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打算像小
安哥一樣,不要我了?」她緊張得哆嗦起來。
「跟著我,會要你的命!」我的情緒也失控了。
「咱倆不是結婚了嗎?」說著,她的淚就流了滿臉。
她的淚,使我的無助和恐懼爆發了。我害怕她的精神會漸漸崩潰;害怕她的
生命就此漸漸流走。猛然地,她撲到了我懷裡,我緊緊抱住了她,兩人哭成了一
團。不一會兒,我意識到,我不該這麼由著性子哭。我是她的精神支柱,我不能
給她倒塌的感覺,起碼在她面前不能。
「我不會把你推給任何人,包括你表哥!我們結婚了!」我說。
她的淚仍是不住地流著,使勁點了點頭。
「求你一件事……」我說。
「你說吧!」
「吃多點飯,把病養好,別再叫我提心吊膽了,好嗎?」
「我不是有意的,沒辦法……」
「多吃東西,別胡思亂想,慢慢會好的!」
「好,聽你的!」
「今天我生日,你表現給我看!」我給她盛了滿滿一碗飯,又夾了些菜放在
碗裡。
她小口小口地吃起來,看上去比吃藥還難。她吃得小心翼翼,就這樣,吃到
實在無法再下嚥的程度,碗裡的飯還剩小半碗。可這在我看來,已經是很難得了。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窗外「唦唦」的細雨聲把我吵醒了,我一驚,準備起
身張羅早餐。突然,枕邊有空虛感,一轉臉,才發現桑子不見了。我一下子緊張
起來,猛地爬起來,朝樓下奔去。
廚房裡亮著溫暖的橘黃色燈光,一縷米粥的淳香飄了出來。桑子正圍著圍裙,
在廚房裡忙活。她一看見我,就調皮地做了個鬼臉,又低頭忙活起來。她穿著一
件深灰色牛仔布連身裙,這種打扮使她看起來富有青春朝氣。頭髮披在肩上,梳
得很整齊。臉上施著薄粉,長睫毛彎彎地上翹著,顯然塗過睫毛膏。
這麼隆重的打扮,像是要出門的樣子。可我實在想不出,今天是什麼特別日
子。她的精神是亢奮的,連切肉絲的動作都顯得格外麻利。我預感到,今天會有
不尋常的事發生,但不能肯定一定是好事。
「早餐不是該我來弄嗎?你該多睡一會兒。」我來到廚房門口,心疼地說。
「我煮的是皮蛋瘦肉粥,放了姜絲、蝦米、蔥花,真香。」她很興奮。
「想吃皮蛋瘦肉粥了?」
「我為你吃兩碗!」她的笑像晨風中的花朵一樣新鮮,但不純粹,而是蒙著
一層淒婉。
我牽了牽嘴角,沒笑出來,轉身進洗手間洗漱。
我出來時,她已經把粥端到了餐桌上,熱氣騰騰的,香味誘人。還配了兩碟
小菜,脆醃羅卜條和醬鴨掌。我一口氣吃了兩碗,她吃了一碗半。
「昨晚我做個夢,變成鳥了,飛在水面上……」她突兀地說。
「你的夢還真浪漫。」我笑道。
「對了,你不是說你的大學裡有個湖嗎?」
「有。」
「湖面上有鳥嗎?」
「有水鳥,但不多。」
「長出翅膀的感覺,真好啊!」她的眼神裡充滿了嚮往。
「想飛?從我身邊飛走?」我朝她眨了眨眼睛。
「我很想去看看那個湖,帶我去好嗎?」她非常認真地央求道。
我當然希望時刻都把她帶在身邊。但帶著她去學校,一定有很多不方便。她
長得如此惹人注目,難保不會有人猜測我和她的關係。冥冥之中,David 與校方
發生衝突的景象,恰在此時出現在我的腦子裡。想起David 被擦傷的半邊臉,我
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那裡沒什麼好玩的,再說我要工作,沒時間陪你。」我試圖打消她的念頭。
「我帶上一本書,去湖邊看。」她堅持說。
「很枯燥的。」
「有書陪我,不會的!」
「萬一咱倆的關係被人發現,會影響到我的工作。你應該明白。」
「我只去這一次,不會被發現的!我只想看看湖,看看水鳥!」她的心勁大
得五匹馬也拉不回。
我不得不帶著她去上班。她帶了一本書頁泛黃的《巴赫傳》。
「怎麼又想起看《
巴赫傳》了?」我問。不由得想起了巴赫的第一次婚姻。
「拿著它吧,我喜歡。」她笑了笑。
來到咨詢所,正是學生上課時間,咨詢所旁的學校側門人來人往。桑子的美
實在太扎眼,每個發現她的學生無不為之驚訝。我和藍玉打了個招呼,便把桑子
