「我從沒覺得你壞!」

    「錄像帶上的荒唐事,純粹是為了報復你……」

    「我明白,你心裡不好受。」

    「我可以和男人結婚,絕對不能再和男人做愛了啊!」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喊
道。

    我愣住了,不知該說些什麼。

    「馮翎,我已經為你著魔了,一想起你,我就……」她猛地抓緊了我的手。

    「不要再把事情扯回原處了!」我掙開她,明顯感到了她的顫抖。

    「Dear,我們來個約定好嗎?我和男人結婚,還和你保持關係……」

    「不!絕對不能!那樣會傷害到更多人!」

    「答應我,讓我活下去吧,只有你能讓我活下去!」她哀求著,淚流滿面。

    「別任性了,心死了就好了!」我的眼眶也發熱了。

「你摸摸我有多熱
……」她又拉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前。

    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同時,一種難言的恐懼包圍了我,我不能再把事情
弄糟,不能再次拉她下水,重蹈覆轍。我死命地把手抽了回來。

    「我最後問你一次,對我真的沒有一點兒留戀了?」她像是絕望了。

    「沒有!」我狠狠心,艱難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她的目光呆滯在我臉上,大概有十幾秒。之後,她站起身,神情恍惚地走了,
連一聲再見也沒說。

    她的鞋踩在沙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聽起來異常刺耳。我呆坐著,望著她
漸漸走遠。她似乎不是在自主地走路,而是被一種可怕的外力吸了去,吸入世界
的另一極,吸入一個黑黢黢的無底洞。
    這個週末,一下班,田宇就堵在了門口,送給我一籃還帶著新鮮葉子的「妃
子笑」。這種荔枝,表皮顏色是暗玫瑰紅,肉又白又嫩,我特別喜歡吃。「一顆
荔枝三把火」,吃得臉上冒出了小痘痘,我也不管不顧。

    籃子裡還有一張招待票,他邀我晚上去欣賞他們樂隊在一家歌廳的演出。

    上次的不愉快之後,他只和我通過幾次電話,談的是泛泛的話題。兩個人都
不再好意思面對,他雖然就住在咨詢所對面,由於生活規律恰恰相反,又沒約過,
碰上一面並不容易。叫我去看他們樂隊的演出,這可是件新鮮事兒。他跑場子這
麼些年,還是第一次邀我。

    他站在門口,並不進來,精神看起來不錯,衣著也相當明艷。上身是一件猩
紅色貼身無袖T 恤,下身是靛藍色寬腳牛仔褲。染成暗紅色的頭髮長到了腰間,
就那麼自然地披垂著。

    「穿得這麼性感,想什麼壞主意?」我奚落他說。

    「想勾引你。」他也笑了。

    「說出這話,就說明你不想勾引我。」

    「什麼性感?上衣還是褲子?你說。」他轉移了話題。

    「猩紅色呀。連我都不敢穿。」

    「當然,我是個妖媚的男人,你是個端莊的女人。」

    「應該說,你是個妖媚的女人,我是個端莊的男人。」

    兩個人都開心地笑了起來。他習慣性地把長髮朝腦後一擺,左耳的一隻白金
耳環露了出來,耳環上有個極女性化的鑽墜。我又一次感覺到了一個男人的萬種
風情。不知為什麼,我很害怕這種風情。

    「戀愛了?」我覺得他身上有股山雨欲來的氣勢。

    他但笑不語。

    「男人還是女人?」我這話問得有點兒愚蠢。

    「晚上記得去看演出啊……」他逃避著。

    「我現在想知道。」

    「這麼關心我啊?是義務還是責任?」

    「告訴我!」

    「咱倆已經沒關係了呀!」他說著,轉身穿過窄小的柏油路,朝「才俊公寓」
快步走去。

    我呆呆地站在門前,手裡提著一籃荔枝。望著他的背影,漸漸地,我頭腦裡
浮上一層縹緲的失落,目光也隨之失去了焦點。他的背影變成了羼雜在一起游動
的三塊顏色,上面是飄動的暗紅色,中間是猩紅長方塊,下面是兩個靛藍色的圓
柱體……我希望他能回頭看我一眼,我的希望就是這麼具體,這麼單純。大學四
年,我們每次分別,他總是一步三回頭——那是他的習慣。他優柔寡斷,歷來依
賴於我。可是,這次,他沒回頭,直到走進「才俊公寓」,也沒有。

    懷著對田宇的猜測,而不是對演出本身的興趣,我晚飯後準時來到了歌廳。
這家歌廳所處地段並不繁華,但氣氛非同一般,消費的人多是所謂上流階層。每
夜都有不同的樂隊和歌手演出,卻沒有噪音和喧嘩,更像是一個情調酒吧。

    黃金時間,田宇的樂隊開始表演,他們的風格是懷舊和感傷。最引人注目的,
是那個身材高大、氣質不凡的樂隊主唱——大概是新近加盟的,以前並沒見過他,
更沒聽田宇提起過。他的嗓音粗獷不羈,既高雅又耐聽。衣著打扮也很入時,上
身是一件黑色背心,下身是綴著金屬裝飾的牛仔褲,腳上一雙戰靴。他的五官不
算特別出色,皮膚也不很光滑,但渾身的肌肉卻散發著勢不可擋的男人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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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唱《教我如何不
想你》、《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襟裳岬》、《光陰的故事》……當他唱起
《FeeLings》時,我著實被感動了。他全身心投入,表達得簡直超位。

    據說他這樣的男人在Gay 群裡很吃香。此刻,我覺得這一點兒也不難理解。
假如他是個異性戀者,也一定倍受女人青睞……想到這裡,我不禁被自己嚇了一
跳,怎麼就先入為主地將他歸類於Gay 了?

