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事?」我
擔憂地問。
「我夜裡就開始發燒了,天不亮,不好意思打攪你……」他的聲音含糊不清。
「是高燒嗎?多少度?」我害怕起來。
「沒有體溫表,我……起不了床了。」
我心裡一沉。情況若不嚴重,他不會在我上班時候給我添麻煩的。看了看腕
表,眼看預約的客人就要到了。
「藍玉,等會客人來了,讓他等我一下,我最多一個小時就安排好了。跟客
人好好解釋一下,承諾今天的咨詢可以免費。」我匆忙準備出門。
「我可以代你去照顧朋友嗎?」藍玉問。
「這個朋友有點兒特殊……還是我去吧。」我苦笑了一下。
「那你放心去吧。」藍玉送我出門。
我快步來到「才俊公寓」的院子裡。仰頭望去,田宇的門緊閉著,門口的走
廊上有他晾曬的衣服。早晨的陽光照下來,風擺弄著它們,倒也增添了許多生氣。
來到了田宇門前,腳下撲來一陣涼氣,看來空調還是開著的。門虛掩著,我
推開一看,就嚇得哆嗦了一下。田宇蜷縮在地毯上,身上裹著一條薄被。臉朝裡,
頭上纏著繃帶,繃帶上有血跡。長髮蓬亂地攤在地上,像是一堆枯枝敗草。
「田宇——」我大聲喊道。聲音竟是顫抖的。
「喔……你來了?」他應著,艱難地翻過身來。右手臂上竟也纏著繃帶,浸
出了血。
「你怎麼回事……」
「別怕,死不了。」他強笑一下。他的臉燒得通紅,眼睛迷濛,伸出舌頭,
舔著乾裂的嘴唇。
一股淒涼之感向我襲來,我突然就焦躁得不能自持,恨不得一步跨出門,跑
到無人的曠野去。
「怎麼會這樣!」我責備他,怨恨他。怔在原地不能動彈。
「昨晚上我們趕場,得罪了喝醉酒的爛仔。」
「打起來了?」
「嗯,是他們用酒瓶砸的。」
「你怎麼得罪他們了?」
「是……他,爛仔出錢點歌,他堅決不唱……哦,他叫David.」
「那,怎麼會傷到你?」我非常疑惑。
「他們用酒瓶子砸David ,我上去擋住了……」
「哦,佩服!為保護戀人,為了崇高的愛情!」我突然覺得他很傻,我直覺
David 不值得他付出這麼多。
「別這樣,別嘲笑我!」他說,「換了你,在那種場合,也會那麼做的。」
「他傷了嗎?」
「沒有。」
「你為他受傷,為他生病,他為什麼不來看你!」我的聲音大了起來。
「昨晚是他帶我去包紮的傷口,又送我回來的。他不知道我發燒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他?」
「……他今天一早啟程,跟一個男人去泰國了,昨晚是最後一場演出。樂隊
也散了。」
「跟一個男人去泰國?」我徹底糊塗了。
「他們去泰國生活,那男人很有錢。」
「那你呢?」
「他再也受不了賣唱的日子了,確實太低賤了。現在,他覺得生活比愛情更
重要。」
「拋棄你的理由就這麼簡單?」
「別這麼猜度他!」他說,「有機會,我會給你講講他的經歷,也是很苦的
……」
「你就這麼認了?甘心嗎?」
「我愛他,已經無所求了,當然無所謂甘心不甘心。」
無所求的境界!我突然從他這句話裡,找到了愛情的相通之處。他對David
的愛,和我對桑子的愛何其相似啊!也許,任何局外人都無權過問他人的感情,
更不可能真正理解。愛情,切切實實只是兩個人的事啊。
我長歎一口氣,拿起遙控器,關了空調,走到他身邊,蹲下來,試了試他的
額頭。他在發燒,額頭很燙。
「現在你要趕快去醫院!」我說。
但他已經沒力氣站起來了,我又搬不動他,只好請隔壁宿舍的兩位學生幫忙,
把他架到車上。
經檢查,是傷口感染引起的發熱,沒有大礙。但因額頭的傷口太深,醫生建
議住院治療。我給他申請了一個有專門護士照顧的病房。把他交給護士之後,我
就趕回了診所。
直到下午六點已過,桑子仍沒給我電話。我放心不下,只好給她打了過去,
她說穆安沒有回來。我提出去陪她,被她堅決拒絕了,並一再保證不會出問題。
