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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百合] 《濕情》——當愛情超越性別 夏嵐馨

「有什麼事?」我
擔憂地問。

    「我夜裡就開始發燒了,天不亮,不好意思打攪你……」他的聲音含糊不清。

    「是高燒嗎?多少度?」我害怕起來。

    「沒有體溫表,我……起不了床了。」

    我心裡一沉。情況若不嚴重,他不會在我上班時候給我添麻煩的。看了看腕
表,眼看預約的客人就要到了。

    「藍玉,等會客人來了,讓他等我一下,我最多一個小時就安排好了。跟客
人好好解釋一下,承諾今天的咨詢可以免費。」我匆忙準備出門。

    「我可以代你去照顧朋友嗎?」藍玉問。

    「這個朋友有點兒特殊……還是我去吧。」我苦笑了一下。

    「那你放心去吧。」藍玉送我出門。

    我快步來到「才俊公寓」的院子裡。仰頭望去,田宇的門緊閉著,門口的走
廊上有他晾曬的衣服。早晨的陽光照下來,風擺弄著它們,倒也增添了許多生氣。

    來到了田宇門前,腳下撲來一陣涼氣,看來空調還是開著的。門虛掩著,我
推開一看,就嚇得哆嗦了一下。田宇蜷縮在地毯上,身上裹著一條薄被。臉朝裡,
頭上纏著繃帶,繃帶上有血跡。長髮蓬亂地攤在地上,像是一堆枯枝敗草。

    「田宇——」我大聲喊道。聲音竟是顫抖的。

    「喔……你來了?」他應著,艱難地翻過身來。右手臂上竟也纏著繃帶,浸
出了血。

    「你怎麼回事……」

    「別怕,死不了。」他強笑一下。他的臉燒得通紅,眼睛迷濛,伸出舌頭,
舔著乾裂的嘴唇。

    一股淒涼之感向我襲來,我突然就焦躁得不能自持,恨不得一步跨出門,跑
到無人的曠野去。

    「怎麼會這樣!」我責備他,怨恨他。怔在原地不能動彈。

    「昨晚上我們趕場,得罪了喝醉酒的爛仔。」

    「打起來了?」

    「嗯,是他們用酒瓶砸的。」

    「你怎麼得罪他們了?」

    「是……他,爛仔出錢點歌,他堅決不唱……哦,他叫David.」

    「那,怎麼會傷到你?」我非常疑惑。

    「他們用酒瓶子砸David ,我上去擋住了……」

    「哦,佩服!為保護戀人,為了崇高的愛情!」我突然覺得他很傻,我直覺
David 不值得他付出這麼多。

    「別這樣,別嘲笑我!」他說,「換了你,在那種場合,也會那麼做的。」

    「他傷了嗎?」

    「沒有。」

    「你為他受傷,為他生病,他為什麼不來看你!」我的聲音大了起來。

    「昨晚是他帶我去包紮的傷口,又送我回來的。他不知道我發燒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他?」

    「……他今天一早啟程,跟一個男人去泰國了,昨晚是最後一場演出。樂隊
也散了。」

    「跟一個男人去泰國?」我徹底糊塗了。

    「他們去泰國生活,那男人很有錢。」

    「那你呢?」

    「他再也受不了賣唱的日子了,確實太低賤了。現在,他覺得生活比愛情更
重要。」

    「拋棄你的理由就這麼簡單?」

    「別這麼猜度他!」他說,「有機會,我會給你講講他的經歷,也是很苦的
……」

    「你就這麼認了?甘心嗎?」

    「我愛他,已經無所求了,當然無所謂甘心不甘心。」

    無所求的境界!我突然從他這句話裡,找到了愛情的相通之處。他對David
的愛,和我對桑子的愛何其相似啊!也許,任何局外人都無權過問他人的感情,
更不可能真正理解。愛情,切切實實只是兩個人的事啊。

    我長歎一口氣,拿起遙控器,關了空調,走到他身邊,蹲下來,試了試他的
額頭。他在發燒,額頭很燙。

    「現在你要趕快去醫院!」我說。

    但他已經沒力氣站起來了,我又搬不動他,只好請隔壁宿舍的兩位學生幫忙,
把他架到車上。

    經檢查,是傷口感染引起的發熱,沒有大礙。但因額頭的傷口太深,醫生建
議住院治療。我給他申請了一個有專門護士照顧的病房。把他交給護士之後,我
就趕回了診所。

    直到下午六點已過,桑子仍沒給我電話。我放心不下,只好給她打了過去,
她說穆安沒有回來。我提出去陪她,被她堅決拒絕了,並一再保證不會出問題。
回到家裡,我累得
簡直像散架了,一下子癱在了床上。不一會兒,就沉沉地睡著了。

    一周之後,田宇康復出院了。出院這天傍晚,他約我來到「課餘時間」。

    他額頭上的傷口已經癒合,看樣子要留下輕微的疤痕。他的臉色顯出大病初
愈的蒼黃,雙頰微陷,似乎連眼睛都小了一圈兒。他剪短了頭髮,看上去清爽了
很多。

    他還得吃一段時間的清淡食物。我點了清燉紅魚、青瓜肉片和骨頭海帶湯。
他點了一瓶啤酒。他說在外面吃飯不喝酒,像少了點兒什麼。

    「住院費還給你,感謝!」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錢,遞給我。

    「你要是手頭緊,就先用著。」我說。

    「不,不緊。」他說,「我這些年跑場存了點錢,加上David 給的,加起來
不多,幾萬塊,足夠開個小唱片店了。」

    「David ……他給你錢?」我有些吃驚。

    「他臨走把積蓄全給了我。他說以後要狠狠花那個老男人的錢。」

    「他要你開唱片店?」

    「樂隊解散了,他怕我悶,幫我想了這個主意。」

    「準備在哪兒開?」

    「對面的天韻唱片剛好要轉讓,我想接下來。這地方和你離得近,相互可以
有個照應。」

    「他對你,好像是有感情的……但又跟了別人,該怎麼解釋呢?」

    「各人有各人最需要的活法,我不怪他。」他的聲音有些淒涼,「再說,Gay
,相守一輩子的,能有幾對呢?」

    菜上來了,很香。他使勁嗅著,一副胃口大開的樣子。因怕影響傷口癒合,
他在醫院裡已經整整吃七天粥了。可拿起筷子,他卻吃不下去了。他的牙齒好像
出了問題,嚼不動。喉嚨裡又像有東西堵著,嚥不下。

    「還是放不下David 吧?」我擔心地問。

    他沒說話,把頭轉向了窗外,目光變得淒傷起來。

    「要是能再和他見面,叫他好好看看你頭上這條疤……」他的表情,使我陡
然為愛情感慨起來。

    「想聽聽David 的故事嗎?」他轉過頭,問我道。

    「講講吧。」我說。把肚子裡的苦水倒出來,對他有好處。

    他想了好一會兒,才開了口:「David 從小就是個苦孩子。三歲父母離異,
又各自成了家。爺爺奶奶怕他跟著誰都受苦,就一直把他帶在身邊,靠爺爺那點
兒退休金維持生活。他十六歲那年,奶奶先走了一步,爺爺一病不起,需要錢治
病、僱人照顧。他有一副好嗓子,朋友就介紹他去歌廳跑場唱歌。為了多掙點兒
錢,治好爺爺的病,他每夜都要跑幾個場,把學業都給耽誤了,勉強讀完高中。
他說他爺爺是他的生命支柱,為了他爺爺,他什麼苦都能吃。不久前,他爺爺去
世了,他突然沒力氣跑場了,他太累了,心累。他說他長這麼大,最怕的就是『
負擔』二字。爺爺是負擔,生活是負擔。他一直沒處過女朋友,他覺得女人也是
『負擔』。在Gay 圈裡,喜歡他的大有人在。他跟那個男人去了泰國,是想徹底
放鬆一下……」

    「看來,他還會回來吧?」我問。

    「不知道。他只對我說,一定會和那個男人分手的,因為沒有愛。他還對我
說,這麼些年來,唯一讓他感到舒心的人就是我,因為我從不要求他什麼,也從
不問結果。」他說著,拉出脖子上的一條白金項鏈給我看,墜子是一頭可愛的獅
子。「David 把這條項鏈留給了我。你可別小看它啊,它是David 經年累月用嗓
子喊出來的;是常年泡在燈紅酒綠裡,用屈辱換的。這,也是他僅有的一件首飾。」

    「看來,他是愛你的……」我心裡有些發堵。

    「可我和他沒有共同生活的緣分啊……」他歎息一聲。

    飯菜吃的不到三分之一,都吃不下了,兩個人起身離開「課餘時間」,來到
校園裡。走到湖邊,不約而同地停下來。遠處的小山崗上是音樂系,小風不時吹
來一陣叮叮咚咚的鋼琴聲,忽明忽暗,猶如仙樂。斷斷續續的音符,使人感到難
言的恍惚。我一轉頭,發現他正在看著我,一雙眸子好像天幕上的星星一樣晶亮。
「大學四年,我們
來過這湖邊多少次,還記得嗎?」他有些動容。

    「那時,咱倆在別人眼裡,可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呵呵……」我的笑比
哭還難聽。

    「那才是幾年前的事啊。」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

    「人老得真快!」

    「應該說,心老得真快!」

    嘎然間,兩個人就沒話了,這話題原本就是個沒有出路的死胡同。他揀起一
個小石子,使勁朝湖面上扔去,一聲清脆的響聲傳來,倏地又消失了。

    「真沒想過和David 一起生活?」我問他。

    「不想是假的,但我不能給他負擔。我愛他。」

    「你這愛,真是到極致了!」我感歎著。

    「沒辦法,我沒辦法抓住他,可能一輩子也抓不住他……」他說著,突然低
下頭,啜泣起來,無助得像個孩童。

  

    這個週六早上,我起床做了碗麵條,吃過,站在清風徐徐的陽台上。天空陰
沉沉的,雨似乎隨時可以落下來。

    在田宇住院期間,每天臨睡前,我都要給桑子打個電話,一聽到她的聲音,
我就會慶幸,她又安全地過了一天。她說她表哥一直沒回家,也沒走遠,就住在
律師事務所附近,每天都會給她個電話。

    此刻,我的心又沒來由地被桑子佔滿了,又想起了她和穆安那次很特別的做
愛。我想像著她在一個舌頭下的痙攣,小獸一樣的呻吟;想像著她的瘋狂,她的
快活——難道一個舌頭就足以使她顛狂嗎?如果真是這樣,我就可以滿足她啊!
難道,她這非同尋常的經歷,是在為我鋪一條順理成章的路嗎……

    想到此,我不由得渾身震顫一下。我在胡思亂想什麼?我在做什麼黃粱美夢?
儘管她的性別意識不很清晰,卻不等於一定能變成同性愛者。況且就目前來說,
她畢竟是個徹頭徹尾的異性戀者啊。

    我歎息一聲,很想去看看她。我撥通了電話號碼,說明意圖,她欣然同意了。

    我換上一條白色西褲,淡綠色短袖T 恤。這件T 恤是去年買的,一直沒心情
穿,這種顏色對我來說已經過於鮮艷了,要穿它似乎得選擇場合。今天竟憋著一
股勁兒穿上了,像是赴情人的約會。我對著鏡子,自嘲地笑了一下。

    桑子倚著院門等我,頭髮束了起來,一身白色背心短褲,在灰暗的天色下顯
得格外純淨。她身邊,搖曳的杜鵑枝條上繁花盛開,粉紅色、白色、紫色、淺橙
色……杜鵑是一種永遠開不倦的花,印象中一年四季都開著落著。

    「你今天特別帥!」她笑著讚歎。像

    這開場白使我有些詫異,看來她的狀態沒有我想像的糟糕。也許她是在強顏
歡笑?想盡快擺脫陰影?

    「帥,可是個讚美男人的詞哦。」我心裡忽而有了點兒邪念,笑了起來。

    「你有這魅力呀!」

    「也好,我就做無性別的神仙吧。」

    「那我就供著你。」

    「供我有什麼用呢?」

    「當然有用,用處大著呢。」

    她的話,使我又一次詫異了,盯著她看個不夠。不一會兒,她的臉頰泛上了
兩團紅暈,習慣性的羞赧又出現了。

    我頓然覺得,這一瞬間,對我和她的關係來說,是個千載難逢的契機!一定
有什麼東西在這一刻起了質的變化。我想追問她,因為追問本身就能使關係進展。
但是,想了想,還是放棄了。我怕破壞這種神奇的感應,更怕揭破真相的後果令
人失望。

    她是個聰明的女孩,遞給我一個只能意會的眼神,就朝室內走去。

    不一會兒,她用托盤端來兩杯綠茶、一碟紫葡萄、一碟北京蜜餞、還有一碟
酒心巧克力。

    「啊,可真把我當神仙了。每次來,都給我神仙級待遇!」我笑道。

    她也笑了。我喜歡看她笑,說不出有多喜歡看她笑。

    「哪來的北京蜜餞?」

    「黃羽哥出差辦案帶回來的。」

    「嗬嗬,差點漏了,害單相思的還有一個人。」

    「除了他,還有誰?」桑子看了我一眼。

    我不小心說漏了嘴,有些窘,生怕暴露了自己。趕緊端起茶杯,低頭喝了一
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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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隻不怕人
的小鳥落在石桌邊一條垂下的樹枝上。兩個人的眼睛都為之一亮,小鳥在城市中
畢竟是稀有之物。它有麻雀般大小,褐色的背,腹部是嫩黃色,嘴又小又尖。明
知道它是要飛走的,我們還是迸緊了呼吸,想讓它多停一會兒。它「嘰嘰」鳴囀
了幾聲,便輕捷地飛走了。

    「瞧,它多快樂!你要是能這樣,我就安心了。」望著飛遠的小鳥,我有些
悵然。

    「說不定我也會有快樂。」她看起來有些惶惑。

    雨開始細細地飄下來了,我趕緊收拾東西,準備躲進室內。桑子卻顯出少有
的興奮,阻止我繼續收拾東西。她望著天空,瞇起眼睛,享受著雨滴的清涼。

    「敢和我去淋雨嗎?」她的提議有些奇怪。

    「會淋病你的。」我雖這樣說,卻被她弄得心裡直發癢。

    「沒事的,別把我想得那麼嬌氣。走吧!」

    「怕把你淋病了,你表哥要怪罪。」

    「今天不提他好嗎?」她的臉色微微變了。

    「好,不提!」我趕忙說。

    我們慢慢走在機場跑道上。雨滴打在跑道旁的野茅草葉子上,發出可愛的
「唦唦」聲。善解人意的小雨就這麼輕緩地下著,給了我們一個浪漫的氛圍。兩
個人的頭髮和身上的薄衣服,很快被淋濕了。桑子一直微微仰著頭,眷戀於雨滴
打在臉上的感覺。走了大半圈,她停下腳步,溫柔地望著我。

    「猜猜我在想什麼?」她的樣子有些害羞。

    「想些浪漫的事吧,這雨,這麼美。」我說。她的溫柔和害羞,讓我困惑。

    「不對……是很實在的事。」

    「這我可真猜不到了。」

    「好大的一件事啊!前些天,我不要你來陪我,就是想安靜地思考一下它。」

    「可以告訴我嗎?」

    「是……性愛。舌頭、顫慄、瘋狂……這都是我二十四年來第一次享受啊。
人的幸福,是不是該被性愛分走一半呢?」

    聽她說到「舌頭」二字,我心裡忽地就燃起了大火。這兩個字,似乎給了我
一個伸手可及的夢——她可以是我的,我也有舌頭,能使她得到性的滿足。她顯
然已經有了強烈的性意識,渴望性的滿足。這一刻,我快瘋了,恨不得立即給她
一次性的顛狂,比穆安給她的更淋漓。可是,不一會兒,這個夢便破碎了。

    「男人還有比舌頭更徹底的器官,你還沒有享受過……」我萬分沮喪地說。

    「表哥絕對不會給我了,什麼也不會給了!」

    「天底下並不只有你表哥一個男人!」

    「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人!」

    她這最後一句話,使我非常失望。我希望她說的是「我不會再愛上任何男人」,
給我這個女人留下一絲希望。但這顯然不是她的口誤。千真萬確,除了她表哥,
她是不可能再愛上任何人了。聊以安慰的是,她的性意識覺醒了。這,也許會給
她的生命注入別樣的活力。
   接下來的一周,可能是今夏最炎熱的日子了。每天太陽一出來,就淫威大發,
在太陽下站上一會兒,就會擔心被烤焦。但是,這些日子裡,我的心卻是清涼的,
除了工作,剩下的都被桑子佔滿了。

    又到了我最盼望的週六。早上,我還沒睡醒,桑子就打來了電話。

    「翎……我剛做了一個夢,挺奇怪的……」她的聲音聽起來驚魂未定。

    「好夢壞夢?能告訴我嗎?」

    「夢見和你……」她嘎然而止。

    「和我怎麼?」我的疑惑越來越重。

    「和你做了那事兒……真不可思議啊。」

    「什麼事?」

    「就是我和小安哥做的那事兒,你的舌頭……」她說不下去了。

    「什麼!」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跳立即紊亂起來。

    「對不起,翎,我……褻瀆你了嗎?我不是故意的!」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傻孩子,你沒錯。要錯,也是上帝的錯,教你做了這麼個夢。」我語無倫
次。

    她的沉默,在電話裡顯得很長、很長,空洞得令人揪心。我猜測著她的神情,
但沒有結果。不知不覺間,我的眼睛模糊了,一種難言的滋味,折磨著我。

    「你怕那個夢嗎?」我衝動地問。

    「怕……很怕……」她好像哭了。

    「如果夢是真的,你明白夢的意思嗎?」

    「明白,我現在已經明白了!」
「你討厭那個夢嗎?」
一陣莫名的淒涼從我心頭爬了上來。

    「不!」她說,「這些天,我一睡醒,腦子裡就是你!」她清清楚楚地說。

    聽了她這句話,我一下子就被融化了。我拉過毛巾被,拭了拭眼角。在這個
世界上,我遊蕩了二十七年,第一次感到生命是有價值的,第一次感到活著是珍
貴的。

    可是,這種感覺不過是一剎那,緊接著,一種突如其來的犯罪感就席捲了我。
儘管對我來說,用死去交換桑子的愛都在所不惜,做夢都想守著她一輩子,可她
真的來了,我卻又恐懼起來。她這樣想我,是不正常的,絕對是不正常的!如果
她想斬斷對穆安的愛,應該再找個男人替代,而不是找個Les 啊!別的姑且不說,
要是穆安知道了,我該怎麼向他交代?暴露自己的Les 身份?承認自己先愛上了
桑子,才發善心「幫」他們的?如果穆安為此受了刺激,不理智地鬧起來,我還
怎麼在社會上立足……此刻,我徹底明白了,我不過是個懦夫,是個一輩子孤獨
致死都不值得同情的懦夫!

    「翎,你今天還來嗎?我想你來,又怕你來……」她怯生生地說。

    「只要你願意,我當然去看你!」我說,「等我先去辦件事兒,好嗎?」

    「好的,我在家準備午飯。」

    我趕忙起床,洗漱完畢,找到了穆安的名片,打通了他的手機。

    「你好,我是馮翎。」

    「好久沒聯絡,還好吧?」他很熱情。

    「把你的住址告訴我,我想見你一面。」

    「有什麼事?桑子出什麼事了?」他緊張起來。

    「把地址告訴我。」我堅持。

    沉默了片刻,他說了出來。我立即開車出門,找到了他的住處,在律師事務
所旁邊的一棟出租公寓裡,是個小套間,室內潔淨整齊。他看上去除了有點消瘦
之外,沒什麼不好。握手寒暄之後,我開門見山說明來意。

    「打算就這麼過下去嗎?」我問。

    「不要為我倆費心了,沒用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比冰還要涼。

    「我想問你,桑子是要愛上了別人,你受得了嗎?」

    「我會順其自然,只要她幸福。可惜,恐怕她輩子愛不上別人了!」

    「要是愛上了呢?你真受得了?」

    「只要她幸福。」他有些慌亂,「我不是親自把黃羽帶到她面前過嗎?」

    「要是她愛上一個……」我趕忙閉了口,把「女人」二字嚥了回去。

    「她到底愛上誰了?」他終於按捺不住,問了出來。

    「你還是怕她愛上別人的!你還是愛她的!」

    「我……」

    「好了,求證到這裡就足夠了。」我說,「搬回去住!和她在一起,穩住她
的心!」

    「不!你叫我再和她共處一室,還不如叫我去死——」

    「她真愛上了別人,你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就讓天做主吧……我實在沒辦法了啊……」他頹然地望著天花板說。
    告別了穆安,我開車去找桑子,心裡坦然了許多。

    院門是開著的,桑子正圍著個紅色的短圍裙,坐在石桌邊包餃子。這副圖景
一下子感動了我——這就是通常說的「過日子」吧?我出去上班,她張羅家務…
…這輩子,我有那麼大的福份擁有一個家、家裡守著一個她嗎?