    我開始用心地觀察他,很快就明白了原由——是他和田宇火一樣糾纏的目光
誘導了我!他看起來在投入地唱歌,田宇看起來在投入地彈電子琴,但四束目光
卻一刻不停地糾纏著,千絲萬縷,難捨難分。我立即斷定,他們的關係絕對不尋
常。之後,我再也聽不進去他們的彈唱了,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麼
滋味。

    田宇是「昇華」了?還是「墮落」了?我該為他祝福?還是為他絕望?像不
瞭解異性戀一樣,我同樣不能設身處地去理解Gay 的戀情。或許所有的愛情都是
相似的?只存在於兩個個體之間,神秘而不可知?快樂、痛苦、銷魂、枯燥只屬
於當事人,別人根本無法理解和體味?看來,田宇叫我來看演出,目的是非常明
確的。他要讓我知道他戀愛了,讓我看看他的戀人怎麼樣。

    兩個小時的演唱結束了,田宇從後台走下來,坐在我身邊。他要了一杯冰啤
酒,狠狠地喝了幾口。

    「累了吧?」我給他遞上一片紙巾擦汗。

    他接過紙巾,輕輕揩了揩臉。他化了妝,不敢用力擦。因為流汗,妝顯得有
些殘敗,但紫色唇線勾勒出的唇形依然迷人。盯著這張臉看久了,漸漸覺得他不
像真人,眉眼間透出的是戲子才有的淒艷和悲涼。

    「我臉上寫著字嗎?這麼看!」他笑道。

    「是寫著字。」

    「什麼字?」

    「戀愛。」

    他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頭。

    「你,不要陪他?」我問。

    「他……有點事先回去了。」他的口齒似乎一下子不靈便了。

    「現在,恨不得向全世界宣佈你們的愛情,是嗎?」

    「我的全世界就是你。」

    確實,除了我,在這個城市,他幾乎沒有深交的朋友。也許他是幸運的,他
的性取向的質變實現了軟著陸,找到了一個有愛的男人。許多同性愛者的「入道」
是尷尬的,甚至是悲慘的。但是,這並不能說明他找到了一把永久的保護傘。

    「邁出這一步,難嗎?」我問。

    「肉體上比較難。」他說,「我們相愛有段時間了,可前幾天才第一次做…
…」

    「他也是初次?」

    「不,他在本城Gay 圈裡,是個知名人物。」

    「這種人一般也是大眾情人,換句話說,就是遊戲高手。」我有些牴觸。

    「關鍵是我愛他!」

    「他愛你嗎?」

    「我愛他!」他固執地說。

    「防著他點!」

    「他從沒過分要求我什麼。」

    「小心他把你弄得遍體鱗傷!」

    「為他受傷,是我的福,我心甘情願。」

    「真沒想到,你這人還這麼癡情!」

    「你早該知道我很癡情。」他說,「不然不可能和你粘乎那麼久。」

    「還在怨恨我嗎?」我的鋒芒被軟化了。

    「算是注定吧,一切都是注定的。」他的聲音淒涼起來,「不跟他好,就有
更好的人在前面等著我嗎?」

    「那,只有先祝你幸福了!」我端起酒杯。

    「謝謝!現在,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吧?」他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他爽朗地笑了起來。這笑聲卻像刀子一樣在我心頭劃過,鋒利而
冰涼,帶給我一陣久久不能舒緩的疼痛。

   接下來的日子,一種可怕的空虛侵佔了我,彷彿丟失了一部分曾經屬於我的
財富。我和田宇默默守護著的危如累卵的平衡,又被驟然打破了,需要重新建立。
沒人能夠理解,這對我來說該有多難。

    夏季的亞熱帶,充足的陽光和雨水時時都在較勁兒。早上,陽光總是佔上風,
燦爛得讓人睜不開眼睛,但到了午後,大雨就會以銳不可當之勢傾瀉下來。這種
季節,讓人感到心情很不穩定,平衡似乎隨時都會被打破。
這個午後,沒有預
約客人,我打開手提電腦,上網查些資料。

    晴朗的天空很快陰雲密佈,天空被壓得很低,低得使人喘不過氣來,眼看傾
盆大雨就要來了。我站起身,靠在窗前。湖水就在不遠處,在陰雲之下,不再是
波光鱗鱗,而是呈暗綠色,微微蕩漾著。

    突然,一男一女闖進了我的視野。那女的,竟是小滿!難道冥冥之中真有人
安排?如果我晚幾分鐘站在這裡,就會錯過這次機會。

    小滿穿了一件漂亮的灰粉紅色連衣裙,沒有袖子,看起來傷已經完全好了。
兩條細長的胳膊懶洋洋地甩著,顯得漫不經心。她半垂著頭,沒有扎馬尾辮,長
發披垂到肩上,看樣子,連習慣都改變了。

    她身邊的男人提著兩個碩大的行李袋——小滿休學了,他們大概是把宿舍的
行李收拾了搬回去。男人的目光一直粘在小滿身上,扯不開拉不斷,顯然對小滿
十分用心。他,很可能就是小滿她爸媽給她物色的、美國留學回來的戴陽。

    我抓緊時機仔細觀察了一下。他年齡三十左右,扁圓臉,五官平庸,戴副眼
鏡,靦腆而富於書卷氣。他個頭中等,身材稍胖,穿著藍白格子短袖襯衫,土黃
色休閒褲。並沒有留學生通常的清高或浮躁,和校園裡的研究生幾乎沒有區別。

    比較奇特的是他的神情,無語三分笑,使我想起了「桃花依舊笑春風」這句
詩——他確實是交著大大的桃花運的。從長相來看,用一句世俗的話說,小滿配
他實在是虧大了。不過這種男人有福相,脾氣好,疼老婆。他提著兩個大行李袋,
累得面色醬紅,也不要小滿搭把手……