回到家裡,我累得
簡直像散架了,一下子癱在了床上。不一會兒,就沉沉地睡著了。
一周之後,田宇康復出院了。出院這天傍晚,他約我來到「課餘時間」。
他額頭上的傷口已經癒合,看樣子要留下輕微的疤痕。他的臉色顯出大病初
愈的蒼黃,雙頰微陷,似乎連眼睛都小了一圈兒。他剪短了頭髮,看上去清爽了
很多。
他還得吃一段時間的清淡食物。我點了清燉紅魚、青瓜肉片和骨頭海帶湯。
他點了一瓶啤酒。他說在外面吃飯不喝酒,像少了點兒什麼。
「住院費還給你,感謝!」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錢,遞給我。
「你要是手頭緊,就先用著。」我說。
「不,不緊。」他說,「我這些年跑場存了點錢,加上David 給的,加起來
不多,幾萬塊,足夠開個小唱片店了。」
「David ……他給你錢?」我有些吃驚。
「他臨走把積蓄全給了我。他說以後要狠狠花那個老男人的錢。」
「他要你開唱片店?」
「樂隊解散了,他怕我悶,幫我想了這個主意。」
「準備在哪兒開?」
「對面的天韻唱片剛好要轉讓,我想接下來。這地方和你離得近,相互可以
有個照應。」
「他對你,好像是有感情的……但又跟了別人,該怎麼解釋呢?」
「各人有各人最需要的活法,我不怪他。」他的聲音有些淒涼,「再說,Gay
,相守一輩子的,能有幾對呢?」
菜上來了,很香。他使勁嗅著,一副胃口大開的樣子。因怕影響傷口癒合,
他在醫院裡已經整整吃七天粥了。可拿起筷子,他卻吃不下去了。他的牙齒好像
出了問題,嚼不動。喉嚨裡又像有東西堵著,嚥不下。
「還是放不下David 吧?」我擔心地問。
他沒說話,把頭轉向了窗外,目光變得淒傷起來。
「要是能再和他見面,叫他好好看看你頭上這條疤……」他的表情,使我陡
然為愛情感慨起來。
「想聽聽David 的故事嗎?」他轉過頭,問我道。
「講講吧。」我說。把肚子裡的苦水倒出來,對他有好處。
他想了好一會兒,才開了口:「David 從小就是個苦孩子。三歲父母離異,
又各自成了家。爺爺奶奶怕他跟著誰都受苦,就一直把他帶在身邊,靠爺爺那點
兒退休金維持生活。他十六歲那年,奶奶先走了一步,爺爺一病不起,需要錢治
病、僱人照顧。他有一副好嗓子,朋友就介紹他去歌廳跑場唱歌。為了多掙點兒
錢,治好爺爺的病,他每夜都要跑幾個場,把學業都給耽誤了,勉強讀完高中。
他說他爺爺是他的生命支柱,為了他爺爺,他什麼苦都能吃。不久前,他爺爺去
世了,他突然沒力氣跑場了,他太累了,心累。他說他長這麼大,最怕的就是『
負擔』二字。爺爺是負擔,生活是負擔。他一直沒處過女朋友,他覺得女人也是
『負擔』。在Gay 圈裡,喜歡他的大有人在。他跟那個男人去了泰國,是想徹底
放鬆一下……」
「看來,他還會回來吧?」我問。
「不知道。他只對我說,一定會和那個男人分手的,因為沒有愛。他還對我
說,這麼些年來,唯一讓他感到舒心的人就是我,因為我從不要求他什麼,也從
不問結果。」他說著,拉出脖子上的一條白金項鏈給我看,墜子是一頭可愛的獅
子。「David 把這條項鏈留給了我。你可別小看它啊,它是David 經年累月用嗓
子喊出來的;是常年泡在燈紅酒綠裡,用屈辱換的。這,也是他僅有的一件首飾。」
「看來,他是愛你的……」我心裡有些發堵。
「可我和他沒有共同生活的緣分啊……」他歎息一聲。
飯菜吃的不到三分之一,都吃不下了,兩個人起身離開「課餘時間」,來到
校園裡。走到湖邊,不約而同地停下來。遠處的小山崗上是音樂系,小風不時吹
來一陣叮叮咚咚的鋼琴聲,忽明忽暗,猶如仙樂。斷斷續續的音符,使人感到難
言的恍惚。我一轉頭,發現他正在看著我,一雙眸子好像天幕上的星星一樣晶亮。
「大學四年,我們