    「怎麼愣住了?去洗洗手,來幫忙吧?」她笑著,眉目含情。

    我像是得了最高指示,趕快跑到小池邊的水龍頭下洗了手。

    我湊近那盆餃子餡兒,聞了聞。這氣味,好香,有新鮮的韭菜味兒、炒蛋味
兒、醃瘦肉味兒、干蝦仁味兒、芝麻油味兒……

    「呵呵,瞧你,像個小饞貓!」她笑得更甜了,一雙大眼睛變成了毛茸茸的
彎月。

    「沒吃早餐,現在恨不得吞吃餃子餡兒呢。」我心裡甜如蜜,誇張地嚥著口
水。

    「要不,我把包好的先煮給你吃?」

    「不不,一起吃才有味道。」

    望著她羞赧的笑,我體內有什麼東西動盪起來,趕緊掩飾地拿起一片餃子皮,
低頭包起來。

    「你做家務可是個外行。」她看著我包好的一隻歪歪扭扭的餃子,笑道。
「那就要你做家務,
我出去賺錢養你!」我衝口而出。

    她的笑容消失了,手裡的活慢了下來。

    「我沒你表哥賺的錢多,但只要日子開心,粗茶淡飯也香甜……」

    「你在說什麼?」她停下來,追問道。

    「我說錯了,是嗎?」我的臉忽地發漲了,窘迫得無以復加。

    「不!我有點害怕你說這些……」她的手細微地哆嗦起來。

    她這麼一解釋,像是在我心裡放了一塊蜜糖。我體味著這份甜蜜,安心了許
多。

    「好了,開心點,等會多吃幾個餃子。」我轉移話題說,「想聽故事嗎?」

    「什麼故事?」她有些疑惑。

    「關於兩隻草履蟲的故事。」

    「講講看。」

    「……億萬億萬年前,天地間只有兩隻草履蟲,它們很傻很傻,傻到拒絕頭
腦、拒絕肢體、拒絕性別,傻到只要一個簡單的細胞。它們知道,真愛對方,有
一個細胞就足夠了。它們只把愛情當成天,用愛情把自己填滿。它們一個叫馮翎,
一個叫桑子……」

    「翎,別說了,我明白你說的那種愛了……」她打斷了我,眼圈紅了。

    「草履蟲時期的愛情!多純粹啊!」我也被自己編造的愛情童話打動了。

    「你想當那個名叫馮翎的草履蟲嗎?」

    「只要有個名叫桑子的草履蟲存在……」

    說著說著,兩個人的眼睛都濕潤了。

    桑子把煮好的餃子端到院子裡的石桌上。她忙得臉紅撲撲的,額頭上浸出了
細小的汗珠。額前的一縷頭髮掉了下來,她抬起手往腦後捋了捋。我拿出一片紙
巾,她接過去揩了揩臉。

    餃子包得很精巧,我夾起一隻,蘸了點醬料,送到她的唇邊。

    「可以嗎……」我的手在微微抖動。

    她感動地張開了口。我就這麼餵著她,一隻,兩隻,三隻……幸福也就這麼
隨著她的咀嚼和吞嚥化開,瀰漫了我的全身。我彷彿看到了我和她的未來,一起
吃飯、睡覺;一起迎接朝日、送走夕陽;就這麼過到滿面皺紋、滿頭白髮。

    她的眼角掛著淡淡的笑,這種笑有些陌生,但非常可愛。她的眼睛一直濕潤
著,連長睫毛也被浸潤了。

    我又夾起一隻餃子,準備餵她時,她阻止了我,自己夾起一隻,往我嘴裡送。
我受寵若驚地張大了嘴,誇張地嚼著。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吃相,笑容無比燦
爛。

    「你和你表哥也這麼互相餵過吧?」我問。

    「沒有。」她臉上的笑容僵硬了,搖了搖頭。

    「哦?」

    「平常家庭裡的親兄妹是什麼樣,我們就是什麼樣的。」

    「但你們相愛。」

    「埋得很深,表面上看不出。」

    「哦,對不起……」

    「和他在一起,很壓抑。和你在一起,挺光亮的。」

    「謝謝……」我癡癡地望著她,感動得幾乎失語。

    「我有時會這麼想,上帝把小安哥給了我,不叫我再愛別的男人,是不是叫
我等你呢?」

    聽了她這句話,我終於抑制不住了,猛地握緊她了的雙手。

    兩個人一直守到深夜,我才起身告辭。臨別的時候,桑子送我到院門口。當
我轉身欲去的時候,她陡地抓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我身體裡燃起了狂熱的火,
喉嚨乾渴,舌頭有了強烈的進攻欲。

    可是,望著她靜如處子的面容,我還是壓制住了自己。我不能衝動,不能嚇
著她,我必須慢慢把愛情注入她心裡,讓她真切地感到,真正的愛情完全可以超
越性別。我輕輕按住她的肩膀,嘴唇貼在她的額頭上。她竟沒有躲閃,恬淡地配
合了我。

    這一刻,時光彷彿真的回到了億萬億萬年前,寂靜的天地之間,只剩下兩隻
傻傻相愛的草履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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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桑子不經意間在我腦海裡出現,我的心就會變成高飛的風箏,快樂得不
想著陸。腳底則像是安上了彈簧,總是一路小跑。愛情真的來了嗎?似乎不該來
得這麼快、這麼自然啊。這就是愛情?為什麼和桑子在一起時渾然不覺呢?

    此時的愛情和理想中的身心交融還有差距,哪怕只差毫釐,也有永遠無法重
合的可能。可是,我不是愛桑子嗎?愛得無怨無求嗎?既然如此,最終不能身心
交融又有何妨?她把心給了我,即使是一部分,我也應該感激不盡啊。
這個週末的早上,來到咨詢所,我像往常一樣,
打開門口的信箱拿報紙。信箱裡竟躺著一隻印著「大紅雙喜」的請柬,沒蓋郵戳。
這可是個新鮮事兒,我疑惑地盯著那個「雙喜」,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出哪個
朋友可能結婚。

    終於,我打開了它——新郎新娘的名字竟是戴陽和小滿!我一下子懵了,只
感到一陣頭重腳輕,心在迅速下沉,狼狽地靠在了門口的樹幹上——幸好藍玉還
沒來到。

    和男人結婚,就真能斬斷小滿的同性愛傾向?不難想像,小滿的父母絕望到
了什麼程度,竟不惜以犧牲她的學業為代價。小滿也屈服了,這很顯然。我又憑
什麼失落呢?我不是一直想把她推給男人嗎?我的心痛了起來,眼睛也被請柬的
大紅色刺痛了,太陽穴突突跳著。也許結婚才是對小滿最成功的拯救?結婚後,
她會懷孕,會生育。帶著孩子,她也許就會安心守著男人了?

    請柬上寫著典禮和宴席的時間地點:明天下午,某星級酒店——這是個不能
免俗的婚禮,小滿的父母像是迷戀這種場面的人。我看了看桌上的檯曆,不論農
歷還是公歷,明天都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

    我想核實一下結婚請柬的真實性,可電話聽筒似乎有千鈞重,怎麼也拿不起
來。猶豫像只蒼蠅,盤旋在心裡,我不知道該不該去參加這場婚禮。

    下午下班時,嘉峰帶著兒子小白來了。一再解釋說,這段時間很忙亂,抽不
出時間感謝我和藍玉對他們的照應。看著嘉峰和藍玉,離婚案開庭那天的一個念
頭又被觸動了。這個念頭促使我答應了嘉峰,並說服藍玉同往。

    嘉峰帶我們去一個小島上吃「遊船海鮮」,菜一上齊,船就會開,在一個漂
亮的海灣裡行駛一個小時。夜裡的海風挺大,挺潮濕,但很涼爽,很愜意。這種
熱鬧的吃法,倒挺適合我們這種關係的四個人。小白興奮地跑來跑去,藍玉喜歡
孩子,不停地追著,怕他不小心掉下水去。

    嘉峰點了一種船家自釀的甜米酒。這種酒喝起來像飲料,但後勁兒大。三個
人被小白逗得非常開心,都喝過了量。藍玉穿著一件繭黃色無袖絲綢長裙,正是
嘉峰去年送給我的。由於式樣簡單大方,並不過時。這條裙子把藍玉打扮得像是
柔若無骨的古代仕女。望著藍玉,乘著七分酒意,我的興致和勇氣大增。

    「藍玉,今天我就說破了吧,你身上的這件裙子,是嘉峰買的。」我笑著瞟
了一眼嘉峰。

    「他送給你的?」藍玉望著我,窘得張大眼睛,臉很快紅成一片。

    「都是我不好,下次連藍玉一起送!」嘉峰打著圓場。

    「嘉峰,你送給我的衣服,真像是比著藍玉的身材買的呀!」我揶揄道。

    嘉峰下意識地打量著藍玉,漸漸不好意思起來。

    看著眼前這對紅了臉的男女,我有些感慨。緣分的契合,也許就在於一閃念
之間。我勸過嘉峰,再找,就要找一個適合他和小白的女人。藍玉太適合小白了,
打著燈籠都難找。至於她和嘉峰能否相互適應,試一下也沒什麼不好。

    我開始撮合他們。嘉峰只是低頭微笑,藍玉的臉色卻漸漸陰鬱起來。我只好
暫時打住。

    飯吃完畢,藍玉坐我的車回家,一路上沒說一句話。我由於酒後駕駛,抄了
一條沒有警察的小道,一直專心開車,也沒開口。車子到了她家門口,下車後,
她並不走,怔怔地望著我。

    「怎麼了?不舒服嗎?」我有些擔心。

    「以後請你別操我的心了。」她嗡聲嗡氣地說。

    「你說的是……你和嘉峰的事兒?」我不當回事兒地笑了笑,覺得她有點小
題大做。

    「一點兒也不好笑,亂點鴛鴦譜……」她神情怪異,聲音發顫,突然跑開了。

      小滿和男人結婚違背天意了嗎?週六一早,天空便陰沉沉的,涼風強勁、飄
忽,像是來自天外陰森森的洞穴,這是強熱帶風暴將大舉進犯的跡象。我抓起電
話,撥通天氣預報服務熱線,果然有颱風警報。颱風將於午夜時分登陸,本城正
處於風暴中心,風力12級,並伴有大暴雨。
起床之後,我還是
準時去看桑子。

    桑子今天準備的早餐是油條稀飯,小菜是兩隻鹹蛋和一碟搾菜。好久沒吃過
這麼家味十足的早餐了。可小滿的婚禮分秒逼近,我心裡七上八下,吃得並不多。
我想把小滿結婚的事告訴她,又怕刺激她,使她剛剛萌發的同性之愛夭折。

    她看出了我的魂不守舍,問我怎麼回事。

    「小滿要結婚了,晚上六點舉行婚禮。」我拿出請柬給她看。

    「她要和男人結婚?」她吃驚地問,並不看請柬。

    「法律不認可同性結婚,傻孩子!」我苦笑道。

    「我不是在說法律,」她強調說,「一個人竟變得這麼快?真不可思議。」

    「你不是也在變嗎?」我衝口而出,繼而又後悔起來。

    她低下頭,眼神有些發怔。好一會兒,又茫然地抬起頭,看著我。

    「她愛你!我看得出!」她篤定地說。

    「可她今天要和男人結婚了!」

    「她不愛那個男人!」

    「她的壓力很大。家庭的壓力、自身的壓力,可能還有我給她的壓力……」

    「不管有什麼壓力,只要是真愛,不可能這麼輕易變的!」她激動起來。

    我微微一怔,心裡油然生出一種莫大的傷感。既然她認為愛不能輕易轉移,
那麼,她對我的感情又算什麼呢?她對穆安的愛說得上驚天地泣鬼神,既然如此,
對我的感情只是一種虛浮的表象?只是對穆安絕望之後的暫時寄托?在她面前,
我只能永遠做個可悲的愛情門外漢?想著這些,我的心開始隱隱作痛。

    「怎麼了?翎?」她有些擔憂地問。

    「啊,沒什麼……也許我還不瞭解你。」我掩飾地低下頭,繼續吃東西。

    我焦慮地等她說話,說幾句我想聽的話。可是,好久,她都沒有出聲。我疑
惑地抬起頭,發現她一手拿著筷子,眉頭結在一處,眼神憂鬱,眼圈和鼻頭都發
紅了。整個身體卻紋絲不動,像一尊石像。

    「你怎麼了,桑子?」

    「你能告訴我愛情到底是什麼嗎?我不知道,實在是不知道啊!」她放下筷
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我給你的是愛情,你給你表哥的也是愛情!」我的衝動潮水一樣洶湧起來。

    「我想知道的是,我對你的感情到底是什麼!」

    「這只能問你自己!」

    「我已經離不開你了……」

    「你能離開你表哥嗎?」

    「我現在不是已經離開他了嗎?」

    「這根本不算離開。如果他一輩子不回來,或者有了別的女人,你能受得了
嗎?」

    她答不上來了。

    我的沮喪頓時又加深了一層。

    傍晚,風大了起來,大雨隨著風一陣陣下,桑子關上了朝北的窗。

    我們站在窗前,望著不平靜的海面。大浪在風雨中翻騰,瘋狂地拍打在岩石
上,濺起了一片片雪白的浪花。遠處的避風港裡,泊滿了大大小小的船隻,五顏
六色,蔚為壯觀。

    這滿眼不平靜的景象,使我的心變得越發混亂。小滿這時候該打扮成新娘子
的模樣了吧?也許已經和新郎提前趕到了酒店門口,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向每一
個到場的賓客點頭致意了。我看了看腕表,已經快六點了,婚禮很快要開始。可
我還是拿不定主意。

    「你該去了,遲到了不好。」桑子善解人意地催促我。

    「我去好嗎?要是她父母看見了我……」

    「今天是小滿大喜的日子,她父母會寬容你的。」

    「小滿要是看見我,情緒會不會受影響?」

    「她既然邀你去,可能已經平靜了吧?」

    「你支持我去?」

    「去吧,畢竟有過緣分。」她鼓勵我。

    匆匆告別了桑子,我開車朝著請柬上寫明的酒店趕去。鬧市區的混亂更加不
堪,街樹在隨風狂舞,高樓上的廣告牌被刮得噼啪作響,店舖的主人們披著雨衣、
打著雨傘,忙碌地做著颱風前的防備工作。整個城市都被風扭曲了。望著車窗外
這動盪不安的世界,我心底漸漸升起一縷冰涼的哀傷。
由於市區的一個地
勢較低路段積了水,車輛必須繞道而行。我遲到了二十分鐘。

    在酒店的一個中式大廳裡,婚禮已經開始進行了。大廳裡有數十張餐桌,黑
壓壓坐滿了人。新郎新娘站在台上,背景是貼著巨大金色雙喜的深紅色絨幔。熱
情洋溢的男女司儀拿著麥克風,扯著嗓門,做著俗套的主持。

    我的目光鎖定了盛裝之下的小滿——一個打扮得像花一樣的新娘,可她的表
情卻與此刻的身份極不相稱。臉繃得緊緊的,一點喜氣也沒有,像個紙紮的假人。
也許只有我,能透過她臉上厚重的油彩,看清她最真實的面目。可這樣一來,她
臉上的濃妝就形同一個透明的面具,淒艷而悲涼。

    她看見了我。

    儘管相距幾十米,我依然判斷出她發現了我。那一瞬間,她的目光結束了焦
急的尋找,像是篤定了一些,又像是不安了許多。我朝她點點頭,走到角落的一
張餐桌旁坐下——這裡是加位,以備臨時增加的客人之需。餐桌旁除了幾個半大
孩子,還坐著一位大學生模樣的男孩,細高、文靜,神情憂鬱,眼神迷亂。他打
量了我幾眼,但我們彼此沒有搭訕。

    不一會兒,一個端著托盤的服務生走過來,拿起托盤裡的一張紅紙和一支筆,
放在我們面前——婚宴開始前要收賀禮,客人在紅紙上簽下大名之後,要放進托
盤裡一個紅包。

    我簽名時,男孩一直看著,神情漠然。等他簽下「周泉」二字時,我心裡
「格登」一下。這兩個字在我的記憶裡刻劃過,但怎麼也想不起是在什麼時候,
在哪裡了。一陣衝動使我先和他搭訕起來。

    「請問,你是小滿的同學嗎?」我禮貌地笑著。

    「不,我是理工大的,我是她的初戀情人。」他很淡漠,卻很坦率。

    我這才恍然想起,「周泉」這個名字藏在小滿的日記裡!他和我一樣,也是
小滿的愛情經歷中不可忽略的一個人。很顯然,周泉並不認識我,看來小滿是個
極有城府的人,把我藏得很深。轉眼看著被司儀當玩偶一樣擺佈的小滿時,我心
裡湧起一陣微微的酸楚。

    「是小滿邀你來的吧?」我有些疑惑,因為他也坐在備用座位上。

    「她沒邀我,我自己來的。」

    「哦……」我明白了,我在小滿心裡的份量是重於她的初戀情人的。

    「你也沒收到請柬?」周泉問。

    「……是的。」我撒了個善意的謊。

    司儀高聲宣佈婚宴開始了。頓時,碗筷瓢盆的撞擊聲響成一片,我和周泉的
談話被打斷了。他並不拿筷子,只是端起一杯啤酒,輕輕啜著,怔怔地望著新郎
新娘在司儀的帶領下,一桌一桌地向客人敬酒。

    小滿換了件大紅錦緞繡花旗袍,更加凸顯出高挑健美的身材,新娘的美襯得
平庸的新郎像一頭笨象。小滿頭上點綴的花朵去掉了,頭髮盤得一絲不亂,髮型
時尚俊俏。只是臉上仍然沒有一絲笑容,木偶般和賓客們碰杯,總不喝乾。有好
心的賓客和她開幾句善意的玩笑,都被她刀子一樣的目光殺了回去。場面一直僵
硬和尷尬,幸好還有司儀和調皮的伴郎伴娘活躍氣氛。他們每敬完一桌酒,轉身
一離開,那桌的賓客們就會開始嘁嘁嚓嚓地議論。

    終於,他們朝我們這桌走來了。周泉沒等他們靠近,就忽然倉惶地逃走了,
像個遇到了警察的小偷。

    我極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心卻跳得厲害。我告誡自己,一定要穩住,不管
小滿怎麼反應,我都得依順和承受,因為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我是來祝福她的。

    小滿站在我面前,依然面無表情,親自從司儀的托盤裡端起一杯酒,遞給我。
戴陽注視我的眼神是陌生的,看來小滿對他沒說起過我。小滿沒等戴陽端起酒,
就兀自向我舉起了杯。

    「謝謝你能來!」她的聲音像一根快要繃斷的弦。

    「祝福你們婚姻美滿,白頭到老!」我趕忙說些俗不可耐的套話,笑容僵在
了臉上。

    場面話說畢,周圍照舊響起了一陣捧場的掌聲、笑聲和起哄聲。戴陽、小滿
和我都把杯子送到唇邊。

    突然,小滿的酒杯竟「哐啷」一聲掉在了地上——按照通常的說法,這是個
極不吉利的兆頭。司儀和伴郎伴娘都嚇得不輕,趕忙說些救場面的吉利話。可是,
突發事件並沒有到此為止,小滿的冷汗迅速浸潤了濃厚的脂粉,表情顯得極為痛
苦。她用右手摀住左胸,開始搖搖欲墜。

    「小滿,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戴陽幾乎嚇傻了,連忙抱住小滿。
「痛——」小滿的
冷汗開始順著鬢角往下流,臉部扭曲了。

    場面頓時大亂,賓客們一下子圍成了人牆。我只覺得憋悶難耐,但此時此刻,
想逃也逃不掉了。尷尬中,我木偶般站著,頭腦一片空白,手裡還端著酒杯,酒
幾乎全灑了。

    很快,小滿的爸媽瘋了一般擠開了人牆。她爸把癱軟的小滿從戴陽懷裡奪過
來,緊緊摟著,使勁幫她揉著胸口,眼淚一下子就流了滿臉。

    「好孩子,告訴爸,怎麼個不舒服?告訴爸!」他竟孩子般哭出了聲。

    「爸,心痛……」小滿幾乎沒氣了。

    「好孩子,爸媽這麼做是在要你的命嗎……」

    小滿她媽絕望地看著女兒,神情恐懼,全身篩糠。戴陽連忙扶住了她。突然,
她掙開戴陽,怒視著我,變成了一隻瘋狂的母獸。她死命抓住我的衣領,厲聲吼
道:「都是你這個天煞星害的,誰給你發請柬了?誰叫你來攪場的?你不把小滿
害死,你就不死心,是嗎……」

    我感到渾身的血都衝到了頭頂,臉燒得像著了火,似乎被當眾扒光了衣服。
生怕她宣佈我是個「臭不可聞的同性戀」。

    「媽,別這麼激動,估計小滿喝多了酒……來捧場的親友越多,越是小滿的
福氣啊!現在要緊的是送小滿去醫院!」戴陽說著,使勁兒把丈母娘拉開了。

    賓客們滿臉疑惑,他們不會想到「同性戀」這一層。但我明顯地感覺到,聰
明的戴陽已看出了幾分。

    戴陽一語驚醒了所有人,親友們紛紛幫忙,把小滿抱了出去。司儀們開始熱
情洋溢地維持秩序,安頓賓客們繼續用餐。

    我則趁著這場混亂,悄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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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惶逃出門,才發現把傘忘在了大廳裡,又不好意思回去取,狂風暴雨一下
子把我淋成了落湯雞。

    坐進車裡,我變成了一癱爛泥。我擔心小滿的身體,她捂著左胸叫痛,好像
和喝多酒或頭腦受刺激沒多大關係,她捂的是心臟的位置。也許我的擔憂是徒勞
的,她已經屬於一個男人了,我還能插什麼手呢?再說了,她媽也不會叫我靠近
她半步。

    我沮喪地望著狂風暴雨中變了形的世界,眼前突然出現了幻覺——「六月新
蟬」就站在不遠處!奇異的是,她周圍大約三米半徑內沒有風,只有暴雨在嘩嘩
地下。我清楚地感應到了她向我發射的信號——絕望和無助,像條漸漸收緊的線,
牽著我的心,朝她一點點靠攏。

    我明白了,冥冥之中,桑子又向我發出求救信號了!也許,我作為一個生命
存在的那一刻,上帝就給我一種特別的能力——感應桑子。同時,也把拯救桑子
於水火的責任賜給了我。不然,臨近新年的那天夜裡,下著傾盆大雨,我怎麼還
五匹馬拉不住地趕去和她相遇呢?我看了看腕表,九點鐘了。小滿有很多人關心,
而桑子,在這樣幾乎崩塌的世界裡,是孤身一人。我得趕快去陪她!