    對一個男人,我怎麼婆婆媽媽地想了這麼多!我甩了甩頭,試圖將他驅出頭
腦。但是不能,他的形象就這麼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腦子裡。也許,根本原因是他
從我這裡接手了小滿。像

    小滿又回到男人身邊了。這不是我所希望的嗎?可為什麼,此時此刻,我的
心竟如此酸楚?這就是所謂人的複雜、心的易感嗎?好在小滿對他沒什麼感覺,
我這才感到一些安慰。我根本沒有超脫,還是狹隘的、小心眼兒的。

    他們走到一條坡路上,很快就要轉到我視野之外的棕櫚林去了。可就在這時,
小滿猛地轉過身來,雖然離我相當遠,我卻真切地感覺到了她利箭一樣的目光。
那男人也轉過身,疑惑地看著小滿,又循著她的目光,找到了窗子裡的我。我本
應該趕緊退後,拉上窗簾,可一雙腳根本不聽使喚,像是被死死釘在了原地。

    雨是如此善解人意,就在這麼個瞬間洶湧而來。只幾秒鐘,天地間就變得白
茫茫一片。雨簾朝窗內猛撲過來,狂風掀得窗簾瘋狂舞動。

    「馮翎,快關窗啊!雨都打到外間了!」藍玉在外面喊。

    我根本不能有所反應。

    也許是受了大雨的感染,小滿竟朝我猛跑過來。我有些激動,也有些害怕,
心裡也洶湧著一場狂風暴雨。我希望小滿能衝到我面前,注視,哭訴,或者抓住
我的衣領謾罵毆打。我幾乎失去了常態,這都是大雨惹的禍。

    「馮翎,關窗啊!」藍玉又喊。

    聽著藍玉的第二次催促,我機械地關上了半扇窗。

    小滿突然停下了腳步。也許因為我已經關了半扇窗?或許是因為那男人正在
大聲喊她?

    男人跑到了小滿面前,和她說話,風雨把他的聲音攪得支離破碎,我一個字
也聽不清。很快,小滿和他一起走了。轉彎之處,男人還回過頭,朝我看了一眼。
我依舊呆在窗前,已被撲進來的雨淋成了落湯雞。

    「喂,你怎麼了?」藍玉終於衝了進來,把我拉開,關緊了另一扇窗。

    她狐疑地看著我,又狐疑地看了一眼窗外。只可惜,剛才的場面已不復存在,
消失得一乾二淨。

    「看雨看入迷了?」藍玉笑問。她是個聰明人,對我的探究絕不會到此為止。

    「從陰雲密佈到山雨欲來,再到大雨傾盆,真是一部完美的樂章啊。」我順
水推舟地說。

    「想不到你還有風月情懷。」

    「當然,我還會多愁善感呢。」我苦笑道。

    「趕快回去換換衣服吧。」她說著,忽然湊上來,幫我擠衣襟上的水。
她的頭半垂著,就
在我胸前,頭髮裡散發出一股好聞的洗髮水味道。就是這股味道,使我心裡「格
登」一下,第一次害怕起與她過分接近了。

    「不用忙了,我馬上回去換衣服。」我說著,往後退了一步,掙脫得有些不
禮貌。

    她比我要鎮靜得多,衝我明朗地笑了笑。然後,從抽屜裡拿了把傘,遮在我
頭頂,等我打開車門、鑽進車子。

    車子開出幾米遠時,我轉過頭。她還站在雨裡,舉著傘,朝我呆呆地望著。
   6 月中旬的一個週日,我被一個奇怪的春夢驚醒了,睜開眼睛,已是日上三
竿。

    空調開到了18度,我還是被這個夢撩撥得渾身躁熱。我和夢中的女孩,都赤
身裸體,蛇一樣纏繞得難分難解。我輕輕撫摸她的下體,她深深地喘息著,聲音
不大,穿透力卻極強——夢中的性事總是比現實中的淋漓盡致。遺憾的是,在夢
中,我看不清她的臉。夜太黑,情太切,她的臉被覆蓋著……

    我拿起遙控器,關掉空調,起身拉開窗簾,打開窗戶,熱風撲面而來。站在
窗前,回想著剛剛中斷的夢,我不由得想起了桑子。一想起她,我的右眼就突突
跳個不住。她有什麼災禍了嗎?是誰給我托了這個夢?

    我趕緊打開手機,等了一會兒,昨夜收到的短信息中,並沒有她的。我又走
向電腦,打開來,竟有她的一封信!是前幾天寫的。

    翎:對不起,我和小安哥沒能讓你的努力產生功效。

    那夜,你走之後,別說邁出那一步,我們連同眠一室的勇氣也沒有了。他把
鋪蓋搬到了樓下,一直睡在沙發上。

    你一定想不到吧,就在幾天前,九子哥和他的戀人雙雙喝了毒藥,用半條床
單綁在一起跳了海。他的戀人名叫媛媛,是他的表妹,已經相愛八年。被人從海
裡撈起來後,媛媛死了,九子哥命大,活了過來。媛媛的爸媽一直激烈反對他們
相愛,什麼辦法都用過。媛媛是個剛烈女孩,九子哥又容易衝動,兩個人早發過
誓了:生不同衾,死定同穴!