帶到了湖邊。
冬日的清早,湖上迷漫著一層水霧,白紗一樣蕩漾著。風吹在臉上,有些涼
意。遠處幾隻灰白色水鳥貼著湖面靈巧地飛翔,它們這麼早就出來覓食了,嘴不
時地接觸一下湖面,尋覓著小魚小蝦。風吹皺了水面,一波波漣漪朝岸邊漾開來,
無休無止。
「你去工作吧,我在這裡看上一整天都不會厭。」桑子眼睛裡閃爍著激情。
「好,課間操時間我來看你。」我趁周圍沒人,給她緊了緊衣領。
桑子對我笑笑,被風吹細的眼睛變成了兩個彎月,長睫毛也彎彎地靠緊了。
她這個笑容像個模子,刻在了我的腦子裡。在為客人做心理咨詢的過程中,儘管
我竭盡全力排斥它,它仍是頑強地跳出來,使我沒法全神貫注。
十點鐘到了,校園裡喧囂起來。天陰得很沉重,烏雲低壓。我叫上藍玉,一
起往湖邊走。遠遠地,我看見桑子還是站立在原地,抱著書,像是變成了一座雕
塑。湖面上灰色的水鳥多了一些,在黑壓壓的烏雲下焦躁地翻飛。
我和藍玉對視一下,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我的心情迅速陰沉了,像頭頂
這塊灰色的天空。此時,天空正蓄謀著一場淋漓的傾瀉。我置身於我和桑子以外
的世界裡,永遠找不到宣洩的出口,只有壓抑。
忽地,一陣暴雨傾瀉下來,大得驚人。雨點砸在頭上身上,如萬簇鋼針扎進
皮肉,冰冷疼痛。然而,暴雨持續不到一分鐘便停了,根本來不及躲避。我和藍
玉渾身都濕了,湖邊的桑子也淋濕了,頭髮粘結成一縷一縷的,滴著水。身上的
牛仔長裙淋濕後,變成了黑色。她被暴雨打成這樣,還一動不動。我正在納悶兒,
她便開始搖晃,腿一彎,倒在了地上,還緊抱著那本《巴赫傳》。
我嚇得渾身軟作一團,站立不穩,趕緊扶住了藍玉。同時,我也使盡渾身力
氣,挺直了身子。我不能倒下,必須去救助桑子。我飛一般跑到她身邊,跪在地
上,把她抱起來。她全身柔若無骨,眼睛緊閉。雨把睫毛膏浸濕了,睫毛粘在一
起,一撮撮地簇擁著,有些怪異。她的臉色從沒這麼蒼白過,簡直和白紙沒什麼
兩樣。
「桑子——桑子——」我不敢大聲叫,怕引人圍觀。
她毫無動靜,連睫毛也不動一動。恐懼像烏雲一樣壓了下來,幾乎窒息了我。
也許,她快要死了,婚禮上的小滿已經給過我一次經驗——心臟疾患的殺傷力無
法估計。我的雙膝終於支撐不住,撲嗵一聲坐在了地上。我把頭埋在桑子胸前,
絕望地流起淚來。
「馮翎,這是哭的時候嗎?趕快把她送到校醫院啊!」藍玉晃著我的肩膀。
我如夢方醒,一抬臉,才發現周圍圍滿了人。從他們的表情來看,除了好奇,
還夾雜著猜疑和厭惡。現在,生活在大學校園裡的人,對「同性戀」這三個字的
敏感度已經相當高了,何況「田宇事件」還歷歷在目。我的臉燒得厲害,感到無
地自容。懷裡的桑子奄奄一息,我想的竟是我的咨詢所,我的「心理醫生」身份。
我的存在已經貶值,因為身份終於暴露了。人們的目光分明是在告訴我,我已經
不配做心理醫生、不配為人師表了。
住在「才俊公寓」的一個大個子男生,把桑子從我懷裡奪過去,抱起來,健
步如飛地朝校醫院走,幾個同學簇擁著他。我和藍玉一路小跑跟在後面。
剛到校醫院,桑子就醒來了。醫生經過檢查,診斷不是心臟問題,還是貧血
導致的眩暈。醫生建議去大醫院治療,眩暈這麼嚴重,病情肯定不輕了。
從校醫院走出來,我和桑子商量,要把她送到大醫院住院一段時間,做徹底
治療。桑子一口拒絕。藍玉也極力勸說,並承諾會去醫院照顧她,她仍不答應。
我站在校醫院門口,看著她蒼白得可怕的面孔,想起剛才圍觀人群的反應,不禁
淚如泉湧。我可以失去這份工作,可以遭世人冷眼,但我不忍心就這麼看著桑子
慢慢耗掉生命。我不僅要對桑子負責,還要對穆安負責。
我的眼淚竟使桑子
屈服了,同意住一個星期的醫院。
回到咨詢所,我重新安排了預約客人的時間,就關了門,和藍玉一起,把桑
子安排在醫院住下。把她交給醫生,我的心稍微安穩了些,醫生總比我有辦法使
她恢復健康。明天是週三,我必須上班,就安排藍玉在醫院陪護桑子到週五,周
六週日我再替換她。
第二天我上班很早,因為要做兩個人的事。