    我回家洗了個澡,換了乾爽衣服,又趕緊開車往桑子家趕。街上,呼嘯的狂
風一陣猛似一陣,雨也一陣大過一陣,颱風氣流像個暴怒的野獸,正在對這個城
市發起洗劫。馬路上積滿了被摧折的樹枝,偶爾還可以看到被吹落摔爛的燈箱和
廣告牌。車子出了市區,海邊,無遮無攔的風雨來勢更猛,十幾米高的巨浪咆哮
如雷——車子似乎隨時有被吞掉的可能。平時半個小時的車程,這次竟開了將近
一個小時。

    桑子打著傘給我開了門。她看見我,就像在黑夜迷失的孩子看見了家,給了
我一個燦爛的笑容。之後,她又鼓了好大勁兒似地拉起我的手,來到樓下的餐廳。
餐桌上有幾樣小菜,還有兩瓶紅酒,兩雙筷子,兩隻高腳杯子。擺得整整齊齊,
顯然還沒動過。

    「你還沒吃飯?」我疑惑。

    「等你一起吃呢。」她眼睛裡飄出一絲陌生的柔媚。

    「是等我嗎?」我想起了穆安。

    「是的!」她鄭重地說。

    「我走時沒說要回來啊,再說,我要是吃了婚宴呢?」我朝她做了個鬼臉。

    「現在你不是回來了?沒吃婚宴呀!」她自信地笑著,好像我是逃不脫她掌
心的孫猴子。
我幸福得快要飛起
來了。窗外風雨扑打著玻璃窗,餐桌上方的一隻檸檬黃吊燈,把門窗緊閉的室內
烘托得溫馨、安全。我坐下來,開瓶倒酒。

    「颱風可能會刮到明天晚上呢。」她說。

    「反正明天是週日,我不用上班。今天好好喝它一回!」我端起酒,和她碰
杯。

    酒喝得挺恣意。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小滿婚禮上的見聞,當然略去了最後
發生的那件事。桑子很認真地聽著,卻很少搭話。第二瓶酒喝到一半時,我覺察
到,她有點兒焦慮,抬頭看了看客廳的鐘,變得沮喪起來。

    「十點都過了,小安哥怎麼還沒打來電話……」她的聲音失去了亮色。

    「今天刮颱風,律師事務所可能有什麼事情。再說,通訊線路也可能損壞。」

    「再等等吧。」她有些恍惚。

    「不要擔心他,一個大男人,會照顧自己。」

    「我是不是太貪心了?我今天想要的不止是一個電話!」

    「想他回來嗎?」

    「是……這麼大的颱風,他竟不回來看看我!」

    「可能工作上有什麼事,也可能出差辦案了。」我挖空心思地想到了這些理
由。

    「唉……我們今天想怎麼喝,就怎麼喝吧!」她又給我倒滿了酒。

    酒一喝到賭氣的份兒上,酒量就會變得奇大,速度也會奇快。第三瓶很快又
喝了多半。

    她今天穿了一件紫色底撒小藍花的吊帶棉布睡裙,使她看起來像遙遠記憶中
的一朵野花。小時候,我常去農村的外婆家小住。自小我就沉默寡言,最喜歡去
屋後的山坡上,靠了一棵大樹坐著,望著天空傻想。春夏秋三季,山坡上都開著
小野花,白的,粉的,紅的,藍的,紫的,黃的……我從沒掐過一朵,我對它們
有種與生俱來的敬畏和愛憐,我覺得它們就是一張張漂亮女孩臉兒……

    「怎麼看傻了?」她的醉眼裡閃出了風情。

    我沒有躲閃她的目光,我的心被膠著在癡純的幼年時代,原始的情結依然虯
紮在那裡。她胸前的細帶沒有繫緊,隱隱約約地,我看見了細白的胸脯。此刻,
我心裡沒有一絲猥褻,而是充滿了對母性的神聖崇拜,它們使我想起了我媽的乳,
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嬰兒,想捧起它們吮吸。

    我爸媽給我起名叫「翎」,可我卻沒飛起來,連常人能享受的天倫之樂也不
能給他們,因為我是個Les.我爸早在我幼年時就去世了,我媽就是為了讓我再有
個「爸」,才又嫁了人,沒想到竟嫁得這麼錯。此刻,桑子和我媽合成了一體,
她們都是需要我保護的女人。

    我攬住了桑子,她竟自然而然地應和了我。

     臨近0 時,颱風真正登陸了。

    狂風像一隻瘋狂的巨掌,夾裹著暴雨,歇斯底里地抽打著這個世界。尖利的
風哨像魔鬼的咒語,被疼痛的耳膜和脆弱的神經無限放大。樹枝的斷裂聲、玻璃
的摔碎聲、重物的跌落聲……不時傳來,世界似乎隨時有被顛覆的可能。瓢潑大
雨嘩嘩地打在玻璃窗上,順著細小的縫隙流進了室內。這種混亂比任何交響樂都
要激情澎湃,置身其中,恐懼感再加上懷中滾燙的人,我和她都哆嗦起來。

    「這世界亂了嗎……會永遠亂下去嗎?」

    她這帶著淡淡酒氣的熱話,噴在我的耳垂上——這是她第一次碰觸到我的
「欲穴」,儘管只是一股氣息。我的胸腔積聚起一陣奇異的熱流,醉了神經。和
自己最心愛的人親近,敏感竟這麼容易被放大。我覺得,渾身的細胞像雨後春筍
一樣,長出了飢餓的小嘴,大張著,喊叫著,向桑子尋覓食糧。

    聰明的她竟發現了我的秘密——這是相互愛慕的人才有的超感應。她滾燙的
唇湊了上來,一下子就叼住我的耳垂,用舌頭細緻地、輕巧地、不厭其煩地纏繞
它。她的氣息被我的耳膜誇張著,和窗外的狂風暴雨混為一體。我的耳朵被震聾
了,理智也被摧垮了。我閉著眼睛,被快感逼上了天,粗重的呼吸快把胸膛撐破
了。

    一陣狂迷的浪潮過去之後,我開始恢復一些理智。我稍微放鬆她,把嘴唇貼
在了她的額頭上。
「傻孩子,如果沒
有狂風暴雨,沒有酒精,你會這樣嗎……」我問道,感傷倏地一閃。

    她不言語,撒癡地望著我,眼睛直了。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秘密——她單單
把她的「媚」給了我。她對穆安只有「癡」,而沒有「媚」。這是我的魅力?還
是Les 之愛的魅力?也許她骨子裡根本就是個Les ……問題太多了,可此時此刻,
似乎不需要她回答。答案就在我懷裡,真實就被我緊抱著。她的美、她的癡、她
的媚,此刻,都被我實實在在地緊抱著。

    她太苦了,我該給她快樂,給她滿足,哪怕只是肉體上的,我也該讓她享受
到我能給的!我和她緊擁著,像兩隻章魚,用軟綿的爪纏緊對方,離開杯盤狼籍
的餐廳,游到客廳的地毯上。她在我懷裡閉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顫動,像久旱的
土地在渴求甘霖。朦朧的壁燈下,我摩挲著她的臉,數她的眉毛,第一次發現,
她眉頭間藏著一顆小黑痣。她甜蜜又緊張地享受著,把更深的渴望傳遞給我。

    我解開了她的睡裙領口的細帶子,蜜桃一樣的乳露了出來。我不喜歡用「蜜
桃」二字形容女子的胸脯,但是,面對這雙完美的乳,我實在找不出更恰切的字
眼。她把我的衣服也脫掉了,這是我第二次在她面前暴露,奇怪的是,我依然沒
有過多的自卑和怯懦。在她面前,我覺得用手指就是猥褻她——這,也許就愛的
奇跡吧!我愛她,就不嫌她,想和她血肉交融。只有我的舌頭,才配進入她的身
體……終於,兩個人汗淋淋地癱在地毯上。她躺在我的臂彎裡,微笑著,目光一
刻也不肯離開我的臉。

    「我不枉來世上一遭了……」她的聲音又甜又軟。

    「你也讓我上了一次天堂啊!」我用手指點著她汗濕的鼻頭。

    「我好像沒給你什麼。」她的笑容消失了,張大眼睛。

    「傻孩子,這就是Les 的性愛。表面上看,你是享樂的一方,我是奉獻的一
方。但我可以從你的快樂中得到快樂,你滿足了,我也會滿足……」

    「你真好,翎……」她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

    「慢慢的,我會叫你體驗到Les 之愛的全部!」

    羞赧的紅暈又爬上了她的臉。此刻,那一抹淡淡的緋紅,竟令我入骨地迷醉。

     我和她側身趟在地毯上,我的右手和她的左手十指交疊,癡癡地對望著。

    我虔誠地感激著上蒼,能讓我和最心愛的女孩如此貼近。「十年修得同船渡,
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和她之間雖沒有夫妻緣分,但我相信,真愛一定能超越任
何契約。我貪婪地望著她,看清了她鬢邊細小的絨毛。她也貪婪地望著我,呼吸
一明一暗地在我臉上跳蕩。此時此刻,狂風暴雨的世界就是地獄,我和桑子的天
堂被一牆隔開。在可怕的地獄的包圍裡,天堂裡的幸福顯得猶為珍貴。

    可是,僅僅幾分鐘後,醇厚的幸福就被突然打碎了。

    隨著客廳的大門被猛地推開,穆安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拿著鑰匙串,出現
在門口,渾身淌水。我和桑子被嚇得猛地分開了,下意識地蜷起身體,用胳膊護
住自己。狂風暴雨掩蓋了所有的動靜,也使我們放鬆了警惕。直到這時,我才覺
得應該預測到穆安會回來,這麼大的颱風,他一定會不放心桑子一個人在家的。

    我和桑子慌亂地穿好了衣服。

    穆安半張著嘴,望著並排木立著的我們,眼神中是極度的驚訝和恐懼。他身
上的一件銀藍色襯衫被淋濕後,鮮亮得透明,卻烘托不起灰暗的臉色。我開始發
抖,穆安也在抖,桑子也在抖,滿眼的東西都在抖動……這個異常難挨的時間段
不知持續了多久,還是穆安先開了口。

    「你們這是在做真的,還是在遊戲?」他的聲音也濕漉漉的。

    「我愛她,從沒想過遊戲!」我本能地辯駁了一句。

    「什麼時候開始的?」他頹然地扭過臉,像個慘敗的鬥士。

    「從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說。

    「我指的是這種事!」

    「今天第一次!」

    「你偽裝得真像啊!馮翎!」他流露出受騙後的憤怒。

  「不是偽裝,是一
直藏著的!」我說。

    「還要狡辯!為我們解決心理問題,是個幌子,你實際上是在釜底抽薪!」

    「你也該想想,桑子為什麼會轉向我!」

    穆安一時語塞了。我覺得自己沒有愧對穆安,也沒有輸給他什麼。我為了撮
合他和桑子,曾費盡心機。我表白對桑子的愛,也是在桑子對他的愛絕望之後。
哪怕桑子此刻反悔了,倒向了穆安,我也不會把曾經的愛否定掉。

    一想起桑子可能倒向穆安,我心裡隱隱地恐懼起來。我怕桑子倒向他,很怕。
我堅信自己爭不過穆安,他只要稍微用力,就會把桑子從我手裡拉走……我驚惶
地看了看穆安,又看了看低頭不語的桑子,感覺自己正處在危險的邊緣。

    「你是在救桑子,還是在把她往火坑裡推?」穆安又激動起來。

    「只要是愛,都是天堂,沒有火坑!」我挺了挺脊背。

    「即便是天堂,你能保證她更適應同性愛嗎?」

    「……」

    「你又能給她什麼樣的幸福?」他節節相逼,嘴角露出一絲不屑。

    那絲不屑漸漸變成了針,緩緩地刺進我的心裡。一陣痙攣的疼痛之後,我內
心生出了強烈的反叛。穆安顯然是不瞭解同性愛的,他的不屑中還包含反感——
這一切,都是我不能容忍的!我的自尊顫巍巍地站立、摔倒好多次,終於挺直了。
下意識地,我朝穆安靠近了半步,試圖告訴他,我和他一樣高,和他一樣擁有人
應該擁有的權利。

    「我會付出勞動,付出身心,守著她一輩子!」我說著,眼睛漸漸被淚模糊
了。

    「我關心的是桑子幸不幸福,而不是你怎麼做!」

    「她和我如魚得水,和你,卻一天也過不下去!」我也不甘示弱。

    穆安的氣勢被我的這句話擊退了不少,臉上蒙上了一層陰影。他稍微轉過臉,
對著桑子,顯得憂慮而痛苦。桑子感到了穆安在盯著她,長睫毛忽閃了幾下,終
於抬起頭,篤定地看著他。此刻她顯露出來的鎮靜,使我很疑惑。她這奇異的鎮
靜懾住了穆安,恐懼漸漸佈滿了他的眼睛。

    「桑子,你保證不是一時衝動?」他激動地問。

    桑子輕輕搖了搖頭。

    「當真愛上了——女人?」

    桑子又輕輕點了點頭。

    「你絕望了?」

    「是的,對你絕望了!」桑子終於清晰地說出了一句話。

    「世界上還有別的男人!」

    「不!對我來說,世界上的男人,只有你一個!」

    接下來的十幾秒,我和穆安都處在極度震驚的狀態。我沒想到桑子是這麼愛
上我的,想必穆安更想不到。終於,穆安下意識地摸了摸公文包,眼睛裡像是聚
起了一絲希望。

    「桑子,我想最後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吧。」

    「如果我帶你換個環境生活,你會跟我走嗎?」

    桑子的臉色漸漸變成了病態的蒼青色。她驚愕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穆安,
嘴唇哆嗦了一陣,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而我卻被穆安出的這一狠招打垮了,瞬間頹敗成了一灘爛泥,美妙的愛情也
瞬間幻化成了耀眼的肥皂泡,徹底破碎了。我感到死期將至,我的懷裡很快將變
得空空如也。儘管愛與性的經歷這麼真實,我還是不能相信,桑子會把對他表哥
的愛徹底斬斷。
   窗外越來越瘋狂的風雨,像是存心要凌遲這個世界,圍困了處在極度緊張中
的三個人。桑子的額頭竟浸出了一層薄汗。我站在她身邊,渾身像是爬滿了螞蟻,
再也耐不下去了——是該我主動離開的時候了!

    「桑子,你好自為之,我走了……」我哽咽起來。

    她聽了我的話,像被針刺了,渾身抖了一下。她望著我,眼睛裡漸漸流露出
我從沒見過的複雜神情——驚愕、疑惑、失望、痛楚……我立即意識到,我的這
句話深深地傷了她。同時,我也想起曾經對她說過:無論什麼時候,無論她失去
了誰,只要我活著,都不會失去我。

    可是,此時此刻,我該怎麼向她解釋?不是我想拋下她,而是我面前的威脅
強大得無力戰勝!我該怎麼告訴她?對我來說,最致命的威脅不是死,不是苦,
而是男人,是一直和她相依為命的穆安!我該怎麼向她表白?一個Les 和異性的
競爭,結果幾乎注定是失敗?我該怎麼使她明白?和一個各方面都比我優秀時男
人短兵相接時,我內心有多少自卑和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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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走,你一
樣有責任聽完桑子的話!」好在穆安對我發了話。

    穆安緩慢沉重地拉開了公文包的拉鏈,似乎他手上綴了個無形的大石頭。他
把兩張機票掏出來時,手開始抖了,烏青的嘴唇也失控地抖動起來。我這才又注
意到他一身濕漉漉的衣服,他冷,一定很冷。

    「桑子,我從沒想過捨下你不管,為了你能幸福,我一直在絞盡腦汁!可能
換個環境,你和我,都會得到解救。你看,今天,我連機票都拿到了,一周後就
可以啟程去美國定居……」

    頃刻之間,桑子的淚積滿了眼眶。

    「我該退出了!」我瘋狂地喊道,整個心像是沉到了萬丈深淵。

    「不——」桑子竟爆發出一聲驚叫。

    隨著她一聲驚叫,我的心猛地揪緊了。我緊張地注視著她,只見兩顆淚珠從
她的眼眶裡滾出來,順著臉頰迅速滑落,「啪」地砸在了她的胸前。我開始疑惑,
難道在這兩張機票面前,她還能捨棄穆安、選擇我?我看了看穆安,他的恐懼之
色加重了。

    「這個抉擇,竟這麼難?」穆安的聲音很虛弱。

    「不,不難了。」桑子的身體在沸騰,話卻說得很平靜。

    我的心提到了喉嚨。

    「那你就親口說出來,跟我走!」穆安命令道。

    「不!我跟著馮翎。」桑子的話擲地有聲。

    「你……你糊塗了?你是不是鬼迷心竅了!」

    「很清醒,我負責我的話。」桑子說。

    穆安的臉變成了鐵青色,也許絕望早已駐在了他心裡,此刻,長成了鬱鬱蔥
蔥的森林,把他擠迫得窒息了。他的眼睛變得霧濛濛的,鼻頭髮紅。他翻開機票,
拿出一張,塞進公文包裡。然後,緩緩地、卻毫不遲疑地將手上留的一張撕碎了,
再表演般地把碎片猛地一拋。可惜碎片太重,沒飛起來,很快飄落在地上。

    「桑子,我只有一個人走了!我沒有愧對死去的親人。我想守著你,就是一
輩子守著個妹妹也好。是你先不要我了……好吧,不到臨死,我不會再給你消息
了……」穆安說著,頹喪地靠在了門背上,淚水縱橫。

    桑子木立著,也哭成了一個淚人。我的眼淚也不爭氣地流個不住,恨不得跑
到一個沒人的地方裡痛哭一場。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已經是個勝利者了
啊!可我的心,為什麼還會這麼苦、這麼痛!