    出事那天是媛媛的生日。媛媛向爸媽提出和九子哥一起過,遭到了粗暴拒絕。
媛媛偷跑時,被她爸發現了,挨了一頓痛打。半夜時候,她用床單做成繩子,跳
窗戶逃到了九子哥那裡。

    九子哥後來說,是媛媛身上纏著的半條床單,給了他們殉情的靈感。他們已
被圍困了八年,已經徹底疲憊了、絕望了……

    媛媛的爸媽悲痛欲絕,一怒之下把九子哥告上了法庭,九子哥竟對他的「死
亡計劃」供認不諱。因此,他目前的處境非常糟糕。剛聽到消息時,小安哥非常
痛恨九子哥的作為,說九子哥罪不可赦。可是,冷靜之後,他還是決定和黃羽哥
一起,拼盡全力挽救九子哥的生命。他說他不想看見更多的死亡,他想讓活著的
人活下去。他還說,如果九子哥真的被判了死刑,媛媛的爸媽——九子哥的姑媽
姑父,也一定會痛悔不已的。

    翎,和你說了這麼多關於九子哥的事,是因為我漸漸發現,小安哥已經被這
個案子拉進了一個怪圈。他整天幻覺重重,一會兒興奮得喋喋不休,一會兒又沮
喪得一言不發。以前,他從不會這樣。我真的很害怕。我好幾次勸他放棄這個案
子,叫黃羽哥一個人做,可他根本不聽。這些天,我總覺得他身上有種不祥之兆。

    這些天,我得吃安眠藥才能睡著。今天早上,我在樓下的沙發上也發現了一
瓶安眠藥,才知道小安哥也在偷偷吃。

    對不起,每次寫信,都是給你添麻煩的。我本想寫點愉快的事,可手指一動
鍵盤,敲出來的字就變成灰色的了。

    等等看吧,案子很快就開始審理了。如果贏了,小安哥可能會變得好一點兒
吧。

    我又感到了一種可怕的孤獨,沒有人能化解,只要活著,就必須承受。

    ——桑子

    這封信,使我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很多。也許,桑子和穆安的問題,我根本
解決不了,我的力量實在是太渺小了啊。或許,世界上有很多問題,根本不存在
解決的可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滑向絕望。

    我閉上眼睛,回想詩人九子的模樣。可是,除了蒼白和神經質,他已完全模
糊。我陷入一種怪異的情緒之中。世事是如此地蹊蹺,愛情的花樣,竟能達到如
此的極致。詩人、酒精、毒藥、床單、跳海、表兄妹、同性愛……混亂的詞彙在
我頭腦裡翻騰,幾乎將其漲破了。
我關閉電腦,來到
陽台上。耀眼的晴空只有兩種顏色,藍和白。我想像著桑子此刻的模樣,她蒼白
的臉上一定又加了一層憔悴、一層灰敗吧,像一朵孱弱的花又受了霜打。

    我決定暫時放下這一切,出去散散心,順便在外面吃個午餐。

    剛洗漱完,手機就響了。是桑子吧,除了她,週末幾乎沒人跟我聯繫。我跑
到臥室,拿起床頭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並不熟悉的號碼。

    「馮老師嗎?……我是穆安……」他的聲音很動盪。

    我非常驚詫,怎麼會是他?

    「對不起,是馮翎嗎?」他理智了些。

    「是的,我是馮翎。」我忙說。

    「對不起,打攪你了……」

    「桑子出什麼事了嗎?」我猛地警覺起來。

    「我剛給她打了電話,沒事,別擔心她。是我自己有事要麻煩你。」

    「我可以幫你什麼?儘管說。」我稍微放下心來。

    「我們面談吧。」

    「好吧……」

    「我兩天沒回家了,現在還在外面……剛送走九子。」他的聲音像是能擠出
淚水來。

    「什麼?」我沒聽懂他這句話。

    「見面再談吧。你看去哪裡合適?」他問。

    我想了想,還是咨詢所比較安靜,就把地址告訴了他。

    我匆忙喝了一杯冰牛奶,換上出門的衣服,淺藍色短袖衫配靛藍色長褲,腳
上是白色平底皮鞋。收拾完畢,我立即開車趕到了咨詢所。
   大約等了十分鐘,穆安就開著一輛黑色日本轎車來了。他的豪華車,使我那
輛玩具般的國產車顯得很寒酸。

    我忙出來迎接。

    可是,他從車裡走出來,我竟被嚇得後退了一步。他關了車門,手上提著鑰
匙,對我苦笑了一下說,「怎麼?我是不是形同鬼魅?」

    是的,「形同鬼魅」一點也不過分。他憔悴得變了形,連鬢鬍子亂亂的,可
能幾天沒刮了。兩頰深陷,眼圈發黑,眼睛裡佈滿血絲,看起來老了有十歲。

    「請進來吧……今天咨詢所休息。」我定了定神,微笑著和他握手。

    他隨我走了進來。

    進了內間,他環視了一下,目光落在了窗外的湖面上。從窗口看去,綠樹成
蔭,波光蕩漾。室外不時吹來一陣微風,倒也涼爽。

    「這裡很有品位。」他說著,坐在沙發上。

    「湊和啦。」我拿出紙杯,泡上茶。

    他抽出兩支煙,遞給我一支,並幫我點著。

    「你說剛送走九子,事情解決了嗎?他要去哪裡?」我問。

    「……去天堂吧,或者地獄。」他使勁抽了一口煙,艱難地說。

    聽了他的話,我驚得震了一下,煙灰掉在手上,燙疼了我,趕緊扔進了煙灰
缸。

    「你在說什麼?」我預感到了事情的不妙。

    「你知道九子的事了?」他有些疑惑。

    「是的,桑子在電子信件裡告訴了我。」

    「她常給你寫信嗎?」他警覺起來。

    「不常。」

    他這才放鬆了,陷入沉思,默默地抽煙。我清楚地看見,他臉上的肌肉輕微
地痙攣了幾下。

    「事發之後,九子一直作為嫌疑人被關押。由於看守人員的麻痺,前天晚上,
讓他得機會撞牆死了。」好半天,他才說道。

    聽著從他口中迸出的一字一句,我直覺得掉進了冰窟。

    「九子的家人和我們幾個朋友去收屍時,只見他面容扭曲,簡直,慘不忍睹
……今晨就草草舉行了告別儀式。」

    「聽桑子說,你一直在努力救他一命……」我也變得哽咽了。

    「是他自己不爭氣,撞牆死了啊!他一直答應我不死的……」他說著,扔掉
煙頭,雙手抱住頭,控制不住地嗚咽起來。因為壓抑哭聲,整個身體都在劇烈抖
動,這比大放悲聲更讓人揪心。咨詢所的空間顯得狹小起來,似乎裝不下他愈來
愈膨脹的悲傷。我也變得束手無策,恨不得和他一起大哭一場,完全忘了自己是
個應該非常冷靜的心理醫生。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平靜下來,接過我遞上來的一片紙巾,把臉抹乾淨。