我一來到咨詢所,竟發現我借用了其頭銜的心理學系教授坐在裡面。我的第
一反應是出了鬼。儘管她分走了咨詢所的四成收入,卻從沒靠近過咨詢所半步。
我狐疑地走到門前,才發現鎖被換掉了——看來出大事了,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
那只剛換上的新鎖把在面前,使我失去了進門的勇氣。
「小馮,早,進來吧。」教授將老花鏡拉到鼻頭上,翻著眼睛打量我。
「教授,這……」我勉強說出這幾個字。
「校長昨晚才通知我,叫我暫時負責這裡的工作。」她委婉而又冰冷地說。
她的話音剛落,我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一接聽,正是校長的聲音,叫我去他
辦公室一趟。
我忐忑地來到了校長室。校長是個戴黑邊眼鏡的禿頂男人,五十多歲,因過
於肥胖顯得蠢笨。我進門之後,他像打量稀有動物一樣,看了我足足十幾秒鐘。
以前我也因有事找過他幾次,每次他都把我當作一般女人對待。眼下他刀子似的
眼光使我很不舒服,同時也感到這目光是對我的侮辱。但我不能表示反抗,也不
知道該怎麼反抗,只好默默地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
「小馮,你一直勤奮敬業,為心理咨詢所打開了局面。如果昨天的事沒有發
生,你想走我也不放!」他的意思不言而喻,想要我自己提出辭職。
不可逃避的事實擺在面前,倒使我坦然了許多。我沒有說什麼,只是覺得這
個世界異常冰冷,同性愛者不但不能被理解,而且還不能被容納。
「嗯……關鍵是給學校造成了不良影響。」
「我辭職就是了。」我對校方不再抱任何幻想。
「你不要想不開,也不要怨我不講情面。」他說,「以你的身份,繼續任職,
客人肯定不敢再來了——這不僅對你是個打擊,對學校的心理咨詢工作也有影響
……」
「我這就去移交工作。」我站起身,準備告辭。
「學校也不是只對你一個人苛刻,昨天也勸田宇離開了唱片店。合同期限不
到,校方還支付給他了一點違約金。」
我的心又冰涼了。看來厄運真是比天還大,為數不多的朋友都跟著我遭了殃。
我立即想到了藍玉。「藍玉還可以繼續工作嗎?」
「當然可以。校方從不無緣無故解聘規矩人。」他的言外之意是,同性愛者
不是規矩人。
我對他說了再見,轉身朝門外走去。
「你和田宇都是本校畢業生,校方不是沒想過要保護你們,但影響實在太壞
了……」
我再也沒耐心聽完他的話,加快了腳步。
來到咨詢所,我默默收拾東西,把客人的資料留給冷眼旁觀的教授,拿起收
拾好的東西和手提電腦,匆匆離開了。出了咨詢所,來到一個僻靜處,我給藍玉
打電話說明情況,勸她繼續留下來工作。
「咨詢所實際上是你創出名氣的,學校怎麼說趕走你就趕走?」藍玉很激動。
「影響!你知道什麼叫影響嗎?」我有些急躁。
「你現在來照顧桑子,我去找校長理論!」想不到,藍玉在事頭上竟這麼有
勇氣。
「沒有用!你回來上班吧!」我命令她。
「那,我也辭職!」她比我更加決絕。
「何必呢?失業好受嗎?說不定哪天我窮困潦倒了,還需要你照應呢!」
「別說了……我另找工作!」她竟在那頭抽泣起來,我覺得她的反應有些過
敏。
嘴上安慰著藍玉,我的心卻變得異常憋悶。我囑咐藍玉先不要把真相告訴桑
子,免得刺激她,使病情加重。
我把手提電腦放進車裡,來到了「天韻唱片」店前。店門是關著的,看來校
長沒有騙我,田宇確實遭殃了。我趕緊來到「才俊公寓」田宇的宿舍門前,推開
虛掩的門,看到田宇正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
看見我,田宇忙坐了起來,靠在床頭。我在床沿上坐下來,從皮包裡拿出兩
支香煙,遞給他一支。他今天的面孔顯得特別缺乏水分,積聚著一層小皺紋。目
光呆滯,像是失去了生之慾望。頭髮蓬亂,頹廢地搭在肩上。他接過煙,點燃,
抽了幾口,眼睛像是被煙霧刺激了,開始發紅。
「我知道你也遭難
了,校長找我談話時,也說了對你的處理。」他哀傷地說。