    「我會安排走後的事情,把錢全部留給你,以後賺的錢也只有你花……」穆
安泣不成聲。

    接著,他猛地打開了門。狂風夾裹著雨水,一下子灌了進來,我和桑子都不
由得打了個冷戰。接著,他大步衝進了狂風暴雨之中。

    幾乎同時,桑子瘋了一般飛奔出去,追到院門口處,猛地從背後抱住了穆安。
她淒厲的哭聲,在夜色裡響起,撕心裂肺。那哭聲,好像把她的心肺都撕扯出來
了。

    我沒有嫉妒,也沒有懷疑桑子有雙性戀傾向。我只為這個世界而悲哀,它總
是不能使每個人都如願。我站在門廊上,很快被雨澆得濕漉漉的。桑子已經不堪
苦痛,身體漸漸往下滑脫,雙膝跪在了地上,抱住了穆安的一條腿。

    隨著穆安一使勁,桑子被甩開了,一下子失去重心,撲在了地上。穆安則飛
身閃到大門外,轉瞬就消失了。
   我跑上前,把桑子抱起來,攙扶到室內。

    她停止了痛哭,淚水卻像瀑布一樣無聲地傾瀉,揪著我的心。她的身體柔弱
無力,抽動不止。我也突然渾身發軟,使不上力氣,腿一曲,兩個人都摔在了地
毯上。

    她疲憊地靠在我的肩頭,閉上了眼睛,濕漉漉的睫毛動盪地震顫,像是在和
被關在裡面的哀傷較量。我心疼地撫摸著她的脊背,恨不能將她的痛苦吸出來,
代她承受。

    「先去洗個澡,換件乾衣服,好嗎?」我哄孩子似地說。

    她強撐起身體,聽任我扶著她走進浴室。她遞給我一個要我放心的眼神,便
把門關上了。聽到嘩嘩的流水聲,我才轉身上樓,給她找乾爽衣服。

    打開她的衣櫃,我立即就被吸引住了——她的一切,對我都有強大的吸引力。
滿櫃的衣服大都是淺色的,款式很女性化,多是裙裝。我劃拉著它們,那件把她
裝扮成「六月新蟬」的淺綠色絲質睡袍跳入眼簾,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它——今
夜,對於我和桑子來說是不平凡的,再也沒有什麼衣服比這件更合適她了。也許,
我和她這輩子都沒有婚姻之緣,但是今夜,我們卻實實在在地交融了。

  發了好一會呆,我
才拉開底層的抽屜,拿出一套胸衣內褲,朝樓下走去。她已經洗好了,把門開了
一條縫,接過衣服。

    她出來時,我還站在門口,盯著她,漸漸看呆了。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年,
這剛剛出浴的「六月新蟬」,卻使我像初遇時一樣驚艷——嫩綠、濕潤、晶亮、
透明……這才是造物主精雕細琢的藝術品啊。造物主是偏心的,世界上的絕大多
數人屬於粗製濫造。而面前這個寶貝,今夜已屬於我!命運太不可思議了,我想
掐掐自己,看看是不是在做夢。

    「你還濕著呢,快洗一下。我給你找干衣服去。」她聲音裡殘留著哭過的鼻
音,把手裡的毛巾遞給我,轉身朝樓上走去。

    浴室裡留著她溫熱的氣息,被這麼一團氣息包裹著,我像是置身於母體,舒
適而幸福。我貪婪地嗅了一會兒,才戀戀不捨地開了水龍頭,我怕水會把這種氣
息沖走。我用她的毛巾擦著身子,像是被她溫柔的手掌撫摸著。愛情的幸福原來
是如此充沛,我已被它漲滿了。

    她給我拿來一套棗紅色格子短袖襯衫和牛仔褲,折痕清晰。內衣是一件小背
心和一條一次性內褲。

    「穿上吧,衣服是我的,買大了一號。」她淡淡地說著,為我帶上了門。

    穿上她的衣服,我感覺真正被她包裹了。她護著我,抱著我,溫暖而幸福。
我把衣領豎起來,貼在臉上。好一會兒,才鎮定自己,開了門。

    而她竟然還站在門口,開門聲打破了她的冥想——她陷入什麼樣的情緒中了?
我明白,愛情對於她來說尤為複雜,即便選擇了我,也無法完全忘掉穆安——這
是個不容逃避的事實。穆安將會一輩子橫在她心裡,橫她和我之間。

    「好像專門為我買的啊。」我強笑了一下。

    「是挺合適的,你太瘦了。」她看著我,神情疲憊。

    「你太累了,上樓休息吧。」我攬住她的腰。

    她沉默地和我一起來到樓上。我鋪好了她的鋪蓋,她躺了下來,示意我在她
身邊躺下。枕頭只有一個,此時也完全不需要兩個枕頭的距離。我躺下來,環抱
著她。她真是太累了,又喝了太多酒,很快就睡著了,呼吸聲均勻起來。

    颱風瘋狂的掃蕩已經過去,外面的聲響小了下來。不時還會有陣風吹過,帶
來一陣雨。朦朧的燈光之下,我貪婪地看著她好看的睡相,禁不住吻上了她的額
頭。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時,桑子還在熟睡。

    我感覺她的體溫不對,擔憂地試了試她的額頭,果然有點熱,怪不得她臨睡
前那麼疲憊。昨夜對她來說,實在太動盪了。

    剛認識她的那一夜,她也發熱了——我想用老辦法先給她治治看。我叫醒她,
問她家裡有沒有治感冒的藥。她皺著眉,搖搖頭,又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看起來情況不是很嚴重,我得出去賣些藥,再買瓶可樂給她煮薑湯喝。好在
今天是週日,我不用上班。

    颱風已過,雨也停了。

    我剛走出院門,手機響了。也許是世界突然安靜下來的緣故?手機鈴聲顯得
特別刺耳。我看了看號碼,並不熟悉。遲疑了一會兒,我開始接聽。

    「對不起……我是戴陽,打攪你了……」他的聲音抖得快繃斷了。

    我意識到事情一定不妙,渾身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腦子忽地就被那個手
捂左胸的新娘佔滿了。

    「小滿出什麼事了?」我驚慌失措。

    「小滿恐怕不行了,她剛才叫了你的名字……所以,我們請求你來看她一眼
……」他竟嚎啕大哭起來。

    「得的是什麼病?」

    「突發性心臟病……」

    我真的懵了!儘管我有些預感,她可能是心臟出了問題,但沒想到會這麼嚴
重。也許是上天要狠狠地懲罰我了?我粗暴地折騰了她一年多,沒給過她一點點
愛,上天就狠心把她從我眼皮底下收走嗎?「禍不單行」——我想起了這個詞,
心都碎了,很快頭暈耳鳴起來。

    「她在哪個醫院?」沒有時間多想了。

    戴陽很困難地說出了地址。

    我跑到停車場,彈簧一樣跳進車內,發動。
可是,家裡的這個
病人怎麼辦?我呆了。我只有兩個好朋友,田宇和藍玉。我知道,穆安照顧桑子
最合適,但我不能叫他來。他是我最大的威脅,我不能給他製造機會,我害怕他
把桑子再奪回去。愛情,永遠是自私的。

    我隱隱覺得叫藍玉來也不合適,可沒時間猶豫了,我給她打了電話。我把桑
子的病情和住址告訴了她,叫她買齊東西火速趕來。她問也沒問就答應了。

    我身上穿的是桑子的衣服,顯然不適合出門,可這種時候,也來不及講究什
麼了。我愧對小滿,我得爭取每一秒時間,一定讓她看見我,也算是對她贖一點
罪吧。

    城市被颱風掃蕩得混亂不堪,環衛工人正忙著清理滿地枝葉、木板、鐵皮和
碎玻璃。我不敢開快車,把著方向盤的雙手在發抖。小滿的音容笑貌像電影裡的
蒙太奇,閃得飛快,我腦海裡亂成一團,眼睛模糊了。我揩了揩淚水,絕望到了
極點。她的心臟病發作,難道只是偶然嗎?我想不通,一個看起來滿不在乎、甚
至有些放蕩女孩,愛得竟這麼癡,癡得足以付出生命……

    來到醫院的重症監護病房,門窗緊閉,外面的兩張長椅上坐滿了親友,個個
面色憔悴,神情焦慮。小滿的爸媽坐在病房門口,她媽靠在她爸肩膀上,閉著眼
睛,像是虛脫了,面色比死人的還可怕。她爸看見我,像是看見了神,嘴唇動了
動,卻沒說出什麼話,眼睛裡盛滿了渴望。

    我躲避了所有人的目光,鼓足勇氣敲門。

    敲門聲驚醒了小滿她媽,她打了個冷戰,跳了起來。她的手張了張,想抓住
我,很快又放下了,不知所措地低垂著。她的目光可比小滿她爸的複雜,痛恨、
鄙視、厭惡、討好、企求……難以說盡。

    門就在這時候開了,護士問了我的名字,叫我進去了。小滿她媽也想跟著沖
進去,卻被護士粗暴地關在了門外。

    從站在病床邊的醫生護士的表情來看,小滿恐怕真的不行了。她身上插滿了
大大小小的管子,連接著各種各樣的儀器。好在她還活著,儘管呼吸已經細若游
絲。

    「你叫叫她吧,把她叫回來,求求你啦……」戴陽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搖
暈了。

    我甩開戴陽的手,朝床前邁了一步。醫生護士們都疑惑地望著我,看來沒人
相信我會帶來奇跡。

    小滿緊閉著眼睛,身上穿的是病服,臉上濃厚的新娘妝被擦掉了,但護士擦
得馬虎,紅一塊白一塊的。髮型一點也沒亂,也只有這一絲不亂的髮型可以告訴
人們,她,曾是昨夜的新娘……想到此,我的淚如雨下,一顆心被她極度微弱的
呼吸撕碎了。難道,上天真要她這麼狼狽地死去嗎?要一個心高氣傲的女孩死得
這麼寒心嗎?此時此刻,眼看她的生命水一樣流走,我有什麼辦法?我又有什麼
力量把她拉回來啊……

    「你叫她啊,把她叫回來啊……」戴陽完全失控,號啕大哭起來。

    「讓他出去,病人受不了刺激!」一個主治醫生發話道。

    兩個護士不由分說,把戴陽架了出去。

    「小滿,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是誰?你就是真要走,也看我最後一眼吧……」

    我竭力壓抑著哭聲,淚嘩嘩地淌在小滿蒼白如紙的手上。我緊抓住她插著針
頭的手,試圖就這麼抓住她生命的腳步,不要向死神靠近半步。

    我想搖搖她,也許可以把她搖醒。但我很快意識到不能這麼做,不能!和我
在一起的時候,我已經給過她太多粗暴的傷害,如果她真的要走,我要把最後的
溫存留給她。我只有輕輕喚她的名字,一刻不停。

    在我的呼喚聲中,她像是有了反應。醫生護士們都屏緊了呼吸,焦慮地期盼
著奇跡發生。我急迫地叫著她,小滿,小滿,小滿……

    她的眼皮動了動,竟艱難地張開了,儘管張得很小,畢竟是有了知覺啊。很
快,她的目光找到了我,和我對視了!她看著我,如此寧靜,又如此陌生,像是
剛從千年前的沉睡中醒來,從不知道我是誰。

    病房不相信感情。醫生們趕緊叫我出去,又爭分奪秒地開始了新一輪的搶救。
我一出病房門,小
滿的親友們就紛紛圍上來,急切地詢問情況。聽到我說甦醒了,他們既驚喜又詫
異。小滿的爸媽追問詳情,我一句也沒有回答。我把戴陽叫到一邊,叮囑他無論
小滿有什麼情況,都一定要在第一時間打我的手機。

    走出急診樓,我沒有朝醫院大門口走。小滿的病情這麼懸著,我走不脫。

    我來到醫院後面的一片海灣邊,坐在涼亭裡的長椅上,一分分,一秒秒,焦
慮地等待著。滿眼都是颱風肆虐後的狼藉,清潔工還沒來得及清理這裡。海水有
些濁黃,海灣裡停泊著不少小漁船,船帆、旗幟和漁網都被摧殘得七零八落,有
的連船艙也被打破了。漁民們在修整船隻,船家女人在忙著補網。世界永遠都是
紛亂如麻,沒有停歇的時候。

    擺在我面前的問題十分棘手。小滿不知能否活過來;穆安不知是怎麼挨日子
的;桑子又病了。明天是星期一,我必須上班,一天不上班,就會少一天的收入。
儘管穆安會給桑子留下足夠的錢,但桑子是明白選擇了我的,她目前不適合出去
工作,我得先養著她,粗茶淡飯也得讓她吃飽喝足。更重要的是,桑子生活的固
有平衡已被打破,我必須扶著她,建立起一種新的、積極的生活平衡。還有,叫
藍玉去照顧桑子,等於向她說明了我的Les 身份,這,也不知會帶來什麼樣的後
果……

    一直等到中午時候,我的手機還是沒有響。我抬起頭,望著天空,一絲稀薄
的陽光閃了一下,又隱到厚重的雲層裡去了。這一絲幻滅的陽光,使我的心猛地
沉了下去,落在了小滿身上。小滿剛才的甦醒,會不會是人們常說的「迴光返照」
呢?想到此,我不禁眼前一黑,心劇烈地跳了起來。可轉念一想,「迴光返照」
只有彌留之際才會出現。而現在,幾個小時過去了,小滿也許沒有危險。

    從早上到現在,我米水未進,再加上昨夜的動盪,感到頭重腳輕、眼冒金星。
我得趕緊吃點東西,我不能倒下。這個世界上,還有幾個女性需要我照顧和牽掛
——我媽、桑子、小滿和藍玉。

    我站起身,雙腿軟得直晃,小心翼翼地朝停車場走。我媽的面孔突然清晰地
出現在腦海裡,漂亮但籠罩著憂鬱。我看見了她嘴角細小的皺紋、鬢邊若隱若現
的白髮,還有凝視著我時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我已經二十七歲了,還沒有聽她
的話,找個好女婿。作為一個女兒,我連這個起碼的安慰都不能給她。人群中的
同性戀者本來就少而又少,而她,恰恰就攤上了這極小的概率,生了我這麼個女
兒,確實夠苦命的了。

    我努力地克制著,不讓淚水流出來。我忽然很想她,很想見到她。我想像發
黃的照片上那樣,貓在她懷裡,旁邊有我爸守護著。此刻,在這個世界上,我感
到特別孤單無助……想到這兒,淚水終於再也堵不住,湧了出來。

    我掏出手機,打電話到另一個城市的家裡。這時候我媽應該在做午飯。

    「喂?」她接了電話。

    「媽——」我一下子就泣不成聲了。

    「馮翎?作什麼難了,乖女兒?」她慌張地喊道。

    「……」

    「遇到什麼過不去的事兒了?給媽說說!」

    她的擔心使我感到內疚起來。我不是三歲孩子了,她也不再是那個用一塊糖
就可以哄好我的媽媽。她一直牴觸我的性取向,我也一直沒向她屈服。我趕緊克
制自己,擦乾了淚水。

    「沒什麼,我的一個朋友病得挺重,心裡不好受。」我想搪塞過去。

    「不是你生病了吧?孩子!」她警覺地問。

    「不是。我身體棒著呢!」

    「朋友病重?什麼朋友?男的女的?」她開始猜疑。

    「一般朋友。」

    「我不信!一般朋友你能這麼難受?」

    我們母女間的一團和睦,也許只能存在於剎那間的想像裡。從現在起,再往
下,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和她對話了。思想不能統一的兩輩人,言談中的無
趣隨時可能出現。我趕忙問了幾句家裡的情況,借口有事,匆匆掛斷了電話。

    我開車來到一家有名的台灣小吃店,要了一碗牛肉麵。剛吃到一半,戴陽就
打響了我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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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天謝地,謝謝
你,小滿脫離危險了!」戴陽的聲音還是顫顫的,但明顯有了些陽光。

    「哦,謝天謝地……」我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

    「但醫生說,這種病如果受到刺激,隨時可能復發。」

    「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受刺激!」

    「謝謝你!我會的,讓她好好活下去!」
   掛斷戴陽的電話,我心裡陡然出現一陣失重般的落寞。

    緣分的終結竟這麼殘酷嗎?小滿的身體是戴陽的了,只要活著,就屬於戴陽
——即便她極不情願;即便她認為生不如死;即便她的心還在我身上!

    藍玉沒打我的手機,看來家裡那個病人的情況不嚴重。我心急如焚地回到桑
子的院門前,想按門鈴,手卻沉重得抬不起來。

    讓我畏怯的,是門裡面的藍玉。這一刻,我竟這麼害怕面對她。我和她、嘉
峰、小白在遊船上吃晚飯,只是前天的事,現在想來,已恍如隔世。這兩天發生
的事實在太大、太多了,使我感到像是過了半輩子。

    那一夜,藍玉責備我「亂點鴛鴦譜」。不論作為朋友,還是作為同事,我都
該追問一個為什麼,草草打結絕對不合適。這兩天的日子像開鍋的粥,我根本沒
有一絲空閒想起她。今天,我必須鼓起勇氣了。

    我長出了一口氣,孤注一擲地按響了門鈴。

    藍玉開了門。她的臉好像一下子瘦了不少,顏色也顯得暗淡蒼白。也許是我
的錯覺吧?天陰著,誰的臉色看上去都不會光鮮。她眼睛裡疑慮重重,像清晨山
間堆積的迷霧。她肯定看出來了!她有女人特殊的敏感。我一直對自己的私生活
守口如瓶,但有一點是明擺著的——我不但對男人不感興趣,還總是和女孩子糾
纏不清。

    「辛苦你了……她好點兒了嗎?」我有些忐忑。

    「她是誰?」她露出了陌生的鋒芒。

    「我先上去看看她,再仔細跟你談。」說著,我閃避了她的審視,朝室內走
去。

    她沒再堅持,跟在我後面,來到了樓上。

    「喂她吃了藥,喝了姜煮可樂。」面對熟睡的桑子,她又變得克制起來。

    「謝謝!沒有你,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謝我?看來你確實沒把我當自己人。」她的語氣和聲調,令人疑惑。

    但是,面對桑子,我沒有多餘的心思花在藍玉身上。桑子睡得還算安穩,呼
吸均勻。我蹲下來,試了試她的額頭,汗涔涔的,熱已經退了。

    「午飯我準備好了,是肉片粥。等她醒了再吃吧。」藍玉說。

    「也好,讓她好好睡一覺,她太累了。」

    我和藍玉下了樓,坐在客廳裡。和她共事這麼久,從沒有什麼時候,讓我像
此刻一樣侷促。天還是陰著,光線暗淡,她瘦弱的身體縮在沙發一角,顯得挺可
憐。

    我從皮包裡摸出香煙,抽出一支點上,低著頭抽了幾口。她的目光躲閃著我,
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而不是害怕我向她攤牌。開口雖然很艱難,可繼續隱瞞已
經不道德了。她不僅是我的好同事,還是忠實的好朋友。

    「我要告訴你一個事實,可能很殘酷,你要有心理準備……」

    「不用說了,我全明白了!」

    「你明白了?」

    「你不喜歡男人,喜歡女孩子!」

    「你還明白什麼?」我倒被她弄懵了。

    「你愛桑子!不愛小滿!」

    「你什麼時候發現我是Les 的?」

    「小滿去咨詢所找你那次……」

    我很快想起來了,因為小滿只去過咨詢所一次。那是「錄像帶」事件之後,
小滿挨了她爸的毒打。我忘不了,小滿為了遮住渾身的傷痕,大熱天的,卻穿著
鐵皮牛仔褲和黑色長袖上衣……

    我的目光和藍玉的相遇了,她有些慌亂,忙低下頭,眉宇間堆積著的滿是苦
楚——這是不可思議的,我的話只能說明我是個Les ,怎麼會把她給刺激了?