「對不起,我竟沒
有可以對著哭的人!除了你。」他說。

    「謝謝你的信任。桑子知道這事了嗎?」

    「還不知道,我回去再告訴她。」

    「她會不會受刺激?」

    「當然會,但不會有我受的刺激大。惟有九子,是我的知音。」他說,「九
子和我從小一起長大。他和他表妹媛媛也是兩小無猜。他愛上媛媛,很自然,就
像我愛上桑子一樣。因為命運相似,我們四個人一直互相鼓勁。但他們不像我們,
他們的親人都在身邊,一直阻撓他們,說他們亂倫。媛媛是個剛烈性子,幾次求
九子帶她遠走高飛,可九子是個沒用的書生,又不想傷害雙方的長輩。這麼一來,
他們和長輩的積怨就越來越深。我早就想過,以他們兩個人的性格,不可能會有
好結果,可沒想到慘劇竟來得這麼快……」

    「這麼一來,你更應該帶好桑子,給她真正的幸福!」我被震動了。

    「九子,太會捉弄人了……」他說著又哽住了。

    「九子和媛媛死了,你和桑子更需要相互鼓勵!」

    「九子死了,我還活著幹什麼?」

    「不能這樣,你還得負責桑子。」

    「是的,這個世界上,我唯一捨不下的就是桑子……」

    不知怎麼,我聽了他這句話,淚竟一下子滾了出來。我看清了可悲的未來,
彷彿看到了絕望的穆安和桑子。一瞬間,我陷入了一種無力回天的沮喪之中,竟
也有了活不下去的念頭。

    「你們一定要身心結合,不然連相處都很難,我代桑子求你了!」我失態地
哭了起來。

    「也許,上天也想收走我和桑子吧?上天不是已經變著法兒把我們的親人都
收走了嗎?我們前世犯了什麼罪啊,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大罪啊……」

    他最後的這番話,就像魔鬼的咒語,在我腦子裡久久迴盪,揮之不去。
   這個週一晚上,我來到心理學系的一間大階梯教室裡,聽一場《榮格及其心
理學理論》講座。演講者是個美國心理學家。由於翻譯的專業英語不過關,心理
學系的師生都聽得一頭霧水,更別說外系的學生了。中途有不少人悄悄退場,為
了禮貌,我硬著頭皮坐在教室裡,心卻飛到了別處。

    台上這個心理學家,頭髮和鬍子都白了。他巡迴世界,在學術殿堂裡高談闊
論,口沫橫飛。可這個世界上,卻一刻也沒斷過因心理問題死去的人,心靈的痛
苦,也許任何外力都無法駕馭吧。心靈的痛苦也是學術的最後殺手,這是學術的
悲哀。此刻,穆安痛苦的影子在我心頭徘徊不去。對於一個做心理工作的人來說,
最可悲的,莫過於眼睜睜看著朋友陷入困境而無能為力。

    回到家中,我打開電腦。我很想給桑子寫一封信,哪怕只有幾個字。我想把
桑子當成獨立的、令我傾慕的女子,而不是穆安、不是任何男人的一部分。這看
起來有點自欺欺人,可我除了這麼做,又能怎樣呢?

    桑子:記住,無論你失去了誰,都不會失去我。我永遠在注視著你,關懷著
你!

    ——你的馮翎

    寫完這幾句話,我的喉頭哽住了。世界彷彿在一瞬間陷入了可怕的死寂,桑
子蒼白的眼神在我面前流轉,單薄的身體朝我飄過來,飄過來,飄進我懷裡。我
試圖攬住她,但她只是一縷抓不著留不住的空氣……

    我雙手摀住臉,平靜了一會兒,才關閉電腦,來到窗前。深夜的天幕上星子
在閃爍,如此熱鬧。星星永遠是愜意的,而星星對應著的地球上的億萬心靈,卻
在遭受著各種各樣的劫難啊。

    第二天早上,挺涼爽的,凌晨的一場暴雨剛剛停止,路上有一層被風雨打掉
的樹葉。我按時來到了咨詢所,藍玉已把門口清理乾淨了,正在整理預約客人的
資料。

    「來得挺早,辛苦了!」我衝她笑了笑。

    「早!」她放下手裡的活,「嘉峰剛打電話來,說要把這周剩下的四天包了。」

    「什麼意思?」

    「說有要事,想佔用你幾天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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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坐台小姐,
是心理醫生!」我沒好氣地說。

    「他可能是真有事……」她解釋著,真是一副好脾氣。

    「好,我現在給他個電話。」我忽然對她有了些歉意,便笑了笑。

    還沒等我撥完號,嘉南的車就出現在門口。他穿了一條灰白色長褲,淺綠色
短袖T 恤,襯得臉色有些青蒼。只見他神情暗淡,頭髮沒打理,整個人像昨夜的
城市一樣,剛遭受了一場狂風暴雨。