來過這湖邊多少次,還記得嗎?」他有些動容。
「那時,咱倆在別人眼裡,可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呵呵……」我的笑比
哭還難聽。
「那才是幾年前的事啊。」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
「人老得真快!」
「應該說,心老得真快!」
嘎然間,兩個人就沒話了,這話題原本就是個沒有出路的死胡同。他揀起一
個小石子,使勁朝湖面上扔去,一聲清脆的響聲傳來,倏地又消失了。
「真沒想過和David 一起生活?」我問他。
「不想是假的,但我不能給他負擔。我愛他。」
「你這愛,真是到極致了!」我感歎著。
「沒辦法,我沒辦法抓住他,可能一輩子也抓不住他……」他說著,突然低
下頭,啜泣起來,無助得像個孩童。
這個週六早上,我起床做了碗麵條,吃過,站在清風徐徐的陽台上。天空陰
沉沉的,雨似乎隨時可以落下來。
在田宇住院期間,每天臨睡前,我都要給桑子打個電話,一聽到她的聲音,
我就會慶幸,她又安全地過了一天。她說她表哥一直沒回家,也沒走遠,就住在
律師事務所附近,每天都會給她個電話。
此刻,我的心又沒來由地被桑子佔滿了,又想起了她和穆安那次很特別的做
愛。我想像著她在一個舌頭下的痙攣,小獸一樣的呻吟;想像著她的瘋狂,她的
快活——難道一個舌頭就足以使她顛狂嗎?如果真是這樣,我就可以滿足她啊!
難道,她這非同尋常的經歷,是在為我鋪一條順理成章的路嗎……
想到此,我不由得渾身震顫一下。我在胡思亂想什麼?我在做什麼黃粱美夢?
儘管她的性別意識不很清晰,卻不等於一定能變成同性愛者。況且就目前來說,
她畢竟是個徹頭徹尾的異性戀者啊。
我歎息一聲,很想去看看她。我撥通了電話號碼,說明意圖,她欣然同意了。
我換上一條白色西褲,淡綠色短袖T 恤。這件T 恤是去年買的,一直沒心情
穿,這種顏色對我來說已經過於鮮艷了,要穿它似乎得選擇場合。今天竟憋著一
股勁兒穿上了,像是赴情人的約會。我對著鏡子,自嘲地笑了一下。
桑子倚著院門等我,頭髮束了起來,一身白色背心短褲,在灰暗的天色下顯
得格外純淨。她身邊,搖曳的杜鵑枝條上繁花盛開,粉紅色、白色、紫色、淺橙
色……杜鵑是一種永遠開不倦的花,印象中一年四季都開著落著。
「你今天特別帥!」她笑著讚歎。像
這開場白使我有些詫異,看來她的狀態沒有我想像的糟糕。也許她是在強顏
歡笑?想盡快擺脫陰影?
「帥,可是個讚美男人的詞哦。」我心裡忽而有了點兒邪念,笑了起來。
「你有這魅力呀!」
「也好,我就做無性別的神仙吧。」
「那我就供著你。」
「供我有什麼用呢?」
「當然有用,用處大著呢。」
她的話,使我又一次詫異了,盯著她看個不夠。不一會兒,她的臉頰泛上了
兩團紅暈,習慣性的羞赧又出現了。
我頓然覺得,這一瞬間,對我和她的關係來說,是個千載難逢的契機!一定
有什麼東西在這一刻起了質的變化。我想追問她,因為追問本身就能使關係進展。
但是,想了想,還是放棄了。我怕破壞這種神奇的感應,更怕揭破真相的後果令
人失望。
她是個聰明的女孩,遞給我一個只能意會的眼神,就朝室內走去。
不一會兒,她用托盤端來兩杯綠茶、一碟紫葡萄、一碟北京蜜餞、還有一碟
酒心巧克力。
「啊,可真把我當神仙了。每次來,都給我神仙級待遇!」我笑道。
她也笑了。我喜歡看她笑,說不出有多喜歡看她笑。
「哪來的北京蜜餞?」
「黃羽哥出差辦案帶回來的。」
「嗬嗬,差點漏了,害單相思的還有一個人。」
「除了他,還有誰?」桑子看了我一眼。
我不小心說漏了嘴,有些窘,生怕暴露了自己。趕緊端起茶杯,低頭喝了一
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