    「不覺得我這個人很怪?」我問。

    「不覺得。」

    「還想和我一起工作?」

    「想。」她略微抬起頭,朝門外望去,目無焦點。
「你好像不高興,
是因為我嗎?」我心裡泛起一陣愧疚。

    「不要再談這些了,好嗎?」她顯得十分不安。

    此刻,她近在咫尺,我卻感到她前所未有地模糊。無論怎麼努力,也看不清
她,她身上就像籠罩著一層迷濛的紗。她的音容笑貌電影一樣在我腦子裡掠過,
我隱隱感到,她對我的感情是不尋常的。這個結論把我刺激得不輕,好在它只是
乍現的火花,倏地就熄滅了。我沒有充足的證據,同時也厭惡自己這麼猜測她。

    「上次,你說我亂點鴛鴦譜,什麼意思?不喜歡嘉峰?」我終於問了出來。

    「別再操心我的事了!」她的臉上立即結了冰。

    「你總得再找個歸宿吧?」

    「現在這樣,就是我的歸宿!」

    「你該找個伴兒了。」

    「那是我的事!」她站起身,朝廚房疾走,「我去把肉片粥熱一下,桑子該
醒了。」
   日子終於挨到了穆安動身去美國的這一天。

    儘管自上次分手到現在,只有整整一周時間,可對我來說,卻像是度過了半
個世紀。我怕這一天到來,因為桑子必定要去送別。同時,我也盼望這天快點到
來,我和桑子的未來,似乎只能從穆安的離開開始計時。

    穆安的飛機是夜裡十點起飛。

    這天剛好是週六,我一直陪在桑子身邊。這些天,她的精神明顯地恍惚著,
食慾不振,話語不多,眼睛總是長時間地盯著一處,沒有焦點。

    吃過晚飯,已經7 點多鐘了。桑子洗了個澡,坐在鏡子前精心打扮起來。她
一遍又一遍地往臉上塗抹香粉,像是臉上有什麼瑕疵,怎麼也掩蓋不住。她有些
沮喪地放下了粉撲,開始畫眉毛,塗睫毛液和口紅,一直折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老實說,她今天的化妝有些濃艷,面孔雖光鮮許多,卻掩蓋了大部分的清純。可
能她想強調一下自己的面孔,給穆安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吧。

    她起身打開衣櫃,拿出一條白色無袖連衣裙,當著我的面脫去家常裙。她赤
身露體的時候,根本沒意識到我的存在。她像一個機器人,沉浸在自己的動作裡。

    長及足踝的白連衣裙把她裝扮得如同一枝出水芙蓉。低垂的料子捧出了她豐
滿的胸,束緊了她細長的胳膊和腰肢——這絕對是盛裝之下的一個美麗純潔的形
象。之後,她換上了一雙白色細高跟皮鞋,提上皮包,示意我一起出門。

    「你一個人搭出租汽車去吧?我在家等你。」我猶疑著說。

    「陪我去!」她像是在命令。

    「你表哥肯定想和你單獨話別。」

    「不,你要陪我!」她任性得有些不可思議。

    幾天來一直陰天下雨,此刻,霧濛濛的小雨正在飄灑。她沒有帶上傘,這種
時候,好像也不適合提醒他打傘。

    我硬著頭皮,跟在她身後。我從沒見她走路像此刻這麼快、這麼急,穿著細
高跟鞋,依然健步如飛,根本看不出剛病過一場。她身體裡像是有個能量無比的
小宇宙,而前面等待她的,則是天堂。

    我專心開車,一路無話。

    車剛進入機場的停車場,桑子一眼就認出了穆安的轎車。她下車,跑了過去,
一直跑到了車門前才停下來,險些撞在車門上。她朝車窗內張望了一下,有些失
望,看樣子裡面沒有人。她的表現令我擔心,等會見到穆安,她會不會又不假思
索就倒向他?

    桑子停頓了片刻,便折了回來,不由分說,拉著我走進候機大廳,來到一間
咖啡屋門前。裡面是卡座,角落的位置上對坐著穆安和黃羽。桑子看見了穆安,
腳步反而猶豫了。她輕輕放開我的手,站在門口好半天,一動不動。我拍了她一
下,她這才意識到該往裡走。她坐在穆安身邊,我則在黃羽身邊坐了下來,相互
握了手。

    近看穆安,我吃驚不小。短短一周時間,他的雙頰竟深陷了許多,眼圈發黑,
像是老了十歲。服務生又送來兩杯咖啡。穆安拿起鑷子,給我和桑子的咖啡杯裡
各放了兩塊方糖,並拿起桑子的小匙,替她攪拌。桑子怔怔地看著被攪動的黑褐
色液體,雙手機械地絞著皮包帶子。

    幾個人沒有一句話。過了一會兒,穆安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本存折,拉開桑
子的皮包拉鏈,放了進去。

    「桑子,律師事務所的事情全部交給你黃羽哥管了。我說過了,我這一走,
直到臨死才會通知你見面。下一次見面,可能就在幾天後,也可能會是幾十年…
…以後有什麼困難,就找你黃羽哥。」

    「你算準了我比你活的時間長?要是我先死,通知你嗎?」桑子哽咽了。

    「不,不可能!」

    「要是真的呢?」

    「不——」

    黃羽下意識地看了看腕表,買了單。之後,他站起身,提起穆安的行李。

  我們站在候機大廳
裡話別。

    「已經決定分了,你們還何苦說這些傷心話?」黃羽有些抱怨地說。

    「是不該說這些了……」穆安的神情非常不安。

    「好好活著,才能對得起對方!」黃羽說。

    「我該登機了,桑子,保重!」穆安雙手按在桑子的肩膀上。

    桑子的淚大顆大顆地流出來,臉卻像雕塑一樣毫表情,只有淚在流動。穆安
的手終於從桑子的肩膀上拿開了。他跟著黃羽,往登機口走去。桑子木立在我的
身邊。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樣,期待著穆安能回一次頭。

    走到大約三十米遠的登機口處,穆安終於緩緩轉過身來。

    桑子「哇」地哭了起來。她瘋了一樣,拖著一聲動盪的哭聲,朝穆安飛奔了
過去。她的鞋跟太細太高,跑到穆安面前時,險些滑跌。穆安趕緊抱住了她,不
顧眾目睽睽。桑子哭得肝腸寸斷。

    很快,登機口的工作人員催促辦手續了。穆安放開了桑子,大踏步朝登機口
走去。我趕忙移動麻木的雙腳,奔向眼看就要支撐不住的桑子。
   颱風過後,天爽爽地晴了。儘管南國沒有分明的四季,依然能從陽光的氣味
裡嗅出早秋的來臨。風顯得有些乾燥,陽光也隨著季節成熟了,散發著老到的溫
和。

    藍玉繼續照顧桑子,只有我一個人在咨詢所支撐,比較忙亂。但我的心勁兒
是十足的,因為桑子使我明確了在為誰奔忙。現在,我所有的辛苦都是有趣味的
了。

    嘉峰連續兩天都打來了的電話,旁敲側擊地詢問藍玉的情況。這是好事,說
明他開始積極追她了。可當我把嘉峰的意思轉達給藍玉時,她都委婉地閃避了。
我真看走眼了?藍玉只是和小白有緣?

    兩天之後,桑子的健康狀況好轉,儘管還有些虛弱,畢竟能夠照顧自己了。
藍玉開始正常上班。

    天氣也就晴爽了那麼兩天,第三天一早,就不可思議地下起了大雨,天空呈
現出一片沉重的鉛灰色,遠處灰暗的樓宇像一個個僵死的野獸。按說,9 月初的
雨不該這麼兇猛,一陣暴雨足足能下半個小時。滂沱大雨夾裹著濕漉漉的地氣,
在肆意迴旋。雨簾狂暴地墜落,那麼直,那麼平穩,連接著白茫一片的天地。天
空中怎麼能積攢這麼多的水分呢?要積攢多久,才能這麼不要命地傾瀉一回呢?

    今天是大學新生入學的日子,大雨中的校園陡然熱鬧起來,顯得一片混亂。
咨詢所靠著的是一個僻靜的校園側門,因此,無論校園裡怎麼混亂,都很難感染
這裡。

    就在這個大雨滂沱的清晨,田宇的唱片店開張了。因為喜愛「天韻」二字,
他並沒有更改店名。沒有任何開張儀式,更沒有什麼慶賀的條幅花籃。我站在咨
詢所門口,透過霧濛濛的雨簾,可以看見田宇懷抱吉它,坐在櫃檯後。不認識他
的人,可能會以為「天韻唱片」又換了店員。

    這種喜慶的日子裡,田宇竟穿了件黑色上衣,真是馬虎得不可饒恕。聽不清
他在彈奏什麼曲子。披垂下來的長髮遮住了半邊臉,使他顯得頹敗而枯寂。他一
直低頭撥弄著琴弦,彷彿身外的一切都已僵硬麻木。他很專注,雕塑一樣保持著
同一種姿勢。他孤單的身影,使我心裡又一次生出了巨大的感傷。不知為什麼,
同性愛者總能勾起我內心深處的悲憫和疼痛。也許我本身是其中一員?也許同性
愛者與生俱來地披掛著一身悲哀?

    上午十點,我送走了一位上門咨詢的客人,拉上藍玉,穿過窄小的馬路,來
到了田宇的唱片店。我和藍玉每人買了一張唱片,算是給他捧場。

    田宇的精神狀態比較平穩。我們的到來使他很高興,我們是最早到來的客人。

    他熱情地要我們每人點一首歌,他說今天的每一位客人只要願意,都能聽到
他的歌。

    我想也沒想,就點了《光陰的故事》。藍玉也一定要點這首歌。田宇折衷了
一下,決定重複唱上兩遍。

    我和藍玉就那麼撐著傘站在櫃檯旁,看著他認真地撥動琴弦,彈出了熟悉得
讓人想流淚的前奏。雨簾打在地上,打在我們兩人的傘上,是最樸實、最純粹的
和聲。
他唱道——「春天
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憂鬱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經無知地這麼想,光陰
它帶走四季的歌裡我輕輕地悠唱,風花雪月的詩句裡我在年年地成長。

    流水它帶走光陰故事改變了一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發黃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聖誕卡,年輕時為你寫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
吧,過去的誓言就像那課本裡繽紛的書籤,刻畫著多少美麗的詩可是終究是一陣
煙。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兩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淚的青春…
…「我的眼睛模糊了,模糊了的還有大學時代與田宇相伴的記憶。

    轉眼間,那已經是青春年少時的事了。樹影斑駁的校園,月光清涼的晚上,
活力喧鬧的球場,湖邊空曠的草地……少年的愁單純而做作,我和田宇沒有瘋狂
和歡笑,更喜歡的是沉默和靜謐。幾年時間竟這麼眨眼而過,青春的容顏和年輕
的心已經老去,只剩下這熟悉的歌,記載著舊時光。

    作為一個人,誰又能看見更加模糊不清的前路?「聽天由命」是一個消極的
詞語,但除了如此,一個微小的人,又有什麼力量把握未來呢?

     日子終於挨到了穆安動身去美國的這一天。

    儘管自上次分手到現在,只有整整一周時間,可對我來說,卻像是度過了半
個世紀。我怕這一天到來,因為桑子必定要去送別。同時,我也盼望這天快點到
來,我和桑子的未來,似乎只能從穆安的離開開始計時。

    穆安的飛機是夜裡十點起飛。

    這天剛好是週六,我一直陪在桑子身邊。這些天,她的精神明顯地恍惚著,
食慾不振,話語不多,眼睛總是長時間地盯著一處,沒有焦點。

    吃過晚飯,已經7 點多鐘了。桑子洗了個澡,坐在鏡子前精心打扮起來。她
一遍又一遍地往臉上塗抹香粉,像是臉上有什麼瑕疵,怎麼也掩蓋不住。她有些
沮喪地放下了粉撲,開始畫眉毛,塗睫毛液和口紅,一直折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老實說,她今天的化妝有些濃艷,面孔雖光鮮許多,卻掩蓋了大部分的清純。可
能她想強調一下自己的面孔,給穆安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吧。

    她起身打開衣櫃,拿出一條白色無袖連衣裙,當著我的面脫去家常裙。她赤
身露體的時候,根本沒意識到我的存在。她像一個機器人,沉浸在自己的動作裡。

    長及足踝的白連衣裙把她裝扮得如同一枝出水芙蓉。低垂的料子捧出了她豐
滿的胸,束緊了她細長的胳膊和腰肢——這絕對是盛裝之下的一個美麗純潔的形
象。之後,她換上了一雙白色細高跟皮鞋,提上皮包,示意我一起出門。

    「你一個人搭出租汽車去吧?我在家等你。」我猶疑著說。

    「陪我去!」她像是在命令。

    「你表哥肯定想和你單獨話別。」

    「不,你要陪我!」她任性得有些不可思議。

    幾天來一直陰天下雨,此刻,霧濛濛的小雨正在飄灑。她沒有帶上傘,這種
時候,好像也不適合提醒他打傘。

    我硬著頭皮,跟在她身後。我從沒見她走路像此刻這麼快、這麼急,穿著細
高跟鞋,依然健步如飛,根本看不出剛病過一場。她身體裡像是有個能量無比的
小宇宙,而前面等待她的,則是天堂。

    我專心開車,一路無話。

    車剛進入機場的停車場,桑子一眼就認出了穆安的轎車。她下車,跑了過去,
一直跑到了車門前才停下來,險些撞在車門上。她朝車窗內張望了一下,有些失
望,看樣子裡面沒有人。她的表現令我擔心,等會見到穆安,她會不會又不假思
索就倒向他?

    桑子停頓了片刻,便折了回來,不由分說,拉著我走進候機大廳,來到一間
咖啡屋門前。裡面是卡座,角落的位置上對坐著穆安和黃羽。桑子看見了穆安,
腳步反而猶豫了。她輕輕放開我的手,站在門口好半天,一動不動。我拍了她一
下,她這才意識到該往裡走。她坐在穆安身邊,我則在黃羽身邊坐了下來,相互
握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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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看穆安,我吃驚
不小。短短一周時間,他的雙頰竟深陷了許多,眼圈發黑,像是老了十歲。服務
生又送來兩杯咖啡。穆安拿起鑷子,給我和桑子的咖啡杯裡各放了兩塊方糖,並
拿起桑子的小匙,替她攪拌。桑子怔怔地看著被攪動的黑褐色液體,雙手機械地
絞著皮包帶子。

    幾個人沒有一句話。過了一會兒,穆安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本存折,拉開桑
子的皮包拉鏈,放了進去。

    「桑子,律師事務所的事情全部交給你黃羽哥管了。我說過了,我這一走,
直到臨死才會通知你見面。下一次見面,可能就在幾天後,也可能會是幾十年…
…以後有什麼困難,就找你黃羽哥。」

    「你算準了我比你活的時間長?要是我先死,通知你嗎?」桑子哽咽了。

    「不,不可能!」

    「要是真的呢?」

    「不——」

    黃羽下意識地看了看腕表,買了單。之後,他站起身,提起穆安的行李。

    我們站在候機大廳裡話別。

    「已經決定分了,你們還何苦說這些傷心話?」黃羽有些抱怨地說。

    「是不該說這些了……」穆安的神情非常不安。

    「好好活著,才能對得起對方!」黃羽說。

    「我該登機了,桑子,保重!」穆安雙手按在桑子的肩膀上。

    桑子的淚大顆大顆地流出來,臉卻像雕塑一樣毫表情,只有淚在流動。穆安
的手終於從桑子的肩膀上拿開了。他跟著黃羽,往登機口走去。桑子木立在我的
身邊。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樣,期待著穆安能回一次頭。

    走到大約三十米遠的登機口處,穆安終於緩緩轉過身來。

    桑子「哇」地哭了起來。她瘋了一樣,拖著一聲動盪的哭聲,朝穆安飛奔了
過去。她的鞋跟太細太高,跑到穆安面前時,險些滑跌。穆安趕緊抱住了她,不
顧眾目睽睽。桑子哭得肝腸寸斷。

    很快,登機口的工作人員催促辦手續了。穆安放開了桑子,大踏步朝登機口
走去。我趕忙移動麻木的雙腳,奔向眼看就要支撐不住的桑子。
   颱風過後,天爽爽地晴了。儘管南國沒有分明的四季,依然能從陽光的氣味
裡嗅出早秋的來臨。風顯得有些乾燥,陽光也隨著季節成熟了,散發著老到的溫
和。

    藍玉繼續照顧桑子,只有我一個人在咨詢所支撐,比較忙亂。但我的心勁兒
是十足的,因為桑子使我明確了在為誰奔忙。現在,我所有的辛苦都是有趣味的
了。

    嘉峰連續兩天都打來了的電話,旁敲側擊地詢問藍玉的情況。這是好事,說
明他開始積極追她了。可當我把嘉峰的意思轉達給藍玉時,她都委婉地閃避了。
我真看走眼了?藍玉只是和小白有緣?

    兩天之後,桑子的健康狀況好轉,儘管還有些虛弱,畢竟能夠照顧自己了。
藍玉開始正常上班。

    天氣也就晴爽了那麼兩天,第三天一早,就不可思議地下起了大雨,天空呈
現出一片沉重的鉛灰色,遠處灰暗的樓宇像一個個僵死的野獸。按說,9 月初的
雨不該這麼兇猛,一陣暴雨足足能下半個小時。滂沱大雨夾裹著濕漉漉的地氣,
在肆意迴旋。雨簾狂暴地墜落,那麼直,那麼平穩,連接著白茫一片的天地。天
空中怎麼能積攢這麼多的水分呢?要積攢多久,才能這麼不要命地傾瀉一回呢?

    今天是大學新生入學的日子,大雨中的校園陡然熱鬧起來,顯得一片混亂。
咨詢所靠著的是一個僻靜的校園側門,因此,無論校園裡怎麼混亂,都很難感染
這裡。

    就在這個大雨滂沱的清晨,田宇的唱片店開張了。因為喜愛「天韻」二字,
他並沒有更改店名。沒有任何開張儀式,更沒有什麼慶賀的條幅花籃。我站在咨
詢所門口,透過霧濛濛的雨簾,可以看見田宇懷抱吉它,坐在櫃檯後。不認識他
的人,可能會以為「天韻唱片」又換了店員。

    這種喜慶的日子裡,田宇竟穿了件黑色上衣,真是馬虎得不可饒恕。聽不清
他在彈奏什麼曲子。披垂下來的長髮遮住了半邊臉,使他顯得頹敗而枯寂。他一
直低頭撥弄著琴弦,彷彿身外的一切都已僵硬麻木。他很專注,雕塑一樣保持著
同一種姿勢。他孤單的身影,使我心裡又一次生出了巨大的感傷。不知為什麼,
同性愛者總能勾起我內心深處的悲憫和疼痛。也許我本身是其中一員?也許同性
愛者與生俱來地披掛著一身悲哀?
上午十點,我送走
了一位上門咨詢的客人,拉上藍玉,穿過窄小的馬路,來到了田宇的唱片店。我
和藍玉每人買了一張唱片,算是給他捧場。

    田宇的精神狀態比較平穩。我們的到來使他很高興,我們是最早到來的客人。

    他熱情地要我們每人點一首歌,他說今天的每一位客人只要願意,都能聽到
他的歌。

    我想也沒想,就點了《光陰的故事》。藍玉也一定要點這首歌。田宇折衷了
一下,決定重複唱上兩遍。

    我和藍玉就那麼撐著傘站在櫃檯旁,看著他認真地撥動琴弦,彈出了熟悉得
讓人想流淚的前奏。雨簾打在地上,打在我們兩人的傘上,是最樸實、最純粹的
和聲。

    他唱道——「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憂鬱的青春年少的我曾
經無知地這麼想,光陰它帶走四季的歌裡我輕輕地悠唱,風花雪月的詩句裡我在
年年地成長。

    流水它帶走光陰故事改變了一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發黃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聖誕卡,年輕時為你寫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
吧,過去的誓言就像那課本裡繽紛的書籤,刻畫著多少美麗的詩可是終究是一陣
煙。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兩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淚的青春…
…「我的眼睛模糊了,模糊了的還有大學時代與田宇相伴的記憶。

    轉眼間,那已經是青春年少時的事了。樹影斑駁的校園,月光清涼的晚上,
活力喧鬧的球場,湖邊空曠的草地……少年的愁單純而做作,我和田宇沒有瘋狂
和歡笑,更喜歡的是沉默和靜謐。幾年時間竟這麼眨眼而過,青春的容顏和年輕
的心已經老去,只剩下這熟悉的歌,記載著舊時光。

    作為一個人,誰又能看見更加模糊不清的前路?「聽天由命」是一個消極的
詞語,但除了如此,一個微小的人,又有什麼力量把握未來呢?