    「你的要求我不能滿足,我這是咨詢所!」我和他握手,不卑不亢地說。

    「那,就把今天上午給我吧?」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我當然會付費。」

    「你沒有預約。」

    「我有要事。」

    「什麼事情?最後期限?」

    「有,後天。後天我的離婚案開庭。」他說著,微微低了低頭。

    他的話使我感到胸口猛痛一下。這場離婚官司來得太突然了——太多壞消息
都來得太快了!可是,現在確實沒時間瞭解情況,眼看客人預約的時間就要到了。

    「午飯時候在『課餘時間』等我吧,到時候再詳談。」我答應了。

    接下來,是給一位男中學生做心理咨詢,我的精力一直無法集中。雖然沒出
什麼破綻,效果卻不太滿意。我決定免去他下次咨詢的費用。

    一下班,我就來到了「課餘時間」,嘉峰坐在一個角落的座位上抽煙。服務
生拿來了菜譜,他叫我點。我簡單地點了烤鴨、魚仔煲和冬瓜排骨湯。他又加了
一瓶紅酒。

    菜陸續上來了,兩個人邊吃邊聊。

    「李妍是原告。」他說。

    「是你不同意協議離婚?」

    「是她貪得無厭!前年我做成一筆大生意,賺了不少,就偷偷拿出二十萬存
在我那癱瘓多年的老母名下,留著養老——竟被李妍拿到了證據,說是婚後財產,
要分一半。」

    「不管輸贏,都不要太和女人計較,畢竟夫妻一場。」

    「分到的錢她自己花,多少我都不心疼。我是怕她把我辛苦掙來的錢送給小
白臉!」

    「這就是你放不開了,總不能要她一輩子不找男人吧?」

    「我是擔心她上當!哪個小白臉會死心踏地陪著個半老徐娘過一輩子?」

    「我看,你還在留戀她吧?」

    「唉……畢竟折騰了這麼多年,還有個兒子。」他的神情更暗淡了。

    「兒子歸誰?」

    「歸我,她只要錢!」他說,「說實在的,也真是過不下去了。」

    「天涯何處無芳草!」我想也沒想,就說了出來。

    沒想到,這句話像是給嘉峰打了一支強心針。他猛地抬起頭,放光的眼睛使
我有點兒發怵。接著,他熱切地把手伸過來,我果斷地避開了。

    「是的,天涯何處無芳草!」他激動地說,「馮翎,和你在一起……」

    「不!我們只能做朋友!」我立即打斷他。

    「你有意讓我絕望?」

    「對!但原因不是你不好,請相信。」

    他是個知趣的人,付了帳之後,臉上的失望和尷尬還沒褪淨。

    「後天上午可以去旁聽我的離婚案嗎?」在餐廳門口分手時,他禮貌地向我
伸出了手。

    「當然,我會安排的!」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週四這天,是嘉峰的離婚案開庭的日子。

    一早起來,陽光不似每天那麼強勁,卻特別悶熱。我已把今天預約客人的時
間調整了,藍玉守在所裡。我要和嘉峰在咨詢所會合,再一起去法院。

    剛剛洗漱完畢,天空就開始變暗,風大了,涼快了許多。接著,天色迅速暗
下來,沉重的鉛灰色裡像是能擠出水來。山雨欲來風滿樓,窗簾灑潑一樣不停地
扑打著。

    我趕緊關好門窗,下了樓。剛到咨詢所,雨就瓢潑般地下了起來。

    嘉峰倒是準時開車來了,卻帶著他五歲的兒子。嘉峰看見我時,有些尷尬,
不過很快就恢復了正常。藍玉打著傘,親切地笑著,把剛下車的孩子抱進屋裡。

    「你叫什麼名字?小弟弟?」她笑問。

    「我叫小白。」孩子大方地笑著說,一點兒也不怯生。
「唉,保姆知道我
們要離婚,幾天前就要了工錢走了。今天孩子有點感冒,送幼兒園不放心,乾脆
帶著算了……」嘉峰說。

    「帶著個孩子去開庭不方便,不如讓我帶他一上午吧!」藍玉熱情地說。

    嘉峰有些驚訝,還沒等說話,藍玉已經開始讓孩子看網上動畫片了。

    「小白,跟藍玉阿姨玩好嗎?」嘉峰似乎有些不放心。

    小白已被動畫片吸引得沒工夫搭理爸爸了。我和嘉峰相視一笑。

    對於藍玉和小白的一見如故,我有種莫名其妙的震動。這情景,無法言說,
卻像石子掉進了淤泥,深深地嵌在了心裡。

    我們提前到庭,沒想到李妍更早。她和傳說中的「小白臉」坐在旁聽席上,
輕聲交談。

    我第一眼看見李妍的感覺,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彙來形容。在氣氛凝重的
法庭裡,這樣一個人物的出現,只能說是「驚艷」了。她根本不像個五歲孩子的
母親,依然年輕姑娘一樣清新,燦若桃李,蠻腰一握,難怪能給嘉峰弄那麼多綠
帽子。也許是常被男人滋潤的緣故,她沒有一絲同齡女人的疲老之態。但這種女
人的結局似乎不會好,往往活不到七老八十——生命為了滋養出奇的美麗,會消
耗得極快。「紅顏薄命」——把她嵌進這個頗有些風塵味兒的詞裡,就像把公主
高貴的腳嵌進水晶鞋——絕配。她看上去似乎不像嘉峰說得那般水性揚花,模樣
兒倒有幾分冷艷。

    我的目光好不容易才轉到「小白臉」身上,這個「小白臉」也和人們固有觀
念中的不太一樣。他氣質高雅,英氣逼人,沉靜得像一尊大理石像,滿身洋溢著
的是藝術氣息,根本不像吃軟飯的人。嘉峰和李妍根本沒有夫妻像,這個「小白
臉」,倒和李妍挺般配的。

    就在我陷入紛亂的思緒中時,嘉峰卻冷不防朝「小白臉」飛撲過去,在他臉
上抽了一巴掌,接著又抓住李妍的衣服,還沒下手,就被「小白臉」猛地推出幾
步。嘉峰趔趄著,差點兒摔倒。他還想朝他們二人撲,被我喝止了。