我沒有說話,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將熱辣辣的煙霧咽進了肚裡,胃被煙霧憋
得一陣疼痛。我覺得這被傷害的滋味很特別,竟產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受虐慾望。
「以後怎麼辦?」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問對方。
「去沒人知道身份的地方,重操舊業。」我迷茫地說。
「你知道一個店面挪個地方,要耗掉多少元氣?」他說,「更不要說靠做熟
客生意的心理咨詢所了。」
「客人興許還會跟過來。」我說。
「還在幻想!同性戀者在人們心目中是個什麼概念,你還沒真弄明白!」
「是魔鬼嗎?」
「比魔鬼更可厭!」
他的這句話,使我陡然間崩潰了,我看到前路上充滿迷霧,不由得流了淚。
他的淚也在眼眶裡打轉。四目相對,我再次感到,我和他,就是被這個世界拋棄
的兩個可憐的孩子。
他的手向我伸過來,想拉住我的手。可剛剛靠近,又像接近烈火一樣退了回
去。他把雙手交疊在一起,關節掙出辟辟啪啪的響聲。
從田宇那裡出來,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了。我在「課餘時間」買了些飯菜,准
備去看桑子。路過一家超市,又進去買了些水果。
我提著食物,朝桑子的病房走,一路非常感慨。昨晚還在被內疚折磨,埋怨
自己沒有更多的時間陪護桑子,沒想到我的生活一夜之間就發生了突變。我現在
失業了,可以時時刻刻在醫院裡照應她了。至於今後的打算,我想等她出院後再
考慮。畢竟她也只有一個星期的住院時間。
「翎?你怎麼來了?」桑子正在打吊針,疑惑地坐了起來。
藍玉忙放下手上的雜誌,起身把枕頭豎起來,叫桑子靠在上面。面對桑子疑
惑的眼神,我感到不知所措。藍玉朝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我先不要把真相說
出來。
「哦,我提早下班,來看看你。」我心虛地應著,躲開了桑子的目光。
「不對!」她十分肯定地說。
我提著食物的手開始顫抖。我是來接替藍玉的,藍玉必須回咨詢所移交工作
——這,又該怎麼向桑子解釋呢?今後的一周,我每天都在醫院照顧她,又該怎
麼解釋?我陷入了沮喪之中。
「翎,出什麼大事了?你瞞不過我的!」桑子顯得很激動。
我用目光向藍玉求助,藍玉歎了口氣,在床沿上坐下來,把椅子讓給我。
「桑子,你別擔憂,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兒。」藍玉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渾濁。
「翎,到底怎麼回事?」桑子的嘴唇開始發白。經驗告訴我,這是不好的預
兆。
我把手中的食物放在床頭櫃上,在椅子上坐下來。我輕輕拿起桑子正在吊針
的那隻手,把它擺放平。看來不說是不行了,瞞得了一天半天,瞞不過一星期,
更瞞不過一年半載。
「學校把咨詢所收回了……」我咬咬牙說。
「你失業了?」她驚愕地問。
我點點頭。
「這麼簡單?」
「是的。咨詢所本來就是掛靠著學校開的。」
「為什麼?」
「我的身份暴露了。」
「是我把你暴露了嗎?我在湖邊……」
「是的。」
「啊?我一直在恨自己,昨天怎麼發瘋地就想去……」
「這個原因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社會不寬容同性戀者。」我安慰著她。
她望著我怔了一會兒,漸漸激動地哭了起來,渾身顫抖,但沒有聲音。突然,
她忘了在打吊針,抬起雙手摀住了臉。我忙把她的手拉下來放平,用紙巾給她擦
干眼淚。可她的眼睛就像兩汪泉,淚水一直往外湧個不停。
「別哭了,針水就要滴完了,別叫護士看見批評你。」我實在想不出什麼有
效的辦法阻止她繼續流淚。