     穆安走後,我尊重桑子的意願,搬到了她家裡。

    每天早晨上班之前,我都準備好早餐和午飯。早餐兩個人一起吃,午飯到時
候放在微波爐裡一熱就得。我寧願累一點,也不忍讓她一天準備三頓飯。

    近來,她的精神實在太脆弱,人也虛弱了很多。不僅如此,令人憂懼的還有,
她顯然陷入了一種無慾無求、隨波逐流的狀態。我眼睜睜地看著她的生命活力,
從每一個毛孔裡流走,卻沒有任何阻止的辦法。

    這天,小白在幼兒園不小心摔斷了胳膊,住進了醫院。俗話說,傷筋動骨一
百天。小白年幼,應該恢復得快,可醫生說起碼也要在醫院住一個月。嘉峰給小
白找了個特護,但小白是個沒有媽媽的孩子,他心疼兒子,每天都擠時間跑兩次
醫院。加上這段時間生意又忙,他被折騰得焦頭爛額。

    小白很聰明,常給藍玉打電話——可能是傳達他爸爸的意思吧。藍玉本不想
再和嘉峰打太多的交道,但小白實在討人憐愛,每天下午下班後,她都會去醫院
陪小白一陣子,為嘉峰解決了不少實際困難。

    一個週末的傍晚,我抽空去了一趟醫院。在醫院的小樹林裡,我意外地看到
了一幕情景:小白的左手吊在胸前,藍玉扯著他的右手,嘉峰陪在藍玉身邊,三
個人在樹林裡漫步。這麼和諧的三個人,真和幸福的一家子沒有兩樣。

    我愉快地加入了他們,說笑著往樹林深處走,前面的婦產科大樓若隱若現。
小白眼尖,看見大門前有個母親懷抱嬰兒的雕塑,很快掙脫了藍玉的手,跑了過
去。他那小小的身子,筆直地站在雕塑面前,看了好一會兒,一動也不動,像是
在膜拜著某種神聖。我們幾個都屏住呼吸,不忍打斷他童真的遐想。

    「我媽媽昨天晚上給我打電話了。」小白轉身對藍玉說。

    「媽媽跟小白說什麼了?」藍玉把小白抱在懷裡。

    「媽媽說她在外面有事,不是不要我了。」

    「媽媽說她會回來嗎?」

    「媽媽說我過生日她就回來。」

    「小白的生日是哪一天?」藍玉的眼圈已經紅了。
我的喉嚨也有些發
哽,看了看嘉峰,他的笑容也僵住了。

    「12月12日。」小白興奮地說。

    「到時候阿姨也去吃你的生日蛋糕,好不好?」

    「好嘢!」小白高興地大叫。

    一隻小粉蝶飛了過來,吸引著小白追了過去。我們三個人站在原地,望著小
白的背影,都沉默了。孩子是無辜的,他還不知道什麼是快樂和煩惱。責任是成
年人的,孩子的幸福歸根結底掌握在他們手裡。

    「你們可以給小白一個家的。」我真誠地說。

    嘉峰笑了笑,藍玉恬淡地望著小白。兩個人都沒有言語。

    屋漏偏遭連陰雨。這期間,藍玉她爸突發腦溢血去世。她媽一病不起,米水
不進,幾天下來便心力衰減、奄奄一息。藍玉她哥已經結婚,她媽唯一遺憾的,
是她到現在身邊還沒個伴。

    一個黃昏,夕陽淡漠地照進來,落在藍玉她媽的薄被上,格外冷清。藍玉的
哥嫂、藍玉和我守在床前。老人老淚縱橫,拉住了藍玉的手。

    「玉,你是個苦命孩子。我和你爸都走了,你怎麼過啊!」她的聲音非常淒
涼。

    「媽,我這不活得挺好嗎?」藍玉努力微笑著,但不一會兒,便泣不成聲。

    「媽,還有我們啊,我們不會看著妹妹吃苦的!」藍玉她哥說。

    「看不到她身邊有個男人照應,我死不瞑目啊……」老人淚流不止。

    接下來的兩天,藍玉陷入了無所適從的矛盾之中。我一直慫恿藍玉接受嘉峰
的追求,同時給老人一個交代。現實不可迴避,一個女人總得給自己找個歸宿。
再說嘉峰也還算是不錯的男人。

    也許是藍玉真的動了心,也許完全是屈服於現實,老人臨終前,她終於把嘉
峰和小白一起領到了家裡。儘管嘉峰拖著個小「油瓶」,藍玉她媽看上去還是很
滿意的。她拉著小白的手,安祥地閉上了眼睛……

    操辦完母親的喪事,藍玉的哥嫂就回了他們的小家。空蕩蕩的家裡只剩下藍
玉孤零零一個人。藍玉已被接踵而至的打擊折騰得不成樣子,本來就瘦弱的身子
越發單薄了。嘉峰建議她加入他和小白的生活,起碼飯可以在一起吃。但藍玉不
肯。她說她沒感到孤單,爸媽雖然去世了,但他們的愛沒有斷。

    一個秋陽溫和的日子,因為下午沒有客人預約,中午我便和藍玉打了飯,庸
懶地坐在湖邊的石桌旁吃。微風吹皺了一湖秋水,湖邊的秋草除了顏色變深外,
依舊鬱鬱蔥蔥。南國植物的凋零總是孕育在萌發之中,因此在任何季節,草木都
沒有荒涼之感。

    「看來是上天的旨意,你是嘉峰的。這回我不是亂點鴛鴦譜了吧?」我笑了
笑。

    她低頭嚼著飯菜,沒有吭聲。

    「別要求太高,知足常樂。」我又開導她。

    「不是我要求高,我和他之間有隔閡,打不破的。」

    「你應該更放得開點!」

    「不是,是他沒完全接納我!」

    「日子長了就好了。」

    「一輩子也不行,他心裡一直藏著人呢!」

    「藏著人?誰?」

    「他前妻!」
   秋意越來越濃了,天空晴朗時,顯得格外高遠,校園的風中瀰漫著乾爽的草
木味。

    這是個萬里無雲的大晴天。天空湛藍,讓人有溶入的慾望,有與之比個高低
的野心。

    將近中午12點,我送走了一位來咨詢的女客。藍玉去校食堂打飯了,我走到
咨詢所門口,靠在門框上緩口氣。門前的榕樹幹旁飛繞著一隻金黃色的小蜜蜂,
猜不透它圍著樹幹忙什麼。走在太陽下還有些烤得慌,拿著飯碗去食堂的學生們,
眼睛是瞇著的。但陽光下的風吹進室內,卻有股愜意的清涼。這樣的秋色,這樣
的感覺,著實令人迷戀。

    一陣手機鈴聲把我從沉醉中叫醒了。一定是熟人打來的,非常瞭解我的作息
時間。我一看號碼,是戴陽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小滿又怎麼了?」我搶著問。

    他支吾著說不出口。

    「怎麼吞吞吐吐的?快說她怎麼了!」我越發擔憂起來。

    「我想佔用你的午休時間,和你談談,好嗎?」他禮貌得有些過分。

    「談小滿?」

    「是的。」

    「是小滿叫你找我的?」

    「不,她從沒提過你。」

    「她媽有沒有提到過我?」

    「也沒有。」

    我稍微放下心來。小滿把我藏得很深,這是毫無疑問的了。小滿她媽也守口
如瓶,可能是顧及女兒的面子。我猜戴陽這次找我,不是因為小滿的身體出了問
題,而是為了她腦子裡的老問題——可能戴陽已經發現了她喜歡過同性的秘密。
我不想面對這尷尬,但無論如何,逃避是不應該的。猶豫了一陣,我還是答應了
他。

TOP

「謝謝你!半個小
時後,就在『課餘時間』見吧。」他禮貌地掛了機。

    藍玉給我打的菜是粉蒸排骨和清炒芥蘭。早上,我給桑子準備的中餐也有清
炒芥蘭這道菜。這正是芥蘭上市的季節,新鮮爽口。由於惦記著小滿,飯菜我沒
吃到一半。我放下飯盒,跟藍玉交代一下,就匆忙洗了把臉,來到「課餘時間」。

    戴陽還沒有到,我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餐廳裡播放的竟是王傑的歌,
這早已不是王傑的時代了,估計是某個學生的收藏,餐廳老闆是不可能有這種品
位的。一曲《一場遊戲一場夢》聽得我心蕩神弛,如陷雲霧。餐廳服務生向我推
銷鮮搾葡萄汁,我沒有看她,只是機械望著音箱點點頭。之後,《安妮》響起,
我的心竟控制不住地悸動起來,我想哭、想喊、想瘋狂……這,也許就是一個優
秀歌手的魅力吧,無論再過多少年,他的聲音仍會給人諸多的感染和震動。

    服務生把深紫色的葡萄汁端來了。我吸了一口,的確新鮮爽口,這才意識到,
是葡萄成熟的季節了。呆望著深紫色的葡萄汁,小滿的面孔漸漸從杯子裡浮了出
來。小滿在我腦子裡出現時只有一種形象:穿著網球裝,拿著網球拍,對我投來
淡然的一瞥——這是她第一次展示給我的形象。這和說夢話有點像,無論一個人
掌握多少種語言,夢話裡使用的總是母語。像

    戴陽準時來了,也學著我,要了一杯葡萄汁。

    戴陽的胖瘦沒什麼大變化,精神比起婚前確實差了很多,滿臉的紅光變成了
鬱結不散的愁雲。

    「對不起,找你說這些事並不合適,但我很痛苦,又實在找不到人說。」他
真誠地望著我。

    「不要客氣。」我說,「不是小滿的健康問題?」

    「正是她的健康問題!」

    「心臟病又犯了?」

    戴陽低下了頭,一隻手把著杯子,一隻手機械地玩著攪拌匙。他的嘴張了幾
次,又都把話嚥了下去。

    「說吧,什麼都攤開來說更好!」我猜測他發現了我和小滿曾經的關係。

    「好,你聽了別介意。」他咬了咬下嘴唇,說道,「你可能不信,我和她結
婚這麼久,一直沒有性生活。她厭惡男人,總說我這不乾淨那不乾淨的。前天,
我喝多了酒,實在想不通,就對她動了粗。剛一碰她,她就抽搐成一團,不得不
送到醫院。醫生警告我,不能再刺激她了,再這麼刺激她,會變成習慣性抽搐,
很危險……」

    聽了戴陽的話,我著實吃驚不小,真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這像什麼夫妻
呢?我開始擔心戴陽對小滿的愛會因此淡漠、最終拋棄她。

    「你嫌棄她了嗎?」我心亂如麻地問。

    「沒有,我愛她。」他說,「但要這麼過一輩子,我還真有點不敢想像。」

    「我能幫得上什麼忙?」我一籌莫展。

    「婚宴上,小滿給你敬酒時發了病,我就明白得差不多了。」

    「是的,我是個les !小滿和我相處過!」我很窘,同時也為小滿的癡情感
動。

    「你別有什麼想法,我真沒別的意思,只想求你開導開導小滿。」

    「關鍵是我的開導會不會起反作用?」

    「試試吧,沒辦法啦……」戴陽望著我,像是把我當成了救命稻草。

    我只好答應戴陽,週末傍晚去看小滿。他表示到時候會迴避的。

    週末下午,我只安排了一個預約客人,提前下班,開車直奔小滿和戴陽的新
家。

    他們婚後在城南的一個住宅小區買了新房,小區的樓房都不算高,他們家住
在四樓,門上貼著的大紅「雙喜」依舊光鮮。

    樓道裡太安靜了,我沒按門鈴,只輕輕敲了敲門。

    不一會兒,小滿就來開門了。看見是我,她非常吃驚,眼睛習慣性地睜圓了。
她穿了件深粉紅色睡袍,在這種天氣裡,顯得有些單薄——她還是沒改掉挑戰寒
冷的習慣。

    粉紅色的睡裙,並沒有把她打扮得活色生香。她根本不像個新婚女人,更看
不出曾是個網球健將。一頭黑髮垂在肩上,有些零亂。她的眼睛雖張得很大,但
漆黑的眸子失去了光彩。這呆滯的目光,使我的心迅速沉降,一團模糊的不祥之
兆開始朝我壓下來。
「你怎麼來了……」
她的聲音有些虛弱。

    「聽說你不大好,來看看你。」我強笑了一下。

    「聽誰說的?」

    「戴陽。」

    「他跟你說什麼了?」她明顯地緊張起來。

    「別擔心,只是說你身體不大好。」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片刻,便請我進去了。我故作輕鬆地提出參觀一下新房,
她就帶我在幾個房間裡走了一圈,最後來到寬大的陽台上。

    陽台朝南,正對一望無際的綠色稻田,視野格外開闊,綠油油的冬季水稻分
外養眼。陽台上有兩張躺椅和一張圓桌,圓桌上有一杯清茶,其中一張躺椅上放
著一本攤開的小說。

    「躺在這裡看書?倒挺會享受的。」我笑了笑。

    「是的,就在陽台上聊吧。我給你泡杯茶。」她太禮貌了,往日共處的痕跡
已經褪盡。

    我貪戀地望著眼前的一片綠色,風中的稻田水波一樣地蕩漾著,幾個戴斗笠
的農人在田間勞作。置身此處,面對此景,我陡然感慨起世事的滄桑難料,短短
的幾個月,小滿的變化竟如此之大。在我的小窩裡生龍活虎地吵架,似乎還是昨
天的事,可此刻,她確實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變成了一個懶洋洋病懨懨的人。

    她端來一杯茶,還拿來一個硬皮本,放在我手上。這本子拿得有些唐突,我
猜是她的日記。看來她的思維跳躍得有些過分,這不是正常的邏輯。

    「這是我的日記,只准你看一段。」她看上去有點激動。

    「我可以不看嗎?」我覺得現在看她的日記已經不合適了。

    「不可以!」她有些傷心。

    「那你幫我選一節吧。」

    她給我選了這麼一段:「這是戴陽買的房子,是我從今以後的家。這個家裡
滿眼都是喜氣,像個裝潢漂亮的鳥籠,要關住我這個心已死去的軀殼。

    婚宴上,我給馮翎敬過酒後,發了心臟病。我想就那麼死了也好,讓馮翎看
著我死,可他們還是硬把我送到醫院救活了。

    躺在病床上,我覺得生命已處在游離狀態,它像我手裡的一隻風箏,如果我
鬆了手,它就會飛走,如果我繼續用力,就可以把它牽住。我處在那種狀態裡,
所有人都以為我活不成了,我自己也不想活了。

    可是,就是在那種迷離時刻,我想起了馮翎。我想叫她的名字,就叫了,如
果不快點叫,我怕死了就再也叫不成了。我叫得很小心,我想讓聲音悄悄穿越一
個想像中的隧道,鑽到馮翎的耳朵裡。結果,馮翎沒感應到,反倒叫一屋子不相
干的人聽見了。我很沮喪,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我沒有能力使馮翎產生奇異的
感應。我清晰地聽見一屋子人議論紛紛,勢利地權衡著叫馮翎來看我的利弊。我
厭倦極了,我覺得是時候放飛生命的風箏了。於是,我不再留戀呼吸,我開始變
得奄奄一息。

    他們看到我快死了,終於作出了叫馮翎來看我的決定。

    戴陽給馮翎打了電話,我以為馮翎不會來。沒想到戴陽很快就在我耳邊說,
馮翎馬上就來看我,叫我一定要等到她。我開始等,我等待的不是她的到來,而
是她突然不來的消息。我根本不相信她會來,根本不相信那麼冰冷的一個人,會
把我的一條命當回事兒。

    但是,她竟真的來了。她一進門,我的心臟就跳得堅實起來。那不再是我自
己的主宰,而是神的旨意。她開始一遍遍叫我的名字時,我感到身體裡凝滯的血
開始快活地奔流了。當我聽到她的哭聲時,我覺得自己活力充沛得可以上網球場
了……

    馮翎還是希望我活下去的。那麼,我就為她活過來一次吧。我明明知道,馮
翎並不在意我的心,並不在意我有沒有愛,她只希望我的身體維持正常的心跳呼
吸。那麼,我就作為一個軀殼活上一段時間吧,誰也不能預料,這個軀殼什麼時
候再死一次,也許是幾十年後,也許就在明天……「合上日記本,我的淚充滿了
眼眶,胸中像是結了鉛塊,鬱悶得幾乎窒息。我抬起淚眼,望著坐在另一張躺椅
上的小滿,她卻顯得格外平靜,像一尊面無表情的大理石塑像。

    「你是該活著,但不應該是為我,而是為你父母、為戴陽!」我激動地說。
「為誰活都無所謂。」
她很淡漠。

    「你不該再寫這種日記,被戴陽看見不好,會傷害他。」

    「我又是被誰傷害了呢?」

    「你要對他負責!你現在的身份是個妻子!」

    「誰對我負責了,你嗎——」她突兀地放大了聲音,眼圈迅速紅了。

    「做人不能太任性。」我有些急躁,「都結婚了,你竟不讓他碰你?」

    「你讓男人碰你嗎!」她完全恢復了從前的歇斯底里。

    她這句反問,徹底把我打垮了。

    也許我根本不該來這一次,強行要求一個同性戀者向異性敞開身體是殘酷的、
不人道的,就像要求一個異性戀者向同性獻出身體一樣荒唐。我再坐下去,已經
是無趣了,因為任何說教都顯得蒼白。也許,對小滿來說,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的
辦法,何況她的心臟又不健康,我不能不負責任地刺激她。

    「我是為你好,這麼下去,他能和你過一輩子嗎?」我緩和了口氣。

    「我從沒想過一輩子有多長。」

    「既然如此,何必當初?」

    「我和他結婚,一是為了堵住我爸媽的嘴,二是為了給你看!」

    「你不覺得,這樣做把戴陽害苦了?」

    「他喜歡!」

    「他愛你,就得受你這麼耍弄?」

    「那我就等他拋棄我吧!反正我也被人扔習慣了。」她把日記本從我手裡奪
回去,遞給我一個蒼涼的笑。
   近來,桑子的精神很萎靡,同時也變得自閉了,話明顯比以前少了。我每天
傍晚下班回家,不是看見她圍著圍裙坐在院子裡發呆,就是坐在飯廳裡發呆。她
會準時做好晚飯等我回來一起吃,但她的飯量大減,身體明顯虛弱,人也瘦了不
少。可能是穆安的離開刺激了她,還不能很快從中解脫。

    校園不遠處的一個郊區葡萄園成熟了,正在舉辦「摘葡萄」促銷活動。遊客
清早就可以帶足一天的食物和水,進入葡萄園。在葡萄園裡可以玩上整整一天,
葡萄隨便吃,但不能糟蹋,傍晚離開時,可以摘上一籃帶回家。

    桑子喜歡紫色蔬果——茄子、紫豆角、李子、葡萄等。她整天悶在家裡,對
身體和情緒都沒好處,我決定帶她去葡萄園散散心。

    週六這天一起床,我就開車帶桑子來到了葡萄園。園方發給我們每人一隻小
竹籃。一進葡萄園,便像走進了伊甸園。祥和、神秘,一行行整齊的葡萄架一望
無際。我估計了一下,繞著葡萄園走一周,起碼要花上一小時。

    我和桑子牽著手,往葡萄園深處走去。桑子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感慨著成堆
成串的露珠。葡萄葉毛茸茸的葉刺上、紫嘟嘟的葡萄串上、葡萄籐蔓的細須上、
支撐著葡萄籐的竹竿上、地上雜草的莖葉上、歡欣雀躍的蚱蜢背上……一個個,
一顆顆,靜靜懸著,等著風、小蟲子和人的到來。我和桑子的運動鞋和褲管都被
打濕了,我們的身體打碎了近處的它們,遠處的它們又熱情地迎了上來。等我們
走到對面的圍牆邊,太陽已經升起,露珠們開始紛紛消散。

    「記得那兩句詩嗎?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桑子突然問我。

    「朝露走了,太陽升起,不是又進入一個積極的輪迴?」我誘導她。

    「你就是這一點好,天不怕地不怕的!」

    「也怕,但不在你面前怕。」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她的眼睛又變成了一彎月亮。來遊園的人為數不少,分
散在葡萄園裡就顯得稀少了,四周根本看不到人影。我把一疊報紙攤在圍牆邊的
草地上,準備坐下來吃早餐。

    「今天的早餐也有水果呀,葡萄!」她顯得快活了些,起身去摘了一串黑紫
熟透的葡萄。

    她半跪下來,摘下一隻最大的,剝開皮,露出了淡綠色透明的果肉,果肉裡
的脈絡在清晨的陽光裡清晰可辨。

    我陡然發現桑子今天的臉色,和這葡萄果肉有些相似,蒼白得發青,太陽穴
處露出青藍色的血管。我又盯住她的眼睛,它們不再像從前那麼清晰了,兩排長
睫毛似乎也不像從前那麼漆黑了。她的蒼白和衰弱,使我意識到,她身體裡一定
有病,只有把病挖出來,她的臉才能變回本色的紅潤。
我張大嘴,把果肉
吸進嘴裡,她手指上留下一層葡萄皮。我用同樣的方式餵她吃。她張嘴含住葡萄
時,我體內便出現了一股異樣的衝動。她敏感地覺察到了,嘴唇抿著半個葡萄,
不肯全吸進嘴裡。我把嘴輕輕湊上去,咬住了留在她唇外的那半個葡萄。

    兩張嘴一把葡萄子吐出來,就又輕輕地堵在了一起。早上的陽光溫暖而清爽,
兩雙眼睛閉上了,耳朵裡只有偶爾傳來的一兩聲蜜蜂嗡嗡聲,鼻子裡則全是植物
和泥土的氣息。在這樣的天地裡,我的心變成了脫韁之馬。桑子的心,也一定和
我的相似吧?