    「既然是來打離婚官司的,何必還這樣!」

    「我看不得這對狗男女分我的錢!」嘉峰有些氣急敗壞。

    「這錢是我該得的,這個人也是我該得的!」李妍毫不示弱。她和「小白臉」
雙手相攜的樣子令人震動。

    「小白臉」被打的左臉漸漸紅腫起來,但他始終緊閉雙唇,神情平靜。

    「你這樣的人,不會有好結果的……」嘉峰恨恨地咒道。

    這時候,法官進來了,看見這種景象,像老師看見了正在打架的學生,厲聲
說,「你們是來打架的?還是來打官司的?這裡是法庭!」

    幾個人都被法官鎮住了,李妍和嘉峰這才乖乖地坐在了原、被告席上,我和
「小白臉」則坐在旁聽席的兩側。旁聽席上也只有我們兩個人。

    法庭調查階段,爭論的焦點使我走了神,一個「錢」字,在原告、被告和法
官的嘴裡傳來遞去。結果是李妍贏了這場官司。

    李妍這種美麗女人,不可能長久地屬於任何男人,她是讓眾人欣賞的,而不
是讓某個男人收藏的。而美麗的桑子,也不可能長久地屬於任何人,她,也許只
是屬於她自己。
    日子昏昏沉沉地過到7 月7 日深夜,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我驚醒了。我抓
起聽筒,沒好氣地「喂」了一聲。

    對方遲疑了片刻,我聽到了熟悉的喘息之聲,這聲音很有魔力,我一下子怨
氣全消,猛地坐了起來。

    「翎——」她幽幽地叫著,聲音像是從億萬光年之外的隧道裡傳來。

    「怎麼了?桑子?出什麼事了嗎?」我的心開始咚咚狂跳。

    「對不起,現在能來一趟嗎?」

    「你表哥不在?」

    「來看看我,好嗎?很需要你!」她避開了我的問話。

    「好,我馬上去!」

    我趕緊漱了口,洗了把臉,換上衣服出門。

    街上,人們的夜生活依舊瘋狂,茶樓酒肆、露天排檔都營業至凌晨。霓虹燈
把城市裝點成了海市蜃樓,我開著車,像是游弋在一片迷離的虛無之中。此刻,
我越發感到自己是桑子的保護神。雖然我不知道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猜測一
定和穆安有關——能如此驚動桑子的人,只有穆安。
「天籟」小區的保
安盤問我好一會兒,還是不放心。他給桑子打了電話核實,才允許我進去。

    我停好車,剛繞過大廈旁的那條小道,就看見桑子站在昏暗的門樓燈下,正
在等我。一看見她,我的腳步就不由得慢了下來,我害怕太快知道實情。四週一
片黑暗,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無袖睡裙,像一隻漂浮在黑夜海面上的美人魚。

    終於,我走到她面前。只見她頭髮零亂,披散在胸前,眼睛紅腫著,顯然大
哭過一場。面前的這個人兒憔悴消瘦,似乎縮小了一圈,我的心實實在在地痛了
起來,似乎她就是我身上的一塊肉。

    「出什麼大事了?」我急切地問,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嘴角撇了撇,沒說出話,卻猛地撲到我懷裡,抖得厲害。她沒有大放悲
聲,我胸前卻很快濕了一片。我這才敢用力一些,抱緊她,輕輕拍著她的脊背。
她如此的貼近,燒灼著我,熱得幾乎達到了燃點。

    過了好久,終於,她平靜了下來,帶我走進小院。穿過甬道,可以感覺到月
光下的小花園蒸騰出植物濃郁的氣息,模糊中看見那畦太陽花開了,密密層層的
小花瓣形狀可辨,顏色卻看不清。

    她從冰箱裡拿出兩罐芒果汁,帶我上樓,顯然她表哥此時並不在家。

    臥室內冰涼冰涼的,空調溫度開得很低。我一下子就被地板上零亂的鋪蓋吸
引了,兩張墊毯都歪斜了、揉皺了,兩張薄被糾結在一起,兩隻枕頭也顛倒著…
…整個就像剛剛遭劫的現場。

    桑子癱軟地坐在了地板上。

    也許他們發生一些事情?不管怎麼樣,結果顯然是糟糕的——這預示著我為
他們出的主意全盤失敗了。我沮喪得一塌糊塗,簡直有世界末日來臨之感。

    「今天,不,應該是昨天了,7 月7 日,是我24歲生日。晚飯時我們喝了不
少酒,好像是為做成那件大事壯膽……」

    「哦,你過生日了……」我恍惚地說。7 月7 日,我並不喜歡這個數字。

    「唉,過一個少一個。」她歎息了一聲。

    「怎麼說這種話!」我嗔道,「我希望你活到九十九!」

    她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小安哥又走了,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
回來啊。」

    「他是怎麼走的?和上次一樣?」

    「有一樣的,也有不一樣的……」她停了下來,顯得很激動,十指用力交纏
著。

    「可以告訴我嗎?我們再一起想辦法!」我鼓勵她。

    「……沒救了,這次一定沒救了!」

    「只要你願意,我會幫你把他找回來!」

    「我要是不想找呢?」

    「什麼?」她那奇怪的眼神,把我弄糊塗了。

    「我只剩下你了。」

    「這話怎麼講?」我更糊塗了。

    「唉,你傻啊……」她說罷,低下了頭。

    我張大眼睛,審視著她低垂的面孔。我想在上面找到點什麼,好一會兒,什
麼也沒找到。是的,上面確實沒有我想要的東西。我的情緒低落下來,長舒了一
口氣。我又一次感覺到,在她心中,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穆安。