藍玉按了床頭的服務鈴,不一會兒護士就進來了。她拔掉針頭,叮囑桑子多
吃點飯,就走了出去。她沒有發現桑子紅腫的眼睛,或者發現了,但對病人病況
以外的事情缺乏興趣。
「桑子,你要明白,
現在,你最能安慰我的,就是多吃,把身體養好。」我說。
「今天的菜是芹菜炒豬肝,補血的。你可要多吃點。」藍玉故作輕快地打開
飯盒。
「藍玉你也一起吃。反正不做了,下午再去交接工作不遲。」我說。
「好吧。」藍玉說著,把一次性筷子撕開,遞給桑子。
「我一點也不想吃。」桑子推開藍玉的手。
桑子的這句話,使我的腦子轟然作響,比校長宣佈我失業的打擊還要大。吃
進她身體裡的藥片,打進她身體裡的針水,怎麼就沒有一點效果呢?既然今天的
針藥沒有效果,那麼,明天後天就更叫人擔憂了。她漸漸耗掉的的健康和生命,
變成了紮在我心頭的一根刺。
「你就為我吃幾口飯吧,桑子,我求你了!」我端起飯盒,準備餵她吃。
「我真的一點也不想吃,等會餓了再吃,好嗎?」她抱歉地說。
「我怕你沒有餓的時候。」
「勉強塞下去,會倒出來的。」
「這樣下去,你會被活活餓死的!針藥維持不了你的生命!」我的淚無助地
流了下來。
「翎,我是個剋星,跟著誰就是害誰……你不用可憐我。」她也是淚眼婆娑。
「你在說什麼!」我趕忙擦乾眼淚。在桑子面前,我沒有崩潰的資格。
「跟著小安哥,我把他害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著你,指不定把你害成什
麼樣呢。」
「別胡思亂想了!根本不怨你!」我說,「你想想,假如我不是Les ,結果
會這樣嗎?」
她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我的話,又像是走了神。
「其實,我已經不能給你快樂了,變成拖累了。」她歎息一聲,幽幽地說。
「能被你拖著,就是我的福氣。」我由衷地說。竟全然忘記了藍玉還在身邊。
「這樣吧,馮翎。田宇的唱片店要轉讓,不如你接下來,我管理。今後的生
活有個著落,也可以叫桑子盡快放心。」藍玉提議。
「你就要當嘉峰太太了,他同意你繼續工作嗎?再說,打理一個唱片店,可
比你在咨詢所的工作要繁重得多。」我有些擔心。
「在經濟上我會保持獨立。掙多掙少都會的。」藍玉說。
「既然這樣,我可以把車賣了,接下唱片店。」我說。
「我表哥不是留了不少錢嗎?何必賣車?」桑子不解地問。
「你的錢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不會動它。」
「這說明你沒把我當自己人!」桑子哀怨地說道。
「兩碼事。」我開導著桑子,「失業了,養著一輛車也不是容易的事,正好
賣掉做這件事。」
「藍玉經營唱片店,校方不會再干預吧?」桑子問。
「應該不會,藍玉又不是Les.」我說。
藍玉沒有言語,只是低著頭吃飯。
「我不常去唱片店,就沒什麼事了。」我看了看藍玉,又補了一句。
藍玉這才應了一聲,表情很暗淡。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醫院食堂排隊買飯,嘉峰打響了我的手機。他支吾了好
一會兒,也沒說出有什麼事。
「有什麼事直說吧。」我有些煩躁。
「哦,是這樣的。前天晚上,李妍的那個小白臉把她的錢悉數捲走了,李妍
精神受了刺激,吃了安眠藥。她的鄰居發現了,給我打了電話,我就趕緊把她送
到了醫院,洗胃灌腸,搶救了半夜才脫離危險。她剛才出院了,沒處可去,我,
我就把她接到了家裡……」他越說越顯得底氣不足。
聽了嘉峰的話,我沒有為「小白臉」把錢捲走驚訝,也沒為李妍的自殺驚訝。
這一切都是庸常的世界中經常發生的事。「小白臉」一般不會在老女人身上耗一
輩子,李妍的自殺也證明不了她真已超脫,不過是一時想不開而已。我一下子就
同情起藍玉來。嘉峰的口吻已經告訴我,李妍已把藍玉從他心裡擠了出去。轉換
得竟是這麼輕易,輕易得叫人無法承受,藍玉手上還戴著他送的定婚戒指呢。我
心頭忽起怒氣,非常看不起這世界上一切的淺薄和不負責任。