    穆安走後,我和桑子除了睡覺時抱在一起,平時幾乎沒這麼親熱過。住在穆
安的房子裡,怎麼說都是拘謹的、有壓力的。兩隻舌尖先是輕輕的,後又撒歡般
相互攪動著。興奮很快從舌尖傳遍我的全身,桑子的身體也開始輕輕痙攣起來。

    「翎,我想要你了,很想……」她的嘴唇被我含著,輕輕呢喃。

    「這裡恐怕不方便,我含含你的蜜桃吧?」我怕有遊客闖過來。

    「我全身都想要。」

    「怕被人看見……」

    「就當這世界上只剩咱倆,好嗎?」

    這句話使我顫慄一下,一股溫暖迅速流遍全身。我解開了她的銀紫色散深紫
小花的燈芯絨上衣,又不敢完全解開,秋天的晨風還是有些涼意的。我吻住她的
一隻蜜桃時,就用衣服緊緊掩住另一隻。她喘息著,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皮帶
上。我怕她冷,忙扣住了她的上衣扣子,又把她的牛仔褲解開,白色帶小花邊的
棉布內褲露了出來。我把她抱在懷裡,再把她的褲子脫到大腿處。

    我開始舔她雙腿間的「羽毛」。她的腹部和大腿部位的皮膚,在陽光下顯得
光潔如玉,把「羽毛」襯托得漆黑發亮。她喘息得太厲害了,可能是太久沒這麼
親密接觸了,也可能是她的身體太虛弱。我的舌頭堅硬起來,伸進她的身體時,
她的喘息變成了低叫,兩顆小小的淚花在眼角處積聚起來。

    我害怕她的叫聲會引來遊客,就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可能是我堵得太嚴了,
也可能是她過於激動,漸漸地,快活的叫聲變成了痛苦的呻吟。我忙放開她,抬
起頭,才發現她的臉色煞白,渾身已軟成一團,痛苦地閉著眼睛。我嚇得目瞪口
呆,只覺得心在一點點下沉。趕緊把她的褲子整理好,讓她偎在我的胸前。

    「你怎麼了?快告訴我!」我焦急地問。

    「我頭暈得很……」

    「怎麼個暈法?」

    「天旋地轉,眼前發黑……」

    我調動腦子裡所有的醫學知識,判斷她可能是因為身體虛弱,承受不了這麼
大的刺激。我這才想起來,兩個人都沒吃早餐,趕緊從包裡拿出一隻小蛋糕,逼
著她全部吃下去。又開了一瓶果汁,叫她喝下去。她又閉著眼睛在我懷裡躺上一
會兒,才漸漸恢復正常。

    「你最近吃飯太成問題,為我多吃點不好嗎?」我心疼地責備她。

    「翎,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還有多久?」她突兀地問道。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我驚慌起來。

    「小安哥走後,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就是想不通。」

    「只要你願意,我會守著你一輩子啊!」

    「一輩子有多長?」

    「一輩子,就是陪你活到99歲!」我強笑著,心裡卻已經淚流成河。

    「不可能。誰也陪不了誰一輩子。連小安哥都沒能陪我一輩子,何況是你呢?」

    「不要拿你表哥和我比!給我機會,讓我一天天做給你看,好嗎?」

    「你覺得我活到99歲有意義嗎?」她的淚流了出來。

    「當然有意義!你活著,可以被愛,也可以愛人!」我哽咽了。

    她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沒聽進去。她的頭朝我懷裡緊靠了些,又閉上了眼
睛。我太明白她的心,也太明白她的擔憂了。這是一直以來,最困擾她的一個問
題。這個問題使她瘦弱、憂鬱、眩暈……我不敢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了。

     開車回去的路上,桑子一直沉默不語。收音機裡,音樂頻道一首接一首地播
放著英文歌曲。她呆望著收音機的指示燈,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在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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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就算是定婚
了吧?」她突兀地問道。

    「哦……應該算是定了,藍玉都接受嘉峰的戒指了。」

    「你說,他們會不會很快結婚?」

    「羨慕他們嗎?」

    「嗯。他們可以結婚。」

    她眼睛裡濃重的悵然尖銳地刺痛了我,深為自己的Les 身份感到悲哀。在異
性的關係面前,同性之愛致命的缺陷暴露無遺。我愛著桑子,卻也只能這麼愛著
而已。我沒有能力給她婚姻,也沒有能力給她契約。儘管我常說婚姻和契約只是
愛的形式,但在求之不得的時候,它們竟顯得如此誘人。

    車子行駛到一個叉路口時,我毅然決然地轉動方向盤,朝市中心開去。

    「要去哪?」桑子疑惑地問。

    「先不要問。」我有點任性。

    我把車子停在一家珠寶店門前,叫桑子在車上等我。快步走進珠寶店,我選
中了一款小巧別緻的白金戒指。我沒有更多的錢給桑子買大戒指,但我相信她會
明白,我對她的愛,重得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相比。

    「買了什麼?」桑子問道。

    「到家就知道了。」我神秘地對她笑了笑。

    她沒再追問,又習慣性地蜷在座位上。她的好奇不會停留在某件物品上太久。
一陣熟悉得令人發顫的吉它聲從收音機流淌出來,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緊了,這是
英文歌曲《Casablanca》前奏,沒想到竟可以第二次在車上聽到它。我轉過頭,
看了一眼桑子,她也挺直了脊背,望著收音機的指示燈,中蠱一樣地聆聽著。

    ……A kiss is still a kiss in Casablanca/But a kiss is not a kiss
without your sign/Please come back to me to Casablanca/I love and more
each day as time goes by……

    這首感染力極強的歌曲,勾起了早已荒涼的記憶——和桑子初識那夜的輕盆
大雨、「六月新蟬」和火山般噴發的愛情……它們像冰、像火,殘強烈地撞擊著
我的心。桑子的一隻手悄悄朝我伸過來,輕輕放在我腿上,瑟瑟地抖動。我的淚
不爭氣地就盈滿了眼眶,連扭過頭看她一眼的勇氣也沒有。我伸出右手,和她的
左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被這岩漿一般熾熱的愛情激發著,一回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攬著桑子,坐
在了電腦前,登錄到一家知名Les 網站的「婚禮堂」。

    「你覺得,我們該結婚了?」看來她沒把網絡當作虛擬世界。

    「是的,傻孩子,高興點兒!」我笑了一下,敲擊鍵盤,把我和她的名字填
進印著大紅雙喜的「結婚證書」裡。

    「我們連在一起了?分不開了嗎?」她似乎不敢相信。

    「早就分不開了!」我說。

    「嗯,真好,還可以在網上結婚……」她的神情漸漸暗淡下來。

    「……婚姻只是個呆板的形式,看淡點兒!」

    「知道。我很少考慮婚姻,想的都是愛情。」

    「同性之愛,恰恰最能考驗愛情!」

    我握住她的手,牽著她來到了院子裡。天上掛著半個清冷的月亮,兩個人不
由自主地就被它吸引了。我決定讓月亮這個俯瞰眾生的精靈,作為愛的見證者。
我從口袋裡掏出紅色首飾盒,她一看見,便驚訝地張大了眼睛。我把首飾盒打開,
小小的白金戒指蒙上了一層輕霜般晶瑩的月華。她看了好久,目光終於從戒指上
移開,攀上了我的臉,開始和我著對視。這過程足足持續了十幾秒,飽含了無限
的滄桑。

    「你剛才去珠寶店,就是為了買這個?」她的聲音哽住了。

    「是的,我要給你一個愛的信物。」

    「是受嘉峰的啟發嗎?」

    「男人能給女人的,我一樣能給你!」

    「翎,不要總是苦著自己和男人比,還有我懂你!」

    「這個戒指很輕,可我的情意是最重的。」我胸腔中有潮水激盪不已。

    她主動把左手伸出來,我把戒指拿出來,虔誠地戴在她的無名指上。她對著
戒指,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抬起頭。

    「翎,這輩子,我就是你的人了嗎?」她說著,淚流滿面。

    「我還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但我知道,我這輩子是你的人了!」

    「來世你生成男人吧?我和你真的結婚,再給你生上一兒半女……」

    她的這句話,使我一下墜入了無底的深淵。這句話可以使我判定,她對我的
愛情仍是懸空的。在她的意識中,愛情仍停留在「男女之愛」上。她仍渴望婚姻,
渴望生育。事實上,我早已認識到了這一點,就是沒有勇氣面對。她也一直沒有
對我直言,也許是和我一樣害怕殘酷的現實。對她來說,最殘酷的「現實」,就
是對男人的絕望。
此刻,我終於有勇
氣承認了:她選擇了我,實際上是一種不得已,也可以說是冥冥之中一種命定。
這也是緣分,儘管誰也不知道這種緣分的壽命有多久。無論能夠相守多久,我都
應該珍惜,因為我愛她。我決意把她當成生命中的一朵花,一朵無辜的、正在走
向枯萎的花。我有責任保護她,留住她的生命和美麗。

    「好,下輩子我為你變成男人!不要孩子,不要別人分走我對你的愛!」我
輕聲說。

    「你對我的愛,我下輩子也還不清了。」她哭了起來。

    「咱倆是互生的樹和花,沒有誰欠誰的那一說。」

    「應該說,我是寄生在你身上的花。」

    「那也是我的福份呀!」

    冷月之下,我和她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她先是劇烈地顫抖著,貼在我胸前嚶
嚶哭泣,接著,竟失聲痛哭起來。她的痛哭,像醞釀了億萬年的火山,爆發得驚
天動地。不一會兒,她的身體軟下來,直往地上墜,用手指按住了太陽穴。她一
定是又眩暈了。一想起她的貧血症,想起她的飯量越來越少,我的腦子轟地就亂
了。

    我抱住她往後退了兩步,坐在門廊下的台階上。她趴在我腿上痛哭不止,軟
成一團。我一句話也沒說,我想讓她把所有的苦悶都傾倒出來。她心裡有太多的
苦,從出生那天便積攢了下來。
   週日一早,桑子還沒睡醒,我就悄悄提上菜籃出了門,我得買些有營養的東
西煮給她吃。發現有新上市的毛豆,就興沖沖地買了一大捆,用臘腸和小蔥一起
炒,非常美味,桑子一定愛吃。

    我到家,一進門,就看見桑子穿了一件繭色厚睡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穆
安的相簿。一大早連梳洗都顧不上,就下樓來翻穆安的照片,這種舉動確實有些
反常。我提著滿滿的菜籃站在門口,有些心酸。事實上,這種心酸一直伴隨著我,
即便在那個颱風夜裡,她選擇我的那一刻,這種感覺依然存在。

    「夢到你表哥了?」我悵然問道。

    「嗯,夢到他病了。」她歎了口氣,合上了相簿。

    「別胡思亂想了,他身體不錯。」

    「可能是我有問題,老做亂夢。」她站起身,把相簿放在書架上。

    「快去洗漱,吃完早餐,咱倆一塊兒剝毛豆。」我把油條豆漿拿出來,放在
餐桌上。

    「剝什麼?」她不可置信地望著我。

    「毛豆角啊,很新鮮的!」我以為她沒聽清,強調著。

    「你不知道我不吃毛豆嗎!」她的反應有些歇斯底里,像個任性的孩子一樣
搖著頭。

    「我真不知道……」我很疑惑。

    她望著我,竭力平靜著自己,眼睛裡漸漸有了些歉意。

    「我記得跟你說過,小安哥大四那年得了一場大病。為了掙點錢給他補身體,
我去酒吧做過幾天服務生……」

    我點了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我拿到那幾天的工錢,錢不多,就買了毛豆和瘦肉,炒得挺香的,端給他
吃。他問我哪來的錢,我就如實告訴了他。他聽罷,就把整盤菜給倒掉了……打
那之後,我就再也不敢買毛豆了……」

    她說完,把胳膊支在書架上,埋頭抽泣。我的心酸痛起來,她又讓我明白一
次,在她心底,打下最深刻烙印的人不我,而是她表哥!也許,每個人都是一個
解不開的謎,連自己也解不開。她選擇了我,卻不知道為什麼選擇了我。她放走
了她表哥,卻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起他。再重的心傷也抵不過我對她的愛憐,她
抽動的身體讓我心疼。我走到她身邊,輕輕扶住她的雙肩。

    「我知道,你活得苦,像一團麻。」我在她耳邊輕聲說。

    「為什麼?」

    「你活得真!愛得深!」

    「我很想輕鬆。」

    「不是你的錯,是沉重選擇了你!」

    她轉過身來,淚眼婆娑地望著我,好一會兒,才輕輕靠在我懷裡。我攬住她,
輕拍著。

    她平靜之後,兩個人一起吃了早餐。她說她想彈彈巴赫的《德國舞曲》,我
熱情地鼓勵她。她已經很久沒有碰琴了,要是今後養成練琴習慣,日子過得充實
了,對她的心理健康也會有好處。我搬了張椅子,像第一次聽她彈琴一樣,虔誠
地坐下來。她從頭到尾彈了一遍《德國舞曲》,顯然已非常生疏。我鼓勵她再來
一遍,她歎了一口氣,看上去有些疲勞,最後還是放棄了。
室外的陽光很好,
我把買來的毛豆拿到院子裡,坐在石桌旁慢慢剝。她也跟了來,坐在我對面。在
耀眼的陽光下,我又一次發現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她本來就蒼白,可現在像是
病態的了。我有點害怕,是來自骨子裡的害怕。我得讓她吃多點,她需要營養。
想著這些,我剝毛豆的動作不由得加快了。

    「今天的毛豆是不那年的毛豆,你需要營養。我還買了一隻雞,等會給你熬
湯喝。」

    「你真好!翎……」她的眼圈又微微地紅了。

    「別變成林黛玉了!感動什麼?你現在是我的人呀。」我努力幽默了一下。

    「我是你的人嗎?」她反問著,拿起一枝毛豆。

    「你覺得呢?」我警覺起來。

    「現在,我覺得,人只可能屬於自己。」

    「桑子,我有句話,一直想問你。」我鼓了好大的勇氣,才把這句話說出來。

    「你問吧,只要我能答出來。」

    「後悔把你表哥放走嗎?」我不安地盯住她的眼睛。

    「沒有。」她也顯得很不安。

    「還想他?」

    「想。」

    「如果現在他回來了,你會不會放棄我?」

    「他不可能回來的,除非我死了。」

    「如果……」

    「沒有如果!」她有些粗暴地打斷了我。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跟黃羽說說,叫他回來。」

    「不——」她雙手抱著頭,大聲叫了起來。手裡還拿著一枝毛豆。

    我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她竟突然從石凳上栽了下去。我猛地站起身,帶
翻了菜筐裡剝好的毛豆。我旋到她身身邊,跪在地上,把她抱起來。她的臉已經
變成了一張白紙,呼吸急促,疲倦無力地閉著眼睛、眉頭緊蹙。我突然想起了婚
禮上的小滿,血一下子就衝到了頭頂。

    「桑子,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我瘋了一樣地大聲叫道。

    「沒什麼……就是頭暈。」她虛弱地說。

    「這裡疼不疼?」我撫摸著她的心臟部位。

    「不疼,有些慌。」

    「趕快去醫院,你可能病得不輕!」

    「我最不喜歡醫院的!」她睜開眼睛,試圖阻止我。

    「不行,萬一耽誤了病情,我會活不下去的!」我的喉頭開始發酸。

    我把桑子帶到醫院,經過全面檢查,醫生診斷她因營養不良患上了貧血症。
醫生開了不少藥,但叮囑我應該注重食補,還推薦了動物內臟、牛肉、雞蛋黃、
大豆、菠菜、芹菜、紅棗、黑木耳等食品。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一道「芹菜炒豬肝」的菜,是桑子愛吃的。把
桑子送到家,我又跑到菜市場,這個季節沒有芹菜,只好買了菠菜。

    忙到了中午,我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我以為桑子會胃口大開,結果她比平時
吃得還少。

    「怎麼不多吃點?對得起我嗎?」我責備她。

    「我實在吃不下。」她抱歉地說。

    「逼也要逼自己多吃點啊,你的身體需要營養!」

    「再多吃半口,我就會全吐出來。」

    「可你這樣下去會耗死的!」說著,我竟孩子樣地哭了起來。
  這些日子,我一直為桑子能使多吃一口飯努力著、發愁著。一個不容迴避的
事實是,不管我怎麼努力、怎麼發愁,她吃得卻越來越少了。每次做好飯菜,端
到桌上,她一拿起筷子,我就變得高度緊張。看著她吃飯比吃藥還難以下嚥,我
的心就會痛如刀割。如果她的生命就這樣一天天消耗,總有一天會因入不敷出而
枯竭。我幾次勸她住院,全面檢查治療,她都一口拒絕了。她認定自己沒病,如
果硬要她住院,只會死得更快。

    這天夜裡,她和我說了一會兒話,就疲倦地睡著了,呼吸均勻,面容蒼白。
我躺在她身邊,呆望著她微微陷落的雙頰,忽地就流起淚來。如今我和她的局面,
也許就是常說的命定吧。她命裡不屬於我,強跟著我,是會要命的。

    午夜時分,田宇卻打響了我的手機,問我借一千塊錢,支吾半天才開了口。

    「唱片店有困難了?」我有些擔憂,田宇從沒和我談過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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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還能維持。只
是,投入成本後,我手裡就沒什麼錢了。」

    「只缺一千塊嗎?」我問。看起來他並不是借錢吃飯。

    「哦,一千塊夠了。」他小心翼翼地解釋,「David 在泰國沒撈到那男人一
分錢,反而被那男人趕出來了。他走投無路,想起了我。我得給他匯點錢,買張
飛機票回來……」

    「我明天一早就送給你。」我說,「你不作難就好。」

    「謝謝你!David 現在正流落街頭呢……」他擔憂地說。

    第三天的早上,飄起了細雨。估計這種陰雨會持續幾天,進入11月,明媚干
燥的南國之秋也該結束了,街上大多數人穿上了外套。天空灰得混沌而缺乏層次,
就像想像中盤古開天闢地之前的狀態,壓抑、憋悶。我把車停在咨詢所門前,聆
聽著細雨動聽的沙沙聲。雨打在咨詢所的窗台上,洇濕了一片牆。雨打在榕樹葉
子上,生命力頑強的葉子就跳蕩一下,枯敗的葉子則被摧掉,飄飄然落到地上。

    下了車,我習慣性地朝「天韻唱片」看了一眼,發現櫃檯後多了個男人,我
立即判斷出那是David.David 穿著深藍色牛仔外套,雖然遭了難,面孔還是很扎
眼的,氣質還是很不凡的。田宇穿了一件薑黃色圓領厚T 恤,看起來比孤身一人
時多了九分風情。兩個男人光是衣著的搭配就夠曖昧的了,偏偏還要作出更刺人
的舉動——櫃檯上放著油條豆漿,田宇拿起一根油條咬下去,David 竟咬住了另
一頭。

    他們旁若無人地享受著,溫暖著這陰冷的天氣。所有的愛情都令人羨慕、值
得祝福,不論主角是異性還是同情。可不知為什麼,看著那親熱的兩個人,我心
頭卻籠罩上一層莫名其妙的陰影。正是早餐時間,來來往往的學生們,無不對他
們側目。如果是一男一女在當眾表演愛情,大家一定見怪不怪,校園裡這種嘩眾
取寵者司空見慣。可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放肆的竟是兩個男人,人們被刺激的程
度可想而知。