    她那痛苦的模樣,她那惆悵的神情,令我傷懷。我伸出手,想愛撫她一下,
又覺得很不合適,趕緊縮了回來。

     短暫的沉默之後,桑子開始講述剛才發生的事。

    「為了給我慶祝生日,晚飯時,小安哥開了一瓶紅酒,兩個人都不敢放開喝。
悶酒容易醉,他恍惚著,把錢夾掏了出來,裡面有張他家的全家福,還有我媽的
一張小照。兩個人看著照片,淚啪嗒啪嗒直往下掉。他突然問我怕不怕死,我說
從沒怕過,死了見的親人更多。他說要是他先死了呢?我說我隨後就死……」

    她停下來,淚在臉上淌,悄無聲息。就像電子畫裡的瀑布,只見流動,沒有
聲音,更加揪心。我沒言語,怕打斷她的思緒。

    她用手背抹了抹淚,接著說,「夜裡,兩個人都睡不著,他在翻騰,我一動
也一敢動。過了好久,他叫了我一聲,我很害怕,沒有應他。他就悄悄爬到我鋪
上來了,一把抱住我。他親我,使了好大勁兒,胡茬都把我扎疼了。他的喉結很
硬,心跳響得地動山搖的。他脫掉了我的睡衣,我也把他的脫了。沒穿衣服的身
體剛一碰,他就像觸了電,猛地彈回去了!」

    我聽得燥熱難當,竭力壓抑住了。在她面前,還沒到暴露慾望的時候,絕對
沒到。她下意識地看著我,我對她鼓勵地點點頭。

  「我不甘心,當時
真不甘心啊!」她又習慣性地垂下頭,「我上去抱住他,死不放手。他咬住我的
耳朵,越咬越重,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疼。他的喘息,還有他的淚,在我耳朵旁,
真像狂風暴雨……他說他死也不能玷污我……」

    她沒再說下去,把頭埋在手臂裡,輕聲嗚咽起來。

    我被這番話燒得快要把持不住了,我真想孤注一擲地抱住她,和她瘋狂地做
一次。最起碼,也可以讓她靠在我懷裡哭一場啊。但是,這只能是幻想而已,只
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為了轉移注意力,我開了一罐芒果汁,拍了拍她。她抬起頭,坐直了些,接
過去喝了一口。慢慢的,她的情緒變得平穩一些了。我又開了一罐,猛喝幾口,
冰涼的液體下了肚,燥熱確實消散了不少。

    「翎……我總是想,要是一天是一輩子,多好啊。我和他一起吃飯、睡覺,
天一亮就在一個墓穴裡了……」她說著,癡癡地看著我。

    「唉,這說明你太愛他了!」我心裡酸酸的。

    「我和他,算是有了第一次嗎?」

    「當然!很美滿的第一次。」

    「可我還是處女啊。」

    「那只是生理意義上的處女,沒任何意義。」

    「我還純潔嗎?」

    「對愛情忠貞的人,永遠純潔啊。」

    她似乎聽懂了,又像是根本沒聽進去,只是低著頭,機械地把玩著飲料罐。

    「你說……他還會回來嗎?」她又抬起頭,熱切地盯著我。

    「一定會,他不可能放得下你!」

    「不回就不回吧,反正也過不下去了!」她眼裡的熱望又一下子變冷了。

    「你真頂得住?」

    「要是頂不住,只能去死了!」

    她說罷,還沒等我搭話,就躺了下來,像是累極了。她閉上眼睛,真的很快
就睡著了。我把手指放在她鼻孔旁試了試,才放下心來。我也躺下來,看著身邊
的她,根本沒有絲毫睡意。穆安要是真的有段時間不回來,桑子的生活該怎麼安
排呢?絕不能把她一個人拋在這棟房子裡,那樣很快就會要了她的命。

    天很快放亮了,桑子也醒了。她關了空調,拉開窗簾,陽光一下子撲了進來。
她的臉色很蒼白,我的一定也不會好到哪去。兩個人並排站在窗邊,陽光的熱力
還沒有上來,海風裡有股一塵不染的愜意。窗台上放著一盆清脆欲滴的蘆薈,花
盆四周垂著三葉草……這就是亞熱帶夏日清早令人迷醉的風情,只想身心融入其
中。世界其實是美麗的啊,生命更是值得眷戀的!我被眼前的這一切感動了。

    「桑子,你表哥回來之前,一定不要有輕生念頭!我請求你!」

    她聽了這句話,眼睛裡又變得陰雲密佈。

    「答應我!」我放大了聲音。

    她還是沒有言語。

    「不然我就關掉咨詢所,天天守著你!」

    「不,不能耽誤你的工作!」她趕忙說,「我答應你!」

    「真的?」

    「真的!」

    「絕對不能騙我!」

    「不騙你!」

    「如果他晚上六點前不回,一定電話通知我!」臨別時,我緊握住她的手。

    她的淚又湧了出來,對著我使勁點了點頭。

    出了院門,我憂心忡忡地走了十幾米遠,還是不放心地回了一次頭,只見她
還靠在院門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我想向她揮揮手,可手沉得怎麼也抬不起
來,心裡也像灌滿了鉛水一樣沉重。只好狠心轉過身,快步朝停車場走去。
   我回家匆忙洗漱了一下,喝杯牛奶,又趕到了咨詢所。藍玉看見我很驚訝,
可能是我的臉色太差了吧。

    「為什麼臉色發青?不舒服嗎?」她擔心地問。

    「一個朋友遇到點兒麻煩,我陪了一夜。」

    「要不要我調整一下客人的時間,你休息一下?」

    「不用!我沒事兒。」

    「不是一般朋友吧?」她這句話問得挺不自然的。

    我笑了笑,搪塞了過去。她當然不會追根究底。

    我剛坐下來,準備查看客人資料,手機卻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的是田宇的
電話號碼。我心裡一震,這種時候他應該在夢鄉裡呀。一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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