    儘管大學校園裡的新聞傳播總是最神速的,我也絕對沒想到校方竟這麼快就
作出了反應。

    當天下午,校保衛處和房管處就來了人,他們的聲音威嚴洪亮,以至於我在
咨詢所聽得一清二楚。他們勒令田宇和David ,從此不得同時出現在唱片店和
「才俊公寓」裡,理由是他們的行為和關係有傷風化,造成了極壞的影響。如果
不聽從命令,學校就收回唱片店,同時把田宇趕出「才俊公寓」。唱片店面和
「才俊公寓」都是學校財產。

    沒有課的學生紛紛從校園和「才俊公寓」跑出來圍觀。田宇和David 淹沒在
了人群裡。我有點心慌,同時還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我第一次遇見這種事,
也是第一次感覺到校方對同性戀的排斥和拒絕。整個世界都是由一個個小單位組
成的,依此類推,同性戀者到哪裡都會被拒絕。就是在大街上隨意親密,說不定
也會招來警察。

    此刻,我心裡像纏著一團亂麻。我一直把自己偽裝得很好,即便現在可以堂
堂正正地和桑子好了,也絕沒敢帶她來過學校。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是
個無用的懦夫!但是,除了繼續偽裝下去,我又有什麼力量反抗這個世界?田宇
和David 的遭遇,使我更加恐懼地感到,我的身份一旦被校方知道,後果一定不
堪設想。不僅咨詢所掛靠著學校,我還是一個心理醫生!這面具和偽裝是無形的
枷鎖,也許會把我套牢一輩子。

    突然,那邊騷動起來,圍觀的人群散開一些。我抱歉地放下正在咨詢的客人,
叫藍玉照應著,抽身去現場看看情況。

    打著傘走到近前,我才看清了,原來是David 和校保安員打了起來。這不難
理解,David 的個性很強,一定是受不了這麼粗暴的對待,才失去了理智。儘管
David 很有勇氣,卻完全不是保安員的對手,保安員根本沒用手裡的電棒,儘管
穿著雨衣,擒拿動作依然利落,David 被打翻在地,半邊臉擦得血淋淋的。

    我嚇呆了,看一眼櫃檯後的田宇,他也被嚇傻了,驚恐地張大了眼睛。David
從地上爬起來,對著保安員作勢欲撲,保安員立即朝他舉起了電棒。

    「David ,別自討苦吃了,你鬥不過他們的——」田宇忽然發出一聲可怕的
慘叫,從櫃檯後面跑出來,帶翻了櫃檯上的豆漿杯。
田宇猛地撲到David
面前,一把抱住了他。田宇的嘴唇都嚇白了,秀美的眸子幽怨、絕望。David 洩
氣了,輕輕推開了田宇。保安員手中的電棒也降落下來。人群的目光都轉向了田
宇,發出嘁嘁嚓嚓的議論聲。

    「老實點!不聽規勸,學校明天就採取行動。性變態!」保安員驅散了圍觀
的學生,臨走時丟下這麼句話。

    「真噁心!」房管員應和著說。

    人群散了,「天韻唱片」門前只剩下我、田宇和David 三個人,彼此呆呆地
對望著。此刻,音箱裡響著陳百強的粵語老歌——這一定是田宇的喜好,總是與
眾不同。在這種陰森鬱悶的雨天裡,一個死者的歌聲聽起來非常怪異,像一縷不
肯散去的魂,在寂寞的天空裡遊蕩著。

    David 的目光穩定在田宇臉上,嘴唇動了動,但最終也沒說出話。他扭身進
了唱片店,拿出一個黑色行李包,背在身上,奪門而出,朝市區方向走去。

    「David ,你要去哪裡?」田宇追了兩步,喊聲裡帶著哭腔。

    「我爺爺還留下一所破房子。」David 沒有停下腳步,只把臉扭了過來。他
臉上的血已經浸了出來,紫紅的一片,刺得人從眼睛痛到心裡。

    很快,David 又把臉轉過去,加快了腳步。

    「David ,這不是我的錯——」田宇站在細雨裡哀號,「你去校醫院包包傷
再走啊……」

     我潦草地安慰田宇幾句,就離開了,我不想把極度的壓抑傳染給他。也許,
此刻他更需要獨自安靜一會兒。

    回到咨詢所,我勉強做完了一個時段的心理咨詢。剛把客人送走,就泥一樣
癱倒在沙發上。

    「你怎麼了?馮翎?」藍玉驚慌失措地蹲在我身邊。

    「我有點累,躺一會兒就好了。」我對她強笑了一下。

    「你可不能叫累!」她的反應有點怪異。

    「為什麼?」

    「你一叫累,你身邊的人也會跟著倒下的。」

    「那好,我不叫累,我是支柱!」我一下子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

    「唉,你的臉色確實不好……」她擔憂地摸著我的額頭。

    她的手有些涼意,撲滅了我的焦躁和苦悶,挺舒服的。她的堅忍和關切通過
那隻手,傳遞給我,使我不再感到輕飄,也不再擔心隨時可能蒸發掉了。

    「我給你倒杯熱水喝。」她準備起身。

    那隻手剛要離開我的額頭,失去依托的輕飄感又向我襲來,孤獨和無助控制
了我。我突然擔憂起桑子的幸福甚至生命,事實上,我連自己的心都穩定不住啊
……陡然間,我有種崩潰的慾望。我突兀地抓住已經移開的那隻手,把它按在額
頭上。

    「你怎麼了?」她不安地問。

    「對不起,我有點招架不住,頭暈……」我放開了她的手。

    「身體不舒服?」

    「不完全是。」

    「桑子沒給你百分之百的幸福?」她的聲音裡有些酸楚。

    「沒有別人想像中的完美。」

    「她不夠愛你?」

    「唉,一言難盡……」我搪塞了過去。

    在藍玉面前談論Les 之愛似乎不大合適,同時,桑子也是個太複雜的矛盾體。
再說,每一個愛情故事,感興趣的也許只有當事人。當事人自以為驚天動地的愛
情,在旁觀者看來都是千篇一律的。

    喝了藍玉倒的溫開水,我感覺好了點,欠身坐起來。藍玉也在對面的沙發上
坐下來。她看著我,眉宇間積聚著難以言傳的隱情。

    「你有心事?能跟我說說嗎?」我問道。

    「嘉峰剛裝修了房子,晚上請我去吃飯。」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來。

    「好事啊,值得慶賀。」我慫恿道。

    「我怕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哦,求愛儀式?那就答應他!你沒時間猶豫了。」

    「我的心……早死了。」她說著,垂下了頭。

    她的這句話很蹊蹺,我的腦子裡驟然間風起雲湧,想了她的許多事,卻又模
糊得什麼也呈現不出。

    「你在說什麼?」我疑惑地追問。

    「你陪我一起去吧?」她機敏地轉移了話題。

  「你也不是不知道,
家裡還有個人等著我呢。」

    「叫上桑子,就跟嘉峰說是我的朋友。」她說,「放心,我不會暴露你的身
份!」

    「桑子肯定不想去……」

    「整天憋在家裡,沒病也憋出病來了。我叫她,她會給我面子。」她抓起電
話。

    桑子可能是看在藍玉照顧過她的面子上,猶豫了一會兒,經不起藍玉的熱情,
終於答應了。我很清楚,桑子目前是不想和生人接觸的。

    小白痊癒後,嘉峰休假一段時間,重新裝修了房子,看來是把感情問題提到
議事日程上來了。房子裝修風格淡雅,樸實無華——這既符合藍玉的喜好,也符
合嘉峰目前的心態。

    嘉峰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豐盛的海鮮宴。活潑的小白很快就和桑子親近上了,
一聲聲叫著桑子阿姨,桑子的情緒也提了起來。桑子高興,我和藍玉也很欣慰。
融洽的氛圍裡,幾個人都喝多了酒。臉龐微微泛紅的嘉峰,眼睛笑彎彎的,認識
藍玉之後,這個男人確實變得平和了許多。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色絨布包裝的
首飾盒,打開來,一隻小巧別緻的白金鑽戒熠熠生輝。

    每個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只戒指吸引了,看來嘉峰早有準備,今晚要做一件非
常重要的事情。小白看見戒指,興奮地從桑子身上跳下來,跑到爸爸身邊,作勢
要搶。

    「小白,乖兒子,想不想藍玉阿姨天天和你在一起?」嘉峰攬住他,親切地
問道。

    「想——」小白笑瞇瞇地看著藍玉。

    「小白把這個戒指給藍玉阿姨戴上,好不好?」嘉峰哄著他說。

    「好!」小白小心翼翼地捏著戒指,不由分說地給藍玉戴上了。

    藍玉的臉紅成一片,眼圈也紅了。她把小白緊緊抱在懷裡,沒說出一句話,
淚卻在臉上流成了兩條小河。

    「藍玉,你現在孤身一人,就和我們父子倆相依為命吧。」嘉峰激動地搓著
手說。

    藍玉低著頭,想笑一下,又沒笑出來。

    「這戒指,本來該我親自給你戴上,可兒子給你戴,情意更重呢。」

    「小白很乖,應該享受母愛……」藍玉撫摸著小白的頭。

    小白被藍玉的眼淚嚇住了,呆呆地看著她,眼珠也不敢眨一眨。藍玉的流淚
使在場的人陷入了凝重的情緒之中,桑子的眼睛也被淚水模糊了。母愛太沉重,
桑子也曾是個可憐的孩子——母愛一直紮在她心頭的一根刺。

    該是我和桑子告辭的時候了,把溫馨留給他們三個人。

     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和藍玉剛吃過午飯,小滿就出現在咨詢所門口。

    她穿著一件橙色燈芯絨連身長裙,比這午後的陽光還耀眼。頭髮仍高高地束
成馬尾,腳上是一雙平底黑皮鞋,肩上背著一隻黑色帆布大包。她看上去就像個
低年級大學生,絕對不像個已婚少婦。我感覺到,小滿就是以這略顯病態的青春,
倔強地反叛著迫不得已的身份。是的,她應該生活在校園裡,上課、下課、歡愉、
憂傷、戀愛、失戀……

    「哦……你怎麼來了?」剛問出這句話,我就發覺極不得體。

    「想和你說說話。」她怯怯地笑了笑,這種表情,很少出現在她臉上。

    「好啊!進來坐吧。」

    藍玉忙給小滿搬了張椅子,又拿出紙杯準備給她倒水。

    「不用忙了,我不坐。」小滿阻止藍玉,又對我說,「出去走走好嗎?太陽
挺好的。」

    「你吃過飯了?」我這才想起來問。

    「今天一個人逛街,剛吃了洋快餐。」她笑笑。

    出了咨詢所,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又走到校園南邊的菜田里。此時的菜田,盡
管還是滿眼綠色,感覺卻和春天大不相同。成片的捲心菜長勢很好,油菜開了零
星的小黃花,濃香被陽光烘烤得有些刺鼻,卻怎麼也找不到昂然的生機,找不到
那種處處潛伏著的生命衝動。冬日的菜田疲憊了,儘管陽光依舊燦爛。

    田埂窄得只能走下一個人,小滿走在前面。腳下的土鬆軟乾燥,她每走一步
就留下一個腳印。我則低著頭,踩著她的腳印往前走。唦唦的腳步聲交錯著,使
人沉浸在一種不可名狀的空寂之中。這條田埂是可愛的,兩個人這麼一前一後走
著,也是可愛的。我品出了一種非常的趣味,這麼走上一輩子也不會厭倦。

   走到菜地中央時,
小滿突然停了下來。兩個人的距離太近,我又不防備,竟一下子撞到她的後背上。
她轉過身來,笑了笑。我有點窘,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兩人的距離還是很近,
我把她鬢邊的絨毛看得一清二楚。她身上這些私秘的特點,引發了我漣漪般的深
層回憶。畢竟,我和她同床共枕一年有餘。

    「我懷孕了。」她望著我,平靜地說。

    「什麼?」我被這句話震得眼前一陣發黑。

    「醫生說,胎兒有核桃那麼大。」

    「怎麼可能?」我焦躁地問。

    「怎麼不可能?他是男人啊。」她苦笑了一下。

    我陡然覺得這初冬的太陽熱得不正常,剛才一前一後走著時的恬適感,瞬間
就蒸發掉了。我想讓頭頂的太陽快快落下,否則說不准我什麼時候就會暴跳如雷。
按說,小滿懷孕不懷孕早已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但這個事實恰恰刺中了我的自卑,
使我感到恐懼!我和男人的區別,終於得到了實證——小滿和我,即便同居兩輩
子,也不會懷孕,男人則輕易便使她懷孕了。男人的威力、異性之愛的威力壓垮
了我。同性之愛,在一個孕婦面前,顯得是如此不堪一擊。

    兩個人沉默地走到了前面的松林裡。地上的松針和松果更多了,踩上去軟軟
的,我有一種輕飄感。和上次一樣,兩個人席地而坐,望著面前的潺潺小河。河
灘上的茅草抽出了毛茸茸的穗子,隨風機械地、不知疲倦地搖擺著。

    「你不是不叫他碰你嗎?」我拾起一隻黑褐色松果,艱難地問出了這句話。

    「他趁我睡著時候……我意識模糊,也就沒有發生痙攣。」她麻木地說著。

    「和他,你有什麼特別感覺嗎?」我有些好奇。

    「和周泉做愛時,我是有快感的。和戴陽一點也沒有,我就像個木頭人,死
一樣躺著,讓他進進出出。」

    「哦……」

    「戴陽嘗到了甜頭,總是在我睡著時襲擊。每次他都激動得流淚。」

    「他愛你。」

    「為什麼陽具在我身體裡摩擦,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你的手指……」

    「別再提那些了。」我制止她。

    「……」我聽著,默默無語,心在一點點往下沉。

    「天底下的男女每夜睡在一起,做的就是這個嗎?樂此不疲?我怎麼覺得沒
一點意思呢?」

    「別再說了!」我的煩躁達到了極限,真想一頭扎進小河裡浸泡一下自己。

    小滿詫異地看著我,顯然被我的過激反應嚇住了。她閉上了嘴,閉得很緊,
似乎怕一不留神,類似的話又會溜出來。她的目光是柔和的,要做媽媽的女人,
一下子成熟了不少。

    局面有些僵。小滿的目光終於從我臉上移開了。她低下頭,一束頭髮垂了下
來,擋住了半邊臉。她拉開帆布包的拉鏈,拿出一隻嬰兒用的小枕頭,小貓臉形
狀,白色,兩隻黑耳朵豎立著,栩栩如生。

    「好看嗎?現在逛街,看見嬰兒用品就想買。」她靜靜地撫摸著那隻小枕頭。

    「好看。」我說,「這就是母性吧。」

    「我活得比以前有依靠了。」

    「等小生命降生,你就會徹底認同自己的角色了——人妻人母。你會覺得和
我在一起的日子不可思議……」我的心微微地痛了起來。

    「知道嗎?我把這孩子當成是你的呢。」她有些羞澀。

    「怎麼這麼想?糊塗了?」

    「這麼活著才有勁。」她固執地說。

    「自欺欺人有意思嗎?徹底走出同性之愛不好嗎?」我有些生氣了。

    「我非得這樣,不然活不下去。」

    「我真的有這麼好?」

    「你拋棄了我。但我不能拋開你,就當我是越吃不到的越想吃吧!」她的眼
睛微潤了。

    我太明白了,她是委屈的,一直憋著而已。我不能再刺激她了,她要怎麼想
就怎麼想吧,起碼為了她那脆弱的心臟。

    小滿微微泛紅的臉龐,使我陡然想起了蒼白的桑子,想起桑子說的來世要為
我生一兒半女的話……桑子儘管把身體交給了我,心卻不屬於我一個人。而我,
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桑子,欠了小滿太多。這,也許下輩子都還不清了。
   這是個非常不惹人喜歡的陰天,陰得不徹底,天空呈現出灰白色,是下不起
雨來的一種陰。校園裡滿目陳舊,凡是有點兒歷史的大學校園大都如此,一到陰
天就讓人沮喪。樹木花草常年綠著,卻顯得老氣,一點也不賞心悅目。

    今天,是我的生日——12月3 日。

    下午下班時,天陰得更重了,不時吹來的一陣冷風,像是一個惡意的襲擊,
冰冷而猛烈。我收拾東西準備下班時,田宇出現在咨詢所窗外。他並不進來,手
上晃著一張包裝精美的唱片,示意我出去。

    一看見唱片,我就明白他是來給我送生日禮物的,忙跑出去,他手上的唱片
是《巴赫初級鋼琴曲集》。

    「生日快樂!這是David 在泰國給我買的,兩張,送給你一張。」田宇微笑
著,嘴角彎成了一條優美的弧線。

    「謝謝!我要是能活到一百歲,把你送的唱片摞起來,一定比我還高!」

    「關鍵是我能活多少歲啊!」他的微笑變成了苦笑。

    榕樹上落下一片葉子,飄飄飛飛地就到了我手上。這個隕落似乎是一個不祥
的預兆,提醒我這個話題很不吉利。在生日裡,這個兆頭不好,我趕忙轉移了話
題。

    「你和David 怎麼樣了?」

    「他最近狀態很不好,在一個Gay 俱樂部混日子。」他的目光暗淡下來。

    「他靠什麼生活?」

    「花朋友的錢,那些關係曖昧的朋友。」

    「怎麼不和你一起生活?你們可以去遠點的地方開店。」

    「你真以為,這世界上有Gay 和Les 的樂土?」

    「……」我無言。

    「他不是強者。再說,他現在的境遇很糟,一時也找不到出路。」

    「他……還像以前那麼愛你嗎?」

    田宇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像是根本沒聽到。他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了,落在
遠處的唱片店裡。他借口店沒人守,匆匆忙忙地走了。望著他孤單的背影,我心
裡又多了一層憂鬱,和這天空一樣,濕漉漉的,像是能擠出水來,卻沒有徹底釋
放的可能。新愁舊恨,只能接著再壓抑一回。

    我去一個粵味海鮮酒家買了幾個菜,又買一瓶上好的紅酒,準備回家和桑子
一起過我的28歲生日。

    一回到家,便看見餐桌上的花瓶裡插著一束紅玫瑰,桑子就站在玫瑰旁,穿
著一件紫紅色家常裙,笑得出奇地燦爛——好久沒在她臉上看到這種笑容了。我
沒有被她的笑容感染,反而覺得有些蹊蹺。那瓶中的玫瑰是可愛的,有生以來,
我還是第一次收到鮮花。

    我興奮地從皮包裡拿出田宇送的《巴赫初級鋼琴曲集》,放進唱機。第一首
便是簡潔雋永、永遠聽不厭的《小步舞曲》。桑子驚喜地張大眼睛,很快被音樂
感染了。

    「人們太貪婪,總是追捧巴赫的頂級之作。其實,這些曲子也是價值非凡啊。」
在《小步舞曲》結束的間隙裡,她感慨地說。

    「凡是巴赫的,我們都要追捧。」我笑著附和她。

    她看著我,滿意地笑了。

    我把酒菜擺好,兩個人坐在餐桌旁。我很喜歡玫瑰的香氣,湊上前去,使勁
地嗅。桑子笑我貪心,我便趁機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

    「吃蝦,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一定為我多吃點!」我剝了一隻蝦遞給她。

    「今天不是吃過蝦了?和小安哥一起吃的。」她疑惑地望著我。

    「什麼?」我手上的蝦掉了下來。

    「哦,他請我吃海鮮,但我想不起在哪了。」

    「你在說什麼?你表哥回來了?」我抓起她的手使勁搖。

    她像是被搖醒了。緊接著,舒緩的表情消失了,眉頭緊皺了起來。

    「對不起……是幾年前的事,我給弄混了。」她抱歉地望著我。

    我的心又一次開始下沉。從看見她的第一眼開始,我心裡就埋下了疑惑的種
子,如今真的發了芽。她的精神真的出現了嚴重問題,這比貧血症要難對付得多。
也許,她這段時間吃不下飯,正是精神有問題。我該拿出勇氣面對一個事實了:
她不屬於我,硬跟著我有送命的危險。

    「把你表哥叫回來吧!我不敢說你是他的,但一定不是我的。」我衝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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